第91章 战国文夫人(六)“载上她,去巍坡汇……
陈亡的消息传到秦国时,怜夫人彻夜恸哭,而后大病一场。
凝香殿上方无形的阴云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宫人们进出间小心翼翼,生怕惊扰到那缠绵卧榻之人。
「
卿卿阿怜,听闻你在秦国一切安好,我心甚慰。
如今中原战况愈烈,陈夹缝求生,存亡难料。
我既为陈后,便不能同陈国宗室那样随意弃城而逃,只能托信一封,由兰妫之母虞氏代为转交。
人这一生如一场飘渺大梦,终有消散的时候,无非是过得快活或是不快活。
阿娘唯愿怜儿今生快活。」
阿怜放下褶皱的信纸,接过侍婢端来的药碗,只喝了一口便泪水决堤。
身为女儿的她安坐秦宫孕育新生时,母后已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结局。
写下这封绝笔时,母后是何心情呢,也如她这样痛彻心扉吗?
“夫人,用些甜糕去去苦吧”侍婢见她落泪,心有不忍,也跟着红了眼眶。
那日王上赶到后,内殿很快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不一会王上便狼狈离开,此后再没来过凝香殿。
她那时恰巧在内殿侍奉,战战兢兢地跪下来低着头生怕被波及,却也将怜夫人泣血的诘问和王上的刻意回避听了个全面。
她不懂什么用兵之计,家国大略,只随着怜夫人的发问暗自心痛。
为何如此爱怜夫人的王上没有出兵救下怜夫人的爹娘呢?
见怜夫人将甜糕送入嘴里,侍婢心里也开心了几分,“要看看小公子吗?奶娘说他现在正是认人的时候”
大病初愈的怜夫人虽再没提起过王上,对十月怀胎生下的小公子却依旧亲近。
阿怜苍白的唇碰了碰,眼里含着些复杂难辨的光,“把他抱过来吧。”
九个月大的嬴珵墩实可爱,已学会爬行和短时间的站立。
他一落在床榻上就揪着锦被双腿用力,然而床榻不比地面硬实,他数次站起的尝试都失败了。
不过他也不气馁,转而隔着层被子爬到阿怜膝上,抱着拨浪鼓玩得咯咯发笑。
阿怜的目光落在那肉嘟嘟的笑脸上,到底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最是无忧无虑。
奶娘在一旁逗弄,“叫娘亲,娘亲”
嬴珵黑白分明的眼顺着奶娘的引导望向阿怜,沾着口水的唇磕绊着发出了自生下来第一个像样的音节,“娘……”
似一滴水落入死寂的湖面,这稚嫩的声音让阿怜短暂地活了过来。
她伸手把嬴珵捞进怀里,摸着他的胳膊,又瞧瞧他的肉手,诱道,“叫娘亲”
嬴珵举鼎似地向上挥舞拳头,兴奋喊道,“娘……娘!”
那副可爱的模样让阿怜自然而然地笑出声,而后倏地愣住了。
呈殿。
嬴煦自从落荒而逃搬离凝香殿后一直住在这里。
上朝,廷议,批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
他常常在深夜站在呈殿阶前,望着凝香殿的方向,想要不管不顾地回去抱着她,却又忆起那晚她的诘问和责难,生生止住脚步。
“为什么瞒着我?”
“为什么不救陈国?”
他没有一个可以回答得上来。
适逢与楚国的战事开打,御案上堆积的竹简越来越多,廷议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把整个人埋进了秦国的政务中。
有时他甚至在呈殿的御案前通宵达旦,握着朱笔坐上一整夜。
为数不多开心的时候,便是翻阅从凝香殿递出来的新鲜的起居注。
“珵儿会喊娘亲了”,看着册上文字,他心生柔软,带笑的眼尾出现了隐约的细纹,鬓角也生出了些许华发。
窗外透进的天光渐亮,马上又是上朝的时候了。
嬴煦便不打算睡,从头翻看记录着凝香殿琐事的册子,还没看完,门外便有侍中敲门喊,“王上,该起床整理发冠了!”
呈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时,侍中一愣,只见王上眼下青黑衣冠端正,似乎又是一夜未眠。
头发花白的侍中内心担忧,恭敬地弯腰候在一侧,身后等着的宫婢们上前为王上整理仪容。
秦王勤政乃秦国一贯的传统,这也是
秦国短短几百年内从荒蛮之地转变为人人谈之色变的强国的主要原因。
大秦的江山真是历代君王的精血堆砌而来的。
……
秦国三年一度的祭祖之日,秦王煦携众夫人子嗣往秦境内的最高山太白山而去。
车马队伍浩浩汤汤,绵延数里。
据说能够上达天听的巫祝在太白山筑台上开坛作法。
燃烧的火焰扭曲着化作黑烟,巫祝们手持玉圭,腰配铃铛,旋转着围绕祭坛跳舞。
阵阵不甚清晰的祝祷声中,阿怜望向站在最前方衣着隆重的嬴煦,心底涌上复杂难明的苦涩。
他们已经近三月没好好说过话了。
垂眸收敛心思,再抬眸时,却猝不及防望进另一双眼里。
是自除夕夜宴后几乎没有过交集的公子昭。
他穿着绣有玄鸟纹的交领右衽祭祀服,腰间缠着几贯白玉,乍一看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祭祀袍的缘故,身宽也比印象里宽上不少,远远望去,已初具逐鹿天下的君王风范。
秦王煦正专注看着祭坛中进行的法事,而他的嫡长子公子昭却似不经意间垂首,与站在众夫人前的怜夫人遥相对望。
忽略那点怪异之处,阿怜把这当作巧合,将目光移回祭坛正中几人高的烈火上。
火星噼啪,巫祝似潮水般从祭坛退下,嬴煦上前一步,高声念唱祷词,先是陈述三年功绩,后是祈求祖先赐福。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山间回环往复,颇有几分神圣的意味。
待他念毕转身,两人的视线终于有了交集。
嬴煦的眼中仍有着她熟悉的神色,却又似在克制着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游移。
阿怜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味,便见他的眉心陡然紧拧,面露焦急惧怕之色。
“小心!”冲上来的嬴煦抱着阿怜转身躲过飞来的箭矢,却被乔装成宫人的刺客一把匕首插进后心。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阿怜只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嬴煦身躯一震,而后一道厉喝在她耳边炸响,“先带她离开!”
这番精心准备的刺杀吓得众人四散逃命。
除了少数官员和卫尉军留在原地与刺客们拼杀护驾,其他人皆似瀑布一般从高高的筑台阶梯往下跑。
几名卫尉军护送抱着嬴珵的阿怜跑至开阔的空地,两辆骏疾铜面马车迎面而来。
骏马扬蹄嘶鸣,尘土飞扬中,一辆马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公子昭从另一辆轮毂不停的马车中探出头来,清晰地喝道,“上车!”
卫尉军扶着衣着繁复的阿怜迅速上了马车,转头与追来的刺客厮杀。
马夫挥鞭一喝,马车扬尘而去,只留下两道清晰的轮印。
极速前进的颠簸中,一岁大的嬴珵放声大哭,阿怜撩开帘子回头一望,瞬间浑身血液倒流——
那些蒙面追兵正在夺马,速度快的已翻身而上,大有紧追不舍的架势。
他们的目的是谁?
大概率是公子昭。
就算拦截下他们这辆车,也不会放弃对另一辆马车的追赶。
而卫尉军正在处理祭坛的刺客,赶来需要时间,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此之前躲避刺客的追杀。
转弯行至岔路口,缀在后面的刺客还未跟上,公子昭从前面的马车上探出头来看她,她目光一闪,立马往前喝道,“公子昭!等一下!”
公子昭能在这种危急存亡的关头专派一人为她牵来马车,她便暂时放下龃龉,信了他的好心。
护送公子昭离开的不仅有卫尉军,还有他座下客卿。
“停下!”
“公子,不能停!”
公子昭咬牙,“我让你们停下!”
马车停在两条岔道口上,还未停稳阿怜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公子昭亦如是。
不便行动的外袍已被她褪下,只几秒的时间,她抱着嬴珵塞到公子昭怀里,叮嘱道,“保护好珵儿”
她栖身上前似是将他抱住,分开时手上已拿着他身上祭祀用的白玉配饰。
她转身跑回马车,驱走马夫,抓着辔绳一喝,孤身往另一条道上跑去。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想了很久的。
“不!一起走!”
公子昭反应过来追上去时,已来不及了。
赶来的门客架着他回到马车,马夫当即勒紧辔绳往另一条道上走。
看着岔路口分向两边的车辙,跨坐马上的蒙面刺客危险地眯眼,看见不远处反着光的物件,他犹豫片刻,终是带着较多的人手往这条道追去,沉声吩咐道,“其他的,去追另一边。三刻钟后,在巍坡汇合。”
逃亡时间紧迫,他没料到一个带着孩子的弱妇人和尚且年轻的公子昭能玩出偷天换日的计谋。
等逼停马车,看见那衣衫凌乱满脸惊惶的女子时,他才反应过来可能追错了人。
一个手刀将她砍晕,巫阖撩开帘子不死心地一看,车厢内竟空无一人,难怪跑得这么快。
锐利的眼扫过处于昏迷中黛眉紧蹙的女子。
是他小瞧了这宠姬,以为她是个被养在深宫中一触即碎的人。
跟上来的刺客傻了眼,“这……巫大人,这怎么办?”
巫阖当机立断,“载上她,去巍坡汇合。”
随行刺客有些为难,“这怎么载?”。
为免留下痕迹,肯定不能用马车,可若用惯常押解之法把她横放在马背上,似乎有点太不怜香惜玉了。
她的腰肢看起来很软,折在马背上不那么容易掉下去,但路程颠簸肯定会让她的肚腹青紫一片,醒来必定会呕吐不止。
虽然这样的担忧眼下看来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心里笃定,换作任何其他人看见这名动天下的怜夫人,都不免生出这样的担忧。
也就只有跟个怪石似的巫大人反应平平。
只见高大的蒙面刺客伸手一捞,臂弯挂住她的腰,将她提溜货物一般横放马背,而后翻身上去,一夹马肚跑远了。
刺客们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巫阖起初空出一只手来压着她的后腰不让她跌下去,赶了一会路,看那纤细的腰还不及他两个巴掌大,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下属的担忧从何而来,就这样骑到巍坡,怕是能把她这细腰磨断了。
他‘滋’了一声,嫌麻烦似得将她提溜起来,换了个身位,端的是臂力惊人。
阿怜靠在他身前,软得东倒西歪。
巫阖只能一只手臂紧箍她的腰,上半身微微后仰,让她稳稳靠在胸膛前,不再乱他视线。
风声猎猎,鼻尖似有浅淡的香味萦绕,一直蔓延到内里,搔得人发痒。
到达巍坡时,她的脸苍白得不像话,想是刚开始的一段路程确实挤压到了她的食袋,让昏迷中的她格外难受。
赶来汇合的另一波人满身带伤,损失颇多。
经他们描述,秦卫尉军及时赶到,与他们半路厮杀,因增援人手越来越多,他们只能狼狈奔逃。
“被他们挟制住的壮士都已咬毒自尽了”
巫阖点头,眼里少有同情,“回楚”
作为楚王昶信重的客卿,巫阖来历神秘,不仅武功了得四肢强壮,还熟读典籍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偏偏此前从未有人听说过如此旷世之才。如同横空出世的怪物。
第92章 战国文夫人(七)“秦王煦薨了”……
篝火的光影在脸上跳跃,木柴燃烧的焦味和扭曲的热浪迎面扑来。
一群人围着篝火而坐,他们多穿灰扑扑的便衣,只其中一人穿着略显宽大的黑色罩袍。
她小巧的脸隐于兜帽下只露出半张,纤细的手里捧着块吃了一半的糗粮,下巴咀嚼的动作不时停顿。
显然对她来说,咀嚼和吞咽这极为干硬的糗粮十分艰难。
不过虽然吞咽缓慢,她却一声未吭地将糗粮块吃了个干净,而后抖落手上的残渣,嫌冷似的曲着腿朝篝火堆靠近了些。
巫阖收回暗窥的目光,对她的安静顺从颇有些意外。
这些天他们白日赶路,夜间休息,因还在秦国境内,均是风餐露宿,多走小径,少走官道。
怕她形貌招摇引人注目,巫阖用挡雨的罩袍将
她罩得严严实实,困在他身前马背上。
野道小径前后少有人烟,大部分情况下,怜妫就算是想逃也无处可逃。
她似察觉出他们暂时没有动她的意思,从起初的慌张逐渐镇定下来,虽仍旧不同他们说话,却会在他们分发粮食时凑上来领一块,即使是难以下咽的便携粗食也不会抱怨,透着股奇怪的韧劲。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此时情景,恐怕还会以为他们这群人是护送她离开的侍卫。
毕竟哪有被掳走还不哭不闹的呢?
闭目前,巫阖在心里盘算着怜妫将来的用处——
秦王宠姬,还生下一子,是极好用来威胁秦王煦的人选。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被落在脸上的冰凉雨点惊醒时,他模糊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轻微马蹄声,立马警觉地循声望去。
远方的天际泛着青,薄薄的雾气环绕着山腰,怜妫正骑着马在泥径上疾驰,很快化作一个小点。
巫阖内心惊骇,利落翻身骑上宝月驹,猛追过去。
鼻尖是雨水送来的潮湿土腥气,呼吸在焦灼的追赶中变得越来越沉重。
是怜妫的乖顺麻痹了他。
他早该料到的,她既然会驾马车,大概也会骑马。
凌乱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阿怜伏在颠簸的马背上焦急地回头,看见骑着白马紧追不舍的巫阖时,她心里重重一跳。
身下的坐骑虽然性格温和,速度却远比不得他的那匹宝马,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他追上。
额间的汗水与雨水混为一体,不远处的官道上忽有一辆驷乘马车呼啸着驶过,阿怜眼中一亮,摸着坐下马驹的鬓毛念道,“好马儿,再快些!”
离那马车越近,阿怜心里的希冀也越大,她的呼唤穿透雨幕,“等等!救救我!我是秦王宫中的怜夫人!”
马车似乎因此放慢了速度,可巫阖也已追到了她的身后,阿怜语含焦急,转头继续呼喊,却眼睁睁看着前方马鞭高扬,马车陡然加速,飞驰而去。
“不!”如同被抛到高处又突然下坠,阿怜双眼睁大,溢出绝望的泪水。
身下的马儿也跑累了,渐渐放缓速度。
巫阖控制宝月驹与她并骑,脸上露出了鲜少为人所见的微笑,眼里却是带着怒气的冷芒,颇有些瘆人。
雨水打湿了怜妫的头发和衣襟,她咬紧牙关,眼尾发红,泪水不住滚落,身子也跟着打颤。
总算有几分被人掳走的样子了。
巫阖心底讥笑,一踩马踏飞身落在她身后,伸手勒紧马辔,强行将马停了下来。
雨势渐大,他调转马头拘着她往回走,“身逢乱世,乍然遇见这种不明情况,为免受到牵连,自然是走为上策……唔”
怜妫低头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温热的泪水,或是口水,滑过了他的手背落入指间。
巫阖顿了好一会才掐着她的后颈把手抽出来。
她似乎不想碰他,上身不住前倾,不消片刻又被颠回来撞在他胸前,终是无力妥协。
极哀伤的哭声在耳边萦绕不绝,巫阖的心底涌上一股混杂着躁郁的强烈不悦。
他突然不知自己为何会跟她解释,也不知为何没有立即将手从她的齿间抽出来。
或许是她哭泣的模样看起来太过可怜无害。
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几分蛊惑人心的本事。
不同于秦国以黑为贵,楚国尚红,服饰多华丽繁复,民风浪漫奔放,好钟鼓之乐。
他们已经离开了秦国。
进入楚国地界后不久,阿怜就从迥异的风貌中意识到了这点。
“巫大人!此去艰辛——”前来接应巫阖的官员极尽谄媚,走近后猛然看清他马上的美人,一时眼睛发直,忘记了下文。
“这……这难道是献给王上的?”
巫阖刮他一眼没答,不顾阿怜的挣扎,掐着她的腰把她抱下马,塞进了马车。
官员收回目光,悻悻地住了口,转去为他牵宝月驹。
巫大人既然保密,自是有他的道理。
马车一路驶向楚国的都城郢都。
许是知道再无出逃的可能了,怜妫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城内买来的松软可口的食物都未吃下多少,消瘦了一圈,更显得腰细如柳。
送去的饭食又一次被完好送出时,巫阖心中烦躁,忍不住撩开车帘冷脸呵斥,“你就算绝食而死,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最多送你份棺材,让你不至于曝尸荒野”
怜妫似想瞪他,却又不敢那么明显,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眨眼时如珠子般落下。
她吸着气撤回那盘饭食,再递出来时消失了大半,“我吃不下了”,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乍一听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巫阖指尖微动,这才从容接过,递给下属。
他本该直接带着怜妫入宫面见楚王,可回到郢都后,他却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的府邸内。
“你暂且住在这”,巫阖取下阿怜眼睛上蒙着的锦缎,那上面带有她的余温,被他随意塞进袖中。
“这是哪?”不熟悉的环境让阿怜有些惧怕。
她朝着巫阖离去的背影追了几步,“我一个人住在这?”
巫阖止住脚步,回头看她,“你还想有谁?”
他的眼珠很黑,目光总是平静无波,像藏着许多秘密,阿怜心里发怵,不再看他。
整衣肃冠踏出府门时,巫阖目光沉沉。
遇见怜妫以前,他总是思考后再行动,遇见她以后,已有多次是行动后再思考,显得有些多余和荒谬。
他刚刚出门前竟想着,楚王好细腰,他此举是要将怜妫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得圆润些,再让她和楚王见面。
若是楚王被她迷了心窍,绝对不利于他抗秦的计划。
“怜妫?是那个亡陈的公主?”楚王昶对她是有几分印象的,本也对那第一美人的传言嗤之以鼻,可怜妫成为秦王宠姬后,他却生出了几分好奇。
往日秦楚交好,互为姻亲时,他是见过秦王煦的,小时候他们打过架,如今他们以国为重,互为对手,能迷住秦王的,楚王自然想瞧瞧。
“她现在被臣关在巫府,”巫阖语调沉稳,似深思熟虑道,“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她对秦王煦而言十分重要,必要时可堪大用。”
“不过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被楚掳来的,王上还是先不要见她来得妥当。”
“也是,还是你考虑的周到,”楚王昶认同地点点头,转而谈起祭坛刺杀的成果,“探子说秦王煦背后中了一刀,这可是真的?”
“确为真,”巫阖顿了顿,据实说出自己的猜测,“不过短刀难以伤及肺腑,那一刀恐怕要不了他的命”
楚王昶拍拍巫阖的肩宽慰道,“寡人也没想这一次就能成功取他性命,这实非易事。你能不顾危险,亲自带人深入秦国腹地,已十分英勇”
楚王昶此话非虚,楚国乃大国,招揽客卿无数,可这群客卿里,打得过巫阖的智谋远远不及他,智谋在他之上的又接不住他哪怕一拳。
这样的文武兼备,才是他对待巫阖如此宽容的深层原因。
他确信,巫阖无论到了哪国,都是一大助力,因此他绝不会轻易放巫阖离开楚国,哪怕横尸一具,也要葬在他楚国的地界上。
终于不再是摇晃的马车,阿怜躺在柔软的床榻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暗沉下来,屋内的圆桌上备着几份点心,她揉揉空荡的胃袋,下床就着茶水吃了几块。
许是听见屋内有了动静,清脆的敲门声后,一个模样伶俐的婢女探出脑袋,藏不住心思地瞪大眼睛,和阿怜对视好一会才道,“夫人,你醒了!奴已叫人备好饭菜,这就去让他们送来”
巫府乃楚王钦赐,因巫阖自身喜静,少有下人。
她是巫阖午时买来带回府的,名叫元佑,雇农之女。
爹娘耕作劳苦,不想她也这样,便凑钱送她来郢都,进了奴司房受教导,专供楚国贵人们选作家仆用。
要是成了,她家此后世代也作大户人家的家仆,不再受那体力之苦。
身为楚国人,她自然知道声名远扬的巫府,越想越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一举进了这样有地位的宅邸,跟打了鸡血似的,干劲十足。
看到门内夫人的刹那,她更是打心底里欢喜,她往常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脸白似豆腐,发多如棉絮,唇似月季花瓣,整个人仿佛都透着幽香。
她下意识把容貌非常的阿怜当作了巫阖的夫人,想到巫大人此前郑重其事的叮嘱,转瞬又疑惑地皱起眉,为什么巫大人不
让她向夫人透露他们在哪呢?
难道夫人是被强迫的?
在回到怀月苑被阿怜不断追问时,她越发确定了这个猜测。
夫人连这是巫府都不知道,可不就是被掳来的?
心里同情之余,她却无可奈何,她只是个被巫大人买来伺候夫人起居的,不想搞砸这份美差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劝阿怜回心转意,接纳现状。
“夫人,你就安心在此住下吧!”第一次做这事的元佑有些词穷,她指着满桌美味菜肴,“以大人对你上心的程度,诸如这些,样样都不会缺了你的!”
她把自己当作巫府的下人,本意是想说好话,告诉夫人巫府颇具实力,逐步劝阿怜接纳巫阖。
可听在心境迥异的阿怜耳中,却是巫阖好吃好喝地将她供着,未到用她的时候,便不会轻易动她。
她是秦国夫人,想也明白巫阖一个非秦之人想用她来做什么,无非作威胁或是诱饵。
想到因护她而中刀的嬴煦,生死未卜的公子昭和一岁大的儿子嬴珵,阿怜的眼神更加冷沉,一时连饭都不想用了。
元佑有些不安地退下,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思考了半晌,她一敲脑袋,她干嘛只提平平无奇的吃食,不提女子普遍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
作为府内为数不多的婢女,元佑的话语权出乎意料地比寻常刚进府的奴婢大上许多。
第二日,她带着绣楼的人到怀月苑。
绣楼的人一字排开,为阿怜展示精美的成衣和多色织锦罗缎。
“夫人,你看看喜欢哪些?”
阿怜眼神复杂,她看向元佑,“这是谁的意思?”
元佑被这问句问到了,脑筋飞转,笑道,“自然是大人的意思!”
他的意思?
阿怜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他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随意挑了几件后,绣娘便来量她的尺寸,她们动作熟练一言不发,量完就被元佑带走,徒留阿怜一人思绪万千。
巫阖这几日公务繁忙,只每日回府时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闻一切正常便不再多问。
上次府中掌事欲要多言,却被他打断,“不用说其他的”
掌事退下后,他忽然觉得方才的话有些刻意,可已经说出去的又没办法收回来。
他心有燥火,拿着黑白子在棋盘上跟自己对弈,棋行一半心里才安静下来。
这日怀月苑的婢女来找,巫阖立即叫人放了进来。
他记得这婢女名叫元佑,身上有着股机灵劲儿,是早些天他亲自带回来的。
元佑有些紧张地吞咽口水,禀道,“巫大人,夫人被锁在怀月苑心情难免烦闷。不知能否应许夫人在府内活动。”
巫阖闻言皱眉,元佑察言观色,即刻补充道,“不带夫人去前院,就在后院。花园,亭桥之类的即可,只是让夫人多些散心的地方。”
看到巫阖的眉心舒展开,元佑暗暗松了口气,巫大人怎么这样,竟想一直把夫人囚在府里,一丝逃走的机会都不给。
得了巫阖的应允,元佑欢天喜地地回到怀月苑,告诉了阿怜这个好消息。
没在阿怜眼里看见喜色,她有些错愕,只道巫大人要走的路比想象中还远,怕是做下了什么让夫人厌恶的事。
绣楼的衣裳很快送来,元佑挑了个阳光明朗却不灼人的好天气,劝阿怜去外边转转。
近乎一月的相处让阿怜熟悉元佑的性格,她机灵活泼,心思转得快,仿佛将逗她开心当作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亭桥起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横跨湖面的廊桥连接着位于湖心的亭子。
这人工挖凿的湖自然没有外边的大,看起来却也不小,饶是阿怜对巫阖印象不好,也无可否认这处宅邸的气派阔绰。
他似乎有着不小的官职,为什么要亲自去秦国做刺杀这种极易送命的活呢?
被传召去楚王宫的巫阖乍一看到走在湖面廊桥上的阿怜,大而快的步履骤然一顿,黑漆漆的眸子锁定了那一抹姝色。
虽然怜妫就住在巫府中,可他却近乎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他自认公务繁忙,不必专门抽空去看她,到能用她时,他自然会过去请她。
可说是公务繁忙,他本可如其他客卿一样,留宿离楚王宫更近的金羽台,他却日日回府,歇在紫竹院。
他又道是因为紫竹院清净,又有藏书棋盘无数,比金羽台更能让他静心思索,谋划天下布局。
可有时他手里握着圆润的棋子,思绪却远远飘到怀月苑。
他迟迟没安排楚王见她,楚王也似忘了,没向他提起过此事,或许是觉得他有单独的考量。
一重矛盾接着另一重,行为与认知错位,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只知道症结所在必是怜妫。
她在廊桥上悠闲地走着,穿一身冰蓝色的短襦长裙,裙上绣有蔓草,走动间如风扶柳,裙摆似柔软的波涛。
想不到她穿起楚国的衣裙来别有一番风味。
见她侧身,巫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躲在高大的芭蕉叶后,目光却是不动。
她正面着这边,因此巫阖看清了她上身短襦的样式,比之肃穆的秦衣,楚衣的衣领较低,露出一片晃眼的白。
他呼吸一重,不禁有些怀疑起她的企图来。
这楚衣是哪来的?
要出怀月苑,是她的意思,还是元佑的意思?
见她沿着廊桥往这边走,巫阖四肢僵硬,脑中一片混乱,只剩楚王召他这一个救命似的念头,带着剧烈跳动的心抬脚往府外走去。
殿内,楚王负手而立。
巫阖踏入殿门,沉稳作揖道,“王上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楚王转过身,面有复杂的喜色,“秦王煦薨了”
此话一出,瞬间让巫阖变了脸色。
第93章 战国文夫人(八)“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暮霭沉沉,孤鸦飞过,今夜的秦王宫格外寂静。
宫道来往的侍中婢女拢着袖子行色匆匆,肢体多小心紧绷,就算与住在一间屋的亲近之人交谈,也无半分轻松之色,活似宫中有个看不见的吃人怪物。
君王卧榻侧,侍医跪了一地,年迈的跪在前面,年轻的跪在后面。
一片寂静中,为首的侍医似下定了某种决心,抬头看向愣愣站着,垮了肩膀的丞相侉伯。
若细细看去,侍医银白的须髯竟在细微地颤抖,“王上及冠后多番征战,本就暗伤累累,加之日夜勤勉于政,身体愈加亏空。”
“此次被刺,伤了气血,又惊闻怜夫人被掳的消息,气急攻心以致昏厥,怕是……怕是……”,他半晌没能把那个刺耳的词说出来,叹了口气重新趴伏下去。
榻上的君王已不复此前意气风发的模样,烛火下,他硬朗的双颊变得瘦削凹陷,脸色和唇色像是烧过的草木灰,透着一股沉闷的死白。
侉伯似被抽干了精气,驻在榻侧看着昏迷不醒的嬴煦出神。
他辅佐两代秦王,怎么都没料到又迎来这样的局面。
他几乎是看着嬴煦长大的。
看八岁的他对学武用兵生出兴趣;
看他二十岁恣肆飞扬领兵上战场;
看他得胜归来眼里闪着血性的光;
看他继承大统登临王位,封王后、娶夫人、延续子嗣;
看他……寻得真心爱慕之人,从固执冷漠变得和蔼可亲,开始为他自己而活;
最后,看他了无生机地躺在这榻上,而侍医在一旁说着他已经时日无多。
“都下去吧,”侉伯眼中蓄满了浑浊的泪水,苍老的声音有些沙哑,“召公子昭来。”
贴身服侍的侍中亦眼眶发红,他竭力抑制泪意,不敢当着丞相的面抹泪,弯腰退下时又被侉伯叫住,“把公子珵也抱过来。”
公子昭先到一步,来时便隐隐有预感,进殿看见丞相哀恸的神情,心里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他沉默地跪在地上,心中似有沉重的石头缓缓沉入水缸,哀伤混杂着其他复杂情绪如同溢出的
水,一波接着一波,久久不平。
凝香殿的侍婢抱着嬴珵迈着急促的碎步赶来,嬴珵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滚圆的黑眼珠落在嬴煦苍白的脸上凝视片刻,竟嘴角下撇,撕扯着稚嫩的嗓子大声哭喊起来。
幼子一哭破开了情绪的缺口,公子昭和丞相侉伯皆忍不住落下眼泪,殿内侍奉的宫人也开始小声哭泣。
嬴煦在一片哭声中艰难睁眼,微微侧头,未能得见想见之人,眼神变得黯然。
他在梦中已见到阿怜,阿怜在他卧榻侧抓着他的手流泪,让他快点醒来,两人抛却芥蒂,和好如初。
眼前的情景让他明白了自己身体的状况,仍是不甘心地问丞相,“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他自以为声音如常,实则气息虚弱至极,未能让一步之遥的侉伯听清。
侉伯颤巍巍俯身贴在榻侧,召公子昭一同上前。
嬴煦重复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侉伯忍泪摇头,嬴煦闭目后重新睁开,看向近在眼前的公子昭,“待你即位后,孤希望你能放下之前的龃龉,找到她,接回秦国来……”
他的目光穿过公子昭看向后方,侉伯立马召侍婢上前,抱过嬴珵放在嬴煦触手可及之处。
嬴煦抬起无力的手,手指不舍地摩挲嬴珵稚嫩的脸颊,这是他和阿怜的孩子,可惜他见不到他长大成人的模样了。
他眼角溢出滚烫的泪水,对公子昭道,“抱着他”
公子昭依言照做。
“他是你的弟弟,保护好他,让他闲散快乐,长命百岁。”
“从前丽姬一事,全是孤怒极之下所为,与她干系不大。等接回阿怜,你不要为难他们母子。”
公子昭抱着嬴珵的手有些颤抖,涕泪齐下,点头应道,“儿臣对秦朝列祖列宗发誓,绝不会为难他们。”
视线里的床帐越来越模糊,嬴煦抓着床褥,心中还有一句话未交代,“待她百年之后……将她与孤,与孤……”合葬王陵。
嬴煦的眼神失去了焦距,最后那股力道也随着灵魂的寂灭消逝了。
他终是未能说完最后一句话。
公子昭却已从只言片语中懂得了他想传达的意思,内心私情亲情撕扯作痛,他就算现在说出答应的话,父王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看了看怀里的嬴珵,终是握拳应道,“待怜夫人百年之后,儿臣定将她与父王,合葬王陵。”
远在郢都的阿怜对此一无所知,她还在盼着有一天回到秦国,与嬴煦重归于好,一起陪伴嬴珵顺利长大。
郢都楚王宫。
巫阖骤然听闻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愣怔良久。
楚王昶踱步感慨,“如此说来,上次的刺杀也不是没有成效。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如此差劲,一代驰骋疆场的英武君王,竟然被区区一柄短匕收走了性命。”
巫阖暗自摇头,收走他性命的,怕不只是一柄短匕。
“他们秦国的君王,真是一个长命的都没有。”楚王昶仍在感叹。
虽然不长命,却都功绩斐然,像是匆匆在人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后将星火传递给下一任蓄势待发的年轻君王。
“接下来我们的对手便是公子昭了,爱卿有何见解?”
问题重新回到巫阖这,他垂首默默思考了一瞬,第一时间想的却不是如何对付公子昭,而是该如何处置被他掳来郢都的怜妫。
嬴煦一死,怜妫便显得无用且有些烫手了。
其一,据探听来的消息,公子昭与怜妫并无过多正面交集,甚至可能因他的生母丽姬而两厢结仇,便是无用。
其二,若叫人知道怜妫如今身在楚国,便能轻易让人猜出当初刺客的来源,弑君之仇便给了秦国师出有名的绝佳机会,此乃烫手。
“公子昭的母妃丽姬与他不亲,发了癔症无从下手。或可用其弟公子鱼作文章。不过,公子昭年仅十七,手段稚嫩,尚且不足为惧。”
楚王昶悠悠点头,话锋一转,“那依爱卿看,怜妫如今该如何处理呢?”
毕竟是一国之君,楚王昶虽倚重客卿,思维却比常人缜密,慢巫阖一步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巫阖的额角出了些不易察觉的细汗,他面色如常,抬眸看向楚王昶的眼里,冷肃道,“杀之方可永绝后患。”
楚王昶闻言,心中悄涨的猜忌稍稍消褪些许,仰头大笑道,“爱卿可真是铁石心肠,这样的绝代佳人,杀掉岂不可惜?”
巫阖神色不变,只冷声道,“臣向来如此。”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又撒谎了,为了怜妫,一次次丧失理智,甚至于被楚王昶怀疑别有用心。
带着迷茫和羞恼的怒气在心中积聚,将矛头推向了问题的根源。
他突然想将怜妫送出府外,送得离他远远的,好让他的生活恢复如初,不再轻易失控。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在说,不能送她那么远,至少不能送到楚国之外,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可她是颗还未使用就废掉的棋子,还要掌控她做什么呢?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吗?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只不过骄傲如巫阖不愿意承认如此荒谬的事实。
金羽台,流觞酒会。
巫阖难得参与其中,他痛快地大口喝着精酿的烈酒,似要将所有愁绪一并洗刷干净。
到结束时,他已烂醉如泥,连站都站不稳了。
见他这样,同僚半是稀奇,半是担忧,冲一旁待命的侍婢们喊道,“快扶巫大人回房去休息!”
巫阖虽不常住金羽台,在金羽台却是有单独客舍的。
侍婢拥上来扶他,他却脱手甩开,巫阖看不清同僚的脸,只囫囵道,“劳烦大人送我回府。”
被他称了一声大人的李潜膝盖都软了几分,忙道受不得。
看着巫阖强撑着离去的背影,李潜啧啧称奇,“又不是有美娇娘在府里等着,怎么醉成这样了还硬要回?咱们金羽台也不至于差成这样吧?”
“大人怎么喝了这么多?”巫府的掌事从停在门前的马车上接到巫阖时内心惊讶无比。
来送他的侍中一脸为难,“这我也不知道,小的只是受李大人吩咐,送巫大人回府。巫大人不想宿在金羽台,是自己要求回来的。”
他们金羽台哪里敢怠慢这尊大佛。
已是烂醉的巫阖在路过廊桥时怔怔地往湖心位置看了一眼,月辉之下的湖面清澈如镜,倒映出廊桥的影子,却是一人也无。
巫阖摇头,道自己是魔怔了。
回到紫竹院后,他沉沉睡去,酒精的作用下他再无力去思考其他的东西,这便是今天刚出楚王宫时他梦寐以求的片刻宁静。
不要再想她了。
只他未曾料到,他从到楚国做客卿以来,唯一的一次放纵,却让他后悔了半生。
第二日起时已是下午,积雨云笼罩郢都上空,致使天色比往常更加暗沉。
刚醒来的巫阖头痛欲裂,双腿更是酸痛无力,没心思去理会掌事端来解酒甜梨水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到了晚上,他才恍惚察觉不对,召来掌事仔细询问。
“王上听闻大人昨夜醉酒伤身,今早微服来府探望,送来好些补品,说让大人多进补些,还托奴向您带话,饮酒虽是美事,却需克制适量。”
“只是……”掌事噎住了,觉得接下来的话说出来有些难办。
他不清楚那个女子的来历,只是元佑分析得头头是道,把她当未来夫人看,自己难免有些上心,眼下出了这种事,他也不知说出来巫大人会是何种反应。
其实依他看,巫大人并不如元佑说的那样,那么在意那个女子。巫大人每日回府,只依照习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一概不感兴趣,甚至没主动去过怀月苑看望过她,这怎么会是对待未来夫人的态度呢?
若是他亲眼见过巫阖躲在芭蕉叶后窥探她的场景,便不会抱有这种侥幸想法了。
巫阖拧眉,知道‘只是’的后面才是关键,吩咐道,“只是什么,继续说下去。”
“只是,王上在亭桥偶遇了那位姑娘,见巫大人你一直未醒,便先将那位姑娘带回宫
里去了,说若是大人你醒来后问起,便让我实话实说,再给大人捎上一句话——”
“王上说,他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往后此事,不再劳巫大人费心。”
这些话炸得巫阖脑子一片空白,片刻间忘了自己出山时许下的宏愿——
择一明君,助其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纷争,还百姓以太平。
虽身处室内,牙齿却在打着冷颤,现在夜色深沉,宫门已经落了锁,最早只能明日早朝时入宫。
他只能祈求楚王昶没有无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今晚便迫不及待地动她。
紫竹院的灯亮了一宿,往日能让他静下心来的棋子,如今不起半点作用。
窗外已是暴雨倾盆,巫阖抖着手还原出一盘经典棋局,棋局上黑子白子互为包裹之态,互相牵制,此后落子,牵一发而动全身。
棋局完成后呆坐片刻,便到了上朝的时候。
巫阖整肃衣冠,快步出府往楚王宫去。
入宫门时,看着他阴沉沉的面色,同僚不敢上前跟他问候,只心道巫阖这几日情绪莫名,举止怪异非常。
朝臣们在殿内等了好一会,御座上始终不见楚王昶人影,不由开始小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王上怎么还没来?”
“是啊,这也太奇怪了”
楚王昶虽好雅乐,不至于在政事上做到宵衣旰食,却从来礼贤下士,善用能人。
留他们在这干等着,真不像楚王昶能做出来的事。
身宽体胖的内务总管匆匆赶来,挂着笑脸安抚群臣道,“王上今儿起晚了,才将将醒来,正紧着往明光殿赶呢!诸位大人稍候片刻!稍候片刻!”
楚王昶姗姗来迟,行路姿态颇为轻松自得,俊逸的眉眼间透着一股畅快餍足的气息。
熊昶真是个畜生。
袖中的指节握至青白,巫阖心如刀绞,不得不垂眸掩住眼中翻涌的杀意。
有哪个贤明的君主,是会先斩后奏,强夺臣子府中人的?
经此一事,他对熊昶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礼待贤臣变成了虚伪的利用;从善如流变成了随波逐流难当大用;温和亲切变成了笑里藏刀口腹蜜剑。
从前为他欣赏的优点全都变成了憎恶他的理由,一股股冷气从脚底上涌,巫阖心里杀意阵阵,虽身处楚国朝堂,却已然起了背离楚国的心思。
回府路上,巫阖坐在马车内闭目沉思,下马车时看似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
可待他回到紫竹院,望向那复杂的棋盘,竟陡然上前几步将棋盘‘哗’地掀翻,黑白棋子噼里啪啦砸了一地,正如他难以平息的心火。
他砸了不知多少棋盘,最终喘息着弯下腰,低低地笑出声,眼睛却是不由衷地泛酸落泪。
他要掀翻熊昶手里的棋盘,带着怜妫远走高飞。
第94章 战国文夫人(九)“你若愿意信我,我……
楚王宫凤仪殿。
众夫人娉娉袅袅地在侍婢的搀扶下落座,个个如弱柳扶风。
照惯例交代完各宫琐事及名下子嗣教养状况,殿内沉默一阵子,总算有胆子大的开口,将这几天惹得宫中气氛怪异的罪魁祸首提到明面上来说。
“听说王上昨夜又去了?”
“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王上轿辇所向之处,只有那一个宫是住了人的”
“也不知那雀台里住着的是何方神圣,来了这么些天,竟一天都未曾出来与你我见面,难道我们还会吃了她不成?”
“我倒是听说,是王上不准她出宫,把她囚在雀台,说不定是身份太过上不得场面”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只要递一拜帖去,是不愿来还是不能来,片刻就见分晓了”
只是谁都不愿做那个出头鸟,做递帖子的人。
楚王后扫过座下众夫人的神色,不同于其中几位面露嫉妒,她慈佛似的眼中装着几分凝重的沉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里不知道她们的意思,这是想请她这个王后出面,去探探虚实。
只她也没底,不知楚王昶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不敢轻易触他霉头。
楚王昶于她来说,君王的身份完全盖过了夫君的身份。
她至今仍记得定下婚约前楚王昶对她说的话。
她是前丞相府的庶女,前丞相朝堂风光,内宅却乌烟瘴气,即使她只是个妾生的庶女,也免不了被卷入其中。
她因母病弱自小早慧,将内宅争斗看得通透,若是不受恩宠,就算是挣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于是她一次次将自己摘出来,不愿沾染半分麻烦。
在一次宫宴上,她轻松化解困局,迎来了当时仍是王储的公子昶的侧目。
她不知公子昶在背后做了什么,只知几月后赐婚圣旨砸在她头上,将她和整个丞相府砸得晕头转向。
公子昶召见她时,因时间紧促,她还没新衣可换,见到那殿中端坐的金尊玉颜时,心底自卑油然而生。
公子昶撂笔抬首,声音清冽如佩环相击,“吾观你如笼中困兽,而我正好缺一个将来能帮我治理后宫的贤后,故而伸手施救。”
模样俊逸的王储配上掺着些许调笑的拯救之言,宛如话本成了真,让年少的她眼神躲闪,春心萌动。
只后来相处久了,她逐渐摸清了他掩盖在温柔笑面之下的真实性子:
极致的淡漠和利用。
她怀疑任何人——即便是他的生母,都能被他以君臣关系来相处。
有时她也恨自己早慧,将他看得这样透彻,明明知道应该放下那点奢望,却又因少时的惊艳难以放下。
无可否认的是,他确实是个贤明的君王。
自少年登基后,他广纳贤臣,及至如今,已完成了已故楚惠王的遗愿,收复陈、蔡失地,而后又南征百越,北指韩齐,进一步拓展楚国的版图。
但他和亲自教养他长大的楚惠王一样,淡漠后宫夫人,只对子嗣格外关注,又挑出其中最突出的几个公子定时召见教导。
她如当初约定的那样为他管理后宫,用从内宅中学来的手段恩威并施,压制别有坏心的,奖赏安心教养子嗣的,甚至还顾着他的喜好,自他登基后为他选入宫内的夫人,全都身姿窈窕,有着款款细腰。
不说大话,楚王后宫一片和谐,子嗣各个健全成长,九成都是她的功劳。
思绪回拉,如今他破例夜夜往后宫跑,却又迟迟不给她透露半点消息,着实太怪异。
可她又不敢轻易去问他不愿主动透露之事,怕坏了他心里那套君臣尊卑,惹他发怒降下惩罚。
楚王后端起茶杯掀开杯盖喝了口热茶,咽下波澜酸涩的心思,“别妄议王上的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教养子嗣。”
如今宫内的八位夫人,个个都有子嗣,或是楚王昶刻意为之的结果。
这个世道下,子嗣是依仗也是束缚,拘束着她们不敢轻易作乱,祸及亲生孩儿。
楚王后方才说的也是实话,子嗣多得楚王重视,母凭子贵,便也多得荣宠。
众夫人心里虽仍有不甘,表面却不敢再提,各自回宫去了。
楚王后没主动去问,终还是楚王昶主动来找她,只是他神色颇为焦躁,泄气道,“荣葳,你帮我去劝劝她,她……”
这是她第一次见楚王昶隐忍怒火、憋屈十足的样子,心里的震惊及至站在雀台门外时都未曾消退半分。
原来那个女子竟然是被强留在宫中的吗?
宫婢显然被提前交代过,见来的是楚王后,打开殿门后又迅速关上落了锁。
听见身后咔哒落锁声,荣葳脚步一顿,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极淡的同情。
凄楚的哭声从门内传来,荣葳侧头对跟着的贴身宫侍道,“你们在门外等着”
“诺”,宫侍齐齐弯腰低头,守在殿门外。
昏暗的殿内还有着未消散的云雨味,荣葳皱着眉将窗户打开,绕过屏风看见内室布景,入眼空荡,无一尖锐之物。
床幔内的女子似乎察觉到来了人,哭声稍歇,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她不露声
色地缓缓靠近,及至榻侧竟听到了锁链移动声。
正欲撩开一看究竟,一枚玉枕从纱帐内扔了出来,险些砸中荣葳。
那女子嗓子沙哑,底气不足地厉喝,“滚开!”
荣葳一把掀开纱帐,两人一对视,皆是愣住了。
荣葳几乎忘了自己还举着纱帐,那女子坐在宽大的床榻上,床褥锦被明显是新换过的,她赤着的脚上穿着金链,另一头延伸向里。
她黑发凌乱,雪肤上红痕斑驳,哭得眼似核桃,却依旧不损其美,反而显得越发凄楚可怜,如风雨摧残过的海棠,微垂着挂在枝头,让人想伸手去扶一扶。
或许是荣葳常年念佛的慈悲相迷惑了她,又或许是将多日内见到的第一个生面孔当作了救命稻草,她膝行几步抓住了她的袖子。
“放我走吧!我是怜妫,秦王宫的怜夫人,秦王煦是我的夫君,我还育有一子名嬴珵,无论你们是谁,放我回秦国吧!”
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念了一串名字似作心底的支撑,荣葳震撼之下没记清,只听到开头几个关键字。
怜妫,秦王宫,怜夫人。
楚王昶将她掳来,囚于楚国的后宫中强行索取。
她因这番惊世骇俗的行为阵阵发晕,一时半会忘记了说话。
怜妫握住她的手,情绪极度不稳,“你也有所爱之人,你也有孩子对吗?你知道我是何感受,委身他人,我生不如死,却连自己的生死也没办法掌握……”
看来楚王昶也知道他做得过分,是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来求她帮忙,无法顾及她会知晓这种闻所未闻的惊天秘事了。
荣葳眼神复杂,她回握阿怜的手,没忘了来时目的,“我……同为女子,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叫荣葳,乃楚王后,这里是楚国腹地,郢都楚王宫。”
她十分懂得如何安抚人心,怜妫一不知身在何处,二被楚王强占,此乃她崩溃至此的缘故。
她得一一化解,重新给她回秦的希望,将她的活气调回来。
只是这其中也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私心。
楚灭陈,逼死陈王陈王后,若是知道强取她的人乃楚王,怜妫就算表面镇静下来,内心却只会更加痛苦,对他更加排斥。
荣葳虽声色不显,心里却仍会因楚王昶亲近其他夫人而疼痛难捱。
往常楚王昶对众夫人一视同仁,从没有过这样疯狂之举,她可以心里安慰说他天生如此,可怜妫的出现把她的幻想打破了。
因此,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对怜妫的同情,她都想把怜妫送走。
怜妫果然因这话呆住了,她不敢相信地喃道,“楚国”
“正是,”荣葳给她递去帕子让她擦泪,“若你想回秦,如今这样哭闹不休,只会让王上一直防备,囚你于雀台”
“我知你苦楚,也见不得他不顾楚国基业,做下这等惊天丑事。”
“你若愿意信我,我便助你出宫回秦。”
“真的?”怜妫眼里有了光亮,她似乎再没有更合适的选择了。
在荣葳的诱导下,怜妫将来楚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交代出来。
“既然巫阖一直把你关在巫府,是王上擅作主张绑你入宫,巫阖一定会就此直言进谏。以王上对巫阖的重视,说不定很快就会自察失态,放你出宫”
荣葳没说的是,巫阖此人性格冷漠,头脑缜密,为防丑闻暴露,很可能会直接对怜妫下杀手。
“就算王上不放你出宫,巫阖也不会由着他乱来。我掌控后宫,巫阖立于前朝,我们一齐想办法,总能找到机会暗中送你出宫去。”
“你先假意想通委身王上,让他放下戒心。而后我再找机会安排你和巫大人见面详谈。”
怜妫在她的一番分析下冷静了下来,隐忍道,“好,我先就这么做。不过,求你们一定快些。”
这单纯好骗的模样让荣葳心底生出几分不屑和嫉妒,她面上却不显,作出心疼模样,“放心”
她终是成了她年少时最厌恶的那种人。两面三刀,算计人命。
等她走后,阿怜却沉默地低头,她于人的情绪极为敏感,自然察觉到了荣葳佛面之下暗藏的恶意。
可这是她这些天第一次有机会接触到楚王以外的人,自然得抓住这个机会,不与外界断了联络。
若不是她次次挣扎伤他,态度决绝意图寻死,楚王怕是连一次向外求救的机会都不会给她。
当时巫府亭桥上,楚王摆明了见色起意,起了掠夺之心,把她看作可随意处置的物件。
强压着她云雨几番,却又要来求她情意,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今日得知他就是灭陈杀母的楚国君王,更让她心底起恨,恨不得立马杀了他。
只是,她若要安然离楚,就绝不可能动他性命。
至于巫阖,确实如荣葳所言,是个出宫的突破口。
思索间,楚王昶已焦急开门进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把她拥在怀里,“阿怜,你真的改变心意了?”
阿怜的乳名是他极端钻研下强逼她说出来的,也不觉羞耻,往后都这样叫她。
他已从荣葳那得知了被她刻意矫饰过的交谈内容,以为怜妫如今虽不愿,却也在尝试接纳他,好让她自己好受些,今后能够正常于殿内后宫活动。
阿怜未答,只微微点头,可这细微的转变已足够令满心焦躁的楚王昶开心不已。
她眼里及肢体触碰间虽仍有排斥之意,却不再如起初那么激烈,激烈到不顾伤了彼此性命的程度。
“能解开这个吗?我想出去走走”,她挑起脚踝上的金锁链,试探性地发问。
“可以,当然可以”,经历了今早怜妫欲撞柱自尽的惊险,楚王昶答应得很快,他按耐不住内心的雀跃,没发现这段由他强行开启的关系早已主宾倒换。
他被阿怜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而阿怜表面迎合,内心算计。
他为臣,她为君。
“嘶”,阿怜下地时因灼痛有些站不稳,楚王昶及时将她扶住,无法克制地红了脸。
他此前不精通情事,多以完成任务的姿态草草了事,或许是今早的鲁莽伤到了她的内里。
“你先歇着,我去叫太医令来”
“我想出去看看”
“那……”熊昶搬了只凳子放在宫门外的石阶上,而后匆匆来扶她。
今日阳光正好,她坐在暖阳里,心里却已有什么东西悄然变化。
没了嬴煦的保护,她吃了无数的苦,从摔打中渐渐悟出来,若想达成目的,只靠等是等不来的,委曲求全也好,虚与委蛇也罢,要想不再下坠,只能主动去攀梯,对周身的一切加以利用。
想到嬴煦和嬴珵,她控制不住地抹泪,他们也定在找她,盼着她回秦吧。
远远看着熊昶带着太医令来,阿怜将泛滥的思念压在心底,重新戴上假面。
晚上睡时,她刻意忽略躺在身侧的熊昶,好不容易沉沉睡去,竟得了百般思念的嬴煦入梦。
她问他可还好,他们的儿子嬴珵怎么样,说她被困在楚国,问他何时才能找到她,他却全都不答,只依恋不舍的眼神柔柔注视着她,而后身影渐淡,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她于睡梦中不安地摇头,“阿煦……别走!”
熊昶在她第一声惊呼时就醒了,凑近去听,却在她口中听到另一个名字。
他脸色黑沉,心道嬴煦已经死
了,再与他争不得。
虽然如此自我安慰,他却搂着阿怜气得一宿未睡,睁眼到天明,而后带着满身戾气去了早朝。
第95章 战国文夫人(十)“出血了!”……
“王上多日不展笑颜,可是为怜妫一事烦心?”
虽是君臣独处,殿内却仍有少数宫侍站立左右,熊昶没料到巫阖竟直接将怜妫的名讳说了出来,顿时有些慌乱,挥退侍从道,“你们都先下去”。
巫阖见状心中冷笑,他已暗中谋划好离楚之计,现在唯一苦恼的,便是如何在熊昶不察的情况下接怜妫出宫。
为免熊昶起疑有损计划,他没有因此事主动上谏,只能等着熊昶单独召他。
然而怜妫被迫入宫已一月有余,他日夜忧心,难以好眠,心中积愤越多,上朝对着熊昶时,面色不免更为冷然。
熊昶看在眼里,自知行事出格失了底气,过了一月才敢召他。
“臣还以为王上当时已思虑过后果,现在看来,居然也怕此事被天下人所知吗?”
“楚国招揽客卿无数,靠的是一统天下的宏愿,靠的是君王高风亮节,素有贤名。若是此事被天下知晓,有意投楚的能人会如何想?朝野上下为楚鞠躬尽瘁的官员会如何想?”
“为一己私欲埋下如此祸患,这难道就是王上想要的吗?王上难道忘了对已故惠王许下的承诺?”
熊昶一挥袖子负手背对他,错过了巫阖抬眸时凌厉的眼神。
巫阖说的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起初他正是怕此事泄露,才将怜妫囚在雀台,严格限制进出的宫人,不令她与外界有所联系。
如此,她不知身在何处,求救无门,后宫也无人能知晓她的身份。
然而这举动不知何时变了味,本意是为防事情泄露有损国祚,现在却是私心不愿放她离开的念头占了上风。
再后来,见她行事越发极端,他挫败心焦,只能放荣葳进雀台劝诫。
此举相当于把怜妫的存在暴露于后宫,再这样因她破例下去,恐怕终有一日,事情会浮上明面,沦为诸国乃至后世的谈资。
诚如巫阖先前所言,他若想及时止损,应该立即杀了她永绝后患。
可这个念头只在熊昶心里闪过一瞬,他便浑身抗拒。
他舍不得,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
既舍不得杀她,也舍不得放她离开。
刚得逞时的快意已经消失得无影踪,欲望由身到心逐渐放大,见她伤心绝望,他心中亦疼痛难忍,知她心系他人,他竟嫉妒得难以入眠。
巫阖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此举的坏处,熊昶却龟缩般不愿再听,打断道,“孤自有打算,此事今后不必再提”
灰色沉云之下,穿着褚红官服的巫阖低着头,独自走在御道上,眼前的砖块片片相似,片片不同,仿佛能被他盯出花来。
他没想到短短一月,熊昶的转变如此之大,竟连他的劝谏都听不进去,铁了心要留怜妫于宫中。
若熊昶不给他接触她的机会,要如何才能带她离开?
一路默默行至等在宫外的马车,巫阖屈指按住太阳穴对车夫道,“回府”
车夫扬鞭时,突有东西从车窗飞了进来。
巫阖捡起那物,展开来凝眉细读,眼里阴霾如拨云见日,露出点滴光亮。
……
雀台的红漆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阿怜抬膝正要迈步,突见熊昶回首看她。
“夫人可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阿怜不愿称妾,“记得。郢都绣户之女褚虞。”
虽早知她对自己难有情意,但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熊昶仍旧内心失衡,酸涩不已。
他退回几步将她拉入怀中,不由拒绝地按住她的背附耳道,“孤在宣政殿,申时回雀台来。”
“诺”,阿怜掩住眸中厌恶,熊昶这是命她于申时前回雀台等着。
目送熊昶离去后,阿怜站在原地等了一阵,确认他已走远,才心有余悸地跨出殿门。
“褚夫人想去哪?”
随侍她的宫婢意欲带路,阿怜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去凤仪殿”
荣葳说会安排她跟巫阖见面,也不知进展如何了。
应荣葳所言,在她态度放软后,熊昶许她出雀台自行活动。
只是有时,熊昶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神让她心底发毛,等她询问何处不妥,熊昶却又轻轻揭过,让她无法准确猜到他心中所想。
临到凤仪殿外,迎面撞上一位穿赤红曲裾带着小公子的夫人。
“你就是新来的妹妹?瞧你,走得那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与你为难。”
她带着的随侍是阿怜的数倍,得了她的示意,早有眼力见地拦住阿怜的去路。
阿怜扫视一圈,落回她隐隐带着压迫的虚伪笑颜上,“我急着去找王后,夫人既不愿与我为难,便让他们退开吧。”
何夫人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本只想给她个下马威瞧瞧,眼下被一众人看着,不愿意失了面子,顿时提高音量呵斥,“你这是在说我管教不力?”
“是又如何?”阿怜直直看回去,眼中没有丝毫怯意。
她一心想着出宫,没时间也没兴趣跟他们斗宠。
行事嚣张些,说不定还能快点让熊昶失去兴趣。要是他因此疏远她,她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阿怜收回目光直往前走,那人的侍婢伸手拦她,她便反手一巴掌甩去,“谁敢拦我?”
侍婢们见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下意识退开让出一条道,却又听主子吩咐道,“给我拦住她!”,一时进退维谷。
荣葳适时出现在凤仪殿门口,“好了,一大早的,怎的如此吵闹?”
阿怜还未发话,何夫人先满脸委屈地诉苦,“王后,是她!我好心同她问候,她却跟吃了炮仗似的,不仅含沙射影,还动手打人!”
荣葳拧眉道,“褚夫人性子内敛不常与人交涉,你跳脱惯了不知分寸,实在是误会一场。改日我设下宴席,让褚夫人同大家好好熟悉熟悉。”
看似一碗水端平的话,听在何夫人耳里只会让她火气更盛。
荣葳熟悉何夫人性格,只要她自认吃了亏未得到声张,这事就远不算结束。
她与阿怜想的大差不差,怜妫身份特殊,若在宫中与人闹起来,楚王昶说不得会因此厌烦了她。
何夫人不敢顶撞王后,恨恨剜了阿怜一眼,带着公子瞿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那边怎么说?”一到内室,阿怜便忍不住询问。
荣葳回想巫阖信中所言,复述道,“两月后燕国使臣来访,宫中设宴款待,王上必携我与众夫人赴宴。”
“届时你在雀台等候,会有人来接你出宫”
见荣葳话止于此,阿怜不由追问,“出宫后呢?可有人接应,送我回秦?”
荣葳眼中闪烁,对于出宫后的安排,巫阖并未在信中明说。
如果她猜的没错,巫阖会找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绞杀了她。
看着眼前面露期待喜色的美人,荣葳心中涌起病态的快意,再得王上宠爱又如何,左右逃不过香消玉殒的命运,人死如灯灭,王上总不可能念着她一辈子。
阿怜被她黑漆漆的眼珠盯着,后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此时荣葳的眼神,竟与几日前的熊昶有几分相似。
“还有一事,”阿怜吞了吞口水,“我需要避子丹”
荣葳先是轻微拧眉,很快又舒展开,派人去暗格里取,“你等等”
两包无字药丸被递到阿怜手中,荣葳嘱咐道,“事后两个时辰内服下”
等阿怜离去,荣葳渐渐沉下脸,胸腔起伏,终是难以忍耐,将桌上锦鲤戏水的瓷玩扫落在地。
飞落的瓷片割伤侍从的额角见了血,他却不敢出声,跪在地上等荣葳怒气散去。
荣葳见那滴落在地的血珠,念了一声罪过,在侍女的搀扶下到小祠堂跪地念佛去了。
自她生下珺儿后,楚王几乎没碰过她。阿怜无心之举,让她妒恨难言。
罢了,反正两月后,一切尘埃落定,她再也碍不得她的眼,随她嚣张这些时日。
荣葳闻着香火味逐渐沉下心,又想到亲子公子珺两月后随燕使臣一同归楚,她展露笑颜,眉眼复又变得慈悲起来。
暮色暗沉,雀台室内一片暧昧春色。
叫水清洗后,阿怜皱着眉忍受因身体疲乏袭来的阵阵困倦,等熊昶抱着她心满意足睡去,她才小心翼翼地从他滚烫的怀中退出来,到窗台柜前取出一粒药丸服下。
“在干什么?”熊昶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吓得阿怜魂魄飘飞。
“看……月亮,”阿怜下意识按住了柜子,幸好她只取出一粒,早早将药包放了回去,“我想家了”
熊昶眼皮一撩,接她的话茬。
“哦?阿怜在想陈国,还是秦国?”
两人都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着什么,陈国灭国之恨,秦国刺杀之仇,只是从前并未明确提起。
阿怜身子有些颤抖,不知该如何回他。
他侧头哼笑一声,上前握住阿怜的腰,“既然阿怜还有力气,那我们再做点别的事”
他令她撑着那柜子,半开窗户,在月下与她合二为一。
汗水滴滴落下,夜风带着寒气致使体感冰火两重,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熊昶总算放过她,抓着头发将她的头拧回来,在她唇
上厮磨,叹道,“为什么不能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呢?”
“我不会放你走的,与我纠缠一辈子吧”
阿怜的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她猛侧过头躲开他的亲昵,一言不发。
见她如此,熊昶心中滞痛,自欺欺人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太医令手心捧着黑漆漆的药丸,跪地的动作有些颤抖,“王上,此乃女子所用的避子丹,药性极烈,虽效果出众,却……对身子妨害极大,若长期服用,怕是再难孕育子嗣。”
察觉到君王动怒,太医令把头垂得更低,等候命令。
熊昶按住突突跳动的额角,“查得出来源吗?”
“此药丸中有一味药极为难得,乃百越进贡之物,只有宫内少数太医令能够调度使用。若逐个排查,或有希望找到制药之人。”
熊昶召来近侍,递给他可以调度宫中禁卫的令牌,“你着手此事,两月内给我结果,把人带到我面前来。”
又吩咐太医令道,“把那药换了。”
“诺”太医令恭敬退下,出门时后背已被汗湿。
“怎么了?”云雨歇时,阿怜再次因熊昶的眼神泛怵。
“无事,”熊昶扬眉一笑,压下心里的阴暗亲亲她的眉眼,“睡吧”
当夜,等阿怜脱离他怀抱后,熊昶半睁开眼凝视她离去的方向,微弱的烛光透过纱帐落在他高耸的眉骨上,显得有些阴翳。
她不愿意又如何,他偏要强求一个圆满。
他无法克制地畅想,若诞下孩子,她会否尝试放下前尘,真正开始把这里当家。
午时用膳,阿怜食欲不振,勺子抬起又放下,在肉粥内来回许久都未吃下一口,叫熊昶多看了几眼。
阿怜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道无论他怎么看,她都吃不下。
宫婢进门呈上帖子,“凤仪殿送来的,请褚夫人三日后于暖阁赴宴,与众夫人齐听琵琶弹唱。”
熊昶有些心虚,正欲替她推掉,就听阿怜一口应下,“给我”
阿怜将粥碗放在桌上,接过簪花贴子的刹那,一股馥郁香气钻入鼻腔,深入肺腑,让她扶着胸口干呕出声。
熟悉的反应顿时让她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想到不曾断过的药丸,堪堪把那点惊心的猜测压下去了。
“怎么了?”熊昶盯着她的反应,见她犹疑之色消退,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减缓。
他神色自若地吩咐,“请太医令来。”
“夫人只是近日积食严重,所以才会食欲不振干呕不断,臣待会送些有助克化消食的药来。”
听了太医令的话,阿怜这才彻底放心。
暖阁内大小宫殿皆烧着地龙,即使是冷风阵阵的初冬时节也依旧温暖如春。
这次听琵琶弹唱,便是在暖阁主殿进行,绕过暖阁中堂假山布景的宽大锦鲤池,便到了主殿入口。
阿怜来时暖阁已十分热闹,她披着白狐狸绒领红袍金线鹿皮披风,额角热出了细汗。
宫婢解开系带将披风交给等在一旁的侍中,随阿怜进殿落座。
阿怜的到来让喧闹的主殿有片刻宁静,即使是还未成人的男公子和女公子都噤了声,盯着这从未见过的褚夫人心思百转。
他们的生母或多或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过这位住在雀台的神秘夫人。
还是荣葳出声打破这寂静,热情招呼道,“你来了,快来坐!”
她把阿怜的席位安排在最靠近她的下首,往常这个位置正是属于何夫人的。
而现在不知王后有意还是无意,将脾气难缠的何夫人安排在褚夫人的对角,相距甚远。
众夫人对视间交接信息,何夫人脸色涨红,总觉得这个褚夫人次次见面都在拂她面子。
宫婢侍中流水般送上各类吃食,做琵琶弹唱的乐府伶人细纱蒙面,抱着琵琶候在殿外待命。
“母妃,”年幼的公子瞿拉拉何夫人的衣角,盯着栗子米糕吞口水,“我想吃那个”
何夫人正满心憋屈无处发泄,闻言没好气地将自己的衣角抽出来,低声训他,“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不跟你兄长学学,好好用功读书,将来为你父王分忧?”
公子瞿脸色苍白地低下头,“我不吃了”
乐声一起,何夫人怒气渐息,又觉得方才话说重了,端来米糕对公子瞿念道,“母妃是怕你争不过,上有你大王兄压着,现在又来了个备受宠爱的褚夫人,若她生下个公子,这宫中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她摸摸公子瞿的脑袋,忧心忡忡道,“我可怜的儿”
小孩最能察觉亲近之人的态度,还未明事理的年纪被灌输这样的负面情绪,仇恨顷刻便转嫁到话中所指之人身上。
琵琶弹唱一首接着一首,阿怜无心去听,只想着待会结束时与荣葳交接消息,桌上餐食也未动多少。
有夫人注意到桌上摆放完好的点心,问道,“妹妹怎么不动?是不合胃口吗?”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投过来,阿怜摇摇头,“并未”
经她这么一提,阿怜腹中倒有些饥饿,捻起一块蛋黄酥送到嘴边,只鼻尖嗅到蛋黄的腥气,呕吐欲上涌,又拧着眉放了下来。
“噗嗤”不知有谁笑出声,“妹妹从前怕是没吃过这东西,吃不惯呢”
她们从王后那知道了怜妫行走雀台之外的‘身份’,想一个默默无闻的郢都绣户之女,入宫前应过着平平无奇的日子。
“此乃蛋黄酥,酥皮轻薄,内里用咸蛋黄、豆沙、紫薯泥充陷,咸中带甜,回味无穷,妹妹快尝尝看。”
“若是吃不惯,何必非逼人吃?且让妹妹说说她从前惯吃什么,让膳房单独做一份送来?”
“宫中怕没有糙米粟米吧?”
在坐的夫人都出自楚国贵族,料阿怜除了王上以外便无人撑腰,说话间也渐渐变得无所顾忌。
若是换作他人,荣葳早就出声制止,只这人是阿怜,她便装作为难地看着。
阿怜知道荣葳有别的心思,也只借着她的妒心出宫,不对她抱有什么期待。
本想着结束后问问她巫阖那边的消息,现在却因耳边聒噪失了耐心,她蹭地站起来,吓得众夫人立刻住了口。
荣葳也盯着阿怜的反应,只见她神色平淡,没有半分不悦,“我身体不适,先回宫去了”
看不出阿怜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荣葳一颗心高高提起,慌乱之下顺着她应道,“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送走这尊神,殿内的气氛明显有些古怪,这宴是为新来的褚夫人设下的,如今她提前走了,众夫人继续在这听琵琶,也听不出花来。
心里正想着如何离席,突听殿外一声惊惶的尖叫,“夫人!”
被侧面来的力道撞倒,落入锦鲤池的刹那,阿怜感到小腹由下至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引进来的活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厚重的披风吸水变得笨重拖着她下沉,失去意识前,她听见微弱的破水声。
带着众夫人赶来的荣葳看见阿怜落水,慌得打颤,她盼着她出事,却不能让她在眼皮子底下出事。
好在她的侍婢通识水性,已经拖住她浮出了水面。
荣葳从害怕中回过神来,当即吩咐道,“还不快去搭把手!”
干披风和暖炉被塞到昏迷的阿怜怀中,她的头发粘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冻的,先前还算有血色的脸此时一片惨白。
跪地抱着她的两个侍婢一干一湿,均是哭得不成样子。
荣葳点了其中一个,喝道,“怎么回事?你说!”
“是……是公子瞿撞上了夫人”
何夫人眼神一厉,立马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啪’地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贱婢!你再乱说,这嘴就别要了!”
挨打的侍婢捂着脸委屈不敢多言,另一个跳入水中救下阿怜的侍婢看向荣葳高声道,“确为公子瞿无疑,他撞完夫人就跑远了,定是受人唆使!”
何夫人环望一圈威胁道,“谁看见了?”
见无人敢答,她立马下了定论,“只有她们俩!说不得是串通一气要来害我的瞿儿。”说着便转身看向荣葳,委屈擦泪。
却见荣葳和
众夫人面露惊恐齐齐后退,有的还用帕子捂住了嘴鼻。
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出血了!”
何夫人双脚发软,回头一看,浓郁的红色自褚夫人身下扩散开,蔓延过整齐排列的青砖,顺着缝隙流向她。
熊昶得了消息便匆匆赶回后宫,看见躺在榻上无知觉的阿怜时,鼻尖一酸便落下泪来。
他捂住她冰凉的手放在唇间亲吻,无声的泪水连成线不断落下。
想到方才太医令战战兢兢的禀复,他的心如撕裂一般痛楚。
压抑片刻,他头也不回地对跪在一侧的荣葳道,“说”
荣葳将自己摘干净,隐去主殿的冷嘲热讽,恭敬回道,“当时褚夫人说身子不适提前告退,我和其余夫人均在主殿,听闻动静立马出去,只见主仆三人。褚夫人的侍婢说,是公子瞿撞的褚夫人,而后立马逃开了。”
这一撞令她磕到了小腹,而后受凉水刺激,当场落下了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