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优渥到几乎没了家,一个人足以改变。
陈俊叹口气:“不过现在什么都好了!我还记得有一年我听说怀哥在外面跑生意,就跟着过去找他,就在那什么村儿见到你,真别说,这就是缘分啊,谁能想你们现在就结婚了。”
林婉听陈俊又提到这事,不禁想起上回参加婚礼,也是听陈俊这么提了一嘴,当时自己问过傅修怀,他只道不记得。
“陈俊,当年是怎么回事?你见过我,你怀哥也见过我?”
陈俊点点头:“对啊,嫂子,你可能年纪小不记得了,那时候怀哥去外面做生意,我听说明俊偷偷跟去被他扔在村里远房亲戚家,我也跟过去,过了一个星期,怀哥才来,嚯,没想到脸上还挂彩了,我们仨又在村里住了几天。怀哥待久了觉得无聊,也不跟我们玩儿,自个儿去山上溜达,我那时候年纪也不大啊,就偷偷摸摸跟着去,谁成想他往人山上去了,结果就见到个在砍猪草的小姑娘。
陈俊喝口茶水,继续侃侃而谈:“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嫂子,就见着怀哥帮着几下割了一背篓猪草,最后蹲下身子给你糖,一巴掌里全是糖,结果你就挑了一个,好像是软糖,哦哦,对对对,玉米味儿的软糖。我为什么一直记得,就因为这事儿,其他小孩儿谁不是拿糖就拿一把走,就你特斯文,只挑了一个,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后来我继续去玩儿,问你们村里其他小孩儿,稍微那么形容一下就知道了,你是林家的,叫林婉,我还以为是吃饭那个碗呢,印象挺深,后来怀哥突然说要结婚,我听新娘名字觉得有点耳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茬!”
林婉震惊得无以复加,自己小时候真和傅修怀见过面?他还帮自己割过猪草?他甚至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林婉努力回忆,记忆却如蒙上一层薄薄纱雾,看不清。
傅修怀临时有点事,公司的人打电话留言到BP机上,等傅修怀回完电话已经是十多分钟后。
小饭馆里,陈俊从天南讲到海北,还没尽兴呢,就被老婆方霞拉着走了:“怀哥,嫂子,那我们先走了,还得去买点东西。”
林婉朝人笑了笑:“再见。”
可心里始终想着陈俊的话,脑海中思绪万千,不得章法。
“怎么样?”傅修怀的声音像是从天边来,连着唤了几声才将林婉思绪拉回。
“什么怎么样?”林婉回神。
“想什么呢?”傅修怀扯了扯嘴角,“我有点急事需要回公司一趟,你跟我一起过去?”
“哦,好。”林婉想都没想,点头答应。
傅修怀回公司忙碌一阵,同中高层开会,林婉仍是被他安顿在办公室。
只是心里搁着事,林婉等得无聊,就连男人办公室的计算机里神秘广大的世界也令人无趣。
林婉起身往外闲逛,看着星期天冷清的公司,工位基本空中,只零星有几个因为突然状况回来加班的职工。
“老板娘,有需要帮忙的吗?”职工蒋莉同林婉见过好几面,也算熟识,今天刚过来加班,想到老板给的丰厚加班费,十分有干劲。
林婉摇摇头:“我随便转转,你们最近是不是很忙?”
蒋莉这会儿没什么事,闻言滔滔不绝道:“是啊,最近挺忙的,公司项目多,工程多,不过我们再忙也没有老板忙。老板可是日理万机,经常饭都来不及吃。”
林婉:“”
真是个好员工,太会说话了。
“你们公司修的港商投资的商厦怎么样了?”林婉曾经参与的就是这个项目,同傅修怀一道在金莊大饭店请港城来的杨先生吃过饭。
“哦,喜天商厦!”蒋莉满面笑意,“已经收尾了,下个月就要办竣工验收仪式,听说后面要邀请港商来参与剪彩,到时候江城政府也有人来。”
提到港商,林婉想起当初傅修怀非要跟自己学粤语,莞尔一笑:“那你们接待工作还是个难题,这语言方面不知道过来的港商普通话好不好。”
“那倒没关系,我们公司就有粤市人,和港城人随便交流。”蒋莉说者无心。
林婉听者有意,傅修怀上次可是说整个凯华找不出一个对粤语有研究的,这才非要缠着自己学习。
林婉:“”
傅修怀开完会,解决完突发情况,再回到办公室时,天边夕阳落尽,弯月正悄然攀上树梢头。
女人安静置身沙发上,垂眸翻阅着报纸,专注沉静。
听到门口动静,林婉抬眸:“忙完了?”
“等久了?”傅修怀匆匆走进办公室,“饿没有?”
林婉摇头:“我又不是豆豆,隔一会儿就饿。”
说罢,林婉自己都惊讶于这个比较,不禁失笑。
“也不一定。”傅修怀的笑容与林婉同步,“毕竟孩子随妈。”
两人从凯华公司离开,下到一楼时,正好遇上过来加班的一众人等,十来个职工对着林婉便是此起彼伏的:“老板娘好!”
林婉有些羞窘,点点头应下,忙朝傅修怀的小轿车走去。
只是上车前,傅修怀掌着车门,挑眉问道:“要不要试试开车?”
林婉瞬间飞他一记眼刀:“你胡说什么,我才摸方向盘没几天!”
傅修怀闷笑两声,许是没见过林婉这般惊诧到眉眼瞪眼的模样,颇有些生动,不禁多看两眼:“你的水平不错,就是自己太紧张。”
凯华副总张清华闻言:“老板娘,开车就得多练,想当年,怀哥教我们几个那叫一个狠啊,说几句就让上手,哪里没做对就不留情面斜眼看过来,看得我们手都在抖!虽然没骂人,可压力太大了!有一阵,我看着车,都害怕紧张,生怕哪里出错了。”
张清华就是这么练出来的,速成,毕竟那个时候可没有驾校这种东西,稍微练练就要上手。
林婉听得诧异,她怎么觉得傅修怀教开车时,还还挺耐心温柔的。
坐上桑塔纳,天已黑尽,林婉窥见车窗外点点星光与路灯交相闪烁,侧目盯着傅修怀开车的动作。
傅修怀开车时带着几分不羁,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掌着方向盘,转弯时似是随性地转动,分外轻松,男人目视前方,唯有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条锋利,此刻也在夜色中柔和了几分。
“等你出师了,这车给你开?”傅修怀不知有没有察觉到隐隐视线,突然开口。
“不用吧。”林婉倒没想真开个这么贵的车上下班,那真是比服装厂厂长还高调了,“我就是想学着,多项技能不是。再说了,我还担心磕磕碰碰呢。”
听林婉这么说,傅修怀没再多劝:“那你想开的时候再说。”
林婉点点头,迟疑片刻问道:“你公司有粤市的人?”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傅修怀愣了两秒,忽然想到什么,了然一笑:“我说我才知道,你信吗?”
林婉看他装傻,顿时生气地鼓着脸颊:“你觉得我会信吗?”
傅修怀快速侧目,视线在林婉微微生气的脸上扫过,薄唇轻扬。
“你上回还说整个公司找不出一个能说两句粤语的,让我教你还让我去帮着接待杨先生。”林婉兴师问罪时会不自觉抬高声音,清脆柔韧的声线稍稍加粗几分,严肃又认真。
然而,傅修怀一句话便令林婉的问罪烟消云散,甚至寻不到反驳的出口。
傅修怀:“毕竟林婉同志太难追,我不这么说也没办法。”
林婉轻咬红唇,口舌间的话语滚了又滚,竟然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夜里躺在床上,林婉心头纷乱,总觉得这男人似真似假,如今连各种肉麻的话都能放在嘴边,实在是
蒙着被子深呼吸一口气,平顺心头起伏,林婉压抑着似要破土而出的情绪,沉沉进入梦乡。
***
服装厂的试点项目大刀阔斧展开,将厂子数十年的按部就班劈成两半,一半按照规矩的流程进行,一半如异类,招人侧目窥视。
试点项目部的人倒是不在乎,只闷头做事,第一批服装的大获成功令人振奋,江城各大百货商场和大楼已然售罄,传来追加订单的申请不断。
李邦德扬声激动:“快啊,赶快再安排生产,咱们这季度效益不得翻天!”
想想那场景,第一批服装增产,第二批服装再跟着上市,不得了,真的*不得了!
办公室里应和的人不在少数,王副厂长却陷入沉思。
同样没吭声的还有林婉。
手中是各大商场大楼送来的申请单据,林婉抬头看向王副厂长,却见他也正好望来。
王副厂长沉吟片刻:“小林,你什么看法?畅所欲言。”
“王副厂长,我觉得不能增产。”林婉轻轻柔柔一句话,宛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传芳惊讶出声:“小林,你说什么呢?怎么不增产?有钱不赚王八蛋!”
李邦德狠狠点头:“就是啊!干嘛不增产?之前卖不出去还着急呢,现在必须加大力度多生产啊!”
办公室里大部分都赞同这个观点。
王副厂长没吭声,待众人七嘴八舌结束,这才将目光再次落定林婉脸上:“小林,你倒是少数。”
林婉笑了笑:“主要是我们现在的衣服本就生产成本高,生产周期长,靠的是质量与高档走天下,要真成了供应不限量的货物,一是容易因为赶工引发做工问题,二是之前白白发酵那些天,在全城老百姓心里抬高的身价便要降了。”
此言一出,周传芳恍然:“你的意思是,咱们就故意不增产了?越是稀少越珍贵?”
“没错!”林婉发觉自己越发狡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某个大老板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不好买的东西才有身价,越是买不到,越是让人心痒,余力可以用在下一批服装上。”
李邦德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好似明白了一点。
王副厂长笑着点头:“小林这想法不错,我也有这个意思。要是为了现在短期的利益,增产当然没问题,不过从长期试点项目来看,第一批不增产,或是只少量增产,更有好处,借着直接再大力上新第二批服装,更能良性循环。”
办公室里众人将信将疑,最终多数服从少数,让王副厂长和林婉主导的提议生效。
江城百货商场门庭若市,各大柜台陈列,珠光宝气、锦衣华服,琳琅满目。
统一小西服着装的女装区柜台售货员百无聊赖地发起牢骚:“那江城服装厂怎么想的?居然不增产了,最近可好多人来问衣裳呢!”
“有钱都不赚,简直是疯了!”
“听说也不是完全不增产,会加一点,不过全城那么多商场,一家能分到几件就不错了。”
几个售货员大为不解,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我看他们真是脑子坏了。”
不待几人讨论多久,小卡车运货入仓库,再有商场主管核实校对,最后让商场工作人员分类:“那江城服装厂的货到了。”
一嗓子惊醒众人,售货员纷纷探头探脑:“快快快,哪儿呢!”
等看清到的是普通衣服,又都失望至极:“原来不是那什么高档牌子的。”
江城服装厂搞了个高档牌子,一件衣服卖得和外来货一样,售货员们惊讶,顾客也惊讶,可偏偏几日后便火爆起来,着实令人震惊。
售货员们震惊归震惊,却也喜闻乐见,衣服卖得好,而且单价颇高的,卖一件能抵其他两件,她们提成也多,更是卖力起来。
只那服装厂竟然不增产,着实令人疑惑。
仓库分货员见几人大失所望,不由揶揄:“你们一个个还挑上了,之前不嫌弃江城服装厂那什么高档牌子卖得贵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还有什么叫什么牌子,人叫——伊夏。”售货员相当能看清局势,谁能给自己带来业绩,谁就好,“老刘,快去催催,好多有钱顾客都打听呢,我们也等着开张。”
分货员也指望呢,只能再去上报,没多久终于等来了江城服装厂旗下的高档服装品牌伊夏的增产服装,数量稀少,拢共没分到几件,听说还没上货架就被提前预定的给抢走了。
直到没几天,伊夏第二批高档服装运来,这才缓解了燃眉之急,衣服贵是贵,可质量细节实在太好,款式也时髦,加上之前打响名号,没买到第一批服装的顾客蜂拥而至,哄抢这新上的第二批服装。
江城服装厂尤厂长和何书记手里都有近来生产数据单,耳畔各有心腹汇报情况,听各大商场大楼屡次提议增产伊夏的衣服,实在是头疼。
原本以为王副厂长带着一帮人瞎捣鼓,非要和厂里作对,没想到竟然还真做出名堂了!
领导脸色难看,车间工人们内心的天平也已倾斜,本来是看热闹,想着试点项目部早晚要垮台,现在竟然听说那跟着试点项目部的两个车间风生水起,生产要求严格,但是工资和奖金是真高,不由眼馋。
没多久,省内附近城市的商超也来进货,指名道姓要伊夏,为此,车间加班加点,全力生产,名头响彻全省。
月底时,林婉拿到了本月工资,基本工资没变,还是三级工的标准,可奖金却令人惊讶。
试点项目部丝毫不吝啬,按照业绩说话,奖金便高达五百块,林婉这个月一共到手九百八十块,比厂里六级工还拿得多。
心情大好的林婉同二姐林红吃饭,豪气道:“快快快,想吃什么随便点。”
林红笑她:“你这样可和暴发户没什么区别了啊。”
林婉小脸一扬:“那可不就是跟暴发户差不多~待会儿再给大伯伯娘买点衣服和营养品寄回去,对了,还有大哥大嫂一家子。”
林红点头:“我也要寄。”
林红这小半年时间已经存了一千多块钱,简直是个小富婆,什么都舍得买了,同妹子庆祝挣钱。
上百货商场购置一番,两人两手不得空,全去邮局寄了包裹才得身轻松,路过傅修怀旗下的喜天商厦时,林婉多看了几眼。
十个月前还空荡荡的平底如今拔地而起高楼,直冲云霄般气派,是江城建筑里少有的高楼,外观全是装饰以蓝色透明玻璃,漂亮又大方,引人仰望。
“哇,这楼真漂亮!”林红感叹连连,不忘夸奖,“你男人盖的哎~”
林婉弯了弯唇,想到此处距离傅修怀公司不远,和林红分别后,径直往凯华建筑去。
跟着傅修怀再练了半个月的车,林婉已然熟练不少,掌着方向盘时也多了几分从容。
傅修怀并不吝啬夸奖,几乎快让林婉陷入骄傲的情绪中,直接约了半个月后考驾照。
今年公安部颁布实施《机动车驾驶证管理办法》,林婉报的是小型汽车C2。
为此,在凯华等傅修怀下班后,两人又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练了练车。
林婉从小到大都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就连学车也是如此,熟练掌握理论知识,再勤加练习,积累实际开车经验后,开起车来便游刃有余。
一圈跑下来,林婉稳稳当当停下车,掌心干燥,面带笑意看向男人:“怎么样?”
傅修怀从西服兜里掏出个东西,掌心一摊:“不错,奖励你的。”
林婉怔怔看着男人宽大掌心中静静躺着的一把糖,大白兔奶糖、橘子糖、徐福记酥心糖还有金黄灿烂的玉米软糖。
青葱指尖轻拂其中,拿走玉米软糖,林婉抬眸看向傅修怀:“谢谢。”
脑海中乍有白雾闪现,林婉攥着一颗黄灿灿的玉米软糖在手心,突然想到什么。
纱雾消散,被遗忘的儿时记忆闪回。
林婉突然想起,自己十一岁时好像真的和傅修怀见过面,那时候的他也是如此,只是面容稍显稚嫩青涩,与如今成熟稳重的模样大相径庭。
十一岁的林婉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大哥哥,宽大的掌心里有七八颗糖。
小林婉听他道:“这些糖给你,别哭了。”
“我没哭。”小林婉从那掌心挑了一颗最金黄显眼的玉米软糖,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就要一颗,谢谢。”
第46章 第46章(捉虫)林婉十一岁……
林婉十一岁时距离被亲爸亲妈抛下已经过去两年。
林家人见林婉乖巧懂事,没哭没闹,也安心下来,只当孩子小,也不懂这些,生活没变,一切都没变。
林国有和周桂花拿林婉这个侄女当亲生闺女,只是家里确实穷,两个大人省着口粮给三个孩子,好歹也把三人拉扯长大。
小林婉是村里难得能读书的料子,林家村村小约等于一个摆设,老师基本是稍微能多认几个字的大人充当的,学生们宁愿上山下河疯跑也不愿意念书,一个班经常齐不了,师生都习惯了。
可林婉不同,学习好,回回课堂回答问题或是考试都满分,放学后也帮着家里干活,是人人称道的好孩子。
寒假时,林婉便去山上割猪草,她自小力气小,念书厉害,干活却不咋地,大伟和二红和她相反,干活小能手,两人把最轻松的活计给林婉,颇为照顾妹妹。
过年时,天寒地冻,阴沉沉的天气令人心里头跟着发闷,总令人想起两年前过年时的阴霾。
林婉努力忘记,似乎颇有成效,什么都快不记得了,将各种失望与伤心都抛诸脑后。
今年过年期间却不一样,元宵节后,过年气氛渐渐消散,靠着春节能多吃几颗糖的林家村孩子们盼着永远过年,却不得不面对春节的离去,只是大伙儿万万没想到,几天后,竟然迎来了天天有糖吃的时刻。
原因无他,全因村里来了个城里孩子,听说是来远房亲戚家待一阵的。
城里孩子天天有糖吃,零花钱丰厚,四处嚷嚷是自己小叔给的,收了一堆小弟,出手大方地见人都愿意给糖。
没多久,这城里小孩儿便成了香饽饽,全村孩子都喜欢跟他玩儿,除了林婉。
林婉没心思凑热闹,趁着天气没前两个月冷,继续去山上割猪草。
没多久,城里的亲爸亲妈回乡探亲,带着些年货,还有林婉一岁多的亲弟弟。
前年过年,林国富和陈秋红回来提出将林婉过继给大哥大嫂,去年过年,两口子因为顾着出生才几个月的孩子没回来,今年
林婉看着亲爸亲妈待自己和大伟二红没什么区别,甚至没功夫单独说上几句话,这才深刻体会到,自己确实已经被过继出去。
而亲爸亲妈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一岁多的小婴儿,张口闭口都是我儿子怎么样,从小就能看到老,以后一定有出息
林婉默不作声,继续背着小背篓上山割猪草。
林家村有个山坡,对于小孩儿来说已经算庞然大物,林婉割了一阵猪草,看着干燥的泥土里浸润开来,啪嗒啪嗒的水珠落下,砸入深色泥土了,在土里溅出浅浅水花。
怔愣着盯着被打湿一小片的土地,林婉抬手擦了擦眼角,继续割猪草。
风声萧萧,远方传来小孩儿们玩耍打闹的声响,近处唯有林婉使着镰刀割猪草的刺啦声。
“小丫头。”山坡上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林婉一跳,她抬头看去,就见一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大高个出现在眼前,脸生,从前没见过。
傅修怀不到二十的年纪,面上残存一丝稚气,可也远比同龄人精壮成熟。
刚跑到附近做生意,却因为被人算计抢货,最后与人大干一场,一个对付五六个,光荣挂彩,不过对方五六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知道这人是能豁出去不要命的,屁滚尿流地跑了。
终于解决麻烦的傅修怀忙完生意来村里远房亲戚家接偷偷溜出来跟着自己的侄子傅明俊,被热情留下养养伤。
正好担心带着一脸伤回去惹父母担忧,傅修怀如善如流答应。
只是在村里闲着无聊,看着侄子傅明俊天天和其他小屁孩儿打弹珠、滚铁环实在幼稚,自己手里的糖到处发,几乎给全村小孩儿都发了一遍,被一帮孩子亲热叫哥哥叫小叔,两三天新鲜劲儿过了,也觉得没意思。
没成想上山放松,却见到个小姑娘在割猪草。
那动作还算顺畅,可明显看出力气不大,更奇怪的是,他第一次见有人割猪草能边割边哭的,哭得还一点儿声音没有,默默流眼泪,好似没哭。
割个猪草有这么悲伤吗?
无聊地看稀奇,傅修怀枕着手臂躺在旁边草地上,等着这小姑娘什么时候哭停了,顺便发现自己。
嘿,结果这人一直默默流眼泪,眼也瞎了似的,完全看不见自己,这才不禁出声提醒。
林婉吸了吸鼻子,退后一步,转头就看见个大哥哥。
比大伯家长子林成伟还高大不少,就是脸上鼻青脸肿的,不像个好人。
林婉是个颇有警惕心的小姑娘,尤其这些年处处都能听说拐子拐卖小孩儿,甚至有些大人都能被拐走,她搂起小背篓,挥着镰刀,脚下生风,跑了。
傅修怀差点被逗笑,自己来林家村一趟,在村里二三十来个小孩儿里可是享受的最高级待遇,就这一个,刚刚看自己的是什么眼神?
自己像坏人吗?
傅修怀回到远房亲戚家时,对侄子傅明俊和跟非要过来的小弟陈俊发出灵魂拷问:“我像坏人?”
傅明俊最喜欢小叔,自然不同意:“小叔,你怎么会是坏人!”
陈俊同样崇拜认的大哥:“谁说的?讨打!”
次日,傅明俊又四处晃悠,闲得无聊之际想到什么,再次往小山坡上去,就见那小姑娘仍旧吭哧吭哧割着猪草。
听到身后动静,这小姑娘转头看向自己,那小眼神还有几分戒备,不过没跑。
傅修怀挂彩的脸上扯出个笑:“怎么,今天不跑了?”
林婉上下打量他几下,背起背篓又要离开。
“嘿。”傅修怀没见过这么经不起逗的小孩儿,一把就扯着她背篓,把人往回带,“我不是坏人,你这小丫头怎么防备心还挺重。”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林婉点点头,从这个大哥哥的手掌中夺回背篓,“我要去旁边割猪草了。”
“你怎么知道的?”傅修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闲,兴许是被人误会一通,就想争个清白吧。
“你是郝三叔家的亲戚。”林婉十分严谨,“我昨天回家问过了。”
“还挺聪明。”傅修怀蹲下身,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到这小姑娘面前,“我给村里小孩儿全发糖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是不是小姑娘不好意思来领?昨儿还看你一直哭,喏,这给你,别哭了,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伤心事。”
“我没哭。”小林婉轻声细语,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
傅修怀不和小孩儿计较太多,闻言笑道:“行,没哭,是我昨天看岔了,糖拿着。”
小林婉注视着大哥和二姐口中给全村小孩儿发糖的男菩萨的手掌,上面七八颗糖,红的黄的白的橘的都有,她默了默,从宽大掌心挑了一颗最金黄显眼的糖。
“我就要一颗,谢谢。”
***
疾驰的小轿车带着风声萧萧,林婉手心一颗玉米软糖被攥得紧紧的,糖袋子撕开,内里金黄绵软的糖果入口,涌入口中的是甜滋滋的玉米味道,像是能甜到心里去。
玉米软糖是林婉最爱的糖,也由此而来。
林婉侧目,瞥向傅修怀锋利的侧脸,试图在这张已然成熟的面容上寻找到刚刚回忆起来的痕迹。
然而时隔多年,傅修怀脸上年轻时的稚嫩早被历练消散,只剩沉沉气势。
桑塔纳停靠在傅家别墅车库,下车前,林婉解开安全带,没忍住内心好奇问道:“我小时候真的见过你,你忘了吗?”
几个月前,林婉听陈俊在婚礼上到往事,也曾问过傅修怀,当时这男人只道太多年过去,早不记得了。
林婉确实不记得,以至于刚刚才回忆起来。
傅修怀乌沉沉的黑眸盯着林婉,片刻后,扯了扯嘴角:“现在想起来了?”
林婉杏眼微亮:“你真的记得?”
“我可请你吃过很多糖,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够没良心的。”傅修怀指责两句,可语气里尽显揶揄,明显不生气。
林婉垂眸:“我不是故意的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你都把我忘了,我再上赶着说,岂不是显得我很”傅修怀眼底铺满笑意,解开安全带与之靠近,低语道,“很没面子。”
林婉抿着唇,一时难以反驳。
她对小时候的回忆并不美好,尤其是过年前后,以至于记忆模糊。
只是,听傅修怀提起请自己吃过很多糖,林婉依循刚刚回忆起来的片段反驳:“我明明只拿了一颗。”
两人下车后径直往别墅去,月色清浅,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近。
傅修怀意有所指:“才一颗?再好好想想。”
“我”林婉正欲细想,转个弯却迎来别墅客厅满室亮光,一时打断了思绪。
夜里八点左右,傅家别墅少有地如此热闹,亮堂堂的灯光充盈,电视机播放着电视剧,声音却被开得极低,被客厅的说话声掩盖。
傅家老爷子老太太一个板着脸,一个满面愁容,正安慰着夜里出现在此的亲戚。
傅志勇表弟两口子到访,心里堵得难受,要和表哥表嫂诉苦。
“勇哥,你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不求他们有多大出息,但是也不能这么扔下家里人去M国吧。”
傅志勇想想也头疼:“凤燕真是昏了头了。”
凤燕走了,同那个M国男朋友去了M国,一家人没拦住。
“表嫂,你说我们伤不伤心。我们说,她不听。上回托你们家修怀帮忙查查,虽说没查到证据,但是那外国佬还去什么产科看朋友生孩子,我们就担心有问题,燕儿还是不听。这回把她锁家里,不让她走,结果她倒好,骗着她表妹拿了钥匙偷偷跑了,赶飞机走了。”
林婉在一旁听得发愣,这其中纠葛倒是深。
同样的,她没想到凤燕去M国的决心如此之强。
当晚,四个老人聊了许久,言语间都在为晚辈发愁,最后还是傅修怀一锤定音:“我之前做生意认识个M国的,不过没怎么联系,后面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多打听打听。”
傅老爷子表弟夫妻俩喜极而泣:“修怀,多麻烦你,我们家燕儿”
傅修怀哄着年迈的父母去睡下,又将表叔表婶安置在自家客房:“既然人已经走了,那确实没法,我顶多尽量找人打听看看,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人各有命,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
至此,老爷子表弟夫妻俩倒是没法再说什么,连连道谢。
回到房间,林婉正被豆豆缠着玩拨浪鼓,小丫头坐在床上,非要妈妈手里摇晃拨浪鼓,自己却把着干净的虎头帽揉来揉去,分明没看拨浪鼓一下,可要是妈妈停手,立刻就要抬头盯着妈妈,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瞥,小嘴巴一噘。
林婉无法,只得老老实实为闺女服务。
幸好傅修怀出去处理家务事没耽误多久,她忙转移任务:“你来给豆豆摇拨浪鼓,我手臂都要酸了。”
这话稍微夸大了些,不过不影响林婉扔出烫手山芋。
傅修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宽大手掌里出现一个小巧的拨浪鼓,还煞有介事地摇来摇去,实在是看得林婉想笑。
“爸妈睡了?”林婉知道公婆身体不大好,全因当初下放几年,吃了太多苦,刚刚表叔表婶上门来诉苦,实在是太多苦道不完,傅修怀担心影响父母休息,累得身体不好,这才出面给妨了妨。
“睡了。”傅修怀向来不爱反复劝人,“那凤燕几次三番铁了心要走,再劝有什么用,明天我安排刘叔送表叔他们回去,后面再托人打听下M国的熟人,能问到就给表叔他们带个信,要是问不到也没法。”
林婉点点头,确实只能如此。
在傅家听到的这事儿,翌日又落进林婉耳畔。
秦芳来试点项目部看林婉,被林婉投喂了好些个零食,不禁羡慕:“是不一样啊,半个月前你们搞试点项目还被其他人看不上,瞧瞧现在,零食都整上了!”
林婉笑了笑:“王副厂长自掏腰包买的,我们可没动用公家的钱哦。”
“王副厂长真是好领导啊!”秦芳吃着零食隔空感谢两句,又道,“说起领导,凤主任今儿脸可黑呢,听说是凤燕走了,真去M国了。”
林婉昨天已经听说这事儿,不置可否:“她当初说要走,没想到这么坚决。”
“是啊。”秦芳突然感慨,“也不知道去M国干嘛,那么远,我看是疯了,真要有事情,谁能帮忙?傻不傻!”
林婉笑:“你之前不是挺烦她?”
“之前是之前,现在都隔着太平洋,还算什么事儿啊。”
两人随意聊上几句,没多久,周传芳带着最新的货物批次申报单回来:“小林,看看,有外省的也找上门来了!”
秦芳听到这话比林婉还激动:“哇,还有外省的?”
江城服装厂生产的服装基本就涵盖全城售卖,也就是去年开始经由港商投资和帮扶后生产的衣服有售卖到周边城市,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吸引到外省的百货商场!
林婉显然也没想到如此顺利:“这可是好事!快算算货够不够,考核后没问题估计要加班加点了,兴许还得找其他车间支援。”
“那是!”周传芳是厂里老人,心中有数,要同时供应外省,她们手里两个车间的生产力肯定不够,“找王副厂长申请,得安排别的车间支援。”
衣服能销往外省无疑是江城服装厂的重大突破,王副厂长为此找上尤厂长和何书记申请支援时,无视尤厂长略显僵硬的面色,更不在意何书记黑成碳的脸,坚定递交申请单走流程签字。
领导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再是觉得面上无光,可事关厂子利益,签字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了几倍,流程上没有丝毫耽搁。
等将三车间分到试点项目帮忙时,王副厂长分派任务:“小林,你盯一下供应外省商场的货物生产问题,三车间的衣服由你全权负责。”
这是打响外号,将服装厂推出全省,走向省外的大好机会,事关重大,王副厂长直接委以重任。
三车间在其他车间羡慕的眼神中,光荣被借调到试点项目部,车间里工人们眼睛放光,毕竟谁都听说了,这试点项目部的奖金高,一二车间靠着奖金都比其他人工资高不少。
林国富和陈秋红激动不已,这可是天上掉钱了!
两人梦想着奖金框框发,只是在等看到试点项目部来负责的人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年纪轻轻的林婉,还是自己亲闺女,这是要骑到自己头上了?
林国富板着脸,原先准备好好讨好新领导的心思荡然无存,总得拿出亲爹的架势。
陈秋红同样难以平静,要是试点项目部的其他老资历也就认了,可她哪能让亲闺女领导,一下也松懈几分。
不过,来三车间和原本的车间主任洪梅对接的林婉压根儿没将眼风往他们二人那边扫,只同车间工人们招呼后强调了服装生产的注意事项:“试点项目这边的服装生产要求高,不过幸好大家都是厂里有技术有资历的工人,肯定能完成任务和要求,下面我宣读一遍要求和注意事项,每个环节生产必须严格达标”
林婉一番话说得漂亮,强调了严苛的生产标准,同时捧了捧这批工龄都比自己大的工人们,倒是没引人反感。
交待完,林婉同洪主任再商谈几句,这才离开下班。
只是刚走出三车间没几米,身后便响起令人生厌的叫喊声。
“林婉!”
“婉婉!”
林婉回头一看,陈国富和陈秋红两口子追出来,哪还有前阵子算计自己工作,又一脸看不上试点项目的样子。
“婉婉,今儿回家吃个晚饭吧,做你爱吃的”
林婉绷着脸拒绝:“两位同志,现在是上班时间,还请好好工作,至于吃饭,我有家,自然是回自己家吃饭。”
留下个潇洒离去的背影,林婉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咒骂声,全然没当事。
准备销往省外的服装紧锣密鼓安排生产,林婉没插手车间的生产工作,只把控平时的监督和验收环节,还算轻松。
等到星期六下班,忙碌一阵的林婉终于迎来休息日,只等明天去考驾照!
当天傍晚,林婉拒绝了傅修怀问及要不要再练一次车的提议。
“不临时再熟悉熟悉?”傅修怀疑惑。
林婉摇头:“今天不练了,平时练的都在脑子里,这会儿要是去练,只会越练越紧张。”
她高考前也是如此,最后一天便没碰书本了,只放松。
不过这会儿的放松要丰富很多,主要靠和豆豆玩儿。
豆豆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嘴里发着无意识的音节,王婶在厨房忙碌听到动静,凑出来教孩子说话:“mama,baba豆豆,快学学~”
林婉笑了笑:“王婶,我也教了好一阵,不过豆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嗯嗯啊啊的都有声儿,就不叫人。”
王婶是过来人:“等着,指不定哪天突然就叫了,我看豆豆是个聪明的。”
林婉低眸看着闺女,白白嫩嫩的小丫头眼神明亮,都说看人先看眼,确实像个聪明丫头:“来,聪明丫头,叫声mama~”
豆豆被妈妈抱着,睁着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小脑袋歪了歪,口中是无意义的音节。
林婉凑近和豆豆贴了贴脸:“还不给面子啊。”
当晚,夫妻俩给孩子洗了个澡,在澡盆里洗得香喷喷的豆豆被柔软的毛巾包裹着擦得干干净净的。
林婉感慨养孩子不容易,处处都要小心,再扫一眼孩子昂贵的衣服以及柜子上各种奶粉和玩具,不禁感慨:“你倒是有福,看看生活多好。”
回应妈妈的是豆豆咯咯咯的笑声。
傅修怀帮着给孩子穿上舒适的开裆裤,笑道:“那可不,你妈小时候还要割猪草,我可替你妈割过不少猪草。”
林婉听前半句话倒是认同,到后半句倏地瞪大双眼:“你什么时候帮我割过猪草?”
话音刚落,林婉在脑海中仔细搜寻,渐渐想起来了什么。
十一岁的小林婉在山坡上割猪草,遇到几次郝三叔家那位大哥哥,也是全村小孩儿口中的菩萨,要给大家吃糖的菩萨。
上回,她挑了一颗没见过的玉米软糖,回家撕开糖袋含着软糖入口,被香甜的气息包裹,一瞬间便爱上了那味道。
等再上山割猪草,林婉又见到那大哥哥,手掌里一把糖,问自己要不要,林婉摇头拒绝。
傅修怀没见过这样的小孩儿,有糖还不吃的!
“怎么?没有喜欢吃的?”傅修怀看着手里的大白兔奶糖,各种水果糖全都是傅明俊爱吃的,这小子一点儿不知道什么叫收敛,天天吃。
“我要割猪草了,不吃糖了。”林婉想想自己和人家无亲无故的,吃一颗就够了。
傅修怀看林婉割猪草也斯斯文文的样,想着明天就要离开,干脆学雷锋,做好事,一把拎起她的小背篓,赚了一笔生意的傅修怀轻松地割猪草给装满了小背篓。
林婉愣在原地,打量这人干活好厉害,心里第一反应却是,要是他是自家的就好了,那就能帮大伯和伯娘下地插秧,肯定能挣满工分!
林家的劳力集中在大伯和伯娘,平时还要养猪养鸡养鸭,三个小的只能尽量干活帮忙。
荒唐的念头只存在一瞬,林婉礼貌道谢:“谢谢。”
傅修怀看出小孩儿的崇拜,身心舒适:“来,吃糖!”
林婉没接这糖,相当有原则:“你帮我割了猪草,该我请你吃糖。”
傅修怀躺在草地上,单手枕在脑后,一手摊在林婉面前:“行,来,请我吃糖。”
林婉摇摇头:“我没有糖。”
林家并不富裕,一般就过年过节才会买糖,而今年过年的糖早在大年十五之前就吃完了。
傅修怀觉得这小丫头在耍自己玩,偏偏那小脸认真,没有丝毫嬉皮笑脸的样。
尤其这小丫头说完就跑了,嘿,傅修怀盯着那甩着两条麻花辫离去的背影,暗道,小没良心的!
全家下放危机四伏,又连着四处跑生意,傅修怀时刻绷紧脑子里那根弦,直到在这样陌生的小山村,身边没有认识的人,才能松懈片刻。
乌云沉沉坠在天边,金灿灿的阳光若隐若现,似乎就要冲突遮挡。
也就是在这时,一只小手遮挡住天际乌云,出现在傅修怀面前。
“给。”林婉将一团草药塞到躺着的傅修怀*手中,低声道,“擦脸上的。”
傅修怀没怎么管脸上的伤,改开后处处是机遇,也处处是危机,就路上抢钱的都有,尤其爱对做生意的人下手。
这样的伤是家常便饭,以至于傅修怀面上几块青肿未消。加上父母不在跟前,他更加懒得理,甚至不需要掩饰。
目光落在手里已经用硬物捣过的一团不认识的草药,汁水浸润,傅修怀看着指腹渐渐变成深色,没动作。
小林婉眨了眨眼,以为这城里来的大哥哥不会敷草药,干脆又从他手中拿走草药,蹲在草地旁,指腹捻着一团团的草药往他脸上敷。
凉悠悠的触感袭来,傅修怀难得地忍着有人对自己动手动脚却没阻拦。
“好了。”小林婉给人敷好草药,想着扯平了,背着小背篓下山去了
家里猪草暂时够用,林婉连着几天都没上山,只偶尔听说郝三叔家亲戚有钱,买了好多年货,今天要走了,给全村小孩儿发糖,人人一大把。
家里大哥二姐都去了,林婉没去凑热闹,昨天亲爸林国富又回来一趟,甚至没多看自己一眼,言语间只有儿子,林婉觉得糖也不甜了。
全村小孩儿都去郝三叔家,林婉自己上山待着,却见到了即将离开回城的郝三叔家亲戚。
傅修怀觉得这小丫头真是,全村孩子都去领糖,明俊尤其开心,和大伙儿打成一片,偏偏这小丫头不领情。
“糖也不领。”傅修怀觉得这人傻乎乎的,实在是容易吃亏,“傻不傻啊?”
说着,将摊开手掌,将满掌心的糖递到林婉面前。
林婉眨眨眼,清澈杏眼看了看伤痕浅淡褪色的大哥哥,低眸扫过他掌心的糖,仍旧是拿走了边缘那颗金黄显眼的玉米软糖。
“我要这个,谢谢。”礼貌又规矩
林婉第一次感受到甜滋滋的糖持续充盈嘴巴的滋味,如今再看看长大后,已经不需要靠吃糖安慰自己。
可那份香甜的感觉在此刻重新萦绕心头。
林婉盯着正抱着孩子的傅修怀,猛然想到,他离开林家村后一个月,还发生了一件事,她始终没忘过的,也是大三时被傅明俊表白,犹豫后松口答应他交往的主因。
第47章 第47章林婉进入江城大学大……
林婉进入江城大学大三上学期时,意外与傅明俊有过几次交集,基本都是学校的活动,运动会时她要撰稿写报道文章发表在校报,傅明俊是运动员。
模样俏丽的林婉有着淡淡的疏离感,傅明俊第一眼被林婉的样子惊艳,后来又见林婉对自己公事公办,甚至几天后在食堂碰见也像不认识似的,不由上心。
就这么来回几次,傅明俊这个大学里的潇洒公子哥不仅没淡了心思,反而体会到了几分怦然心动的感觉。
大三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傅明俊便向林婉表白,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跟女生表白,不由紧张激动,甚至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策划,最后准备赶时髦,学其他校园学子那样,穿衬衫弹吉他,拿捏上文艺青年的范儿,在校园里一时引发轰动。
高大英俊的富家子弟弹着吉他表白,放在何时何地都引人瞩目,更何况是最青春活力的大学校园。
彼时的林婉一袭白色长裙,海藻般的秀发随风飘扬,正准备去图书馆的她怀中是一沓书本,有些怔愣地被拦在操场,听着眼前的男人弹着吉他唱着歌。
如果自己不是当事人,林婉会夸一句,这画面确实赏心悦目。
奈何,她就是当事人。
傅明俊唱了半首歌,乐呵呵向林婉表白,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情诗:“林婉同学,请欣赏我为你写的诗,啊——”
啊的一声前奏刚刚开始,林婉便打断了他:“傅明俊同学,不好意思,我赶着去图书馆复习。你如果有闲情雅致,可以让其他人欣赏,我就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
说罢,白色长裙裙摆轻扬,转瞬离开。
围观的同学们或兴奋或激动或遗憾,唯有傅明俊面上不见什么情绪,仅眼中残存迷恋。
几个室友纷纷安慰:“俊哥,算了算了,这林婉没眼光!不跟她一般见识!”
“你表白她都不接受,我看这中文系系花是要上天啊。”
“俊哥别伤心,走,我们喝酒去~”
傅明俊一把摆脱几人:“谁伤心了?看看林婉同学多有气质,拒绝就拒绝,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懂!”
其他人只当江城大学91级最英俊潇洒的富家子弟追求中文系系花失败,却没想傅明俊居然没有放弃。
见天地去帮着林婉打水、拎林婉的热水壶比拎自己的还熟练,打饭时主动让出自己排队的位置,节约林婉的排队时间,甚至去图书馆当好学生,同林婉一个大桌子看书。
林婉被这人的耐心和厚脸皮震惊,却也不算太反感,实在是傅明俊皮相好,又能说会道,碰见时始终掌握着一点点分寸,使二人有一点交集又不会越界。
只是总这样不大好,林婉婉拒几次没能阻止他的追求,下定决心找个机会彻底说清楚,打消这人的念头。
她自小对情情爱爱的没太大兴趣,进入大学也一心学习和挣钱,没工夫和这样的有钱人玩乐。
傅明俊对于林婉第一次主动约自己见面满怀期待,想着金城所致金石为开,这就是坚持的力量,打扮得英俊潇洒出门,甚至买了一束红玫瑰,准备迎接自己的第一次恋爱。
林婉打好腹稿,准备一次性和傅明俊说清楚,却在还没开口时,被傅明俊一句熟络地攀关系震惊。
“林婉同学,我们这就是天赐的缘分!你可能不记得了,别说,我都差点不记得了,原来我们小时候见过!”
林婉一愣,原本准备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什么时候?”
“我小时候去林家村玩儿,和你们村小孩儿玩得可好,那时候我零花钱多,天天请大伙儿吃糖。”傅明俊对于十岁出头的记忆已经模糊,只留有隐约的印象,这还是听说林婉是林家村的人才突然想起来。
城里来的孩子天天请村里小孩儿吃糖林婉心念一动,怔怔看着眼前眉飞色舞聊起林家村生活的男同学。
“那是你回城后”林婉几乎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给了我很大一袋玉米软糖吗?”
傅明俊隐约记得好像有这事儿,毕竟自己当初发糖发得太多了,当即点点头:“是啊!看看,这是不是缘分!”
说罢,傅明俊将手里的玫瑰花往林婉怀中一塞,满面春风道:“林婉同学,做我女朋友吧!我们这可是从小到大的缘分,老天爷都看好的。”
想到那一大袋玉米软糖,林婉心头沉甸甸,一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当年,傅修怀带着侄子和大院里的小弟离开,村里人都道城里人走了,小孩儿们天天有糖的好日子没了。
林婉依然没变化,只最后拿走那大哥哥的一颗玉米软糖放在兜里,她还没舍得吃。
直到一个月后,家里突发意外情况,不年不节的,林婉看见亲爸亲妈回来了,她心中燃烧着小小的希冀,想着父母会不会是后悔了,来接自己
白日梦始终是白日梦,林婉听亲爸亲妈和大伯伯娘诉苦,原来服装厂流言四起,有人说他们生的儿子是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如果真的坐实了,工作都可能不保。
两人火急火燎赶回来,同大哥大嫂一家串好词儿,又拎着东西和村民嘀咕几句,打点得妥当。最后,夫妻俩看着十一岁的女儿林婉,认真严肃:“婉婉,待会儿有叔叔来调查,问你什么,你都要记得说我们是你的二叔二婶,你的爸妈是你大伯伯娘不对,别叫大伯伯娘了,记住了啊!你要是说错话了,爸妈的工作就要不保了,到时候怎么养你和你弟弟,千万不能说错话,婉婉乖,听话!”
林婉晕乎乎的,以为自己在做梦。
哪怕被过继出去,可她也没改过口,心底里始终觉得自己有爸爸妈妈,可现在他们让自己叫他们二叔二婶。
服装厂派人来调查走访,附近村民已经被打点好,沾亲带故的村里人帮个忙不是问题,至于林国有两口子也在亲弟两口子的哀求下完善说辞。最后,那调查人员看向林婉,问她:“这两人是你什么人?小孩子可不要撒谎,有什么就说什么,叔能给你做主。”
小林婉瞥一眼亲生父母,见他们朝自己使眼色,紧张害怕得面部表情有些狰狞,最终咬了咬唇,低声回答:“是我二叔二婶。”
话音落地,林国富和陈秋红终于松了口气,朝林婉投去个赞赏的眼神。
林家一团乱,匆忙应付了调查组的人,这才喘了口气。将人送走后,林国富和陈秋红给家里买了几斤猪肉,张罗吃个饭后第二天回城。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林婉独自上山,寻了个清净地方坐着,她也没注意,这块儿是之前城里来的大哥哥爱躺着的地方。
想想刚刚亲口叫亲生父母二叔二婶,小林婉绞着手指发呆,心口泛着奇怪的苦涩,有点难受。
无意中从兜里摸到一个月前得来的那颗玉米软糖,林婉轻轻剥开糖袋子,盯着金黄的糖果,鼻息间满是香甜气息
就在林婉准备将玉米软糖送入口中时,路边邻居家的大黄舌头一卷,将林婉手中的糖给夺了。
小林婉愣愣看着抢糖吃的大黄狗,一时没了脾气,心头那股子委屈攀升。
真是连狗子都欺负自己。
小林婉委屈巴巴地撇嘴,忍着眼泪没落下来,却在下一秒,一个皮球打到自己头上时,终于没忍住。
“哎呀,你砸到人了!”
“不是我干的!是俊哥扔的”
傅明俊回城里一个月,又想起林家村的小伙伴,央求着父母再送自己来玩儿,毕竟小叔要去别地儿做生意,严防死守不让自己跟着,他在城里更无聊。
幸好小叔大方,给了零花钱,还在城里买了好几袋子糖让傅明俊带给村里小孩儿,甚至特意叮嘱了几句要给谁糖,傅明俊心不在焉地应下,到了村里就抓紧来玩儿。
结果一个皮球居然砸到个女孩儿脑袋。
他琢磨自己的力道不大,应该不至于哭成这样吧,那坐在草地里的女孩儿眼泪直淌,豆大的泪珠滚落,却没有任何哭声,看起来真的很疼。
傅明俊理亏,低声哄了几句:“喂,我砸了你脑袋一下,有这么痛吗?你别哭了吧”
小林婉摇摇头,其实脑袋不是很痛,只是她忍不住,她也不想哭的。
向来是和男孩儿打交道的傅明俊可没这种经验,手足无措地站了几分钟,突然想到什么,忙往回跑,不多时,将一个大袋子扔到林婉怀里。
“这糖给你,你别哭了啊,再见!”傅明俊来去如风,只留林婉抱着怀中沉甸甸的袋子愣住。
袋子打开,林婉窥见满袋金黄灿烂,全是玉米软糖,兴许得有一两百颗,是林婉从没见过的数量,双手一捧,甚至能听见哗啦啦的声音。
傅明俊解决了难题,同村里几个小孩儿奔跑在田埂上,听铁蛋问起:“俊哥,你不是说你小叔要把那袋糖给谁吗?你怎么全给林婉了?”
“是哦!”傅明俊挠挠头,临走时小叔让自己把那一大袋糖给谁来着,说是林家村哪家的小女儿来着,“算了,我也不记得了,给就给了,毕竟我砸人脑袋了。”
林婉至今还记得那沉甸甸的分量,上百颗玉米软糖的分量,全在自己怀中,那一刻,她仿佛忘却了一切悲伤,被香甜的气息包围。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婉在大三那年面对给了自己一大袋玉米软糖的傅明俊,一时松口没说出拒绝的话,稀里糊涂成了人女朋友。
回忆在脑海中越发清晰,心底的猜测也如破土而出的嫩芽疯狂生长。
次日一早,傅家人陆续外出忙碌,林婉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饭,傅明俊却从外面走了回来。
昨晚他没回家,跟一帮好哥们喝了个通宵,这会儿一身酒气,准备倒头就睡。
瞥见餐桌旁抱着豆豆吃早饭的林婉,傅明俊脚步一顿,最终收回视线,径直离开。
“傅明俊!”
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林婉叫自己的名字,傅明俊惊讶转身。
“我有事找你,你现在有空吗?”
傅明俊和林婉去到后院,他想不到林婉会有什么事找自己。
“当年,你去林家村那年的事你还记得吗?”林婉脆生生的声音仿佛唤醒着傅明俊沉睡的记忆。
“那时候我好像十一二岁,这都十多年了,有点印象,不过不多。”傅明俊如实回答,却猛然想起大三时追求林婉时说过的那些话,只道两人颇有缘分,原来小时候就见过。
现在看来,这缘分似乎挺浅,当时认为是老天爷都看好的,没想到老天爷没敌过小叔傅修怀。
林婉追问:“那你记得你回城后一个月又回过一次林家村”
“这我有印象,那时候觉得村里自由自在,我是回去玩过。”不过也是唯一一次,后来傅明俊在城里风生水起,再没去过林家村。
“你给过我一袋玉米软糖,很大一袋子。”林婉声音低沉,似是从心底低吟而来,“那糖是你买的还是你小叔?”
傅明俊并不懂林婉怎么突然问起多年前的小事,只照实回答:“我小叔买的,他掏钱买了好几袋吧,应该是这样”
过往的记忆随着此刻的诉说竟然渐渐清晰起来,傅明俊扯了扯嘴角:“我记得当时我还砸到你脑袋了对吧?我真是手贱。”
“所以你给了我好大一袋糖。”林婉至今仍记得那分量。
“我想起来,那糖其实是借花献佛,我小叔当时买了叮嘱我要把那袋糖给谁来着,其他几袋糖分给村里小孩儿,不过我玩心大,当时压根儿没仔细听,就给你赔罪了,回去我小叔问了一句,我还说给了。”
那袋玉米软糖的分量似乎在心口沉甸甸的,林婉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早饭过后,林婉收拾好背着包外出,准备坐的士去考驾照,今天傅修怀有重要会议,没法和林婉一道。
林婉倒是不介意,临走时亲了豆豆两边脸一下,又让豆豆往自己脸颊上贴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妈妈去考驾照了。”
豆豆咧嘴露出豆米似的乳牙:“ma!ma!”
原本只是跟闺女道个别的林婉惊喜:“王婶,你听见没?豆豆叫我了。”
王婶正在择菜,闻言笑道:“听见了!哟,小丫头会叫妈了,真是个机灵的。”
林婉又抱着奶团子贴了贴,这才离开。
自己看过书籍,又和傅修怀练过数回车,林婉此刻坐在考场上丝毫不紧张,甚至隐有期待。
理论考试结束,坐上考试用车时,林婉把着方向盘,一脸专注沉静,有条不紊,反应灵敏。
当天的考试当天出结果,一个小本本盖着钢戳新鲜出炉,烫得林婉心头熨帖。
自己竟然真考到了驾照!
心情大好的林婉回到傅家,一进屋便向家里人报告好消息。
傅志勇和蒋月英正在家带着豆豆玩儿,闻言直夸林婉:“还是你们年轻人本事,这一下就考到了。”
蒋月英更是琢磨着:“再买辆车好了,你开着也方便。”
林婉刚要拒绝,又听婆婆道:“跟修怀没关系,妈给你买。不过妈没修怀那家底,咱们挑个经济适用的。”
林婉不由震惊,婆婆这么有钱?还要给自己买车?!
这事儿,她没应下,只是这份喜悦能感染人,等邻居何燕妮上门时,她忙报喜讯。
“燕妮姐,我考到驾照了。”
何燕妮眼一亮:“哎哟,可以啊林婉!以后来开车!”
林婉咋舌:“一辆车也太贵了。”
何燕妮:“怕什么,傅老板缺这点钱?”
“我拒绝了他买车,想想要是真开个那么贵的车,我心里还发颤呢。”
何燕妮笑她想得太多。
当晚,傅修怀忙碌一天回到家中,林婉正推着婴儿车同公婆一起带豆豆散步,见到男人身影,她迫不及待报喜:“我拿到驾照了。”
傅修怀点点头:“我教出来的,是有本事。”
林婉嗔他一眼,这人也太
“修怀,我说给婉婉买辆车,你帮着挑挑。”蒋月英不会开四个轮子的,想着年轻人会就试试。
傅修怀婉言拒绝:“妈,这事儿您甭操心。”
蒋月英担心儿子不上道:“那你多琢磨着。”
“知道。”
林婉没太在意这母子俩的对话,天色暗淡后回到卧室,林婉又逗着豆豆叫了妈妈,一脸兴奋。
傅修怀剑眉微挑:“再叫声爸爸?”
想想当爸的正羡慕嫉妒自己,林婉帮忙教孩子:“豆豆,来,叫ba~ba~”
豆豆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漂亮的黑色眼珠转动,没吭声。
傅修怀挽着袖子,似是要大干一场:“豆豆,叫baba,baba,baba”
教的人认真,连着教了好几遍,傅修怀和林婉满怀期待看着孩子,却听豆豆道:“en!”
惨被闺女占便宜的傅修怀:“”
看热闹的林婉实在憋不住:“哈哈哈哈哈。”
豆豆嘴里发着无意义的音节,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只睁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眼眸中闪烁着无辜的光芒。
***
盛夏时节,江城热浪滚滚,早上出门上班时温度稍低,已有了驾照的林婉依旧骑着自行车穿梭,却难得地自心底平静,对周遭燥热免疫。
来到服装厂,依旧镇静熟练地工作,核对好服装情况,再上三车间监督验收。
三车间工人基本都是熟手,业务能力没的说,资历最浅的工人也进厂快一年,基本没什么差错。
洪主任让林婉随机抽检,主要是检查衣服细节做工,尤其需要核定验收标准。
“所有丝线必须规整、藏在衣服里面,外面不能有任何线头和显眼的针脚,腰线、肩线以及背部开线的高度和长度必须标准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误差,颜色比对也一样,色号差一点就差之千里,有些乍一看看不出来,仔细瞧也是能发现问题的”林婉随机抽检了一批服装,没发现什么问题,“三车间的能力没的说,生产的衣服完美符合标准。”
厂里人人以自己的手艺为骄傲,这话夸到众人心坎上,一个个干活更有劲。
只是,轮到最后一个款式的红色吊带背心与白色短裤套装检验时,林婉敏锐地发觉一百件红色吊带背心里有几件有颜色误差。
服装厂的上色有严格的标准,色号敲定匹配,后续用色剂便固定下来,像这款红色吊带背心选用的红色是试点项目精心选用和调配的,比一般的大红色鲜艳几分,更为活泼,又比之紫红、桃红这样的色彩多了几分正色,很是适合夏天。
“洪主任,这十件背心颜色不对。”林婉让众人仔细一看,起初都觉得是一样,多看看还真艰难挑出不一样。
“这颜色好像稍微淡了一点儿。”
“我怎么看不出来哎,不对,好像是差一点点!”
洪梅叫来负责调配衣服颜色的工人:“林国富,这衣服颜色怎么回事?”
林国富自诩是厂里工龄不短的老资历,本就对洪梅这个女主任不大服气,加上洪梅旁边还站着自己的闺女林婉,他更受不了被这两人质问,当即梗着脖子道:“没怎么回事,这就是一个色啊。”
见林国富坚称颜色没问题,洪梅当即黑了脸:“林国富同志,大伙儿都看得出来颜色有差距,你别睁眼说瞎话!”
“洪主任,你可别仗着自己是领导就欺负我们这种老实的老工友!”林国富气哼,脸皮总比这女主任厚些,到时候传出去,看看谁没脸,“这不都是大红色,哪有什么不一样,我看是有人没事找事!”
林婉见洪主任被气得不轻,自然明白一个车间上百人,管理难度不小,尤其遇到油盐不进的,往往只能受气,当下拦了拦洪主任。
“既然有不同意见,那就测一测吧,用专业仪器来测”
林婉话未说完,林国富先急了,这吃里扒外的死丫头,竟然真帮着外人来害自己亲爹,当下怒目相视:“林婉,你——”
“林国富同志,工作时间请注意情绪。”林婉对洪梅道,“洪主任那十件背心需要报废重做。”
洪梅点头,厂里试点的高档服装要求高,一丝误差都不能有:“林国富同志,你负责的颜色调配有问题,报废的损失就由你承担,以儆效尤。”
“我管你什么油!想让我赔钱?没门儿!凭什么说我弄的,有没有证据?”林国富可知道十件衣服什么价钱,那不是剜心嘛!“你们就这么对厂里老职工的?信不信我找何书记和尤厂长反应情况!”
洪梅看向和林国富一组的工人:“如果没有证据,那就一个组一起赔好了。”
此话一出,其他工人纷纷不干了,未免被林国富牵连,各自嘀咕起来,有个中年工人站出来:“就是林国富干的,他倒色剂再加水搞得不耐烦,后面水加多了,我劝他好好干,他还说谁能管他,反正都差不多。”
“张大海,你胡咧咧啥!”林国富愤怒出声。
“我也听见了,林国富,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别连累我们!”另有两个工人站出来,林国富气得瞪圆了眼。
洪梅给了林国富两个选择,要么承担衣服报废损失,要么上书记和厂长那里找人评理。
林国富再蛮横,此刻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只能骂骂咧咧咬牙认下。
经过这件事,所有人看出此番试点项目的高标准高要求,甚至会不留情面处罚,个个严阵以待,不敢松懈
从服装厂下班离开,林婉意外在厂子门口见到辆黑色小轿车,有些陌生的牌子,她不大认得,可倚靠在小轿车车身旁的男人,她却认得。
“你换车了?”车子不是傅修怀的桑塔纳。
傅修怀歪了歪,示意林婉上车,自己则坐入了副驾驶座:“试试车。”
林婉一个星期前拿到驾照,这会儿想着开车有些跃跃欲试,稍稍熟悉片刻便发动车子。
小轿车平稳顺畅地行驶,林婉专注盯着前方,耳畔传来傅修怀的声音:“开着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林婉仍旧疑惑,“你的桑塔纳呢?真换车了?”
“这是你的。”傅修怀淡淡道,“桑塔纳还是我开。”
林婉在红灯处停车,不由惊讶:“你什么时候买了车?”
“一个月前订的车,刚到。”傅修怀说这话时不像是在说买车,像是在说买菜,甚至不忘补充,“也退不了,你不开,家里也没人能开。”
林婉:“”
等开着车回到别墅区,林婉将捷达停靠在傅修怀的桑塔纳旁,仍在震惊。
这个男人不声不响居然早就订好了车,甚至在自己学车之前!
“你倒是有信心,要是我没考到驾照,这车不白订了?”林婉嘀嘀咕咕,又觉得傅修怀败家,十来万的车说买就买,真的很可怕。
傅修怀听着败家这词挑了挑眉:“行,以后买什么都向你请示,你不发话,我不敢买。”
林婉知道他故意打趣自己,没再接这茬。
暗夜里,仅剩车灯发出亮光,划破沉沉黑暗,待车灯熄灭,两人回到别墅往楼上走去,只是还没走到卧室便听到书房传来叮铃铃的响声。
傅修怀近来工作繁忙,生意场上的事一个接一个,处处都要操心,朝林婉示意一下去书房接电话的功夫,林婉隐约能听见男人的声音,同从前一样。
“他还想在工程上啃一口?呵”傅修怀冷哼一声,捏了捏眉心,“让他有多远滚多远,白日做梦倒是可以醒了,再烦我,他原本的工程也别干了,直接全部滚蛋。”
林婉侧目注视着男人,此刻在他剑眉星目的面容上窥见了几分少年时的影子,几分不羁与几分霸气。
不过岁月铸造,如今的傅修怀举手投足间多了些成熟意味,也更有底气。
推开虚掩的房门,林婉轻手轻脚靠近男人,从自己衣兜里掏了掏,一拳侵入傅修怀的西服衣兜,转瞬离开。
傅修怀手中听筒还未放下,窥见来去匆匆的妻子并没有闹明白缘由,只抬手摸进自己的西服衣兜,低眉只见满满一兜的玉米软糖,金黄灿烂。
第48章 第48章卧室柜子里有不少玉……
卧室柜子里有不少玉米软糖,豆豆往妈妈身上爬,手脚并用地靠近,没多久便发现妈妈的衣服口袋里有捏着呲呲响的东西,伸着肉乎乎的小胖手要抓。
林婉抓了几颗玉米软糖给孩子,没撕包装,随便她玩。
豆豆许是发觉了乐趣,抓着几颗糖听声音,塑料袋子的声音清脆,在豆豆手中被抓来搓去,没一会儿功夫就往嘴里送。
“你还真是馋。”林婉一错眼的功夫就见闺女将玉米软糖的包装上沾满口水,小乳牙自然咬不动,可不妨碍她坚持。
将糖果远离闺女,林婉同豆豆大眼瞪小眼:“不能咬这个。”
豆豆眨眨眼,咧嘴笑,像是个小机灵鬼:“ma!ma!”
“叫妈妈也没用,你现在可不能吃这个。”笑意爬上林婉的眼角眉梢,抬手刮了刮闺女的鼻尖,嘀咕道,“你倒是会哄人。”
傅修怀推开房门,正听到当妈的评价闺女这话:“豆豆还会哄人了?”
“她想咬这糖。”林婉举着沾着口水的玉米软糖给男人看,“我不给她咬,竟然主动叫妈妈了,你说她是不是太小机灵了?”
傅修怀朗笑一声,一把搂起闺女,拿颗糖在她眼前晃:“确实是机灵,来,叫声爸,爸爸给你吃。”
林婉心知傅修怀不可能给孩子吃糖,这简直是诈骗。
可怜的豆豆看懂了爸爸的演示,张口就是:“ba!ba!”
叫是叫了,最后糖没得到,豆豆眼睁睁看着爸爸把糖拿走,撇撇嘴,准备嗷嗷哭两声。
只是小嘴巴刚要张口准备,就被爸爸塞进个真玉米棒子,她两手都要拿不住,一时被转移了注意力,嘿嘿,好玩儿。
林婉见状轻笑,这也不知道算不算诈骗了。
将床上散落的几颗玉米软糖收起来,林婉将其全部放到卧室柜子里,金灿灿的一抽屉霎时耀眼。
抽屉合上,林婉转身看着傅修怀,终究是没对他说起往事,也没问他当年为什么在走后仍然惦记着送回来一大袋玉米软糖。
她想,她知道答案了。
时隔多年,仍然快被那份金黄的暖光所包围。
豆豆这小丫头似乎真的随妈,自打咬过玉米软糖的包装袋,就盯上了那抽屉。
奶奶抱着她四处看四处玩儿,她就指着五斗柜最上层的抽屉咿咿吖吖的。
蒋月英还以为里头有什么好东西呢,结果打开是满抽屉的玉米软糖:“豆豆,这糖你现在可不能吃,等咱们长大了,奶奶给你买糖啊。”
豆豆蹬了蹬胖乎乎的小脚丫,很是不满。
等林婉下班回来,蒋月英向儿媳“告状”:“豆豆真是馋,这么小就惦记吃糖了。”
“随我。”林婉第一次有如此深刻地认知,“我就最爱这糖。”
“你们娘俩爱,修怀倒是不怎么吃糖。”蒋月英说起儿子便滔滔不绝,“以前条件不好,一年见不了两颗糖,他投机倒把搞到些糖,都带家里来优先咱们女同志和小孩儿吃。”
林婉想想他买糖发糖的样子,倒是一如既往。
傅修怀听母亲和媳妇儿提到这件事,却反驳:“我本来就不爱吃,妈,你别说得我多委屈自己。”
蒋月英笑骂:“你就是个最嘴硬的。”
当妈的哪有不了解儿子的,家里下放前,这小子分明也是会经常吃糖的。
林婉戳了戳傅修怀的手臂,学婆婆说话:“嘴硬~”
次日,傅修怀穿戴整齐去公司上班,就在下车后前往电梯的路上无意中发现西服口袋里有个小小的异物,掏出来一看,赫然是一颗玉米软糖。
傅修怀薄唇一弯。
自这天起,傅修怀每天都会在衣服口袋里发现一颗玉米软*糖,像是准时报道,毫无例外。
喜天商厦竣工后的剪彩仪式策划会议上,手底下的员工汇报着方案,毕竟是江城第一高楼,剪彩仪式相当隆重,届时出席的大人物不少,自然造成了多方势力拉锯。
人人都有安排有私心,各种领导的名单和站位,各路富商的邀请,傅修怀听着员工汇报着不同势力对商厦商铺的入场需求,不禁头疼。
抬手揉了揉眉心,傅修怀正想怒骂两句,却伸手往下隔着西服口袋摸了摸那小小的异物。
员工们知道这事儿不好办,需要多方协调,见自家老板脸色不大好,估摸连市里领导都要数落几句,就见他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变魔法似的变出来一颗糖。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飞,金黄的玉米软糖在他掌心被揉捏,众人震惊,大老板还挺有闲情逸致啊不对,还挺幼稚啊,这多大的人呢,竟然还随身带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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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每日都往笔挺的西服口袋放一颗玉米软糖,搞定了这件事才能安心上班。
有了驾照也有了新车,林婉一开始也没敢自己往闹市区去,主要开开人少的城区,再不然就是有傅修怀在场的情况开开车,心里安稳些。
等慢慢熟练起来,林婉也能开着车上班,一扫夏日炎炎上班路的燥热。
服装厂人来人往,林婉的车停在路边,倒是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随着生产质量和款式的提升,厂子效益节节攀升,林婉盯着的销往省外的服装也在验收,装车运送,前往从未踏足过的区域。
走在时代前头的服装厂如今引领着时髦,服装一经上市便引发火爆追捧,就是在省外也不例外。
林婉接收着来自省外商超柜台的数据反馈,心中稍定,同其他同事播报喜讯时,却很是淡然:“省外销路好,不少城市都想追加订单。”
李邦德闻言惊喜,却奇怪:“林婉姐,你怎么一点儿不激动。”
林婉扯了扯嘴角,每回听到李邦德叫自己姐都有些害怕,总担心折寿了,偏偏这人现在是心服口服,半点不挣扎,叫得很欢脱。
“我心里可高兴,没看出来吗?”
周传芳摇头:“你倒是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挺好,适合当领导。”
林婉轻笑:“说得像是我要篡位似的,可别让王副厂长听见。”
就在办公室的王副厂长跟着笑了笑:“篡位的声儿也太大了,你们再私下商量商量来。”
众人都跟着乐了。
服装厂销往省外城市的第二批服装迅速投入生产,一回生二回熟,照理说,这下应该是工期正常,流程顺利。
可偏偏就出了岔子。
衣服卖得好,厂里给工人的奖金也高,人人干活有劲头,可也有人开始偷奸耍滑。
林婉同洪主任一合计,追踪调查一番,就发现衣服没能按时成装的根源问题仍旧是出在了颜色调配环节。
三车间工人们上个月的工资奖金到手极高,将唯一扣钱赔偿损失的林国富羡慕坏了,这人就是比较心容易出问题,这么一来,他心头不平衡,第二批生产时便开始懒懒散散怠工。
颜色调配都没错,色调色度都正,挑不出毛病,只是交色剂时间一拖再拖,因为他,后续每个环节都有不同程度的延误,以至于影响了最后的工期。
林国富这回有了经验,梗着脖子辩解:“我这颜色可没问题啊,红得统一标准,完全符合要求!”
他还就不信了,这才还能扣自己的钱!
陈秋红见自己男人被质问,放下手中活计就来帮腔:“咋地,还要扣屎盆子扣咱们工人的钱啊?我们一个个加班加点上工,要真扣钱可是丧良心!”
林婉和洪梅听她这话企图将个人问题上升到集体问题,拉拢所有工友站到对立面,不禁蹙眉。
洪主任扬声:“陈秋红同志,请不要上升问题,现在是处理林国富同志的个人问题,不光和其他认真工作的工人无关,就是和你也没有关系。”
陈秋红被噎了一句,正准备还嘴就听林婉道。
“要是谁想来掺和,到时候处罚结果出来就一起承担。”
这话一出,哪有人敢真的掺和,就连陈秋红也蔫了,她可怕被罚钱!
林国富面色涨红:“林婉,你什么意思!还想处罚老子,你算什么东西!”
洪梅这个主任他不搭理,可林婉可是自己亲闺女,竟然能这么不给面子,他气得直抽抽。
洪梅没想到车间还有这种蛮横的:“林国富同志,你工作不做好导致延误工期,现在还撒泼,真当厂子是你开的了?”
“我就是延误工期了怎么了?”林国富气血上涌,哪里还管得住嘴,“我可是厂里的老资历,你们还想怎么?”
林婉早就对这人没了任何期待,看向他的眼神如同陌生人:“资历再老能越过领导去?既然这样,就请示王副厂长吧。”
“你少拿王副厂长压老子!”周围几十个工友看着,林国富深知此刻不能丢人,当即回呛。
“这么说,你是想坐我的位子了?”王副厂长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车间,引得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林国富见到王副厂长时,身体倏然绷紧,几乎都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有没有说些不该说的。
私下里放两句狠话和真的见到领导不一样。
“王副厂长,我不是那意思,实在是这两人太欺负人!”林国富打起感情牌,“我十七岁就进了服装厂,已经有了三十年工龄,在厂里那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现在有人仗着得势就想欺负我们这些老骨头,您可要给我们做主。”
一番话声情并茂,又是搬出自己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划分站队,试图上升问题,林国富就不信了,真拿那丫头片子没办法。
厂子向来看重工人,尤其是资历够的老人,他心里有把握。
王副厂长淡淡扫他一眼,只问了一句:“你刚刚说故意延误工期。”
“我我不是”林国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会儿自然不承认,“我不是那意思。”
王副厂长面向众人:“你们刚刚听到没有?”
围观的工人们点头:“听到了。”
“好。”王副厂长向来时服装厂领导中最随和的一个,此刻却敛着严肃神色,沉声道,“上个月工作不负责导致报废衣服,这个月又故意延误工期,甚至对负责人叫嚣,不服管教,屡教不改,既然你这么能耐,还是去别的地方高就吧。”
林国富愣在原地,全身血液都差点凝固:“王你说什么?”
王副厂长头一回在众人面前立威,气势沉沉:“三车间林国富,开除!”
服装厂轻易不会开除职工,除非真的犯了大错误。
林国富被开除一事瞬间传遍全厂,他自然不依,上门去拦尤厂长和何书记,骂骂咧咧将王副厂长一块儿骂了,求做主。
何书记向来反对变革,尤其是不赞成试点项目,林国富深知该找谁喊冤,拦着何书记就痛骂起那试点项目部
谁知,骂着骂着便发现何书记脸色越来越不对
“林国富也是疯了,不知道我们试点项目部是厂里的香饽饽?销量领先,工人们的奖金也最高,甚至能反哺其他车间,他不会真以为何书记会帮他吧。”李邦德听闻林国富被保卫科带走,何书记还在人群中义正言辞批评他闹事,影响厂子的正常生产秩序,行为恶劣,王副厂长处理得好。
林婉清楚何书记之前的态度,这阵子面对试点项目部的成功却没有一个台阶下,林国富这一出反倒是给了何书记台阶,舒缓地站到了试点项目部的这边,也不会打脸,反倒让其他工人们自然接受这一变化。
林国富人到中年失了铁饭碗,几乎是一蹶不振,却找不到发泄出口,只能在家骂骂咧咧,怪罪媳妇儿不帮自己,不在一条战线。
陈秋红哪儿敢帮,她担心自己的铁饭碗也没了!
***
林婉看着公示栏上的红头文件,公示着林国富被开除的消息,一时恍惚。
当年为了不因为生下二胎丢掉工作,林国富将亲生女儿被过继出去,如今兜兜转转,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林婉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销往省外的第二批服装抓紧生产,终于赶在工期截止时装车,也就是这天,江城还有一件大事发生。
江城第一高楼喜天商厦历时一年竣工,今天将举办剪彩仪式。
忙完手头工作,林婉跟厂里请了假,也受邀去凑个热闹。
喜天商厦修建在江城大力发展的城南,高楼拔地而起,伟岸身姿悍然矗立,带着令人仰望的高度与气势,在阳光下光芒万丈。
剪彩仪式上,数江城政府领导到场位,另外还有受邀的各路富商,以及港商代表杨明辉先生,而在一旁招待的正是凯华老板傅修怀。
红绸带一拉,众人手持剪刀,面对各路媒体闪烁的镜头咔嚓剪下这欢庆纪念。
林婉在商厦里转了转,见各路柜台陈列,布置规整又带着时髦气派的架势,实在与以往常见的百货大楼不一样,处处都透漏着有钱。
大厅内,不少参观者流连,林婉居于其中,听到身旁感慨连连这喜天商厦太气派,不禁弯了弯嘴角。
林婉心头骄傲,想到傅修怀忙碌的日日夜夜,总觉得是值得的,一转头,便看见傅修怀陪同市政府领导与港商代表参观商厦,两人视线相遇片刻,林婉清楚地看见他勾了勾唇。
林婉朝他眨了一下眼,片刻后忙噙着笑意转移视线,没打扰那些大人物的雅兴。
蒋莉忙碌间隙来给老板娘送来水和糕点:“老板娘,老板忙着,之前就叮嘱我给你送水和吃的。”
“谢谢,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看看。”林婉两手被塞满,继续转悠,正好在二楼看见了自己服装厂的商铺位置。
时间是奇妙的东西,一年前的林婉迷茫无措,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奇怪的婚姻和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如今站在自己丈夫主导修建的喜天商厦,看着自己一手参与的服装品牌占据的商铺位置,心头一动
好事成双,喜天商厦选择的剪彩日期是个吉日,当天还有一件喜事,江城大学七十周年校庆。
从剪彩仪式现场离开,林婉独自驱车前往江城大学,中途接上何秋梅,听她夸起自己这个司机。
何秋梅不会开车,也没机会开车,不禁羡慕:“婉婉,看看你这架势,开起车来好帅哎!”
林婉笑了笑:“那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开车的感觉确实不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能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江城七十周年校庆广邀学子,而刚毕业一年多的91级同学们更是积极返校,在偌大的操场与在校学子共赴盛宴。
徜徉于熟悉的校园,教学楼、图书馆、食堂林婉的脑海中纷纷涌现往昔岁月,似远似近。
同班同学再聚,大家在食堂吃了顿充满回忆的晚饭,过去嫌弃的吃了四年的伙食此刻竟然全是美味。
傍晚时分,一行人聚集再出发,去卡拉OK厅唱歌喝酒放松,言语间满是对母校,对学生生活的怀念。
众人喝酒、喝饮料、唱歌,林婉今晚也喝了酒,没多久却见服务生给自己送来一瓶椰子汁。
“傅老板叮嘱的。”服务生显然是认得林婉了。
林婉莞尔一笑:“谢谢。”
班长王凯见状打趣:“林婉,你们家傅老板怎么不来?快来热闹热闹啊。”
开始夜生活时,不少人都叫来了伴侣,大伙儿上回和傅修怀相谈甚欢,没想到这位大老板很是随和,如今更是没了距离感。
“班长,你怎么不看新闻啊!”有同学闻言打趣,“今天是喜天商厦剪彩仪式,那楼不就是凯华盖的嘛,傅老板肯定来不了。”
提到拔地而起的江城第一高楼,人人向往,都打注意正式开张后好好去逛逛。
林婉轻笑:“那倒不是,他今天是挺忙,不过晚点会过来。”
“那感情好!这酒给傅老板留着!”同学们纷纷起哄。
傅修怀赶到卡拉OK厅时已经临近九点,到场便被自来熟的林婉的同学们罚了杯酒,他也没多推辞,直接饮尽。
林婉拽了拽傅修怀的衣袖,叮嘱他:“你悠着点,喝不下了就叫我来,别硬撑。”
她还记得上回这男人喝醉了,发“酒疯”。
傅修怀嘴角一抽:“我还没那么不中用。”
林婉:“”
酒过三巡,众人从天南聊到海北,又玩起摇色子,提问真心话。
林婉手气好,一次没输,就听其他同学被为难,尺度渐渐地越来越大。
呼,幸好,自己运气够好!
然而,林婉没庆幸多久,自己运气好,架不住有个队友拖后腿,傅修怀摇了个最低点数,光荣惨败。
王凯在同学们挤眉弄眼的起哄声中思考问题。
“班长,来个狠的!”一晚上林婉和傅修怀都没输,大伙儿这会儿是跃跃欲试了。
王凯点点头:“好!”
然后面对气势沉沉靠坐在卡座的傅修怀和一脸沉静清冷的林婉时,王凯的声音骤然小了下去:“你们第一次牵手是什么时候?”
“哎~~~”同学们怒其不争!这问的什么问题!丢人!
林婉很想摊手,她什么都不记得,这个问题无可奉告。
至于傅修怀,众人齐刷刷看向他,却见他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低沉声音与喧闹的鼓点节奏应和:“在你们江城大学后门的闹市街上,夜里八点多。”
“哦~~~”众人还是激动起来,跟着嚎叫几句,能听到大老板和系花的八卦不容易啊!
当晚回到家中,林婉脑子里仍在反复回荡傅修怀那句话,两人第一次牵手是在学校后门?
关于那一年,她什么记忆都没有,心里却发痒,抓心挠肝的。
洗澡后换上睡衣,林婉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未果,等男人洗了澡出来,不禁好奇:“你说我们第一次牵手是在学校后门?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在那儿?”
傅修怀欺身靠近,深沉眼眸漾起点点光亮,微扬的唇角笑意带着三分邪性:“想知道什么?我们什么时候第一次牵手?还是第一次接吻还是”
最后两个字被傅修怀吞含着送到林婉耳畔,烧得她面颊发烫。
傅修怀望进林婉清澈的眼眸,低语:“好奇的话,我帮你回忆?”
修长手指攀上纤细的指尖,宽大手掌与之交握,十指交叉贴合,最是亲密无间。
贝齿被男人撬开,唇舌被勾缠吮吸,林婉嘤咛出声,那细微的声音却又被傅修怀吞吃,难以招架。
林婉感觉到身上一凉,新买的睡衣自床头滑落,男人赤裸的身体覆上来轻轻相贴的刹那,林婉控制不止地心头一颤,连带着身子也颤动一下。
“别怕。”傅修怀的声音较往日嘶哑低沉,似是压抑着什么情绪,宽大手掌游移动,“你的身体记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