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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实话,大大小小的仗燕季带着燕家军打了不少,要不然宇文舒也不能盘踞一方,燕季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对上辞盈的脸,被她脸上明晃晃的笑意刺到。

燕季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燕季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问:“小姐要什么,直说就是。”

辞盈当然不会直说,只突然提到:“你说如若燕飞将军在,会被宇文舒如此拿捏吗?”

燕季心里瘪嘴,只想说“更会”,毕竟姑姑在宇文舒手里,当年不就是宇文舒借着姑姑把义父和燕家军全部拿捏住。

燕季再次看向辞盈,认真道:“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即便面前的人是姑姑的女儿,燕季的好脾气也到头了,毕竟他对宇文拂也没有这般包容过。

辞盈轻声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燕季还以为辞盈真的没有听清,有些不耐烦,却又无奈重复一遍:“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辞盈等的就是这句。

她语气平静,一点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但落下最后一个字后让燕季久久看着她,闪烁着危险的光。

辞盈说:“燕季,你和燕家军都可以换一个主子。”

燕季确定辞盈的话里没有一分玩笑的意味,把玩着手上的酒杯,勾起一抹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小姐要知道,我现在抓了你回去王府也不过一刻钟的事情。”

辞盈心跳了一下,但脸上没有显现出来,还不到她拿出最后一块筹码的时候,她看着燕季:“你会吗?”

好问题。

燕季本来是不会的,毕竟答应了谢怀瑾,青年清淡的威胁始终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但辞盈言语上步步紧逼,燕季觉得自己也不是干不出来,左右并非全然死路。

辞盈却无视他的沉默,凝视着燕季的眼睛:“你好像不会。”

这下轮到燕季的心止住。

辞盈的声音还算柔和,并没有什么锋利的语气,只每一句话都让燕季再次正视面前的人。

“你不能将我带回去,因为你将我交给宇文舒,宇文舒就会拿我去和谢怀瑾换利益,宇文舒早就不满你,我回去后能做的事情会比现在多很多,你猜宇文舒会不会拿你和我换更多的东西?”

燕季脸色更难看了些,眼中甚至有了晦暗的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辞盈和谢怀瑾这俩人不愧是夫妻,威胁人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辞盈一直看着燕季眼神的变化,轻声道:“想杀我?”

这反而是辞盈最不怕的事情,从这些年燕季对宇文舒的“愚忠”就可以看出,燕家人在燕季心中地位极重,否则也不会因为燕飞将军一句遗言效忠宇文舒直至今天。

辞盈也不想把人逼太狠,给了一个台阶:“我觉得你不会,毕竟论起来,我也是要喊你义兄的。”

燕季奇怪地看着辞盈,被这一句“义兄”喊的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他有些僵硬地劝告辞盈:“别想了,宇文拂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拿到,你攀多少次关系都没用。”

说着说着,燕季又补充:“威胁我也没用,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辞盈却抓住了燕季言语中的漏洞:“义兄,你说宇文拂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拿到,嗯那你是不是教了他拿下燕家军的渠道,或者说途径?”

辞盈话说的缓慢,看似在斟酌自己的话语,实则在透过燕季变幻的情绪一点点确定信息。

燕季知道辞盈聪明,但是没想到辞盈会聪明至此。

如果宇文拂没有蠢到将这种事情和辞盈说,辞盈就是自己猜出来的。

燕季脸色难看,但最后还是诚实说:“对,我也不是厚此薄彼。”

辞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轻轻一笑,燕季心中警铃大作,但已经来不及,待看清少女一直握紧的手中是什么时,他神色大变,甚至吓得站了起来:“兵符怎么会在你手中?”

辞盈安静坐在原地,摊开的掌心的兵符在日光下泛着乌黑的光泽,辞盈笑着重复燕季适才的话:“义兄说自己不会厚此薄彼”

燕季吞咽着口水,有些想逃,嘴下意识说:“有、有兵符也不够。”

辞盈却没了一开始的和善,仍旧坐着,出生打断燕季的话:“钱是吗?”

燕季:“是。”

辞盈笑起来:“嗯,我有呀,很多很多。”

说着,辞盈将自己腰间的令牌解下来,对着燕季展开最后的收网:“兵符在我手上,军队的军饷以后由*我负责,义兄,够了吗?”

兵符,钱财,关系。

辞盈轻巧地将这三点揉入一句话中,每一个字都像打在燕季心底一样,燕季眸色复杂,一点一点坐回原处。

辞盈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燕季没有接,只问:“你在哪里找到的兵符,宇文舒藏的很好,这些年你哥都没有找到,我本来答应他只要他拿到兵符就能帮他收复燕家军,但他一直一直没有找到一点消息。”

辞盈举着茶,听见燕季的话也安静了一瞬,良久之后才说:“娘亲的墓穴里。”

这六个字落下,房间内寂静无声。

很久之后,燕季笑了起来,他抬手接过辞盈递过来的茶,心甘情愿喊了一声“主子”。

辞盈僵直的后背这才落下来,燕季坐在对面看不见,贴在她背上的一层衣服早已湿透,还好她赌赢了。

后面的时间,燕季将燕家军内部的情况一一同辞盈讲清。

义父的影响力太大,后面义父死了,就分为了两派。

一派人听他调度,另外一派人听兵符调度。

宇文舒努力了许多年也只达到这个成效。

也因为此,为了控制燕家军和他,宇文舒一直拖欠军饷,这些年愈发过分,燕季一早就察觉了当年之事的蹊跷,但如果他和宇文拂同宇文舒撕破脸皮,燕家军只能内战,所以他一直让宇文拂去寻兵符。

但宇文拂寻了数十年也没有寻到,这些年也就这样耗下来了。

想起兵符在的地方,燕季又是陷入一阵沉默,知子莫若父,姑姑的墓穴宇文拂这一生也寻不到。

将一切讲完,燕季难得认真起来,他看着辞盈,眼中没有平日的调笑,低头表示着恭敬:“如果主子能将军中的亏空补上,手持兵符和燕家女的身份,众心归附只是时间问题。”

说到“主子”两个字时,燕季有些拗口,拧了许久才拧过来。

辞盈也不是要听一个形式,轻声说:“还是同从前一样唤我吧。”

“是,小姐。”

辞盈其实是想让燕季唤自己的名字,但“小姐”也行,这般事情上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她顺着燕季适才的话说:“燕家女的身份,可能还需要麻烦你,过几日我们去定阳演一处戏,你到时候带着亲信顺势将我抓回去。”

燕季点头,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

小姐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临别时,燕季突然想起谢怀瑾那日的威胁,牙痒痒了起来。

他不经意问辞盈:“小姐是从何处探知到的消息?”

辞盈笑而不答,然后就听见燕季突然说出了那个名字:“谢怀瑾吗?”

一整日都还算游刃有余的辞盈突然就卡壳了,半晌也只能说出一句:“为什么会提到他。”

燕季观察着辞盈表情,敏锐地察觉到不是,心中大喜,更好告状了。

同宇文舒告状宇文舒不能拿谢怀瑾怎么样,但是和辞盈小姐告状就不一样了,燕季勾起嘴角,一副“可怜”模样,装的委屈巴巴,却因为和本人面相完全不符合显得有些滑稽。

辞盈手轻颤着,听见燕季说。

“那日谢长公子威胁我说,要将我和燕家军全杀了。”

燕季观察着辞盈的表情,想着多少给谢怀瑾添堵下,却只听见辞盈轻声道:“哦,他何时到的漠北。”

燕季哪里听哪里不对,但回忆了日子告诉辞盈。

辞盈将时间一点一点往前拨,嗯,比她还早两日。

于是辞盈又想到那日山洞朦胧间青年身上淡淡的药香,苦涩得她拿起一旁甜得发腻的桂花糕咬了一口。

很甜,很苦。

【作者有话说】

是He,火葬场我不会写be的啦,文案上面也一直有,安心安心宝宝们~

第67章 六十七章

◎去见他。◎

一整个桂花糕下去,嗓子眼都被那种瓷实的甜糊住了,辞盈却还是在吃,漠北这边的糕点不知做的如此甜腻,一口气吃下一整块,辞盈嗓子间冒出甜腻尽头苦涩的余味。

燕季还在告着状,辞盈缓慢地听着。

喉间的糕点碎屑卡住了一般,在嗓子眼的地方咽不下去,难言的情绪涌上来,辞盈缓慢给自己重新斟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喝起来。

燕季瞧着辞盈的脸色,看辞盈半天没反应,明白自己这状告得很没水平。也是,他掐头去尾才择出来这一小段,的确难有什么成效。

燕季又恢复了一开始吊儿郎当的模样:“小姐什么时候被我‘抓’回去?”

辞盈的心从谢怀瑾三个字上移开,盘算着日子,半晌之后给出答案:“三日后,到时候我在定阳的银庄等你。”

燕季说“好”。

临走的时候,燕季突然问:“小姐现在和谢长公子是什么关系?”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却没有犹疑,很平静地说:“没关系。”

燕季“啧”一声,也没有再多说。

燕季走后,辞盈一直僵直的背弯曲了下来,杯中的茶水不知道何时已经被饮完了,辞盈向来没有用酒放纵的习惯,此时却想饮上一杯。

她无心再看外面的天,只又拿起一块杏花糕吃了起来。

一样甜腻的味道,她一连吃了三块,忍不住躬身呕吐时朱光从外面推门进来,辞盈忙用帕子遮住了嘴,朱光关心问:“辞盈怎么了?”

辞盈摇头,将手中剩的半块糕点放下,轻声道:“只是糕点有些腻。”

朱光拿起一块吃了起来,吃了两口也“呸呸呸”,从旁边拿起一杯茶灌入口中:“太甜了些。”

辞盈点头,给朱光喝完的茶杯又斟了一杯。

朱光一直在隔壁,只辞盈和燕季谈妥后出去巡查了一圈,自然明白事情大成。

但没到庆贺的时候,拿下燕季只是第一步。

两个人对望着,朱光在辞盈的眼中看见了些许疲惫,她无言地握住辞盈的手,轻声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轻声道:“燕季只是第一步。”

朱光明白,但还是说:“先回去好好睡一觉。”

辞盈点头,漠北炽热的光照在大街来往的人群上,酒楼侧门辞盈带着白色轻纱质地的帷幔踏上马车,随后马车行驶了起来,驶入人群,辞盈靠在马车内壁,将今日的事情回想一遍,最后开始和朱光开始商量定阳的事情。

等到回到院子,太阳已经向西行,辞盈钻入书房开始写日后的计划,直到天黑,她才放下笔。

朱光早就将膳食端到桌子上,只是见辞盈忙碌,默默放下就出去了。

辞盈走过去,发现还是温热的,就净了手坐下来一点一点吃。

慢慢吃完了,辞盈在窗户边看了看月亮,又回身去写计划,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将一切大致安排完,明明已经很疲倦了,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但辞盈就是没有一点睡觉的念头。

她枯坐在书桌前。

夜深人寂,万物安静之际,她才能听见自己始终跃动的心跳声。

如果山洞那日是谢怀瑾,那宴会那日,茶棚那日会不会都是谢怀瑾?

他想做什么。

他为什么

辞盈没办法回答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瞬就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在她一路向前的步伐里,再想起那个人是可耻的事情。

凭什么呢?

桥归桥路归路了,她如此轻易陷入想念的余温里,不过是对爱欲的放纵。

辞盈很久之前就学会了克制,昏暗的房间里,辞盈吹灭最后一根蜡烛,愈白的天色将她的脸映的惨淡,她推开书房的门,洗漱之后去卧室安睡了。

陷入昏睡前,辞盈想,她总要一步一步向前。

*

隔日。

朱光踌躇了良久,才看向一旁的辞盈,彼时他们正在用膳。

辞盈看见朱光的欲言又止,问朱光怎么了。

朱光看着辞盈,昨日夜间,烛二传来的消息说,公子病危,让她明日回去见一面。

朱光不知道烛二有没有夸大,毕竟公子已经病了很久,她不知道多严重才会让烛二给她传消息,辞盈这边的事情暂时她帮不上忙了,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但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辞盈。

辞盈抬起双眸,将朱光一切眼神变化收入眼底。

朱光吞吐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说出来,她捏紧茶杯说:“辞盈,我得外出去做一件事,定阳可能不能陪你去了。”

辞盈一颗悬着的心不知道怎么悄然落下,看着朱光,轻声道:“无事,定阳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我身边也还有其他的暗卫,你去做自己的事情。”

朱光拧着手指,看了辞盈数眼,辞盈疑惑地抬起头看她。

朱光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

告诉辞盈公子病危了,会不会辞盈又被心中的枷锁困住,就像在驿站那一次一样,她最是明白辞盈的心软了,可是公子好像真的要死了。

朱光不知道,辞盈恨公子,朱光没有恨过一个人。

可如果是辞盈的话,就是恨一个人,那个人要死了,辞盈也不会很开心吧。

想来想去,朱光还是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办法,只能用膳食堵住自己的嘴,匆匆吃完后向辞盈辞别。

朱光离开的时候,辞盈叫住了她。

晨微曦光里,朱光听见辞盈说:“回见,注意安全。”

朱光这才发现辞盈昨日并没有睡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乌青,清晨辞盈未施脂粉,于是格外明显,疲倦也从辞盈的笑中涌出来。

朱光轻张了口,最后叮嘱道:“辞盈,好好休息。”

辞盈看着朱光的背影,不知怎么心中一阵涩,她扶着墙一路走了回去,平静地望着床帐,乌黑的,朦胧间像雾茫茫的天,辞盈闭上眼,蜷曲着身体,房间内的香愈发浓郁。

朱光赶回去之时,烛一烛二仍旧守在门口。

见她回来了,烛一没有说话,烛二却看向了朱光的身后,唇已经张开:“夫人没来吗?”

朱光轻声道:“嗯。”

烛二还要说什么,被烛一拦住。

朱光越过他们,推开门走到屏风后,就看见谢怀瑾撑着病重的身体起来靠在床榻上,想来貌若春华的人容颜憔悴,病骨支离,见到她进来也只是轻抬了一眼。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每一个角落,作为一个出色的暗卫,朱光很轻易就闻到被药味重重掩住的血腥味。她指尖颤抖,上前一步问清瘦却仍旧淡然的青年:“徐太医怎么说?”

青年还未说话,已经开始咳嗽,朱光转身去斟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强压住自己的手,背着身说:“公子,你不要怪我。”

好像明白她要说什么,谢怀瑾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摇了摇头。

朱光眼泪不知怎么已经要落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到茶杯中,她抬起衣袖抹了抹,才回身看向床上的青年,瓷白的脸像最上等的瓷器,只脖颈一片都是密密麻麻的针痕,朱光红着眼说:“烛二同我说公子快死了。”

谢怀瑾看着朱光:“有些夸大。”

说了一句,青年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忍不住吐了出来。

朱光少见公子如此狼狈的模样,手指不住地颤抖着,上前要去扶青年时听见谢怀瑾低声道:“不用,朱光。”

他轻声道:“你今日不用来,以后也别再来。”

不是命令,却比命令更重。

朱光哭着跪下来,倔强着不肯走。

谢怀瑾用手帕擦去唇边的血,温声道:“我身边有烛一烛二,你帮不上什么忙。”

他一句都没有提辞盈。

朱光想着,眼泪却更止不住。

她抹着眼泪,却越来越多,站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全部通红一片:“我不要!”

谢怀瑾淡淡地看着朱光,也没说什么。

他指了指窗台前那盆花:“那我帮我浇花吧,我已经有许多日没有给它浇水了。”

见公子不像说笑,朱光将眼神放在远处的花上,走过去默默地浇起花来。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朱光的背影,轻声道:“朱光,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朱光浇水的手顿住,低下头说“不好”。

青年看了她许久,最后也没有再说。

朱光其实在等,但半晌之后后侧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朱光握紧拳头,将水壶放下,坐到青年身前。

“公子,你再问问,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青年却只说“算了”。

像是觉得朱光没有听清,青年抬起眸,轻声说:“算了。”

朱光拳头捏的更紧:“你不想知道辞盈的近况吗?”

朱光其实并不想说出辞盈的名字,如若可以,她不想给辞盈添麻烦。但面前的场景看得朱光心慌,比之前公子手腕淌满了血还慌张。

谢怀瑾纤细修长的手指停了一瞬,半晌之后说:“算了。”

朱光眼睛微微瞪大,心中更加慌乱,她不知道如果辞盈都不能将公子留在世间还有什么可以,朱光张口又闭上,最后无力地整个人都垂下去。

朱光并没有纠结多久,因为一刻钟后,青年就睡过去了。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要昏迷,昏睡前,青年将书闭上放在了床边。

朱光不知所措间,烛一从外面走了进来:“公子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

“大夫如何说?”朱光焦急问。

烛一看向床上的青年:“徐太医说,还能清醒已是造化。”

朱光向后退了一步,想来想去只说出“公子是骗子”几个字,她眼泪如雨下:“公子明明答应我会好好治病的。”

烛一垂下眸,不说话。

朱光突然问:“徐太医是谁请来的?”

烛一轻声道:“二长老。”

朱光眼眸眨了眨,觉得这个世界真荒谬,小时候迫害公子的罪魁祸首,现在居然比公子还希望公子能活下来。

朱光还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了。

她在公子和辞盈间选了辞盈,她的心也偏。

公子也在自己和辞盈之间选了辞盈,公子的心也是偏的。

朱光暂时留了下来。

如烛一所言,谢怀瑾一日清醒的时间并不多。

有一日,朱光突然问谢怀瑾:“公子死后要葬在哪里?”

门外的烛一烛二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暗中听着。

青年垂着眸,竟真的被问住了,他思虑了许久,最后说:“都可以。”

手中的书已经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但谢怀瑾好像不会腻,他凝视着诗文中的月,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书页

辞盈收到朱光信的时候,她已经被燕季“抓”了回去。

朱光的信很简短,只说“还需要一段时间”,具体的时间朱光没有说,辞盈将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将信折起来放到匣子里。

泠月和泠霜前些日来了漠北,这些日在和燕季算军队的账务,燕季的确不太擅长这方面,交给泠月和泠霜的只有缠成一团的乱账。

饶是最擅长处理这种事情的泠月和泠霜,也对着乱糟糟的账本大眼瞪小眼看了数日,理了约莫半个月才大致理清楚。

泠月和泠霜不抱怨,燕季却来告状了。

谈话间,辞盈指着一团糟的账务,轻声说:“银子全在她们俩手里管着,我向来不管这些事情,你若是得罪了,她们克扣你的那一份我也没有法子。”

燕季大呼“冤枉”,拍门而走的时候让辞盈保证不和泠月泠霜俩人说他今日来过。

辞盈被逗得发笑,可等燕季走后,又笑不出来了。

她瘫在椅子上,只是暗中接受了一部分燕家军的事务,她就已经有些疲惫了,她最近总是如此,一日总会有些时辰打不起精神。

被送去和宇文舒相见的前一日,辞盈又收到了朱光的信。

或许是已经明白辞盈知道她去了哪里,朱光在信中也没有在隐瞒,只说“快了”。

辞盈看着那两个字,良久地看着,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僵直,推开书房的门时恰好碰到来汇报事情的泠月,泠月问“主子去哪”,辞盈的身体才冷静下来,她一只脚迈了出去,却又剩一只在书房里。

被泠月打断了,辞盈到底没有迈出那一步。

泠月将她扶到书房里,开始汇报燕家军财务上的一些事情,请辞盈做决断。

辞盈努力集中精神,衣袖下的手却不住发颤,泠月起初没有看出不对劲,后面上前摸了摸辞盈额头,轻声道:“主子,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辞盈摇头,只让泠月继续说。

泠月担忧地看着辞盈,见辞盈真的没事,才继续说起来。

等泠月走,外面天不知怎么又黑了。

辞盈没有再推开书房的门,甚至晚上都宿在书房,隔日泠霜将膳食端进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了一个大夫。

辞盈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常地让大夫诊脉。

大夫一脸诊了两次,说:“小姐无事,只有些心绪不宁,老夫给小姐开几贴药,下去就好了。”

之后几日,辞盈都在喝药。

药很苦,泠霜给她端过来的时候就总喜欢放些山楂糕在旁边,是泠霜自己做的,没有漠北酒楼里杏花糕甜腻的味道。

辞盈每次喝完药,都会用上一块。

久而久之,泠霜觉得她喜欢,也总喜欢在书房给她备上一些。

燕季隔日再来的时候,见了山楂糕,拿起一块就吃,辞盈没有阻止,只说这是他上次告状的泠霜做的,燕季呸呸呸来不及,干脆一整块全吃了下去。

燕季:“人冷冰冰的,山楂糕做的挺好吃的。”

辞盈看了燕季一眼,将燕季又要拿一块的手看了回来。

燕季不好意思摸着鼻子,辞盈轻声道:“泠霜只是不爱和外人说话。”

燕季听明白了,他坐在辞盈面前:“啧,以前还唤我义兄呢,现在哟,哟”

辞盈轻声笑了一下,又喊了声:“义兄。”

燕季忙后退,那日回去仔细想了想,再想不清楚辞盈一开始就在算计人他也太蠢了,赶忙摇摇头:“担不起担不起,你们夫妻俩”

话说到一半燕季卡壳,转身就想走,到一半又回来:“我一时嘴瓢,小姐原谅。”

辞盈轻声说:“没关系。”

燕季一时拿不准这个“没关系”是什么意思,于是也直接问:“和好了?”

辞盈说:“没有。”

她甚至觉得不应该用“和好”这个词。

燕季是一个憋不住话的人,他看向辞盈:“你们到底什么情况?”

明明没有在一起,脸也是冷的吧,但燕季就觉得这俩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以前都没有这感觉,最近感觉特别明显。

辞盈停了一下才说:“合离了。”

燕季摇晃着椅子:“合离了他为了你来威胁我吗?闲着没事做”

辞盈眼眸止住,声音更轻:“可能他有别的计划。”

燕季观察着辞盈的表情,他问:“你现在把我当下属还是义兄?”

辞盈问:“有什么区别?”

燕季无所谓说:“你把我当下属的话,我把你当主子,我就是一个听命令的人,有些话说了很多余。”

“义兄呢?”辞盈跟在燕季后面,轻声道。

“义兄的话”燕季笑了一下:“如果是义兄的话,我把你当妹妹,我最近听到一些事情,和妹妹的旧情人有关,作为兄长和妹妹说说也无伤大雅。”

辞盈眼眸颤了一下,但没有阻止燕季说出来。

燕季随之道:“上次谢怀瑾来见我的时候,就病得很重,他寻我谈过合作,关于你,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是因为他。”

辞盈手僵住,等着燕季继续说。

“我安排在他附近的人说,他已经许多日未出门了,一个从长安来的太医前些日半夜匆匆赶到,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

燕季没有隐瞒,但他知道的事情有限,就挑着重要的和辞盈说了。

他看向辞盈,一向冷静聪明的人此时却连眨眼都不会了,他蹙眉看向辞盈,将笔从她的手上拿下来,放置到一旁的笔架上。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同你说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是我妹妹,他就一陌生人,我自然是偏向你的。”

“只是辞盈。”说着说着燕季的声音认真起来:“你很聪明,那就应该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别留遗憾。”

燕季话就说到这,他觉得辞盈很好懂,例如那日酒楼的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这些日安排的得体细致滴水不漏,有时候却又不那么好懂,特别是和谢怀瑾这个人缠在一起后,就变得完全懂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关心一个人却又装作毫不在意。

那种装甚至不是装给别人看的,是装给她自己看的。

燕季想,又能骗得了谁呢?

真骗了自己,到头来就和他那义父一样,送着心爱的人出嫁后又看着心爱的人被龌龊的婚姻生生耗死最后自己也死了,燕季看过一遭,虽也不太喜欢谢怀瑾那个人,但也不想再看见一遭。

燕季见辞盈久久不说话,起身走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书房的门都没有关上。

风将炽热的光吹入书房,辞盈张嘴想答却又捂住脸,仓皇之间,她听着自己未止的心跳,手脚僵硬连指尖都凝住了。

少女安静地看着地面,风将书架上的书册吹开,恰好是一本《诗经》。

辞盈不知道风将《诗经》吹到了哪一页,因为风吹开时,她已经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或许将来的有一天,她又会沉默于自己重蹈覆辙,但她知道,好像好像不该这样。

不该她明明心有忐忑,却因为害怕和畏惧,却因为过往和怨恨,忽略那么多东西。

她踉跄推开门,一扇扇门,阳光炙热地照在她身上,路过的风也带着热意,辞盈的眼睫亦在颤抖。

路上遇见泠月,泠月一把将她扶住,惊讶于辞盈的慌乱,对上辞盈泛着泪意的双眼,惊讶问她:“主子做什么”,辞盈拿起朱光寄过来的信,捏住最下面一行,那是朱光寄信过来的地址,她不知道朱光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不重要,总归是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辞盈看着泠月,轻声道:“去唤马车,把我送过去。”

泠月看着辞盈眉眼中的着急,也急切起来,忙跑出去安排。

辞盈捏着手中的信,在院子里面颤抖地垂下眸。

她要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六十八章

◎光。◎

马车来的很快,泠月将辞盈扶上马车,见辞盈一直垂着头,从一旁斟了杯茶递给辞盈:“主子,先喝杯茶。”

辞盈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手指一点一点将杯壁攥紧。

泠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样的辞盈不常见,整个人身体僵硬,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将头沉默地低下。

她坐得离辞盈近了一些,很轻地将辞盈的手攥住,表示自己在她身边。

辞盈对上泠月的眼神,轻轻饮了一口茶,其实已经品不出什么味道。

茶水顺着喉咙下去,辞盈的唇长久地碰着杯壁。

辞盈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谢怀瑾会死。

谢怀瑾那样的人,看着就像把生死都算透,辞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需要面对谢怀瑾死亡的可能。

马车行驶着,闹市,然后是一片树林,随后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

辞盈被泠月扶着下来,马夫说:“小姐,到了,信上写的就是这处。”

宅子很安静,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辞盈看着紧闭的门,其实升起过退却的冲动,但她没有向后走一步,只是沉默了半晌后,一步一步上前,扣响了大门的门锁。

良久都没有人开门,泠月也走上来看,突然轻声“啊”了一声,然后用手打开上面的锁,直接推开了,门后是空荡的一片,但隐约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辞盈带着泠月步入荒芜的一片,走过长廊,转角第一个见到的人是烛一。

烛一一声“夫人”尚未出口,就强硬地扭转成了“辞盈小姐”。

隔得那样远,草药味已经涌入辞盈的鼻腔,但还没有挂白布,人应该还活着。

辞盈一时间不知道喜还是悲,左右只有沉默的一片。

她眼眸颤了一下,轻声问烛一:“他怎么样了?”

这次换做烛一沉默了,就在这时,拐角突然又走过来一人,见到辞盈,眼睛睁大了一些,是烛二。

辞盈看着两张一样的脸,上面是不同的表情。

烛二比烛一坦诚一些,声音轻了些:“夫人来看公子的吗?”

辞盈没有否认的必要,推开两个人想自己进去。

烛一烛二都没有伸手拦,只将泠月拦了下来,泠月看见烛一烛二哪里不知道辞盈是为何而来,转身看向烛一烛二想为辞盈多打听一些:“很严重吗?”

烛二点头,眼神却看着辞盈进去的方向。

烛一垂眸,但良久之后也“嗯”了一声。

泠月也看向屋内,辞盈越过院子,又是长廊,然后手很轻地推开了一扇门,泠月见辞盈踌躇了一会,但几瞬后,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草药味比外间浓郁千百倍,辞盈踏入其中,只感觉整个人都泡在药罐子里,一颗心也是,她眼眸颤抖地望向床榻边,纱布是很浅的灰色,风将其扬起来些,她看见绰约的人影。

青年正在昏睡。

房间里的药味已经浓郁到辞盈想要掩住口鼻,她向前一步,不知怎么眼泪就落了下来,明明她都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但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

门在她身后被风吹上,辞盈这才发现房间很暗,只远处的桌上燃着一盏灯,是油灯,噼里啪啦的,像太阳光照开云层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停在了青年的床前。

淡淡的血腥味从床榻间传来,纱帘摆动间,辞盈得以看见青年瘦削苍白的脸,那双很漂亮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唇平直苍白,脖颈和手腕间都有大片扎针的痕迹,乌青惨白的一片。

这样的谢怀瑾,辞盈见过一次。

上次全身染满血,这一次看不见一丝血,却处处都是血的味道。

辞盈安静在青年床边坐了下来,她凝视着青年苍白的脸,有些想不起来从前的事情了。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她当时都觉得她们就该死生不复往来,现在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青年转醒的时候,辞盈正看着青年手腕间交错的疤痕。

有深有浅,一条一条交错着,像蛛网一般。

辞盈安静了许久,抬起眼,就看向青年正看着她。

他好似觉得是梦,但即便在梦中,谢怀瑾也只是沉默地看着辞盈。

辞盈也没有说话,大抵安静是会传染的。

好似确定了真的是梦,谢怀瑾长久地看着辞盈,他不觉得消息能传到辞盈耳中,于是梦中看得贪婪,半晌后,他闭上了眼,满足于这个梦。

辞盈不明白谢怀瑾在想什么,于是主动开口了,她说:“谢怀瑾,你很不想活吗?”

少女平淡的声音传入谢怀瑾耳中,他缓慢地睁开眼,手指变得僵硬。

辞盈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眼,在中她看见了讶异和沉默。

嗯,只有讶异和沉默。

然后是逃避,谢怀瑾半垂着眼眸,只看着辞盈垂下的手。

辞盈鲜少看见谢怀瑾这般模样,认真看了良久,轻声问:“你也觉得不好是吗?”

青年咳嗽起来,言语之中有淡淡的辩解:“我没有。”

他没有想用自己的病逼她回来。

辞盈不知道怎么听懂了,她看着咳嗽不止的人,从一旁端了药坐在床边:“嗯。”

辞盈喂药很熟练,从前小姐病时,都是由她照顾的。

喂了两口,青年就翻身呕吐起来,辞盈的手上都是药汁,药汁还是温热的,谢怀瑾躬身久久未起来,狼狈地垂上眼。

辞盈轻轻拍着他的背,心中不知道什么感觉。

她好似也没见过谢怀瑾如此狼狈的模样。

下雨的时候夜空中的月亮会淋雨吗,谢怀瑾像一轮被雨水腐蚀的残月。

辞盈安静地看着他躬下的背,手上的药汁也沉默地淌下去。

青年嘶哑的声音传来,很轻,像是窗台边花盆里的花瓣被风吹动的幅度。

“辞盈,走吧。”

很轻,以至于辞盈回味了两遍才听出来是哪几个字,她眸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的背颤抖着,像花骨朵上蝶翼颤动的蝴蝶。

辞盈看着青年弓起的身体,轻声说:“谢怀瑾,小姐和夫人都变成一座坟了,我不想你再变成另一座坟。”

她极少如此坦然,或许是现在谢怀瑾太虚弱,那些始终横在她们之间的戒备在某一刻被悄然放下,房间内一时变得寂静,谢怀瑾的声音像风一样轻:“人总是会变成一座坟的。”

辞盈凝视着谢怀瑾的倔强,她好像应该生气,但好像一点都没生气。

人在有一些时候总是懒得计较。

从前无能为力时,辞盈懒得计较,因为计较了也不能怎么样。

如此谢怀瑾垂垂危矣,病骨支离,辞盈还是懒得计较,因为不知道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凶恶地诅咒谢怀瑾明日就病死吗,辞盈脑中冒出这个想法时唇角甚至勾了勾。

谢怀瑾又呕吐了起来,他似乎刚才就极力在忍耐,如今实在忍不住了。

然后辞盈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血,虽然辞盈猜到了很严重,但真的看见这样的场景她脑子里还是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扶住谢怀瑾。

感受到辞盈的手,谢怀瑾整个身体僵硬起来。

见他没有再呕吐,辞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洁白的帕子上立刻血红的一片,辞盈隔着帕子都能感受到血的黏腻,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瞬,轻声道:“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不言,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愿意拿自己的病再换得多一分关注。

辞盈将人扶起来,将脏了的手帕放到一旁的水盆中,从里面换出一方干净的毛巾,背对着谢怀瑾时,她的手才不住地颤抖,阳光顺着窗台照进来*,明明很炙热,辞盈却感受到了一丝冷意。

擦干净手后,她回身看着谢怀瑾。

她来之前心里闪过了无数问题,但看见这个人全都化为无言的沉默,辞盈走上前,轻声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谢怀瑾安静良久后说:“没有。”

辞盈眼眸半垂下去,轻声问:“谢怀瑾,我是不是又心软了?”

这一句话让青年苍白的唇僵硬,他用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是从这里开始辞盈觉得谢怀瑾变了。

从前谢怀瑾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她没有坐下来,只是像一开始一样站在床边,轻轻看着谢怀瑾,她甚至不再想喊他的名字。

疲倦缓慢地从心中升起,却又和从前的不太一样。

辞盈轻声问谢怀瑾:“真的要我走吗?”

谢怀瑾垂着眸,却再说不出刚才的话。

浓郁的药味滚在辞盈鼻间,辞盈闻着有些呼吸不过来,她看着沉默的谢怀瑾,又想起了从前,记忆中他们总是如此,压抑,沉默。

实在呼吸不过来,辞盈准备走。

转身那一刻,青年却看了过来。

她看见了他的眼神,却没有打算停下,起码这个房间她有些站不住了,鼻腔中浓郁的药味无时无刻提醒着她面前的人性命垂危,辞盈受不住,她起码要去推开一扇窗户。

谢怀瑾却以为她要走了,眼眸颤动了一下,唇轻张了一下,但彻底嘶哑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谢怀瑾就慢慢闭上了嘴。

唇色苍白,上面是一双沉默的眼,病痛将他的一切渲染得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带着曾经的光泽。

但最后,看着辞盈远去的背影,谢怀瑾手指抬起又放下,眼眸也缓缓垂上。

他其实未想到她会来看他。

如果他知道的话,大抵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也不。

或许会更狼狈。

谢怀瑾体验中一生难以体验的感觉,不知为何唇角蔓延开笑意,只是有些苦涩。

眼睛也随着门打开的声音闭上。

嗯,也好。

他还是这般同自己说,心里却有一个地方生疼。

突然,又响起脚步声,然后是窗户打开的声音,随后又是脚步声。

淡淡的阴影覆上谢怀瑾的脸,辞盈平淡着脸站在谢怀瑾床边,原来她只是去开了门和窗户,散散房间里面的药味,她重新端起药碗的第一句是:“谢怀瑾,我比你诚实。”

谢怀瑾垂着眸,沉默不眼。

勺子被少女递到嘴边,青年垂着头,靠着床架撑着身体,良久才喝下一口。

依旧很想吐,但谢怀瑾忍住了,忍了几次后还是忍不住,就又吐了辞盈一身,他颤着眸,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去看辞盈。

辞盈不在意这些,但她看出来谢怀瑾在意。

他总是在意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辞盈想着,又将药喂过去,谢怀瑾的异常是个人就能看见,辞盈轻声问:“一直这样吗?”

谢怀瑾还是不说话,好不容易咽下的药又呛了出来。

这一次,青年久久地垂着头,用了许久才说出那一句:“辞盈,出去吧。”

他好像有些太狼狈了。

辞盈凝视着青年不小心翻出来的手腕,上面交错的疤痕印在她的眼睛里,她没有问谢怀瑾疼不疼,只是说:“又多了很多。”

谢怀瑾身体僵住,终于抬眸看向辞盈。

辞盈还是觉得谢怀瑾的眼睛很漂亮,即便虚弱至此,依旧很漂亮。

明明他和年少时完全不同,和她幻想中那个人全然不同,但辞盈还是觉得这就是谢怀瑾,谢怀瑾就是谢怀瑾。

她被他嘲笑过的天真,也在这一路上消磨完。

如今也不是为了什么,她只是想到他会死,就觉得还是要再来见一面,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话好讲,但她还是来了。

辞盈看着谢怀瑾手腕间的疤痕,轻声道:“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在大牢之中要自|杀。”

她森然地讲出这两个字,在死亡面前,死亡反而变得不可怕。

她甚至没有期待得到答案,因为她很明白,面前的人根本不会回答。

果然,她得到的只有沉默。

辞盈声音轻了一些:“谢怀瑾,你总是这样。”

生命尽头,亦是如此。

辞盈向前一步,半跪下来,手指抚摸青年手腕间的疤痕:“我一直没问过你一件事情,你快死了,我想问问。”

青年看着距离他很近的辞盈,手腕间交错的疤痕开始泛痒,想要抚摸辞盈的头却压住了自己的手。

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同手腕和脖颈上一样,都满是针扎的痕迹,青紫的一片,因为太瘦了,青筋狰狞地凸出来。

良久后,谢怀瑾轻声道:“你说。”

辞盈轻声说:“有一年冬日,我代替小姐去寺庙参加了祭祀,期间屋子被雪压塌,我被困在了屋里面,是你救了我。”

辞盈停顿了一下,轻声问:“你有认出来是我吗?”

辞盈一直很好奇这件事情,更好奇谢怀瑾的回答。

谢怀瑾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

他嗓子很哑,需要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话,没有什么情绪:“我以为是素薇,救下来之后才发现,不是她,至于是谁不重要。”

辞盈不算惊讶,只听着谢怀瑾继续说。

一向喜欢算计人心的青年此时却格外坦然,带着一种无言的沉默:“回去之后,我向父亲禀报了这件事情。”

小姐由此被罚了半年禁足,辞盈为谢怀瑾补充着。

心中一块石头不知道怎么就放下了,辞盈轻声道:“我猜也是如此。”

她看向谢怀瑾,有时候不明白他,从前在她面前他总是营造着完美的假面,现在生命垂危了却又开始往自己身上涂抹劣迹。

他告诉家主罚了小姐禁足,明明就是为了让小姐好好养身体,却又将自己说的像故意告状的小人,明明也可以骗她说知道是她,却又不骗了。

青年没有再说话。

于是辞盈说:“那年的雪真的很大,谢怀瑾,我真的喜欢了你很多年。”

辞盈看着谢怀瑾近在咫尺的手,想起很多年以前,她将他比作遥不可及的月亮,也没有错,她的确用了很久很久才走到他身边。

真正的他。

辞盈最后也没有抓住谢怀瑾的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也没有试图抓住月亮。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遗憾。

开了门开了窗,风吹来散去,房间里的药味却依旧浓郁,辞盈站起身,轻声道:“谢怀瑾,活着吧,就算是为了让我偶尔恨恨你,也活着吧。”

无声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辞盈看着他,今日他都没有怎么抬过眼,或许是最近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辞盈不再被一些情绪困住,反而能将一切看得更清楚。

她看着他颤抖的手,又看向他低垂的头。

她意识到他在害怕。

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怀瑾会怕什么,辞盈不知道。

但她知道,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她没有办法用一些虚无缥缈的承诺去唤起谢怀瑾所谓的生的意志,如果他真的想死,她也随他。

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个人活着。

她最后看了一眼青年腕间的疤,轻声道:“谢怀瑾,我走了,你好好治病。”

他还是不说话,于是辞盈就准备走了。

她来的时候其实也没想好她要怎么做,来了之后发现她好像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转身,觉得外面的太阳很刺眼,那么大那么烈,像是未来还有无数个夏天。

她感觉到身后谢怀瑾在看他,但没有再准备回头。

她垂下眸,起身要走,身后一双冰凉的手很轻地扣上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回身,就能感觉到青年修长瘦削的手骨,一圈将她的手腕环绕着,冰凉贴在她的手腕间,屋内的炎热都散去一些。

她没有再走,却也没有作什么回应。

青年张嘴了几次,才道:“你留下来,我好好养病。”

辞盈觉得这个话很幼稚,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反驳:“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我如果不留下来你就不好好养病,是你自己不爱惜自己身体。”

这般说着,她却没有再走。

谢怀瑾扣住辞盈的手稍稍松开,轻声道:“我病了,我是病人。”

辞盈一生也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她轻声道:“你才说了你不会用病威胁我。”

“我反悔了。”青年声音更轻了。

辞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记忆中她这样看过他许多次,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对视间,是谢怀瑾先移开眼睛,辞盈轻声说:“我最近很忙,要忙很多事情,不可能一直在你身边。”

“不用。”谢怀瑾说:“我一日清醒的时间也不多。”

辞盈说:“那我们可能碰不上。”

谢怀瑾眼眸怔了一下:“那也没关系。”

辞盈看着他扣住她手腕的手,手很轻地将其拨开,谢怀瑾没有纠缠,见状也只是轻声道:“也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辞盈没有说话,她看着他。

她其实也在问自己。

希望这个人活下来,甚至无关情爱。

她当然不觉得仅仅靠自己就能让谢怀瑾活下来,他病得如此重,好好治病都不一定能好,这般作践自己身体更是难痊愈。

命运在前面写着结局,辞盈觉得自己也只是微小一笔。

她无法说清她今天到底是因为什么来,却在此时明白她很难走。

无论是因为什么,她来了。

很久以前小姐就同她说,倾听自己的心。

辞盈看着谢怀瑾,问自己,她内心的选择是什么

谢怀瑾看见了辞盈的犹豫,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就那样看着辞盈,在今日辞盈来之前,谢怀瑾一直觉得他能够就这样死去。

但好像不是。

眼眸睁开,看见辞盈身影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是梦。

初醒时视线是有些模糊的,他没有眨眼,辞盈的身影就这样越来越清晰,屋内烛火很黯,门外照进来的光虚虚勾出辞盈的影。

光太黯了,于是影子很也黯淡。

实在熬不住眨眼后,谢怀瑾发现辞盈还在,他心开始惶然。

惶然于他心中生出的不舍,像是藤蔓一样将他整个人缠住,上面的尖刺没入他的脖颈,将他的喉咙变得嘶哑难言。

辞盈说着话,他看着辞盈的唇,顺着看见辞盈的眼。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辞盈的问题,于是沉默。

真相并不刺耳,甚至说起来很好听,但他讲不出来,一句也讲不出来。他沉默于自己的眷恋,沉默地压抑着自己的欲望,

第一次,他以为辞盈已经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甚至觉得有些想笑。

但还没有沉默着笑出来,就看见辞盈又回来了。

谢怀瑾一直觉得自己能克制住,死亡,无非就是昏暗的一瞬,但最后发现,在辞盈面前好像也就那样,甚至辞盈没有说一声告别,他就没忍住牵住了辞盈的手。

人总是有趋光的本能,此时,谢怀瑾看着辞盈,昏暗的屋子因为辞盈的到来有了光。

辞盈背后,是敞开的门,是炽热的阳光。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六十九章

◎病。◎

谢怀瑾没有看向光,他看的是辞盈。

苦涩的药味从舌尖传来,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成为青年沉默挽留的一部分。

他看着辞盈,试探地落下一句“也不方便就算了”后却抿紧唇,修长斑驳的手指无意识捏紧被褥,紧紧看向辞盈的眼眸中却带着无尽的眷恋。

或许是人之将死,被病痛折磨了数日,一向能将想法都好好藏住的谢家长公子终于泄了人生的一口气,那些生来死去的计划在见到辞盈后也变成空谈,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青年无声地坦白着自己的脆弱,并没有希冀得到什么东西。

但辞盈是仁慈的救世主。

世界上人很多,她踪迹停留之处,恰好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弱青年。

她无声地凝视他的双眸,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只是留了下来。

而青年的确如他自己所言,一日清醒的时间不长,甚至没来得及等到结局就昏睡过去了,辞盈站在炙热的光中,缓慢地呼吸了一下,眼眸里落下的泪没有温度。

所有人都该笑。

但没有人笑。

辞盈上前将青年额间的汗擦掉,换了干净的毛巾盖上去,然后就出了门。

烛一烛二和朱光就在外面等她,烛一烛二起身去看里面昏睡的谢怀瑾,朱光无声地握住了辞盈的手,辞盈还未从适才的情绪中出来,发现朱光眼眸通红时轻声道:“怎么了?”

朱光说:“对不起,辞盈”

朱光大抵说的是那封信上的住址,辞盈不明白这为何要道歉,她抬起手抚摸朱光的泪,轻声道:“谢谢你告诉我。”

朱光扑进辞盈怀中,呜咽着说出一声声“对不起”。

辞盈摸着朱光的头,半晌之后轻声问:“大夫如何说?”

说话间,烛一从房中出来,辞盈其实已经有些辨认不出烛一烛二了,是烛一开口唤了一声“辞盈小姐”时,辞盈才认出来。

朱光无声垂下眸,示意烛一说。

烛一向来沉默寡言,如今被两双眼睛看着,只吝啬地说出三个字:“看造化。”

辞盈眼眸轻眨了一下,博览全书,学富五车,这些词用来形容她一点都不为过,但此时却有些听不懂烛一的话,看造化,看什么造化。

辞盈又看向朱光,朱光垂下的头说明了一切。

辞盈轻声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朱光好似不想让辞盈知道什么,拉着辞盈的手就要走,却被辞盈拦了下来,她看向无声的墨愉,等一个答案。

朱光见拉不动辞盈,也就松开了手,朱光垂着眸,手指拧着衣袖。

有些事情如若不是公子自己告诉辞盈,他们都不好说。

不是朱光偏向公子,正是因为她偏向辞盈,所以更不好说。

那些青年沉默寻死的瞬间,铺成如今日日昏死无药可医的路。

将公子寻死的原因告诉辞盈,只会显得荒谬而沉重。

没有人希望辞盈背上这么大的包袱,连公子本人也不愿,这事本也同辞盈无关,即便是这里最偏向公子不讲道理的烛二在,也说不出口。

良久后,烛一道:“大夫只说让公子好好用药。”

辞盈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扫视,想到适才她喂药的场景,冥冥之中明白了什么。

她轻声道:“嗯,知道了。”

在朱光的引路下,辞盈推开了谢怀瑾的书房。

不同于在谢府的,这里的很简陋,只有一排不知道用什么木头打成的书架,上面零星放着几本书,辞盈一一翻开,发现不过是些小儿的读物,不出意外是上一任宅子主人留下来的。

辞盈坐在书桌前,翻找了一会,里里外外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

很干净。

或者说,很空荡。

如果不是朱光说谢怀瑾从前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呆在这,她只会觉得这是一个久无人光顾的屋子,辞盈手撑在桌子上,一点点看着西移的太阳。

一直到天黑,辞盈拿出一封信,让泠月带回去给燕季。

马车前,一直没有说话的烛二跳出来:“夫人,在这住几日吧。”

烛二这些年愈发像烛一,连话也越说越少,辞盈停顿了一下,继续交代泠月燕季那边的事情,她的确准备留下来几日。

泠月上了马车,见辞盈没有同泠月一同回去,院子中人表情各异。

朱光拉着辞盈说今日下午打扫出了房间,想了会,朱光又补充:“离公子的院子不远不近。”说完,朱光小心翼翼看着辞盈。

辞盈轻声说“好”,然后对烛一烛二说:“明日可以麻烦大夫上门一趟吗?”

她想知道谢怀瑾的病究竟什么情况。

辞盈说的客气,但烛一却当做命令去做:“是。”

夜晚。

辞盈睡不着。

她步入庭院,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半夜时分,谢怀瑾又清醒了一次。

青年有一瞬的恍惚,然后就升起一种“果然是梦”的感觉,他久久地望着门口,又看向窗户,和梦中不同,房门和窗户都关得很好。

于是浓郁的药气彻底将他淹没,恍惚间,谢怀瑾想起白日的梦。

窗外又下起了雨,谢怀瑾难得长久地清醒着,他凝视着灰黑的帐子,呕出一口血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推开门。

少女放下手中的伞,快步向他走来,血就这样顺着青年的唇滴落在辞盈洁白的手上,谢怀瑾差点以为这又是梦,但温热柔软的气息从面前人身上传来,他迟疑道:“你没有走?”

辞盈从一旁翻出药,沉默地递到青年唇边。

血珠温热地淌在她手上,她看着一动不动的谢怀瑾,半晌之后还是有些无奈地出声:“张口。”

谢怀瑾乖乖张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辞盈。

辞盈又拿来漱口的茶水和盆子,帮谢怀瑾清理了脸上和脖颈初的血迹。

幽暗的烛火下,辞盈的手指隔着帕子触碰到谢怀瑾胸膛上的疤横,她安静了一瞬,然后将上面的血沫擦掉。

她说:“我让烛一烛二请了大夫,明日大夫会来。”

辞盈声音很轻,被青年伸手抱住的时候,青年身上仿佛浸透骨髓的苦涩的草药味缓慢从这个怀抱中蔓延,涩得辞盈想落泪,但忍住了。

青年没有多少力气,所以辞盈只要用力就能推开,但不知怎么她没有。

她任由自己作为一块浮木,让在病痛中漂流奄奄一息的青年获得一线生机,她安静地凝视着谢怀瑾的颤抖,就像看着回忆中的她。

谢怀瑾是一个很不好的爱人,他不会爱人。

辞盈也没有觉得自己很会。

但这一刻,起码,她不会推开他的手。

良久以后,谢怀瑾克制自己松开了手,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走。”

他眼眸很轻地看着她,像羽毛,辞盈觉得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他们鲜少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最后竟然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实现。

辞盈觉得谢怀瑾真的很不会说话,于是她也很不会说话地说:“他们都求我留下来。”

她在心中补充,你也是。

果然,听见这话,青年眼神黯淡了一分。

但犹豫了许久,病弱的青年还是没有说出那句:“你可以走。”

在很久以前,谢怀瑾就失去了在辞盈身上的有恃无恐。

他甚至觉得如果辞盈能因为别人的话留下来,也很好。

那些刺入心间的细小的木刺,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辞盈打量着谢怀瑾的脸色,轻声道:“你看,明明你也不喜欢。”

这一句话让青年抬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辞盈对上,惊讶于自己有一日会觉得谢怀瑾柔软无害。

大抵是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而谢怀瑾又恰巧病弱。

青年嘶哑着嗓音开口:“辞盈。”

他唤她的名字,然后看向她。

辞盈眼眸怔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了很轻的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说完,青年躬下身体,远处的烛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床幔上,明明两个人之间隔了一些距离,被同一片烛火照在床幔上时又重叠在一起。

辞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来自谢怀瑾的道歉,同之前所有认错不同,这一次青年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

或许有,但让她继续留下来,辞盈大发慈悲地觉得不算。

她没有说接受或者不接受,只是任由这个话题就这么掀过了。

青年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时,辞盈看着自己手腕间没擦干净的血。

不知道怎么,她就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场雪。光风霁月,矜贵无双的少年从倒塌的屋子下救出她,她隔着帷幔同少年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对视,少年修长的手揽在她腰间,脚轻点地,带着她掠过屋顶。

刹那间,远处枝头上的雪簌簌而落。

辞盈的记忆中一直有一片雪,在漫长的时日里,柔软而冰冷地埋着她的心。

她一直以为她忘了,但好像没有。

她总是偶尔又偶尔地想起。

比如这个灯火都沉寂的夜。

隔日。

徐太医又被请来,看见辞盈唤了一声:“谢夫人。”

辞盈已经良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谓,但只是一个称谓,她没有在这样的时候否认。

徐太医上前去诊脉,半晌后沉默地将手帕递给一旁的侍女。

辞盈这时大抵就知道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老人摇了摇头,只说了烛一对辞盈说的那三个字:“看造化。”

因为辞盈在,左右徐太医没有将话说的太难听,辞盈轻声问:“可有什么可以再试一试的法子?”

徐太医沉默良久后说:“没有”,抬手却又开始写药方,侍女在一旁服侍。

辞盈一颗心落回去,耳朵有些嗡嗡的。

好像是这些日来第一次,她真的感觉到谢怀瑾要死了。

烛一烛二的焦急,朱光泛红的眼眶,谢怀瑾呕吐的鲜血,都没有这一刻来的直观。

除了手轻颤的幅度,辞盈表现得很冷静,接过方子时还不忘对太医道谢。

一直到坐在谢怀瑾床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才发现自己浑身在颤抖。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即便青年苍白病弱至此,她仍旧想不到他死亡的样子。

也变成一座小小坟?

变成一座不会说话的石碑。

辞盈的手指微微曲起,有些逃避地想走出这个房间,却硬生生逼着自己看着。

谢怀瑾是在这时醒的。

他对上辞盈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就问:“怎么了?”

这三个字已经让青年不住地咳嗽,辞盈想说自己没事,眼泪就陡然落下。

青年咳嗽着说:“别哭,怎么了。”

辞盈只看着他。

青年咽下口里的血,声音很柔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没事,我为你解决,别哭了好不好?”

到了生命尽头,有些话才能说的这么坦然。

辞盈的眼泪垂直地落下,泪眼模糊,让她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此时甚至连一句“我恨你”都说不出来。

她曲起的手在颤抖,轻声道:“没出什么事。”

只是你快死了。

但辞盈没办法当着谢怀瑾的面说出这一句话。

她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知道我这些日在做什么?”

青年没有撒谎:“是。”

像是怕辞盈误会,他一边咳嗽着一边补充:“不难猜,你能选择的路不多。”意思是他没有派人一直监视她。

“朱光的消息也是你让她告诉我的吧。”从知道山洞里面救了她的人是谢怀瑾,辞盈就猜到了。

“不算什么消息。”青年咳嗽着,眼眸都随着轻颤:“是你自己找到的。”

辞盈摇头:“如果没有朱光的提醒,我不会那么快找到。”

谢怀瑾很清浅地笑了一声,温柔地看向辞盈:“会的。”

他说:“会的,辞盈,就算没有我,你也会自己寻到一条生路。”

他用“生路”来描绘辞盈走来的这一路,辞盈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一一咽了回去。

例如你一早就知晓我的身份,却任由我和宇文舒还有宇文拂反目,是不是你比我更早看见我的未来,身份地位权势在此,利益纠葛比本就淡薄亲情更重,我本就不可能同他们是纯粹的家人?

又例如,那日我将你从宇文府的大牢救出来后,你手腕上痕迹森然却拦着我对宇文舒动手,是否是因为你也在彷徨犹豫?

辞盈见过很多谢怀瑾。

却又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到一些真实。

她身前这个人从来不言说,只让人猜,一层套着一层,好坏都不纯粹。

乘车到这里之前,她甚至心底最深处疑虑过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陷阱。

她从前疼得狠了,痛得狠了,总是怕自己将这个人想太好。

又很偶尔的偶尔,思虑自己是否将他想太差。

她看着他,说:“可能会吧。”

她其实也没有很在乎了。

昨日夜间的雨没有停,现在屋檐下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

辞盈想着要不要和谢怀瑾说明日她要先回去燕府的事情,就看见青年很轻地用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唇齿间流转着一句:“会的。”

说一个字都要咳嗽一句的青年一连回应了辞盈三个“会的”。

辞盈看着修长苍白的手指从她的衣袖间滑落,青年初昏睡过去时眼眸和唇都在颤抖,辞盈这才知道谢怀瑾清醒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只是有意识时能克制着,昏睡过去后就控制不住了。

她看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干干的。

她以为她又会哭。

但房中一日比一日浓郁的药味已经将她眼睛都熏得麻木。

或许,或许吧

地板上全是青年吐出来的药汁,辞盈的绣鞋上不可避免沾上了一些,烛一进来时看见了,沉默地开始处理,辞盈轻声道:“我来之前,他是不是一直不喝药。”

烛一捏着抹布的手顿了一下,说:“是。”

烛一鲜少话多了一些,看向窗台上的花:“公子总将药倒入花盆中,辞盈小姐来了,于是这盆花得以幸存。”

辞盈又问:“多久了?”

烛一比刚才沉默的更久,一直到辞盈又问了一遍,烛一才报出了时间。辞盈的记忆往前转,一点一点回忆着,轻声道:“这么久了吗?”

烛一说“是”。

辞盈长呼一口气,看向烛一。

她问:“你们没有试过,把他打晕了给他灌药吗?”

少女语气平静,那一丝薄怒藏在平直的嘴角间,当然不是对烛一的,是对床上昏睡的谢怀瑾的,至于她说的话,也是无稽之谈,烛一这一次回答的很快,说:“不敢。”

辞盈觉得很正常的答案,轻声说了一句“嗯”就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空气却不怎么清新,辞盈鼻腔间还是房间里苦涩的药味,她撑着伞走入雨中,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太医那一句:“看造化。”

造化,辞盈不知道什么叫造化。

她人生中好像总有一些无能为力的事情,从前的小姐,夫人,现在的谢怀瑾,面对这些人的死亡,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辞盈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她看着长廊外的雨,荒芜的院落也随之湿润。

枯草被雨打湿,变成皱巴巴的一团。

辞盈在告诉自己要接受。

无论谢怀瑾生还是死,她都要接受。

人生不就是这样。

但想着想着,她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曾经恨不得谢怀瑾去死,当真的当谢怀瑾要死了,她却又想哭

隔日。

谢怀瑾醒来的时候,没有看见辞盈。

朱光在一旁说:“辞盈回去燕府了。”

朱光用的“回去”,病弱的青年也没有反驳,只是看向朱光:“谢谢。”

朱光垂着眸:“我只是写了住址,没有做其他的。”

想了想,朱光又说:“是辞盈自己想来。”

青年“嗯”了一声。

两个人之间就沉默了下来,朱光最后还是没忍住:“公子,好好活着吧。”

青年还是“嗯”了一声。

两个人这般荒唐地说着生死,好似说活就能活,说死就能死。

当然不是。

命运无声低语。

这日夜间,外面的雨终于停了,谢怀瑾却发了高烧。

烧的很重,原本惨白的脸一点点变成了浅红色,脖颈一处泛着的热气,稍微近一些都能感受到。

烛一烛二见状,先把谢怀瑾身上的被褥掀开,然后一个人去打水一个人去请大夫,虽然看着不慌乱,但其实都出了错,这烧来的太突然,比从前哪一次都凶猛,两个人再冷静也不由心里生出了害怕。

烛一打来水,一遍一遍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青年降温。

放上去,拿下来,重复多次,唤着谢怀瑾。

烧过去很危险,从前太医说说够过,如果能够唤醒一定要唤醒。

烛一谨记医嘱,但没有用,太医赶来的时候,青年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朱光急的来回转,不明白白日还好好的,怎么夜间就这样了。

徐太医见状沉默了半晌说:“这才是正常的,哪有人生了如此重的病还是谢长公子这般模样。”说话间,隐有讥讽的意思,却说到底也是出于关心。

烛一拿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瞬,然后重新将帕子放入凉水之中。

外面的屋檐不知道怎么还有些雨滴落下的声音,像之前没有流完的,一点一点,偶尔缓慢地滴落一滴。

半个时辰过去,病床上的青年一点没有便好,整个人都泛着红。

唇轻微张开,却没有一点声音,眉心蹙起,整个人都在发颤,手指微微曲起,揪着床褥。

太医在一旁翻着医药箱,用烛火烧着针,吩咐烛一烛二现在将谢怀瑾按住。

烛一烛二一人一边按住青年的肩膀,太医拿着烧好的针过来,一针下去,青年吐了一口血出来。

太医没有停,一连扎了十几针,青年的状态才有所“好转”。

他仍旧烧着,但身体虚虚地躺了下去,再没有一点力气。

随着烛一烛二的一声呼喊,青年翻身涌出一口血,地板上血腥味又蔓延开,他眼眸轻颤着,明明醒了却没有什么意识。

朱光用手捂着嘴,忍不住转过身去,眼泪簌簌而下。

即便从前见过,也没有见过公子这么狼狈的模样。

好像这一刻,病痛才展现了它真正的样子——狼狈不堪,痛苦不堪。

一切可以称之为美好的东西在病痛面前都是虚假的,唯一的作用只有打碎。

从前谢怀瑾的平静,游刃有余,都是假的。

即便是谢怀瑾,淋漓的血也会大片大片地浸湿衣裳,粘稠地贴着皮肤在身上流下散不去的血腥味。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不止地呕吐,不止有清水,也会有呕吐物,卡在喉咙里的时候也会几近窒息。

即便是谢怀瑾,也会高烧不止,被病痛燃去最后的生气,一点一点变成无比虚弱的模样。

很公平,无人可以幸免。

那些青年曾有意无意对生命流露的傲慢,都会在有一日以惨痛千百倍的方式统统还回来。

第70章 七十章

◎逃避。◎

辞盈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昨夜和燕季详谈入宇文府的计划后,她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被人匆匆叫醒。

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怎么睡好,疲倦像皱纹一般无声息爬上她的脸,推开门时见到了一身黑衣的青年。

来的人的烛二。

辞盈其实有些没辨认出来,因为烛二又比从前又沉默了一些。

是开口那一句“夫人”将她拉回思绪。

明明烛二还没有说后面的话,但辞盈好像已经猜到了,她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这一句将烛二原本的话劝退,看了辞盈一眼后,将昨夜谢怀瑾惊险万分的情况融汇成一句:“公子昨日发了高烧,万幸现在已经退了。”

辞盈手扣在门上,声音更轻了些:“醒了吗?”

烛二说:“没有”。

辞盈回身收拾了一番,唤来守在门口的婢女,轻声同她交代传话给燕季,然后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同烛二回去。

马车上,辞盈用手撑着头。

烛二没有对辞盈细致描述昨日的情况,辞盈眼前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青年喘气困难的胸膛和苍白如雪的脸,她按住自己发颤的手,她好像只走了一日。

恐惧和害怕是一点一点增加的,初见烛二时辞盈尚算冷静,下马车时却手脚慌乱地差点摔了一跤,幸好被烛二扶住了。

辞盈拍了拍自己的裙角,宅门就在眼前,她看着门,像看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烛二推开门,辞盈无声跟着走了进去。

朱光看见辞盈回来,蹙眉看向烛二,烛二无声移开,辞盈推门进去谢怀瑾房间时,听见了后面隐隐的争吵声。

按照地位品阶来说,烛二不能反驳朱光一句,但自小一起长大的亲近关系又模糊了这一条界限,两个人的声音来回交替,风将那些累压的惧怕和矛盾一起吹向辞盈。

“为什么要去找辞盈?我不是说了,不要去,不要去,谁允许你,就算公子醒着也不会让你去,你到底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这是朱光的声音。

“我就去了。”这是烛二的声音。

一巴掌的声音响起,辞盈关上了门,手指都在颤抖。

她看向床上的青年,天气闷热,房间内的药味越发浓郁,泛着些难以言喻的酸。

辞盈无声推开窗,走向病床上的人。

其实看上去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一直病着,脸一直这般苍白,辞盈轻柔地用手去抚摸谢怀瑾的额头,可能是她的手太冰凉了,只觉得触碰到滚烫的一片,亦或者她的心一直在跳,甚至到了要去感知青年鼻息的程度。

辞盈坐在床前,淡淡的血腥味就这样涌入鼻腔,然后一点一点加重,辞盈无甚作了一个呕吐的姿势,但没有吐出来,她将心里那股情绪压抑下去。

昨日一天没有怎么用膳,也没睡好,陡然被这样一刺激,辞盈眼前有些泛白,要晕倒过去之际抓住了床的栏杆。

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之时,辞盈怔了一下,好巧,她一回来谢怀瑾就醒了。

这个意识让她恍惚了一瞬,手下意识松开栏杆,身体就这样垂直倒了下去。

青年的手没有一点力气,随着辞盈的倒下而下落,浑身颤抖着却没有一点力气,连起身去扶起辞盈都做不到。

幸好辞盈摔的并不重,她扶着床边爬起来,轻声道:“你醒了,我去唤大夫进来。”

床上,青年沉默地看着辞盈略有踉跄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那双没有拉住辞盈的手仿佛不再属于青年,安静地垂下,手腕间斑驳的伤痕诉说着无力。

很快,辞盈带着太医进来了,太医给谢怀瑾诊脉的时候,辞盈就坐在一旁吃桌上的糕点,白花花的,没什么味道,一口咬下去是瓷实的口感,像是能把人心上的洞给堵住。

辞盈小口小口地吃着,手腕内侧隐隐作痛,她看了一眼,原来是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擦破了皮,她用手腕沾水滚了滚,然后听见徐太医那边又叹气了一声,辞盈沉默地看过去,老人把着脉,欲言又止。

辞盈上前,轻声道:“徐太医,您老说吧。”

徐太医看看谢怀瑾,又看看辞盈:“长公子,夫人,恕老夫无能为力。”

一场高烧,谢怀瑾人醒了,病却更重了,生命的脉络好像走到了尾声,像冬日的枯叶,腐烂只是时间问题。

辞盈无法为难老人,她安静了一瞬,才说:“您辛苦了,我带您出去。”

徐太医到底是受人嘱托所来,站起身后道:“我才疏学浅,但有一师妹,医术高超,这些年踏遍山野,专为寻常百姓治病,若是能将她寻来,长公子或有一线生机。”

“只”徐太医没有隐瞒,低声道:“前两年她医死了人,被人送进了大牢,我试图打探师妹消息,但一无所获,若是长公子和夫人,可能可以寻到。”

阳谋两个字几乎写在徐太医脸上,但辞盈心里只有庆幸。

她甚至来不及想徐太医到底是想捞出他的师妹还是他的师妹真有这般高超的医术,只担心将人带来漠北,谢怀瑾的身体是否撑得住。

徐太医看出了辞盈的犹豫,沉声道:“我可以为公子施一套针,会很难受,但搭配药材能暂时吊住一条命。”

生涩的词眼一个一个往辞盈脑子里蹦,她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但本能让她有礼地说了声“多谢您了”。

施针需要密闭的环境,辞盈出去了。

转身时,她发现谢怀瑾用一种难言的眼神看着她。

他没有哭,眼睛干干的,像冬日沉默的雪。

是那种一层一层覆盖起来的雪,看上去松软,手抚摸上去,却冰冷坚硬。

辞盈没有感觉冰冷和坚硬,只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有什么无形的绳子将她的心牵住,她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外面的风向她涌来,太阳还是金灿灿洒在她脸上,她却感知不到温度了。

朱光走了过来,还不等朱光问什么,辞盈已经开口说:“徐太医在里面施针。”

朱光要开口的话堵在嘴里,握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想说“没关系”但又说不出口了,甚至最先倒下的人是朱光,她将头埋在辞盈肩上,眼泪哽咽出声。

辞盈的安慰是机械晃动拍背的动作,但也只是几下,就靠着门坐了下来。

包着手腕的帕子掉下来,伤很轻,这么一小会时间上面就结了一层淡淡的痂,只因为辞盈的动作又碎开了,辞盈没有感觉到疼痛,就那么坐在阳光下,风将她同样苍白的脸吹热。

里面是不是传来青年隐忍的嘶哑的声音,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又是一眼,断断续续的,她的手上布满了掐痕。

在她又忍不住掐上去的时候,朱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泪眼朦胧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松开了手,将太医讲的话说给朱光听。

朱光明白了,起身去安排。

烛一无声出现在了辞盈身边,跪下身给辞盈的手上药,辞盈没有拒绝,只是没有什么知觉,她想起烛二今日的沉默,轻声问烛一:“昨夜到底是什么情况?”

烛一无言,低声说:“公子很幸运。”

九死一生,公子痛苦地生了下来,迎来了更盛大的病痛。

恶化的病情像是一把剑悬在公子头顶,九死一生后,那剑就这么斩了下来。

辞盈脑中回荡着烛一的话,屋里面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平日的矜贵有礼,翩翩气质一点都不剩,痛苦地嘶吼起来。

辞盈的汗毛竖立,眼眸不住地发颤,却还是对自己说没关系。

起码他还活着。

徐太医出来的时候,辞盈站在门外,就那样安静地看向了屋内的谢怀瑾。

他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身上的衣裳也全都被汗水浸湿,手指不自然地颤抖着,鲜红的血染红了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受戮的天鹅。

她望见他洁白的羽毛,沉默的哀嚎和无声的祈求。

徐太医和烛一交代后面的事情,辞盈缓慢地走了进去,坐在了谢怀瑾床边,她没有喊他的名字也没有牵住他的手,只很轻地问了一句:“疼吗?”

谢怀瑾,你疼吗?

这一句话,成为后面很长时间辞盈望向谢怀瑾心里无声的话。

很久以后,青年才有了一点力气,他温柔地对辞盈摇头。

辞盈看着他,长久地看着他,像很多从前一样。

她说:“我让朱光去将乔大夫请来,谢怀瑾,你坚持住。”

青年对她点头。

辞盈用帕子擦拭青年唇角的血,一点一点,等擦到脖子上时,手指触碰到了青年微弱的呼吸,有那么一刻她感知到了青年的脉搏借着她的脉搏在跃动。

她无声地任由青年抓住自己。

谢怀瑾就那样温柔地看着辞盈,直到昏睡过去。

后面几日,谢怀瑾清醒的时间都不长,但的确如徐太医而言,命暂时被吊住了。

夏日就这么过去了。

秋老虎来的时候,辞盈还没有感觉,直到一次深夜她被寒风吹了满怀,下意识瑟缩身体的时候,才恍惚过来,入秋了。

彼时她正翻着朱光传来的信,信中朱光说,她们去晚了。

乔大夫医死的是一个权贵,早些年就被秘密斩首了。

辞盈大抵明白这里面有冤屈,但心中泛起的绝望已经让她无力去管顾远处的事情,她提笔给朱光写信让朱光先回来的时候手都在颤抖,短短一行字写的歪歪曲曲,却没有了重新写的力气。

辞盈偶尔想,她其实是没有那么在意的。

就算谢怀瑾死了,就算她不能怎么样的,她甚至不会每年去给谢怀瑾上坟,但可能是因为谢怀瑾还活着,她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人走。

她将这件事情隐瞒了下来。

烛一烛二满心期待着乔大夫的到来,她不知道怎么和烛一烛二说,实际上,她连自己都还没有说通。

今日谢怀瑾清醒的时候,辞盈恰好在。

青年要看她手上的伤,辞盈轻声说:“早好了”。

谢怀瑾楞了很久,才轻声说:“我忘了。”

他一日只能清醒一些时间,早就不知道人间岁月,辞盈将手腕翻出来给他看,他眼眸停在那淡得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的一层上,轻声说:“好。”

好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辞盈又无言起来,她最近还是没怎么睡着,每日入睡时梦中就是青年那日在房中低声痛苦的嘶吼,像是很久以前客栈那晚的闪电,困着她一日又一日。

朱光继续在外面寻找大夫,辞盈也不得不开始和燕季的计划。

为了谢怀瑾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再耽搁下去,一切就都有了变数。

辞盈无法拿燕家军的未来和燕季的信任作赌注,哪怕她忧心谢怀瑾的身体,也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去谋划算计。

这是一场她走上棋局,就只能走到终点的战斗。

她同谢怀瑾说这件事的时候,青年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上天眷顾,谢怀瑾此时已经能开口说话,青年的嗓音同样温柔:“嗯,我相信辞盈。”

辞盈想听的不是这个。

但她想听什么,她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都清楚,有些事情,辞盈必须要做。

谢怀瑾眸光温柔,却又忍不住咳嗽,他的虚弱从温柔中一点一点透出来,一点一点将辞盈缠住,让她口不能言。

“你明日清醒时,我可能不在府中。”辞盈轻声道。

青年说:“好”。

两个人的手离得很近,但谁都没有再向前一步。

青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辞盈,满是眷恋地打量着,他已经生命垂危,却仍旧说着:“不要怕,辞盈。”

惊才艳艳权倾朝野的谢家长公子已经不再拥有很多东西,但幸好,从他骨子和血肉里剥出来的权势,能捧着辞盈无所畏惧地去试一次。

辞盈不怕。

那时她天真的以为,她可以处理好所有事情。

无论是燕家军,宇文府,还是谢怀瑾的病。

她可以寻到一个权衡的点,她能慢慢地将一切都做好

她前路走的太过顺畅,几乎走成了一条笔直的路,她焦急地想将一切都做完,慌乱地将一切堆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她忘记,忘记她也只是一个人,忘记一根紧绷的弦,重重压力之下,终有断掉的一日

隔日,辞盈起身去见燕季之前,先来看了一眼谢怀瑾。

她安静地在他病床前坐了一刻钟,然后起身离开。

一连几日,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辞盈在府中的时候谢怀瑾没醒,谢怀瑾醒的时候辞盈已经离开了。

辞盈每日问烛一谢怀瑾的情况,了解后看了昏睡的谢怀瑾又回去处理燕家军的事情,燕季同她说宇文舒那边已经吩咐他过几日将她带入府中,他们一直在等的那个契机,终于要到了。

燕季说的很开心,却见辞盈有些心不在焉,他蹙眉喊了一声辞盈后,辞盈眼眸陡然抬起说了一声“抱歉”。

“没睡好吗?”燕季问。

辞盈摇头,又点头。

燕季挑眉了一下,辞盈解释说:“我想将燕家军那边的事情快些处理完。”

燕季不由问:“你这几日睡了几个时辰?”

辞盈不说话,在燕季的逼问下,才说:“七个时辰。”

“五日七个时辰。”

燕季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辞盈,强硬地将辞盈手中的卷宗拿掉,压着辞盈去睡觉:“你准备好宇文舒那边的事情就够了,过几日有的你忙,你现在先睡觉。”

辞盈反抗不得,燕季出去后吩咐婢女去燃香,安神的。

辞盈一脚睡到了深夜,她从梦中惊醒时,看向外面黝黑的天,掀开被子穿上鞋和衣裳要出门的时候,被一旁休息的婢女追上来:“小姐,小姐,燕将军让您今日就在这休息。”

辞盈还是赶了回去。

不出意外谢怀瑾在昏睡。

她坐在他床边,外面的月光淡淡地照进来,辞盈看着面色苍白的青年,掰着手指算他们没有见面的日子,出去的时候,烛二同她说:“公子今日清醒了很久。”

是好征兆。

但辞盈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烛一厉声呵斥了烛二,烛二没有像和朱光吵架一样同烛一吵,只是抱着剑走到了阴影中,烛一上前垂眸道:“辞盈小姐,我代烛二向你道歉,等会我会教训烛二的出言不逊。”

烛一鲜少说这么长的话,辞盈说“不用”。

她望向屋内,没有再走,就这么坐在谢怀瑾床前,一直等到了谢怀瑾醒。

那时已经是日午,青年睁开眼见到她,有些惊讶。

“还是白日,今日不用去燕府吗?”

青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苦涩的药味好像也熏进了辞盈的骨头,她呼吸之间满是这个房间浓郁的药香,浓重的檀香都掩不住青年身上的血味。

辞盈翻找青年的衣裳,轻声道:“你又吐血了吗?”

谢怀瑾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看着辞盈,轻声道:“我最近感觉好多了。”

辞盈的手止住,一双眼就那么看着谢怀瑾,也说不出那个大夫找不到的话,只说再过两个时辰徐太医会来诊脉。

也就又要针灸了。

辞盈看着青年手上一直未消散的乌青的针孔,密密麻麻的,眼睛有些泛酸。

她将这些日做的事情都说给谢怀瑾听,青年始终就温柔着眼看着她,不评论一句只轻声说:“不要太累了。”

他好似想抬起手摸一摸她的头,就像从前一样,但用力了却抬不起来手。

青年缓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像不再停靠的船,只有一双安静的眼。

辞盈主动将头放在了青年手上,她哽咽着,青年怔了一下,眉眼中展开些许笑意,却也抬不起手,只轻微抬起手指,一点一点穿过辞盈的头发。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一日,都记得青年唇边的笑。

他的笑和他的人一样虚弱,像水中的月亮,一捞,就散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呢?

辞盈想,可能是从她越来越忙开始。

其实后来谢怀瑾每日醒的时候都比从前长了一些,她忙于燕府和宇文府的事情,却也一两日就能碰见清醒的谢怀瑾。

没有人再提乔大夫的事情,谢怀瑾也始终没有问,为什么朱光一去不复返。

最忙的时候,辞盈往往清晨就出去了,深夜才回来。

谢怀瑾又高烧了几次,第一次时辞盈慌乱异常,第二次时辞盈忙着去请大夫,第三次时辞盈请求徐太医就住在府中,第四次时辞盈已经有些麻木。

她只要推开房门,看见谢怀瑾的脸,就会想起青年吐血的画面。

刀缓慢地割着她的神经,每一日,每一瞬。

辞盈如行尸走肉一般,有时候其实也不太知道自己在干嘛。

直到有一日,燕家军那边也出了一些乱子,辞盈被迫在军营中留了几日,几日没有见到谢怀瑾,辞盈迟疑于她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轻松。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想法,她隔日愧疚地回去时,却听见烛一说这几日谢怀瑾都很好

谢怀瑾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辞盈,他听烛一说辞盈又在深夜回来时问了他的情况,烛一按照他的回复说的一切都很好。

辞盈好像很忙的样子。

青年看着自己抬不起的手,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辞盈来见他那日乌黑的眼。

少女全然不知道自己将疲惫和沉默写在脸上。

他也发现了她的失神,一次,又一次,有时候谢怀瑾希望自己不聪明一些,但又庆幸,他够聪明。

谢怀瑾想,他好像太重了。

又是一日,谢怀瑾好不容易见到了辞盈,却只看见辞盈闪躲的目光,辞盈垂着眸说着军营的事情,说话间才发现时间已经走到了冬天。

她不由有些愣住。

倏忽间,半年已经过去,计划已经进行了一半,再有两个月,她的身份就能借由宇文舒的口昭告天下,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掌管燕家军。

至于谢怀瑾至于谢怀瑾,辞盈只想起烛一说一切都好。

辞盈看向谢怀瑾,他依旧温柔地看着她,见她看过来,青年眉目温和,轻声说:“辞盈,我困了。”

他已经许久没有叫她的名字,以至于辞盈有些楞住,但很快又说:“好,那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

谢怀瑾安静地看着辞盈,很轻地笑了笑。

适才,少女的脸上流露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解脱的轻松,出门时甚至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色渐白,青年用了很久才从床上爬起来,只是撑着床榻,浑身就被汗浸湿了,一口血从口中涌出来,顺着青年的纤瘦的下颚往下淌。

他依稀看见了外面升起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