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不醒宴 竹间听客 22865 字 13天前

“既然相首有雅兴,下官自当奉陪。”他微微颔首,“不知相首想去何处?”

述律然负手而立,笑道:“客随主便,任大人决定便是。”

任久言思索片刻。城南桃花林此时游人稀少,地势开阔不易设伏,且离驿馆较远,最适合周旋。打定主意后,他抬手示意:“城南有片桃花林,景致尚可,相首可愿一观?”

“甚好。”述律然欣然应允。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熙攘的街市。任久言刻意放慢脚步,时不时介绍些风物典故。

行至城南,果然见一片桃林绵延数里。虽已过了盛花期,但枝头仍缀着零星粉白,风过时落英缤纷。

述律然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忽然问道:“任大人可知渥丹为何从不理会沙漠中的那些部族?

任久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兵戈之事劳民伤财,任谁都是能避则避。”

“是,也不是。”述律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起渥丹的风俗,提到他们也有类似的桃林,只是花开时节要晚些。

两人沿着林间小径缓步前行,任久言不时应和几句,心思却全在计算时辰上,这个时间,鸿胪寺的人应该早就到了。

行至林深处,述律然忽然停步:“任大人似乎心不在焉?”

任久言正要开口解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名渥丹使团侍卫策马而来,在述律然面前勒住缰绳。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述律然身侧,用渥丹语低声禀报了几句。

述律然听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侍卫退下。他转头看向任久言时,脸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笑意。

“可是使团有事寻相首?”任久言试探着问道。

“无妨,不过是些琐事。”

述律然随手折下一枝桃花把玩,“左不过是为着后日的献礼罢了。”

他笑的明媚,“倒是任大人看起来似乎有要事在身?”

“下官只是担心耽误相首正事。”任久言闻言暗暗思量,但面上却不显,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鸿胪寺今日派了人去驿馆核对礼单,想必使团正等着相首回去定夺。”

述律然拂去袖上落花,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国君主素来重视与大褚的邦交,副使谨慎些也是应当。”

他忽然伸手替任久言拂去肩头一片花瓣,“不过历年往来都有成例,想必”

他在任久言肩头轻轻一按:“没那么容易出纰漏。”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残红,任久言微微一笑,“双方所愿皆如此。”

“今日所幸有任大人带我来这桃花林,”述律然将那枝桃花递到任久言面前:“这桃花虽已过了盛时,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任久言接过花枝,发现上面竟还留着几朵未凋的粉白花朵。

他刚要道谢,又听述律然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就像有些人,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得很。”

任久言闻言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笑笑微微颔首。

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继续前行。任久言虽心有疑虑,却不再贸然试探,只谨慎应对着。反倒是述律然一派闲适,仿佛当真只是来赏景散心。

“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杏仁茶极好?”述律然随手拨开垂落的桃枝,语气轻松得像在话家常,“不知比起渥丹的奶茶如何。”

任久言顺着他的话头接道:“风味迥异。若相首有兴趣,改日可带些给您尝尝。”

“那再好不过。”述律然笑道,又指着远处亭台,“这飞檐样式倒别致,与我们王庭的雕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一路谈美食、论风物,甚至聊起近日帝都文人圈流行的诗体。每句话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朝政边事,仿佛只是个对中原文化兴致盎然的异域来客。

任久言渐渐放松了紧绷的肩线。暖阳透过花枝斑驳洒落,竟真让他生出几分午后闲游的错觉。直到转过一处弯道,述律然忽然驻足:“任大人可听过渥丹的一句谚语?”

任久言做了个“请说”的神情。

述律然指尖轻抚过一朵将谢的桃花,缓声道:“我们大漠上有句老话,雄鹰不会为同一片云彩停留两次,”他顿了顿,笑的极其有风度,继续说,“但若遇见心仪的猎场,连最骄傲的头狼也甘愿俯首。”

任久言抬眼,正对上述律然直直望来的目光。那眼神虽裹着温雅笑意,内里却藏着灼人的探寻,像极了萧凌恒每每要将他看穿时的模样。

任久言心头蓦地一跳,无意识地掐紧了桃枝,几片残瓣簌簌落下。

述律然察觉到任久言瞬间的紧绷,适时移开了炽热的视线。他望向远处渐正的日头,语气自然地转开话题:“这个时辰该用膳了,不知任大人可否赏光同往?”

任久言暗自松了口气,本着待客之道温声询问:“相首想用些什么?”

“不必劳烦。”述律然笑着摆手,“我已命人备好了席面。若大人不嫌弃,随我前往便是。”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城南的酒楼,不远。”

城南,宝月楼。

这座两层高的西域酒楼临水而建,檐角挂着铜制风铃,随风轻响。

大堂内铺着织花地毯,胡杨木桌椅泛着温润光泽,墙上挂着几幅描绘大漠风情的挂毯,炭火炉上煨着的奶茶飘出阵阵香气。

二楼雅间内的桌上已摆好七八样精致菜肴,嫩黄的鹰嘴豆泥淋着橄榄油,乳白色的酸奶拌着薄荷碎,烤得恰到好处的馕饼叠成塔状。

还有两道甜品,金黄的蜂蜜千层酥摞成小山,另一碟玫瑰乳糕上还缀着几颗晶莹的石榴籽。

述律然抬手示意侍者退下,亲自为任久言斟了杯薄荷茶:“任大人尝尝,这玫瑰糕用的是焉耆来的花露,茶里用的是龟兹的香草和于阗的薄荷籽,都是用的你们大褚的食材。”

任久言执筷的手顿了顿,他偏爱甜食,不喜油腻,两道精心准备的甜品恰到好处,而薄荷茶恰好解腻。他抬眸看向对面,述律然正若无其事地撕*着馕饼,仿佛只是巧合。

“相首有心了。”任久言不动声色地夹了块乳糕,甜香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眉梢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述律然眼底含笑:“比起大褚的糕点如何?”

“别有风味。”任久言抿了口茶,“下官倒不知,城南还有这般地道的西域酒楼。”

“店主也是褚人,不过是从疏勒来的,在京师娶了位中原娘子。”述律然推过那碟千层酥,“这蜂蜜酥是他家独创,大人不妨一试。”

任久言夹起一块蜂蜜酥,酥皮在齿间碎裂,甜而不腻的蜜香顿时盈满口腔。

他微微点头:“确实独特。”

述律然见他喜欢,眼底笑意更深,又为他添了杯薄荷茶:“甜食难免会腻,这茶大人可以多用些。”

两人用膳期间,述律然说起西域的风物,提到疏勒的葡萄干如何香甜,任久言则聊起帝都的文墨趣事,气氛互守防线却也不失融洽。

接近尾声,述律然状似无意地问:“任大人平日除了公务,可有什么消遣?”

任久言放下茶盏:“不过是闲暇时放放纸鸢,喂喂池鱼罢了。”

“哦?”述律然眉梢微挑:“倒不曾想,任大人这般懂得生活意趣。”

“人生在世,总要寻些消遣。”任久言淡淡道。

“任大人说的极是,”述律然忽然低笑出声:“我在渥丹府中养了七只沙豹,那些侍从总说我”

他指尖在杯沿转了个圈,“把猛兽宠成了家猫。”

“相首倒是别具一格,”任久言微微颔首,“如此猛兽也能驯服。”

“它们性子其实很温顺的,”述律然顿了顿,声音微微压低,“尤其——是喂饱的时候。”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这桌点心,任大人用得可还满意?”

任久言正要回应,抬眸时忽然目光微动,望向窗外。

述律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街对面站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萧凌恒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望向这边。

述律然收回目光,从容地为任久言添了块玫瑰糕:“看来萧将军等急了。”

任久言起身拱手:“今日多谢相首款待,下官失陪了。”

述律然也不挽留,只将剩下的蜂蜜酥包好递给他:“代我向萧将军问好。”

任久言接过油纸包,微笑行礼,转身下楼。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窗边,述律然正举杯向他示意,蓝眼睛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任久言刚踏出酒楼,萧凌恒就大步迎上来,故意鼓着腮帮子道:“这宝月楼的菜色,比起胡月楼的驼峰炙滋味如何?”

任久言瞧着他这副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凑近萧凌恒衣领处嗅了嗅,眉头微挑。

“干嘛?”萧凌恒皱着眉头问。

“萧大人今早莫不是用醋沐浴的?”任久言抿着唇,眼里漾着明晃晃的笑意,“这酸味都快飘到城门口了。”

萧凌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余光瞥见二楼窗边,述律然正倚在雕花木栏前,唇角含笑地望着他们。

他忽然伸手将任久言往怀里一带,掌心紧紧扣住对方肩头。抬头冲着楼上那人露出个挑衅般的笑容,颔首示意后,不由分说揽着人就往前走。

任久言被他带得踉跄两步,低声道:“你…轻一点…”

“我这是公务寻人,”萧凌恒仰着头大步的往前走,“鸿胪寺的差役找你半天了,”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再耽搁,今晚谁都别想睡。”

任久言被萧凌恒揽着跌跌撞撞走出半条街,直到拐过巷角彻底看不见酒楼,他才一个旋身挣脱出来。萧凌恒的手还悬在半空,指节微微发僵。

“好啦,人都看不见了。”任久言整了整被扯歪的衣襟,无奈道。

萧凌恒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眉头一挑:“这什么?”

“蜂蜜酥。”任久言递过去,“尝尝?”

萧凌恒一把抓过纸包,三两下拆开。金黄的酥皮簌簌掉渣,甜香扑鼻。他恶狠狠咬了一口:“现在都归我了。”

任久言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酥皮碎:“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

萧凌恒狼吞虎咽的消灭这些“敌人”,生怕慢一点就会合了他人的心意,进到任久言嘴里。

任久言忍不住逗他,趁机抽回油纸包:“留两块给我。”

“不给不给!”萧凌恒一把抢回来,“都是我的!你一块儿也不准吃!”

人一吃醋就容易变成孩童,此刻的萧凌恒就像是被抢了糖块的小儿,死死攥着油纸包不撒手。

他三两口吞完最后一块蜂蜜酥,还故意把空油纸揉得哗啦作响,“吃完啦,”

示威般在任久言眼前晃了晃,“没有啦。”

任久言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头的人这番模样,连赌气时微皱的眉头都显得格外生动,他忍不住摇头失笑。

“幼稚。”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纵容。

萧凌恒鼓着腮帮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不管。”

任久言伸手替他拂去衣襟上掉落的酥皮,“走吧,三岁的小将军。”

萧凌恒一把抓住对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十指相扣,“这就把你抓回去,去批那堆破文书。”

第97章 好戏一字落,惊涛起

渥丹使团入帝都的第四天,按照年逍的提议,此次两国互礼的形式换为酒宴。

酉时末,明德殿内灯火通明,鎏金烛台上燃着数十支红烛,映得殿内金碧辉煌,八根梁柱上悬挂着朱红宫灯,将整个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文武百官按职司分列两侧,绛紫朱红的官袍在烛光下格外庄重。述律然率渥丹使团,众人身着西域华服,与朝臣们相对而坐居于客席,姿态从容。

任久言身着鸿胪寺少卿官服,坐在使团正对面,他目光低垂,神色如常,看似专注地听着使团副使的献词。

萧凌恒一身戎装,坐在金阶下首的前排,与年逍向子成等武将同席。他单手支着下巴,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酒盏边缘,目光懒散地扫向对面。

述律然正端着酒杯与旁人说话,察觉到视线后微微抬眼。两人目光相撞,萧凌恒嘴角勾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实则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从对方绣着金线的衣领,到握着酒杯的修长手指,最后定格在那张带着浅笑的脸上。

他故意慢悠悠地喝了口酒,喉结滚动间,眼神始终没从述律然身上挪开。半阖的眸中流转的目光算不上凶狠,却带着明晃晃的审视和若有似无的挑衅。

述律然也不躲,就这么任他瞧着,甚至还举杯示意了一下。萧凌恒也扬起嘴角,笑的危险,笑的侵略,笑的像头护食的狼。

侍从们手捧金壶玉盏,往来斟酒布菜,沈明堂端坐于龙椅之上,明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淡淡金辉。他神色平和,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渥丹正使述律然身上。述律然微微颔首,唇角含笑,那双透蓝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酒菜布齐后,沈明堂举杯,声音沉稳:“今日设宴,一为两国邦交,二为互通有无。渥丹与大褚多年睦邻,朕心甚慰。”

述律然微笑起身,执杯回礼:“承蒙陛下盛情,外臣代我国君主,敬谢天恩。”

他顿了顿,目光不易察觉的扫过对面的任久言,“此番来访,有幸同贵国大臣友好交流,又见大褚物阜民丰,更觉两国交好实乃百姓之福。”

年逍适时接话:“外使所言极是,听闻渥丹今年牧草丰美,牛羊成群,想必贵国子民亦是安居乐业。”

述律然颔首,随即看向沈明堂:“托陛下洪福,边境互市兴旺,我渥丹子民受益匪浅。”

说着,微微一笑,“得见天颜,更觉大褚国运昌隆。”

沈明堂淡淡一笑:“外卿过誉了。来,诸位爱卿共饮此杯。”

酒过一巡,渥丹副使起身,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外臣斗胆,敬陛下三杯。”

他高举酒盏,“一敬两国情谊永固,二敬边境风调雨顺,三敬陛下圣体安康。”

沈明堂目光在殿内扫过,余光瞥见任久言垂眸静坐,萧凌恒则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

皇帝也不急,不动声色地举杯:“外使有心了。”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百官见状纷纷起身,一时间殿内觥筹交错。酒液在酒盏中摇曳,映着烛火泛出粼粼金光。

乐师适时奏起宫乐,舞姬们踏着鼓点翩然入场,水袖翻飞间冲淡了方才的肃穆气氛。

待歌舞暂歇,使团副使再次离席。他整了整绣着金线的衣襟,右手再次重重叩在胸前:“外臣代我主敬献薄礼。”声音在殿内回荡,“愿两国情谊如天山雪水,长流不息;似大漠胡杨,历久弥新。”

说罢,他微微侧目看向使团,随即便有渥丹侍从高声念诵礼单:“金丝驼绒毯十张,乃大漠珍驼腹下最柔软的绒毛所织;和田美玉雕件六尊,取昆仑山巅白玉雕琢而成;天山雪莲二十株,生于雪线之上,百年方成”

当念至“纾香丸三匣”时,任久言眼帘微抬,目光极轻地扫向龙椅上的沈明堂,这一瞥转瞬即逝。

“纾香丸?”沈明堂适时开口,声音浑厚沉稳,“此物朕未曾听闻,不知有何妙用?”

副使恭敬答道:“回陛下,此乃我渥丹王室秘方所制。取雪域灵芝、漠北肉苁蓉、戈壁锁阳等十余味珍稀药材,以三年陈蜜蜡封存。若以烈酒泡之,饮后可活血益气,强健筋骨。”

年逍闻言,突然抚掌笑道:“竟有此等妙物?臣斗胆,请陛下赏臣一丸尝尝鲜。”他说着,还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一副馋酒的模样。

殿内霎时静了几分。沈明堂指尖轻叩龙案,目光在年逍脸上停留片刻,却并未立即应答。

述律然执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缓缓饮尽杯中酒,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始终不发一言。

“任爱卿。”沈明堂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此次接待使团,你多有辛劳。这纾香丸,便赏你替朕一试。”

话音方落,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年逍捏着酒杯,垂眸不言,萧凌恒右手不自觉地轻叩上了面前的矮几,二人皆看不出神情。

而述律然则浅笑着看着这一切,始终悠闲自在地喝着酒,长睫下的眼眸中尽是类似于“观赏”的神情。

任久言正要出列谢恩,萧凌恒已抢先一步跨出队列。他单膝点地,“陛下容禀,任大人素来滴酒不沾,此等珍物,若因他尝不出滋味,反倒辜负了渥丹美意。”

他抬头直视沈明堂,声音铿锵有力:“臣愿代任大人试药,若确有益处,再呈陛下品鉴。”

述律然忽然轻笑一声,酒杯在指尖转了半圈。他目光在萧凌恒和任久言之间游移片刻,最后定格在那三匣纾香丸上,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沈明堂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述律然,沉吟片刻,终于听不出情绪的开口:“准了。”

侍从立刻捧来一匣纾香丸。萧凌恒双手接过,指腹在匣面上摩挲而过。那匣子以檀木制成,雕刻着繁复的西域纹样,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丝丝凉意。

年逍见状,脸上笑容略显僵硬,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闷头灌下一杯酒。

一颗香丸“噗通”落入酒盏,溅起两滴酒液。

述律然半倚在案几旁,带着几分醉意的蓝眼睛微微眯起,与执杯而立的萧凌恒隔空对视。

萧凌恒拇指摩挲着杯沿,在满殿文武的注视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他的目光始终未从述律然脸上移开,始终睥睨着对方。

沈明堂的视线扫过殿角,任久言正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矮几,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酒液入腹,并无异样。萧凌恒行礼谢恩后回到座位,随手将空杯往案几上一搁,发出轻微闷叩的碰撞声。

殿内歌舞再起,乐声悠扬。

约莫半刻钟后,萧凌恒握杯的手指突然一颤。他蹙眉按了按太阳穴,眼前景象开始模糊摇晃。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入夏三伏,他却觉得如坠冰窟。

又过了少顷,萧凌恒整个人向前栽去,酒爵“咣当”滚落在地,惊得舞姬们慌忙退开。他面色惨白地倒在席间,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呼吸变得又浅又急。

年逍猛地站起身,案几被带得歪斜。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萧凌恒身边,指尖刚触到对方脖颈就狠狠一颤,皮肤烫得吓人,脉搏却弱得几乎摸不到。

“传太医!”沈明堂的喝令惊醒了呆立的众人。

使团席间顿时乱作一团。

副使慌慌张张地冲上前,脸色煞白:“这这怎么回事!”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昏迷不醒的萧凌恒,又回头望向自家使团众人。

其他渥丹使者也都站了起来,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着渥丹语,有人不安地搓着手,还有人偷偷往述律然的方向瞥去。

只见那述律然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他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年逍单膝跪在萧凌恒身旁,手指死死掐住对方的人中,头也不抬地厉声道:“都让开!别挡着太医!”

任久言安静地坐在席位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他表面平静,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复杂的忧虑,沉默的望着萧凌恒。

同时,他也在默数着时辰。

殿内沸反盈天,朝臣和使团都人心惶惶,太医们围着昏迷的萧凌恒忙前忙后,几名金吾卫已经按剑而立,警惕地盯着使团众人。

沈明堂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手指不停敲击着扶手。

使团副使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向周围官员解释:“这这跟香丸绝对没有关系!我们自己也常服用”

向子成带着几个武将已经围了上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拍桌子:“好好的宴席,怎么偏偏吃了你们的药就出事?”

述律然依然坐在原位没动,只是收起了那副醉态,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任久言,又望向被众人围住的萧凌恒。

“陛下!”太医突然高声道:“将军脉象紊乱,似是中毒之兆!”

这句话像冷水泼进热油锅,殿内瞬间炸开了锅。

几个文官已经跳起来指着使团怒斥,武将们更是直接按上了刀柄。

任久言“不可置信”地望向使团方向,恰到好处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的视线落点。

述律然依然保持着那个慵懒的姿势,只是转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玩味的与任久言对视。

沈明堂拍案而起:“查!”

一字落,惊涛起。

待众人将昏迷不醒的萧凌恒抬至偏殿安置后,渥丹副使已是满头冷汗,颤声道:“陛下明鉴!这纾香丸在我国王庭沿用百年,从未出过差错,怎会有毒?”

沈明堂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将目光转向始终静立的述律然。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位渥丹正使身上。

述律然终于缓步出列,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栽赃手段实在拙劣。”

他环视众人,声音不疾不徐,“若我渥丹真要对大褚不利,何至于在自家进献的贡品中下毒?这不是自掘坟墓么?”说着还轻轻摇头,仿佛在嘲笑幕后之人的愚蠢。

“此话不无道理,”沈明堂这才缓缓开口,思考的神情表演的恰到好处,“朕也觉得奇怪,我大褚与渥丹百年交好,怎会因这等拙劣把戏就起疑心?”

他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此事蹊跷,恐怕是有人蓄意挑拨。”

任久言适时上前:“陛下明察,有动机动摇两国修好的无非就是西域几个小国或是沙漠中的部族,会不会”

“爱卿猜测不无可能,”沈明堂接过话头,语气渐冷,“若真是那些肖小从中作梗,妄图破坏两国邦交”

他看向述律然,“不知外使以为如何?”

述律然眸光微闪,正色道:“此事若查实,我渥丹必不会坐视不理。那些不安分的,确实该好好整治了。”

沈明堂满意地点头:“既如此,待查明真相,还望两国同心协力,共惩奸佞。”

宫宴散后,任久言刚转过回廊拐角,一道修长的身影便拦在了面前。述律然倚着朱漆廊柱,月光将那对蓝眸映得格外清透。

“任大人。”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闲适,“我配合演完这出戏,不知贵国天子可还满意?”

任久言脚步一顿,面上不显:“相首此言何意?”

“香丸确实有毒,不是什么致死的毒药,”述律然正起身子,走近一步,微微带笑,“我早验过了。”

他顿了一顿,轻声补了一句:“在今日进宫之前。”

夜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落叶。

“我想任大人和萧将军原本的计划是将试毒的小太监偷遣出宫,对外称作毒发身亡,而后好质问我,对吗?”述律然轻笑摇头,“看来你们的皇帝陛下并不打算让二位大人置身事外。”

任久言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既然相首心中了然,那为何——”

“为何配合你们的陛下?”述律然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少顷,他再次向前一步,袖间苏合香幽幽浮动,“因为…”

他抬手,极轻地拂去任久言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任大人设的局,我怎忍心拆穿?”

他蓝眼睛里映着月光,指尖在任久言颈侧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任久言却猛地扣住他手腕,“相首就不怕玩火自焚么?”

第98章 交易朕也有个条件

述律然低头看着两人相触的手,忽然反手一握,将任久言手套里歪斜的手指轻轻裹入掌心:“火早就烧起来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羽毛般轻轻擦过耳畔,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每个字都像精心测量过的箭矢,恰好扎在暧昧与冒犯的边界线上。

目光如有实质般从任久言的眉骨描摹到唇角,侵略性十足,却又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克制,仿佛一头收着爪子的豹,明明随时能扑上来,却偏偏优雅地保持着距离,只让人感受到他存在带来的压迫,而非冒犯。

夜风拂过,述律然稍稍倾身,衣袍上的香气若有似无的缠绕上来,“任大人这样的人,”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不止是萧将军,任谁都会视若珍宝的。”

这句话说得谈不上轻薄,反而带着一丝真挚,但又极其坦然,像是玩笑,又像剖白。

任久言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微热的酒气,可偏偏这人分寸拿捏得极好,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不诚,恰恰停在让人无法斥责,却又无法忽视的位置上。

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任久言迅速抽回手。

述律然也不纠缠,只笑着退后两步,转身没入阴影中。

夜风吹散他最后一句话:

“明日我会亲自去探望萧将军任大人不必在场。”

任久言久久注视着人影离去的方向,不自觉的握紧了袍袖。

次日辰时末,一缕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床榻上。萧凌恒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盯着帐顶看了好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才渐渐聚焦。体内的毒素已经清干净了,但思绪还像浸在雾里似的,昏昏沉沉。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他慢慢回忆起昨日种种,那颗香丸,满殿的骚动……

正当他盯着榻帘思考如何才能让众人认为此毒是要人命的东西时,门外突然传来小厮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将军,渥丹正使大人到访。”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补充道:“正使大人特意让小的传话,说他知道将军无恙。”

萧凌恒闻言瞬间思绪一紧,他迅速撑起身子,哑着嗓子命令:“带他去西偏房候着。”

“是。”小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萧凌恒掀开薄被下榻,从枕下摸出匕首别在腰间。铜镜中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他随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拍了拍脸颊,正了正衣衫,这才推门而出。

西偏房内,述律然负手立于厅中,正仰首细看墙上悬挂的大褚疆域图。听到门响,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将军这毒,解得好快。”

萧凌恒反手合上门扉,倚在门框上轻笑:“托相首的福,死不了。”

述律然这才转身,目光在对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虽然原就不是什么要命的毒,但仅一夜便得以醒来,仍是归于将军体魄强健。”

“是吗?”萧凌恒缓步上前,挑挑眉,“那相首不妨说说,是什么毒?”

述律然忽然轻笑:“将军何必再次试探?”他袖中滑出半枚褐色的小毒丸,“这毒,原本该是让人浑身发冷,暂时陷入昏迷的。”

两人隔着一方茶案对视,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看来相首当真验过了。”萧凌恒索性在茶案旁坐下,“那为何还要——”

“为何装作不知?”述律然截过话头,他收起那颗毒丸,“就当是”

他抬眸,蓝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卖任大人一个人情。”

萧凌恒闻言,与其对视,沉默间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的诡异。

须臾,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热气氤氲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相首倒是坦率,不过”

他抬眼,黑眸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家久言的人情,可不好欠。”

述律然也并没有情绪变化,顺势在对面坐下:“将军不拦着?”

“拦什么?”萧凌恒嗤笑一声,指节在杯沿轻轻一叩,“久言心悦谁、选择谁,永远是他的自由,”

茶水在杯中晃了晃,映出他漫不经心的眉眼,“我看谁敢左右他。”

窗外一阵风过,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述律然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汤,忽然道:“将军倒是大度。”

“不是大度。”萧凌恒将茶水一饮而尽,“是自信。”

他放下茶杯,“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述律然,“能让久言陪着赏桃花、用午膳,耐着性子演一上午戏的人,确实不多。”

“萧将军这么自信?”述律然低笑出声,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那咱们拭目以待?”

“随时恭候。”萧凌恒站起身,随手整了整衣襟,露出腰间匕首的寒光,“不过相首可要明白——”

他俯身,声音压得极低,“戏,总有演完的时候。”

述律然仰头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偏房里格外清晰,“难怪任大人那般妙人会将萧将军放在心上,”

他放松地往后一靠,单刀直入,“戏我可以陪你们演,话我也可以帮你们圆,不过这仗既然陪你们打了,是不是总得……”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微微前倾,那双蓝眼睛直直望进萧凌恒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你想拿久言做交易?!”萧凌恒闻言心中涌起一阵怒火,他猛地双手拍在案几上,俯身逼近,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火。

述律然不躲不闪,就这么平静地迎上他喷火的目光。两人呼吸交错,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气定神闲。

须臾,他突然轻笑出声:“我长得就这么卑鄙?”

他起身向外走去,“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经过萧凌恒身旁时,他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萧将军可要好好养身体。”

萧凌恒猛地扣住述律然的手腕:“你追求久言我管不着,”他手上力道加重,“但你若敢用其余事给他压力或是胁迫于他,我保证我会宰了你。”

述律然抚上萧凌恒的手背,握了握,“我没那么下流。”

“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和你们陛下之间的事儿了。”述律然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萧将军放心,对于任大人,我只会争,断不会抢。”

“你——”

“将军安心将养就是,”述律然从容抽回手,打断道,“我先告辞了。”

说罢,他抬步就走,一刻不顿的离开了房间。

萧凌恒回到卧房内径直栽倒在榻上,他怕述律然会做出对任久言不利的事情,他更怕任久言被胁迫而陷入不得已的困局中,他怕任久言不开心不自在,怕任久言为难。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猜测着、计划着,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

“醒了?”

萧久言转头,看见任久言正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眼下挂着两抹淡淡的青黑。

“久——”萧凌恒刚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他撑起身子,却被对方一把按回枕上。

“别乱动。”任久言舀了一勺汤药递到他嘴边,“太医说余毒虽清,但气血还虚着。”

萧凌恒乖乖咽下苦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起眼睛:“述律然那厮”

“我知道他来过,他昨晚跟我说了。“任久言吹凉第二勺药,喂到嘴边,“咱们这场戏,可把百官吓得不轻。”

萧凌恒闻言咧嘴一笑,他握住任久言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把剩下的药一饮而尽。

“苦死了”他皱着鼻子抱怨,却把对方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任久言轻弹了下萧凌恒的脑门,“果然是三岁。”

萧凌恒揉着额头笑意更深,拉着任久言的手腕猛地将人拽到榻上。

空碗“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上,任久言被那人紧紧裹在怀里,他挣了几下没挣开,索性不再动弹任由对方搂紧。

过了片刻,任久言轻声问道:“述律然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萧凌恒收紧手臂,闷声道:“他说他心悦你,要同我争。”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可我担心他会拿两国邦交作要挟。”

任久言侧过脸看他,唇瓣刚启,便被封住了呼吸。萧凌恒的吻带着几分焦躁,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将他抵在榻上吻得又深又急。

分开时,萧凌恒捧着任久言的脸颊,拇指轻轻擦着他的唇,深情而又郑重的说:“久言,这世上万事万物,都重不过你的意愿。”

他望进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特别是情爱之事,一定要遵从本心,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强迫你分毫。”

“你不是生来就该遭受不公与胁迫的,你先是你自己,再论其他,知道吗?”

任久言被说得一愣,自由选择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身不由己,遵从本心早已成了奢侈,更遑论奢求自主。可眼前这人,却将他任久言的意愿看得比什么都重。

萧凌恒总说自己是个最擅长强求的人,可对任久言,他却从未真正强求过任何,他始终守着那条界限,比任久言自己还要固执,不许旁人越界,就连他自己也绝不逾矩。

这份珍而重之的对待,让任久言心尖发颤。多少年来第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也是值得被这样小心呵护的。萧凌恒的这份珍视和尊重让他眼眶发热,胸口涌动出泼天的感激与爱意。

须臾,他抬手捏了捏萧凌恒绷紧的脸颊,“我记住了。”

当日酉时初,天督府的巡卫在城南巷口截住了一名“形迹可疑”的西域男子。经“查证”,此人正是赤荥族派来的“探子”。

据密报显示,这探子连续三日都在使团居住的官驿附近徘徊,更在其贴身行囊中“搜”出数枚褐色小毒丸,用油纸仔细包裹着,散发着一股苦杏仁的怪异气味。

楚世安当即命人将那赤荥族探子押入天督府暗牢。不过小半个时辰,暗牢里便传来消息,说那探子受不住刑,已对投毒损坏两国关系之事供认不讳。

而后,左延朝亲自将画押的供词整理成册,直奔皇宫呈递至御书房。

戌时三刻,宸阳殿内烛影摇红。沈明堂翻看着西域军报,太监静悄悄躬身上前,“陛下,渥丹使相述律然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宣。”

述律然随着太监进入殿内,沈明堂从案前抬首,指尖轻推那卷供词,太监立刻捧着绢帛恭敬呈至述律然面前。

述律然假意细看供词时,沈明堂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殿内宫人如潮水般无声退去,朱漆殿门在夜色中缓缓阖上,只余烛火在两人之间明灭不定。

少*顷,述律然“浏览”完供词后佯装震怒:“这赤荥族当真狼子野心!”

他抬首正色道,“此事必须——”

“行了,别演了,”沈明堂往龙椅靠背一靠,轻轻揉了揉眉心,“你们不累,朕还累呢。”

述律然闻言轻轻一顿,微微垂眸,忽而低笑一声,“前日在酒宴上太过尽兴,是外臣一时疏忽了,让陛下看出了端倪。”

“尽兴?”沈明堂冷哼一声,“尽兴到连掩饰都没掩饰,那看戏的眼神就差黏在他二人身上了,当朕是瞎的?”

述律然右手抚胸,行了个标准的渥丹礼:“陛下明鉴,那外臣就直说了。这谎话外臣可以回去禀报我主,这场仗渥丹也可以打,但外臣有个不情之请。”

沈明堂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你是想让任爱卿随行西域,是也不是?”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述律然轻笑。

沈明堂终于抬眼,“朕方才就说过了,你那眼神藏都没藏。”

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到底是年少气盛,同那小子一个德行,旁事都有分寸,独独情事……”

他没说下去,只是轻轻冷哧一声。

“不愧是大褚帝君,外臣拜服。”述律然微微颔首。

“朕可以答应你,”沈明堂指尖轻敲扶手,“不过朕也有个条件。”

“外臣明白。”述律然会意一笑,“外臣不会为难任何人,”

他刻意顿了一顿,轻而缓的字字清晰的继续说道:“无论是战场上对友军,还是私下里对情敌。”

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第99章 疯狗年少成名的人最容易狂的没边儿……

当沈明堂的圣旨传达各处时,萧凌恒顿时明白述律然那天那句“只争不抢”的意思,争,需要施展的空间,需要相处的机会,任久言留在帝都不得见,纵使述律然有千般手段,也仍旧无计可施,终究是鞭长莫及。

可即便如此,述律然这番算计仍让萧凌恒胸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萧凌恒一脚踹开驿馆大门时,门上的铜环被震得叮当作响。守门的渥丹侍卫刚要阻拦,就被他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让开。”

这两个字裹着冰碴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到底没敢真拦这位杀神。

萧凌恒径直穿过回廊,大步子带起的风使得他下衣摆翻飞,砰地推开内室雕花门时,述律然正倚在窗边剥葡萄。

“就知道萧将军会来,不过……”述律然把葡萄扔进银盘,溅起两滴汁液,“您这是要拆——”

“你他妈就是条疯狗!”萧凌恒一拳砸在木桌案上,茶壶盖震得跳了跳,“你把久言扯进来是何居心!?他既无武艺傍身,又从没有作战经验,西域战场岂是他该去的地方?!”

述律然慢条斯理擦着手:“圣旨都下了,将军现在——”

“少拿圣旨搪塞!”萧凌恒一把揪住他前襟,二人鼻尖不过分寸,蓝瞳中带着笑意,和愤怒的目光相撞,“你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不过就是——”

“嘘——”述律然突然按住他手腕,拇指恰好扣在命门上,“萧将军慎言。”

他眼尾扫过窗外晃动的树影,声音却放得轻快:“是你们的陛下圣明烛照,派任大人为参军再合适不过。”

萧凌恒甩开他的手,冷笑几乎要凝成实质:“合适?久言的身子骨不好你不是不知道!沙漠里一场风沙就可能要了他的命!更别说流矢流箭”

话尾突然被他自己截断,像是被脑海里想象的画面刺着了。

“这么看不起人?难不成在萧将军眼里,任大人就该永远被护在羽翼下?”述律然忽然敛了笑意,“还是说…萧将军是在赎罪?”

这话像把冷刀子,萧凌恒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他转身走到博古架前,猛地抓起个青瓷瓶又放下,瓷器相撞的脆响里混着他发狠的声音:“西域正在闹瘟疫!”

“我渥丹会配足药材。”

“商道被沙贼截了多处!”

“正好让任大人亲眼看看,你我二人是怎么大杀四方的。”述律然轻笑,“只有有了最直观的实质性对比,才会得出令人信服的有效结论,不是么?”

“你——”萧凌恒猛地转身,却见述律然仍旧站在安全距离,正拎着个酒壶自斟自饮。

阳光透过窗棂,把他半边身子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萧将军怎的突然如此不自信了?你是觉得你护不住任大人?”他嗤笑一声,“你护不住不打紧,我护得住啊。”

西域的情况萧凌恒确实不如述律然熟悉,再加上关心则乱。但他太清楚战场的残酷,刀剑无眼,两军交锋时,人命不过是最廉价的消耗品。箭雨倾泻,铁骑踏过之处,哪还分得清谁是将士,谁是文官?

萧凌恒气的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

“消消气,别这么大火气,”述律然递来另一只酒杯,“萧将军若实在不放心,不如想想怎么在战场上——”

酒杯被一掌打翻,液体泼湿了西域花纹的绒毯。

萧凌恒咬肌绷得死紧:“述律然,你最好求神拜佛别让久言陷入任何危险,”

他转身时佩刀扫倒了屏风,苏绣的雪山轰然倒塌,“否则我定将你焚尸扬灰。”

说罢,他带着滔天的怒气,衣摆翻飞的大步往门口走去。

述律然望着晃动的珠帘,突然提高声调:“年少成名的人都有一个通病,无论与谁争高下都狂的没边儿,”

如愿看到那个背影僵住,他继续说道:“我也不例外。”

他慢悠悠地踱到萧凌恒身侧,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难得显出几分郑重:“你我都是明白人,西域这一仗,打的可不只是刀枪。”

萧凌恒侧目看他,眼神锐利如刀。

“任大人此去,抛除我的私心,这一仗,也自有他的用处。”述律然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纸,“这是边境六部族的兵力布防图,我想将军会需要这个。”

萧凌恒没有接,只是冷冷道:“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述律然轻笑一声,将图纸塞进萧凌恒的佩刀系带里:“将军不妨想想,为何陛下会同意让任大人随行?”

他后退半步,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文官的笔比武将的刀更有用。”

这句话让萧凌恒眉头微皱,他当然明白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

“我会派亲兵贴身保护他。”萧凌恒最终沉声道,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述律然点点头:“萧将军自是该有所安排,不过”他话锋一转,“有些浑水,任大人不得不蹚。”

萧凌恒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述律然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退让,“字面意思。”

这句话像一根刺,直直扎进萧凌恒心里。他知道述律然说得没错,但他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忧虑和不安。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对他。”萧凌恒最终冷冷丢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述律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玩味的笑,他轻声自语道:“是挺像的。”

当复职的圣旨在上个月下达时,众人皆清楚,萧凌恒要离开帝都前去西域是迟早的事儿,但今日这道出征诏书,还是让不少官员吃了一惊。

诏书明令:年逍重披战甲,出任征西大将军,统领全军;萧凌恒除原有的安西副都护之职外,更在讨伐军中兼任骠骑将军;任久言被任命为中参军,负责战术谋划、军情分析。

随行将领的配置同样耐人寻味:封卿歌临危受命为越骑校尉,韩远兮任骑都尉。而最令人意外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季太平竟以度支中郎将的身份随军出征,专司军费调度与物资分配,确保大军后勤无虞。

这有的久不出征,有的毫无作战经验,把生瓜蛋子和陈年酒曲硬凑一坛,也不知能酿出什么滋味来。

纯粹是老汉耕新种儿,摸着鱼头过浑河。

沈清安府邸内,萧凌恒推门而入时,花千岁正慵懒地侧卧在太师椅中来回摇晃。沈清安闻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望向这位怒气冲冲的骠骑将军。

花千岁懒洋洋地瞥了萧凌恒一眼,嗤笑道:“给你兵权你不乐意,不给你兵权你也不痛快。”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衣袍滑落半边,“咱们萧大将军可真是难伺候得很。”

他们二人当然清楚萧凌恒在为什么事情恼怒烦忧,但圣旨已下,并且此番调兵遣将更关乎两国联手讨伐边境部族的大计,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有千般不愿、万般不悦,此刻也只能咽下,半个字都说不得的。

萧凌恒阴沉着脸,低着气压,大步走到软榻前重重坐下,他双臂抱胸,一句没吭声。

沈清安见状,轻叹一声,温声劝道:“凌恒,如今你已是实打实的骠骑将军,这军队和城防可不一样,那是实实在在的军权,”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继续,“这般沉着脸,可不是手握重兵即将出征的将军该有的样子。”

萧凌恒闻言抬头瞧了一眼沈清安,随即烦躁的掀了掀袍子,重重“啧”了一声,但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花千岁晃着脚尖,漫不经心道:“要我说,这安排倒也不错,最起码——”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你和任大人不必分隔两地了。”

他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萧凌恒:“这仗一旦打起来,谁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若真把你的任大人留在帝都,你们二人怕是久久连面都见不上一次。”

萧凌恒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半分,却仍绷着脸冷哼一声:“你懂什么?战场刀剑无眼,他一个文官”

沈清安轻咳一声,倒了一杯茶给萧凌恒递了过去,“其实千岁说得在理,西域路途遥远,若真让任大人留在帝都”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怕是比跟着大军更让你分心吧。”

窗外一阵风过,萧凌恒接过茶盏,盯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指腹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了两下。这话说的不错,若将任久言独自留在帝都,他萧凌恒怕是每夜都要尝尽相思之苦,辗转难眠。

“放心,”花千岁突然凑近,身上淡淡的花香味飘过来,“你家那位任大人可比你想象的有能耐多了。”

他眨眨眼,“当年他帮着老五打理西域走私时,可是连我安插的暗桩都被他揪出来了几个。”

萧凌恒抬头,正对上花千岁狡黠的笑容。沈清安适时补了一句:“况且有你在身边护着,总比他在帝都独自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强。”

“其实刀光剑影倒都还好说,我担心的是那些从背后射出来的暗箭。”萧凌恒眼底暗潮翻涌,随即叹了一口气,“况且参事这个军职,向来比将军更招人算计,两军交战,最先折损的永远是出谋划策之人。”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再加上述律然那厮…我实在拿不准他到底会做什么,此人行事诡谲难测,他既能将久言推到这个位置,谁知道暗地里还埋着什么后手…”

虽说此刻萧凌恒属于关心则乱,但他的担忧也确实在理。战场凶险,前方的敌军、后方的老鼠,处处都存在着要命的危险,如今联军中还夹着个摸不清底的述律然,更让局面平添变数。

再加上西域六部本就关系复杂,各族恩怨纠缠不清,沙漠环境又格外恶劣,这些对久经沙场的将领都是考验,何况任久言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沙场征伐的文官?

而且还有更麻烦的……

萧凌恒犹豫一瞬,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老五也在西域,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趁乱搅局。”他眉头紧锁,“何廷雨的态度至今暧昧不明,那边几人皆不得控制。”

他不自觉攥紧拳头,骨节发出脆响:“老五平生最恨背叛二字,他若真是横插一脚”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未尽之言已昭然若揭,任久言这个曾经的“叛徒”,必将首当其冲。

花千岁倚在榻边,闻言眉梢高高挑起:“老五那条疯狗,不在背后给你们使绊子才叫稀奇。”

他嗤笑一声,指尖在木头上不耐烦地敲了两下,“这不用怀疑。”

沈清安轻叹一声,指尖轻叩茶盏:“何廷雨此人向来狠绝,无论是拉拢她还是打压她都不是件易事,所以即便是老五有意……”

他没有说下去,抬眼看向萧凌恒,眼底带着几分忧虑,“但老五对你们二人的芥蒂,确实……”

话音戛然而止,西域局势终究是太过复杂,即便是再往乐观处考虑这险况也是无法忽视的。三人皆无话,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窗外的雀鸣。

少顷,萧凌恒眼神突然锐利如刀,猛地站起身,佩刀撞在榻沿上发出闷响,“妈的,算了!”

他眼底燃起战意,字字清晰道,“既然久言如今非去不可了,那我就尽全力护他周全就是,”

他一字一顿,“横竖都避不开,那就应邀斗一斗。”

花千岁挑眉吹了个口哨:“这才像话。”他懒洋洋地转身走回太师椅,“不过萧大将军,您这护食的架势”

他再次卧进太师椅里,露出一双含笑的眼,“比老五更像条疯狗。”

第100章 讨饶萧凌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圣旨下达的第二日,渥丹使团便启程返回西域。临行前,述律然特意派人往任府送去一盒药材,正是他初入帝都那日就命人从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寒息砂”。

这药膏以漠北玄冰草为主药,配以火山岩蜜和沙蚕蜕为辅料,用驼脂作为药引调制而成。使用时要赶在阴雨天气前涂抹,药性渗透时患处会先感到一阵清凉,继而转为温热,能有效缓解疼痛。*

距离出征军启程还有两日,这天晌午,沈清安府中的小厮捧着一个小盒子匆匆赶往萧凌恒府上,盒子里是一枚和田玉剑穗,玉质温润,约莫半掌大小,上面包着点翠。

这是今年萧凌恒的生辰礼。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生辰萧凌恒虽仍不算热络,但总算比去年多了几分轻松自在。

刚用过午膳,他正在内室清点出征的行装,忽闻门外小厮轻声禀报:“主子,年将军来了。”

年逍拎着那柄“千嶂沉”大步跨入院门时,萧凌恒刚疾步迎出来。

“师父。”

年逍却直接抛来一柄木剑:“少废话,让老子看看你这半年有没有荒废功夫。”

萧凌恒接住木剑的瞬间,年逍的千嶂沉已经破空劈来。他侧身闪避,木剑横挡,一声闷响,虎口发麻。

“反应倒是快了些。”年逍说着变招,千嶂沉如暗影般刺过来。

萧凌恒不退反进,木剑贴着千嶂沉的剑身滑过,直取年逍手腕。

年逍挑眉哼笑一声,手腕一翻,千嶂沉突然变向,两剑相撞,木屑纷飞。

萧凌恒借力后跃,年逍却如影随形,挥剑横扫他下盘。

萧凌恒腾空而起,木剑在千嶂沉上一点,整个人翻到年逍身后。

可还没站稳,年逍的回马枪已经刺到胸前。

萧凌恒仓促格挡,被震得连退三步。

年逍没给他喘息机会,千嶂沉舞得密不透风。院中落花被剑气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十几招过后,萧凌恒额头见汗,但眼神越发锐利。他突然变招,木剑不再硬接,而是如游蛇般缠着千嶂沉走。

年逍眼中闪过赞许,手上力道又加三分。

“砰!”

最后一次对拼,萧凌恒的木剑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两截。

年逍收剑而立,气息丝毫不乱:“马马虎虎,战场上够用了。”

萧凌恒抹了把汗,看着手中断剑苦笑:“师父的剑术还是这么霸道。”

“少拍马屁。”年逍手腕一抖,把剑向上一抛,千嶂沉在空中划出一道乌光。

他反手接住剑身,将剑柄直直递到萧凌恒面前:“拿着,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萧凌恒呼吸一滞,一时怔住,盯着眼前的剑柄没反应过来。

千嶂沉黝黑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暗芒,剑柄处的缠绳早已被岁月磨得油亮。

这可是当年花太空持之纵横沙场,未尝一败的绝世神兵!

“师父,这”他喉头发紧,手悬在半空没敢接。

年逍不耐烦地又往前送了送:“磨蹭什么?老子教出来的徒弟,总不能拿着烧火棍上战场。”

见萧凌恒还在发愣,干脆把剑柄往他怀里一塞,“记住了,剑在,人在。”

沉甸甸的分量压进掌心,萧凌恒突然单膝跪地,抱剑行礼:“弟子定不负此剑。”

“起来起来。”年逍扭头就往院外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赶紧去熟悉手感,别上了战场给老子丢人。”

萧凌恒还在握着千嶂沉发懵,只听见年逍走到门口时又补了句:

“生辰喜乐。”

说罢,便消失在了府院门口处。

未时初,任久言揣着一个小木盒从西市铁匠铺出来后,径直往萧府赶去。

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院时,只见萧凌恒仍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那把千嶂沉,爱不释手的模样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任久言轻咳一声。

萧凌恒闻声回头,见是他来了,顿时眼睛一亮,提着长剑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久言,你看,”他晃了晃手中的剑,“师父把花老阁主的这把千嶂沉给我了!”

说着,他随手挽了个剑花。

任久言眼底漾开笑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盛着藏不住的欣喜:“那这可是大喜事,看来品剑阁的名册上又要多一位剑道大家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往前一递,“凌恒,生辰吉庆。”

萧凌恒明显怔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你怎会知道”

“二殿下说的。”任久言将木匣又往前送了送,声音轻了几分,“时日仓促,来不及定做更好的了。”

木盒打开,匣中静静躺着一柄匕首。虽远不及去年那柄珍贵,但此刻的萧凌恒将匕首握在手中,只觉得心头滚烫,这次,他非常喜欢。

萧凌恒笑容灿烂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可嘴角忽然僵了僵:“久言”他喉结滚动了下,“你不是已经送过我一柄了吗?何必再破费”

声音越说越低,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木匣边缘。

他终究是撒了这个注定被识破的烂谎。

任久言微微偏头,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描摹。那眼神像是能穿透人心。

本就做贼心虚,此刻又被任久言调/教似的瞧着,萧凌恒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怎、怎么了?”他声音发紧,连手指都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任久言忽然向前一步,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既然我送过,那之前那柄呢?”

他故意放慢语速,“怎么从未见你佩过?”

“嗯…这个”萧凌恒额角渗出细汗,支支吾吾道:“你送的东西,我哪舍得随便用?自然是要要好好珍藏起来的”

“当真?”任久言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那现在取来给我看看。”

萧凌恒还暗自庆幸自己早有准备呢,闻言连忙引着任久言往书房去。

他在博古架前磨蹭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慢吞吞取出一个雕花木匣,毫无底气又强作镇静的递过去,“喏这不就是”

打开木匣后,萧凌恒顿时觉得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

任久言盯着匣中这柄与自己书房里那把“回礼”分毫不差的匕首,眉头渐渐蹙起。他缓缓抬眸,正对上萧凌恒闪烁不定的目光。

“怎、怎么啦久言”萧凌恒声音发虚,眼神飘忽着不敢与他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金线。

任久言静静注视着他,眸色渐渐沉了下来。他轻轻抚过匕首刃口,突然“啪”的一声合上木匣。

这一声惊得萧凌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久、久言?”

任久言却突然敛了神色,“没事,”

他声音轻柔,却让萧凌恒心头猛地一跳,“只是忽然想起”

指尖在匣盖上轻轻一点,“我府上还有些事,萧将军继续忙吧,我就先告辞了。”

萧凌恒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任久言却已转身往门外走去,只在经过他身侧时,愠怒的侧目横了一眼。

接收到对方眼神中的杀气那一刻,萧凌恒脑中“嗡”的一声——这下全完了。

他慌忙回神,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拦住了任久言的去路,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久言!我认错,我全都招!”

任久言脚步一顿,故作不解又明显带有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萧将军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从何听起了。”

他慢条斯理地拂开萧凌恒的手,继续揶揄道:“好端端的生辰,何必说这些晦气话?”

说着,就要绕开他继续往长廊走,“下官府中还有公务,就不多叨扰了。”

身体比思绪快一万倍,萧凌恒脑子还没转过来,膝盖就已经“噗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动作实在太快,府中的小厮和侍卫全都愣住了,也包括任久言。

“哎哟——”他故意夸张地痛呼一声,顺势抱住任久言的大腿,“我这腿怎么突然不听使唤了!久言你快看看,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

任久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却被他抱得死紧。

只见萧大将军仰着脸,眨巴着眼睛,像只犯了错的狼犬,丝毫形象和面子都不剩。

“松…松手……”任久言压低声音,耳尖却悄悄红了。

“不松不松!”萧凌恒得寸进尺地把脸往他衣袍上蹭,“除非你答应听我解释。我保证就解释一小会儿,真的!”

说着还竖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

这一番动静实在太大,廊下洒扫的小厮惊得扫帚都掉在了地上。不远处值守的侍卫们更是齐刷刷别过脸去,肩膀可疑地抖动着。

任久言被这阵骚动闹得面红耳赤,压低声音道:“萧凌恒!你还要不要脸了?快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萧凌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脸哪有久言重要!”

“你…”任久言局促的用余光看了一眼周围,“你一个将军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腿上轻轻用着力气试图挣脱,压着声音说,“赶紧起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成体统的成体统的,”萧凌恒抱着腿的胳膊更紧了,“我错了久言,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说着,还朝偷看的侍卫们瞪了一眼:“都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认错啊?”

侍卫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是隐约还能听见压抑的笑声。

两日光景转瞬即逝。

启程这日天刚蒙蒙亮,城北校场上已是旌旗猎猎。年逍一身戎装高踞马上,正厉声点验兵马。

萧凌恒和封卿歌在队列前来回巡视,时不时俯身检查士兵们的装备。

任久言穿着崭新的中参军服制,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又望向城楼方向。

沈清安和花千岁说好要来送行,却迟迟不见人影。

萧凌恒正低头检查马鞍,忽然肩头一沉。年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粗糙的大手按在他肩上:“小子,头一回正式带兵,别给老子丢人。”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靛青色抹额,“西域风沙大,系上这个。”

那抹额质地轻薄,也就一指宽,中间有一片圆形的贝壳片,上下的边缘用银线绣着细密的云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光泽。

萧凌恒刚要抱拳道谢,年逍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当年我跟老花一人一条,现在我的这条归你了。”

萧凌恒喉头滚了滚,郑重地系上抹额。靛青色的绸缎衬得他眉目如刀,在晨光中格外英挺。

“你小子戴着比我们当年精神。”年逍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几分年轻时的不羁,“这玩意儿沾过血也沾过酒,就是没沾过怂。”

忽然城门处传来一阵骚动,只见沈清安的马车缓缓驶来。

“差点误了时辰。”沈清安下车时还在整理衣袖,“给你们带了点路上用的药材。”

他朝任久言递去一个包袱,“尤其是给你的,每日记得煎服。”

花千岁从后面晃悠过来,随手将个沉甸甸的酒囊抛进萧凌恒怀里:“梓明回漫州处理家事去了,临走前特意让我从酒肆里给你捎来这个。这可是迎泉醉,埋了五十多年的老酒,他就剩这么一囊了,你可得省着喝。”

说着突然凑近,在萧凌恒心口处不轻不重地点了点,“等我们料理完这边的事,就去西域找你。”

他嘴角挂着笑,眼神却认真得很,“争取活到那个时候,可别等我们到了,只能给你上坟。”

季太平站在粮草车旁,手指焦灼的摩挲着账本边缘,目光频频往城门方向瞟。忽然他眼睛一亮,随即又强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板。

楚世安一袭墨色官服,正穿过晨雾策马朝这边赶来。

“还以为你这个胆小鬼不来了。”季太平迎上前,嘴角噙着笑。

楚世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耳根微红:“公务耽搁了…”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路上吃的桂花糕。”

季太平接过时,指尖故意在对方掌心多停留了一瞬:“就这点心意?”

“…别闹。”楚世安低斥一声,却还是解下腰间玉佩塞给他,“保平安的。”

不远处的小兵挠头嘀咕:“楚大人怎么光给度支官送行?”

话音刚落,就被同伴猛地拽走:“看你的粮车去!”

浑厚的号角声划破晨雾,年逍勒马而立,

“全军听令——出发!”

沈清安和花千岁并肩站在马车旁,沈清安微微颔首,花千岁则懒洋洋地摇了摇折扇,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红绳。楚世安依旧板着脸,却在无人注意时,朝辎重队伍中的某人多看了两眼。

萧凌恒翻身上马,最后望了眼帝都巍峨的城墙,忽然瞥见皇城墙头立着一道明黄身影。

沈明堂正负手而立,远远目送大军启程。

任久言的青帷马车缓缓驶过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在整齐的马蹄声中。

他掀起车帘一角,正对上萧凌恒回首的目光。

两人隔着重重的队伍,无声地对视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