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涉及到一些人一些事,辞盈就遵守着当初的承诺,她留在谢怀瑾身边。
辞盈开始变得比从前忙一些,朱光在第二日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信中只说麻烦辞盈照顾好她的小鸟,以后她会回来。
辞盈看着那信良久,将信好好地叠了起来,放到了匣子中。
她看向朱光带回来的那只鸟,那只鸟依旧安静,一旁的雀鸟“高兴、高兴”个不停,它一直一动不动睁着翠绿的一双眼看着门外,若不是偶尔还会眨眼,辞盈就又要担忧了。
墨愉死之后两个月的时候,朱光回来了,先来见了辞盈,将那翠鸟接了回去,也是巧,朱光以来,那翠鸟就飞到她肩上,清亮地啼叫起来。
辞盈看着朱光,朱光对着她很轻地笑了笑,朱光好像一瞬间长大了,辞盈笑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哭,脑中只浮现“命运弄人”四个字。
隔日用晚膳时,谢怀瑾无意同她说:“朱光接替了墨愉的位置。”
辞盈没有问为什么朱光已经离开谢府仍旧可以接手暗卫营这样的废话,只是捏着汤勺的手颤了一下,汤撒出来些,青年递过来帕子的时候,辞盈很轻说了一声“谢谢”。
很多事情早有踪迹,辞盈不止一次思虑怀疑过,只是那时未想到这一切会同墨愉的死有关。
命运好似总有一双手,辞盈偶尔看着谢怀瑾,青年挂上浅浅的笑看向她时,她会感觉自己身体里面的线动了一下。
日子就那样图囵过着。
春秋倏忽而过,这时辞盈并不知道她将迎来真正的冬天。
年关小婢女收拾屋子时,突然打倒了一个木架,一个盒子从上面滚下来,锁扣啪嗒一下开了,里面的药包全部滚出来。
泠月忙赶过来,看看是什么倒了,小婢女诚惶诚恐跪下来,辞盈恰巧从外面回来,手中还拿着账本,到了年关一切事情都变多了,一日时间大多就耗在了处理事务上,特别有一些同安淮那边有关,辞盈格外慎重。
见到泠月在斥责一婢女,辞盈温声道:“怎么了?”
泠月说:“晓乐打扫屋子的时候将架子打翻了,这药全都洒了出来。”
辞盈看了一眼,发现是之前谢怀瑾送来的避子药,心中复杂一瞬,轻声道:“无事,都丢了吧。”
晓乐忙谢恩,将地上的药渣都扫出去后,泠月上前来说:“主子不能这般,奴仆犯了错得罚,府里就我们院子中的人最松散了。”
辞盈笑着“嗯”了一声,这时泠霜进来说事情,泠月就先出去派人收拾院子了。泠霜说的大多都是夫人留给她的产业的事情,辞盈照例将一部分秘密送往卫将军所在的兵营,翻着手中年关的册子。
晚间用膳时,辞盈看着外面的灯笼出奇。
谢怀瑾见她有兴趣,温声问:“过两日街上有花灯节,要去吗?”
辞盈第一反应是摇头,手中的事情太多,再过两日应该会没时间。她还没开口,青年就夹了一筷子菜到辞盈碗中,温声说:“嗯,辞盈说想去,那我们去。”
辞盈怔了一瞬,随后很轻地笑了出来。
青年看着她,也温柔地笑起来。
辞盈看着谢怀瑾,其实不知道他们两个算什么关系,会同床共枕,会每日一起用膳,会互相逗笑,能平和地做夫妻之间除了水乳交融之外所有的事情。
偶尔她觉得,这样也很好。
可能之前太苦了,现在这样她竟然能品出一丝幸福的滋味。
她也知道谢怀瑾只是又披上了他那层她喜欢的皮,不知为何又掩藏起了骨子里的恶劣,但辞盈不想深究了,茹贞被好好地安置在了江南,小碗如今过得很幸福,朱光也在她身边。李生身体在好转,用“李辞”和“姜薇”的名声,在江南和谢然一起创办了江南第一所女子书院。
辞盈当然也有参与,将之前编写的课本寄了过去,又送去了许多银钱,被谢然连写了八封信感谢,李生也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打开,里面只有一句:“茹贞姑娘一切安好。”
这样就很好了。
花灯节那日,泠月和泠霜将辞盈按在铜镜前,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两个人口中一个接一个说着夸赞的词,平日最正经的泠霜也跟着泠月胡闹,惹的辞盈脸都红了。
等到天黑时,泠月和泠霜将辞盈推出了院子。
谢怀瑾在院门口等她。
泠月突然说:“姐姐,好大好大的月亮。”
泠霜跟着说:“嗯,好圆啊。”
辞盈抬眸看天,只看见雾蒙蒙一片云,一个弯弯的月挂在云中,眼见着光就要被遮没了。
胡说
辞盈笑着,见到谢怀瑾时一怔,青年难得穿了深朱红的衣裳,衬得那张脸格外昳丽,偏人又清冷,辞盈眨了眨眼,时常觉得自己能妥协多少有这张脸的原因。
青年牵起她的手,路上辞盈说起安淮的事情,青年回了几声笑着说:“好了,今日是约会。”
辞盈讶异从谢怀瑾口中听见这个词,有一种荒诞之感。
这半年间她偶尔恍惚,她对自己说,或者谢怀瑾就是喝了药变好了,世上神奇的药那么多,有能予人死的,就该有予人死的,辞盈望着大街上热闹的一切,在热闹的一切中望向谢怀瑾。
青年也看着她。
漫天的烟火不知为谁而燃,辞盈拉着谢怀瑾走到台阶上,将手中的花灯放到了水中,她闭着眼许愿,耳边听见谢怀瑾轻声问她许的什么愿望。
辞盈摇了摇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青年低笑了一声,辞盈看过去,只觉得君子温润如玉,这让她生出了片刻的恍惚之感,平心而论,她没有以前那么恨他了。
再久一些,就再久一些。
辞盈踮起脚的时候,手腕上的玉镯和银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漫天的烟火中,她踮起脚吻住了谢怀瑾。
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将她轻柔拥住,两个人在无人的码头亲吻起来。
辞盈却不知道怎么还是尝到了一些苦涩。
烟火下,谢怀瑾问她为什么要哭。
她轻声道:“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糖葫芦很甜,糖衣甜,厚厚一层裹着里面的山楂,山楂果也就很甜了。”
“那我们再去买一根。”青年温声道。
辞盈被牵着手走着,可是两个人找遍了,都没有再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伯。街上的人群已经缓慢散去,热闹的气氛也从大街上一点一点消散
辞盈拉住谢怀瑾的手,轻声道:“算了,我们回家吧。”
她很少说“家”这个字,于是谢怀瑾也有一刻的恍惚,他看着辞盈,明白她说的并不是糖葫芦。
两个人牵手走在回去的路上。
街上的灯火散去了,天上的雾就出来了,月亮只透着弯弯的一些尖。
辞盈再次收到苏雪柔的请柬,是在宫宴前的三天,她照例没有看,一旁的泠月轻声道:“苏皇后为何一定要见主子一面,我记得之前苏皇后就送了一段时间的请柬,每日一封,如今怎么又开始送了。”
泠霜轻声道:“泠月,别置喙主子们的事情。”
泠月捂住嘴,看向辞盈。
辞盈还是照例让泠月去烧了,泠月要去的时候,辞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算了,寻个盒子装起来吧,放到角落就好。”
泠月忙按照吩咐去做,泠霜看了眼辞盈,轻声道:“主子,无非就是那些事情,主子若是想去见,就去见一下。”
辞盈摇头:“我不想去。”
外面的云低低地压下来,辞盈突然说:“泠霜,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长安年年下雪,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泠霜向窗外望去,发现果然飘了雪,苏雪柔的话题就这么盖过去了。
今日谢怀瑾出门了还没回来,辞盈便是和泠月和泠霜一起用的膳,用到一半时,朱光也来了,几人吃到一半看见朱光忙去加一副碗筷。
四个人一起围着桌子坐着,朱光是出了任务回来的,轻声讲着这一路的见闻,泠月泠霜和辞盈都认真听着,偶尔问朱光当地的民俗,朱光挑了一些有趣的说,不知不觉外面的雪已经大了起来。
朱光看见雪,突然说:“辞盈,我想堆雪人。”
雪才下了几个时辰,地上只有很薄的一层,按理说辞盈该劝劝。
但辞盈看了看朱光的眼睛,只说:“好。”
但雪太薄,握在手中还未成球就化为冰水了,几个人忙活一通,一直到深夜也没有堆起来一个,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笑出来,泠霜跑进屋子,拿出几个滚烫的汤婆子一人塞了一人,给辞盈塞了两个:“主子快暖暖。”
朱光看着地上化开的水,雪还在下着,于是水又凝成了雪。
她的眼泪吧嗒下来,雪又被打湿,成了小小一个窝。
辞盈站在朱光身边,没有说话,只陪在朱光身边。
朱光耳朵上还是有淡淡的疤痕,这对于暗卫而言是很致命的事情,虽然朱光每次出任务都会易容,但是如若有一次忘了就可能会招惹致命的危险,但朱光还是没有去掉疤痕。
辞盈突然蹲下去,将手放在雪中许久,一直到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寻着雪最厚的一处一点一点滚,终于滚出一个小小的雪球,她有从耳朵上将珍珠耳坠取下来,扣进雪球中当做眼睛,成为一个小小的雪人。
做完这一切,辞盈将手盖住。
雪人其实很小,手心的温度在恢复,再过一会儿雪人可能就要融化了。
但幸好,辞盈就在朱光身边。
她看着朱光,将手摊开。
“朱光,雪人!”
第56章 五十六章
◎交易。◎
雪一直下到了宫宴那日,清晨时分,泠霜打理着辞盈晚上要去宫宴的衣裳和头面,泠月监督着院中的人做着春节前最后的整理。
谢府上下挂上了庆贺新年的红灯笼,辞盈看见时不由有些恍神,她记忆中在谢府的新年都不算好过,有闲暇时刻看着这红彤彤的灯笼,也是头一遭。
雪已经下的很深,如若一日不清理可能隔日就走不动路了,走上一些路裙摆上的线都被雪水浸湿,府中没有人清理的地方这些日下来雪已经堆得半腿高,辞盈偶尔路过花园看见时,总觉得朱光还在就好了。
不知道安淮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朱光回来的那日深夜又匆匆离去了。朱光离开时,有来向辞盈辞别,比以往都要正式一些。
辞盈有一瞬的恍惚,轻声问:“会不会太辛苦了?”忙碌了半年才落家几日,晚上就又要走了。
雪光中,朱光摇头,对朱光却说她想试一试。
辞盈还在想朱光想试什么,就听见朱光轻声说:“从前这些事情我都不用做,日日除了练武就是杀人,还曾因为能打败他而沾沾自喜,现在想来,真的有些蠢笨。”
他自然是指墨愉,于是辞盈就说不出话了。
朱光轻声对辞盈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后,身影就消失在雪中。那个被辞盈捏出来的雪人早就化了,辞盈坐在炭火旁,却还是裹紧了衣裳,不知道寒意从哪涌出来,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冻住。
中午时,烛二带来谢怀瑾的传信,说宫宴前半个时辰他会回府,然后他们一同去宫宴,辞盈让泠霜给烛二倒了杯热茶,问烛二知不知道朱光的近况。
烛二低着头,辞盈看了一眼,突然发现烛二开始变得和烛一很像,安静沉稳,脸上只有数不尽的恭敬,像戴上了一方冰冷的面具。
辞盈回想着烛二以前是什么模样,却发现好像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她的记忆时好时坏,同烛二的交集实在不多,渐渐的,也就都忘了。
于是辞盈又想起小碗,记得从前小碗总是能一眼认出烛一和烛二,也会红着脸反驳她们说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事实。
一些画面浮现在脑海里,辞盈哑然笑笑,心想如果小碗还在府中的话不知道能不能分得出,可能可以,可能也不能了。
说到小碗,辞盈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两月前小碗来信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应该已经五个月了,泠月知道这件事后先是惊讶地捂住嘴,然后高兴地说要去看望小碗。
但府内府外的事务太忙,恰巧她们都有时间的时候天气又不太好,这一耽搁就到了岁末。辞盈吩咐泠霜去准备一份礼,泠霜翻着手中的册子说可是遗漏了哪家,辞盈轻声说:“没有,等除夕过了我们一同去看小碗。”
泠月开心地跑过来:“我早就准备好礼物了,我去拿给主子和姐姐看。”说完泠月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辞盈笑着,泠霜无奈道:“主子太惯着泠月了些。”
辞盈温柔笑笑,和泠霜一起看向从外间跑进来的泠月,泠月手中抱着一个小小的箱子,打开,里面是用上好的柔布织就的婴孩的小衣裳,每一件衣角处都绣了一个“福”字。
饶是泠霜也有些惊讶,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辞盈温声道:“小碗看了怕是要哭了。”
泠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们是朋友嘛”
这话还真没说错,一开始和小碗最针锋相对的人是泠月,后来和小碗走得最近的人还是泠月。
辞盈轻笑着点头,泠霜也笑起来。
泠月将衣服放到一旁,又从暖炉里面拿出被烫的红红的橘子,拨开皮小心递到辞盈嘴边:“主子,甜吗?”
“很甜,你们也吃。”辞盈咽下口中因为烤熟甜味有些变质的橘子,只觉得身体暖烘烘的,整个人被那种异样的甜包裹着。
门外大雪纷飞,屋子里三个人一瓣一瓣吃完了一整个橘子,又是一封请柬送上门的时候,泠月看也没看,照例想丢到书房的箱子中,但一不小心将请柬落了下去,辞盈和泠霜看着泠月的身影久久未动,出声问泠月怎么了。
泠月还是没动,望着地上的请柬,还有摔下去时摔出来的一个白玉吊坠。
辞盈和泠霜走上前,泠霜将泠月扶了起来:“摔着了吗,怎如此不小心?”泠月没有回泠霜的话,只颤着眸看向辞盈:“主子,这吊坠是小碗贴身的东西。”
请柬被摊开放在桌上,上面只有五个字——“辞盈,来见我。”
辞盈想起什么,走去书房翻开那放着上一封请柬的箱子,从里面拿出请柬打开打开,请柬上面赫然写着:“那个名叫小碗的丫鬟在我手上,来见我,辞盈,否则你会后悔的。”
泠月在一旁焦急地要哭出来:“小碗还怀着孕,皇后她怎么可以”
泠霜看向辞盈,辞盈又看了手中请柬一眼,轻声道:“没事,没见到我之前她不会动小碗的,泠霜你去寻烛二问公子现在在哪,泠月你晚上同我一起去宫宴。”
泠霜点头下去,泠月也明白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辞盈看着书桌上两封请柬,想了想,还是都闭了上来。泠霜很快回来,只带回来烛二的三个字,泠霜脸色有些难看,低声道:“烛二说他不知道。”
辞盈不算意外,烛二只是一个暗卫,很久以前就在负责她的事情,又哪里去知道谢怀瑾的踪迹。
泠霜轻声道:“烛二之前的传信中说,今日宫宴前半个时辰会回来。”
辞盈点头,现在她也没有别的法子。
人在苏雪柔手中,其实无论告不告诉谢怀瑾,她晚上都是要去见一次苏雪柔的。辞盈其实能猜到一些,宫中频频传来消息,苏雪柔时日无多,熬到年关应该是要熬不下去了。
人之将死,其谋求的东西也很好猜。
无非,是为了那个病弱的太子。
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苏雪柔也不会伤害小碗,说到底是苏雪柔有求于她,她始终不答应苏雪柔的见面所以苏雪柔猜出此下策,逼她定要去相见。
但即便想得清楚这一层,辞盈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心悸,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外面的雪愈来愈大,辞盈的心也恍若被雪压着,不住地回想起那日废弃宫殿听见的一切。
她站起身,出门透透气,鹅毛大的雪落在人身上是湿的,泠霜打着伞追出来,替辞盈挡住风雪:“主子,别担心,小碗会没事的。”
辞盈点点头,她望着雪茫一片的天空,屋檐下的红灯笼也早就被冻住了,此时风一吹,咯吱咯吱摇着响,辞盈轻声对泠霜说:“再去派人去寻烛二,同他说如若公子回来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泠霜说:“是。”
风雪愈大,一直到傍晚,辞盈都还没有收到谢怀瑾的消息。
于是辞盈明白,谢怀瑾应该是被风雪耽搁在路上了。
对着铜镜,辞盈安静了一瞬,身后的泠月红着眼,眼睛里面是藏不住的担忧。
辞盈拍了拍泠月的手,轻扣了扣手指,房中悄然出现四个暗卫,辞盈没有回身,只轻声吩咐道:“藏在暗处,看准时机”
辞盈声音停了一瞬,眼眸缓慢垂下,后面的话很久以后她才说:“若是皇后做了什么,直接动手,生死勿论。”
这一句落下,后面的暗卫垂首后都如影子一般消失。
泠月跪坐下来,为辞盈整理裙摆,眼泪啪嗒落在辞盈的裙摆上:“如果很为难的话,就算苏皇后用小碗威胁主子,主子也记得要拒绝。”
泠月哽咽着却咬着牙说:“主子不能因为心软遭了歹人奸计,万万不可以。”
辞盈温柔地看着泠月,轻声说“嗯”,但也说:“放心,我会救下小碗,她因为我牵连到事情中,泠月,相信我好吗,别哭了。”
辞盈拿起帕子擦拭着泠月脸上的泪,抬眸看着外面的天色。
天色已经黑了,雪还是未停下,谢怀瑾也还没有回来。
辞盈坐上了去宫宴的马车,临行前泠霜担忧地说“这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辞盈也考虑过,但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只是苏雪柔的拼死一搏。
苏雪柔所求很好猜,于是苏雪柔等同于将软肋两个字写脸上,以她对苏雪柔的了解,在生命最后关头苏雪柔不会做鱼死网破的事情,就算要做,也不是同她。
但以防万一,辞盈还是拜托侍卫去给卫将军传了消息。
就算脱离开夫人那层关系,她每月主动送去的大笔钱财和粮草,也足够卫将军护卫住她,辞盈盘算着,觉得已事无巨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望向车窗外鹅毛般的大雪时,心还是沉甸的可怕。
她被泠月搀扶着走了下来,泠月自己擦了些粉将红肿的眼睛盖过去了,泠霜不放心到底还是跟来了,辞盈独自在宫宴上落座。
周围的人依旧用各种各样的眼光打量着她,这些年下来,辞盈已经习以为常。
皇帝没有像之前一样要给谢怀瑾下马威,拥着最近受宠的梁妃早早就来了,在众人的目光中,梁妃被皇帝推到了皇后的位置上,大堂内安静一瞬,但很快又像司空见惯一般谈笑起来。
歌舞升平,辞盈也不着急,淡淡饮着杯中的果酒。
总会有人忍不住,一宫婢送膳时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她身上,泠月蹙眉处理辞盈衣裳上的酒渍:“这么不小心可知道你冲撞的是谁?”
辞盈悄然按住泠月的手,温声道:“无事,下去换一套吧。”
宫婢瑟瑟发抖的身体这才停下来:“谢夫人同奴来。”
辞盈看了泠霜一眼,泠霜留在了宫宴上,让泠月随着辞盈一起去换衣裳,泠月这才意识到什么,捏紧衣角看向辞盈,辞盈点点头,几人一起向着宫殿走去。
外面有一个宫婢已经等候多时,低声道:“还请夫人同奴来。”
辞盈已经决定去见苏雪柔,就没有再说什么,几人一同到了一处废弃的宫殿,走进去看见一方柱子时,辞盈怔了一下,明白自己来到了“熟悉”的地方。
宫中能见面的地方有千千万,苏雪柔只能是故意的,大抵是她上次跟过来时被苏雪柔发现了。
辞盈不动声色向身边的暗卫看去,她对于苏雪柔这个人而言心情是复杂的,环境造就人,她并不觉得苏雪柔能算完全的恶人,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同苏雪柔站在完全的对立面。
但苏雪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威胁她,辞盈在谢怀瑾那里受够了威胁,谢怀瑾教会她一个道理,如果被威胁从而妥协了一次,后面就会有相似的千千万万次。
辞盈不觉得苏雪柔对人心的把控有谢怀瑾那般准确,否则苏雪柔就不会用最错误的方式打开这一场交易。
辞盈等了大概一刻钟,先见到的是怀孕的小碗。小碗的肚子隆起,身上衣服干净整洁温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苏雪柔随之出现,比起小碗这个人质,苏雪柔的状态更差一些,皇后的华服裹在她身上已经变得极不合身,她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整个人脸颊都凹陷了下去。
泠月上前一步搀扶住小碗,辞盈同小碗身后的苏雪柔对望着。
泠月将小碗扶回来后,辞盈伸手摸了摸小碗的头,安抚道:“对不住,是我连累了小碗。”
小碗忙摇头,哭着道:“主子,对不起我、我,我何德何能让主子几次三番”小碗哽咽得说不出话,辞盈轻声说“没有”,泠月扶着小碗,一旁跟着的医女忙上来诊脉。
她们身后,骷髅一般的苏雪柔突然对着辞盈的方向跪了下来。
辞盈听见声音,回身,复杂地望向苏雪柔。
她需得承认,苏雪柔是聪慧的。
如果刚才苏雪柔苛待了小碗或者适才试图用小碗的性命威胁她,暗卫手中的银针已经穿透苏雪柔的心脏。
辞盈屏退了要动手的暗卫,上前一步看着苏雪柔。
她认真地发问:“为何要跪下?”
苏雪柔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她生的很美,即使瘦成了现在这样依旧能从这张脸上看见往日的光彩:“辞盈,我不想用这样的方式同你见面,但你始终不肯见我。”
苏雪柔将话说的凄婉:“我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这些日都小心安置着小碗姑娘,不信你可以让大夫把脉,她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不像我的孩子”
苏雪柔落着泪,辞盈看着不知道有几分真心。
辞盈看着苏雪柔,轻声道:“我们之间并没有相熟到一定要见一面。”
苏雪柔跪着上前一步,扯住辞盈的衣角,眼泪不住地落下:“我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辞盈,我已时日无多。”说着,苏雪柔开始咳嗽起来,整个人又脆弱了三分。
辞盈轻声道:“你要什么?”
苏雪柔抓住辞盈的手,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向来心软,否则也不会因为一个怀孕的婢女就孤身赴宴,她就是要她的心软,于是苏雪柔继续落着泪:“我知道我不该麻烦你,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人可以拜托了。”
苏雪柔语气焦急了一些,绝望地说:“辞盈,我的孩儿才不到一岁,他已经被宫中这些人害的一辈子都带着隐疾,我死之后,他活不下去的,那些人为了皇位会将他害死,辞盈,我放心不下”
辞盈眼眸抬了一下,轻声道:“所以你要我救你的孩子吗?”
这句话让苏雪柔看见了希望,她捏紧辞盈的手,声音中有隐隐的哀求:“求你救救他,辞盈,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需要你同意,只要你同意”
辞盈问:“我同意什么?”
苏雪柔抬起眸,看着辞盈的眼睛,轻声道:“我们做一个交易。”
辞盈道:“嗯,你说。”
苏雪柔柔弱着一双眼,适才的眼泪随着眼尾淌下:“你给我的孩儿一双父母”
在辞盈止住的眼眸了,苏雪柔轻道:“我给你一双父母。”
这句话落下,苏雪柔跪着紧紧攥住辞盈的手,像是攥紧最后一根稻草:“我会为我的孩儿安排假死,以后他就不是太子,辞盈,让他做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心善,你定会将那孩子视若己出,这一生有你护着他,我即便现在去死也能安心。”
辞盈的手被抓得生疼,苏雪柔的指甲掐在辞盈手上,划过的地方好似已经斑驳出了血痕,辞盈怔愣的一瞬间,听见苏雪柔继续说:“你难道没有怀疑过你的父母吗,我是说那个绣女和那个秀才,她们那样的奴才哪里生的出你这样的小姐,辞盈,我偶然间得知了你生身父母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我其他的什么都不求,只求你给我的孩子一条活路。”
辞盈整个人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苏雪柔那句话真的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瑟缩地想往后退,却被苏雪柔一把抓住,苏雪柔的眼神几近癫狂:“辞盈,答应我,这笔买卖你不亏,如果不是我,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辞盈,我告诉你,你答应我,求你答应我。”
辞盈不知道外面的雪还有没有在下,但她的心被压得越来越重,仿佛被雪水浸透了,她感觉到外面的寒风从四面吹来,但即便心里再多波澜,她也不会在现在表现出来。
面对苏雪柔哀求恳求交替的目光,辞盈很轻地摇了摇头。
“谢府不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孩子。”
苏雪柔直起身体,笃定道:“你想要,就可以。”
辞盈不明白苏雪柔为何这么笃定,下一刻就听见苏雪柔说:“你在担心谢怀瑾是吗,不用担心,只要你同意他不会拒绝的,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我把我的孩子给你,等于你白送了他一个孩子,他不会拒绝的。”
辞盈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谈起谢怀瑾,苏雪柔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那个疯子,十一岁时就喝下了绝嗣的药,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疯子,疯子”
想到辞盈还在身前,苏雪柔勉强挂起一个温婉的笑,但和刚才的扭曲融在一起,变成想忍住却忍不住的笑意。
辞盈还在消化着苏雪柔刚刚那句“谢怀瑾十一岁时就喝下了绝嗣药”,她眼眸有些颤抖,手也不由轻颤了一下,这一波动被苏雪柔捕捉到,苏雪柔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又换上了温柔哀婉的面容:“所以辞盈,答应我吧,那样你也有了孩子,他叫玉儿,他很乖,平日不哭不闹,你好生教导,日后定能成才。”
辞盈眼眸停住,还是摇头说:“不行。”
苏雪柔面上的笑僵住,有些忍不住了,声音大了些,带了些质问的语气:“为什么?你和谢怀瑾都不能有孩子了为什么不愿意收养我的孩子,辞盈,你不关心你的身世吗,辞盈,你不想知道你的父母究竟是谁吗?”
辞盈看着苏雪柔,和谢怀瑾比起来,苏雪柔在哄骗人这方面实在是太稚嫩。苏雪柔藏不住自己的眼睛,藏不住颤抖的手,也藏不住身体里那股即将雀跃的冲动,她在托孤,她更在报复。
辞盈不可能让苏雪柔的孩子成为自己的孩子,因为从苏雪柔说出让她收养她的孩子时辞盈就明白,苏雪柔只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谢怀瑾的孩子,成为谢家的嫡长子。
即便苏雪柔将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表现得再可怜,声调再哀婉,也抵不住苏雪柔生命最后还是在算计所有人。
她当然无法指责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的打算,但苏雪柔实在太不纯粹,也牵涉到了太多无辜的人。更何况,比起为孩子打算,她更像是利用孩子在报复。亦或者这两者都有,连苏雪柔自己都分不清那一个更重一些。
贪心,似乎是一直写在苏雪柔骨子里的东西,在那些她所听闻的故事里,苏雪柔一路牺牲了很多人,她觉得大概率都是真的。
但同样,苏雪柔年少时被苏家人辜负打压造成其对命运和世俗的不忿也是真的。
辞盈无意作判官,但苏雪柔将她的心软作为这算计中最深的一环。
辞盈平视着苏雪柔骨子里涌动的死气和兴奋,明白苏雪柔说的大抵是真的。
她真的不是绣女和秀才的孩子
她的生身父母另有其人。
辞盈的心沉默地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57章 五十七章
◎身世。◎
苏雪柔等着辞盈的回答,眼眸中交错着情绪,死死攥紧辞盈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辞盈,你想知道的,对吧。”
嘴上说着祈求,语气中却很是肯定。
辞盈想知道,她的嘴轻轻张开,苏雪柔高兴得眼睛都不由变大了些,辞盈轻声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苏雪柔心中一口气还没有呼出来的时候,就听见辞盈继续道:“我可以为太子I寻一对好的父母,保证他及冠之前都平安无恙。”
苏雪柔眼眸瞪大,想开口继续说什么的时候被辞盈止住,辞盈平静地看着苏雪柔,温身道:“但这不是交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所谓的身生父母的消息而答应你安置好太子。”
辞盈大可以直接答应苏雪柔,是苏雪柔先算计的她,她知晓之后在反悔也不过是策略,但辞盈不想。
苏雪柔跌坐下来,辞盈的眼神让她明白她没可能。她固执道:“为什么,这笔买卖你明明不亏,我甚至没有动你身边的人,我有好好安置。”
辞盈看着苏雪柔的眼睛,认真道:“那你也应该明白,你现在能站在我身前好好同我说话,正是因为小碗安然无恙。苏雪柔,我没有强迫帮助人的习惯,如果你不愿意想为太子谋一个更好的前程,我就当我们今日未曾见过。”
辞盈等着苏雪柔的回答,苏雪柔的眼中明显闪过迟疑,辞盈停在原地,等待着苏雪柔的选择,宫殿内一时很安静,仿佛能听见外面下雪的声音。
半晌之后,苏雪柔还是不说话,辞盈轻声道:“我要先走了,如若你决定好了,日后可以派人告诉我,我的承诺在你死之前都有效。”
赤裸的“死”字让苏雪柔眼眸颤抖了三分,她缓慢松开攥紧辞盈的手,却又在下一刻攥紧,生硬的疼意从手上传来,辞盈垂着眸看着苏雪柔。
那个初见如冰雪一般的女子如今像一朵衰败的花,淡去了所有颜色,手指放上去只能揩出些往日的香,苏雪柔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辞盈,轻声道:“好,你能向我起誓,你日后会善待玉儿吗?”
辞盈在苏雪柔的期望中摇头:“苏雪柔,我并非相欠于你,我今日在大堂之中说到的话我会做到,信不信由你。”
苏雪柔咬着唇,半晌之后还是说“好”,她已经走投无路。她眸光复杂看着辞盈,轻声问:“为什么?”
辞盈缓慢地将苏雪柔从地上扶起来,苏雪柔颤着眸看着她,辞盈拂了拂苏雪柔衣裳上的灰:“我不知道你做了多少错事,也无法代替旁人去原谅你,但我为很多人感谢你力排众议在宫中创办了女学,总有一日,天下女子也会如宫中女子一般有入书院学习的机会。”
苏雪柔愣在原地,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个,她轻声道:“是你,原来是你吗”当初她才提出要在宫中创办女学,才提出来,有关她要创办女学的消息宫外就传的沸沸扬扬。
不同于皇帝的昏庸,照理来说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事情,民间的大部分舆论竟都是赞扬,她当时查到了背后是有人相助,为此花费的银钱人脉数不数胜,苏雪柔未曾想到这个人会是辞盈,这个她从来看不起的人。
辞盈轻声道:“嗯,是我。”
苏雪柔脸上满是仓皇,她眸色变得越来越复杂,后退一步但又生生止住,掐住辞盈的手下意识握紧,苏雪柔的踌躇和犹豫写在脸上。
或许是刚知道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是辞盈,或许是真为自己年纪尚小的孩子考虑,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雪柔看向辞盈时满是不确定,声音很轻:“我没有骗你,辞盈”
苏雪柔不知为何唤起这个名字语调变得生涩,她脑中有什么在打架,最后迟疑地说:“你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辞盈看着苏雪柔,好像又听见了外面落雪的声音,她像是一根树枝,雪一层一层覆下,她载着层层的雪,被压垂了眼眸,压低了声音。
“不想。”
在苏雪柔惊诧的目光中,辞盈轻声道。
她挣开苏雪柔的手,将苏雪柔头顶乱了的金簪扶正,温声道:“最后的日子多陪陪孩子吧,别想那么多,再陪孩子看看春天,长安的冬天太冷了,苏雪柔,好好地过完这个冬天。”
说完,辞盈转身走了。
苏雪柔一个人站在废弃的宫殿中,因为辞盈的温柔而茫然,她一生中也没怎么见过辞盈这样的人,即便是谢清予,亦是对她有多求。
可辞盈没有,苏雪柔久久看着辞盈离去的背影,沉默于辞盈所展现出来的慷慨。
腹中的疼痛让苏雪柔跌坐在地上,可从始至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辞盈,她好像明白为什么谢怀瑾那样的人也会因为辞盈而驻足,苏雪柔轻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远处的一切在泪眼中变得模糊。
远处,辞盈被一直等候在殿外的泠月和小碗搀扶住,泠月说着大夫说的话,辞盈弯下腰很轻地摸了摸小碗隆起的肚子,不知是小碗本就瘦弱还是如何,即便只有五个月辞盈已经觉得有些吓人了。
她牵着小碗的手说要好好调养,干脆搬来谢府住半年,等到孩子出生了再回去,小碗摸着肚子轻声说“不好”,泠月上来劝,劝了半天小碗也还是说不好,于是辞盈退而求其次说为小碗请一个医女,平日帮她安胎。
小碗这才同意,看见泠月红肿的眼自己的眼睛也不由红了起来。
辞盈左擦擦,右擦擦,两双红肿的眼一起看*着她,辞盈轻笑着说:“我们走吧。”小碗和泠月都点点头。
几个人一起步入雪中,辞盈回身看了一眼宫殿,还没看见什么就被泠月拉住了手:“主子小心,前面有一块石头。”
辞盈回身,跨过那块石头,路边高高的雪一点一点沾湿了她的衣裙,飞雪漫天,头顶的伞也遮不住天地苍茫的一片白。
回府半个时辰后,辞盈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谢怀瑾。
青年一看就是匆匆赶回,即便撑了伞肩头也落了些雪,辞盈迎上去温声道:“不是大雪封路了,不用如此匆忙的,家中没有什么事情”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年一把拥入怀中。
辞盈很久违地听见了心跳声,她垂上眸,宿在青年温热与冰寒交替的心跳里,主动说起苏雪柔的事情,她轻声道:“我会为太子寻一富商作父母,远离长安,至于这一生如何,任凭造化。”
谢怀瑾认真听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你决定就好。”
辞盈抬手摸着谢怀瑾的脸,轻声道:“你不高兴吗?”
青年轻声道:“没有。”说完,谢怀瑾看向辞盈,温声道:“只是未曾想到大雪封路会赶不回来,承诺了你但是没有做到,让你寻我不见,辞盈,我很抱歉。”
辞盈愣了一下,想说“无事”却陷于青年温柔的眼神,温热的唇覆了上来,辞盈轻柔地闭上眼睛,心中有什么东西一跳一跳。
那时她想,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她想,的确一切都是在变好的。
除夕后的第七天,宫中传来了苏雪柔的死讯,饶是泠月也有些沉默,对辞盈说:“恶有恶报。”说是这么说,但泠月语气实在算不上大仇得报,一个近日才见过的人死了,心里多少会有些异样。
辞盈轻道:“世事无常。”
泠霜在一旁端来姜茶:“主子、泠月都喝一杯,都刚从外面回来。”
暖暖的姜茶下去,屋内的气氛好了一些,泠月忘性很快,很快又讲起长安城中的趣事,辞盈听着听着就笑出来,很快又想起什么,一时间有些恍惚。
从前都是小碗同她讲这些,都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每日总能将她的闲暇时间填满,辞盈想起小碗,轻叹了一口气。
她当时还想小碗被抓了那么多日为何她的夫郎一句不语,苏雪柔并没有将小碗的夫郎一起抓起来,按理说早几日夫郎就能来长安同她报信,但一直到苏雪柔忍不住在请柬中放小碗的贴身吊坠她才知晓。
后来送小碗回去之时才发现,猎夫的院子里面立了三座坟,说如果小碗出事了这就是他们一家人的坟,辞盈趁小碗不在问猎夫为什么不去寻她帮助,事情因她而起,苏雪柔的人抓走小碗时定然给猎夫留了话。
猎夫因为担忧已经几日没有睡觉,辞盈问起时猎夫看了眼屋内,低下头道:“小碗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麻烦您,您是贵人,已经救过她两命”
辞盈怔了一下,那时望着院子中的三座坟,良久没有说话。
回过神,辞盈看着泠月,轻声道:“我还未问过你们,你们也到了出府的年纪。”
泠月口中的姜茶要咽不咽,泠霜也安静了下来,听辞盈继续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我一早就将奴契给你们了,若是你们有旁的打算,都可以同我说。”
泠月和泠霜对视一眼,都跪下来。
辞盈忙起身将两人扶起来,但泠月和泠霜坚持跪着。
向来清冷的泠霜反而是第一个说话:“我们答应过夫人,会一直陪在主子身边。”
泠月也跟着道:“除非死,要不然我们不会离开主子的。”
这一副她要赶她们走的样子,辞盈不由无奈笑了一下,她将两个人扶起来,轻声道:“夫人那时担忧我,但我现在很好,泠月泠霜,我想让你们有选择的机会。”
她声音很认真:“这世界很大,你们也去过定阳,安淮和江南,你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别的天地,你们无需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泠月和泠霜都齐齐摇头,一起看着辞盈。
泠月开口:“不止是因为夫人的遗言,我想一直留在主子身边,姐姐肯定也是,主子,不要赶我们走。”
泠霜也轻点头。
辞盈温柔笑了笑说:“好,但日后你们有了别的想法,可以同我说,何时都可以。”
泠月松了一口气,上前抱住辞盈的胳膊,泠霜也难得没有说“不合规矩”,只笑着看着,去窗户旁将窗户关上了一些。
苏雪柔死去第二日,辞盈收到暗卫的来信,说太子安置好了,改了一个名字,富商一家姓杨,取名为乐,希望孩子能一声安康快乐。
辞盈听见汇报,只说是“好名字”。
窗外的雪还是未停,这一年的雪下的格外的久。
苏雪柔死去的第七日,辞盈收到了一封苏雪柔的信。她垂眸拆开,只见信封里面还是信封,信封上面写着:“辞盈,最后的日子我一直在思虑,要不要将这封信寄给你,我不后悔我做的一切,对错成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我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你,信里是你的身世,辞盈,我不知道你应不应该知道。”
信封里,还有一颗珠子。
一旁的泠霜见了,觉得有些眼熟,从辞盈手中拿过之后去衣橱里面翻找,最后拿出了辞盈那日宫宴穿的衣裳,将那颗细小的琉璃珠同上面比对,对辞盈说:“主子,确实是这衣服上的。”
辞盈将苏雪柔写在第二层信封上的话又看了一遍,眼眸望向不远处桌上燃着的烛火,她坐在温暖一片的室内,心却沉闷地可怕。
她看着手中薄薄的信封,半晌后,还是忍不住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很薄的一张纸,辞盈纤细的手指将纸张从里面拿出来时,发现纸张格外地柔和,柔和得像人手心的皮,上面的墨迹如血,辞盈看着自己不曾知道的半生。
苏雪柔的字很纤细,用词很简洁。
大抵也就说了这样一个故事,落难的夫人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逃至一处山庙,恰好碰上了落选的书生和一路侍奉书生的绣女夫妻二人。
书生见贵族夫人气度不凡,上赶着巴结,假装好心帮贵族夫人躲避追杀,将怀孕的贵族夫人带回了乡下。
贵族夫人为了感谢夫妻二人,将手中的银钱和首饰都给了书生,书生旁敲侧击问夫人日后能不能为他谋一个官位,说这是他毕生所求,可惜一直时运不济。
贵族夫人并未明白书生隐晦的传达,只以为书生醉心学术,说日后如若能回去一定奉上一屋子珍贵的藏书以作报答。书生大失所望,却掩饰住了。他看着精致华贵的首饰起了贪念,却不是贪念钱财,而是看向了贵族夫人隆起的肚子。
贵族夫人在书生家住了整整两个月,羊水破的那日是绣女接生的,贵族夫人醒来之后只看见一个死去的男婴,泣不成声,几度晕死,却还是安慰书生和绣女说不是他们的错,等她回去之后一定会多送一些银两作为报答。
后来,贵族夫人被人接了回去,书生和绣女果真得到一大笔报酬还有许多藏书,但那些钱都被书生拿去买官,结果被骗,书生和绣女又将藏书卖了,怕偷换孩子的事情穿帮,全家一起去了一个稍远的地方。
而贵族夫人因为孩子夭折的事情郁郁寡欢,回去后不到两年就病死了,临死前曾经寻过书生和绣女想报答,但因为书生和绣女早已全家搬走而无果。
辞盈眼眸停了一下,缓缓将信合上。
她颤抖着眸,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口中有些品不出来味道。
泠月还在一旁说:“主子怎么了?”
泠霜看出了异样,拉住了泠月要上去的衣袖。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
等两人出去后,辞盈放下了茶盏,拿起信缓慢地走到桌子前,任由跃动的火光爬上柔软的纸张,一直要烧到手了有了些许的疼意,辞盈才松开。
灰烬尽数落下,辞盈思绪稍稍回身后,手上传来灼烧的感觉。
她望向窗外,大雪漫天,入眼都是雪白的一片,无尽的茫然感在她心间蔓延开,她不知道自己该先思索哪件事情,如果可以,她想,再来一次她应该不会打开这封信。
门被推开,辞盈从婢女手中接过伞,走过长廊,走过花园,她走到一片冰的池塘,站在桥上,能看见里面游动的鱼。
辞盈撑着伞看了良久,一直到手脚冰凉,心间那口郁气也出不出去,她看着早有预示的一切,想了许久只能说是命运。
她想着那个从未见过的妇人,她真正的娘亲,又想起绣女,那双哭瞎的眼睛和烂掉的手,辞盈手中的伞悄然滑落,雪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肩膀上,化为雪水,她垂眸看着水中游动的鱼儿,心很轻很轻地在跳。
好像应该给一个交代,但她不知道去寻谁。
早就消失不见的书生,早就投井而死的绣女,还是谢怀瑾。
还是谢怀瑾。
辞盈弯腰将伞从地上捡起来,缓慢着步子,路过了花园,又路过了长廊,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她僵硬着身体看着跃动的火光,陡然一下俯身呕吐起来,她的眼泪这一刻才决堤。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
大抵是她想粉饰太平的一切,好像在一个终于都变好的途中,彻底变烂了。她一点都不惊讶,甚至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其真的到来之际,她还是有些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
她好像应该去同谢怀瑾对峙,但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千百万次,这一次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辞盈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地上呕吐出来的黄水,眼泪反而出不来了,她想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想笑,她用帕子擦去嘴上的脏污,又拿起茶一次一次漱口,屋内的窗户被寒风吹开,辞盈冷的浑身都在发抖。
她起身拿了被子将自己裹住,却还是冷,又拿了两个汤婆子塞入被子中,却还是冷,窗户明明已经被关上,她却还是能听见外面的风声,雪声,她闭上眼,那白茫一片的雪就好似在眼前。
她心中一阵一阵泛起呕吐的感觉,如若不是从未同谢怀瑾圆房过,即便苏雪柔同她说谢怀瑾早已喝了绝嗣药,辞盈可能还是还请大夫来看一看。
辞盈漫无边际地想着,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床顶。
她用被子将自己捂住,连带着那些眼泪一起憋回去,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是没用的东西,开始忍不住,后来一点点就能忍住了。
辞盈停下漫无目的地消耗自己,她将头探出被子,轻声将泠霜唤过来。
泠霜进来时,辞盈低垂着头,轻声说:“去泽芝院问问,公子今日何时回来?”
谢怀瑾最近很忙,早出晚归,偶尔会和她一起用膳。今日没有提前说,大抵是要晚些回来。
泠霜看了一眼辞盈,轻声道:“好,我现在去问。”
辞盈很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对了泠霜,给我染上安神香吧,我想先睡一觉。”
泠霜忙说好,起身去燃香。
辞盈褪去衣服,到了床上,安静地睡过去。
向来不喜欢的安神香味道一点一点蔓延在屋子内,辞盈从一开始的安静,到眉心紧锁,再到慢慢散开,最后变成梦中白茫冰寒的雪,睡熟的辞盈瑟缩了一下身体,在香中一点一点平直了唇角。
谢怀瑾听到暗卫报来的消息,尽量推了手中的事情,想早些回去去见辞盈。
到府之后,他直接去了辞盈的院子,但是被泠霜告知,辞盈正在睡觉。
门紧紧关着,窗户有打开一些,谢怀瑾闻见了里面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
他没有再推门进去,刚从外面回来,他回来的急,还未换衣裳,身上全是寒气,怕传给辞盈。屋内环境温热,他在外面呆久了不觉得冷,辞盈就不一定了。
一热一冷,辞盈恐会受风寒,如今天气不好,定会很难受。思及此,谢怀怀瑾轻声吩咐:“那等夫人醒来告诉夫人我已经在府中了,再去熬一壶姜茶,算了,等夫人醒了派一人去告诉我”
风雪愈大,谢怀瑾温柔看着辞盈所在的屋子,起身离开。
青年穿着一身青玉色的衣裳,很好看,身形颀长,远远看去像和风雪融为一体,撑着一把伞,雪还是落在青年的肩头,他眼眸温和,从衣袖中拿出一串糖葫芦,天冷,他寻了许久才寻到上次那个老伯,老伯说雪埋过的山楂最甜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的挺坏的
之前造的孽就够翻好多旧账了[化了]
第58章 五十八章
◎死寂。◎
年幼之时,谢怀瑾总被父亲牵着手走入祠堂,祠堂总是点着很多烛火,远远看上去就是亮堂的一片。
亮堂,亮堂而冰冷,那里常年都是一股冰冷的香火味。父亲常牵着他的手,那是谢怀瑾不高,大抵只到了父亲的大腿处,他需要用仰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天底下大多数孩子大概都是这般过来的,小小的谢怀瑾向着父亲看过去时,父亲总是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他跟着父亲的眼神向前看去,就能看见祠堂中明亮的烛火和乌泱泱的人。
肃穆,庄严,在这一片寂然之中,谢怀瑾往往望向谢清正,自己的父亲。
作为家主,大多数时候,父亲总是会领香。
等父亲敬完香,就会将三柱香放在他手中,让他对着牌位祭拜。祠堂中很多人,但大多数人都没有脸,亮堂的烛光照在那些人脸上,留在小小的谢怀瑾脑中的只有虚无的一片光。
这里面唯一拥有面孔的是父亲,是牵着手带领他走入祠堂,将他交到长老手中的父亲,他年纪太小,于是父亲高大的身躯巍峨,对他而言是高大的一片,如山,如海。
姨母说的对,谢家不擅长培养君子,只擅长培养披着君子皮的怪物。
父亲是谢怀瑾见到的第一个怪物,他后来也变成了一个怪物。
在没有发现父亲是一个怪物前,谢怀瑾曾拥有过那个年纪对于父亲的一切孺慕。
直到父亲带着他走上那处山顶,他发现“兽论”的真相,却又不仅仅是兽论的真相
那时他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祠堂里面的人渐而有了脸,他们太擅长,或者说谢家太擅长培养一个“君子”,谢怀瑾一步步成为了谢家历代长公子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之前的历代家主都要优秀,浑然天成地在那些人满意的目光中肩负了谢家的未来。
唯有一个人看他的目光不同,少年时的谢怀瑾看向身前的人,父亲用余光冷漠地扫视着他,他读懂父亲眸光中的复杂,却依旧如清风朗月一般。
他明白父亲不会出手,父亲不会对年幼的自己伸出手,也就不会对这些垂垂老矣的长老们报以任何的怜悯。
父亲总是沉默的一片,后来连死,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唯一为他添的乱子,更像是临死前随意挑选的玩意,也不知在供谁取闷,亦或者父亲同样是痛恨的,只是他懦弱,懦弱,远比他的沉默要来的多。
母亲这个词不常出现在谢怀瑾的生活中,一直到三岁前,谢怀瑾都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林家大小姐,当时林家家主的大女儿。至于其他的,没有人会说,父亲不会,外祖父母不会,后来慢慢的有一个人会。
那人是他的继母,亦或者他更愿意用姨母来称呼她。
第一次见姨母,是父亲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临走之前,父亲说有一人你需得去请安一次,他问父亲是谁,父亲迟疑了很久说:“是你的母亲。”
谢怀瑾未言,那是他已经六岁,才通过了“兽论”。
父亲照例走在前方,他不再会牵起他的手,留给他的只有高大的背影。他去了那个院子,正巧碰见姨母正在哄才三岁的二妹,二妹叫谢素薇,身体不好,从生下来就几乎被药泡着长大,在二妹没有另外有院子之前,姨母的院子中总是有一股重重的药味。
他听着父亲的话向姨母行礼,姨母安静良久后仔细看了他良久。
父亲走后,姨母同他说:“殊荷都长这么大了吗?”一直到现在,谢怀瑾都记得姨母当时的笑,他看着姨母,姨母轻声道:“同阿姐生的很像。”
他不曾听人提起自己的母亲,于是问:“哪里像?”
这一下似乎将姨母问住了,姨母又看了许久,说:“哪里都像。”
后来,在闲暇之余,他喜欢去姨母那里,偶尔帮姨母带一带二妹,说是带,其实就是推着轮椅上的二妹散步,二妹是很安静的一个孩子,见到他时会轻轻地喊一声哥哥。
后来长老们发现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家人呆在一起,他没有耽误任何的事情,将父亲和长老们给他布置的任务都完成的很好。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依旧不被允许。
那是他第一次反抗长老们,那大抵是他最幼稚的一次,他用长老们的话质问长老:“你们也有家人。”
长老们低头笑着,笑声回荡在明亮烛光的祠堂内,最后齐刷刷地抬眸冷漠地看向他,领头的一个长老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冷漠的说:“可是长公子,你不需要有家人。”
很快,谢怀瑾就明白了长老们当时的笑。
二妹生了很大的一场病,差点死在了那个冬天。他又看向父亲,父亲依旧只是漠然地处理着府内府外的事情,做着一个家主该做的事情。
于是谢怀瑾明白了。
没有人能一次明白,谢怀瑾明白也花了两次。
此后,他主动远离了姨母和二妹。
十一岁时,谢怀瑾喝下了绝嗣药,谢清予有拦着但是拦不住,最后叹气了一声说天下哪里有解不开的事情,如若他可以和那时的谢清予说话,大抵会说,有的。
谢清予,有的,未来你为了一人生了又死,出家了甚至肉身消灭了都没有得到安息,即便如此,你每一次都告诉我你不怪她,你甘之如饴。
谢清予说何必呢,谢怀瑾但是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身体中淌着谢家的血。”
他要谢家消弭在历史的尘烟中,他这个承载着谢家血脉的长公子亦然。
谢家的血,就不该继续流淌在世间。
十三四岁时,谢怀瑾已经做到了谢清正及冠才做到的事情。谢府内一连死了很多人,府中猜测纷纷,却没有人敢将言论落在他身上。
那些长老愚笨不知,父亲沉默不语,姨母却不知如何猜到了。
他再去见姨母时,姨母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从前更复杂的眼眸望着他。
那时谢怀瑾就明白,他真的没有家人了。
他淡淡问姨母,是否要离开谢府。
姨母看了他良久,还是摇了头。
那好像是他们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对话,后来他收到了一封画卷,打开,里面是同他有三分相似的脸,只有三分。
他想,这是他的母亲。
辞盈出现在他生命中是一个意外,如果年少的他知晓日后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生命中,他会不会改变一些,谢怀瑾不知道。
但当晚上用膳时辞盈轻声说“谢怀瑾,我想有一个孩子”的时候,谢怀瑾手指有一瞬的僵硬,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面却很暖,他在辞盈的院子中,周围都是按照辞盈想法布置的一切。
他温声说:“怎么突然想要一个孩子”
辞盈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碗筷,随意说:“好像也应该有一个孩子了,从前你说我年纪太小,现在应该不算小了,同龄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孩子了,上次五小姐带着她的孩子来拜见,我见了见,竟也觉出了三分可爱。”
辞盈说的漫不经心,对面良久没有说话时,她才抬起眸。
她问:“谢怀瑾,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问的太真挚,让谢怀瑾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捏紧手中的筷子,声音却还是温和:“如若你想要,我们可以从旁系失去双亲的孩子里挑一个你喜欢的。”
辞盈认真说:“可是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昨日寻大夫为我诊脉,大夫说我身体很好,生育一个孩子完全没有问题。”
谢怀瑾看着辞盈,许久没有说话,他轻声说:“我给你带了糖葫芦。”
辞盈看着谢怀瑾,一直到糖葫芦被青年递到她手中,她的眼眸才慢慢垂下来,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同谢怀瑾说这番话,她也肯定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她只是想知道,谢怀瑾嘴里到底能不能有一句实话。
她实在不想同他算过去的账,但她又不得不算,但太多次了,以至于她还没有开始说已经觉得疲惫,于是她自欺欺人一般折了个中,换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来说。
少女看着谢怀瑾,很平静地说:“可我想要有一个孩子,谢怀瑾。”
青年看着辞盈手中的糖葫芦,辞盈接过之后就放到了一旁,他的脸上变得有些僵硬,开口说:“那我去为你寻人。”
辞盈轻声道:“我没听清,谢怀瑾,你说仔细些。”
青年那双好看的凤眸同样也看着辞盈,半晌之后,他温和说:“我去为你寻人,如果你一定要一个孩子。”像是怕辞盈误会,谢怀瑾补了一句:“不会是李生,辞盈,我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做到。”
辞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怀瑾,轻声说:“谢怀瑾,我还是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吧。”
谢怀瑾眉也就那样看着辞盈,轻声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李生那样的吗,等到科举结束了,我带你去琼林宴上挑选。”
辞盈问:“如若旁人不愿呢?”
谢怀瑾说:“不会的。”
辞盈很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谢怀瑾,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谢怀瑾早早喝下了绝嗣药,她一直同谢怀瑾说她想要一个孩子,谢怀瑾能给她什么呢,她肯定也不是要谢怀瑾真的给她一个孩子。
那她想要什么呢?
辞盈看着谢怀瑾,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她要的只是一个坦白。
他对她坦白,她就当做谢怀瑾坦白了一切。
但没有,青年抚摸着她的头,温和笑着:“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孩要叫什么名字,女孩要叫什么名字,还是我们先都取一个。”
辞盈讽刺地听着,一直到谢怀瑾发现她眼睛红了。
辞盈不想落泪,但她真的忍不住。
谢怀瑾好像也意识到事情不太对,过来问她怎么了,辞盈捂着自己的胸口,第一次对谢怀瑾说:“谢怀瑾,我心脏疼。”
谢怀瑾以为是辞盈生病了,要出去寻大夫时就听见辞盈哭着笑的下一句:“谢怀瑾,我们合离吧。”
青年的身体僵硬在原地,转身道:“你答应过我我没有动,我没有。”
辞盈看着谢怀瑾,有一瞬间她觉得面前权势滔天的青年像一个幼稚的孩童,她看向他,很轻易说:“嗯,你没有,但是我反悔了。”
谢怀瑾眸中的惊讶和茫然渐而褪去,取而代之的深重的风雨。
从前辞盈会害怕,但现在辞盈突然就不怕了。
她看着谢怀瑾,轻声道:“不合离,我们就一起死吧,谢怀瑾,这样也算陪了你一生吧,我们一起去死吧。”
谢怀瑾俯下身摸着辞盈的额头,眉眼间有阴郁,更多的却是担忧:“到底怎么了,辞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辞盈近距离看着谢怀瑾的眼睛,她的眸中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适才落下的眼泪像是对于身前之人最后的同情,她的语气变得漠然:“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谢怀瑾,我很清醒。”
说着,她避开谢怀瑾探上她额头的手,轻声道:“也别碰我,谢怀瑾,我恶心。”
话说到这里几乎是辞盈对谢怀瑾说的最重的话,谢怀瑾脸色也不由冷了下来,想开口那一瞬却还是生生闭上了。
辞盈冷漠地看着谢怀瑾,为他说着:“怎么,又要用我身边的人威胁我了吗,这次你想用谁,我想想,近一些的泠月还是泠霜?”
谢怀瑾表情隐忍,下一刻听见辞盈淡淡的说:“你可以动,谢怀瑾,从今以后,只要你动我身边一个人一下,我就去死。”
辞盈将死说的越来越淡,她眉眼间冷静到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吓住了谢怀瑾。
青年将辞盈抱住,眉眼间的阴郁缓缓落下来,换为浓重的担忧,他温柔问:“辞盈,到底怎么了,如果你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对,我可以改。”
很软和的语气,很软和的话,但没有让辞盈脸色柔和一分。
她只是用一种很冰冷很陌生的目光看着谢怀瑾:“谢怀瑾,你做的有哪里是对的吗?”
质问的话,却不是质问的语气,辞盈好似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她甚至都已经不在意是否激怒谢怀瑾,她心中压着的东西已经让她不能呼吸,余光中她看见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不知怎么看向了桌上的糖葫芦。
她拿起糖葫芦,直接丢了下去,糖葫芦在地上摔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怀瑾蹙眉看向辞盈,轻声道:“你起码得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辞盈却突然提起苏雪柔,她说:“谢怀瑾,我觉得苏雪柔其实也没有那么恨你。”
谢怀瑾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辞盈没有提起谢清予,哪怕她知道只要提到谢清予的名字,就足以让谢怀瑾的假面全部褪去,但她没有,只是继续说着苏雪柔:“如若苏雪柔真的那么恨你,同我说的东西就不该那么少。”
谢怀瑾脸色难看,想到辞盈之前说的子嗣,低声道:“我可以寻大夫”
这几乎是她们相识以来谢怀瑾最大的妥协,辞盈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谢怀瑾居然愿意为了她去找大夫治疗绝嗣的问题,但事实是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觉得可悲。
她冷漠地看着谢怀瑾,轻声道:“所以你觉得我是因为子嗣的事情?”她像是嘲弄又像是施舍般“提醒”:“谢怀瑾,在你眼中我是一个因为你绝嗣就会同你合离的人吗?”
谢怀瑾眉眼全部僵住,那双好看的凤眸直直看着辞盈。
辞盈毫不退让,甚至可以说是她同谢怀瑾对抗以来最强硬的一次。
她适才已经用光了最后的同情,现在,她凝视着谢怀瑾乌黑的眸,轻声说:“聪慧如谢公子,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辞盈”谢怀瑾的声音颤抖起来,他看着面前的辞盈,明明辞盈还在他眼前,他却感觉辞盈已经抓不住了。
他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试图狡辩一些什么,但两个人都清楚,从辞盈知道的那一刻,谢怀瑾就不会有狡辩的角度。
辞盈轻声道:“你要解释吗,我听你解释。”
谢怀瑾手指僵硬地落下,生命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
辞盈眼神漠然地看着他,他轻声说:“我”
但说来说去,谢怀瑾只能说出一句:“辞盈,不要这样看我。”
辞盈摇头,轻声道:“我好像以后只能这样看你,谢怀瑾,每当我觉得你做的已经足够恶劣时,你总是告诉我,你还可以再恶劣一些,太多次了,我不想陪你玩这个游戏了。”
谢怀瑾想要捂住辞盈的嘴,却被辞盈厌恶地避开。
她冷冷看着谢怀瑾,轻声道:“我可以理解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样去爱一个人,也可以理解你不爱我却要将我困在你身边,我配合着你发下那样可笑的誓言,我想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你不是装的很好,装的不好的地方我也当做看不见。”
“我甚至”辞盈声音颤抖着“我甚至可以不计较你将我当做一个玩物一般占有甚至不在意我和其他人进行□□,谢怀瑾,这些我都一一原谅了。”
“谢怀瑾,我很努力地一一原谅了。”辞盈轻声说着。
谢怀瑾眸红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无力地垂下,祈求着:“辞盈,别说了”
“但是为什么呢,谢怀瑾。”辞盈的语气中甚至没有恨,只有浓厚的不理解,她望向面前灿若春华的青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事实又如此清晰地摆在眼前,她回想着青年曾经若有若无的暗示,不知道那时他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理,只觉得自己和傻子一样。
辞盈声音冰冷,像是宣判,她说:“谢怀瑾,为什么要这么恶劣地玩弄人,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世,同我成婚之前,还是同我成婚之时?在我和宇文拂、宇文舒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我们兄妹反目、父女反目”
辞盈直直看着谢怀瑾,轻声道:“这一出戏,谢公子,还满意吗?”
谢怀瑾说不出话,只红着眼看向辞盈。
辞盈也同样看着他:“你明明可以处理苏雪柔永绝后患,但你没有,谢怀瑾,为什么那么自信,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苏雪柔还是不够恨你吗,信中她只告诉了我我的身世,告诉我我是西北王宇文舒的孩子,其他的一句没说。”
谢怀瑾声音有些哑,轻声说:“辞盈,你冷静一些。”
辞盈看着谢怀瑾,不解道:“我很冷静,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的冷静。”
谢怀瑾轻声道:“我可以解释。”
辞盈轻声道*:“你真的可以解释吗?”
谢怀瑾又说不出话了,他在这一刻在真正尝到后悔的滋味,他看着辞盈眼中的冷漠和决绝,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比心先开始颤抖,好像明白辞盈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抱住辞盈,辞盈没有挣扎,只是在这个熟悉的怀抱着看向了远方。
窗外的雪越来越后,怀抱中,辞盈说:“我不知道你这些日将府中的权利大部分都放给我是什么意思,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会一一还回去,谢怀瑾,我们合离吧,我不同你计较之前的事情,但我实在有些累了,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相见了。”
拥抱逐渐收紧,辞盈听见青年说“不要”。
辞盈轻声道:“你知道,你再也逼不了我了。”
说话间,辞盈看着将她紧紧抱住的谢怀瑾,很轻地眨了眨眼,现在,她终于可以说,她不爱谢怀瑾了,那些粉饰的过往在这一刻露出狰狞的面目,人总是会欺骗自己,辞盈曾不止一次问自己,如若这个人不是谢怀瑾,她会不会被困至这个地步,答案是不能,问了多少次,答案就有多少次不能。
自我欺骗和自我说服是双生子,辞盈的很多日子就这样交替着度过,在今天之前,她没有想过将匕首抵上谢怀瑾的咽喉,甚至在谢怀瑾陷入危难之时,她第一反应仍旧是救人。
这个人不是谢怀瑾,是任何一个人辞盈也会去相救,辞盈每每都用这句话说服自己,但说到底,这个人就是谢怀瑾。
她在他身上心软了何止千万次。
辞盈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踏着血走过来,大雪之中,血色漫天。
这就是她爱了半生的人。
她年少梦中的爱人,缓慢地变成了一个躯壳。
她品尝着他恶劣的余温,只觉得苦涩,苦到外面漫天的飞雪,都盖不住她心底茫然升起的空寂。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五十九章
◎“开心、开心。”◎
“宇文拂的事情我有错。”青年缓慢地落下一语,声音仔细听有些颤抖,但脸上还是维持了一贯淡然的皮,他看见辞盈冰冷的双眼,声音又轻了些:“我当时的确告知了宇文拂茹贞同你离开长安的消息。”
“宇文拂追上去在我意料之内,但我清楚宇文拂不会伤害你和茹贞,府中的人也一直在暗中跟着。”
辞盈冷淡地看着谢怀瑾,这句话和承认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她看着谢怀瑾,只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其实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当时的事情了,但她依旧记得驿站雷雨的那一幕,很多次她从梦境惊醒,都会觉得自己还在那个客栈里。
她看着谢怀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青年嘴中听见什么。
她用手拨开这个拥抱,轻声道:“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了,你可能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总是用我的想法去想你,将你想的太好也太坏,可能你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只是折中,有趣时哄上一哄,无趣时直接离开,而你的玩乐落在我的身上,就变成太重的一笔。”
辞盈冷静地分析着,想起之前争吵的话,像是一次性要将话全部说了,她缓慢思虑着:“谢怀瑾,是我不对。你从前总说我偏袒那些人,我仔细想了想,可能是吧。”
她轻描淡写着,其实已经没有感觉了,连言语都变得温和起来:“可能只是我的心先我一步明白欺骗,我总是连自己都骗,幸好选择没有骗人。”
谢怀瑾如一座雕塑立在原地,淡青色的素衣将他的脸衬得很白,眉眼间也没有往日从容的笑意。
辞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她最后看向谢怀瑾:“让我离开吧,谢怀瑾,你有你要做的事情,我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们再纠缠下去只会变成两具年轻的尸体,我不想我手上沾的第一个人的血是你的,抛开这些纠缠,我们中间其实没有大仇大恨。”
最后,辞盈轻声道:“你继续操纵你的人心,谋求你的天下,我当我的辞盈,你知道的,比起谢府主母,你的夫人,我更喜欢做辞盈。”
谢怀瑾看着辞盈无波无澜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继续当你的辞盈。”
辞盈直直盯着谢怀瑾:“不,在你身边时我就不是了。”
自由可以是很多东西,唯唯不能是两相欺骗下的产物。
临走的时候,辞盈没有回头。
大雪漫天,一直到辞盈走了许久,谢怀瑾都安静地站在原地。
从前这般时候,墨愉会出来,但等待良久,谢怀瑾也没有看见墨愉的影子,他这才想起来墨愉死了,他眼眸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心里也生出一些疲累。
在漫天的雪色里,青年沉默地像被雪覆盖住的枯枝,只有踩上去的时候,才会发出“吱呀”一声响。
他大可以再将人抓回来,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然后呢没有然后,他是一个怪物,他迟早会再做出伤害辞盈的事情,周而往复,就如辞盈而言,他们的归宿只能是两座坟墓。
辞盈甚至不会愿意同他合葬,或者辞盈去死都不会带上他。
这个想法生平第一次让谢怀瑾尝到了恐惧,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原来是害怕死亡的,如果这个人是辞盈的话,他不想看见辞盈变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墨愉,墨愉临死前做了那么多,也不过是不想朱光变成一座坟。
谢怀瑾想,那些人说的对,他就是一个怪物。
辞盈辞盈是他们大婚那日的喜烛,明亮的,美好的,风吹亮蜡烛的灯火,火烧着风,灯油一点点滴落,总会有燃尽的那一刻。
两个人分开的那天,长安连续落了一个月的雪停了。
辞盈其实不觉得她和谢怀瑾是需要送别的关系,但谢怀瑾来了,她眼眸停在谢怀瑾递来的合离书上,上面端正落上了谢怀瑾的名字和手印,漫天雪色里,辞盈接过那薄薄的一张纸,呼吸都有些恍神。
谢怀瑾同意的太快,同之前截然不同,看见和离书之前辞盈一直觉得有阴谋,直到和离书被放到她手中,她心中的石头才落下一些。
青年安静地看着辞盈走远,独身一人回了书房。
提笔欲写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日后他给辞盈寄信大抵辞盈也不会看,谢怀瑾人生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被巨大的茫然包裹着,不知道日后要去往何方。
长老堂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剩下的再杀就是迁怒了。
按理说下一步应该是谢家的覆灭,亦或者是他的。
但谢怀瑾看见辞盈的背影,明白他再也无法像年少时那般决绝,人死之后如若能化作鬼魂,他定会飘去辞盈身边,像落地归根一般。
可是
空荡的书房中,谢怀瑾端坐着,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辞盈
辞盈带走了那只叫“开心”的鸟,一路上,开心都叽叽喳喳的,辞盈掰着点心喂她。朱光听闻她要和谢怀瑾合离的消息后,特意从外面赶了回来,朱光没有明说,辞盈却明白,朱光是怕她走不掉。
朱光看着“开心”,手指拨弄了一下:“辞盈,它好亲人,不似我捡回来那只。”
辞盈继续喂了一口点心,轻声道:“多养养,可能就熟了。”
朱光将头放在她肩膀上,就像从前一样,但是再也不会像从前笑得那般肆意了,朱光柔和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辞盈,恭喜你。”
辞盈轻声笑道:“嗯,我也恭喜自己。”
谁都不想再去深究,辞盈这一次为什么能离开。
“公子真的将和离书给你了吗?”朱光轻声道。
辞盈从怀中拿出来,递给朱光,朱光看了良久,对辞盈说:“好,辞盈,真好”
辞盈也说“真好”,开心还在一旁啄着辞盈手上的碎糕点,泠月和泠霜问辞盈他们现在去何方,辞盈想了想,决定先去江南看看谢然和李生一起办的书院,还有茹贞,仔细想来,她和茹贞也许久未见了。
五日后,她们一行人到了江南。
谢然忙于书院的事情,是李生带着茹贞来接她的,见面茹贞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辞盈真心笑了起来,朱光退至一旁,见茹贞已经恢复了大半意识,只偶尔会不小心提到宇文拂的名字。
辞盈听见宇文拂的名字时,一时眸色有些复杂。
按照血缘关系,宇文拂竟然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世界上很难想到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但偏偏就是发生了。
辞盈摸着茹贞的头,觉得这门亲她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去认了。
人和人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就会变得复杂。
辞盈永远忘记不了宇文拂对茹贞做的事情,她抚摸着茹贞的头,轻声道:“以后我都能陪在你身边了。”
这时的辞盈不知道,“都”这种和“永远”一般的词,一句话就是一个誓言。
茹贞眨眼,问辞盈:“不用再回去长安了吗?”
辞盈摇头,轻声说:“我同谢怀瑾合离了。”
所有人都在祝贺辞盈的时候,只有茹贞抱住了辞盈,轻声道:“辞盈会不会很伤心。”
辞盈怔了一瞬,说“当然不会”。
茹贞却只是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好哦,我们辞盈当然不要伤心。”
辞盈笑起来,茹贞却又摸了摸辞盈的头。
安置好辞盈后,朱光向辞盈辞别。
辞盈有些意外,以为朱光会和她在一起,就像以前那样,毕竟墨愉还在的时候,她们都天天在一块,如今墨愉死了,辞盈以为朱光对于长安应当没有旁的留恋了。
未曾想到朱光只是送她一程,但人生就是这样,辞盈在码头送走朱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从前那个冬天,朱光带着她跃上越来越高的树,一点一点,地上的人儿化作一个小点,朱光笑着在她耳边说“还能更高”。
而现在,朱光只是安静地站在船头,同她摆手。
辞盈看着,不知道胸膛之中一跳一跳的是什么,人得到了自己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却好像还是没有那么开心。
她拥抱着自由,在冬日了冷冽的海风中,明白了失去的滋味。
无关乎任何人,只关乎时间。
她久违地想起了小姐。
世界在她眼中,变成平直的一条线。
辞盈被身旁的茹贞抱住,才回神,她笑着看向茹贞,茹贞却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辞盈轻声说:“我没哭,我只是有些幸福。”
茹贞安静地看着她,轻声说:“嗯,我也很幸福。”
回去的路上,茹贞问:“姐姐现在是不是很有钱了?”
辞盈很郑重地点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买给你了。”
好像是她们年少时喜欢说的话,那时她们总有无尽的烦恼,茹贞总是很羡慕云夏头上新式的珠花,辞盈便说以后她给她买,只是上个月的银钱已经买了糕点。
茹贞总是说“不要”,转身又撒娇问辞盈那什么时候给她买。
“走,茹贞,我们去买珠花。”辞盈牵着茹贞的手,茹贞鼓起脸:“那我全都要!”
辞盈配合说:“好!”
但最后茹贞也只是选了一支,好简单的样式,上面缀着些许珍珠。
辞盈其实记得茹贞以前不喜欢这样样式的,可茹贞好像不记得了,对着镜子戴上之后笑着问辞盈:“好看吗?”
辞盈点头,于是茹贞又开心了起来。
辞盈回身看着江南的大街,匆匆而过的人群只在她生命中留下一瞬的脸,她眨眼就会忘记,却又记着新的脸,真奇怪,人对长大的定义怎么会不止一层
朱光推开谢怀瑾书房的门时,长久没有透进来光的房间陡然亮起来,朱光环视一圈没有看见人后,径直走进了暗室中。
一身雪衣的青年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手中翻着的竟是从前从来看不上的谢清予的那些书,朱光开口道:“烛一烛二说您多日未进食了。”
青年淡然不语,只翻着手中的书。
朱光看着谢怀瑾,唇角变得平直:“堂堂谢长公子要是因为未进食饿死了,怕是要成为全天下的笑话,皇帝能在史书上留几笔不知道,但公子您定有一笔。”
谢怀瑾停下了翻动书页的手,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蜷曲起来,温声道:“我以为你会留在江南。”
朱光停了一下,轻声道:“或许以前会吧,辞盈身边你放了密密麻麻的人,整个谢府的暗卫还剩下几个,太挤了,我不想和那么多人趴同一个树。”
谢怀瑾轻声道:“不用趴树,你可以站在辞盈身边。”
这一句话让朱光默然,朱光头歪在门棂上,嘴角的笑似有弧度:“这不是你和墨愉一早为我选好的路吗?”
谢怀瑾说:“嗯,但是现在你可以不走那条路了,辞盈身边不再需要一个暗卫首领,她可能更需要朱光这个朋友。”
朱光抱着剑,轻声道:“你们给我选什么路我就走什么路,你们让我不用走了我就不用走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事事顺着你们心意。”
朱光也不知道在对谁说,抱着剑离开时,对着谢怀瑾身边空荡的一处道:“时间再久一些,我应该就要恨你了。”
谢怀瑾望向自己身侧,如若墨愉在的话,应该就会站在这个位置。
如朱光所言,谢府中尖锐一些的暗卫都被派去了辞盈身边,这就导致有时候朱光甚至无人可用了,她有时候吩咐下去一个任务还没有她自己去杀的快,几次下来她再次踹开了谢怀瑾暗室的门。
她拿起一旁的粥直直给谢怀瑾倒进去,看一向矜贵的人呕吐出来,朱光觉得自己的怨气比鬼中,她怒声道:“你一个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做给谁看?”
青年也没有责怪她,只说:“暗室的门坏了。”
朱光去修门,修到一半蹲坐了下来,看向谢怀瑾:“公子,活着吧。”
有很多人想活却活不成,她走到谢怀瑾身边,想了想,衣袖中的荷包里面珍重拿出来一个染血的穗子,递给谢怀瑾:“还给你,你好好活着吧。”
谢怀瑾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墨愉的剑穗,他看着朱光泛着泪光的眼,良久没有说话。
“我本来也要死的,墨愉也知道,百年之后他不会责怪你。”
朱光眼眸定在散落一地的粥上:“起码不是饿死。”
谢怀瑾终于开始进食。
但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人一天天虚弱下来,朱光问大夫,但大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朱光问谢怀瑾,谢怀瑾说他尽力了,朱光甚至问到了墨愉坟墓前,问着问着就哭了起来,再没有一个人会一直站在她身后一遍遍告诉她怎么做了。
朱光开始觉得是大夫的问题,朱光换了大夫。
朱光开始觉得是厨子的问题,朱光换了厨子。
最后朱光发现,是谢怀瑾的问题,她换不了谢怀瑾,只说:“公子,为什么?”
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谢怀瑾的脸色苍白如未化尽的雪,脸上乜有什么表情,这些日来一直也就这样。
看着朱光的眼睛,谢怀瑾已经忘了这是朱光多少次问他这个问题。
他说:“我害怕。”
这三个字对朱光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告诉墨愉其实是她亲兄长,她问谢怀瑾害怕什么,谢怀瑾又不说了,朱光还曾去过一次谢怀瑾是寝室,那里面染了很重的香,浓重到她下意识打趣道尸体放里面也会熏香。
烛一烛二两张相同的脸上都是难言的表情,于是朱光明白这不好笑。
但朱光觉得挺好笑的,她从里面捞出谢怀瑾,她没有看见谢怀瑾有一点害怕,青年手腕上的血粘稠滑腻,朱光手不知道为什么颤抖了一下,撕开衣服包扎,轻声让烛一烛二去请大夫。
醒来后谢怀瑾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甚至赏脸用了两口粥。
朱光一直很避讳提到辞盈的名字,但是这一次真的忍不住了,她质问道:“你死了一了百了了,你想过辞盈会怎么样吗?”
谢怀瑾当然想过,他就是一遍一遍想,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他不熏死在浓腻的香中,灵魂就会化作鬼魅,日复一日地缠着辞盈,他苍白的脸色会变成辞盈苍白的脸色,他淌出的血会变为辞盈的血,他总想世界对于辞盈太危险,但思来想去,好像还是他危险一些。
一个眷念辞盈的权倾朝野的怪物。
长老堂死,他就是谢家。
该死。
朱光怒吼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算做了再多恶事,你死了辞盈也会伤心。”
这话一说出去朱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果然,谢怀瑾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在说:“真的会为我伤心吗,那我现在去死?”
朱光否认自己的说法:“不会。”
她冷漠地说:“你死了,辞盈一滴泪都不会为你掉。”
谢怀瑾温柔笑了笑,他说“对”。
朱光也安静了下来,那之后,不知怎么,谢怀瑾开始好好吃饭了,虽然还是吐,但是还是每一日都努力吃了,朱光在门外时常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呕吐声。
她恍然地望着前方,想,真可怕。
情爱让公子这样的人都变成这样。
幸好,她的情爱早就随着墨愉死了。
四月的时候,谢怀瑾生了一场大病,快死的那种,朱光踌躇着要不要给辞盈写信,最后还是没有,她怕打搅辞盈平静的生活。
她每日和烛一烛二轮流守着谢怀瑾,看着谢怀瑾药流水一般地喝,但谢怀瑾还是吐,一直吐,吐到朱光眼睛都红了,她扶住谢怀瑾再次端起药的手,颤抖着嘴唇道:“公子,要不算了吧。”
死就死吧,也就是她日后祭拜的人变成了两个。
但谢怀瑾还是喝了吐,吐了喝。
朱光已经麻木时,收到了辞盈的信,她看见一旁公子的目光,悄声说:“辞盈寄给我的,我不能给你看。”
轮椅上,青年微垂着眸,翻着谢清予从前的书,轻声道:“我不看。”
朱光偷偷在墙角看起来,其实辞盈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好,问她近况,朱光跑回去提笔说自己一切都好,嗯,一切都很好。
再去泽芝院时,就发现烛一烛二守在门外,大夫在为昏迷过去的谢怀瑾扎针。
朱光靠在柱子上,打趣地问烛一烛二:“公子死了你们怎么办?”
烛一烛二的表情再次告诉朱光,这不好笑。
其实朱光觉得还行,因为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起那日公子最后同她说。
“我害怕。”
“我怕我又毁了辞盈的一切。”
“朱光,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
朱光偶尔想,公子大抵被夺舍了,但她自小和公子一起长大,又明白没有。
她一早同公子说未来辞盈会恨死你的时候,公子毫不在意,游刃有余地算计绸缪,朱光看着所有人如体内有傀儡丝线一般被公子操纵着走。
后来公子开始一点点慌乱,有一天甚至问她怎么办。
那是墨愉死了不久,她的心早已无限偏向辞盈,于是公子问她的时候,她回答之时只希望未来辞盈能好受一些,看着公子的眼睛,她开口说:“辞盈也会有喜好的东西,很简单,辞盈喜欢什么,你给她什么。”
朱光看着公子开始扮演
嗯,游刃有余地开始扮演过去的谢怀瑾。
但这样说又太不准确了,确切的是,外人眼中温和有礼端方矜贵的谢家长公子。
朱光又问烛一烛二:“如果公子死了你们怎么办?”
烛一烛二没有说话,三个人一起看向屋内,偌大的谢府不知何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朱光轻声说:“现在我们三个有好多好多树。”
烛一终于开口:“朱光,别担心。”
他喊她朱光,于是朱光也没有拿出首领的架子,她说:“我不担心。”
话这么说着,烛一烛二却看见眼泪从朱光眼中直直淌下来
辞盈收到朱光的回信,心安了一些。
她新买了一处宅子,为每个人都准备了房间。
茹贞的距离她最近,紧接着是泠月和泠霜的,谢然离她稍远一些,一年可能只能来一次的小碗的最远的,但其实都很近,辞盈还特意将她隔壁的一间留给了朱光。
辞盈折叠起信,看向新生的朝阳。
那只名为开心的鸟学着主人一般歪着头。
“开心、开心。”
第60章 第六十章
◎跑。◎
四月下旬的时候,大忙人谢然寻到辞盈,请她替书院中的女夫子代几堂课,辞盈自然应允。
半夜时分,她翻着手中的书本,屋子内的灯突然被风吹灭了,她起身重新将油灯点燃,再重新坐下来,却没有了温书的欲望。
书本本就是她从前一点点编撰的,她比谁都熟悉和清楚,她闭上书,拿出朱光前两日给她寄的信,她又提笔给朱光回了一封。
朱光收到信时,已经是五月初,她坐在公子院子前的长廊下,打开辞盈寄过来的信,信中辞盈说:“要到小姐忌日了,再过两月是夫人忌日,我不便再回来,烦请朱光为我烧上一些纸钱。”
朱光烧了很多很多纸钱,双手都抱不下的那种,最后变成了一大团灰,风一吹,就都散开了。
烧的时候,朱光只求了两件事。
一是辞盈平安喜乐。
二是公子活着。
回去时,她看见公子已经开始处理公务,堆积了一月的事务让公子房间的灯从白天亮到晚上,又从晚上亮到白天。
朱光敲门进去的时候,端了一碗药。
谢怀瑾只让她放在一旁,见朱光迟迟不走,青年抬起眸:“有什么事情吗?”
朱光说没有,然后就走了出去。
谢怀瑾看着药良久,拿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外面的人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朱光靠在墙上,烛一烛二也不在府中了,其实公子也说她可以走,但朱光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要去的。
如今府中杂碎的事情暂时交给了春华,从前辞盈从老太太院子里带走的婢女。
如今府里人尊称一声春华嬷嬷,朱光觉得府里人将春华喊老了,但春华好像很开心,朱光抱着剑坐下来,腿撑到一侧的墙壁上,靠着柱子睡去
在书院代了几日,原先的女夫子回来之后,辞盈就没有再去书院了。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她总是会想起以前的她和小姐。
谢然让她同她一起管理书院,辞盈拒绝了,说自己出银子就好。
谢然问为什么,辞盈思虑了良久,轻声说:“感觉不太合适。”
她没有特意想起谢怀瑾,却在这一刻想起了这个人,她需得承认过去有些话他说的是对的,她总是习惯性去负担太多人的命运。
她看向谢然有些失落的脸,轻声说:“谢然,你做的很好,我之前在长安都听见了书院的名号。”
谢然认真地看着辞盈,她上前一步抱住辞盈,轻声道:“不是我,是我们一起的。书院的名声是通过你的诗文传播出去的,书院的书本是由你编撰的,书院日日开销所需的银钱也是由你提供的,辞盈,这里面也有你的心血。”
辞盈声音更轻了些:“我没有说”
谢然握紧辞盈的手:“你有,辞盈,事实就是书院没有你根本建立不了,我和李生都不过是踩在你的肩膀上,辞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谢然目光灼灼看着辞盈,良久之后,辞盈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我暂时不合适出现在人前,我最近也有在编撰后面的课本,感谢谢祭酒的器重。”
谢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怎么也随着那些孩子胡闹。”
两个人漫步在书院里,时不时有路过的女学生同她们打招呼,谢然一一说着那些学生的名字,辞盈一一将名字和女学生的脸对上,阳光下,两个人的身形无限地被夕阳拉长。
后面的半个月,辞盈大多时间都在编书,其间李生来拜访过她两次,见到小碗都有房间打趣道:“没有我的屋舍吗?”
辞盈没说话,上次的事情之后,她一直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生。
李生依旧咳嗽着,面色却比从前好了不少,他轻声唤她:“辞盈。”
辞盈回神,看向李生,眼眸之中有犹豫。
李生笑着坐在辞盈对面,轻声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辞盈点头,声音很低:“我只是觉得抱歉。”
李生又咳嗽了两声,笑着说:“我也早同辞盈说过,当初我是自愿的,退一千步一万步,这样从来不是辞盈的错,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行为责怪自己呢?”
说完,李生又咳嗽起来,辞盈忙斟了温茶递过去:“大夫不是说你的病好了些,怎么还一直咳嗽?”
李生温声道:“是好了许多,但娘胎里面带的病,习惯就好,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了,辞盈派人送来的那些药材,都是上好的,大夫说吊命也能再帮我吊二十年。”
辞盈轻轻笑了起来:“那我再让泠霜多送一些来,吊个四十年。”
李生点头:“麻烦辞盈了。”
两个人都笑起来,也没有再提前面留一间屋子的话题,辞盈将自己已经编了一半的书给李生看:“这里我有几处犹豫,你且看看”
一直到傍晚,泠月送来膳食的时候,两个人才停下交流。
晚膳自然是一起用的,用到一半时,李生突然问:“这次辞盈要在江南留几个月?”
辞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等到书院的事情忙完,她可能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比如漠北。
她没准备和宇文拂宇文舒相认,却想去看看已经逝去的娘亲,苏雪柔那封信勾勒出一个陌生柔和的轮廓,她想去看看。
“谢公子不同你一起吗?”李生又问。
辞盈用膳的手卡住,然后不经意道:“不,我同他合离了。”
李生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都没问。
辞盈送走李生时,月光轻柔,李生站在辞盈身侧,轻声道:“辞盈,不过万重山。”
辞盈没有说话,只是同李生一起漫步在月光下。
良久以后,她对着李生远走的背影说了一声“谢谢”。
她没觉得轻舟已过万重山,但谢谢茹贞,谢谢谢然,谢谢李生,起码在这一刻,她她拥有很多真挚的朋友。
没等到她自己启程去漠北,已经有人找了上来。
深夜,辞盈院子里面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
辞盈并未睡,编撰的书已经到了最后一部分,她合上书,泠月和泠霜匆匆跑进来,泠月焦急道:“主子,躲一躲。”
辞盈忙将手稿收好,快步走到泠月泠霜身边,用眼神问外面怎么了。
泠霜蹙眉解释:“院子里面突然来了一群人,然后屋子上面又下来很多人,两拨人打斗了起来。”
突然,侧窗翻进来一人,看清人影后,辞盈捏紧身旁泠月的手,一步步向后退。房梁上的暗卫也跳下来,拦在辞盈身前。
蒙面人手捏着自己的面具,笑着道:“小姐,好久不见。”
辞盈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不说话,只用眼神吩咐暗卫上。
很快屋内也缠斗起来,蒙面人一个打四个一点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分出精力同辞盈对话:“上次看在小姐的面上,我最后也没有杀那个小白脸,可惜小姐好像不是很领情。”
辞盈已经知道了蒙面人是漠北王的人,又知道了漠北王是她身生父亲,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一开始就唤她“小姐”。
思虑间,蒙面人已经打败了四个暗卫,一把匕首横到了辞盈的脖颈前,冷声说:“小姐,让外面那些人停下,我的小弟都快死光了。”
言语间辞盈觉得不对,她的暗卫就数十人,屋子里面四个,外面六个,蒙面人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挑四个,外面六个人又如何抵抗得住。
说话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辞盈抬眸向外面望去。
小院里面全是尸体,她分不清谁是谁的,但绝对不止她的暗卫。
蒙面人大声说:“停下,我也不取你们性命,你们回去向你们主子报信就是了。”
一道道人影沉默不语,凝视着辞盈的方向。
蒙面人带来的人也停了下来,但就如蒙面人所言,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寒风泛到辞盈脸上,悄然间,辞盈衣袖中的匕首翻转上来,却在下一刻被蒙面人打掉,即便蒙面人已经反应得很快,但因为对辞盈没有防范,脖颈下方还是留下了一道伤。
辞盈动手的一瞬间,下面的暗卫也顷刻动起来,两方人又缠斗起来。
眼见着大势已去,蒙面人咬着牙冷声说:“小姐,安分些!”说话间,匕首已经逼近。
辞盈冷着眼看着蒙面人,那张大而滑稽的面具下,是一双棕黑的眼,拥有原始动物一般的野性。
一双宽厚的手搂住辞盈的腰,辞盈顿感不妙之际,一股浓烟从蒙面人脚下散开,她被一只手搂着腾空,几番之后,蒙面人就甩开了后面的人。
其间辞盈有挣扎,但还未出声已经被蒙面人一手刀砍晕。
山洞里,蒙面人摘下头上怪而滑稽的面具,脸色难看,上次抓谢怀瑾抓的太容易,让他以为谢府暗卫不过如此,谁曾想到这一次这么难缠。
死了那么多人,回去又要被骂了。
燕季望向稻草上“安睡”的辞盈,五月的天还有些冷,想了想,燕季还是燃上了火堆。
再出去,果然几个暗卫已经寻了过来。
他冷声道:“我给她下了毒,不想她毒发殒命,你们就回长安告诉那人。”见着暗卫们还要动手,手中的信号跃跃欲发,燕季笑着道:“你们可以想一想,你们抢回去一具尸体,你们会不会变成尸体。”
燕季脸*上笑着,其实心里没有这么自信。
毕竟他们漠北人从不玩毒药那一套。
暗卫们只要进了山洞,手中信号弹发出去,他这次就算翻车了。出其不意没有把辞盈带回去,下次再想带回去就很难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四个暗卫,手中的暗器准备着。
幸好,暗卫们对视一眼,最后离开了。
燕季脸上笑落下来,脸上的面具在进去山洞之后就摘了下来,火堆炸着火花,他看向辞盈昏睡的脸,又将火堆旺了一些。
隔日,辞盈醒来时发现已经被绑在马车上,蒙面人就坐在她对面,就她醒来笑吟吟地笑:“小姐,醒了。”
辞盈挣扎不开绳子,冷眸看向蒙面人。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蒙面人看着辞盈装模作样,上次辞盈连宇文拂都摸去了,还猜不到他是谁的人他才不信,毕竟小姐又不是宇文拂那个蠢货,他笑嘻嘻道:“小姐以后就知道了。”
辞盈挣扎着绳子,手上很快就出了血,她低声道:“我已经同他合离了,你们没办法拿我威胁他,你们同他的仇怨与我无关,放开我。”
蒙面人一把捏住辞盈的手,笑着道:“小姐,别挣扎了,有没有关不是一句话说了算的,真一点不在乎外面干嘛放那么多谢府的暗卫,小姐,听话些,我不想让你吃苦头。”
辞盈一双眸满是怒火,蒙面人这些话只证明一件事情,他们抓她的确是为了谢怀瑾。
她大声道:“说了我和他没关系了,你们要抓去抓他,关我什么事情。”
蒙面人有些被吓到,声音都小了一些:“省些力气,马车还要坐十几天。”
辞盈侧过脸,掩饰下自己的情绪,马车晃荡着她看见窗外的景色,是很荒芜的小道,她仔细听着声音,应该只有蒙面人和马夫二人,辞盈看着手中的绳子,分析着怎么样能跑。
不可能让她真就这样去漠北,宇文舒摆明了要用她威胁谢怀瑾,不管谢怀瑾会不会来,辞盈都不能把自己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场景里,她头靠在马车上,一旁蒙面人关心地问:“要喝些茶水吗?”
辞盈依旧扮演着一个因为迁怒而祸事临头的愤怒的人,她一把甩掉蒙面人的茶杯,冷声道:“我才不要,放我走,我说了不关我的事情。”
说着,她使劲拧着绳子,手上那一块直接破了。
蒙面人一把控住辞盈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你是真不怕死。”
辞盈一脚踹上去:“滚,把我抓了还问我怕不怕死,我怕死你会放了我吗?”尖锐的语气搭配凌乱的发丝,辞盈像一个疯子一样踢打着蒙面人。
蒙面人只能将辞盈全部控住,同辞盈对视一眼后,被辞盈眼中的怒火定住。
“你们为什么合离了?”蒙面人突兀问道。
辞盈明白计谋第一步成功了,她挑起蒙面人的好奇心又冷声说:“关你什么事。”
说完,辞盈就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蒙面人“啧”了一声,只觉得爱情把人变成疯子,他从前冷静聪明的小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他看看自己腰上被踹的伤,又暗骂了一声。
后面两天,辞盈都没怎么说话,自从上次和蒙面人聊过谢怀瑾后,她始终冷着个脸,每次对着绳子发发脾气,手上被磨得面目全非连蒙面人都看不下去,皱着眉给辞盈解开了。
辞盈一直没有跑过,直到一日下雨。
雨下得太大了,蒙面人和马夫在客栈落脚,她被关在单独的房间。蒙面人想了想,还是用绳子给辞盈捆了,但是比以前松上不少,对上辞盈有怒气的眼睛一了百了干脆给辞盈脖颈来了一下,辞盈顿时晕了过去。
后面一刻钟,蒙面人就那么盯着辞盈,确定辞盈没有醒来的迹象后,再离开去安排后面的事情,谢怀瑾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他看着地图,另外选着小道。
房间内,辞盈慢慢地睁开眼,腿下面淌下来一片血迹。她转了转手,忍住疼痛,将腿缓慢地移开,两只手扶住刺入腿中的碎片,咬着牙拔了出来,然后用碎片将手上的身绳子磨开。
她没有立刻动,等暴雨之时,才从二楼跳了下去。
一路向着山林跑,她回忆着脑中看过的地图,今日在马车行驶过的公路边看见了槐树,记忆中只有浏安这里会在公路边种槐树,浏安距离定阳并不算太远,蒙面人应该是怕路过定阳和淮安会露馅,于是想穿过浏安直接去漠北。
辞盈思虑着方位,腿上的伤一直传来疼意,但她不敢停下来。
只要被抓到,她就再也不会有跑出来的机会。
谢怀瑾不是好人,宇文舒更不会是。
一早就知道她是他的女儿却对谢怀瑾下手甚至恶劣地拿她身边人做威胁,一口一个“小姐”却一点尊敬意思都没有,辞盈不会想象不到她真的被抓到漠北了是什么下场,上次宇文舒抓住谢怀瑾也没有得到的东西,这一次定是要借她得到。
辞盈不觉得自己能威胁谢怀瑾,但断就应该断个干净,她扶着树看着叶子辨别着方向,一步一步向定阳的方向走。
燕季发现辞盈不见时,眼睛死死定在床褥上那一滩血上,抬手抹了抹,只碰到冰冷的面具,电闪雷鸣间,燕季吐出一口唾沫,唾沫里面含着咬破嘴唇的血。
燕季顺着血迹一点一点向前看,开着的窗户明示着辞盈是跳下去的。
燕季眉心蹙了起来,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在附近搜查了起来。
周围才集合的暗卫被燕季一个一个派出,最后,燕季看向北边的山林,自己前去。
辞盈跑了半天,已经精疲力尽了,她腿上的伤已经被雨泡的没有知觉,反倒是手上的皮已经被雨泡发了,痛感格外地明显,她咬着牙,一点一点向着远处走去。
一日后,辞盈已经跑不动了,她勉强寻了一处山洞。
还算幸运,里面有一些猎夫留下的干粮,辞盈生咽了一些,觉得嗓子眼好像都被堵住了,但还是只能生咽下去,靠在墙壁上,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时,辞盈绝望地垂上了眸。
手上,腿上的伤口都泛起痒,辞盈向山洞里面瑟缩着,恨自己不能跑的再远一点,也恨谢怀瑾,要是当初他不阻止自己对宇文舒动手,哪里来的今天这档子事情,斩草除根的道理谢怀瑾怎么能不明白,在宇文舒身上栽两次凭什么让她受害。
辞盈的意识其实已经很薄弱,一日一夜未睡觉,也没有吃东西,手上和腿上的伤都让她的精力大幅度下降,恍惚中,有人半跪了下来,轻咳了两声,将一件衣服盖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一股浓重的药味让辞盈蹙起眉,她想睁开眼却发现只是漆黑的一片,恍惚中她一边恨自己跑的不够远这么轻易被找到一边又恨谢怀瑾。
还恨一些东西。
恨这天地这么大的雨,恨她的亲生父亲原来也不爱她。
青年脸色苍白,却还是紧紧把怀中的人抱着,将她放在床上后,手指颤抖地拿起辞盈的手,一点一点处理了伤口后,咳嗽着离开,他轻声吩咐着农户夫妇,轻声说:“麻烦了。”
农户两人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烛一递上一荷包银钱,夫妇两个哭着感谢,谢怀瑾撑着伞离开,轻声吩咐身旁的暗卫:“去寻宇文拂。”
雨水无声砸在青年撑的伞上,青年咳嗽着,也没有再向后看一眼。
辞盈醒来的时候,是傍晚。
雨已经停了。
她下意识防备的时候看见了农户夫妇质朴的脸,见她醒了,妇人上来关心道:“姑娘感觉身体怎么样?”
辞盈才发现自己手上和腿上的伤都被处理了,她有些疑虑,但还是轻声道:“多谢。”
说话间,妇人走近,辞盈闻见一股很重的药味。
她看向远处,简陋的药炉子上正熬着药,妇人看见她眼神,忙同她解释:“是我为姑娘上的,我家女儿一直生病,这屋子里面药味就重了些,还望姑娘莫嫌弃。”
辞盈哪里会嫌弃,忙说:“没有的。”
一切倒是对得上了,她在将她救起的那人身上闻到了很重的药味,她看向农户两个人再次道谢:“谢谢你们救了我,还为我上药,我”
辞盈说着,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剩茹贞送她的银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身上只有朋友送的东西了,等我回去了,定给你们报答。”
只是辞盈还是有些疑虑,她并非不相信面前的两人会好心相救,但他们言语之间对她态度太好了一些。好似她才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一般。辞盈将这些疑虑都收进心底,心中的警惕仍旧没有完全放下,但面上自然不会显露出来。
农户夫妇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妇人眼睛都红了:“不瞒姑娘说,我们救下姑娘的确有所求,姑娘身上的衣服看着就贵,是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过的好料子,我们的确也有私心,也不要姑娘什么报答,只看姑娘回去后能不能为我家女儿请个好些的大夫。”
辞盈心中的戒备放下去些,听着农妇哭着:“当初怀这孩子的时候干多了活,这孩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这孩子也是,这般娇贵当初怎么就投身到了我的肚子,可我们又舍不得,但最近几年收成不好,一年到头下来只够糊口,药都是捡着山间的草药熬的,还请姑娘您好好心。”
辞盈忙要起身去伏,但身体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她轻声道:“你们救了我,我做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放心,等我回去了一定会给她请最好的大夫。”
夫妇两个哭着笑了,带着孩子来见辞盈。
约莫是八九岁的女孩,很乖巧的模样,脸白白小小的,四肢也很纤弱,久病的模样,坐在自制的轮椅上,辞盈看了一眼信就软了,眼睛都有些红,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眼睛有些模糊。
实在有些像小姐,她第一次见小姐,小姐就这样。
只是这女孩更瘦一些,更白一些,身上带着久病不见人的怯弱。
辞盈带着泪露出了这些日来第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