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窃窃私语与咒骂明明是对着傅师兄的,却像利刃一样一刀一刀割在她心上,她面不改色敛下心神,看向从始至终就没说过话的段衡。
他走到清河长老跟前:“师妹,你想如何处罚他?按门规来说当罚一百戒鞭,但本座也不是
不能……”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清河长老斩钉截铁地道:
“逐出师门。”
众人瞬间被她这番话震住,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女子平静而残忍的声音传来:
“这样欺师灭祖以下,犯上弟子我不需要。”
“是么,那便按照师妹的意思,将他拖下去吧。”
掌门令牌重重摔在地上,同样跌落在石阶上的还有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师兄,以及写满少女心事的信笺。
她单膝跪在地上。捡起不知飘哪里去的纸,一抬头就看到段衡正蹲在自己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眼前突地一阵天旋地转,她仿佛看到三王爷扶钧和茯苓师兄不断重叠交融,最终变成了段衡的脸。
“师尊……”
明鸢缓缓睁开眼,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地,像是忘记了什么。
她闭上眼拼命回忆幻境中的事,可也只能想起在出嫁前的那几刻钟,至于她是怎么受伤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已经全都不记得了。
明鸢迷茫地看着坐在自己床前的人,因为房间昏暗的缘故,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黑影向她靠近,想捋顺明鸢凌乱的头发,却被她下意识躲过。
明鸢对上他错愕的眼神,有些别扭地躲开目光。
段衡了然,将停在半空的手放下,长叹一声:“怪我,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
“师尊没有不好。”明鸢急急地摇头,用力抓紧床下被褥,“您为何会在这里,是仙盟的人让您来的吗……”
她支支吾吾的话刚说到一半,手里就被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是茯苓剑?怎么会碎成这样。”
她记得这可是师尊最喜爱的佩剑,非必要时候不会拿出来。上次拔剑还是在法术课上试探墨玉的时候。
“它既已生出心魔,那便没有留着它的必要。你放心,我已将它拔除干净,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害你。”
“心魔?”她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咀嚼两遍,猛地抬起头,“等一下,墨玉呢?!”
段衡慷慨激昂的誓言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他脸上有些不好看,但还是保持着微笑:“他在隔壁房间。”
明鸢一听二话不说就要往床下跳:“我得去看看才行,我都伤成这样了,这家伙肯定比我还重。”
“阿鸢。”段衡按回床上,捡起被她甩在地上的鞋子,无奈道,“自己重伤未愈,就不要再去想其他人了。况且你师弟那边也有仙盟的医修在那边照顾。”
“那不行,其他医修哪有我医术高明。”她不赞同地摇摇头,说着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不放心。”
段衡盯着她忙碌的背影沉默片刻,突然开口:“你从前不是很讨厌他的吗?”
“我!”
明鸢张张口试图去解释,却觉得不管说什么都像是苍白无力的狡辩,只能含糊道:“同门之间要相互友爱,这不是师尊您和我说的嘛。”
听她一板一眼地复刻起他将墨玉带回来时说的那翻话,段衡心里就莫名升起一阵厌烦。
思索之间,他突然瞥见窗外的一抹人影。
于是他话锋一转,问道:“那阿鸢觉得,他和你是什么关系呢。”
“自然是师姐弟。”明鸢毫不犹豫地回答,她话音刚落,窗外的人影也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还有呢?”他似乎并不满意她的这个回答。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彻底看穿。
明鸢被盯得无法,只得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还有,他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朋友。”
她挠挠头,心说她这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墨玉这人虽然讨厌了些,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她许多的,她虽然还是很讨厌他,但也不至于会吝啬一个好友的位置。
段衡微微颔首:“那我呢?”
“您?”她一怔,下意识开口。“您自然是我的师尊,是我尊敬的长辈。”
“除此之外呢?”
明鸢不置可否:“师尊,您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在问我这些奇怪的问题。”
“无妨。”他低声笑笑,温柔地看向她的眼睛,声音嘶哑得近乎哀求,“阿鸢,我能不能抱抱你。”
“可!可以!”
她当然不会拒绝段衡,甚至当他抱来的时候她还主动地往他怀里凑了凑,试图抱的更近一些。
但古怪的是,明明二人之间紧密无间,她却没有丝毫悸动。
就像……她已经不再喜欢师尊了一样。
窗外黑影再次闪过,明鸢赶紧松开他往外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捕捉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在窗边捡到他因为匆忙离去而掉落在地的乾坤袋时,沉寂已久的心不知为何突地快了两拍。
第56章 姐妹花(十五)墨玉心里的小计较……
因着仙盟出了这档子事,仙盟大会不得不被迫终止。
至于滴血冥佩那当然也是给收了回去,许多匆匆来到此处只想看一眼神器真容的修士们骂骂咧咧,一是骂仙盟耍赖皮,二是骂凌华宗不干人事。
虽说罪行已经全部推到剑灵茯苓身上,但作为他的主人以及和他有关的其他人也难逃其咎,因此明鸢他们也被勒令在伤好之后必须返回宗门,不得停留。
“我本来还想在这儿逛逛呢,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开始赶人,赶个球哦。而且滴血冥佩的真容都没看到,这趟真他娘的亏到家了。”
墨玉诧异地看她一眼:“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来越糙。”
“哦,有吗。”她满不在意地继续低头捣鼓药瓶,“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你这种人处太久变黑也是正常的。”
“少冤枉我。”他嗤笑一声,将掉在地上的药草捡起来,“你今天怎么有空跑到我这里了,不去陪你那好师尊?”
“我倒是想找他,但是师尊忙的很,一直在处理幻境的事,才没空搭理我。”她撇撇嘴,捣药的动作又用力了几分,“况且我这不得过来给你还乾坤袋嘛,真大个人了还丢三落四的,丢人。”
不这样你怎么会过来。墨玉在心里嘀咕。
仙盟原本给他们安排的医修已经被推了出去,如今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原本他们还想安排个小药童留下来帮忙的,也被她一并支走了。
“那小的在此先谢谢明大夫?”
明鸢瞪他几眼:“你还说呢,现在咱们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仙盟对咱们虎视眈眈的,那几个医修说不定就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可不得提防着点。”
提到这个明鸢就来气,二话不说就把他的手捞过来强制摊开掌心,“而且你看你,手上的筋脉差点就断了,你怎么想的,竟然敢直接用手捏剑刃。”
“该不会是看到哪个美人落难变便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英雄救美了吧。”明鸢挖苦他。
墨玉用力将手抽回,别开眼,语气僵硬道:“你管这个做什么。”
“哎呀,你不要乱动,伤口又崩开了是不是。”明鸢见绷带渗血,赶紧急吼吼地冲上前止血,“你这体质怎么这样啊,你看我,才一天不到伤就好了,多轻松。”
这能好的不快吗,主仆契约可是直接将她身上大半的伤转到他身上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皮糙肉厚的多受点伤也没什么。小绿鸟这么脆弱,受伤一点点只怕是都要喳喳叫半个月的。
墨玉的视线从她胸前受伤处划过,又迅速移开。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叫她:
“明鸢。”墨玉看了她头顶毛茸茸的羽毛几眼,犹豫道,“所以你是
真的想不起来新婚夜那天的事了?”
“你到底要问几次。”明鸢没声好气地白眼一翻,“不是都说了,我就记得那天你来找我麻烦,在之后就没印象了。”
“真记不起来?”
“废话,而且师尊也说,要是强行唤醒记忆的话会损伤识海,所以还是要慢慢来,急不得。”
墨玉冷笑出声。
什么失忆不失忆的,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估计茯苓在布阵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留了后手——让明鸢在撞见他的真面目后失去记忆,以防她会受刺激而直接鱼死网破。
段衡倒是将自己和茯苓撇的干净,但他骗得了世人却骗不了他墨玉。哪怕记忆与神识相互独立但本质上也是同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他对明鸢的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接下来就看明鸢那边会有什么想法了。
他素来喜欢看热闹,但事关明鸢他不想冷眼旁观,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小绿,我听说凌华宗那些人明天就要回去了,你打不打算跟他们一起回去。”
他说的自然就是裴文柏他们。
在明鸢三人被困进幻境后,封原他们就找借口脱离队伍了,只留下裴家兄弟两个在密林里。
他们没有舆图,又用不了法术,还要面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各种古怪妖兽,虽说最后也没受什么伤但也是累的够呛,一听说可以提前回去后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有够累,至于另一方面……明鸢猜测是裴霖怕她会趁机找掌门告状报复他。
“我才不像他那么无耻呢。”明鸢舌尖在上颚处重重一碰,啧啧几声,“也就他成天有事没事告状,幼不幼稚啊。”
“那你就是不打算回去咯。”他挑起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她垂在自己身侧的发梢玩,“是因为师尊也在这里?”
她从容不迫的动作明显一僵。
“也,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还想等蠢蛇回来。”她挠挠头,轻咳两声,“虽然它给我留了封信,说自己已然在秘境里找到机缘就先不回来了,但我还是担心哦……”
一想到自家那倔强的崽崽还在林子里像个小可怜似的忍饥挨饿,她就一阵心痛。
墨玉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狂笑起来。
明鸢皱起眉:“有什么好笑的,我就是很担心啊。”
“也就你会担心。”他直起身子,拖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她,“能撞上机缘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说不定这趟回来他就直接修成人形了,还有可能长成我这样哦。”
"这大白天的你不要说鬼故事!"明鸢大惊失色地捂住嘴。
蛇蛇就是蛇蛇,绝不要变成人好吗,就算要变也千万变成墨玉这个样子的,要不然她真的会原地崩溃。
墨玉见她反应大成这样倒也没继续往下说,而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她头上那根变了纹样的发带:“哪来的?”
“就是师尊给我的那根啊。”她低下头,给他看清楚上面的纹样,“就是不知为何沾了血,怎么洗都洗不掉,我只好弄些花纹上去将它盖住。”
“是么。”墨玉意味深长地眯起眼。
他可太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洗不掉是因为上面沾的是段衡的血,堂堂化神修士的痕迹可是那么容易抹除的,就也是一种打上烙印的方法。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莫名升起一阵不爽。
就在他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让明鸢换上他买的发带时,系在他手上的绷带突地一紧。
再一抬头,就见少女小脸红扑扑的,眼神不停闪烁:
“墨玉,所以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有机会了。这里远离凌华宗,所以就算我和他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至于回去之后……那就等以后再说嘛,能圆梦几天是几天,就算只有几个时辰也是好的。
“听不懂。”他闭眼躺下将被子拉高遮住脸,“找别人商量去。”
“少在那里跟我装傻。”明鸢毫不留情地将盖在他头上的被子掀开,“整个门派就你知道我喜欢师尊,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行,那我就去多告诉几个人,让他们都来帮你。”
他故意阴阳怪气地刺她,想等她生气骂人好趁机取笑她让她打消这个该死的念头,没想到却在下一刻对上她明媚的笑颜。
“你才不会呢。”
少女低着头看她,阳光在她身后撒下一圈金边,将她整个人照得温暖又柔软,比初春的花骨朵还要柔软几分。
她向他凑近,轻快而又肆意地笑起来:
“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第57章 姐妹花(十六)天上仙境与人间红尘,……
翌日一大清早,明鸢就拖着墨玉赶到了仙盟附近最大的凡人集市上。
这儿虽比不得幻境中的洛阳城,但也算得上热闹,人们在窄小的街道上来来往往,摆摊售卖从山上打下来的一些低阶灵兽。
在这里不仅有凡人,还有不少名门正派的弟子和来自外域修士,甚至还有鬼修和妖修等。
明明应该势不两立的几拨人如今却其乐融融地混在一起做生意,看起来诡异又和谐。
明鸢也乐在其中,一边走一边看,时不时捡两个漂亮珠子对着阳光比划比划。
墨玉伸手夺走她看了不知道多久御灵珠,同时随手丢给摊主两枚灵石,没声好气道:“不是说要帮你追段衡么,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唉唉唉,我可没打算买的,你快退了。”明鸢嗔他一眼,“还有啊要我说多少次,对师尊放尊重点,别整天直呼大名。”
“哦。”墨玉敷衍地把御灵珠扔到她怀中,双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将下巴往上一抬,“记住了,不改。”
明鸢瞪他两眼,转脸对上摊主时又是另一副模样,她颇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笑道:
“大娘,这个我们不要了,他闹着玩的。”
摊主大娘倒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一听明鸢这么说就给她退了,还不忘挪揄他们两句:
“哎呀,还是有家世的好,有媳妇管着,也知道过日子。哪像我家那儿子,一把年纪了还单着,一天天的就知道花天酒地。”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明鸢见她误会,赶紧连连摆手,同时对墨玉使眼色,“你也说几句啊。”
“说什么。”墨玉自上而下地瞥她一眼,语气凉凉,“说你不识货?品相这么好的御灵珠也看不上?”
“嘿,你这——”明鸢刚想开口飙脏字就突然瞥见不远处的一抹白影,她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又强行咽下,化繁为简,浓缩成一个字:
“滚。”
墨玉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挑眉看她,并不打算让开。
“你是打算过去找他?”
“那不然呢。”明鸢在他身侧停下,不满地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的事。”
“没忘,所以我才拦着你。”墨玉耸耸肩,侧身让开一条道:“不过你要是就这么打算过去的话,也无所谓。”
明鸢狐疑地看着他。
墨玉对她勾勾手指,示意她跟着自己来。两人就这样并肩走着,保持在距离段衡三步左右的位置。
“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追不上师尊吗。”不等明鸢回答,他又接着说下去,“因为你方式错了。”
“怎么说?”
就明鸢追问,他摆摆手,煞有其事地说道:“你在他面前太主动也太幼稚,他就只会永远把你当成小孩看。但你要是稍微离他远一些,他便会开始对你上心。”
墨玉一打响指,总结道:“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可以离他远点。”
“真的?”明鸢故作惊叹。
“自然。”自然是假的。
他又没有什么毛病,怎么可能会放任明鸢和段衡接近,当然是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永远也见不到,好打消这家伙的念头。
没想到却听见她身道:
“听起来你对这事儿好像很擅长啊,想必应当追过不少姑娘吧。”
墨玉身子一僵,差点把刚咽下的口水喷出来。
也不怪他会有这个反应,主要是明鸢的态度太反常了,按理说应当追上来骂他才是,可刚刚她的这番话,语气说是骂,不如说是……嗔怪。
但当他转眼一看时,她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
墨玉定定心神,别开眼。
“怎么,说中你心事了?”
“别瞎猜。”他扯扯嘴角,挤出一个自嘲的笑,“我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从前也只是帮某个大少爷扯桃花而已。”
封原出手阔绰,在家中又极为得宠,讨好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虽然恶心,但也只能捏着鼻子做人。
明鸢见他不想多谈也没再追问,只是没来由地伸出手,替他弹去落在肩上的花瓣。
待他看过来时又若无其事地向后退几步,笑意盈盈道:
“哎呀呀,那接下来可就拜托墨玉大师咯。”
***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段衡此次下山并没有带什么随从,从街头走到街尾都是孤身一人。
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目的,这里走一走那里看一看,零零碎碎地买了些吃食与女儿家用的小玩意儿,最后才在一个卖法器的大娘跟前停下。
明鸢认出那是他们一开始停留的那个摊位。
她快步跑过去,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段衡就已先向她看来。
“阿鸢,你怎么也在此,不去养伤么。”他温和地冲她笑笑,刚想问几句时就猛然瞧见跟在明鸢身后不远处的墨玉。
他笑中的温润如玉立即消失了一大半。
“见过师尊。”墨玉这回倒是老实,也没说什么别的,行个礼之后就老实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几个油纸袋,像个跟在师姐身后跑的跟班师弟。
“我伤好差不多了,这不是再过不久就要回凌华宗了么,所以想趁此机会再在这里转转。”明鸢晃到他们中间挡住墨玉不善的视线,乖巧地给段衡行礼,“顺便带师弟来瞧瞧,看有什么东西是能用上的。师尊您是来买东西的么?”
“和你们一样,也就是随意看看。”
这明白的就是客套话,虽然他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是眼中的不耐烦简直都要溢出来了,明鸢刚想说几句话缓和一下,就听到身后的墨玉开口:
“既然这样,那师尊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同行。”
他虽恭敬,却明摆着话里有话,哪怕是明鸢都闻到了他身上的火药味。
段衡不急着回答,而是慢悠悠地捏着两枚御灵珠把玩。
“同行的话,就不必了。”片刻后,他将手中之物放回原位,清冷的目光向上扫去越过明鸢的头顶定在墨玉脸上,“你们就好好玩吧,记得在入夜前回来便是。”
她还想踮起脚再看他几眼,恰好此时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街头路过,一下子就将她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等她想再看时,段衡早已消失不见。
她急急地追过去,正要往摊子后的一间“客栈”里迈,就被墨玉叫住。
“你要去听戏?”
明鸢抬头往上一看,这才发现这里好像确实是凡人们的戏楼。
浓妆艳抹的戏子们在二楼咿咿呀呀地唱,是她听不懂的悠扬小调。
她之前在幻境里的时候曾路过过好几次,只是那会儿一心想着找滴血冥佩和离开幻境,所以看几眼也就那么过去了。
她在朱红的大门前犹豫片刻,看看黑洞洞的门内,又看看身后拥挤的人群。脚步抬了又放,恨不得把纠结两个字写在脸上。
“你是不是想进去凑热闹,但是又怕师尊不在里面然后和他擦肩而过。”墨玉面无表情地走到她身边点破她。
随后赶在明鸢发作之前将她往戏楼里用力一推,将灵石塞进立在一旁的侍童手中。
黑暗迎面而来,在视线消失之前,明鸢猛地耳边传来少年人轻快肆意的笑声。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
戏楼虽属于凡人,却用了妖族与道家的手法。
奇门遁甲,神机妙算,不管身处何处都能清晰地听到青衣的歌声,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的踪影。一直等她走到戏楼中央时,眼前的看台才猛地亮起来,水袖与花瓣一齐飞扬,组成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
明鸢回头往后看,才发现墨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倒也不着急,随意找个位置坐下,拖着下巴继续听他们唱歌。周围有不少看客拿了瓜果点心等零嘴,时不时飘来点诱人的香气。明鸢心中馋虫被勾起,又担心离开戏楼后出去买吃食就进不来了,只好强忍着,靠屏息凝神保持专注。
周围还是黑暗一片,只有看台处点着些许烛光能叫人隐约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她听不懂他们的唱词,只觉得好听,又想找点事做给肚里的馋虫转移转移注意力,干脆拖着下巴轻轻歌唱。
在她第三次跑调之后,身侧突地传来一声沉闷的笑。
明鸢莫名羞耻起来,拳头在袖子下轻轻用力攥紧。
那人停下笑,点点她的手腕,示意她摊手掌。
她不明所以地照做,下一瞬手心上就被放了个冰凉的东西。
“荔枝?”
她轻轻一捏,荔枝壳便瞬间消失,只剩下莹白的荔枝肉,她将其塞入口中,果然满口清香。
来不及多问,手上就又被放了好几枚其他的东西。
“不不不,不必如此。”认出这是上品灵果红锦荔枝后她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推拒之间,空闲的另一只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对方也让她摊开手掌,如法炮制地在她手中也放下一个油纸包。
明鸢一怔,倒不是因为那家伙古怪的举动,而是因为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气味是凌华宗山下梁记铺子的芝麻团没错。她从前每次下山会诊时都会拐去买一些。因为担心在山上吃这些凡物会被其他人看到导致她仙女的形象被损害,她每次都得想法子避开人。
偏偏下山的时间有限,梁记铺子又生意好,她心心念念了这么久也只买到过两次。
上次她眼瞅着就要买到了,没想到有个家伙突然蹿出来搞破坏,害她痛失芝麻团,为此她还气愤了好久。
但哪怕再气愤她也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毕竟冰清玉洁的仙女才不会为一口凡人的吃食哭鼻子。
她心神一乱,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用力扣住手腕。
而与此同时,右边的那人也用力将她扣紧。
黑暗中,看不清面孔的二人将她紧紧夹在中间,逼迫她在他们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第58章 姐妹花(十七)俩男的在那又争又抢……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周围烛火瞬间亮起,与此同时,盘踞在她周围的两股力量也随之消失。
明鸢抬起头,就看到右手边原来坐人的位置已然空荡荡的一片,只有几个落在地上的荔枝证明他确实来过。
她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心将其捡起,刚一抬头就对上墨玉戏谑的目光。
“这么舍不得,那怎么不去追你的好师尊?”
他说话阴阳怪气的,好在明鸢早就习惯了他这样,将荔枝在衣服上随便擦擦后就一股脑地全部塞给他。
“给你给你给你!”
火气那么冲,干脆添点荔枝加把火,把这个最臭的家伙烧死得了。
见她脸颊微微鼓起,墨玉绷紧的表情可算是缓和了些,但依旧难看。手指微微曲起,若不是有明鸢在这里盯着,荔枝只怕早就已经四分五裂。
明鸢才懒得搭理他,转身就随着人流往外走去。墨玉随即跟上,在路过某个举着破碗的小乞儿身边时将荔枝随手扔进了他碗里。
明鸢在台阶前停下转过身,就见他优哉游哉地背手跟在自己身后。
“你在乐什么?”
“做了件好事,高兴。”他用法术除去手上的荔枝气息,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你这
就打算回去了?”
前方是个大型法阵,只需要半块灵石就能在转瞬间传送回仙盟。
“师尊不是说要在日落前回去么?”明鸢反问他,“莫非你不打算回去?”
“你倒是听他的话。”
墨玉咂咂嘴,抱着胳膊靠在树上:“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是个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明鸢停下脚步:“你想说什么。”
墨玉缓缓地走到她身前,老神在在道摆摆手指:“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句,最好还是不要太乖……”
“不要什么?”
独属于化神修士的威压倾泻而下,明鸢头顶的那三根羽毛瞬间立起。
墨玉剑眉微挑,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
“弟子见过师尊。”
段衡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明鸢很前,对她伸出手。
“到我这里来。”
明明他话语依旧温柔,周身却全是不容拒绝的威慑力。
明鸢听后赶忙向他走来,察觉到墨玉没跟上后又回头瞧,便是这短暂的一眼,直接让降临在周围的威压又沉重不少。
路过这附近的修士们察觉到之后都赶紧跑了,真生怕再留一会儿就会被波及到。
一时间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段衡凝下心神目光越过墨玉,眼中既是警告也是排斥,直至看到明鸢空荡荡的左手,直到确信她也没有接受墨玉的芝麻团后,脸色才稍作缓和。
他向前走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鸢,随本座回去。”
明鸢有些迟疑地回头看向墨玉:“那师弟他……”
“他不用。”段衡冷声打断,像是终于才发现墨玉也在这里似地,“你师弟还有其他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得。”
“其他事?”
见明鸢依旧是那副犹豫的样,他眉宇之间戾气更甚,冷声道:“封家正在找他,叫他必须得过去一趟。”
“封家?”明鸢一拍脑袋,转头看向墨玉,急道,“是不是因为你之前得罪封原的事……哎呀,你做什么呢。”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低头一瞧,墨玉的手正紧紧地扣在她手腕上,怎么挣也挣不开。
少年剑修的指腹上带着薄茧,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旋转一圈,带来丝丝麻麻的痒意。明鸢心脏一缩,下意识想要挣开,可身上却像是被人卸了力似的,怎么动也动弹不得。
师尊目光灼灼,不善的目光似乎要在他们身上盯出一个窟窿。
他却像是故意一般,不仅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还在对方的视线下靠近明鸢,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兴许是因为他今日有去下厨的缘故,他身上还沾着淡淡的烟火气息,一下子就将她从端庄清正仙境拉扯到能肆意打滚的红尘。
“小绿,教你一招:比起当克己复礼的君子,不择手段的小人更容易达到目的。”
说罢不等明鸢反应就再次向她凑近,当着段衡的面捏了捏她莹白的耳朵尖,少年人神色飞扬,简直嚣张得不像样子。
“墨玉。”段衡的脸黑得几乎要凝出水来,若不是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只怕他腰上的茯苓剑早已出鞘。
墨玉见状顺势将她松开,眼皮轻撩,对着他嗤笑一声。
“多谢师尊告知封家的事,既然如此那弟子就先退下了,改日再拜见师尊。”
***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地行走在密林的小道上。
耳边是树叶吹拂的沙沙声,脚下是零散的鹅卵石,明鸢小心翼翼地沿着他的脚印走,心里乱成一团麻。
段衡一路快步走到城外的某处密林深处,突然转过来看向她。
明鸢有些止不住脚步,差点撞在他背上,好在她下盘功夫够硬,又稳稳当当地站了回去。
一抬眼,就看到他想要搀扶他的手停在半空,连同他的神色一起僵在原地。
“也是,阿鸢现在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师尊了。”他故作伤神地收回手,再一抬头时候又恢复成了她熟悉的温和模样,“也有自己的秘密了是不是?”
“师尊,我……”她张张口刚想解释,就觉得识海深处传来一阵闷痛。
等她再睁开眼时,那股奇怪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蒙在她识海上的那团迷雾也散去许多。
“怎么了?”
段衡关切地看向她。
明鸢摇摇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拉着她在一旁坐下,变戏法似地变出许多灵心花。一朵朵冰蓝色的花绽放在四周,将昏暗的空地照亮。
小花就像是有生病一般地贴着她的手指,在她的指腹上轻轻地蹭。
简直像活的一般。
换做平时她会兴高采烈,可现在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眼蔫吧吧的。
“多谢师尊的花。”
他见她如此他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叹口气:“你若是还在生气,大可以和本座说,但为何要为难自己。”
明鸢摇摇头,低声说道:“弟子不懂师尊的意思。”
“你这几日一直同墨玉在一块,可不就是故意的。”段衡曲指在石头上轻轻一敲,地上的几朵灵心花便化为粉末,“还有那日,你说的话其实也是并非出于本心吧。”
他将花拾起,不紧不慢地伸手替她将垂落下的发梢别在而后:“本座还记得,墨玉入门的第一天阿鸢说过很讨厌他,不想让为师收他为徒。也记得你曾无数次与三长老的那几个弟子抱怨,想要将他逐出师门。”
明鸢询问:“师尊如何得知?”
段衡不置可否,而是将问题抛回给她:“那阿鸢现在还想让他离开么。”
见明鸢不回答他也不着急,慢悠悠道:“只要你愿意,本座可以将他逐出师门,永远不得靠近凌华宗。”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么?”
换做是几个月前的她肯定会迫不及待点头,甚至还能掏出小本本复述墨玉的罪行。可真等到机会摆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不太想去抓了。
听说他或许会离开宗门的消息,她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有种说不上的落寞,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北风吹过都能引起回响。
她敛下眉眼,好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还是不必了,师弟也没有违反门规,就这样被逐出师门未免太过冤枉。”
“有没有违反门规的,不都在本座的一念之间么?”
明鸢猛地抬起头看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师尊,您是认真的?”
她不会忘记收徒的那天他对这个天生剑骨的好苗子有多喜爱,甚至还替他说了很多好话让她好好照顾他,如今竟然舍得将他赶出去。
就因为她?
“你从六岁起就拜在为师门下,我们彼此熟悉,是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们之间不该因为他人而生分。”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循循善诱着的,足以将她溺死在深邃的目光之中。
“阿鸢,师尊永远站在你这边。”
只要她开口,墨玉下一刻就会被从宗门中除名,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她依然是他座下的首席医修,是宗门里冰清玉洁的大师姐。
……甚至,还能像她在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样,与师尊喜结良缘。
这一切的一切只需要她点个头就能实现。
她曾无数次畅想过与师尊有关的以后,可当机会真的降临到她跟前时,她却开始犹豫不决。
段衡在她面前蹲下,想将花别到她的发髻上,却被她一下子躲开。
“躲什么呢。”他半开玩笑道,眼神却逐渐冷下去,“你以前可最喜欢这些花了。”
“以前是喜欢的。”
她低下头,在心中认真地说道:但人心总是会变的,不是么?
第59章 姐妹花(十八)“哟,是什么风把……
“哟,是什么风把咱们大少爷吹来了,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么关心我呢。”
墨玉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动作懒散目光却不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剑柄上敲,整个人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
封原却像完全没看到一样径直走进房间内,在他面前站定。
"自然是来探望你的,毕竟咱们也算是兄弟一场,身为哥哥的来关心关心弟弟难道不应该吗。"
“呵。”墨玉盯他片刻,眸中戾气更重,“你听没听过一句话,猫哭耗子假慈悲,不如开门见山些,你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你要是是想来杀我那大可以省省。之前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现在已经……”他
眯起眼,右手猛地握住剑柄,拇指一推,利剑即刻出鞘,“迟了!”
剑尖逼至他跟前,眼看着就要触碰到他鼻尖时又硬生生收回,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满的弧度。
这一招一式下封原的背后早已被汗浸湿,但他还是强撑着站回原地,没有露怯。
墨玉不屑地将剑收回鞘内,嗤笑道:“少爷后不后悔当时没有在我小的时候就将我杀掉。”
“哦不对,你一直都想杀我,只是没成功而已。”
“我今日来找你确实是有正经事。”封原定定心神后才开口道,“段衡手里的那块滴血冥佩我们已经拿到,现在还有仙盟那一块,你打算如何将它拿到手?”
“这话该问你吧。”墨玉抬眸懒洋洋地扫他一眼,“专程来找我一趟,你应该不是来咨询我意见的吧。”
封原勾勾嘴角:“堂弟果然聪慧。据我所知,现下那块玉正存放在仙盟内阁最深处由盟主本人看守,禁地十丈内还有至少五个以上的化神修士镇守,只凭我一人肯定没办法闯入,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你替我将他们引开,我来对付盟主。”
封原说的言之凿凿,墨玉却不吃这套。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功劳归你,力气活归我呗。”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嘴里扔了枚荔枝,“所以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帮你?”
“你帮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下去,“墨玉,半妖之力的反噬不好受吧,你也不想再继续变成蛇了是不是。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月的玉清丹你还没拿到吧。”
“啧。”墨玉神色一凛,咬牙切齿地低声暗骂,“又是我娘让你来的吧,她来来回回就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但一想到的变成蛇的那段屈辱日子,他又不得不将心底的火气按下:“行,那就按你的计划来。”
封原说完后却依然没有想走的意思,“还有一事,姑姑说你昨天烧了传讯用的纸鸦,为什么。”
“怎么这事也来找你。”墨玉越发不耐,“昨天心情不好所以点火玩,有什么问题吗。”
“是心情不好还是在争风吃醋。”
墨玉猛地抬头瞪向他,食指用力按在剑柄上,似乎只要他再说一句,方才的警告就会变成真的。
封原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目光,老神在在道:“墨玉,我是看在同族的面子上劝你一句,昆仑山的人不是你能随意妄想的。”
“你今日的话有些多了。”他起身向他走来,每走一步周身的威压就强上一层,明摆着就是一个送客的姿势。
封原见状倒也不再坚持,顺势退到门外,只是他在往前走几步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倒退几步朝墨玉笑笑。
“说起来今日是回玄天州飞舟启航的日子吧,我看你心心念念的小师姐也跟过去了,和你师尊有说有笑的,你说,她会不会抛下你离开呢?”
咔。
墨玉神色一凛,手中的杯子被他硬生生地捏成了碎片。
***
一刻钟前,码头旁。
“师姐,明师姐?”
一连被裴文柏叫了好几声,明鸢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啊,裴师弟。”
他收回在她眼前晃悠的手,挠挠头:“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呢,师姐,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的空洞的神色有多吓人。”
“是么。”明鸢淡然地瞥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能是昨天没睡好而已。”
准确来说是一夜没睡。
头顶上的那朵灵心花比过去的每一朵凋谢得都要快,她才刚回去,铜镜里的花就已经枯萎了,稍稍碰碰就灰飞烟灭,经不起一点推敲。
“我没事的,你也赶紧去收拾吧,他们那边不是也在催了么?”
倒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这边刚说完,那边就传来裴家家丁的呼唤声,中间还夹杂着大少爷裴霖的骂骂咧咧。
裴文柏收回目光,略带歉意地挠挠头:“师姐,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明鸢抬眸看向他。
她的目光太过淡定,反而让他越发地心虚起来,只能努力挺直腰板,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一些。
但也只是看起来。
“明师姐,我对不起你,我和我哥都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吧,随便怎样都行,但是不要还像以前一样待我。”
——实际上他早就不堪一击,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随意将他击垮。
明鸢不置可否,依旧是那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慌乱。
“这其实也不怪我,都是我哥的错。你们被困进幻境之后我是想去汇报仙盟的人的,但是我哥不让,他说如果仙盟那边来人的话我们就算主动认输了,所以我才没能及时去救你们。”
他支支吾吾半天,猛地瞥到正在将东西抬上飞舟的封家人,又急吼吼地补充道:“是封少爷,是他威胁我,让我不要去找人来帮忙。他还说这幻境说不定就是你们的机缘,我们贸然进入说不定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师姐,我真不知道那里面会那么危险。若是我晓得你们会遇到……”
“好啦。”
明鸢突然开口将他打断。
裴文柏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你是不是在怪我之前害你错过医修考核的那件事,我可以解释的,那时候我也是被骗了……”
“我说可以了!”
他一怔,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恰对上明鸢沉静冷淡的双眸。
想要说的话一下子被卡在喉咙,嘴张了又张,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发出嘶哑的音节。
“我没打算追究你。”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后才缓缓睁开,“你也不必再多说了,知道吗。”
“明师姐……”裴文柏怔怔地看着她,总觉得眼眶有些灼热。
她不质问,也不解释,也就是在这时候裴文柏才猛地反应过来,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一直在包容着他们。
但忍耐总是有效度的。
一旦触碰到那个临界点,那么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就是彻彻底底的崩塌粉碎。
“师姐。”他扯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总觉得你从幻境出来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但是给他的感觉就是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么。”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轻声道,“或许是因为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她对他笑一笑,刚想转身离去就被他叫住。
“师姐,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他搓搓手,迟疑道,“师尊说了,咱们伤势不重的可以先回去,留墨玉师兄一人在后面养伤就行。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仙盟这里也不是什么能长待的地方。”
他咽咽唾沫,再看向她时不由自主地也多了几分期盼:“你和我们一起走吧,在路上还能相互照应。”
照应?
明鸢嘴唇微动,无声在在嘴里反复将这两个字念了两遍,冷笑出声。
意识到自己失言,裴文柏的脸上不免浮现出些许尴尬之意,他刚想说些什么给自己找补,明鸢已经走远了。
她走得很快。
一群又一群的弟子不断从她身侧走过,她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地扎入夜幕之中。
有认识她的人叫住她,询问她要去哪里,飞舟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启航了。从仙盟到外界总共也就这么一趟,若是错过的话还要再等上半个月。
对此她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依旧是自顾自地往前走。
天空兀自下起毛毛细雨,雨水将她头顶的羽毛淋湿,湿漉漉的黏在头顶上很不舒服,她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躲雨时,一把伞突然停在了她头上。
明鸢转过身,恰好对上青年深邃的目光。
“怎么不上船。”段衡替她把头顶的毛捋顺,“再过一会儿船就要开了。”
“我不想上。”
“什么?”段衡疑心
自己听错,“为何不上。”
明鸢后退一步离开油纸伞的庇护,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昨日师尊问我的问题,我已有答案了。”
“阿鸢,你先起来。”段衡张张口,喉咙有些说不上的干涩。
但明鸢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滑落,将小鸟的羽毛彻底打湿。
“师尊教养我多年,将衣钵传授与我,这笔恩情弟子没齿难忘。”她满不在乎地擦去脸上的水,“可您这些来对我的阴谋算计,弟子也没法置之不理。”
恩一头,怨一头,两两之间倒也抵消得干干净净。
她昂起头朗声道:“弟子自请离开师门,还望师尊成全!”
说罢不等他回答,她便抬手将玉簪一把抽出,满头银霜瞬间褪去色彩,化作了最浓墨重彩的绿。
在那片绿意盎然之下,是被忽视了许多年的勃勃生机。
第60章 姐妹花(十九)开窍
明鸢回到房间时已近深夜。她推开门习惯性地想去把灯点上,刚放下伞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也不怪她警惕。
因为这房间里的呼吸声……实在太重了。
就像是有一头猛兽正匍匐在阴暗的角落,安静地等她踏入陷阱之中。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想要逃离这里,但却稍微晚了一步——
窗户被风吱呀一声吹来,闪电划破天际,而她在这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对上了那双摄人心魄的金色兽瞳。
咚!
后背被重重砸在墙壁上,但并不痛,那人看着来势汹汹可实际上对她小心得不行,担心她腰撞上书柜还伸手给她垫了一下。
“喂,你要做什么……悟!”
她心中的疑虑才刚刚升到半空就又被人重重地给按了回去,木窗被风用力吹上,将屋内的最后一点光线吞没。
少年人身上灼热的气息铺面而来,明鸢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攥紧拳头。
他身上是热的,唇凉得紧,一点一点地从她的下巴处缓慢往上蹭,他身上的气势迫人得紧,双手紧紧按住她的肩膀不容她逃脱,动作却慢得近乎凌迟。
待快要碰到她唇畔时,明鸢下意识闭上眼。
但预想中的事并没有发生。
他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别开脸,改为在她莹白的耳垂上轻轻啄了一下。
酥麻的感觉瞬间蔓延至全身,明鸢忍不住想要向后缩,但对方却不许她往后退。
她退一点,他就进一点,等到她退无可退的时候他就俯身与她额度相抵触,放肆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
凉风卷着几滴雨水从窗缝间飘进来,却并没有将房屋中的沉闷与燥热驱散半分,反而让空气中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他,心跳如战鼓。
明鸢情不自禁地想要询问,可话还没出口扣在她后腰上的手就突地收紧,她一个站不稳直接跌入他怀中,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在慌神的同时也听到了他和自己一样狂乱的心跳声。
他今日应当是晒了很久的太阳,连带着头发都是暖烘烘的干净味道,衣襟处沾染着淡淡的药香味——那是她亲手配的药。
“墨玉,你做什么呢。”她双手撑在他的胸口处想站起来,可怎么也动弹不得,不免有些气闷,“放开我。”
他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一般,禁锢在她腰上越发用力,恨不得把她完全嵌自己的身体里。
明鸢被他抱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赶紧用力拧他的后腰。
墨玉闷哼一声,有些委屈将脸埋进她的颈窝处,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喃喃:“你怎么还会打我。”
明鸢:“?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骂你,你要是再不放开我就连你爹娘一起骂。”
她以为他这样说了这家伙多多少少会有些顾忌,没想到他居然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连带着她也一起震个不停。
“没事,你骂吧,反正我自己也没少骂他们。”他随意拈起她的一缕发尾把玩,声音沙哑又含糊,“我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渣滓,好在他死的早,还没来得及祸害太多人。我娘……她待我也不好,总之你随意骂。”
他说的轻轻巧巧,明鸢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第一次帮他治疗的那天他捂得死紧的衣服。之所以不让她看,该不会是因为身上都是伤疤吧。
她见他性格那么恶劣又和封家颇有渊源,还以为他和封原一样也是封家的某位少爷,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早就听说世家大族阴私秘密多,果不其然。”
她话音刚落就见他再次大笑起来。
“做什么。”明鸢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上隐隐浮起热意,“难道我说的不对?”
墨玉不置可否,随后突地低头在她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再次捏了捏。
明鸢双眸猛地瞪大,用拧他的方式表示强烈抗议。
“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墨玉低下头盯她片刻,又欠兮兮地捏捏她鼓起的脸颊,微微向后一仰,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气性这么大,看来是真的小绿没错了。”
“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你脑子烧坏了?”
她没声好气地甩开他,转头去将灯点上。因着墨玉方才说的那几句破烂话,房间里好好的暧昧氛围也没了,她现在只觉得自己手腕疼。
XX的,家伙的肌肉那么硬做什么,她拧他不仅没把他报复到,反而把自己给累得够呛。
墨玉看她使劲甩手,笑得前仰后合。
明鸢气得也不顾手疼了,就想冲上去拧他。
“说老实话,我以为你今天会和裴文柏他们一起走。”他轻松卸掉她的力气,顺势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抬头与她对视,“所以也没想过你今天还会回来。”
在房间里看到她时他第一反应是封原的恶作剧,第二反应是自己被半妖之力反噬,又出现幻觉了。
“还好不是。”他握着她纤细的手腕不放,略带薄茧的指腹在她腕上划过,带来丝丝麻麻的痒意,明鸢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她没声好气地反道:“我和他们走做什么。”
一群冷心冷肺的家伙。她这一路往回走遇上不少同门,和她聊什么的都有,却没有一个人向她问起墨玉。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忽视他,打算在无声无息中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能猜到这是师尊的授意,但仔细一想还是很不爽。
这家伙以前在宗门里人缘不是很好吗,怎么着居然是装出来的啊。
一想到这些,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眸中也出现了些许的愤慨之意。
墨玉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我没有。”她将脸扭到一边,小声嘟囔,“我才懒得管你,我今天没走也只是凑巧而已,才不是为了等你。”
若是在往日,墨玉定要顺着她的话嘲笑她几句,指不定还要将她和段衡之间的事拎出来调侃。
可他现在却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眸一点点暗下去。
他想死今早封原对自己说的话,无声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也是,你要等也是为了等师尊,能有我什么事。”
不等明鸢作答他便站起来往外走,同时态度轻慢地给她道歉:“真不好意思啊,我走错房间了,还请师姐见谅。”
他故意将师姐二字咬得特别重,简直将将阴阳怪气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明鸢忍不住气笑。
“说的好像你头一回闯我房间似的。”
墨玉将脸转开:“这回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明鸢上前几步走到他很前站定,叉腰道,“你刚刚可不是这个表现。”
就刚才他来势汹汹的那样,她还以为他打算吃人。
墨玉被戳中心事,脸色有些僵硬。
明鸢见状更加得意,心中的小鸟鼓起骄傲的胸膛,她晃晃手指,一本正经地纠正。
“而且啊,你也别叫我师姐了。”
“那叫什么。师娘?”
“啧!”明鸢用力嗔他一眼,“我和师尊是不可能成的。”
过去不成,现在不成,以后更加不会成。
“至于前些日子我追他的事你还是忘记了吧。”明鸢挠挠头,脸上浮现些许尴尬的神色。
她那时只怕也是受到了幻境中季鸢的影响,再加刚苏醒记忆缺失,所以下意识地想要去向他表明爱意,但那只是错觉而已。
她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了动摇。杀妻证道的计划对她而言也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么?”墨玉从她脸上的表情也隐约猜出什么,但语气依旧是不信,“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我帮忙追他,明明我也做不了什么吧。”
“谁说的,你明明……”明鸢想去解释,可话但嘴边时却猛地意识到不对劲。
你明明什么来着?
你明明一直陪着我啊,跟在我的身边陪我笑陪我闹,见证了我最光鲜亮丽的一面与最不堪的一切。
什么追不追师尊的或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在意这件事,这不过是她的托辞,她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去!”
明鸢猛地站起来用力把他推出门外,还不忘把门栓放下,恶狠狠地警告着:“不许随便进来!要不然我就打你。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她的声音很大,大到足矣掩盖住他的声音,反正她也不想听他的回话。
所谓欲盖弥彰,大抵也是如此。
明鸢贴着木门一点点坐下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里面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跳。
她用力捂住烫的要命的脸,将其埋进膝盖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幻境的时候,或许更早,她有时候比她想象得要迟钝得多。
对他的纵容,下意识的亲近,毫不遮掩的打闹,没来由地信任……这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怎么办啊,我好像真的喜欢上这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