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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又变成了平日的模样,雪松淡漠了他的眉眼,他用一种淡淡的眼神的看着辞盈。

辞盈心不由慌乱。

下一刻她听见青年声音很轻地说道:“辞盈,是不是只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才是你的夫君?”

辞盈回答不了。

但素白的衣袖又一次从辞盈指尖滑过,辞盈想起茹贞满是惶然的脸,咬着唇道:“是,就算是,谢怀瑾,就当我真的是,我求求你,帮帮我,我求求你”

在谢怀瑾渐而冷下去的脸中,辞盈泪流满面。

青年冰凉修长的手拂过少女的脸颊,一点点擦去泪珠,轻声道:“辞盈,你再说一遍。”

辞盈:“我求求你”

“前一句?”谢怀瑾的声音已经轻到辞盈几乎要听不见。

辞盈颤着眸回忆,如何都无法重复说出适才谢怀瑾的那句话,她只是将额头抵到谢怀瑾的手上,温热的泪淋|湿青年修白的指骨,低声喊着:“夫君。”

辞盈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但她被抱起来吻住的时候就想起来了之前春|药的事情,她被青年抵在墙上吻着,只是亲吻。

辞盈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房顶,房顶自然是没有人的,她的乞求透过房顶,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于是她回身,抱住了谢怀瑾,他的吻已经停了下来,她很轻地吻在他单薄的眼皮上,辞盈的眼泪流入谢怀瑾的眼睛,远远望去,青年好似也落了泪痕。

一番亲热后,辞盈趴在谢怀瑾的肩上,她用手搂住青年修长的脖颈,素衣染着泪还有一些别的东西,香炉淡淡传着烟,屋内气氛暧昧粘稠。

辞盈到底无法在意识清醒时喊出那两个字,于是只能喊“谢怀瑾”的名字。

青年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虽还有些生气的样子,但是能好好说话了。

“你回来的那一日,我已经派了人去查探茹贞的消息。”青年轻声说着。

辞盈眸怔住,握紧了谢怀瑾的手。

在辞盈期待的眸光中,谢怀瑾低声问:“你想听茹贞在哪还是宇文拂为何如此执迷于茹贞?”

辞盈都想。

谢怀瑾将烛三适才送过来的东西递给辞盈,辞盈手指颤抖地打开,很怕看见茹贞重伤或者死讯的消息。

但幸好

辞盈松一口气,翻过后面一页细细看起来。

“这真的是茹贞做的事情吗?”辞盈疑惑地问。

谢怀瑾看了一眼,温声道:“烛三从未出错过。”

“可是茹贞根本不喜欢宇文拂,她怎么会宇文拂做这么多事情”辞盈反复看着这一张纸,最后抬眸希冀地望向谢怀瑾:“知道她还在世子府,我们能把茹贞接回来吗?”

想到什么,茹贞从衣袖中拿出茹贞的奴契,递给谢怀瑾。

青年接过,眸中很浅地闪过一丝笑意,他温声道:“可辞盈,你想过如若宇文拂如若不承认‘茹贞’是‘茹贞’怎么办呢?”

辞盈指着奴契上的手指印:“这上面有指纹。”

“如若宇文拂让人将茹贞的指纹全都烫去呢?”青年问的轻描淡写。

辞盈一下愣住:“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茹贞”

谢怀瑾:“宇文拂做不出来吗?”

宇文拂做的出来,于是辞盈捏住奴契的手有些颤抖,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实这就是一张纸,但是

辞盈抬眸望向谢怀瑾,她没有说出口,意思却显然是。

谢怀瑾,连你也做不到吗?

谢怀瑾当然可以,但在辞盈期待中,只很轻地摇了摇头:“皇帝手上没有实权,但宇文拂手上有兵马,还有一个盘踞漠北的父亲。”

“最重要的是。”谢怀瑾摸了摸辞盈的头,低声道:“世子府是宇文拂的地盘,宇文拂阴晴不定,我不确定如若强行接回茹贞,宇文拂恼羞成怒,他们能带回来的是人还是尸体。”

辞盈彻底颓坐了下去,松开谢怀瑾手的那一刻,被青年温柔牵住。

“但如若辞盈不是要见到人,只是要确保茹贞的安全,我有办法。”

辞盈看向谢怀瑾,被他抱到了书桌前,青年将被墨濡湿的毛笔递到她手中,摊开手包住辞盈的手帮助还在颤抖的妻子握住毛笔。

青年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些许安抚了辞盈自茹贞被带走之后的恐惧:“全须全尾地救出人来有些困难,但是送一封信进去很简单,辞盈,你最了解茹贞,你知道写什么能让茹贞等到宇文拂有疏漏,我们能将其救出来那天。”

辞盈双眸通红看着谢怀瑾,青年温柔地对她点了点头。

后来辞盈每想到这一刻,都觉得自己愚蠢,她如何会相信一个权势滔天的谢家家主救不出一个被困在质子府的茹贞。

但这一刻,辞盈认真地写下了这一封后来让她后悔了一辈子的信。

信中,她先和茹贞讲了一下她和泠月小碗的情况,告诉茹贞她们如今无虞。然后,她按照谢怀瑾所言,劝茹贞先隐忍一段时间,等到宇文拂放下一些防备之时,她就会派人去救她。

信的最后,辞盈忍不住落下了一滴眼泪,她写江南的宅子泠霜已经布置好,听说有大片大片的花园,栽满了茹贞喜欢的粉海棠,待到以后花开的时候,她们一定会一起去看。

信被叠上的时候,辞盈身体失去了力气,她有些无措地看着远处吩咐烛三的青年,有些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茹贞还是要待在宇文拂那个疯子身边,她也回到了谢府。

书案后的屏风上绣着一只鸟,被烛火映着染上了辞盈的影子。少女看着不远处的谢怀瑾,已经有些分不出真假。

她从前认定的一些东西被颠覆,桩桩件件如同迷雾一般蒙住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清,炙热缠绵的吻和那日裹了一件素衣就丢下她离去的事情怎么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温柔缱绻的眉眼和她暗中听见的清淡冷漠怎么能出自一人。

辞盈闭上眼。

日子好像又恢复到了以前,却又好像不一样了。

辞盈没再让泠霜回来,江南那边本来也有夫人留下来的产业,泠霜既然已经过去,干脆就负责平日的打理。

茹贞在过年前给她回了一封信,信上说她一切都好,让辞盈不要担心,还和辞盈说最近天寒,要辞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信的最后,茹贞好像要写什么,但是划去了,辞盈对着灯仔细地看,却只看见星星点点染开的墨珠。

辞盈一阵心悸,青年提着灯笼敲响她的房门时,她一把拉开门扑到谢怀瑾的怀中,青年温柔地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辞盈像是感觉到安全的猫一般闭上眼。

自茹贞的事情之后,她越发依赖谢怀瑾。

以前的辞盈被很多东西制约,她踌躇着犹豫着一步一步向谢怀瑾前进或者后退,她将他比作彩云比作月亮,她时刻仰望着卡着自己的人格和自尊进退。

但那日雨夜,电闪雷鸣,宇文拂推开她,烛火零落在地,昏暗勾出茹贞红着眼被绑在床柱旁的模样,她拿出的那一张奴契被宇文拂轻蔑拂开,落在地上后来又被她珍惜拾起,眼泪混着雨水成为她渐而浑浊的心跳。

望向谢怀瑾,望向权势的心跳。

哪怕这是她很多年的心上人。

辞盈拥抱着身前的人,一声又一声喊着“谢怀瑾”的名字,青年温柔着一张脸,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少女的头。

小院东侧,烛三将剑收起来,每年年末的时候,她会同墨愉比武,从她十五岁那年开始,墨愉就打不过她了。

又是一场一点意外都没有的胜利,烛三无趣道:“师父,又是一年了。”

墨愉看着不远处相拥的谢怀瑾和辞盈:“嗯,又是一年了。”

烛三扁扁嘴,朝着墨愉所看的地方看过去,哼了一声:“公子最好许愿能骗她一辈子。”

墨愉不说话,打开烛三挽上来的手。

“烛一和烛二呢?”墨愉问。

“公子说他们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了,什么时候从暗室出来。”烛三擦拭着自己的剑,自得道:“可能要被关一辈子吧。”

一辈子。

没有一辈子。

后来辞盈每每想起这半年,都觉得是她这辈子最昏暗的时间。

爱恨如泯灭一般,她的爱恨变成了昏暗中的灯火,耳朵附上去,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灯芯炸开的声音,她沿着昏暗向前,那始终未灭的灯芯让她一路撑到了天光乍现的时候。

天光乍现那一刻,恨如潮水,涌湿了辞盈看向那个人的眼

开年之后,谢怀瑾同辞盈说,她能去见茹贞一面。

辞盈大喜:“那是不是说明宇文拂放下戒备,我们很快能够将茹贞救出来了。”

阳光洒在青年身上,辞盈觉得很温暖,她贪恋地将自己的头放在谢怀瑾的肩膀上,良久之后听见一身雪衣的青年说:“可能吧。”

处于兴奋中的辞盈没有计较那一句“可能”的含义,她准备着,问谢怀瑾:“小碗和泠月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谢怀瑾说。

辞盈很开心,告诉了泠月和小碗,她们也很开心。

一直到了二月二,茹贞和辞盈约好见面的时候。

那一日太阳也很好,辞盈一眼就看见了茹贞,只不过脸上的笑才存在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不因为什么,只因为茹贞的身边还有一人——宇文拂。

虽然知道在世子府,宇文拂大概率在,但辞盈见了脸上的笑就是渐渐淡了下去,那日雨夜的一切又在她眼前重现,她下意识拉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谢怀瑾用手亲抚了一下她的后背,从上到下。

见了她,宇文拂也不太高兴,但是茹贞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宇文拂一下子就开心起来,拉着一张脸来和辞盈打招呼。

辞盈浑身一冷。

明明明明茹贞将宇文拂哄得很住,茹贞也在笑,宇文拂看见茹贞笑也笑了,但辞盈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她拂开宇文拂的手,握住茹贞的手。

茹贞的手同之前一样温软,见两人手握住开心地笑了出来,辞盈抬起手擦了擦茹贞的笑,轻声道:“不开心就别笑。”

身后的宇文拂听了,忙咬着牙上前,被茹贞一个眼神劝了回去。

辞盈只觉得自己浑身寒毛都起来了,几乎在望向茹贞的那一瞬间,眼睛就红了。这一次是茹贞将她抱在怀中,茹贞轻声说:“别担心我,我很好。”

“辞盈”茹贞说:“辞盈,对不起。”

茹贞看着辞盈,她从前总是不明白辞盈和小姐,不明白两个人搀扶着扶着墙一圈一圈看着高墙外的燕子,不明白两个人口中叽里呱啦谈论的自由,不明白那些明明笑着却陡然落下来的情绪。

是直到现在,茹贞才明白,她当初在赏花宴上究竟做了怎样的一件错事。

茹贞将手上一个镯子褪下来递给辞盈,是一个很素净的银镯,同茹贞之前和现在所有的首饰比起来是最朴素的那一个,但即使在茹贞最爱美的年纪,也没有摘下来过。

这是当年茹贞出生的时候,她父母为他去寺庙开了光的银镯。

很珍贵,这些年茹贞从未摘下来过。

但现在,这方银镯子被茹贞笑着摆在辞盈手心,她轻声道:“要到我生辰了,辞盈,送你一个礼物。”

镯子被茹贞强硬地戴上辞盈的手,手骨上一圈被擦的有些泛红,但是比疼更重的是辞盈的惊惶,她预感自己要失去什么一样握住茹贞的手,茹贞却只是望着很远处的人,轻声对着辞盈说:“逃。”

她其实没有说出声,只是做了一个“逃”的口型。

辞盈一怔,捏紧茹贞的手。

茹贞招手,唤过来宇文拂。

宇文拂对着茹贞笑得像小狗,对上辞盈又嫌弃地看了看。

茹贞松开辞盈的手,牵住宇文拂,对着辞盈笑着说:“四月的时候我们要成婚了,辞盈,我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我希望姐姐你能祝福我们。”

辞盈如坠冰窟,她望着茹贞,茹贞看着她。

茹贞说:“姐姐,我想寻你要回我的奴契,等去官府消了奴契之后我才好同宇文拂成婚,能从一个婢女变成世子夫人,姐姐天大的馅饼,小时候我们即便做梦也没有做过这般大的梦。”

茹贞又说:“姐姐,我已经将我娘接过来了,她说我真有出息。”

辞盈被拉住的时候人还是懵的,直到谢怀瑾轻声喊她的名字,她带着无限的茫然望向谢怀瑾,问:“为什么茹贞会和宇文拂成婚?”

她碾着茹贞偷偷塞给她的纸条,她的衣裳一部分是茹贞绣的,所以哪来有暗扣茹贞很清楚,她适才同她说“逃”的时候,将这个纸条塞入了她衣袖中。

谢怀瑾没有回答她,只是将她抱入怀中。

淡淡的雪松气涌入辞盈的鼻腔,她的眼泪好像已经流干在半年前那个雷雨的夜,心还是在“砰砰”地跳着,整个人像陷入干涸的河流。

纸条的触感抵着辞盈的指尖,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当着谢怀瑾的面拿出来。

等到回到院子中,小碗和泠月都沉默了下来。

她们看着辞盈,茹贞未尽之语辞盈还未明白,却诡异地让她们两个都明白了,辞盈太心软,心太软,所以哪怕江南近在咫尺,辞盈仍可以转头回来,仍可以任由自己被困住,像屏风上用金线一丝一丝绣出来的鸟。

永远飞不出来。

而茹贞

茹贞明白自己陷入了一方出不来的泥潭。

茹贞明白救无可救。

茹贞不想再成为辞盈的软肋。

回到房中,辞盈打开茹贞递给她的那一张纸条,摊开只有短短的一句:“姐姐,做江南的燕,飞向你的春天。”

年少的时候,小姐病恹恹的,总是望着天空。

辞盈推着小姐的轮椅,茹贞在一旁拿着小姐的书本。

阳光好的时候,几个人经常一起看向天空,小姐和辞盈喜欢看高墙外的燕子,茹贞却看向高处的琼楼玉宇。

小姐病弱,偶尔会提起来世,燕子从远处飞过的时候,小姐就说:“我们来世一起做江南的燕。”

辞盈总是说“好”,茹贞不说。

因为茹贞不想,比起做燕,她更想做小姐。

拥有数不清的华贵的首饰和衣裳,拥有前呼后应的一连串的奴仆,拥有辞盈永远亮晶晶的偏向和在意。

茹贞想,现在,她好像的确都拥有了。

只要她爱宇文拂。

她只要爱宇文拂。

茹贞想,她可以爱宇文拂。

虽然比起那些,她最想要的其实一直只有辞盈。

但茹贞想,她其实拥有了无数次了。

她摩挲着那张信上辞盈的泪水,恍惚间记起,好像从那根珍珠簪开始,辞盈就一直一直在给她收拾烂摊子。

如今还要为了她留在长安,留在谢怀瑾身边。

茹贞其实看不懂,但她看得懂辞盈。

她想,她的辞盈姐姐要做江南的燕子,要像她们年少时和小姐说的一样,她不要,再也不要当困住姐姐的网。

她希望辞盈自由

烛火点燃了纸条,慢慢地慢慢地,辞盈将手指咬的鲜血淋漓。

燕子。

长安的二月好冷,冷的辞盈困了,倦了,她撑着伞走在高高的墙下,但二月哪里有燕子。

于是她一步一步走向谢怀瑾的书房,她推开内室的门,谢怀瑾不在,但书卷还放着,茶水未冷,应该只是暂时出去。

她走到书架前,纤细的手指一卷一卷拨过,眼眸停在书架一处时,手指停下了。

是一个漆红森黑的木盒,上次她看见谢怀瑾从里面拿出来的和离书。

辞盈的手停在木盒上,漆木的颜色将她的手衬得格外地白,辞盈将手翻了翻打开木盒,一方折叠齐整的白帕正安静置在和离书上。

是谢怀瑾一贯用的那种。

辞盈手要刚要放上去,身后就传来青年温柔的声音。

“辞盈。”

【作者有话说】

算不算小小爆更嘿嘿,六一快乐宝宝们,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评论区掉落小红包,大家都节日快乐嘿嘿~

辞盈会跑好几次,毕竟谢怀瑾这玩意这么bt,一次跑掉实在不太正常[菜狗]

以后每天更新时间是0点左右,不更会请假嘿嘿,啾咪~

第26章 二十六章

◎逃。◎

天色阴暗,即便窗户开着也没有透进来多少光,不远处的烛火映出两个人淡淡的影,辞盈的手从漆盒上移开,随后是那双隐在黯淡天光中的眼睛。

漆盒被少女细白的手垂直按下,辞盈回身走到一身雪衣的青年身边,轻声问:“过来书房寻你发现无人,茶盏还是温热的,料想你会回来。”

谢怀瑾将手中的一卷书递给辞盈:“想起儿时翻阅过的一卷书,觉得你可能喜欢,便去寻了,怎么突然来了书房?”

辞盈的手轻抚过青年雪衣的衣袖,柔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她心中,她恍若一尾鱼一般涌入冰凉的海,瑟缩着身子道:“我不想茹贞嫁人。”

谢怀瑾手停了一下,辞盈一遍一遍在他怀中说。

“谢怀瑾,我不想茹贞嫁给宇文拂。”

“谢怀瑾,你帮帮我,那封信中我同她说好了的,等过些时日我会将她接出来。”辞盈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濡湿谢怀瑾的眼睛,她试图走入那片如青年常年穿着的雪衣一般寒冷的冰雪。

她握住谢怀瑾的手,温热的眼泪顺着青年跃动的脉搏流下。

像啼哭的鸟,将自己脆弱的咽喉送入未知的恐惧之中。

她俯身恍若佛前虔诚的信徒,她甚至开始唤那个充满妥协意外的称呼。

烛火摇曳之中,辞盈的声音含着颤抖,满怀希冀地望向身前的青年:“夫君,你可以做到,不是吗?”

谢怀瑾温柔地看着她,手轻柔地抚摸辞盈垂下的长发,在少女踮脚亲吻上来的那一瞬间,他轻声呢喃了一声“抱歉”。

他将辞盈搂入怀中,像搂住一只坠落的燕,辞盈的身体在颤抖,她一遍又一遍问着:“真的不可以吗?”

谢怀瑾:“茹贞做了决定,辞盈,你要接受茹贞自己选择的人生。”

“茹贞不想要这样的人生,茹贞不想要,宇文拂对茹贞做了什么你清楚,你清楚的,为什么我的茹贞要拥有这样的人生?”

辞盈握住谢怀瑾的手腕,她红着眼看着面露怜悯谢怀瑾,慌不择路一般:“谢怀瑾,你帮帮我,最后一次”

可屋内只是响起了一声叹息,辞盈被拥抱住,雪松气又涌入鼻腔。辞盈俯*身呕吐起来,但吐不出,那颗心死死地卡在胸腔之中,她吐不出来。

她垂上眸,泪从眼眸中落下。

再睁开时,她扶着谢怀瑾从地上起来,耳边有些听不清谢怀瑾的声音了。她想,她从来没有这么厌恶过什么,以后也再也不会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她自诩清醒,在恩情和愧疚中进退维谷,被自己的心动困着,每一步都在试探和徘徊。

她允许自己堕落于未消散的心动,允许自己沉沦通天的权势,她任由自己捂住耳朵,闭上眼,任何那颗心不合时宜地为身前这个人持续地跳动。

她没去江南,却做了一次江南的燕。

辞盈想,没有下一次了。

她的手从妆奁盒中拿出一只珍珠耳坠,头伏下去,眼睫忍不住地颤动。

如果谢怀瑾有一分在乎她,为何不帮她将茹贞救出来?

如果没有,为什么她那日在驿站丢失的耳坠会出现在谢怀瑾的书房

辞盈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悸,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嗓子眼出来,就像当初雪地那一场心动。

她盖上白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转身,她乞求。

她不知道为什么谢怀瑾要将她困在身边,但如果这是谢怀瑾想要的,如若她身上还有谢怀瑾要的,辞盈愿意同他交换。

她用自己换茹贞的自由。

但在她哀求的眼神下,换来的只有青年依旧温柔的叹息。

她曾经爱过的少年拥有一颗刻薄的心。

他像操控木偶一般傀儡着所有人的命运,他高高在上,雪白的衣角染不上一丝尘土,众生的啼哭在他眼中犹如木偶滚轮转动的机械声,咯哒,咯哒,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些,若有人哀求,他只会轻柔地叹息。

辞盈那一刻甚至有些想笑,她望着谢怀瑾的眼睛,她不是第一次发现青年凤眼之中的淡薄,但是是第一次,她觉得其上覆着的笑让她恶心。

他太聪明,针对于她的算计甚至不一定是刻意的。

可能他只是随意在宇文拂面前提了一嘴,修白骨节分明的的手指无趣地牵动了一下木偶线,宇文拂就完美复刻了他预想的轨迹。

茹贞被宇文拂带走,她如他所想回到府中。

书房被拦,侍女送书,那时谢怀瑾真的生气吗?

辞盈后知后觉,她的心情随着青年的怒火迁移,她的心被愧疚和难堪磨着,一点一点她成为他手中只会啼哭的莺。

辞盈感到愤怒,可比愤怒更多的,是畏惧。

面对宇文拂她尚能撑起身体来拦在茹贞身前,哪怕宇文拂拥有的权势胜她千万倍,但她仍旧能满腔怒火地挡在茹贞身前。

她现在依旧想挡在茹贞身前,但比起怒火,更多的却是无力。

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日茹贞说的那一句。

不是跑。

是逃。

像壁虎断尾一般,她再舍不下茹贞,她和茹贞就只能都被这些人吃掉。

辞盈舍不下,但茹贞将自己斩断了,她将那方银镯生硬地套到她的手上,她手指颤抖着一声一声告诉她。

逃。

辞盈捏紧拳,素白的银镯安静地垂在少女的手上,二月的风化着雪,嫩黄的新叶在凋零枯萎着。

可是未来在哪里呢?

没有人给辞盈答案。

*

三月的时候,辞盈不再同谢怀瑾聊茹贞的事情,她变得越来越寡言。

茹贞给辞盈递了很多封请柬,但辞盈一次都没有去过世子府,茹贞给辞盈递的最后一封请柬是婚柬,茹贞娟秀的字迹辞盈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谢怀瑾似乎看出了她最近心情不好,温声道:“只你这一封是茹贞亲自写的。”

辞盈垂眸:“我不去。”

“不去吗?”谢怀瑾没有认同也没有劝的意思。

辞盈冷着脸,她其实很少在谢怀瑾面前冷脸,但最近冷了不少脸,谢怀瑾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

反而她冷脸的时候,谢怀瑾还会很耐心温柔。

被轻轻摸着头的时候,辞盈想,嗯,小猫伸出爪子哈气的时候,主人大抵也只会觉得可爱。

她想,她于谢怀瑾,大抵是差不多的。

再次听见苏雪柔这个名字是在茹贞大婚前半月,长安因为苏雪柔因为一场意外嫁入皇宫变得风雨骤起。

辞盈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苏雪柔的名字,再次听见时,她心不由泛起波澜,像那些日长安的雨一样下个不停。

她同谢怀瑾成婚小碗出事之后,苏雪柔曾特意来寻过她一次,大抵是关于谢怀瑾的事情。只是她当时未听,放下车帘就挡住了苏雪柔的脸。

她不知道苏雪柔那日是要对她说什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但大概是同谢怀瑾有关的。

当然,那时的她即便听了苏雪柔所言,可能也不会改变什么。

但万一呢?

万一苏小姐真的好心。

万一她真的能提前看清谢怀瑾高高在上看似怜悯的残忍。

这些日她总是忍不住反省,是不是每一个人都曾提醒过她,小姐欲言又止的眼神,夫人不止一次的叮嘱,长安飞满天的留言

但不重要了,茹贞和宇文拂就快要大婚了

世子府。

茹贞绣着自己的嫁衣,同当初辞盈一样,她也只需要绣上几针。

宇文拂从一旁握住茹贞的手,桃花眼中满是笑意:“绣心口这里。”

茹贞没听,随意在衣裳袖口处绣了两针,然后将嫁衣和宇文拂一起留在原地,宇文拂抱着嫁衣,也不恼火,低头拿起针在心口处绣了一下。

金线被烛火映亮,和嫁衣满身的珠玉比起来,泛出的光很微薄。

茹贞看着宇文拂,垂眸道:“宇文拂,你答应我。”

宇文拂放下嫁衣,珠玉宝石叮叮当当地响,华丽柔软的一团摊在床上。他起身双手撑起茹贞的脸,桃花眼中泛着认真:“嗯,我答应了你。”

“你起誓。”茹贞又一次说。

宇文拂又一次起誓,眼眸下垂着:“若我违背,阿妹和娘亲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茹贞眼眸睁着,一直看着宇文拂,良久才落下。

“我会做到我答应你的事情,宇文拂,若是你做不到,我会杀了你。”茹贞声音很轻,她一辈子都没有说过这么狠的话。

“若那女婢不愿离开呢?”宇文拂手摩挲着食指中间的那一块。

茹贞抬眸:“她叫辞盈,即便是女婢时,她也有名字。宇文拂,你如果爱我,你就要尊重辞盈。她对我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变。”

“你要尊重她。”少女落下一句,眼睛一直看着宇文拂。

宇文拂良久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茹贞,茹贞避开他的眼神,耳边传来宇文拂无奈的一声:“好吧,谁叫我听话。”

说着“听话”,宇文拂眸子里却泛起笑意,意味不明道:“但你想过没有,辞盈若是不愿意离开怎么办?”

这反而是茹贞最不担心的事情,她谈起辞盈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宇文拂听见茹贞说:“你太不了解辞盈了。”

茹贞望着窗外,年少仿佛泛黄的画卷:“你如若了解辞盈,就会知道,辞盈很聪慧。”

爱屋及乌,宇文拂捏着茹贞的脸,难得提点了一句:“如若她聪慧,就不该回到长安。”

茹贞转身,她仍旧怨恨着面前这个人,她甚至不再将这种怨恨收回去。她认真道:“那是因为我,宇文拂,辞盈只是心软,所以,我帮她丢下我这个累赘。”

宇文拂很认真地看着茹贞的眼睛,他抚摸着茹贞手腕的一处,上面的伤痕已经长好,他说:“没有,茹贞,你不是累赘。”

但茹贞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望着窗外,看着同年少一样的雨。

*

茹贞的婚柬又送到了谢府,这一次是由谢怀瑾拿给辞盈的。

彼时辞盈正在处理府中的账,似白玉一般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将婚柬放在她面前时,辞盈抬眸,不出意外看见了谢怀瑾。

两日未见,辞盈按例给了谢怀瑾一个拥抱,然后才将眼神放到婚柬上。

辞盈说:“我不去。”

谢怀瑾轻点头,表示知道了,将婚柬要收回去的时候怀中却有一只手按住了,辞盈的手停在婚柬上,垂着眸没有说话。

青年从善如流,将血红的一封留在书桌上。

“许久未见到你身边的婢女了。”谢怀瑾将婚柬打开,看向辞盈。

辞盈垂眸:“泠月因为泠霜的事情和我闹了许久,我想了想,就让她也去陪着泠霜了。小碗小碗喜欢上了一个侍卫,我不喜那个侍卫,她硬要同那个侍卫在一起,我阻拦不住,只好放了奴契。”

谢怀瑾温声道:“我们辞盈只是太心软。”

“是吗?”

辞盈很小声地回应了一句。

等谢怀瑾走后,辞盈盯着关上的门看了很久,才打开请柬。

她像已经燃干的蜡烛,再听不见灯芯噼里啪啦地想,只剩下最后微弱的一丝灯火,她小声道。

“茹贞,新婚快乐。”

四月初六,茹贞同宇文拂大婚的日子。

天才亮,辞盈就乘着马车去了世子府,按照长安婚嫁的习俗,需要有新娘一方亲近的人为新娘疏吉发。

世子府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喜绸,门匾上还挂着前些日宇文拂去大殿上求来的“金玉良缘”的牌匾,府中女婢人人喜气洋洋,招呼间手中像外面散着喜饼和喜糖。

听说宴席要摆三千桌,宴请长安,凡诵福者皆赏银十两。

很是热闹,长安街上挤满了来诵福的人,马车从侧门进去世子府时,辞盈垂下了眼眸。

她从马车上下来,被婢女们簇拥着挤入了茹贞的房间,里面伸出来一只手,将辞盈一把拉到铜镜前,婢女们一声又一声的笑意中,茹贞焦急扒着辞盈身上的衣裳,为辞盈换上。

宇文拂出现在一旁:“只能瞒过外面一刻钟的时间。”

于是辞盈看了宇文拂一眼,起身换起了衣裳,一旁的吉娘子高呼着:“一梳梳到底”

茹贞含着泪抱住了辞盈,从一旁拿了数万两银票全都塞入辞盈的衣衫之中,宇文拂垂眸,轻叹道:“碎银。”

茹贞又从一旁慌忙拿了一些:“我忘记了,辞盈,夫人银庄里的钱你先不要动,用这些。”

“二梳白发齐头”

宇文拂在一旁补充道:“虽然宇文舒也是个混蛋,但是漠北暂时是宇文拂手伸不到的地方,乘船离开长安到漠北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你去了之后,去寻西二街后巷最深处的张婆婆,新的户|籍会给你办好。”

吉婆婆高声说了最后一句:“三梳子孙满堂”

所有的婢女都欢笑起来,一声又一声恭喜冲破屋顶,外面看热闹诵喜的人也得到了一包银钱,有人忙打开拿出来一咬,白花花的点亮了周围人的眼睛,于是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辞盈眼泪落下,乘着简陋的马车,一路向北行。

要上船去往漠北的船时,辞盈却拿起一旁的书卷,一下子打晕了身前的人,她来不及说“对不起”,趁着拥挤的人群躲进了一艘去往江南的大船。

她相信茹贞。

但她不相信宇文拂。

她不可能毫无防备地跟着宇文拂的人去漠北。

更何况,她不见了,人是在世子府消失的,谢怀瑾一定猜得到同宇文拂有关,那漠北绝不是安全之处。

即便宇文拂真的没有骗她,她也不能赌,宇文拂不知道,但辞盈知道,谢怀瑾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布局漠北那边的事情,漠北真如宇文拂说的那般谢怀瑾的势力探不出去她能彻底躲避起来吗?

辞盈觉得不可能。

她思来想去,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是江南。

可辞盈似乎选了一艘不好的船。

她原以为停靠得如此近是马上就要开了,顺着人流躲进来,可很久很久船都没有开,辞盈心中越来越焦急,她不能浪费茹贞用了这么大代价给她创造的逃跑的机会,但她又无法再跑出去。

已经两个时辰,谢怀瑾一定收到了消息,她跑出去和自投罗网没有区别。

辞盈眼眸颤抖着,船上的脚步声突然慌乱起来,官兵搜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辞盈身体一僵。她躲在装着货物的箱子后面,用黑布盖过自己头顶,外面喧闹,但她能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似乎还有雨声,急促的脚步声几乎踏在辞盈的心上,她捏紧拳头,不甘她甚至还没离开长安。随着辞盈颤抖的身躯,头顶突然响起高呼的一声:“是官爷呀,怎么突然开始巡船了。”

走到船舱门口的官兵碾了碾手指,船长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笑哈哈一声:“哎是小的忘了,李福,怎么做事的!”

一个小船员忙从荷包里掏银子,船长“啧”了一声,直接将钱袋子从李福手中抢过一下子全塞给官兵:“大人见谅,这小子刚来,不会做事。”

官兵掂了掂银子,满意地拍了拍船长的肩膀,大方地挥了挥手:“开吧。”

船长哎哟了一声:“谢谢官爷。”

半刻钟过后,船开了,辞盈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了下来,坐下去就听见哎哟一声。去

辞盈被吓得“啊”了一声但很快捂住自己的嘴,她望向自己身下,货物全都落下去之后,一个脑袋将她顶了起来,她瞪大眼心脏快要停止跳动,踩着那人不知道哪怕摔到一旁。

一脚过去,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人“啊哟”了一声:“姑娘,脚下留情。”

辞盈捂着自己的胸口,警戒地看着从货物堆下钻出来的人,是一个瘦弱的青年,手上还拿着一把破了的扇子,捂着脑袋俯身:“对不住,是小生吓到了姑娘。”

辞盈一言不发,握紧了衣袖中的匕首。

青年一咳嗽,要说什么,就吐出了一口血。

辞盈蹙眉,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青年瘫坐在墙边:“姑娘不用怕虽然不知道姑娘为什么沦落至此,但小生不是故意要吓姑娘的,小生家里生了大火,上长安原是来寻亲的,但奈何长安人心眼多,小生还未寻到亲就被骗光了银两,还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迫于无奈之下,这才偷躲到这船舱下,听说江南那一带富庶,想去江南那一带谋生。”

辞盈捏紧刀刃,心里却放松了些。

不为别的,就为这人说一句话吐了三口血,她眼神复杂,觉得这人还没到江南死了也说不定。

她坐到离他较远之处,听着那书生一直咳咳咳。

辞盈捂住自己的耳朵,实在心烦。

半晌之后。

书生笑了一下:“咳咳谢谢姑娘的药。”

辞盈不言,捂住耳朵想江南的事情,她暂时不能去寻泠月和泠霜,但又得寻一个庇护,暂时不能抛头露面又要能打听到外面的事情,还要是谢怀瑾手没那么容易伸到的地方。

辞盈思索着,注意到船舱内那个人有一阵没咳了,她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

她刚刚踹了那人一脚,那人这般体弱

辞盈到底还是走上前探了一下书生鼻息,那把破旧的扇子被书生死死揣在怀里,辞盈从袖口拿出一些铜钱,很轻地塞入书生身下的货物中。

财不外露,她明白。

所以她给的都是些铜钱。

是茹贞今日大婚的喜钱。

婢女们笑着撒钱时,茹贞哭着往她衣袖里也放了一些,马车行驶的时候,衣袖里的铜钱叮叮咚咚地响。

辞盈回到黑暗中之后,书生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位很心软的夫人

喜轿转了一圈的长安,回到世子府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外面仍旧在发着诵银,在众人的喜悦的欢呼声中,白银如流水一般。

府内却一片死寂。

谢怀瑾穿着一身雪衣,坐在高堂处,茹贞被人压着送了上来。

青年眉眼间仍旧温润,望向茹贞时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闻讯匆匆赶来的宇文拂挡住了茹贞身前:“谢怀瑾,有什么事情你冲我来。”

大堂内喜烛映亮了青年的眼睛,外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笑意。

细白修长的手指从茶杯上划过,他端起茶细细地啜饮,良久之后青年抬眸轻笑:“宇文拂,你是觉得我动不了你吗?”

宇文拂冷着脸,强硬地看向谢怀瑾:“事情是我做的,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吓茹贞。”

“英雄救美”谢怀瑾看向宇文拂身后的茹贞,温声道:“你知道宇文拂为什么答应你吗?”

茹贞咬着牙不说话,她看向谢怀瑾甚至比宇文拂还要愤怒。

谢怀瑾一语点破宇文拂的目的:“嗯辞盈离开长安之后,茹贞,你在这世上再无依靠了。”

“还要我继续说吗?”青年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看向外面雾蒙一片的天空。

茹贞一把推开宇文拂:“是,我知道,那又如何,谢怀瑾,那又如何?你以为没有我辞盈会回到长安吗,你做梦吧你,你也知道不是吗,你让辞盈写下那封信,让宇文拂给我,借由我控住住辞盈,你当我看不出那不是辞盈的语气吗,谢怀瑾,你做梦,辞盈再也不会回来了。”

青年轻笑一生,宇文拂蹙眉将茹贞护到身后,衣袖下的手暗中打着手势。

一支飞镖向了宇文拂的肩膀,烛三出现在宇文拂身后,蚕丝刃抵在了宇文拂的脖颈:“别白费力气了,让他们退下吧。”

宇文拂挣扎着,刀刃直接滑进宇文拂的脖颈,少女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说了,别白费力气。”

茹贞睁大了眼,血顺着宇文拂的脖颈淌出来,很大很大的一片。

烛三眼睛一转,手中的刃抵在茹贞脖颈间,适才毫无波动的宇文拂立刻激动了起来:“你放开她。”

谢怀瑾淡淡地看了一眼烛三,宇文拂冲到谢怀瑾身前,他太明白面前的青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宇文拂完全相信他能做出来杀了茹贞的事情。

宇文拂坦白得很快:“辞盈坐上了去漠北的船。”

茹贞在身后挣扎起来,大喊着:“宇文拂,宇文拂!你不许说!”

宇文拂想上前被墨愉拦住,宇文拂目眦欲裂:“我告诉你了,你让人放了茹贞,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手中有的,我全部给你。”

茹贞已经听不见,哭喊着:“宇文拂,你不许说,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我的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

谢怀瑾淡淡看了愤怒的宇文拂一眼,轻笑一声道:“蠢货。”

他的眼眸中流露出一分欣赏:“她不会的,不可能随着你的人去漠北,估计半路上就将你的人打晕,趁着混乱再逃跑。那样,我的人被你拖住了,你的人被她打晕了,你的脑子也想不到再派监视的人,所以她的行踪就在这天地间消失了。”

说着,谢怀瑾的声音冷了下来:“你知道外面现在很乱,她一人上路路上若遇见了危险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吗?”

宇文拂眼睛瞪大,青年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皮轻抬:“还是你想到了,却只想糊弄住你身后的人。”

宇文拂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答应茹贞一是因为想要茹贞活下去,二是明白只要辞盈在他帮助下离开长安茹贞这辈子就离不开他了。

比起那些誓言,宇文拂更信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捆绑的命运。

宇文拂不敢看身后的茹贞,被茹贞一把推开,穿着嫁衣的少女眼眸里是盛天的怒火,像是要将身边的一切都点燃烧成灰烬。

茹贞声音讽刺:“那你知道辞盈宁愿死在外面都不愿意留在你身边吗?谢怀瑾,你当辞盈想不到这些吗,辞盈当然想的到。”

“但辞盈就是知道自己会死,也会跑,她会跑,一直跑,谢怀瑾,你永远也抓不住辞盈。”

随着怒吼一起落下来的是泪水,茹贞没有看宇文拂一眼,抬起脖颈就要往烛三匕首上撞,脸上甚至有了一分解脱的意味。烛三一把将人打晕,宇文拂跪了下去:“茹贞”

谢怀瑾淡淡地看着下面的乱像,最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冷着眼看向宇文拂,轻声道:“如若辞盈出了事,宇文拂,你会比我更明白什么叫通天的错。”

说完,青年起身,没有再看茹贞和宇文拂一眼,转身离开了世子府。

世子府外面仍围满了人,得了纨绔一点好处,人人又开始称赞,说起纨绔从前那些事情,人们挥挥手,到底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这白花花的银子可不会骗人。

喜乐仍在奏着,唢呐的声音穿透吃席的长街,谢府的马车缓缓驶过。

是雨日,青年的雪衣不可避免沾染了水汽,婢女躬身相迎,从里面将书房的门拉开,青年一路走到内室,思绪一会后走到书架面前。

他学着少女那日的动作,长身玉立于书架前,雪衣轻柔地垂下,瓷白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在漆盒上,稍一用力,乌红的漆盒被轻轻打开,入目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白帕。

烛火隐隐摇曳着,青年温柔地笑了一下,将帕子里包着的珍珠耳坠拿出来,落在眼前,圆润的珍珠泛出浅浅的光泽,雨日昏暗的天光下,谢怀瑾对上少女那时的眼睛。良久之后,他轻叹了一声,原来是这里出了错。

【作者有话说】

[猫爪]

第27章 二十七章

◎亲自。◎

珍珠耳坠被放回原处,漆盒闭上,风雨欲来的夜,青年端坐在案几前,手指翻开地质图,一旁是今日长安码头记录在册的船只,温润的烛火下,染墨的毛笔一处一处落下痕迹,不久之后,地质图上只剩寥寥几处。

最后,谢怀瑾放下毛笔,望向窗外已然漆黑的夜色,想起茹贞今日站在大堂之上说的话,他温声一笑,唤来烛三。

墨愉看着烛三走远的身影,回神看向正打开一卷书册的青年:“公子,漠北传来消息,宇文舒病重。烛一和烛二已经将送夫人出府的马夫抓了起来,带回了府中,传人来询问公子如何处置。”

青年的手摩挲着书卷:“原来是困住马的缰绳旧了,墨愉,撤回漠北的人吧。”

说着,谢怀瑾叹了口气:“当年宇文拂被当做质子送来长安,四下无人之际,跪求于我身前,父亲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直言宇文拂这般的人不堪重用。我当时不以为意,如今看来确是,被一女子骗得神魂颠倒甚至看不清局势,竟做下如此错事。”

青年语气很淡:“既如此,父亲病了,儿子理应回去伺疾。”

墨愉明晰,低声应“是”,转身出门。

鬼魅一般散于天地,外面忽作狂风,四月的花树摇曳生姿,伴着雨水大片洒落。

书房内,青年脸色晦暗不明,许久之后轻笑了一声。

有趣。

宇文舒装病骗得宇文拂露出獠牙,他向来好心,自是如了宇文拂心愿。

但可能也没有那么有趣,因为半晌之后,无人的书房,青年垂眸望向了不远处空荡的小榻,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思绪如羽毛一般划过心间。

宁愿死,也要离开长安吗?

辞盈。

山不让尘乃成其高,海不辞盈方有其阔。

也罢。

这般哭着缠着要出去,那就去看看吧。

*

从船上下去已经是三日后,辞盈在船舱里留下了一些碎银当做这一趟的船票,拉了拉自己的帷帽盖过头顶,随着人流一起入城。

其间自有搜查的,辞盈塞了一些银子,刚想进去时衣袖就被一身病气的书生扯住,官兵问着书生:“你的通关文书呢?”

书生对着官兵讪讪一笑,辞盈向前走却被扯住了衣袖,然后就听见书生说:“我同这位姑娘一起的。”

辞盈转眸看过去,书生咳嗽好几声,讪讪一笑。

辞盈闷下心中那口气,又从衣袖中拿了些碎银,递给官兵。

官兵喜开颜笑,辞盈从书生手中扯过衣袖,不过后面彻天的咳嗽声,转身涌入了人群中。

见到辞盈离开,书生放下了帕子,也低着头进了城。

温婉水乡,水上有许多游船,四月垂柳轻拂,船舱内时不时传来温婉的小调,辞盈停留了一瞬,随后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镯。

她垂着眸向前走,被人群拥住时被推着向前走了几步,这对辞盈来说亦是新奇的体验,她于是随着人流一起,到了城墙前贴的告示前。

是江南巡抚在为自家公子招夫子,辞盈只粗粗扫了一眼,并未细致看,刚想转身时就听见一旁拿着书卷的年轻人说:“不限男女,怎么,这世间除了乡野那般粗陋之处,何处还有教学问女夫子吗,要我说,陈兄,李兄,我们去看看,当日是否真有女子会不自量力前去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辞盈停下了要走的脚步,回身重新看了一遍告示。

告示最下方的确特意标出了一行:“男女不限。”

辞盈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一身半长青卦穿着,脸上端着独属于穷酸书生的架子,恭维着与他同行的两位学子。

辞盈猜出大抵是附近哪个书院的学生,辞盈没有再多看,转身离开。

她走在路上,思索着今日在哪下住。

大一些的客栈很容易被查到,小一些的客栈对于孤身的她来说,还不如大一些的客栈。

自小到大,辞盈是第一次一个人,帷帽挡住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身形,她思虑着要如何才能即不暴露自己踪迹又能保障自己的安全。

她坐在岸边,同她一起坐在岸边的是一家人,娘亲将孩子抱在怀中,父亲正低头修着孩子刚刚摔坏的小风车,风车重新转起来的时候,孩子高兴地“呜呜”叫出声来,辞盈看了许久,一直到他们离去。

江南的风吹起来比长安的多了些水汽,吹在脸上感觉湿漉漉的,扑飞的头发被辞盈一把塞进去,衣袖中的匕首膈着少女细嫩的手臂。

不远处游船上的歌女在对辞盈招手,辞盈温柔笑笑,转身离开了。

她来到江南巡抚府前,先是给侍卫递过一些碎银。

她没有遮挡自己的声线,低声问:“听闻府内在为公子招夫子,不知可否大哥进去为我通传一声,我前两年父母新亡,被恶毒继兄赶了出来,如今无处可去,尚有一些学识,府中可否收留我几日,待到夫子选拔那日若我没有被选上,我再另寻去处。”

她声音哀婉,说的情真意切,一番话让侍卫当场摩拳擦掌:“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连自己生妹都容不下,姑娘你等着,我这就进去为你通传。”

辞盈连声道谢。

当天,辞盈就住了进去,是一间很简单的客舍。

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没有当年在小姐院中的下人房宽敞,但辞盈已经很满足了。她思虑着告示上写的那一句,手指轻点了点桌面,这其中定然有旁人不知道的事情。

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眼眸中情绪不明,若她猜想的没错,招选夫子那日,她一定会当选,她甚至不需要如在澧山书院一样争名次,她只需要有些学问就够了。

辞盈眼眸轻垂,只愿如她所想,她拿出来之前新买的纸墨笔砚,将纸张在桌上铺直,粗粝的质感让辞盈手下笔墨滑动之中有阻碍,但少女凝神,缓慢地写下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字体。

大隐隐于市,这声势浩大的招夫子一事,恰能成为她的遮蔽之处。

后面两日辞盈就留在巡抚府中,哪里都没去。

早中晚的时候有婢女来她房中送饭,有些时候她正在练字,多言的婢女就会同她聊起府中的事情。

“小公子脾气很差,平日也不喜欢人伺候,他院子中的婢女被赶了得有一二十个了,但女夫子,小公子他人不坏的,我偷偷和你说呀,以前和我一起的一个婢女在外面惹了事情,还是小公子为她摆平的。若不是小公子年纪还小,她就要以身相许了,不过她想,人家小公子也不会同意哈哈哈。”

婢女说的时候,辞盈就停下笔,很认真地听着。

她看着她,会想起很多人,像小碗,像茹贞。

婢女抬眼见到她没练字了,忙笑着说:“我是不是打扰了女夫子,看我,我就是话多了一些,女夫子别烦。”

说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女夫子这一手字写的可真漂亮,可惜,我快要被放出府了这些年下来也没认得几个字。”

辞盈送走婢女,回身用了膳食,外面的天气好像要下雨,她才来江南五日已经下了两日的雨,江南比长安雨要更多一些。

隔日,去参加夫子的选拔时,辞盈坐在最后一排,恰好能够看见前方所有的人。

乌泱泱的大堂内摆放着几十张桌子,用一张一张屏风隔开,很远的高处桌上摆放着一炷长长的香,管家在上面敲响锣鼓:“开始,各位注意,时间为两个时辰,这柱香燃尽之前,各位需得将考卷交上来。”

有书生在下面问:“请问何时能够出结果?”

辞盈眯了眯眼,认出是那日口放厥词的书生,她提笔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重新铺了一张宣纸。

管家笑着说:“隔日,劳请各位在府中等候一日,府中已为各位安排好舍房。”

随着锣鼓又一次被敲响,场上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毛笔摩挲过纸面的声音。

墨卷并不算难,辞盈几乎是一刻钟就写完了墨卷上所有的内容,她放下笔,却没有交卷,而是拿出另一张宣纸,认真地誊抄了一遍,两张纸上是完全不同的墨迹。

那张匆匆写出来的纸被辞盈折叠放入袖中,待到香还剩半刻钟的时间时,辞盈将墨卷交给了一旁的仆从。

仆从将墨卷呈到了高处的屏风后,有人引着辞盈下去休息。

路上,辞盈听见一旁人调笑:“一个夫子选拔,弄的像科举一样。*”

“这可不兴说,仁兄见过哪场科举有女子的?”说着,那人的眼睛朝着辞盈挤了挤,其他人蹦出一阵笑。

辞盈没有看他们,而是向周围看了一圈,虽然男子占了大多数,但依稀有几个女子立在人群中,大部分站在墙角,有垂着眸显然被这些男子的话伤到的,有恶狠狠瞪着周围的男子的。

辞盈心跳了跳,不欲理会这些人,身后传来一道病秧子的声音:“咳咳仁兄如此了解科举,定然已经去过长安了吧?”

原本夸夸而谈的人坎住,支吾道:“尚,尚未。”

书生拿着帕子捂着自己唇:“咳咳,那仁兄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呀,莫要被巡抚大人开的银子迷了眼,要知道富贵乱人心。”

有一人不忿:“你若视金钱为粪土如何也来了?”

辞盈转身听见那人道:“在下就是穷呀,一穷二白的,你看我这长衫都破了洞了,唉仁兄们都志在远方了,铜臭味这么重的事情,让在下来咳咳”

是那日船舱上遇见的病弱书生

书生见她看过来,笑着看着她,只是一笑,又开始咳嗽了。

眼见着就要咳过去,周围人退而远之,刚刚的话题也散开了。

辞盈翻了个白眼,没觉得解气,只觉得阴魂不散。

隔日清晨,结果已然出来。

“李生,辞盈。”

婢女来通传消息的时候,辞盈隐隐猜到,李生大抵就是船舱上那个人。

同婢女去拜见巡抚时,果然看见了一脸笑意的书生。

书生同她打招呼:“好巧,姑娘。”

巡抚大人摸了摸胡子:“两位夫子竟认识?”

辞盈应声:“有过几面之缘。”

意思是不熟。

李生笑了咳嗽了起来,辞盈的眼眸带着审视从李生身上扫过,但很快否认了心里的想法,若李生是谢怀瑾的人,如何会先她一步出现在船舱里。

即便谢怀瑾再神通广大,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只是太巧了

李生放下帕子,眉眼之中显着虚弱:“大人见谅,在下自小娘胎里面带了病。”

巡抚摆摆手,表示没关系。然后向后挥了挥手,奴仆皆退散出去,巡抚起身走到辞盈身旁,抚着胡子:“女夫子当真聪慧,管家将当初女夫子讲的故事讲给了老夫听,老夫为女夫子惋惜,只”

辞盈等着巡抚后面的话,她从一开始就猜出了告示的意思。

婢女说小公子脾气很差,非自小带着的嬷嬷近不了身。

婢女说小公子不喜人伺候,沐浴更衣都喜欢自己来。

婢女说小公子心地善良,暗中做过不少好事。

告示上说,夫子男女皆可。

其实只看告示那一句,辞盈已经隐隐有猜测,但有了婢女的佐证,她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年近知命之年的巡抚大人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不是对外宣称的公子,而是一位小姐,一位从小被当做公子养,被巡抚大人向外界遮住了性别的小姐。

所以她只需草草答一下,就能入选。巡抚大人在告示里面如此写,定然是不放心男夫子独自教导,就定然会有一位女夫子的位置。

但后来辞盈还是认真答了墨卷,她想,她在门外讲的那个故事唬得住侍卫,但巡抚只要一查,虽然查不到长安,但也明白她的故事是假的。

要巡抚冒着风险留下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就需要展现她的价值。

她要证明她的学问远在那些人之上,让巡抚即使犹豫也会留下她。

很明显,她赌对了。

旁观着一切的李生思绪着,帕子抵着唇看向辞盈。

巡抚上下打量了一番辞盈,见辞盈不慌不忙,摸着胡子道:“老夫也不多说了,还望女夫子多费些心,女夫子放心,只要能教导好我儿,一切琐事无需忧心,若是有老夫能做的,女夫子尽管提。”

辞盈没有拒绝,她定声道:“大人放心。”

李生又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巡抚这才想到旁边还有一位夫子,笑哈哈道:“李夫子定也如是,来人,将两位夫子安排到府中最好的厢房里。”

长安。

谢怀瑾看着烛三从江南传回来的消息,眼眸定在辞盈在墨卷上提的那一方赋。

他眼眸中笑意温柔了些许,提笔模仿了一下辞盈的字。

点、横、竖、撇、捺。

每一笔之间稍有不同,带着些生涩的意味,组合在一起虽看得过去,但细究却是不成的。

谢怀瑾落下一个标准的字,将毛笔搁置在架子上。

纸上清晰落着辞盈的名字之一——“辞”。

谢怀瑾想,她好似同他辞别过。

用那日温热的吻。

外面好像又下了雨,烛三在信中言,江南这几日也总在落雨。

青年走到窗边,他仍旧穿着少女离去那一日的素衣,窗外的雨在石阶上泛起涟漪,谢怀瑾淡淡地看着。

明知他轻而易举就能寻到,依旧要跑,辞盈是仗着什么在肆无忌惮?

自由。

自由是什么。

屏风上的鸟安静地望着天空。

谢怀瑾关上窗,将一切的涟漪关在身后,很远的池塘上荷叶滑下细小的雨珠,“啪嗒”一声落入漫无边际的池塘。

谢怀瑾不明白。

她明明也见过尸横遍野的安淮,这乱世于她而言,自由是一只飞不起来的鸟。

为何要逃?

为何。

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他介入她的命运,珍宝一般惜之护之。

她却为了一些异心、背叛之人,一次又一次不辞而别。

灯盏被青年俯身挑亮,那一双能谋算天下的事务的眼,第一次因为不明白一个人的心思浮现了茫然的神色。

这种感觉对于谢怀瑾而言是陌生的,他在辞盈身上实在有太多思虑不通的事情。

窗户关上了,屋内的烛火却还在浮动着。

一点一点,缓慢地,燃尽黑夜。

生气,谢怀瑾已经没有这种情绪。

生气是无用的人才做的事情,比如宇文拂

漠北。

被府兵抓住的宇文拂被送到了暗室,传言中病重的宇文舒慢着步子出现在宇文拂面前:“长安呆够了,舍得回来了?”

宇文拂握着拳:“滚。”

“你就是如此对你爹说话的?”宇文舒也不恼,只笑吟吟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些年在长安长成了一个如此合他心意的纨绔。

“滚——”宇文拂一把推开宇文舒,被侍卫从身后狠狠按住之际,宇文舒一巴掌打了过去,“啪”地一声用了十足的力道,宇文拂即刻感受到了血的味道。

“同爹说话,要恭敬一些。”宇文舒转了转手腕,声音冷了下去:拂儿,这些年你太不听话了。”

说完,宇文舒向后看了一眼,府兵压着宇文拂一路走进了地牢,两个府兵将宇文拂绑在柱子上,躬身说:“公子,得罪了。”

宇文拂未曾想过这一步棋会错成这样。

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谢怀瑾,原想这一步棋虽险,却收益极大,最次不过同谢怀瑾认错再割一些利益出去,博弈不就是如此。

这些年他暗中做了不少事情,谢怀瑾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在书房他见谢怀瑾如此珍视辞盈那一只耳坠,以为谢怀瑾对于辞盈多少会有些在意。

他的人带着辞盈向漠北方向逃,谢怀瑾若珍惜辞盈性命,哪怕再恼怒,也不会对他下手。等瞒过茹贞,他自可以用辞盈的消息同谢怀瑾交换漠北这边的势力。

漠北对于谢怀瑾而言是无用之地,宇文拂原以为谢怀瑾不会在意,会同以前一样。

但他一样都没有压对。

谢怀瑾不仅将他在长安的势力全都打捞了去,还将他在漠北布置的一切拱手送给了宇文舒,这几日,宇文拂亲眼看着这些年的谋划化为灰烬。

府兵们依旧在落鞭,宇文拂一双桃花眼中泛起阴沉,要怪什么

不能怪茹贞的血刺激了他的神经,不能怪那日谢怀瑾淡笑着提起了他出生就夭折的阿妹,要怪

要怪就怪他棋差一招。

没和宇文舒当过一天父子,却还是被宇文舒猪脑子影响了。

暗卫从暗中出来,封了两个府兵的口,拿着鞭子的府兵缓缓倒下,宇文拂从地上站起来,看着两个暗卫扒着两个府兵的衣服,他打量了一下身上的鞭痕,轻声道:“等会这里,还有这里,你们再补一下。”

换好府兵衣服的暗卫躬身,宇文拂冷着声音道:“宇文舒那个小妾最近要生了,他把人藏得很好,你们去联系外面的人,暗中去寻人不要声张。”

“他没生病,却派人传出重病的消息,你们去打探一下府中的消息,看宇文舒这个老匹夫是为了说给谁听。”

暗卫一一应是。

宇文拂闭上眼:“下去吧。”

两个暗卫将尸体处理好后,转身出去了,昏暗的大牢内只剩下宇文拂一人,他摩挲着食指中间那块肉,不觉得谢怀瑾是没有查到这一支暗卫。

宇文拂垂上眼,哪里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谢怀瑾算计的一步

也好。

那样茹贞就不会出事了。

*

转眼三月过去。

辞盈完全适应了夫子的日常,巡抚府的“小公子”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初见时将那日同侍卫讲的故事同“小公子”讲了讲,“小公子”就收起了伪装的纨绔的皮,每日用一种“你好可怜啊”“好心疼”的眼神看着她。

这时,病弱书生就在一旁:“咳咳咳。”

两个夫子,一个身世凄惨,一个病人,“小公子”谁都欺负不得,每日阴郁着一张脸,小心地看着自己两位夫子的脸色。

辞盈慢慢地同李生熟悉了起来,无他,有时候教一个学生,哪怕是一个还算听话的学生也还是挺头疼的。

两个人一起,头疼可以分一分。

“小公子”名为王初于,巡抚早早为其取了字——“回之”。

其中缘故,年仅七岁的王初于同他们说:“长安那个王家,夫子们知道吗?爹爹当年是被里面一位叔叔伯伯赶出来的,这些年一直呕着气。升官之后王家来了信,表示可以将爹爹重新写入族谱,但爹爹不肯,想自己再延绵出一脉王家。”

说到这,女孩叹了口气:“但爹爹和娘亲努力了很多年就我一个孩子,我从出生起,爹爹就同我说,既然他命中没有儿子,我就是他的儿子,娘亲拗不过爹爹,这些年就这样下来了。”

辞盈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她不好说什么,看向李生。

李生咳嗽着说道:“真是开了眼了,咳怎么如此罔顾小姐咳意愿。”

王初于一点忧伤都没了,担忧地看着李生,小心说道:“李夫子,别,别气了。”气死了怪谁啊

辞盈闷声一笑,将女孩抱入怀中。

李生也温声笑了起来。

于是这三月,传到谢怀瑾手中的信明显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李生。

墨愉低声道:“如公子所想,的确是一人。但是李家被满门抄斩,李生病死在狱中,不知如何逃了出去。”

“是巧合吗?”青年思虑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信放置在烛火上,火光映亮了那双淡淡的眸。

“是。”墨愉道:“李生恰巧和夫人上了同一艘船,恰巧和夫人同到了巡抚府参加选拔,恰好和夫人一起成为了巡抚府的夫子。”

谢怀瑾温声一笑:“还真是巧。”

最后一个字低低落在烛火中,灯芯噼里啪啦地响,青年垂下眸,轻声道:“三个月了,想来足够了。”

或许不止三个月,谢怀瑾没有细致地算日子,毕竟没有什么好算的,烛三的传信每七日一封,里面写满了辞盈的名字,除开李生的事情,同在他身边也差不多。

那,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谢怀瑾缓慢抬眸。

墨愉:“需要烛三将夫人带回来吗?”

青年摆了摆手:“我亲自去。”

青年的眼眸停在信纸燃烧留下的那片余烬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浅浅爆更~

第28章 二十八章

◎宴会。◎

江南的夏天比起长安要湿润一些,等染了高温,这一丝湿润就变成了闷湿一类的东西。正午过去后,太阳斜着向下却愈发炙热,辞盈用蒲扇扇着风,才发现自己竟是受不得热的。

李生看上去就比她好上不少,这么大的太阳也没有将他身上的病气晒去多少。那把破扇子不离身,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整日就拿着一方帕子不住地咳嗽。

同两位夫子相熟之后,王初于关心起了李生的身体,听闻是娘胎里面带出来的病无法医治时,王初于眼眸闪了闪,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辞盈用帕子接着泪,李生笑了笑:“小姐等来日再哭。”

“爹爹说府中的人都应该唤我公子。”王初于穿着男式的衣裳,哭哭啼啼地说着:“夫子们在我面前唤唤就算了,莫在爹爹面前漏了陷。”

辞盈摸了摸初于的头,她轻声问:“那如若没有巡抚大人,初于你更想做男子还是女子?”

王初于低下头:“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我。”

李生拿起那破洞的扇子,给王初于扇了扇,只扇了两下就又要咳嗽起来,辞盈冷冷看了李生一眼,李生笑了一声停下了装模左右,在这个闷热的夏天,她们无法给小女孩一个答案。

打开一扇关于自由的门,对于年纪尚幼,思维都尚未定性的王初于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辞盈看着王初于,就会想起小姐。

人生而愚昧,有关一些事物长久的探索,定然是很小的时候就有雏形,她是小姐种下的那颗种子,而在小姐心中种下那颗种子的,却是夫人。

已经来了江南三月,辞盈依旧茫然。

她总是会想起那日茹贞的脸,想起那血红的嫁衣和一兜一兜往她衣袖中装的铜钱。她的泪混着茹贞的泪,同那铜钱一起,落入她的衣兜。

她明白,当时只能如此,如若她再不走,长安会成为她和茹贞一起的坟墓。

她来了江南,然后呢?

如若她已经抵达了自由之地,她应当不会如此迷茫。

她依借自身才华,寻了一分差事,每个月可以领足够自己生活的俸禄,所教导的孩童友善,所相处的人们对她恭敬。

但仅此而已。

她望向门外,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安淮的饿殍遍野,这三月安乐湿浸着她的灵魂,她却仍明白,这是一个乱世。

巡抚府的朱门之外,依旧有数不清的尸骨。

皇室熹微,战乱频发,漠北王宇文舒修生养息这些年,迟早会发动一场夺权之战,宇文拂送她走那日展现出来的冷静,若并不像表面那般纨绔,在这乱世也定然会有所动作。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地方,而战争一起,所有的地方都会变成了当初的安淮。彼时无论她在何方,又有何方会是乐土?

还有谢怀瑾。

皇室同世家之间的关系,那日宫宴之上她跃动的心脏,一是因为谢怀瑾,二却是仰望着许久之后的未来,亦或者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两方关系中,一方绝对优势地压倒一方,定然是难以长久的。

皇帝如今选择了雌伏,日后呢,此消彼长,斩草未除根,日后定然凭借春风再一次相迎。

各方势力此番乱象之下,会有多少孩童死于这乱世,又会有多少贫苦百姓成为权势的祭品。

每每思及此,辞盈皆毛骨悚然。

史书总是赞叹胜利者,可这乱世,每一方胜利都是被血堆上去的。

痛苦大抵是辞盈不难想到这些,她为之共情,但前路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这天地苍茫之间,她无权无势,她不能像男子一样入仕为官,女子跨越阶级能走的道路她已经走了一遍,谢少夫人,谢夫人,辞盈细问自己在那个位置上能做什么,大抵会比现在能做的多一些,但依旧止于浅薄。

她的一切来自谢怀瑾的恩赏,如若违背了谢怀瑾的心意,她甚至护不下一个名义上的婢女。

权势,身世,性别,一道道枷锁锢着,江南闷热的夏季下着淅沥的雨。

但即便下着雨,闷热一点未减,甚至比往日更闷了些。

在七月最热的几日,辞盈和李生被迫见证了巡抚大人和夫人的一场争吵。

起因是王初于念及八月初三是母亲生辰,想要去城外为母亲祈福一日,但被巡抚大人拒绝了,巡抚大人言王初于上个月交上来的功课不合格,有了两位如此有才学的夫子却毫无长进,不许王初于再贪玩。

王初于委屈地说自己不是贪玩,巡抚大人却不听,只说你母亲不需要你这一日的祈福,把功课做好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被前来看望的巡抚夫人听见了,当即大怒,王初于委屈哭着跑开,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彼时辞盈和李生正在讨论今日的上课内容。

王初于先跑了回来,随后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一路吵着赶来。

巡抚夫人将委屈的王初于抱在怀中,也哭了起来:“你若是真的这么想有一个儿子,去寻旁的人生,莫要再糟践我儿。”

巡抚大人一听也怒了:“从小到大,回之吃食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为她请最好的夫子,气走了几个老夫为她全江南招,所有的权势都为她在铺路,这叫糟践?无知女辈,这世间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糟践?”

巡抚夫人一听也忍不住了:“是,我无知,我只知道我儿不开心,想为自己母亲祈福一日都不得自由,天下没有这般的道理,我儿就是女子,没有你身下那二两玩意,但也是我儿,由不得你这般。”

王初于也来不及委屈了,哭着说:“别吵了,你们别吵了,我错了我看书就是了,夫子最近说我进步很大,你们别吵了”

说着,王初于拉住辞盈和李生的手,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

小姑娘哭得头发都散开了,眼睛里面满是惊恐,辞盈将人悄然搂在身后,轻声道:“初于最近进步的确很大,前两日随堂做的一首诗很有灵气,我让初于呈给大人了。”

李生也顺着道:“初于小姐的确天资聪颖。”

辞盈垂眸,知道完了。

果然,下一刻巡抚大人暴怒:“谁说她是小姐,夫子,如此口无遮掩我巡抚府怕是容不下你这座大佛。”

王初于立刻哭了起来:“爹爹,爹,不要”

一旁巡抚夫人怒气冲天:“我们初于就是小姐,以后都给我称小姐,你要赶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动夫子们,初于,别怕,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两位夫子回娘家。”

状况愈演愈烈,辞盈明白接下来已经不适合她听了,将王初于悄然牵了出去。

李生咳嗽着跟在后面,辞盈将王初于交给嬷嬷,冷冷看了李生一眼。

李生咳嗽着追到辞盈身边:“走的这般快,病弱之人都要跟不上了。”

“路都走不动了还知道煽风点火。”辞盈走着,没有停下一分。

说着体弱,但还是步步跟上了,李生无奈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今日时机正好,由我挑起总好过日有初于挑起来。”

“那你也不该当着初于的面。”辞盈低声道。

李生停了一下:“是在下考虑不周,但世间哪里每次都有正正好的时机,如若这次没抓住,下次可就难了。”

辞盈总觉得李生话里有话,但她现在不喜欢这样的人,转过长廊就走了。

李生遥遥看着辞盈的背影,叹气了一声,唇角却带了些笑

实在是一位心软的人。

他望向天色,说阴就阴,一点不讲道理。

风雨欲来,他用帕子捂住嘴,一声又一声咳嗽起来。

后来巡抚大人和巡抚夫人怎么谈好的辞盈也不知道,但到底没有到巡抚夫人带着她们两位夫子一起回娘家的地步。

有婢女将巡抚大人的命令通传了过来,说给他们放半个月的假,俸禄照旧,上次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夫子不要在意。

辞盈询问了一番王初于的情况,听见情况尚好时,心也放下来了些。

她寻巡抚大人要了个会武功的婢女,带上帷幔准备出门去看看,才出门身旁就传来咳嗽声,辞盈看过去,就见书生追了上来:“在下人生地不熟,又恐有贼人恶徒,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

辞盈翻译了一下,就是要赖着的意思。

她倒也没拒绝,江南她同样孤身一人,到底同这人也算有缘分。

婢女掩唇一笑:“那公子腿脚可要快些,若是今日脚程多让公子害了病,奴和姑娘可担待不起。”

辞盈垂眸一笑。

被取笑,李生也不恼,只摇了摇自己的破扇子:“这自然,在下咳咳咳虽然,但是追上两位姑娘还是足够的。”

辞盈和婢女对视一眼,都不由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后面就传来李生哀天叹地的呼唤声,三个人渐而走成一排,路上遇见一个小盗贼,婢女手起刀落,匕首横在小贼脖颈边,吓得小贼直接跪了下来。

辞盈赞叹:“女侠好功夫。”

婢女温声一笑,两人身后,李生的脸渐而凝重了起来。但待到辞盈回头,李生又一口气叹过去,看着浑然未觉的辞盈,心想是否该提醒一番,但想了想,又实在觉得没有意义。

前面两个人已经聊了起来,辞盈惊讶地看着婢女纤细的手腕,轻声道:“好厉害!”

婢女将手中匕首收起来:“姑娘可唤奴朱光,奴很小的时候就在武行了,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所以奴也很厉害。”

李生眼皮跳了一下,听见辞盈问:“那如何去了巡抚府?”

朱光转了一下匕首:“被巡抚大人雇佣的,专门用来保护姑娘安全。”

辞盈学着朱光转了一下手腕,手上没有匕首都觉得手腕拧住了,朱光没有笑话辞盈,将匕首收入袖中,用手带着辞盈的手腕转动了一遍:“这样,再这样,最后这样转。”

辞盈又试了一下,这下成功了。

朱光轻笑着说:“我师父最先教我的就是用匕首,女子力气普遍会小一些,但由此也更擅长近战,比起用长刀和剑,匕首和暗器更适合我一些。”

李生眼皮直跳。

辞盈应了一声:“那朱光的师父一定很厉害。”

因材施教,能教出朱光这么好的学生,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朱光嘴角有一分得意,听见辞盈的夸赞之后开心地又表演了几下:“我师父的确很厉害。”

李光已经不忍直视,拿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辞盈见他咳得太厉害,到底还是有些关心,停下来问:“需要休息一会吗?”

朱光淡淡看了李生一眼,李生手指遥遥指了指茶楼:“休息一会吧,两位姑娘请。”

三个人选了一间包房,江南昨日下了雨,入夜时变大,终于将那股潮湿闷热味洗去了一些,辞盈推开窗,清风拂来。

高台上的说书人正说着十几年前那一场奠定天下局势的苏墓之站。

“要说那苏家,原是依附于王家,苏家主母更是来源了王氏一脉旁支,借由王家跃升长安世家之一,可王家势颓之际,苏家竟投向彼时与王家势不两立的谢家,多番出卖,最后谢家取得了苏墓之战的胜利。”

朱光斟了一杯茶递给辞盈。

见辞盈发呆,不由出声:“姑娘。”

辞盈回神,接过茶水说了一声:“多谢。”

李生用扇子敲了敲面前空荡的一块,却被朱光无视,李生不由无奈咳嗽两声,转而看向辞盈:“巡抚大人曾是王家的人,为了讨巡抚大人欢心,说书人说的多有偏颇。当年王家旁支二女先后嫁入苏家,皆惨死,王家盛怒,以苏家为饵投入苏墓大战之中,苏家奄奄一息,只能寻到谢家以求庇护。”

辞盈轻声道:“你又是哪里听来的传言?”

少女眼神灼灼,烫得李生放下了手中的茶水。

李生这才想起,他初次同她见面时,言说自己上长安原是寻亲的,若是寻亲,如何了解这般密辛。

朱光在一旁看戏,李生叹口气,看得出他百般破绽,怎看不透身边这个朱光哪里能是江南武行养出来的护卫。

李生讪讪一笑:“从长安的书馆听的谢家独大,想来说书人也是偏向谢家。”

辞盈“哼”了一声,懒得同李生计较。

她重新看向台上,听着说书人将事情蔓延到十多年后:“如今那苏家女入宫,只是一小小妃嫔,苏家新一代青黄不接,唯有的一位少年将军前几年死于战场上,也是当年背叛害得王家主数百人惨死的后果。”

李生咳嗽了几声,索性也不装了:“哪里有那么多,死的都是下面的兵士,算过来最多也就二十来人,主脉只死了一个,其他全是旁支的。”

辞盈手轻摩挲了一下茶杯,其中的茶水已经冷了,好奇道:“这也是李夫子从长安书馆中听闻的吗?”

朱光笑了一声,衣袖中的匕首翻了翻。

李生“咳咳”了两声:“是、也是。”

辞盈思索着,心里却只想到苏雪柔。

传闻中她为生母祈福,其生母定然是李生口中那两位王氏旁支女子之一,又想起谢怀瑾对苏雪柔的态度,小碗同她说的那些流传甚广的两人青梅竹马天作之合的流言,大抵都是假的。

辞盈不想想起谢怀瑾,但桩桩件件的确离不开谢怀瑾。

苏雪柔当初到底想同她说什么,她手中到底有什么她要的东西,以至于苏雪柔觉得她可以为此放弃谢家未来主母的位置

辞盈原本以为是卫然和夫人的事情,但现在想来,应该不是。

苏雪柔就算知晓卫然和夫人的事情,如何会觉得这件事情能让她生出离开谢怀瑾的想法。

辞盈又想起她和苏雪柔的初见,上巳节时,她和谢怀瑾在大街上碰见苏雪柔,苏雪柔故意同谢怀瑾亲密,惹她生气猜疑,苏雪柔的目的是为了离间她和谢怀瑾的关系。

如若苏雪柔知晓的事情是和谢怀瑾有关,会让她生出来离开谢怀瑾的想法的话,她一定不会那么支吾犹豫,那竟然是和谢怀瑾没有关的消息。

和谢怀瑾无关,能牵动她的心神,就是同她有关。

辞盈垂下眸,将茶水一杯全部喝下去,她想不出她身上能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李生又咳嗽了起来,辞盈揉了揉额角。

两个人对视间,朱光指着不远处:“姑娘,那儿有陶泥小人。”

辞盈一下子移开眼神,随着朱光的手看了过去,李生无奈地看了朱光一眼,朱光吐了吐舌头,然后比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李生的眼神淡了下来,朱光,烛光,烛。

谢家长公子,也就是如今的谢家家主谢怀瑾手下的暗卫中,只有排序第三的烛三是女子,传闻她十二岁时一人屠了暗卫营近半数的暗卫,是谢怀瑾手下最有名的杀器之一。

而她口中的师父,是一直如鬼魅一般随在谢怀瑾身边的,常年一身黑色锦袍的墨愉。

李生看着前方躬身挑选陶泥小人的两个女子,多少有些割裂。

一个谢家暗卫,一个谢家夫人,他这想不被谢家找到都难。

但天下悠悠,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生上前,也同她们一起挑起陶人来。

辞盈跳了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朱光挑了一个冷酷的暗卫,李生挑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几人付完钱后,天色就黑了。

朱光建议,她们去酒楼吃一顿。

李生捏着手中的老虎,不乏意味地说:“朱光姑娘很是阔绰。”

辞盈轻瞥了李光一眼:“无事,我请客。”

朱光立刻挽上辞盈手臂:“那姑娘只能请我的,我想想,我要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

李生:“太多了些。”

朱光:“你可以不吃,店家看了你估计都不想招待,吃出点什么事情可真是天下第一可怜店家了。”

辞盈拉了朱光一下,朱光止住了嘴,笑吟吟地又报起了菜名。

李生好气又好笑,最后坐下来和两人一起吃红烧肘子,烧鹅,珍珠丸子,蟹黄包子,清蒸闸蟹

之后,辞盈和朱光一起去拜访了江南的武行,让她意外的是,武行中女子并不少,朱光看出她的诧异,解释道:“以前大多数武行中都是男子的,但是男子在后宅的确不便,一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比起男护卫,更青睐于女护卫一些,为此甚至愿意付更高的报酬,所以武行就渐渐有女护卫了。”

“我带姑娘来的这几家,大多是招待巡抚府那样的客人,所以女护卫数量并不算少。”朱光推开门。

辞盈思索着,后面几日没有再出门。

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她有了一丝灵感,有什么东西从脑子中飘过好像快被抓住了,辞盈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越写越蹙眉,后来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却很快又蹙了起来。

巡抚府要举办宴会的消息是日暮时传来的,彼时辞盈正整理了一部分适才脑中浮过的想法,想着法子时就听见婢女敲响了门。

她将东西收起来放到盒子里,起身打开门。

是之前给她送过饭的婢女,笑着说:“大人说过两日府上要举办一场宴会,邀请女夫子陪同小公子一同出席。”

说到了王初于,辞盈不太好拒绝,她轻声问:“请问是什么样的宴会?”

婢女笑着道:“是为夫人生辰举办的宴会,每年都有的,会邀请很多人,女夫子无需担忧。”

听见是生辰宴,辞盈也笑了笑:“那我要为夫人准备*一份生辰礼。”

婢女凑近些,小声说:“姑娘别送珍珠类的饰品就好,其他都好,唯唯这个不行。”

辞盈应下,也没细究为什么。

婢女笑着退下了。

李生同样接到了消息,关上门之后,李生咳嗽了两声。

他叹口气,提笔写下一封书,派人送了出去

宴会上。

辞盈和李生坐在王初于左右,几日不见,王初于比从前又沉闷了些。

宴会上人多嘴杂,辞盈不好开口问怎么了,只能轻声同王初于谈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王初于兴致不高,看见辞盈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辞盈看向李生,李生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方新的帕子。

辞盈低声道:“娘亲生辰宴就算开心也不要落泪呀。”

王初于点点头,低下红红的眼睛。

李生看不下去,咳嗽着说:“不行就哭吧。”

辞盈瞪了李生一眼,李生唇角淡淡一笑。

王初于不喜宴会,故而他们所在的地方比较隐蔽,距离主座有些距离。辞盈和李生一直注意着王初于的情绪,也没有环视四周。朱光在她们身后,转了转衣袖中的匕首,遥遥看向一人时,眼睛亮了起来。

主座下,只见一青年身着柔白的雪衣,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淡薄的唇轻轻点了一口,遥遥地看向三人聚成一团的那处。

来江南之前,谢怀瑾去见了茹贞。

茹贞恨着一双眼望向他,若不是有人在身后拦住,整个人一副要冲上来拳打脚踢的模样。

谢怀瑾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茶盏,打量了一下粗陋的房中摆设。

是谢府给下人住的瓦房,也就是从前茹贞小时候同父母住的那种,他轻声道:“管家说,从前你同父母一起住在这里。”

茹贞咬着牙,但是挣脱不开后面的人,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拿谢怀瑾怎么办,转过头不理会面前的青年。

但谢怀瑾淡漠的声音还是飘入她的耳朵。

“辞盈很在乎你。”

茹贞身体瑟缩起来,根本听不得辞盈的名字。

青年用手帕包着抬起她的手腕,用白帕子覆盖住上面的血痕:“所以在她回来之前,先活下去吧。”

茹贞顿时爆发了:“关你什么事,你不许去找辞盈,谢怀瑾,你就放过辞盈不行吗?”

放过。

这是一个很莫名奇怪的词。

谢怀瑾并没有想到以后会无数次从辞盈口中听到这个词,哀怒的,愤慨的,甚至绝望的。

但现在还没有,现在这个词出现在面前这个婢女口中。

谢怀瑾对茹贞的印象停留在卷宗上的三页纸,她多次背叛辞盈,欺|诈|哄|骗宇文拂,最后惹得辞盈离开长安。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辞盈会因为这个婢女逃离他身边,就像当初他不明白辞盈为什么因为另一个婢女同他生疏一样。

他也不能理解茹贞此时的愤怒。

谢怀瑾眉眼很淡,对上茹贞燃烧着愤怒和怨恨的眼。

他走到窗前,洁白修长的手指推开瓦房同样简陋的窗,如若不是同辞盈有关,他一辈子也不会踏入这种地方一步。

他侧身,重新看向茹贞:“我一直不明白,我到底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在你口中,我似乎罄竹难书,罪大恶极。”谢怀瑾细数着茹贞没有说出来的话,风轻柔地吹起青年雪白的衣角,他的声音同样温和,眼眸中却带着淡淡的压迫。

茹贞颤抖着:“你你”

谢怀瑾很安静地等着,但良久之后茹贞也没有说出一件。

青年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修长如玉的手指点了点窗台上不知何时落的花:“我既没有像那个婢女一样给辞盈下药,也没有像你一样几番背叛辞盈,我爱护我的妻子,给她作为一个主母全部的尊重。”

说到这里,谢怀瑾回身淡淡地看向茹贞。

茹贞被人按着手,眼眸颤动起来,深寒的涩意从她的心间划过,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恐替代愤怒在眼中盛放。

比起谢怀瑾,茹贞宁愿面对宇文拂。

起码宇文拂,她能明白他的愤怒,他的喜悦,他的不快,但谢怀瑾的话语间没有一丝为自己开脱的意思,他合情合理地觉得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茹贞闭上眼,心中只念着。

辞盈,逃

*

宴会之上。

谢怀瑾遥遥看向自己的妻子,很轻地笑了一声。

墨愉听见青年唤自己的名字,他俯下身,耳边传来青年温和的声音:“他们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一家三口。”

墨愉身体一僵,身旁青年甚至还在轻笑:“温柔却不管事的父亲,严厉却心软的母亲,哭泣长不大的孩子”

青年眉眼中带着笑,但很快疏于平淡,酒液染湿浅薄颜色的唇,洁白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环住青绿的酒杯,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宴会。

不远处,朱光“啧”了一声,辞盈问怎么了,朱光笑着说:“今日晚上要下雨,姑娘记得关好窗户,不对,门和窗户一起关上吧。可要安神汤,奴去为姑娘端一碗,晚上能睡好些。”

辞盈婉拒了朱光的好意,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轻声道:“会下雨吗?”

李生跟着看了看:“应当不会吧,早晨我看了石阶下的蚂蚁,他们并没有搬家的样子。”

王初于打了个哈欠,辞盈摸了摸她的头:“回去睡吧,明日我们为你先温习一遍前面的诗文。”

王初于点了点头,同两位夫子告别。

辞盈本来也不想参加宴会,王初于回去了,她自然也起身,起身之后遥遥看了一眼高处的主座,发现巡抚大人竟不知何时也已经离席了,只剩夫人一人在上面应酬,下面还有一方位置也是全空着的,但剩下的人都还很热闹。

的确如婢女所言,邀请了很多人。

那时辞盈没有想到,这些人里会有谢怀瑾。

临睡前,她想起朱光的嘱托,看了眼星空之后关上了窗,门也照例锁上了。

后半夜的时候,谢怀瑾坐在辞盈床边。

他眼眸很淡地看着辞盈,手很轻地拂过少女身上的薄被,朱光传来的消息上写的一条条关于辞盈的事情在他脑中闪过。

夫人今日淋了雨,生了风寒,嗓子变了声音。

夫人今天喝了两次水,可能天气太热了,没有什么胃口。

夫人在梦中念了一次公子的名字。

夫人做了噩梦。

夫人同李生今日讲了四十二句话。

夫人今天因为巡抚家孩童的胡言笑了三次。

夫人不是很开心,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开心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

夫人在梦中念了公子的名字,一次,在梦中念了二小姐的名字,七次,在梦中念了茹贞的名字,九次。

夫人不开心。

一直到天稍亮时,青年才离开。

梦中的辞盈又唤着谁的名字,谢怀瑾没有听清,案几上摆着几卷书,他走过去借着微亮的天色看了看,多是些小儿启蒙的,他翻了翻,发现辞盈好像在编书。

他回身看了辞盈一眼,坐在桌前,眼中浮现朱光没有记录下来的一些辞盈的日常。

夜深时,少女俯身在书案前,将纸张揉了又展开,想了想将一部分东西划掉,沉思半晌后又写下来。

窗户平日应当是不关的,内角有一层浅浅的灰,只有中间那一处很干净,应该是少女经常倚在上面,看星星,看月亮,或者看着远方。

谢怀瑾用指尖擦了一下上面的灰尘,随后又用帕子将手指擦拭了一遍,他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少女,起身离开。

墨愉问:“不直接带夫人回去吗?”

破晓时分,天光黯淡,一切朦胧得恍若蒙了一层雨雾,青年一身素白的衣裳长身玉立于台阶上,白玉一般的手指清淡地拾起肩上的花,声音平淡:“墨愉,江南同长安可有哪里不同?”

“无。”墨愉猜不透青年的意思。

谢怀瑾本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轻声笑道:“茹贞将这里称为辞盈的自由之地,这些年江南的确躲过了许多祸乱,小时候素薇也常吵着要来江南,不过后来便不吵了。”

墨愉无声补充道:“二小姐想来是因为当年夫人同卫然私奔被抓的地方就是江南。”

谢怀瑾温声道:“让烛一和烛二回长安,漠北的人继续留着,将当年王家和苏家的事情派人传到宫中,让那位苏小姐明白她一直针对错了人。”

“是。”墨愉从不质疑。

哪怕谢怀瑾下的是一个这世间谁也不能理解的命令。

苏家当年接连死了两位来自王家旁支的主母,自然不是巧合,当年的世家哪里有人手上是干净的,王家是,苏家是,谢家亦然。消息传入宫中,一心为母报仇的苏家小姐又要将长安闹翻了。

“走吧。”青年脸上无波无澜,适才的笑意似是虚假的面具一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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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章

◎吵架。◎

独断,傲慢,人们将之称其为上位者的通病。

谢怀瑾年幼之时,父亲牵着他走入那方乌黑的祠堂,在一排又一排的牌位面前,他学着父亲敬香。

父亲一一同他讲述谢家的百年,几代帝王,谢家先祖是如何驶起谢家这艘百年的大船,在王朝的兴衰中屹立着家族的繁荣。

在父亲身后,是一排又一排的长老们,他们拥有一样的姓氏,生着相似的脸,口中念着谢氏的繁荣,整齐地站成一排,像不远处供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牌位。

长老们有一双乌黑的眼,干瘦的手交叠在衣袖前,在父亲带着他跪下上香之际,僵直地站在他们身后,直直凝视、打量着他。

四岁时,他一首诗赋名满天下,谢家长公子的名号由此开始了其百年的延续。

除开元承三年意外死于疫病的一位,谢家每一任长公子都是天才,就连早逝于元承三年的那一位,如若没有死于殿试前的话,也只差一点便能三元及第。

父亲带他走向祠堂深处,那时谢怀瑾五岁。

彼时长老们喜欢同他玩一种名为“兽论”的游戏,游戏分为两方,他为人欲,长老们为兽生,解释起来很麻烦,总归是策论一类的游戏。

长老们会提前排兵布阵,他每次能询问长老们三个问题,随后有半个时辰布置好自己的棋。

两方棋子厮杀的规则,输赢最后的判定,在游戏开始时谢怀瑾没有得到任何的提示,父亲对他说,这需要他一点一点探索。

第一次,谢怀瑾试错,将三十九个棋子全部分散开,半日后父亲同他言:“人欲一子未存。”

第二次,谢怀瑾收敛了一些锋芒,按照上一次的思路,重新变动,三日后父亲告诉他:“人欲一子未存。”

那一年,谢怀瑾名满天下,他的荣耀成为来日谢家史书上光荣的一笔。诗文之余,他一共同长老们下了十二盘“兽论”。

从一开始的惨败,到父亲宣布他败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的持中,他已经开始不需要再询问长老们问题便能够布置出对应的策略。

一月一次,漫长的一年后,父亲同他说:“殊荷,你赢了。”

那时父亲看着他,并没有笑。

谢怀瑾得以见到了他手下的战场。

一个眼睛乌黑的少年跪在他身前:“公子。”

少年脸上被划了很长的一道伤痕,脖颈手腕处都是泛着血的乌紫,他的身后是皑皑的人骨和猛兽的尸首,远处的风泛来更远的湖的腥臭味。

聪慧在有时成为利器。

刺向心脏。

化作谢怀瑾看向父亲的眼神。

面前尸山血海的一切实在太像他玩乐了一年的“兽论”,他站在山坡上,问前方的父亲:“父亲,我赢了,‘人欲’剩几子。”

“一子。”留给谢怀瑾的是父亲的背影,谢清正平淡地说着:“殊荷,当时我用了三年。”

谢怀瑾看了父亲很久,但父亲始终没有回过头看他。

眼睛乌黑的少年默然走到他身侧:“请公子赐名。”

天色幽暗,映在少年身上血如墨,低低的声音在山谷间响起:“墨愉,以后你就叫墨愉吧。”

天色如墨,洒在谢怀瑾的脸上。

后来,那个在山间渴盼望向父亲的幼童,长成了翩翩的少年。

漫长的岁月中,他不再如幼时一般长久地浸泡那双写下无数人生死的手,随着身形抽条,落雪堆积,他像雪松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挺起了头,每走一步有簌簌的雪而落,化在灿烂的荣耀和名声中。

他从未停下。

长老们教给他“情爱”的第一课,是一个被抽的只剩下一团死|肉的婢女。

婢女试图引诱他,被长老的人发觉后,带去了刑房。他得了消息赶去的时候就只见了杖椅上瘫软的一团,婢女张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疼痛从滋裂的眼眶中溢出来,血和肉混着,谢怀瑾闭上了眼。

他淡淡开口:“她并未做什么。”

倒不是为这婢女开脱,写一首情诗,送几个眼神,不至于将人打成这般,命和体面一样都没剩,他解下身上的雪衣,躬身给婢女盖了上前,让下人好生安葬。

长老们盛怒,认为他被一婢女引诱了,谢家长公子如何能如此妇人之仁。

谢怀瑾只让墨愉好生安置婢女的家人,替他致歉。

墨愉蹙眉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只是淡着眉眼让他离开,墨愉咬牙抱起女婢的尸骨,或者说那就是一团软肉。

一身雪衣的少年淡然转身,跪下:“殊荷愿受罚。”

一鞭又一鞭,少年闭着眼,血顺着唇角淌下。

受完刑罚后,有人恭敬将他扶起来,轻声同其他长老建议:“长公子也只是仁善,年纪尚轻,不懂其中龌|龊。”

龌|龊。

那之后,谢怀瑾被压着,整整一月站在摇晃的床榻前,观摩他们口中沾染不得的情|欲。

的确龌龊。

长老们不让他闭眼,为他准备了上好的茶水,两三个陪着他一起观|摩,时而谈论一两句。

交|媾的奴仆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暗室内,床榻的摇晃声成为死寂之间唯一的声音来源,两团肉,缓慢地相贴,分开,像古书中描绘的僵尸一般带着青白的冷寒和死气,哀戚和痛苦从死寂一片的床幔中溢出来。

其间奴仆忍不住失禁,惧怕让尿液扑|溅到床间,两|团连在一起的白|花的|肉就一起哭着求罪。

谢怀瑾淡淡看着,从始至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开始真正成为谢家的长公子。

他闻名长安,名满天下,谢家的百年荣耀之上,渐而浮现谢怀瑾的名字。长老们从一开始的独断,傲慢,势利短暂的观望之后,逐渐变得恭敬,臣服。

他开始独自站在祠堂前,一身雪衣的少年点起香火,悠悠缓慢地煽动衣摆,纤细的香上猩红的一点像山野中的眼睛,含着碎|裂的欲|望和野心。

他不再问父亲,不再看向父亲,也将那个幼童抛往身后处,墨愉鬼魅一般成为他身后的眼睛。

而他永远向前,一双凤眼凝视着更深更远的一切。

人们将其称之为未来。

花开不败,天下就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夜晚,或者已经不能叫夜晚,关上门休憩时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或许是今日见了辞盈,夜晚,谢怀瑾久违地做了梦。

在澧山书院那一篇文章送到谢怀瑾桌上前,谢怀瑾就知道过“辞盈”这个名字。

无他,他的二妹将这个名叫“辞盈”的婢女护得和眼珠子一样,私下护护就算了,大张旗鼓,护得全府皆知。

墨愉屡屡传上来的消息之中,总有谢素薇和辞盈的名字,谢怀瑾想不知道都难。

他偶尔会看见两个人在谢府一角嬉闹,她们总喜欢贴着墙,两个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谢素薇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咳嗽,那个名为辞盈的婢女就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撑着谢素薇。

两个人累了的时候,辞盈就坐下来,用自己的腿给谢素薇当坐垫。

谢素薇很少坐上去,有时候不顾礼数就直接坐在草地上了,头伏在辞盈的肩上,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两个人偶尔会看见他,谢素薇喜欢先将人藏起来,然后再生疏地同他打招呼

谢怀瑾不明白有什么好藏的。

那个叫辞盈的婢女偶尔会偷偷看他,她以为她做的很隐蔽,但实在是很不隐蔽。谢素薇会轻咳一声,只要谢素薇轻咳一声,那婢女眼神就全收回去了,脸上就变为了担忧一类的东西。

她们总在说,她们想去江南。

江南是姨母为她们编织的一个梦,可随着谢素薇的身体变差,两个人谁都不再提起。

谢素薇死在那个春天。

熬过了最冷的冬,却死在了那个春天。

姨母很平静地接受了,扮疯卖傻中,身上的死气也一点一点蔓延。

那一年见,他曾提议过他能“说服”父亲将姨母放出府,但姨母只是摇摇头,说“不用了”。

但姨母又问他,是不是真的能信他。

他没有回答,果然姨母提到了辞盈的事情。

辞盈像一件遗物,由谢素薇交代给了姨母,故而姨母装疯卖傻想尽法子要给辞盈一个日后能安稳生存于世的身份。

而当姨母感觉到自己寿命将近,林家姜家乃至于卫家都不可长久地依靠,于是将辞盈这一件遗物交给了他。

本来是以谢家养女的身份,但赏花宴上出了错,姨母将错就错,予了他当时不能拒绝的利益。

姨母走的时候,同他说:“请善待辞盈,她是素薇留在世间唯一的遗物。素薇珍之待之,殊荷,望你也是。”

谢怀瑾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直到辞盈不告而别——

直到辞盈再次不告而别——

谢怀瑾从梦中醒来,一双眼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掀开被子走到窗前,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他想起昨天的一幕,辞盈很开心。

她擦去那个小孩嘴角的果液,从膳食里面挑选了一道甜口的夹到小孩碗中,同李生一起笑着哄着那个孩子。

她很开心,所以他不想打断那份开心。

青年淡淡地看着窗外的雨。

又想起从前在长安时那一日书房混乱的一切,他摩挲了一下大拇指,唤来墨愉:“李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墨愉回想着:“是李家的嫡长子,但在娘胎时李母遭了算计,生李生的时候难产,李生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娘胎里面带的毒让他自小体弱,家中事务大多由其庶弟照料。庶弟资质一般,其父中风之后,这些年长老那边交代下去的事都做的不齐全,惹了长老们很大怒气。”

“还没有查到当初为什么家主将一支势力给了全然不熟的李生,但李生最初东躲西藏,其原因定然同公子有关,应当也是家主为李生寻了一个替死鬼,将他从牢狱中放了出来。”

“可曾科举?”谢怀瑾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昨日辞盈桌上有旁人字迹的一片赋,这些天有交集的人只会是李生,才学不说绝伦,但公考科举不在话下。

墨愉摇头:“太过体弱,无法参加科举。”

就是没有的意思。

谢怀瑾垂下眸:“继续去查,顺便将烛三唤来。”

朱光很快到了院子里,没有直接进去。她在院子中打了水,从怀中拿出药水,细细涂抹了脸,半晌过后再用清水洗净,露出原来素净的一张脸才起身进去。

她进去时,谢怀瑾正在练字。

烛三走近一看,发现是辞盈如今用的字迹。

她眼眸闪了闪,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面转了一圈,狡黠地坐在青年对面:“公子,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怀瑾淡声道:“前些日墨愉让我将你放出府。”

烛三脸色僵了一下,不忿道:“谁告诉墨愉暗卫还能放出府的,我去说说墨愉。”说完转身就想开溜。

青年淡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同墨愉说的。”

烛三认错:“公子,对不起。”

墨愉出现在书房里,走过烛三时,被烛三一把拉住,咬着牙:“师父,你不能赶我走。”

墨愉声音很冷:“阳奉阴违,满篇糊弄,每日汇报一下夫人的消息都能如此懈怠,在暗卫营里我是这样教你规矩的吗?”

烛三眨了眨眼,她其实很少见到墨愉发火的样子,记忆中好像只有三次,每一次都是同公子有关,她低下头:“我又没漏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人心会有偏向,除了师父以外,没有人像辞盈那样对她那么好。烛三戳着手,她以为这种小事公子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

谢怀瑾的确不在意,但墨愉在意。

墨愉将烛三拎了出去。

良久之后,谢怀瑾停下了手中的笔。

烛三再被墨愉送回来的时候,明显已经被修理过了,墨愉起身离开去办别的事情,烛三揉着自己的手腕:“公子把奴唤过来就是想看师父教训奴一番?”

烛三话语间满是怨气。

谢怀瑾一语点破她的心思:“不开心吗?”

烛三:“”

沉默良久之后,她轻声道:“公子这话可千万别让奴师父听见。”

谢怀瑾没有再接这话,但下一句让烛三觉得还不如继续聊她和她师父

书房沉寂良久之后,烛三面露难色:“还行。”

然后,她就找了借口匆匆跑了。

每当烛三以为自己足够离经叛道的时候,公子就能给她上一课。

*

辞盈再见到谢怀瑾,是在很平常的一个午后。

书房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不比从前在谢府,又贴身伺候的奴仆,现在开门这种事情得她自己来。

她以为是李生或者来传话的婢女,手上的东西没有写完,出声道:“稍等一会。”

等到完整落下最后一个字后,她将毛笔放置在桌子上,起身去开门,门从里面被少女拉开,她抬眸,就看见了貌若春华的青年。

少女的笑僵在脸上,泛起的心跳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随后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被青年温柔拥住。

清泠如雪却又带着些许温和的嗓音传入辞盈耳中,她的心猛地止住,伴随着拥抱而来的是青年那一句:“许久未见,辞盈。”

雪衣干燥柔软,辞盈却遍体发寒,她瑟缩着身体,反应过来之后一把将人推开,跑进屋中关上门,将那张脸那个人隔绝在门后。

逃避几乎是她的第一反应,但很快心中涌起的其他情绪就将她湮没。

她颤抖着手,机械地收拾东西想要跑去,但抱起手稿的盒子又狼狈地蹲了下来,她怎么跑

被关在门外,青年也不生气。

等屋内叮叮咚咚的声音停下来之后,青年温和的声音传入门内:“辞盈,我们谈谈。”

许久之后,门被打开了。

辞盈勉强收拾了自己的狼狈,却在迎上青年的眼那一刻时被青年眼中淡淡的笑怔住,一声很轻的叹息想起,青年抬起玉白修长的手,温柔地擦拭着辞盈脸上的墨迹:“小花猫一样。”

辞盈不知道谢怀瑾怎么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后退一步,避开谢怀瑾的手,冷着脸不说话。

谢怀瑾的手随意放下,唇角的笑没有什么变化,坐在了辞盈旁边。

他看着少女瑟缩的身体,轻声道:“不用怕。”

辞盈一双眼凝住,她很难收敛自己的情绪,她不住地想为什么会被谢怀瑾寻到,武行吗?这三个月她甚至只出了几次门,怎么会这么轻易被猜到在江南,哪里漏了陷,她明明谁也没告诉。

茹贞,宇文拂都不知道的事情,谢怀瑾是如何寻到江南的,还是辞盈心中一凉,还是谢怀瑾的势力已经手眼通天到如此地步,她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寻到。

这恐怖的猜想让辞盈整个人惊惶绝望起来,在谢怀瑾眼中,像一只受惊的鸟。

谢怀瑾出声吸引了辞盈的注意,青年温声道:“辞盈,听我说。”

辞盈掐住自己的手,勉强撑着看过去,她其实不太能直视面前这个人,只是看见他,那些过往如洪水一般涌向她,将她湮没。

三个月只能消散那些细致的记忆,但随着记忆消散而去,更汹涌而来的是直白的情绪。

她的心在害怕,畏惧,厌恶面前这个人。

她的眼眸大抵藏不住情绪,于是他听见谢怀瑾叹息了一声,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

大抵是安抚的意思,但辞盈只有惊恐,她后退一步,站立起来,硬撑起来自己的盔甲,冷着脸看着谢怀瑾。

她先声夺人:“谢怀瑾,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就算你今天杀了我,我也不会和你回去,绝对不会。”

青年一怔,哑笑了一声:“你是我的夫人,我如何会杀了你?”

辞盈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又是这种感觉。

她猜疑,试探,崩溃,他永远淡漠永远平静,理所当然地望着她失控的一切,好像她是一个疯子,好像他什么错都没有。

辞盈冷静下来一些,她轻声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少女红着一双眼:“我同你写了和离书,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手印,那封信中我也将一切同你说清楚了,谢怀瑾,放过我吧。”

说到“放过”这两个字时,少女的语气还是软了下来。

大抵是太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辞盈难以完全硬气起来,她只能赌,亦或者她能和谢怀瑾讲讲道理。

在青年逐渐下垂的眼眸中,辞盈开口道:“当初赏花宴上那封诗柬并非我愿,你应当也派人查了,我没有要依借夫人将我错认为小姐从而逼迫你成婚的意思。”

谢怀瑾抬眸看向辞盈,她身体有些僵直,但已经没有再颤抖。

没有被他打断,她接连说了下去:“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无法拒绝夫人的好意,借由孝道高嫁于你,坏了你的姻缘,对不起,我知道我一直欠你一声道歉,对不起,谢怀瑾,如若再回到当初,我会拒绝夫人的。”

青年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眼眸很轻地看着辞盈。

辞盈继续说:“但不晚,谢怀瑾,不晚,如今你于我无情,我于你无意,只要你签署了和离书拿去官府,我们就能合离。你钟意于谁,那位苏小姐还是其他的小姐,对你而言都不是难事。”

谢怀瑾终于开口了,他轻声问:“你起码得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辞盈张口,却不知道怎么说。

谢怀瑾起身,走向辞盈,辞盈一步一步向后退,最后退到柜子前,青年站在她身前,重复道:“辞盈,如若真的要合离,你起码得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他难得为自己辩白:“如若是小碗的事情,辞盈,你实在太过心软。她在你身边心思不纯,瞒着你做的事情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你总是姑息,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甚至那一次,你差点就因为她的私心身体出问题。”

辞盈看着谢怀瑾,眼眸中划过一丝绝望。

她以为她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但好像不是,现在他在她身前,她看着他的脸,听见面前这个人这般冠冕堂皇地说,心还是会疼。

这种疼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撕裂着她的灵魂,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溢出来。

辞盈后知后觉自己的委屈的,这种委屈不在于谢怀瑾做了什么,而是她只要看着这个人,她就无法抑制心里泛起的委屈。

她的眼睛被染红,呼吸变得急促,汹涌而来的情绪已经快将她的理智完全湮没。

她以前没有这样,大抵是没有失去全部。

驿站那日轰鸣的雷声和闪电一直藏在她的心中,那些恐惧和害怕在无人诉说之际也衍变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她后来在放任,放任自己沉沦,只要谢怀瑾愿意骗骗他。

但他没有,她闭上了眼睛闭上了耳朵,他却还是一遍一遍明目张胆的欺骗。

对于他而言,救下茹贞就只是抬抬眼的事情,她当时已经如此哀求,但他仍旧看不见,淡漠拂去她的眼泪,无视她的痛苦,却又在这里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谢怀瑾还在说着茹贞的事情:“茹贞亦然,我在书房内给你看了当初茹贞是如何接近宇文拂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去掺和。更何况,辞盈,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已经饶恕过一次茹贞了。”

辞盈终于忍不住了,彻底爆发起来,一把将谢怀瑾推开。

“饶恕,什么饶恕!我根本不计较茹贞拿我的首饰去卖,为什么需要你的饶恕,为什么像你在施舍我们一样为什么总是这样,谢怀瑾,谢府规矩是规矩,但我的东西我没有处置的权利是什么规矩,你告诉我是什么规矩。”

谢怀瑾未想过辞盈情绪会如此激动,伸手握住辞盈要摔向柜子的手。

辞盈不停地挣扎,谢怀瑾出声:“冷静下来。”

辞盈冷静不下来,看见这个人,她过去几年累积的情绪都有爆发的趋势,恐惧,害怕,悲伤,哀戚,怨恨,重重情绪纠缠在一起,成为她流下的泪和变大的嗓音。

她大抵从未如此像一个疯子,她红着眼望向谢怀瑾:“是,我没有你冷静,因为你口中那些随意就可以家法处置甚至处死的奴婢,是自小同我朝夕相伴的家人,她们不是、不是你口中恍若一件物品的存在,对我来说不是。”

谢怀瑾却只听见了“家人”两个字,他沉思少许后,蹙眉看向辞盈。

“她们是家人,那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是狗。

第30章 三十章

◎月亮。◎

你是

辞盈看着面前的青年,将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涌现的词一个一个往青年身上套。

你是我踮脚无数次都够不到的月亮。

你是我被命运推搡着曾以为的彼岸。

你是那个名叫辞盈的少女很多年夜晚转辗难眠的心上人*。

辞盈闭上眼,扶着柜子将自己的身体站立,抬眸看向距离她仅一步之遥的谢怀瑾,青年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耳中听见的话似也变得好听起来。

但辞盈没觉得好听,她只是生出重重的茫然。

那些茫然将她层层裹住,她适才好不容易发泄出来的攒积的怒火顷刻被浇灭,一股无力席卷她的身体,她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和从前的悲哀别无二致。

她错开青年欲扶住她的手,撑在红漆的柜子上,手上的青筋顺着她的呼吸涌动,细白一片的手腕有了微微的|凸|起。

她看向谢怀瑾,轻声回复他的问题。

“你是谢家风光霁月的嫡长公子,如今大权在握的谢家家主,你是谢怀瑾。”

少女的声音到这里止住,她的手缓慢地从红漆柜子上滑落下去,垂下头。

“谢怀瑾,我不想同你争论这些,我以前没有同你争论过什么,现在也不想同你争论什么。”

蔓延开的死寂中,辞盈缓慢地看向谢怀瑾,轻声道:“或者我身上还有什么是谢公子需要的吗?”

“谢公子”三个字少女吐的很轻,但足以让身前的人听清楚,她软弱着姿态,却近乎强硬地将一切界限都划分开。

午后的阳光透入书房浅浅的一块,树梢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如若谢怀瑾今日没有敲开这扇门,这对辞盈来说是一个还算惬意的午后。

乘着大船来到江南,逃避一层一层裹成她厚厚的壳,她披着这层壳能触到自由的影子,晒到自由的阳光。

但谢怀瑾强硬地将这层壳剖开,不留一分余地,他清淡地看着她,就像很多从前一样。

辞盈面对着回忆汹涌袭来的一切。

此时,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双她年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道:“只要你说,只要我有,谢公子,辞盈都给你。”

“谢公子”这三个字不再生涩,似乎本该如此,本该云是云,泥是泥,她年少在心中轻唤的每一声“谢怀瑾”都成为咸湿苦涩的风,代替她淌下重重的泪。

在谢怀瑾渐而幽暗的眼神中,辞盈彻底垂下眸:“只求您放过我。”

她没有像那次在刑堂那样跪下去,也没有像上一次在书房那样满眼是泪,她只是很慢地将这些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她看着他,她低下头,她沉默安静地等待宣判。

这样的姿态谢怀瑾在无数人身上见过,弯曲的脊骨,垂下的脸,惶恐带泪的眼睛。

他习以为常。

他本该习以为常。

但他没有,一股大抵算作怒意的东西在他心间蔓延,清淡又浓郁,他的手缓缓从辞盈身上垂下,雪白的衣袖映着盛夏的光。

长身玉立之间,青年声音如霜雪,情绪盛到极点之际,反而淡了下去。

江南和风细雨,杨柳枝总是温柔地拂过水面,青年半垂着眸看着低头的少女,很轻地笑了一声,像是冬日枝上的雪压了下来。

很淡,只有轻微的声响。

在一片灿烂的寂静之中,辞盈的眼睫随之颤动。

青年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清淡的笑意之下,细品还带着一分温和:“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轻蔑和不屑有时候是不需要特别的语言的。

辞盈的心在那一刻止住。

好似是雪压了下来,一滴泪随着眼尾滑落,过了很久,她的心才很缓慢地重新开始跳动,她没有抬头,只是重复:“对,我不能给你什么我什么都无法给你。”

她胸腔颤动着,恨谢怀瑾,也恨自己。

恨这颗跳动的心,恨谢怀瑾总会骗人的脸。

恨明明已经同自己说了那么多遍,为什么面对这个人听见一些话情绪还是会突然地席卷全身,让她动弹不得,让她变得狼狈。

恨自己的心软,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恨自己的无力。

辞盈握起拳头,松开咬了很久的唇,不知不觉间,唇齿原来已经互相没入,分开时血肉模糊。

惨白的唇上,一道血红格外显眼,辞盈浑然未觉,她看向谢怀瑾,很认真地重复:“谢公子,你说的对,辞盈什么都给不了你。”

奴仆在自称的时候,总是将名字摆在前面,很小的时候辞盈就听管事嬷嬷讲过这个规矩。

小姐不让她这般自称,于是辞盈从来没有在小姐面前这样称呼过自己。

但不知不觉间,辞盈开始习惯对谢怀瑾这般称呼。

爱和权势在这一刻拥有了同等的权利。

辞盈一点一点拨开谢怀瑾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轻声道:“我什么都给不了谢公子,若谢公子对辞盈一条轻薄的命没有兴趣,就请让我留在江南吧。不辞而别,闹了笑话,让您千里奔涉而来,为我劳心劳力,是辞盈的错。”

青年凝视着少女唇上的伤口,随后抬眸对上少女的眼睛。

他拂袖离去。

书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辞盈的身体顺着柜子滑下来,她想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她也想笑笑,但也笑不出来。

她恍若一个拥有了些许灵魂的木偶,走了两步,睡在了一片阳光之中。

那时辞盈觉得,或许,或许她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阳光照在她全身,良久之后,她动了动手指,再然后动了动手,随后是眼睛,在一滴泪淌下来的那一刻,她重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爬起身,继续去编书。

那日去武行看见那么多女护卫之后,她对于以后的生活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士农工商,商属于最末位,但按照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习俗,即便是商,其中的女子同样很少。

但很少,并不是没有。

那日从武行出来之后,辞盈观察着路边,那些支起来的小摊子,贩夫走卒中,酒楼铺子里,其实也有不少人都是女子。

有些女子用厚厚的布将自己裹着,有些女子坦然招呼着来往的人,还有一些女子更为擅长的例如绣坊织坊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女子。

她上去买了一些东西,有些老板喜欢同客人聊天,辞盈听着就知晓了很多事情。

例如街上生意最好的豆腐西施其实是个可怜人,才嫁人就守了寡,上有卧病在床的公父,每日买药的银子就能压垮一户人家,下课拎不清的长嘴妇婆母,日日在大街小巷造谣自家媳妇耐不住寂寞红杏出墙的事迹,一张嘴刻薄的十里外都能听见臭味。

看着辞盈担忧的目光,老板“哈哈”了两下:“不过也只敢在背后说说,真撕破了脸谁来养着他们,唉要不说那娘子可怜,当年十四岁的时候就嫁进去了,那么小的年纪,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

“大家买豆腐也喜欢去她那里买,不仅是她豆腐好,也因为她可怜,好多日都劝过她改嫁,趁着还有些姿色寻个男人嫁了,但她不肯,说放心不下家里的二老,将二老一起带过去的话哪里会有好人家要她,这些年啊,就耽搁下来了。”

辞盈于是去西施那里买了几块豆腐,水嫩水嫩的,的确手艺好。

她同她交谈了几句,发现事实并不全如适才那老板那里所言。

豆腐西施说同她有缘,送了她一块豆腐不说,还同她话家常,其实说的也是家里的公婆,但听起来很让人舒心,西施脸上含着笑,一点没有抱怨的意思。

见辞盈听得认真,西施笑着将豆腐递给她:“姑娘拿好,让姑娘见笑了,也是同姑娘有缘,忍不住多聊了一些。”

辞盈道了一声谢,回到府中咬了一口豆腐,将一切都串起来之后,轻声道:“可惜”

可惜豆腐西施如此聪慧的一人,这些心机和算计,消坨在豆腐里。

如若她是男子,在这个世道下,就不用如此周旋于流言和舆论。

豆腐西施其实已经做的很好了,才嫁入门就死了丈夫,旁的人大多要被钉上一个“克夫”的名声,但她没有,卧病在床的公爹和长舌妇爱造谣的婆母本是一道比一道难的险关,但她做的太好了,美丽,孝顺,心善,用人们的同情护住自己。

辞盈将口中的豆腐咽下去,那一日在宣纸上她只写了一个字——“需”。

达官贵人们后院的夫人和小姐需要女护卫,于是武行里面有了很多女护卫。

卧病在床的公爹和爱嚼舌根的婆母需要豆腐西施的供养,所以豆腐西施能拖着不好的名声转危为安。

其他的也是如此

是因为需,因为这个“需”的背后有了可以攫取的利益,所以女子可以为护卫,为商,宫中府中的嬷嬷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没有确切的官职,但是拥有一部分权利,再往大了言,一府的主母,乃至于宫中的皇后、太后也是这个道理。

辞盈想,那为什么没有女子可以为士的道理。

是可以有的。

辞盈总是想起幼年时秀才惋惜看她的眼神,也总想起澧山书院的时候夫子拿着她作的文章长长叹息的样子。

辞盈总以为自己忘了,但没有,一直没有。

她从长安逃到江南,茫然地思索着未来的时候,这些场景就一次次地跳出来。

偶尔也会有谢然当初在信中对她说的那一句:“我无数次暗中责怪于我女子的身份,想自己若是一个男子会不会也如阿弟一般,三岁成文五岁成诗,闻名岭南各地佳话不断,日后能参加科举成为朝中官员实现抱负,留名青史,不怪我,这天下文章好出名的总是男子。”

甚至现在——

她躺在阳光里,想起桌上写了一部分的手稿。

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如谢然所言,这世道如此。

世道错了,她暂时无法改变这世道,那就换一条路。

这个世道因“需”才让女子有展现自身才华及能力的机会,大多数地方又没有“需”,那就创造“需”。

辞盈的手缓慢地爬动起来,起身回到书案前,俯身继续编写起来。

这之后的一月一直如此。

她偶尔还是会想到谢怀瑾,她也不怪自己,她会想到很多很多人,想到小姐,想到茹贞,想到小碗,想到泠月和泠霜,她偶尔也会想到以前的辞盈。

朱光偶尔会来寻她一起出去玩,她收拾好手稿之后,就会同她一起出去。

江南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小船一只就是一方画境。

有朱光在,偏僻一些的地方辞盈也敢去。

八月中旬的一日去,朱光问辞盈:“我过两日要走了,日后可能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了,辞盈,你要保重。”

辞盈一怔,轻声道:“是巡抚大人付的酬金到期了吗,我继续付可以吗?”

朱光,也就是烛三一时无言,她看着一脸真诚的辞盈,只从这几个月的相处之中,就能感觉出来辞盈是一个很心软的人。

烛三实在不明白公子如何能将人得罪得那么狠,而且

烛三不去想那日公子同她说的话,看着辞盈摇头:“同酬金无关,武行一批货物出了些事情,我得去看看,”

辞盈没有挽留,但剩下的半天的确也开心不起来了。

烛三逗着她笑,辞盈也笑笑,最后她拥抱住烛三,她轻声对烛三说“谢谢”。

烛三手指跳动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武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就会回来的,辞盈的酬金留着,嗯不过等我继承武行了也可以不收辞盈钱了。”

辞盈眨了眨眼睛,像是要把将即将分别的悲伤眨出去,笑着说:“朱光好厉害。”

两个人笑作一团,躺在船上,云悠悠地飘着,像她们的人生。

:=

那日之后,辞盈没有再见过谢怀瑾。

她思虑着谢怀瑾已经回长安了,寻到巡抚大人,询问能否同他做一笔买卖。

巡抚早知辞盈身份并不简单,听见辞盈的话也不意外,巡抚没有平日在孩子面前的冷然,言语之间带着三分尊重:“谈不上什么买卖不买卖,夫子只管说,如若我能办到一定为夫子办好,办不到即便夫子给再多东西我也没有办法。”

辞盈嗓子哑了一下,轻声道:“我想请大人为我寻一个人的消息。”

巡抚大人:“何人,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辞盈轻声道:“她叫茹贞,以前是长安谢府的婢女,后来嫁给漠北王的世子为妻,我想让您替我探询一下她的情况。”

巡抚摸了摸胡子:“好,夫子莫忧心,得了消息我自会派人去寻夫子。”

辞盈俯身行礼:“多谢。”

消息很快到了辞盈的耳中,不过不是茹贞的,是宇文拂的。

巡抚大人蹙眉同她说:“宇文拂回去漠北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其妻子是否同他一起回去没有人知道。世子府的下人已经散去大半,只剩几个年老的管家嬷嬷,询问事情时说不知道世子夫人的事情。”

辞盈又做了梦,她梦见了小时候的她、小姐和茹贞。

茹贞很喜欢荡秋千,偶尔她会站在秋千上,风将她的笑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辞盈从梦中惊醒,起身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走到案几前想要写字的时候却发现握着毛笔的手在发抖。

自由是什么呢?

辞盈觉得自己现在走的每一步,脚印里面都是茹贞的血。

她有几日睡不好,李生是个病秧子,时病时不病的,所以教导王初于功课的大部分事情都落在了辞盈头上。

王初于比从前奋进了不少,辞盈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有学问和会做夫子的确是有差距的,辞盈要下很多功夫才能准备好一切。

白日教王初于功课,晚上编书,她想着日后的事情,脑子里又留着茹贞的回忆,一宿宿的睡不着,隔日撑着去给王初于上课,循环往复,一番番下来,终于是病了。

病了她也没有停下来,王初于那边暂时拜托了身体好了一些的李生,自己就窝在房中,日以夜继地编书。

或许

她也没有那么崇高,起码没有那么纯粹。

她耗着自己的身体,气力,心血,也只是想证明这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自由并没有错。

或许

她真的做出一些什么来,那些根植于她心里的无力就能淡一些。

又或许

她始终没有忘记那日青年看她的眼神和那一句:“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又一次见到谢怀瑾时,辞盈起初以为是梦。

谢怀瑾早已回了长安,她在江南,能让她们两人相见的地方定然只有梦境。

但这个念头刚一出,辞盈就蹙起眉,她将眼神盯着“相见”两个字上,但想来想去又不知道换什么词。

青年还是穿着和之前一样的雪衣,看上去矜贵又清冷。

即便在梦中,辞盈也不愿意同他靠得这么近,她后退一些,撞在身后的软枕上,柔软的触感让她抬起眼,但没有完全抬起来。

不是梦。

不是梦

少女眼睛颤动了一下,面对青年抚上来的手,她下意识一把将那只玉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挥开。

清脆的一声响后,她的手腕转身被握住,青年冷着一双眉眼:“姜辞盈!”

辞盈用被子裹住自己,那日的一幕幕在她眼前滚过,但她生病了有些虚弱,情绪都挺不起来,惧怕那些也少了很多,她甩开青年冰凉的手,掀开被子,想要将人推出去。

但推不动。

辞盈继续推。

还是推不动。

辞盈不推了,想要自己走出去。

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是谁的心跳,辞盈垂下眼,不知道谢怀瑾要做什么,总不可能是失忆了,她没记错的话她们现在好像不是可以拥抱的关系。

后知后觉的厌恶取代疑惑,辞盈推开谢怀瑾的手。

很奇怪。

刚才她怎么都推不开的人现在手一推就开了,辞盈转身要走,却发现门和院子都已经关上了,她从里面打不开。

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辞盈走到院子里,趴在石桌上休息起来。

本来一点都不想睡,看见谢怀瑾,就很想睡了。

其实也没有,月光下,蝉鸣里,少女的手在颤抖,颤抖的又不止是她的手。

病气让她脸色苍白,指尖泛凉。

感觉到身后站了人的时候,辞盈睁开眼,八月天明明很热,辞盈却觉得很冷。

她思索,自己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谢怀瑾想要的。

她上一次没有说出卫将军的事情,不是因为别的,是想给自己留最后一张底牌。她不想让谢怀瑾知道她已经知道卫将军的事情了

哪里露馅了吗?

她去寻过卫大将军,应该留下踪迹了,卫大将军派着护送她去江南的人也是突破的线索,辞盈感受着身后如影随形的视线,眼睫颤着,迟钝散去,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害怕。

月色很暗,或者是辞盈因为病弱看不清月亮,她努力忽略掉后面的人,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希望月亮亮一些,再亮一些。

但月亮没有,依旧是阴暗的一片。

谢怀瑾同她说的第一句是:“你病了。”

谢怀瑾同她说的第二句是:“同我回去吧。”

青年声音清淡,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

辞盈总觉得自己多了一段记忆,她看着仿佛重现一般的场景,月光冷淡地洒在她曲起的手上。

她看向谢怀瑾,或者说,是谢怀瑾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

青年眼眸中似有关切,她闭上眼然后睁开,谢怀瑾在,闭上眼再睁开,一身雪衣的青年还是在。

如若不是她的意志还残存一分,她真的会以为面前的人是鬼。

辞盈蹙起眉,她情绪很淡很淡,亦或者说,她病着病着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她推开谢怀瑾,青年的手就垂下。

她抬眸看向月光下的青年,他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就是好像失忆了一样。不偏不倚地,忘记了她们上次争吵的事情。

病气原来会让人变得大胆,亦或者辞盈实在有些厌倦,惧怕消耗着消耗着成了其他的东西,她轻声道:“谢怀瑾,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可能是她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的辞盈因为病气和疲惫的折磨生出的柔软。

谢怀瑾重复了那两句话。

“你病了。”

“同我回去吧。”

辞盈摇头:“我很喜欢江南,我很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我不会回去长安的。”

面对满身病气的辞盈,谢怀瑾没法像之前那样冷淡,他俯下身摸了摸少女的头,手指拂过她烧|红的耳朵和脸颊,滚烫的温度让他眉心蹙起。

他温声道,像是哄人:“我将茹贞接到了府中。”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笼罩着两个人,听闻青年的话后,少女缓慢地抬起了眸,很轻地笑了一声。

明明烧红了脸,她的眼睛却没有多少温度。

对上谢怀瑾时,她嘴角的笑意变得清淡,辞盈就那样坐在石凳上,抬眸望着俯身的青年,慢声道:“所以不是很容易接回来吗。”

谢怀瑾看着辞盈,缓慢地直起身。

少女仰起脖子,仰望着他,眼眸中的笑意带着些讽刺:“又想用茹贞威胁我些什么,用我威胁茹贞,用茹贞威胁我的把戏玩够了吗谢怀瑾?”

“我应该怎么样,痛哭流涕地感恩你,感恩你”辞盈眨了眨眼,曲起的手指一点点放平,冰凉的石桌让她清醒了一些:“感恩谢公子愿意救出我的茹贞,感恩你和宇文拂不再将我和茹贞当做玩|物一般玩弄。”

辞盈摊开自己的手,里面是她适才从衣裳里面拿出来的一枚铜钱。

她将这枚铜钱塞入谢怀瑾手中,强迫他握住:“这是茹贞成婚那日的喜钱,热吗,你看见过茹贞身上的伤吗,你看见茹贞割|开的手腕了吗,还是你看不见,这些在你眼中都是看不见的东西,你的眼里到底有什么呢?”

辞盈昏昏沉沉的,站起来看向谢怀瑾的眼睛。

青年冷淡着一张脸,像从前一样,像从前的从前一样,一样地看着她。

她寻不到自己的身影。

月亮能映出的到底也只是虚无的影子。

辞盈红着眼:“小碗在你眼里犯了错,你可以惩罚,茹贞在你眼里蓄意接近宇文拂,你可以不救。但我做错了什么,谢怀瑾,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人很好玩吗?”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歌词。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将爱都走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