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延朝依旧垂着眼,仿佛在沉思。
楚世安则如同影子,静静等待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左延朝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楚世安会意,对着左延朝的背影,无声地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他转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
天督府地牢深处,那道沉重的玄铁门再次被打开,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内回荡,惊起远处牢笼里几声不安的躁动,又迅速平息。
楚世安带着两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心腹府卫,出现在关押那个神秘黑衣人的牢房外。
牢房内没有光,只有通道壁挂火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倚墙而坐的模糊轮廓。
楚世安没有进去,他站在牢门外,隔着冰冷的铁栏,目光落在那个黑影身上。
黑影似乎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两道目光短暂交汇。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失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他们二人依旧没有任何言语。
良久,楚世安挥了挥手,一名府卫迅速上前,走向角落里的黑衣人,双手递上一杯酒。
另一名府卫则拿出一个厚重的黑色布袋。
眼前的酒杯逗笑了角落的黑影,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被关押多日而有些僵硬,当看到府卫手中的黑布袋时,那平静的眼中似乎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楚世安依旧沉默地看着。
两名府卫动作麻利而无声,他们没有粗暴的拉扯,只是上前,示意性地扶住了黑影的手臂。
黑影没有任何反抗,配合的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一刻也不曾犹豫。
布袋口迅速收紧,扎牢。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一个原本有血有肉、承载着巨大“秘密”的人,就这样被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口袋,变成了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楚世安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地上微微隆起、再无动静的黑色布袋,眼神复杂难辨。
他转身,率先向外走去。
两名府卫立刻抬起那沉重的布袋,步伐沉稳地跟上。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地牢幽深曲折的通道,避开所有可能的耳目,从天督府一处极其隐秘的侧门悄然离开,一辆蒙着厚布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门外。
布袋被迅速抬上车厢,楚世安翻身上马,两名府卫则坐上了车辕。
马车在寂静的玄武大街上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辘辘声,很快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马车一路不停,径直驶出了帝都高大的城门,守城的卫兵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并未阻拦盘查。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远离官道,进入一片荒凉偏僻、杂草丛生的乱葬岗。
此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但大地依旧被深沉的墨蓝色笼罩,寒意刺骨。
马车停下,楚世安和府卫跳下车。
两名府卫动作熟练地在乱草丛中寻了一处稍显松软的土地,开始挖掘。
泥土被铁锹翻起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坑很快挖好,不深不浅,两名府卫将那个黑色布袋小心翼翼地抬入坑中,放平。
楚世安站在坑边,低头看着那被黑色布料包裹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久久未动。
两名府卫拿起铁锹,开始填土,冰冷的、带着潮气的泥土一锹一锹地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抹神秘的黑色。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地面微微隆起,但看不出太大异样,两名府卫完成任务,默默退到马车旁等候。
天边那抹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驱散了些许黑暗。
楚世安独自一人,站在那座新起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前。晨风带着寒意吹起他黑色的衣角,他沉默地伫立着,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新土上,仿佛要穿透泥土,再看一眼里面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照亮远处帝都巍峨城墙的轮廓时,楚世安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那土包一眼,步履沉稳地走向马车,翻身上马。
“走。”一个简单的字,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沐浴在初生晨光中的帝都驶去。
楚世安的身影端坐马上,背对着那片迅速被抛在身后的荒凉乱葬岗,逐渐融入帝都城门洞开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只有那座低矮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乱草丛中,很快便会被荒草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帝都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普照,而昨夜的秘密与亡魂,已被永远埋藏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荒土之下。
永隆二十年,八月。
大漠的夏天,酷烈得如同熔炉。
天空是刺眼的、毫无杂质的蓝,阳光毒辣得仿佛要将大地烤化,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扭曲着视线,连戈壁滩上最顽强的骆驼刺都蔫蔫地垂下了头。
这个月,任久言年满二十,弱冠之年。
在褚国,男子二十行冠礼,是成年的象征,是人生重要的里程碑,本应宴请宾客,接受长辈祝福。然而在鸿滇新城,在风沙酷暑的边陲,没有宴席,没有宾客,没有祝福,甚至,连他自己都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只有述律然,在某个夜晚清点物资名册时,无意中瞥到了任久言的生辰记录,心头猛地一震。
这一日,任久言依旧在天未亮时登上了城墙,述律然犹豫再三,端了一小杯算不上上好,却是军中难得的茶水,还有一小碟干果,默默跟了上去。
城墙上热浪滚滚,站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任久言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
述律然走到他身边,将东西放下,声音有些干涩:“任大人,今日…是你的生辰。”
任久言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东方,仿佛没有听见。
述律然看着他被晒得通红脱皮的后颈,看着他倔强的侧脸,心中涌起巨大的酸楚。
他笨拙地将茶水递了过去:“…弱冠之年…按你们中原的礼数…该…该喝碗酒庆贺一下,任大人既然不饮酒,总归还是要喝杯茶的。”
任久言终于缓缓侧过头,他的眼神落在述律然手中的茶盏上,又缓缓移到述律然脸上。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任何过生辰的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汹涌的悲伤。
那悲伤浓烈得,让述律然端着茶杯的手都有些发颤。
任久言伸出手,没有去接茶盏,而是轻轻拂过身下被烈日晒得滚烫的城砖,指尖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
“是啊…二十了。”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空无一物、只有热浪扭曲视线的东方地平线,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固执:
“他说过,要回来给我行冠礼的,他说过的,他从不曾骗我,他会赶回来的。”
话音落下,他转过头,不再看述律然,也不再说话。
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灼热的阳光下,似乎又绷紧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化作穿透空间的目光,去寻找那渺茫的希望。
述律然端着那杯茶,僵在原地。碗中的清茶在烈日下蒸腾着微弱的茶香,他看着任久言那被汗水和风沙模糊的、却依旧固执守望的侧影,只觉得手中的茶杯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最终,他仰起头,自己将那碗苦涩的茶一饮而尽。
茶香瞬间弥漫整个口腔,却压不下心头的酸涩与沉重。
烈日当空,热风如刀,任久言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扎根在滚烫城墙上的胡杨,孤独地、沉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承诺,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归来的身影。
他用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欺骗着自己,也支撑着自己,只要他不放弃等待,那远去的人,就仿佛还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这无望的守望本身,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成了这酷暑边城最沉重最坚毅的风景。
永隆二十年,九月。
白昼的酷热如同熔炉,将戈壁滩烤得升腾起扭曲的蜃气。
然而,当最后一缕灼目的阳光沉入地平线,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骤然覆盖下来时,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潜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大地。
任久言依旧站在鸿滇新城最高的垛口。
他的轮廓在渐浓的夜色中模糊不清,他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指针,固执地钉死在东方那片被黑暗彻底吞没的沙海深处。
那里,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茫。
三百二十天。
三千八百四十个时辰。
每分每秒的心跳都伴随着希望被碾碎又强行粘合的钝痛。
述律然曾劝过他,季太平的书信里也隐晦地提过帝都局势复杂世事难料。
连那些最崇拜萧将军的韩远兮眼神里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但任久言不听,不看,不想。
他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坚韧,筑起一道隔绝外界所有声音的高墙。
墙内,只有一句不断回响的誓言:“等我回来”。
这成了他呼吸的空气,成了支撑他站立的骨骼。
他不允许自己去想“回不来”这个可能,一旦想了,那支撑他熬过这漫长酷暑和无数个冰冷长夜的信念,就会瞬间崩塌。他宁愿沉溺在这自欺欺人的等待里,用日复一日的瞭望,去喂养那渺茫如风中残烛的希望。
只要他还在等,只要还有一个人在等,萧凌恒就仿佛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还在归来的路上。
子时的风声在寂静的城下营区响起,空洞而悠长,如同丧钟敲在心上,守夜的士兵裹紧了皮袄,缩在避风的角落。
任久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长时间的站立和心力的巨大消耗,让他疲惫到了极点,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寒意,眼前阵阵发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走下城墙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靴底摩擦着粗糙的砖石,发出沙哑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背影在稀薄的星光下透着一股被风一吹就会散掉的脆弱,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脚下模糊的台阶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就在他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向城内那片同样死寂的黑暗时:
“哒…哒…哒…”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穿透了呜咽的风声,如同细小的鼓点,轻轻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任久言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立在台阶上。
是幻觉吗?
又是那该死的、折磨了他无数个夜晚的幻听?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风,依旧在呜咽。
“哒…哒…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幻觉的虚无缥缈,而是带着一种真实的、有节奏的马蹄踏沙的声响。
任久言猛地转回身,他踉跄着冲回垛口,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砖石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剧烈颤抖,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声音传来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东方黑暗中望去。
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如同泼洒的浓墨,将天地万物都吞噬殆尽。
目之所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令人绝望的漆黑。那马蹄声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天际的幻音,在风中时隐时现,捉摸不定。
“哒…哒…哒…哒…”
声音似乎更近了些,节奏也更加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任久言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极度的紧张中瞬间冷却。
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眼睛瞪得酸涩发痛,却依旧捕捉不到任何移动的影子。
只有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的马蹄声,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一下,又一下。
是谁?
是商队夜行的驼铃?不,不可能,驼铃不是这个声音。
是巡逻的斥候归来?也不对,时间不对,方向不对。
还是…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巨大的希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用三百二十天筑起的、名为“克制”的堤坝。
恐惧、狂喜、难以置信、患得患失…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那片黑暗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上,身体前倾,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垛口,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远一些。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变得急促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敲碎了夜的死寂,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已经冲到了城墙之下。
可眼前,依旧是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任久言的呼吸彻底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徒劳挣扎。
就在这时,那疾驰的马蹄声,在似乎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戛然而止。
消失了。
如同从未出现过。
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瞬间笼罩下来,只有风声还在呜咽,嘲弄般地吹过空旷的城头。
任久言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
难道…又是幻觉?
是这无尽的等待终于将他逼疯了吗?那清晰得如同在耳边的马蹄声…难道只是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制造出来的幻听?
他无力地松开抓着垛口的手,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向前栽下去。
无数个日夜天的煎熬,无数个日夜的期盼,在这一刻似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残酷的玩笑。
冰冷的绝望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缓缓地、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准备再次走下这绝望的城墙。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
“嘶聿聿——!”
一声清晰无比、充满力量感的战马嘶鸣,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骤然从城墙下方响起,那声音如此之近,带着不容置疑、令人战栗的穿透力。
紧接着,是战马焦躁地刨动沙石的声音。
不是幻觉!
绝对不是!!
任久言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再次回身,他整个人再次扑到了垛口上,双手死死扒着冰冷的砖石,身体最大限度地探出城墙,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睁大了双眼,拼命地向城墙下方那片浓重的黑暗里搜寻
可是,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太深,太浓,城墙的阴影和下方的黑暗融为一体。
是谁?
究竟是谁在下面?!
任久言急得几乎要发疯,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看清,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却依旧徒劳。
这令人窒息的焦灼和黑暗的折磨如同一把钢锤,反复捶打着任久言的心脏。
天太黑了,实在看不清脚下的路和眼前的人。
不过没关系,天迟早会亮的。
只要天亮了,只要天亮了他就能看清,看清那匹在黑暗中嘶鸣的战马,看清马背上那个人的模样。
任久言就这样用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钉在城墙上,任由夜风吹透单薄的衣衫,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任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在无尽的黑暗和那微弱的希望之火中,缓慢而坚定地流淌。
等待着。
用尽全身的力气等待着。
等待着东方天际,撕破这漫长黑夜的第一缕微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