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垂危死了?!
已近亥时,山庄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任久言在廊下来回踱步,左等右等也没见萧凌恒回来,他时不时望向大门外,小厮来劝了几回,他却怎么也不肯回屋。
不知是第几次看向门外,官道尽头依旧漆黑一片,连个火把的光亮都没有,任久言的心里越发不踏实,正常情况下,萧凌恒早该回来了。
“不对”任久言低声喃喃自语。
须臾,韩远兮端着药碗从厢房出来,见状微微皱眉道:“任大人,您身体刚好些,不能受寒的,还是进屋里等吧。”
“他不该这么晚还不回来,”任久言转身,脸上满是焦灼,“我还是去官道上迎一迎吧。”
“任大人若实在不放心,那我去迎将军吧,”韩远兮温声劝道,“若是让将军知道您半夜还出门,我们怕是要被将军吊起来打。”
任久言蹙眉,思忖片刻后点头开口道:“也好,那你一定要注意——”
话未说完,院门突然被撞开,二人猛然回头,只见年逍满身是血地闯进来,肩上扛着个血人。
“这是——!”韩远兮的药碗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将军!将军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任久言呼吸一滞,整个人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萧凌恒垂落的手臂上全被暗红浸透,指尖还在往下滴血。
“官道遇袭!”年逍哑着嗓子吼道,“快救人!”
任久言的余光中看见身后的韩远兮利剑般地冲上前去,被撞了一个踉跄,他看着年逍的嘴在动,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却听不见似的,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杂音。
他机械地一步一个深坑般的走过去,抬起手想去碰萧凌恒垂落的手腕,又在半空停住。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那些狰狞的伤口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肉模糊间甚至能看到白骨。
“厢房”须臾,任久言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快……”
他看着萧凌恒这浑身的血,喉头猛地发紧。
“快!”韩远兮高喊道,“来人!将军受伤了!”
话音落地,山庄顿时乱作一团,小厮们跌跌撞撞地来回奔跑。
年逍扛着人径直往厢房冲,血顺着萧凌恒垂落的手臂一路滴在青石板上。
几个小厮吓得愣在原地,被年逍一声暴喝惊醒:“愣着等死吗?!打热水去!”
任久言魂魄像是还没回来似的,但脚步却死死跟在后面,眼睛盯着萧凌恒惨白的脸。
“棉布!多拿些来!”年逍一脚踹开厢房门,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有个小厮抱着铜盆慌慌张张跑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热水洒了一地。
厢房里,年逍把人平放在榻上时,萧凌恒忽然呛出一口血,他直接撕开男人的衣襟,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左肩的贯穿伤还在汩汩冒血,腰侧的刀口翻着皮肉,最致命的是大腿那道伤,割断了血脉,榻上已经积了一滩暗红。
任久言挤到榻前,扯下自己的外袍垫在萧凌恒肩膀下,布料瞬间被血浸透,他的手不可控的颤抖了起来。
“烧酒!针线!”年逍头也不抬地伸手,韩远兮立刻递上药箱。
“按住他!”年逍主持着大局,指挥众人。
韩远兮扑上来压住萧凌恒的双腿,任久言也上前搭把手,他刚按住右臂,就被萧凌恒无意识的一拳砸中下巴。
年逍咬紧牙关,右手持针,左手固定住翻开的皮肉。针尖刺入伤口的瞬间,萧凌恒浑身猛地一颤,无意识地挣扎起来。
“再按紧些!”年逍额头沁出冷汗,针线在血肉间穿梭的声音清晰可闻。萧凌恒左肩的贯穿伤太深,每缝一针都带出更多鲜血,很快浸透了垫在下面的棉布。
韩远兮整个人压在萧凌恒腿上,还是被踢开好几次。年逍索性跨坐在萧凌恒腰间,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加快手上的动作,针脚又密又急,多耽搁一刻,萧凌恒就多一分危险。
缝到最后一针时,萧凌恒突然开始抽搐,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年逍怕他咬断舌头,直接掰开他的嘴塞进一根软木。鲜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溢出,滴在任久言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萧凌恒在昏迷中剧烈抽搐,年逍整个人压住他的上半身,还是被挣开两次。任久言不得不用膝盖抵住他受伤的大腿,血立刻浸透了衣衫。
“参汤!”年逍哑着嗓子喊道。
小厮连忙端来汤药,可萧凌恒牙关紧咬,怎么也灌不进去。
年逍面对这个情况面露难色,他也瞬间束手无策。
任久言见状,直接接过碗,含了一口,俯身捏住萧凌恒的鼻子,趁他本能张嘴的瞬间将药渡了进去。
苦涩的汤药混着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他却顾不得擦拭嘴角,又给自己灌了第二口,直到确认萧凌恒喉结滚动咽下了药,才稍稍松口气。
“失血太多”韩远兮搭在萧凌恒手腕上的指尖在发抖,“脉象快摸不到了!”
烛火下,任久言额头的冷汗滴在萧凌恒胸膛上,他看着那人的呼吸越来越弱,身体里像是有火团灼烧一般,不停的出着汗。
“别慌,”年逍的声音稳得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去拿些烧酒和银夹来。”
话音落地,整个山庄内的所有人像台精密的器械般运转着。
年逍用烧酒冲洗伤口时,任久言盯着翻卷的皮肉,发现伤口的切面异常平整,是军制横刀的痕迹。
任久言亲自包扎大腿时,歪斜的手指意外成了优势,能精准卡进伤口深处。他摸到断裂的筋脉,立刻用银夹止血。
当萧凌恒突然吐血时,年逍掰开下颌查看,发现舌根有咬伤的痕迹,这是剧痛导致的痉挛。
“再拿些烈酒来。”年逍突然伸手。
少顷,韩远兮递上酒坛,年逍给萧凌恒的嘴灌了两口。昏迷中的人被呛得咳嗽,却因此恢复了自主呼吸。
又折腾了半晌,萧凌恒的脉搏终于稳定。
任久言瘫坐在榻边的脚踏上,才发现自己的中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试着弯曲右手,断指处的旧伤因过度用力而撕裂,正隐隐作痛。
“五名杀手,”年逍突然开口,“看这伤口,手法像南衙出来的。”
任久言盯着萧凌恒惨白的脸,只见那人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却只听到一句模糊的呓语:
“…久言…快走……”
任久言深呼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看来左金吾卫是不得不动了……”
“早该动了!”年逍没好气的轻喝一声,随即从榻上跨下来,“岁宴走水那事儿就该动了,要不是这小子当时昏头,哪有今天这出。”说着,他还烦躁地摆了摆手。
年逍并不知情当初萧凌恒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任久言却清楚,他听到年逍这么说,不由得感到愧疚,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盯着地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出神。
一整夜,山庄内灯火通明,下人来回奔走,一盆盆血水从厢房端出,又换上新的热水。年逍站在廊下,指挥着众人按部就班的配合着。
任久言坐在榻边,手指搭在萧凌恒的腕脉上,目光却落在窗外。天色仍暗,但东边已隐约透出一线灰白。萧凌恒的呼吸总算平稳了些,只是脸色依旧惨白,额上冷汗未消。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年逍推门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想好怎么动了吗?”
他走到任久言身旁,低头看向昏迷的萧凌恒,“直接弹劾?”
任久言的声音平静的让人心颤,“弹劾也是需要证据的。”
年逍眯起眼:“那就按我的规矩来。”
任久言终于抬头看他,随即摇了摇头,继而又看向萧凌恒。
“他现在躺在这,没得选。”年逍语气冷硬,“左金吾卫敢下死手,就该想到后果。”
年逍确实早就猜到左金吾卫会对萧凌恒出手,这本就在他和沈明堂的预料之中,他也比谁都清楚,刀口舔血的武将哪个不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可此刻他看着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萧凌恒,还是感觉胸口堵着一团火,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恼怒的、不知该当如何的站在身受重伤的花太空的榻前。
理智告诉他该按计划行事,可胸腔里翻涌的杀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任久言沉默片刻,忽然道:“得先查清楚,具体是谁下的令。既然要动,那就连根拔了。”
他抬起眼,直视年逍:“左金吾卫到底是如何腐烂的?他们这次派人来杀凌恒,我猜,是为了潺州丁口一事吧?”
年逍没有回答,他只是定定的看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见人不吭声,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说道:“兵不血刃,比刀剑相向更诛心。”
年逍盯着任久言看了半晌,随即听不出情绪的开口说道:“你们文官,是够阴的。”他顿了顿,“行,你俩商量着定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到了门口时他却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甩了一句:“左金吾卫那边是新上任的将军齐天寒下的令,至于其…至于证据,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刚落,他人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任久言盯着年逍离去的方向,轻轻闭了闭眼,却不自觉的紧咬着牙关。他当然明白年逍的意思,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能找到真凭实据最好,若是找不到,伪造也得造一份出来。
但他却没留意到对方欲言又止的那半句话。
任久言闭着眼睛强压心中的波动,他生气了。
辰时初,沈明堂下了早朝,刚迈进御书房门槛,就瞧见年逍黑着脸杵在窗边。
皇帝不由挑眉:“稀罕啊,这个点儿能在宫里见到你。”
年逍素来不上早朝,更别说这个时辰进宫,今日算是破了例。
“我倒也不想来,”年逍语气不善,“可不进宫能行吗?”
沈明堂了解年逍,他光看这人铁青的脸色,听这人硬邦邦的语气,就能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他们闯什么祸了?”
“他们闯祸?”年逍冷哼一声,“如你所愿,小狐狸和老狐狸对那小子动手了。”
“嗯?”沈明堂脚步猛地停住,“这么快?怎么前些日子不动,偏偏今日——”
话没说完,就被年逍打断,“不是今日,是昨日。”
他跟着沈明堂走到书案前,“昨儿从你这出去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本想出城到山庄里看看他们二人,结果谁成想,半路捡到个血葫芦似的人。”
“死了?!”沈明堂闻言,声音都变了调。
“没有,活着。”年逍仍旧没有好口气,“他要是在我眼皮底下咽气,这师父我也不用当了。”
沈明堂在龙椅上缓缓坐下,指尖轻叩案面:“既然人都送上门了,正好借这个机会”
年逍侧目冷哼一声,“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不是我的算盘。”沈明堂抬眼看年逍,“是他们自己把刀递过来的。”他顿了顿,“那小子的伤情如何?”
“死不了。”年逍冷冷生硬地回道,“任久言那孩子守了一夜。”
沈明堂点点头:“那就让他们自己来办。”
“你也这么打算的?”年逍直直的看着皇帝。
“既然挨刀的是那小子,报仇的自然也该是他。”沈明堂慢条斯理地说,“上次岁宴的案子他就没查到底,如今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年逍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你就不怕他们斗不过那个老狐狸?”
“他们斗不过,不是还有你盯着么?”沈明堂忽然笑了,眼里闪着精光,“我还不清楚你?那小子现在被人欺负成这样,你能忍住不插手?”
年逍被这话噎住了,他确实盘算着要暗中插手,至少得护那两个孩子周全。
“你就不怕我闹大了?”年逍斜眼瞥了沈明堂一眼:“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要是想杀人,可从不借朝廷的手,更不会管什么后果。”
“水搅浑了,才能把底下藏的脏东西翻上来。”沈明堂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再说了”
他吹了吹茶沫,“你哪舍得替他杀人?你分明是想教他杀人。”
年逍沉默片刻,没好气的冷声道:“你也是个老狐狸。”
沈明堂不置可否,只是了然的笑着,转头跟旁边的太监说:“拟旨传于天督府,御史台那位,可以抓了。”
“陛下,陆大人今日同御史台几位大人出城巡查了,两日后才回城。”老太监轻着声音说道。
“两日?”沈明堂侧目看着太监,“迟则生变啊……”
沉默半晌,皇帝终是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那便等他回来再收押吧。”
第82章 清算党争从来只论成败,不问对错。……
天刚蒙蒙亮,和平医馆的老大夫就挎着药箱进了山庄。
老人家诊治完后,收起药箱,看着榻上昏迷的萧凌恒,摇头轻叹:“两位公子当真是多灾多难啊。”
任久言眉间忧虑,微微颔首道,“劳烦先生了。”
“公子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老大夫指着萧凌恒腿上的绷带对任久言交代:“只是这大腿的伤,怕是要养上两个月才能活动自如,这期间不能使力。每日换两次药,夜间若发热就用老朽留下的方子。”
任久言沉默着将老大夫送至院门,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晨雾中,老大夫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
任久言刚转过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楚世安风尘仆仆地闯进院子,官服下摆还沾着泥点子。
“人呢?”他一把抓住任久言的手臂,“伤得如何?”
厢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和药香,楚世安轻轻掀开锦被查看伤势,眉头越皱越紧。萧凌恒上身缠满绷带,右肩处还渗着淡红的血渍。
“昨夜高热不退,寅时才稳下来。”任久言站在窗边,晨光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四处刀伤,失血过多,但脉象已经平稳了。”
“怎的好好的遇刺了呢?”楚世安轻轻放下被角。
“许是跟丁口簿一事有关,”任久言说,“凌恒如今无官无职,这段日子他着手的事无非就是潺州的案子,想对他动手的人只会是这一个原因。”
“早没这念想,前些日子不动手,御史台被翻出来了倒想起来了,”楚世安想不通,“船到江心补漏迟,这会儿才来干涉怕是晚了些吧。”
“或许是这背后之人本与潺州丁口一事并无直接干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先动手只会暴露,并无好处,”任久言分析道,“但如今陆中丞被挖出来了,他们担心之前和御史台的勾当被供出来……”
“会是谁呢?陆中丞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先密而不发,”楚世安皱着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任久言,“难道……”
任久言看着楚世安的眼睛,缓缓点头,“陆大人若是被抓了,那这背后之人就没有必要对查案之人动手了,”
他的目光转向榻上的萧凌恒,继续说,“御史中丞暴露,即使你们二人死了,于他们而言也于事无补。所以陛下才按着不发作,这就是想要让对方暴露行径,方才可以引导着你们往这个方向查下去。”
楚世安惊觉这盘棋他自己也摸不清楚陛下的意思,他思忖片刻后,说:“可这动手之人会——”
话未说完,突然传来叩门声,韩远兮正端着刚煎好的药立在门口,浓黑的药汁在碗里晃荡,浓重的苦味在廊下弥漫,冲得人皱眉。
“二位大人,”韩远兮躬身示意,“将军该用药了。”
任久言点点头,与楚世安退出厢房。
穿过回廊时,露水从檐角滴落,正打在楚世安肩头。书房里早已备好热茶,紫砂壶嘴还冒着白气。
任久言给楚世安斟了一杯,滚烫的茶水在杯中打着旋。他自己那杯却迟迟未动,只是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出神。
楚世安端起茶盏,“任兄心中可猜到是谁动的手了?”他吹开茶沫,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
窗外,早起的麻雀开始叽喳,任久言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嗯,昨日年将军也同我确认了,是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他缓缓抬眸,看着楚世安,“可是没有证据,五名杀手全死了,没留下活口。”
楚世安放下茶盏,他目光沉沉地看向任久言,没有接话,他知道任久言的话绝对没说完,他在等着下文。
任久言与他对视片刻,缓缓开口:“想‘找’出金吾卫的证据并不难,蟠龙营少了几个兵正可以作为彻查的契机,只是我想了一夜还是想不通,这左金吾卫顶多就是腐败,为了钱财渎职不作为而已,但丁口簿一案目前牵扯出的几人……”他皱着眉头,没有再说下去。
楚世安会意,他也察觉出从李知州到户部,再从户部司到吏部,再由清吏司到御史台,再由御史中丞到左金吾卫,这其中看似环环相扣合情合理,但每个人的动机和目的都不同,也并非是穿一条裤子往同一处使劲儿的。
朝堂中最重要的就是“结党”,而这一点,他们几人都没有涉及。
任久言见楚世安蹙眉不语,继续说:“李知州图升官儿图仕途顺遂,江大人图脱身图不被挟制,齐将军图钱财图欢靡享乐,那么结党一事…是谁的目的?”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岁宴走水那事,左金吾卫虽有道理忌惮凌恒,可即便是凌恒真失了圣心,以左金吾卫现在的处境和能力,也绝无可能得到陛下的重用,绝不会接替右金吾卫的要职。更何况,他们自己恐怕也并不愿接这个重任吧。”
楚世安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认为任久言这番分析确实很有道理,句句切中要害,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将疑点牢牢钉在了最关键处。
“任兄心里有怀疑的人了吗?”楚世安微微前倾身体,压低声音问道,“若真顺着齐天寒这条线往上挖”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要揪出来的,恐怕就不是六部里那些小鱼小虾了,况且如今御史中丞怎么处理陛下还没放话……”
“我明白,我一时间也想不到会是谁,”任久言眼神沉了沉,“现在谁都可能是幕后之人,要想弄清楚”
他望向窗外,“恐怕得亲自问问这位齐将军了。”
烈日当空,楚世安策马疾驰在进城前往皇宫的官道上。衣襟里那份请查禁军编制的奏折随着颠簸不断撞击胸口,硬质的折角硌得生疼。
他与任久言商议了整整一上午,最终决定还是走最稳妥的路子,借朝廷明令彻查左金吾卫。毕竟能在不脏手的情况下解决问题,没有人愿意弄虚作假的栽赃。
与此同时,齐天寒步履匆忙地拐进城西钟翠楼,他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木质楼*梯,靴底在台阶上敲出急促的声响。
三楼右侧的雅间门前,齐天寒略整了整衣冠才推门而入。绕过紫檀屏风,只见一位老者背对房门坐在矮几旁。
齐天寒拱手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几分熟稔:“谷大人,今日怎么选在此处见面?”
谷天涯缓缓转身,苍老的手掌轻拍身旁坐垫:“天寒来了,坐。”
齐天寒依言跪坐于矮几另一侧,腰背却仍挺得笔直:“大人突然召见,可是有什么变故?”
谷天涯没有立即答话,手指缓缓捋过花白的胡须。半晌,才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齐天寒后背陡然绷紧,一层薄汗瞬间沁出。不是惶恐,而是太了解这位老大人,能让他用这种语气开口的,绝不会是小事。
“大人”他喉结滚动了下,“可是天督府查到什么了?”
“天寒啊,”谷天涯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向窗边,缓缓推开木窗,楼下街市喧嚣,行人如蚁。
他望着这片繁华,半晌才开口:“这些年难为你了。”
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疲惫,“要你扮作个昏聩贪官,辱没了你岑家的将门风骨。”
初春的风卷入窗棂,吹动他雪白的须发。老人转身时,浑浊的眼里闪着精光:“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他的手指点了点皇宫方向,“这天下万事,都系于那位的一念之间。他要你生,你便是栋梁;他要你死,你就是奸佞。龙椅上的心思最是试探不得。”
齐天寒凝视着老人浑浊的双眼,缓缓起身。他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躬身道:“大人…当年若无大人相救,天寒早已是乱葬岗上一具枯骨,这再造之恩”
他喉头哽了哽,“岑氏遗孤,永世不忘。”
谷天涯上前两步,手掌托住他发颤的手肘:“当年殷亲王谋逆兵败,岑家受牵连,本就不是你的过错。”
老人叹息着摇头,“这些年你心里憋着口气,老夫都明白,将你从刑场换下,改姓隐匿,就是看中你岑家骨子里的血性。”
他引着齐天寒到矮几旁坐下,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份见不得光,可要成为利刃又不得不掌权。当年安排你进金吾卫”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想来,也不知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下这些案子桩桩件件都牵连到你,想要抽身”
停顿片刻,他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惜,“怕是难了。”
这番追悔莫及的神态,任谁看了都会信以为真。更何况是对谷天涯感恩戴德的齐天寒?
齐天寒闻言,垂首沉默良久。
二人沉默半晌,齐天寒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大人不必自责,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当年若不是您,我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谷天涯目光闪烁,端起茶盏遮住了神色:“眼下最要紧的,是天督府那边”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齐天寒却会错了意,猛地抬头:“大人放心,就算查到我头上,我也绝不会牵连您半分!”他右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大不了——”
“糊涂!”谷天涯突然厉声打断,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老夫要的是你活着!活着跟那几个小子斗!跟龙椅上那位斗!”
齐天寒喉头滚动:“大人”
“天寒啊,”谷天涯重重叹息,“死是最容易的事,当年先帝在世时,五子夺嫡,当时的朝堂上可谓是混乱至极,今日的盟友明日就可能变成索命的仇敌。”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老夫亲眼看着那些金枝玉叶的皇子一个个倒下”
他忽然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那个早逝的天才:“八殿下死在花太空刀下时,才十七岁啊”
谷天涯说这句话时的神色暴露了他压抑多年的恨意,老人眼前浮现出那个能三箭贯铜,七岁通《帝范》,十岁辩倒翰林学士的天纵奇才。
当年就连先帝亲手教他骑射时都曾说“此子最肖朕”。
可惜天资卓绝却不知藏锋,野心太勃却终致倾覆。皇家骨肉争权夺势,从来只论成败,不问对错。
如今这些惊世才华,都化作了黄土下的森森白骨。
齐天寒低垂着头:“大人我懂……”他声音发紧,“这些年您心里的苦,我都明白……”
他当然明白,岑家当年也是党争的败将,虽然父亲支持的是当时的六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殷亲王,与谷天涯暗中扶持的老八并非一系,但终归是都败在了沈明堂手下。
不同的是,岑家是明刀明枪站在前头的武将,而谷天涯始终是藏在暗处的那只手。
齐天寒见老人不语,目光微动:“大人如今是担心陛下会对您不利?
谷天涯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天寒啊,你可知当年追随八殿下的旧臣,如今还剩几个?”
不等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除了老夫,剩下的全都死绝了。陛下这些年不动我,不过是看在老夫的党羽众多,忌惮而已。”
他手指轻敲案几,“新粮总要换旧仓,等那帮小子再历练几年”
齐天寒心头一震,他忽然明白为何谷天涯这些年要暗中结党,不是为权势,而是为自保。
难怪谷天涯要扶持他在金吾卫站稳脚跟,难怪要借他之手拉拢御史台,都是在织一张保命的网。
“您是说陛下早有清算之意?”
谷天涯闭了闭眼:“三年前上一任兵部李尚书怎么死的?说是坠马,可那老东西骑了半辈子马”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大人何必如此悲观。”齐天寒试图安慰,“您毕竟是三朝元老”
“元老?”谷天涯突然冷笑,“先帝临终前,老夫是跪在最末位的那个。”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讥诮,“如今这副太师的虚名,不过是陛下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话说到这个份上,谷天涯的现状再明显不过,他早就是惊弓之鸟,这些年暗中经营,不过是想在皇权更替时多一张保命符。
第83章 娇嗔这狐狸精哼唧谁受得了啊
齐天寒深深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大人若有差遣,天寒万死不辞。这条命本就是您给的,赴汤蹈火也是应当。”
他抬起眼眸,看向老人,“大人需要天寒做什么?”
谷天涯看着男人的瞳孔,目光陡然锐利,“陆中丞留不得了,你派出去的那五人,也得想好说辞,我估计不出两日,天督府就会查到左金吾卫。”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些年来老夫暗中经营着朝中的关系,此刻,也该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了。”
午时末,二人一前一后从钟翠楼出来,齐天寒快步离开,身影很快隐入街巷。
他沿着小路绕了大半个帝都,将几封信函分别送进了几座不同的的宅院。每处停留不过片刻,都避开了巡防的耳目。
随后,他匆匆出城,往城外南边的边镇奔去。
是夜,天色沉沉,城郊的一处别院前陆续有十几辆马车驶来。车帘低垂,马车上下来的官员们都沉默不语,裹紧斗篷快步走进院内,连灯笼都没打一盏。
戌时三刻,最后一辆马车停在别院侧门,整座宅院寂静无声,夜风卷着落叶在泥地上打转,月光照在高耸的院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不到半个时辰,沉重的木门再次打开。
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来,彼此间只是简单拱手,连寒暄都省了。
他们各自登上马车,车夫默契地错开离去的时间。车轮碾过树叶的声响很快消散在夜色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程路上,齐天寒悄然尾随陆中丞的马车。行至僻静处,他突然暗中加速逼近。
车夫刚回头,一柄短刀已精准刺入咽喉,连惊呼都未发出就栽下车去。
齐天寒掀开车帘时,陆中丞正闭目养神。察觉到异样睁眼,就见一个血淋淋的身影立在车门前。
“你——”陆中丞瞳孔骤缩,本能地往后缩去,后背紧贴车厢。他嘴唇哆嗦着,手指死死抠住坐垫锦缎:“齐将军这是何意”
齐天寒一言不发地跨进车厢,密闭的空间里顿时充满血腥味。
“谷谷太师知道吗?”陆中丞声音发颤,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明明刚”
寒光闪过,陆中丞喉间一凉,剩下的话化作血沫涌出。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粘稠的鲜血从指缝喷涌而出,很快染红了前襟。
齐天寒冷眼看着他在座位上抽搐,直到那双瞪大的眼睛失去神采。临死前,陆中丞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抓挠的姿势,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确认断气后,齐天寒将尸体摆成倚靠车壁的姿势,拾起滚落的官帽戴回死者头上。最后瞥了眼那张凝固着惊恐的脸,他跳下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次日巳时末,御史中丞暴毙的消息如惊雷般炸响,楚世安刚查看完现场踏进天督府,就被太监总管急匆匆拦下:“楚大人,陛下急召!”
御书房内,沈明堂面前的奏折散了一地,见楚世安进来,他罕见的发了脾气:“混蛋!”
“陛下息怒。”楚世安沉稳躬身,“据现场痕迹看,陆大人似是——”
“不用管什么痕迹!”沈明堂猛地拍案,“传旨,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治下不严致兵将丢失,即刻收监候审!”
眼下陆中丞一死,沈明堂的棋路顿时少了大半。既然没法抽丝剥茧按部就班地查,那索性掀了棋盘,直接拿下齐天寒,用最粗暴的方式撬开这小子的嘴。
如今沈明堂这是属于乱拳打死老师傅,他只能快速落刀,以防止对方暗中的布局,阻断谷天涯的下一步行动。
当然,楚世安也是明白沈明堂此刻的想法的,但他只是深深一揖:“臣,遵旨。”
圣旨一下,楚世安便带着府卫直奔左金吾卫衙门,起初他还猜测,想要从这齐天寒嘴里撬出东西来应当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当他刚踏进金吾卫府衙,这齐天寒就异常冷静,他没有反抗,更没有求饶。
这一情景,已经令楚世安感到蹊跷了。
蹊跷的远不止于此,楚世安万万没想到,齐天寒竟是块啃不动的铁骨头!
这个在众人眼中只会贪赃枉法的渎职庸臣,自被押入天督府左司衙门后,彻底撕下了伪装。无论怎样的酷刑加身他都紧咬牙关,连声闷哼都吝于施舍。
“招了吧。”楚世安第二次亲自提审,“何必为他人扛这死罪?”
齐天寒被铁链吊在刑架上,鲜血顺着脚中衣下摆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带血的牙齿:“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句话他说了不下十遍,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最让楚世安心惊的是,这个平日里昏聩无能的将军,此刻眼里竟闪着狼一般的凶光,那分明是视死如归的眼神。
这哪还是平日那个见钱眼开的那个贪惰之人?分明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徒。
自收押了齐天寒,整整两个时辰,楚世安亲自提审了三次,可换来的只有满室血腥气和那句不变的供词。
他看着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齐天寒,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这人摆明了铁了心要独自扛下所有。
没得办法,楚世安思忖片刻后,挥手示意狱卒将人解下,吩咐道:“先关进坤字牢房,好生看管。”
转身离开时他又补了一句:“别让他死了。”
出了天督府,楚世安翻身上马,直奔城外山庄,马蹄声急促,扬起一路尘土,他必须尽快和任久言商议对策。
山庄厢房里,药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
萧凌恒今晨已经醒了,此刻他正半靠在床头,肩膀受伤的那条手臂软软搭在锦被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偏那修长的手指还不安分,一会儿揪揪任久言的袖口,一会儿又去勾他的腰带。
每当任久言要发作时,他就适时地轻咳两声,眼尾立刻泛起薄红,叫人狠不下心来。
任久言端着药碗坐在床边,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
“不喝,”萧凌恒别开头,躲开任久言递来的药勺,“苦…”
他睫毛低垂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再抬眼时眸中已盈满委屈,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唇色因失血仍有些淡,却故意抿了抿,更显出几分娇艳。
这是萧凌恒第一次把从前传说中“狐狸精”的谣言给做实了。
“前些日子你喂我吃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任久言皱眉:“今晨还说这药不苦,怎的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了?”
“今晨是今晨,此刻突然就苦了。”萧凌恒眨眨眼,“我现在伤得重,你得哄我。”
任久言挑眉:“怎么哄?”
萧凌恒嘴角一勾,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唇:“用这里喂我。”
任久言耳根一热,板着脸道:“爱喝不喝。”
“唔,”萧凌恒突然闷哼一声,捂着左肩皱眉,“疼…”
任久言立刻放下药碗,伸手去掀他的衣襟:“我看看是不是伤口裂——”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萧凌恒一把扣住。
这人哪还有半点痛苦的样子,眼里全是得逞的笑意:“骗你的,就想让你碰我。”
他懒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任久言的腰带轻轻拉扯,像只餍足的猫儿在逗弄自己的猎物,“不用嘴喂我也行,或者……”
“或者什么?”任久言抓起腰间那只作乱的手往棉被上一放。
“或者你再帮我换换药,”萧凌恒拽了拽任久言的袖子,“一天两次不够的。”
任久言看着萧凌恒肩头上的纱布,他想起几月前自己重伤时,这人可是一丝不苟,从没有这般无赖。
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认命般的伸手。
从前怎么没发现萧凌恒这么会委屈爱粘人?
但无赖又如何?偏生这人重伤未愈,苍白的脸色做不得假,倒叫人狠不下心拆穿。
阳光落在他微乱的乌发上,整个人像是笼了层柔光,连求关注都带着几分惹人怜爱的狡黠。
任久言的手在衣襟上翻来翻去,就是不肯扒开,萧凌恒委屈巴巴黏黏糊糊的叽歪道:“之前我给你换药时,可是连——”
“好好好,别说了,”任久言一把掀开他衣襟,动作看似粗暴,下手却极轻。
纱布下的伤口虽然煞人可怖,可药膏仍旧是厚厚的敷在上面,并没有被吸收完。
“骗子。”任久言刚要缩手,却被萧凌恒趁机握住手腕。
“可是我有点疼嘛”萧凌恒拇指摩挲着他腕内侧的脉搏,“久言给吹吹就不疼了。”
任久言气得想笑,但榻上这人眼中藏着的娇嗔,变着法子讨亲近的模样又骚挠着他的心窝。
还未来得及做动作,只见萧凌恒又放软了身子往枕上陷得更深,喉结滚动着发出声轻哼,扭扭捏捏的耍着赖皮,哼哼唧唧的求安抚。
“幼稚……”任久言低头对着伤口轻轻吹了吹,抬眼时正撞上萧凌恒亮得出奇的目光,嘴角还噙着抹得逞的笑,活像只偷到腥的狐狸,明知故犯地晃着尾巴尖儿。
萧凌恒勾引人的鬼点子是用也用不完,他又突然拉起任久言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儿也疼,久言帮我揉揉好不好?”
任久言抽回手,冷着脸端起药碗:“你再闹,我就让韩远兮来伺候你。”
“别。”萧凌恒立刻老实了,乖乖张嘴喝药,可眼睛还黏在任久言脸上,“那你晚一些得亲手给我换药。”
任久言没应声,只是喂药的动作又轻了几分。
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根本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楚世安就匆匆推门而入。
任久言猛地直起身,耳根通红。
“楚兄?”萧凌恒则慢悠悠拉好衣襟,笑得肆意,“什么事急成这样?连门都不敲了。”
“你醒了?”楚世安大步走到榻前,官服下摆沾着赶路时的尘土,“醒的正好,陛下今晨下旨命我拿了左金吾卫将军齐天寒,但咱们都看走眼了,”
他顿了顿,“这人当真是块硬骨头,死扛着不招。”
萧凌恒笑意微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齐天寒?是他要杀我?”他看向任久言,“久言,你不是说还没查清楚吗?”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不满。
任久言眉心微蹙,将药碗往案几上一搁,药汁在碗沿晃了晃:“专心养你的伤,其余的事你此刻不该操心。”
语气生硬,却伸手替萧凌恒掖了掖被角。
萧凌恒趁机捉住他的手腕,拇指在腕骨上轻轻一蹭,鼓了鼓腮帮子,说道:“骗人精。”
任久言抽回手,别过脸去,却也没再说什么。
楚世安看着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流,突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他干咳一声:“那个…要不我先——”
“坐下说。”萧凌恒正色着拍了拍榻边打断道,丝毫没有方才撒娇耍赖的模样,“从头到尾,一字不落。”
楚世安硬着头皮讲述着这两日的事情经过,他一面顶着任久言时不时飞来的眼神,一面又扛着萧凌恒目光如炬的追问。
这可太难为人了,此刻就连平日最拿手的案情分析他都说得磕磕绊绊。
这绝对是楚世安这辈子最艰难的述职,比御前述职都难,既要让萧凌恒了解实情,又得防着边上那位祖宗生闷气。
说到最后,他甚至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重伤萧凌恒和宰了陆中丞这两件事都是他干的一样。
“大概……”楚世安轻轻深呼吸一口,“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第84章 君臣活下去和活在朝堂,是两回事……
由于萧凌恒无法下榻,最终是任久言随着楚世安来到了天督府衙门。
坤字牢房内,齐天寒背靠石墙端坐,双眼紧闭,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仿佛一尊石像。
透过送饭的小窗,任久言静静观察了片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任兄打算怎么审?”楚世安皱眉,“刑具都试遍了,这人丝毫不吃硬,始终不肯吐口。”
“不吃硬和骨头硬是两码事,世上没有人能做到丝毫不吃硬,”任久言摇摇头,“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软肋,只是之前审讯时没抓准而已,”
他抬眼看着楚世安,“他是骨头硬,单靠严刑逼供确实没用,但越是固执的人,弱点往往越明显。”
“任兄的意思是……”楚世安若有所思。
“他确实不在乎清誉,但硬骨头的人守的就是心里那点义,许是恩义,许是情义,”任久言轻声道,“况且,为将者”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微微颔首,“楚大人应该比我更明白。”
楚世安听明白了任久言的意思,他眉毛往上一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眼睛微微眯起来,“任兄和萧兄从前当真没审过案?你们二人这思路和手段怎么看也不像是生手。”
“哪有什么天生就会的事,”任久言温声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会的,都只是还没逼到份上罢了。”
这话虽直白,却道出了实情。确实,人到了绝境,哪还有什么会不会,刀架在脖子上时,再不会的事也会了。
更何况,任久言从前可没少帮沈清珏问话,如果真按照经验来说,他可是比萧凌恒更有一套的。
任久言垂眸,继续说,“齐天寒对凌恒下了杀手,如今陛下又下了死命令,不审出结果是不行的。”
楚世安示意府卫打开牢房的门,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齐天寒靠坐在墙角,囚衣上凝结着暗红的血渍,双手被铁链锁在身后。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眼,目光在触及任久言时微微一滞。
任久言扫过地上未动的水碗和墙角结网的蜘蛛,沉默片刻后开口:“齐将军,久仰。”
齐天寒闭口不言,只是冷冷盯着任久言的眼睛。
任久言也不急,缓步在牢房里踱了一圈。
“齐将军这些年忍辱负重的功夫,当真令人佩服。”任久言停在牢房中央,声音不紧不慢。
齐天寒依旧沉默,只有眼珠随着任久言的移动微微转动,脖颈绷直的线条纹丝不动。
“将军这般定力,实在让人感叹,”任久言缓步绕到他身侧,“说实话,来之前我还为难”
他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齐将军如此有气量的人,下手太重难免有辱斯文,总归叫人于心不忍心里愧疚,但下手太轻吧……”
他直起身,“陛下那边,又实在不好交代。”
齐天寒依然沉默。
任久言踱到齐天寒正前方,语气忽然转柔,俯身道:“前些日子天督府清查蟠龙营,听闻营里有三成将士,表面是百无一用的少爷兵,实则都是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
齐天寒抬眼,目光如刀。
任久言不闪不避,反而温文尔雅的笑了:“将军别这么看我。我说过,不会杀您的。”
他直起身,声音渐冷:“只是不知那些追随您多年的心腹,是否都清楚将军如今在做些什么?”
“你想如何?”齐天寒终于开了口。
任久言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语气却依旧平静,“我虽然不会杀将军,但您那些心腹…我可没那么多恻隐之心,”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狠戾,“等把他们屠尽以后,我会把你阉了,止血后再扔进磐虎营。”
齐天寒方才还倔强平视的目光瞬间溃散,混入了愤怒、屈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
任久言俯身凑近:“磐虎营的军风将军应当听过的吧?自从萧大人整顿右金吾卫后,磐虎营最恨的就是贪惰之将,到时候若再有人透露,岁宴走水那事其实是将军所为,害得萧大人挨了顿板子,你猜,没了命根子的左金吾卫将军,会在磐虎营过什么样的日子?”
齐天寒猛地挣动铁链,镣铐在石墙上撞出刺耳的声响。
他额角青筋暴起,双眼赤红:“任顷舟!你他娘的敢!”
任久言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暴怒的样子,甚至往后退了半步,给他留出发泄的空间,
“我没什么不敢的,你说我暴戾恣睢恶贯满盈也好,说我人面兽心豺狼成性也罢,在其位行其事,这是我该做的。”
“我/操/你/祖/宗!任顷舟!你这个没心肝的恶毒东西!”齐天寒怒骂着,“你不得好死!”
“我没有祖宗,也没有亲人,”任久言竟也不合时宜的接了话,“我早就死过了,”
“两回。”
“将军这样肚量的人我确实不想如此狠毒对待,但将军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萧大人痛下杀手,如此一来,我便没有理由手软了。”
自从萧凌恒闯入了他的生活里,任久言就再也没有像从前般毒辣行事。
但“不想做”和“不会做”终究是两回事,那些阴狠的手段他从未丢失,只是刻意的被他自己深深锁在了心底。
前日看着奄奄一息的萧凌恒,任久言心底的怒火压也压不住,那些蛰伏已久的暴戾瞬间冲破了牢笼。
他还是从前那个冷冽、精准的少年谋士,只是他如今,有了弱点和破绽。
“任兄……”楚世安上前一步拉住任久言的衣袖。
“你他妈……”齐天寒声音发抖,“你他妈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活该你没有亲人!你就不配!!”
“将军说的不错,我确实不配,”任久言丝毫不恼,“我本就并非什么良善之人,我就是泥潭里的蛆虫,地狱里的恶鬼,尘埃里的蝼蚁,”
低垂的视线扫过齐天寒,“我肮脏,我恶毒,我丑陋,”
他坦然地挑挑眉,“我承认,我也接受,”
一步步逼近,“可那又如何?我只是在保护我想保护的人而已,就像……”
语气极轻,“将军一样。”
话音落地,齐天寒瞬间哑了声,他再骂不出来任何。
任久言笑笑,继续压低声音说道:“将军当初对萧大人痛下杀手,如今又一人死扛着所有的罪责,不也是在保护身后之人吗?不正是觉得,那人值得以命相护吗?”
齐天寒那一双猩红的眼睛仍旧是死死瞪着任久言。
谁的手干净?谁没有立场?
“将军好好考虑清楚,”任久言缓缓蹲下与其平视,直视着那双充血的眸子,“性命和尊严,”
他目光如刀,“孰轻、孰重。”
说罢,他微微颔首,轻轻起身离开,丝毫没有停留。
楚世安紧跟在后,直到牢门关上,才一把拽住任久言的手臂:“任大人,你这”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眉头拧成了结。
任久言明白人心,他当然知晓刚刚自己那一番血腥狠毒的威胁任谁听了都会心生忌惮,楚世安无法不感到胆寒。
任久言抬头对楚世安笑笑,“楚兄不必担心,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缓缓偏移视线,看向牢房上的锁头,“刚刚我说了,无论是恩义还是情义,守的总归是个‘义’字,我并不忍折辱他。”
语气沉了几分,继续说道:“他手下那些将士也并非全部都手上沾血,倘若真的有奸恶之徒,私下处置了也就结了,没有必要全部赶尽杀绝,”
他顿了顿,“况且其余将士并不知内情,若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部屠戮,于军心而言也是不利的。”
楚世安闻言,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松:“那任兄接下来打算?”
任久言沉默良久,牢房墙壁上的火把将他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凌恒的腿不知何时能恢复如初,齐天寒伤凌恒至此,我确实想让他死,”任久言语气极轻,“但他终归也是替人做事,我又何尝不懂…”
话音刚落,一个府卫匆匆赶来。
“大人,指挥使,”他见到二人匆忙行礼,“尹指挥使急报!右指挥司刚刚查到,这位齐天寒的身份是假的,他是曾经谋反逆党殷亲王的副将之子,那副将姓岑。”
“岑家余孽?!”楚世安脸色骤变:“当年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府卫头垂得更低:“尹大人调阅旧案卷宗,发现…发现当年刑场上的死囚被人调包了…”
他咽了口唾沫,“而经办此事的,正是正是谷太师……”
“谷天涯?!”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任久言此刻终于想明白,丁口簿一事,只是一个引子,这一出戏,龙座上那位的最终目的就是这位党羽遍布朝野的谷天涯!
“这位终究是卷进来了。”楚世安神色不明的低声道。
“谷太师……”任久言微微蹙眉,他不明白,沈明堂何故为了谷天涯安排了这么一出迂回的大戏,
“任兄有所不知,”楚世安挥手屏退府卫,声音压得极低:“谷太师是三朝元老,永明年间堪称朝堂的中流砥柱,可后来”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后来五子夺嫡,谷太师明面上并不参与党争,但明眼人都清楚,他看上的是当初的八皇子。”
“后来呢?”
楚世安喉结滚动:“后来八皇子突然遭遇暗杀,凶手成谜。但…既然是党争…这凶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陛下?”任久言直切要害,“可当年参与夺嫡的皇子和党羽,陛下并未赶尽杀绝,为何——”
“我可没说是陛下!”楚世安急忙打断,却又欲言又止,“只是这位八殿下…情况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楚世安压低嗓音:“八皇子自幼天资过人,是最受先帝疼爱和看重的,当年朝野上下都明白。”
他顿了顿,“先帝对这位小皇子寄予厚望,倘若没有那些争斗,这东宫之位……”
他没有再说下去,后半句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所以他必须死,”任久言会意,“连带着忠于他的臣子也不能留。”
“倒也不是这样的。”楚世安摇头,“陛下登基这些年来其实也是在证明给他们看,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在获求那几位老臣的支持,只是这位八皇子太过于让人印象深刻,支持他的人一般都是真的忠于社稷的清臣,对于他们而言,陛……”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赶紧改口道:“对他们而言,弑杀八皇子的人就是祸国奸佞,罪无可赦。所以无论陛下如何示好,这些老骨头始终不肯归心。”
他叹了口气:“再加上他们这些年来始终抱团,广结党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陛下这才不得不”
“…自掘坟墓。”任久言终于理清楚了。
谷天涯三朝为臣,如今要说“忠”他定谈不上,但要说“佞”或“奸”他也不至于,他确实愤恨沈明堂当年诛杀了八皇子,可随着当年支持八皇子的旧臣接连丧命,他如今的盘算*,恐怕更多是为了自保。
党羽众多,遍布朝堂,如此才能让龙椅上这位投鼠忌器。
但同时任久言也很明白,君臣博弈本就是如此,清浊皆臣,做臣子的哪有不与皇帝斗法的?为臣之道,从来都是在与皇权的周旋中求存。清流也罢,浊流也好,说到底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既然这位谷太师并不是冲着掀翻龙椅去的,”任久言低声自语,“那倒未必非死不可…”
楚世安皱眉:“任兄的意思是?”
“你也说了,陛下杀他们是因为两件事。”任久言竖起手指,“一是不肯效忠,二是结党抱团。”
他盯着楚世安,“这忌惮合情合理,且不说帝王权榻不容第二人安睡,单论他们如此敬酒不吃,这就不得不全部诛杀。”
他顿了顿,“换做是谁,都无法安心让这些老臣活在朝堂里。”
“是啊,”楚世安还是没听懂任久言的意思,“陛下是不会安心让他们活下去的。”
“不,”任久言摇摇头,“活下去,和活在朝堂,是两回事。”
第85章 麻将我好像…胡了…
宸阳殿内,沈明堂高坐龙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楚世安垂首立于殿中,将任久言的提议原原本本道出,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他实在摸不准陛下会作何反应。
当他禀明之后,整个大殿陷入死寂。
殿内静了半晌,沈明堂忽然轻笑一声:“朕几时说过要谷卿的命了?”
楚世安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就照任卿说的办。”沈明堂已经重新低头批阅奏折,“朕准了。”
楚世安怔住一瞬,立刻从中抽离出来:“臣,遵旨。”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震惊。
楚世安躬身退出殿外,迎面正撞上匆匆进宫的年逍。
“年将军。”他抱拳行礼。
“小楚大人,”年逍打量着他,咧嘴一笑,“瞧着清减了不少,最近没少折腾吧?”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累。”
两人简短寒暄后,年逍大步流星往殿内走去,连门口当值的太监都识趣地没敢拦,这位爷进出向来不用通传。
“老沈,谷天涯那事怎么说?”年逍大咧咧地往蟠龙柱上一靠。
沈明堂头也不抬地批着奏折:“那几个小子想用留他性命,革职放逐,以此撬开齐天寒的嘴。”他笔尖顿了顿,嗤笑一声,“倒还算是有脑子的。”
“你同意了?”年逍挑眉问道。
“自然,否则那小子不会吐口的,”沈明堂终于抬头,“但是这老家伙死与不死,可不止受限于我的一纸皇诏。”
年逍眉头紧锁,“这老狐狸要是老实认罪,我可不会动他。”
“没说你。”沈明堂轻笑,“就冲他差点要了萧凌恒的命”指尖在奏折上点了点,“你觉得那小子会善罢甘休?”
年逍抱臂冷哼:“他现在连榻都下不来,你想借他手杀人怕是没戏。”
“话也不是这么说,”沈明堂说,“那小子手底下那么多死忠的兵,总会有几个气不过的。”
年逍摇头:“军令如山,那小子不开口,谁敢妄动?要说真有可能会动手的”
他顿了顿,“也就任久言那孩子,但他本就不会武,现在那身子骨,更是连刀都提不动,杀人?难。”
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沈明堂摆摆手,“罢了罢了,随便是谁都随他去吧,我这也就是随口一说。”
他高高挑眉,“若我要动手,直接让天督府暗中处置了便是,何必费这些周章。”
殿内又陷入沉默,沈明堂低下头,目光扫着奏折。
过了片刻,年逍随口问道:“老沈,你打算把那俩小子晾在外头多久?那小子如今已经能打五个军中精锐,这身手,估计是不比武忝锋差了。”
“不用急,快了,”沈明堂翻过一页,“前日赵爱卿进宫禀报,民间已经开始传任久言虽被革职,仍一心为国为民惩治贪官,”
他摇头轻笑,“倒是会造势。”
“是吗?”年逍眯起眼睛,“可算是让那小子抓到机会了。”他嗤笑一声。
“官复原职总得有个说法,身上这罪名不洗干净了也是说不过去的,”沈明堂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勾画一下,“等他们把眼下这摊子事儿办妥当了再说吧。”
任久言回到山庄厢房,在萧凌恒榻边坐下,将今日审问齐天寒的经过、楚世安入宫面圣的打算、齐天寒的身世,以及谷天涯与八皇子的旧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萧凌恒起初还靠着软枕安静听着,越听到后面眉头皱得越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所以这个谷天涯……”
“楚大人已经进宫请命留谷太师的性命了,只要他有活路,齐天寒就有开口的可能。”任久言说,随后他欲言又止的思忖了一瞬,终是说道:“跟齐天寒下令杀你的,也是这位谷太师。”
萧凌恒眼眸深沉的思考着,少顷,突然扬声道:“韩远兮!”
房门应声而开,韩远兮快步进屋抱拳:“将军有何吩咐?”
“立刻去军营,再调十个精锐过来。”萧凌恒眉头微蹙,“十个应该够了。”
“遵命。”韩远兮拱手领命。
待韩远兮退下,任久言看着萧凌恒的眼睛,开口问道:“你考虑的是这个?”
“不然呢?”萧凌恒被问的一头雾水,“万一楚兄还没问出供词,那老东西又派人来杀我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你还在山庄,我不能不防。”
任久言闻言,便没再多说什么。
此刻的两人,一个在盘算如何主动出击,一个在思虑怎样周全防备。
他们为了对方,成为了对方。*
二人沉默少顷,萧凌恒继续说道:“这老家伙单纯为了自保?”他眯起眼睛,“啧”了一声,“我怎么这么不信呢…且不说双方当年支持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主子,就单论岑家跟他非亲非故的,冒这么大风险救下岑家余孽,他图什么?”
任久言闻言微微颔首,说:“他一方面确实是为了自保,这不假,但我估计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他顿了顿,神色沉了下去,“他这是在下一盘大棋,深埋一颗钉子,用恩情和仇恨养一把刀,时刻悬在陛下这一脉的头顶上。”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厮轻轻的叩门声:“主子,二殿下带着花公子和乔公子到了。”
“直接进来就是,”萧凌恒咧起嘴,“我现在这状况,还能把久言怎么着不成?”他混不吝的笑着说。
任久言横了他一眼,起身去迎。
门一开,花千岁第一个进来,一只脚刚踏进门槛还没站稳,“听说你差点让人宰了?”
“你这张嘴是真的欠收拾。”萧凌恒抄起软枕就砸过去。
乔烟辰刚好走进来,一把接住飞过来的枕头,手里拎着个包袱,一边往里走一边说:“脾气不小啊,还活着呢?”
萧凌恒被气笑了,说:“还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沈清安最后一个走进来,他先是对着任久言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后径直走向榻边:“怎么样了?”
“小伤,”萧凌恒满不在乎地摆手,“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我。”
“我带了些药材,已经让下人收起来了,”沈清安手按在棉被上,“这些日子切勿逞强,等伤养好了再活动。”
“放心吧清安,”萧凌恒拍了拍沈清安的手背,随后转过头看了一眼花千岁和乔烟辰,“你俩就空着手来的?”
乔烟辰嗤笑,晃了晃手中的包袱,里面传出“咔啦咔啦”的石头碰撞声。
“这什么?”萧凌恒圆着眼睛问道。
乔烟辰,花千岁,沈清安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任久言和萧凌恒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榻边就支起了一张方木桌。任久言坐在榻沿,沈清安三人各占一边。
萧凌恒在任久言身后靠在软枕上,不满地哼哼:“美其名曰来探病,结果你们四人正好凑一桌麻雀牌。合着我是多余的?”
花千岁“噗嗤”一笑:“你肩膀的伤连手都抬不起来,牌都摸不动,想带你也没法带。”
“三个混蛋……”
四人已经利落的码好了骨牌,任久言微微蹙眉,对着自己面前排列好的十三块骨牌不知如何下手,“我没有玩过麻雀牌…不太会。”
萧凌恒探头看了看任久言的牌面:“这不是排得挺像样?”
“花色和数字怎么排序我还是看得懂的,”任久言无奈,“但具体怎么玩…”
“我教你。”萧凌恒突然直起身,前胸贴上他的后背,下巴搁在他肩上,“我说,你打。”
乔烟辰撇出一张骨牌,撞在牌阵上发出“嘎拉”一声响:“东君。”
无人应声,花千岁摸起一张牌,随手也在牌阵里弹出一张:“三环。”
“别动!”萧凌恒激动,“碰!”
他那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搭在任久言的肩膀,饶过那人的脸颊,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弹,两张三环倒下,
“八索。”他又弹出一张。
见无人要牌,继续是乔烟辰摸牌,随后他又甩出一张,“南君。”骨牌撞在牌堆上,清脆作响。
花千岁不满的皱眉:“你家的□□怎么这么多。”
随后他摸牌,摸起新牌后脸色更差,直接“啧”地一声甩出去。
是张一环。
有人欢喜有人愁,沈清安刚想抓牌,萧凌恒又来精神了,“诶诶诶!再碰!”
他笑得张扬,贴着任久言耳边道:“久言,你的手气可真好。”
又来了半圈,到了花千岁,他冷着脸打出一张,“一万。”
沈清安没有动,三人纷纷看向萧凌恒和任久言。
目光齐刷刷射过来时萧凌恒正皱着眉头看牌型。
须臾,他听半天没人说话,这才抬起眼皮来:“都看着我做什么?”他挑挑眉,“我不要。”
沈清安摇摇头笑了一下,终于抓了他的第一张牌,他想了想,随后推了另一张牌出去:“九索。”
“吃!”萧凌恒此刻两眼放光。
沈清安愣住:“你打了八索,吃九索??”
“那怎么了?我不想碰八索不行吗?”萧凌恒得意洋洋的用指尖推倒两张牌。
是八索和七索。
几人被萧凌恒这手不讲理的打法噎得说不出话。想骂人偏又挑不出错,可不骂他两句,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牌局又转一轮,花千岁甩出一张:“九万。”
萧凌恒刚要嚷嚷,任久言突然轻声道:“我好像胡了。”
“啊?!”花千岁和乔烟辰同时瞪大眼睛。
沈清安看向萧凌恒,发现对方也正一脸意外地盯着任久言。
静了少顷,萧凌恒才抬起头来点了点,“确实胡了。”
他手指横着一划推倒所有牌,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胡牌的规则?”
任久言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几人,“看你们打了三圈,规则差不多摸清了,既然碰和吃都是为了凑成三个三个的牌阵……”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牌面解释:“可总牌数却少一张,那么剩下那两张只能是一样的才说得通,”
手指指着两张四万,“除了这两张对子,我就差一张九万,就可以将全部骨牌凑成三张的牌组。”
花千岁“哗啦”推倒了自己的牌,“见鬼了”
乔烟辰挑眉问道:“任兄,你是装的吧?”
沈清安摇头失笑,转向萧凌恒:“你教的?”
萧凌恒摊手:“天地良心,我刚刚还打算喊呢,”
他突然揽住任久言的肩膀,得意道:“是我家这位,天生的聪明。”
花千岁将骨牌哗啦啦推入牌池,眯着眼睛打量任久言:“再来再来,换个位置,这位置妨我,我要坐东风位。”
乔烟辰轻咳一声,“怎么也得打完一圈啊,”
他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千岁,输给任兄就耍赖,这可不像你。”
“谁耍赖了?”花千岁“啪”地甩开折扇,“我这是防止有人扮猪吃老虎。”说着意有所指地瞥向任久言。
萧凌恒闻言立刻支起上身,受伤的左臂不小心碰到床柱,疼得“嘶”了一声还不忘护短:“自己牌技差还怪别人聪明?”
任久言默默将散乱的骨牌收拢成整齐的一排,轻声道:“要不我还是观战吧。”
“别理他们。”萧凌恒一把按住他的手,温热掌心贴着任久言的手腕,“我肩膀疼得很,你走了谁帮我摸牌?”
说着整个人又往任久言背上贴了贴,下巴搁在他肩头,呼出的气息拂过耳际。
沈清安垂眸洗牌,骨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既然要换位,不如重新掷骰。”
第二轮牌局开始,花千岁果然抢到东风位。萧凌恒也不再直接替任久言出牌,只是偶尔给出建议。
任久言的牌路与萧凌恒截然不同,他极少吃碰,总是默默运营着自己的牌。
“久言,你这样太保守了。”萧凌恒忍不住凑近看他理牌,“该抢的时候就要抢,你看花千岁都快听牌了。
任久言轻轻摇头:“我觉得再等两轮”
“听我的没错。”萧凌恒直接抽走他指间的骨牌甩出去,“这个留着没用,我们要等大牌。”
花千岁立刻碰了萧凌恒扔出去的四索,得意地亮出两张牌。
萧凌恒不以为然地哼了声,贴着任久言耳边低语:“不急。”
任久言耳尖微红,稍稍偏头躲开那过分亲近的距离:“你你好好坐着。”
“我这不是受伤了嘛。”萧凌恒理直气壮地又往前蹭了蹭,“大夫说要多靠着东西才不疼。”
第86章 稔知沈清安闻言并不惊讶
沈清安突然轻咳:“该任兄摸牌了。”
任久言如梦初醒,连忙伸手摸牌。新摸上的是一张六环,他犹豫地看向自己的牌面,已经有三张六环了。
“暗杠!”萧凌恒眼睛一亮,飞快地把三张六环扣下,“从牌尾补一张!”
花千岁脸色更难看了:“萧凌恒,到底是谁在打牌?”
“我们夫唱妇随,不行吗?”萧凌恒挑眉,手指在任久言刚补的牌面上轻轻一敲,“这张留着。”
………………
直到夜色沉沉,这牌局才算是散了场。四个时辰下来,任久言和萧凌恒赢了个盆满钵满,直接通吃三家。
花千岁和乔烟辰输的不服气,仍是不肯走,最终还是沈清安以明日自己还要早起上朝为由,劝二人下了牌桌离开了山庄。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一桌凌乱的骨牌和散落的筹码。
任久言起身收拾牌桌,将骨牌按花色归类放回檀木匣中。
萧凌恒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受伤的左臂搭在膝头,右手把玩着赢来的玉质筹码,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窗外传来渐远的马蹄声,最后一丝喧闹也消失在夜色里。
任久言合上匣盖,转头看见萧凌恒已经闭目养神,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任久言放轻动作,拿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袍给萧凌恒披上。
“我家久言就是厉害,”萧凌恒突然开口,眼睛仍闭着,“赢了一晚上。”
任久言手上动作顿了顿:“运气好罢了。”
萧凌恒轻笑一声,睁开眼看他:“腿上的伤好疼啊~”说完,他还眨眨眼睛。
这神情明显是有意图的,但确实该换药了,因着打牌,今日耽误了一回。
任久言微微颔首转过身,从床头柜里取出药箱,他掀开棉被,动作熟练地退下对方的裈裤,拆开染血的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1
任久言如今脱萧凌恒的裈裤时仍旧是会脸红羞涩,但包扎的手法却很利落,指尖偶尔碰到皮肤,激起对方一阵妙粟。
萧凌恒全程没出声,目光却始终紧锁着任久言。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深情与侵略的意味,像盯住猎物的猛兽,又像望向极光的旅人,仿佛要将对方深深吸入眼眸里,一刻不曾移开视线。
在萧凌恒的心里,之前任久言不愿与他有肌肤之亲,他也并不想强迫,再到后来对方重伤,他也就没了想那事儿的心思,所以始终也没有碰过对方。
如今轮到他自己负伤,任久言日日为他换药。且不说那部位明晃晃地暴露在心爱之人眼前,单论大腿根伤口的位置,每次敷药都避不开敏感部位的触碰,这就让萧凌恒无法控制的起了生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