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阑珊处(加更)
◎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元宵灯市自正月十四起持续三天三夜,其中最热闹的便是贡院街的灯谜会。
是时通街悬灯结彩,画屏影动。
琉璃灯、走马灯、彩纱灯琳琅满目,下悬一纸灯谜,猜中者可提灯自归。只是猜这谜语之前,须先纳了银钱给摊主,按灯笼样式的繁复从几十钱到数两银子不等。
街道人潮如织,踵不得旋,时璲将畹君护在身前,便没人挤得到她。
畹君走马观花地看完一圈灯谜,却没有猜谜换灯的意思。
时璲纳闷道:“怎么就没有一盏猜得出来的?猜不出来也不要紧,喜欢哪盏直接买下来便是。”
畹君白了他一眼。
谁说她猜不出来了?这些灯谜她能猜出十之七八,只是她觉得花那银子不值当。
往年逢上元灯节,云娘都会给姐妹俩一百钱出去游玩。
佩兰正是看什么都想要的年纪,一百钱买不到什么东西,畹君便总带她来贡院街这边猜灯谜。佩兰连字都认不全,更别提猜谜语了。
因此畹君领着她看一晚上彩灯,还能余下一百钱。最后到街边食肆吃两碗热腾腾的汤圆,吃完领着餍足的佩兰回家去,剩八十钱还给云娘。
从前牵妹妹出去的时候,她是照顾人的一方,心神多在妹妹身上,玩也不能尽兴。如今被时璲牵着,成了被照顾的人,反而令她不习惯起来。
时璲见畹君在他身侧,却总有拘束之意。
想来是他先前的行事吓着了她,如今虽然重修于好,到底有了裂缝。待要讨她欢心,又一时想不出女孩子的喜好。
正沉思着,畹君已转头望向沿街的花灯。
街边三三两两的游人在放孔明灯,其中不乏成双入对的少年男女。
她正看着出神,时璲赶上来牵住她的手,微笑道:“看什么呢?”
他的手匀称修长,暖玉般的触感萦裹着她的手心,有一种分外安心的熨帖。
畹君似有所感,盈盈一笑道:“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在灯会上看到出双入对的少男少女,总是会忍不住幻想,以后牵着我的人是什么样子。”
时璲垂目望进她那扑闪的乌眸,如浸在溪底的黑琉璃般清透,粼粼地照出他的影子。
他不由也微弯了眼眉,狭长的凤眸带出浅淡的笑意:“那我有没有辜负你的期待?”
畹君唇角漾起两个梨涡,却低下头隔绝了他的目光。
她对他的问话避而不答,转而问道:“你呢,你十几岁的时候,有想过将来的她是什么样的吗?”
时璲摇摇头,漫不经心道:“谁有空想这个。”
畹君轻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这明明是多么美好浪漫的期许,怎么到他口中,反倒成了不务正业似的!
她赌气不理他,转到另一处灯棚看花灯。
那棚架上挂着一排排精巧别致的花灯,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畹君正看得入迷,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
她举目望去,竟见不远处的棚架被拥挤的人群推倒了。
灯棚都是成排搭起来的,那边倒了这边也跟着倾斜,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便轰然倒了一排。
那棚架又高又重,要跑已来不及,眼见要砸到畹君头上,她惊得下意识瑟缩起来,想象中的重压却没有出现,那架子悬在离她头顶不到半尺的地方。
畹君颤颤张开眼睛,见是时璲挡在她身后撑住了架子。他虽体格高大,可那架子都是碗口粗的竹子搭起来的,连绵成排不说,还足有二人高。以他一己之力支撑起来颇为艰难。
畹君急坏了:“你撑不撑得住?”
时璲咬牙道:“你快出去,把巡逻的府军卫叫来。”
畹君慌慌张张地点头,跑出了那棚架的覆盖范围,回头一看已有许多人被压在架子底下,若非时璲撑着,还要压倒更多人。
满架子的花灯落到地上,烛火又猝然烧了起来。人群四散奔逃,推搡踩踏又倒了一片人,简直混乱不堪。
她一心记挂着时璲,拼命跑出大半条街终于找到了巡城的兵卫。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街上的突发状况,那队兵卫没等她说完便连忙拍马赶去。
等畹君气喘吁吁地跑回去,那混乱的场面已被府军卫控制住,只是火烧得更大了,风里都是呛鼻的烟气。
她在人群中四下张望,终于瞧见坐在街边的时璲。
他将外袍脱了放在一旁,脸上沾染了些许烟灰。模样虽狼狈,却不减从容的气度,此刻一边仰头喝着水囊的水,一边指挥那些红衣兵卫灭火救人。
畹君急急忙忙地冲到他身边,语无伦次道:“你没事吧?”
时璲笑道:“看你急的。我能有什么事?”
畹君见他的手背被火灼得通红,而放在一边的外袍被火烧得卷起一个大洞,眼圈登时就红了。
“都被火烧到了还说没事!”
她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一时无言,只好低头抹起泪来。
时璲慌了神,忙放下水囊给她擦眼泪。
未想他手上沾着黑灰,往她脸上一抹,那莹洁的玉容上立刻多出两道黑痕,像极了他小时候养的波斯猫,从外面蹭了一脸的炭灰回来,脸上花成一团。
时璲忍俊不禁,又把手指在她鼻尖也蹭上了些黑灰。
畹君摸了摸鼻子,摸到一手黑灰,登时又窘又气,拽起他的缂丝云纹衣襟便往脸上擦,顺势把眼泪也擦了上去。
时璲见她眼圈鼻尖通红,尚沾着淡薄水光,真似海棠一枝春带雨,更忍不住逗弄她的心思:“若是哪天太湖干涸了,合该找你去治水。”
畹君泛着薄红的泪眼不解地望向他。
时璲伸手掸了掸被沾湿的衣襟,笑道:“叫你去哭一场,那水不就涨回来了?”
畹君又羞又恼,抬手打了他一下。时璲不躲不避,服服帖帖地挨了她的巴掌,把旁边的兵卫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打扰他们。
时璲察觉来人,敛下笑意转头望向他:“什么事?”
那兵卫忙走上前,递过来一方油纸包:“大人,你要的东西买来了。”
畹君好奇地望过去,时璲便将纸包递到她面前:“百福轩的乳酪酥,专门让人给你买的。”
畹君怔然,时璲见她没有伸手接,干脆拆了纸包,从里面拈起一小块乳酪酥递到她嘴边,畹君只得张口接了。
时璲看她腮帮子鼓鼓,不由笑道:“在军中可是只有伤兵才有加餐的待遇。知道你受了惊吓,吃点好吃的补偿回来。”
畹君好不容易把口中的乳酪酥咽下,秋水含嗔地望着他:“那也该是你加餐,我又没有受伤。”
时璲展臂将她搂进怀里,转过手背望了一眼,不以为意道:“被火燎了一下,有什么打紧的。我的宝贝没事就好。”
畹君心跳停了一瞬,仿佛有一股暖流自心头漫向四肢百骸,暖意涨得快要满溢出来,却又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她慢慢地低下头去,将眼睛的酸意眨了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对我。”
时璲一怔:“为什么说这是哄小孩子的方式?”
畹君也说不上来。
可是在家里,云娘会摸佩兰的头,会亲佩兰的脸蛋,会把好吃的都留给佩兰,会把佩兰放在第一位。
这些待遇都是妹妹才有的,那可不就是哄小孩子的吗?
她别过脸,倔强地说道:“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人哄了。”
时璲皱起眉头,扣着下巴将她的脸转起来,强迫她与之对视。那双漂亮的长眼睛里不辨喜怒,正幽沉肃慎地审视着她。
他缓缓道出了心中的疑问:“你真的喜欢我吗?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真的在心里接受过我。”
畹君心中凛了一凛,垂下眼帘挡住那刀锋般的、仿佛要剖开她心扉的目光。
其实不是不喜欢,是害怕。怕自己习惯他的好,怕一旦沉溺在其中便不愿醒来,她情愿时璲对她坏些。
可是在这春夜良宵里,她没办法说出违心的话,她宁愿沉默,也不想欺骗他。
长久的沉默里,久到她都觉得无法收场的时候,时璲忽然松了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没事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仿佛撞在她心里,“以前是我对你不够好,我们慢慢来。”
畹君又有点想哭了。
她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却被他捧着下颌将脸仰了起来。
“别哭。”他低下头去吻她的眼睛,“看到你掉眼泪,我心里难受得要命。”
“谁哭了?”畹君强笑着打了他一下,“今天多开心啊。”
她心底有个极轻的声音说道:能跟你一起出来看灯,我很开心。
时璲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脸慢慢低下来。
畹君心里一慌,这还是在大街上呢!正欲推开他,想象中的吻却没落下来,而是在她唇角轻轻一吮。
她扬眸,正对上他抬起脸,花光灯影重新洒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殷红薄唇上沾着的几许糕点细屑分外显眼。
他舌尖轻轻一扫,将唇上的细屑抿入口中,似是回味了一番,方微微笑道:“还说已经长大了,怎么吃东西还沾在脸上。”
畹君赧然地红了脸。
此时远处传来戌时的钟声,她忙拽起他往外走。
时璲任她拉着前行,淡笑道:“去哪里?”
畹君头也不回:“亏你还是金陵人,难道就不知道上元灯节的重头戏么?”
“愿闻其详。”
她讶然回头:“你真不知道?正月十六晚是灯会的最后一天,办灯市的商号会抬出‘灯魁’,那是整个元宵最漂亮的花灯,听说光是制作便要花上三个月。灯魁一点上,整条大街琉璃光透、灯火辉煌,只消看上一眼便不虚此行了。”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说这话时眼中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那灯魁已在面前点亮了一般。
时璲倒来了兴趣,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这么喜欢,买回去让你天天看。”
畹君忙拽住他的手道:“你以为灯魁想买就买呀?”
时璲一挑眉,这金陵城还有他买不到的东西?
只见她煞有介事道:“每年多少豪富为灯魁争相竞价,就是为了买个好彩头。那灯魁没有几百上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时璲失笑:“我还以为要过五关斩六将呢,敢情就是花点银子?走,今晚这灯魁必须放你床头。”
畹君见他步若流星,没有半分犹豫的样子,竟不似在说笑,当真要把灯魁买下来送她。
她忙又拽停时璲,口中道:“等、等一下。”
他定住脚步,半回过头来看着她。
畹君半颔螓首,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有那银子买一盏灯,还不如把银子给我呢,我……我还能给你说两句好听话,岂不比买灯划算。”
“当真?”
畹君连忙点头。
时璲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那你在这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往后走去,清逸的身形顷刻隐在花光灯影里。
她立在街边等了一会儿,见不远处有一个挑着货担的老婆婆,正时不时地朝街边的馄饨铺子张望。
畹君猜她应当是腹中饥饿,又舍不得银钱,便顺手将那包乳酪酥送给了那婆婆。
那婆婆双手接过油纸包,千恩万谢地走了。
待时璲回来,不经意间往她身上一扫,随口道:“给你买的点心呢?”
畹君面不改色:“吃掉了。”
“吃掉了?”时璲轻嗤一声,“拿去赏人了吧?”
畹君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不悦,只得解释道:“我不是不重视你的心意,只是……只是我出来之前已经用过晚膳了,也再吃不下旁的。正好那老婆婆饥肠辘辘,把点心送给她吃,两个人都念着你的好,岂不美哉。”
时璲没说话,乌浓的双眸错眼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
畹君被他盯得发毛,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问道:“你生气啦?”
时璲摇摇头,忽然道:“你真是一点也不像谢府台的女儿。”
畹君莫名心虚。
她毕竟不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千金小姐,没办法做到谢四娘那样的养尊处优高高在上。
她承认她爱财她较真,她还有些泛滥的同情心。她小家子气,她知道跟时璲相处久了他迟早看出来。
“那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畹君闷闷不乐。
时璲轻笑一声。
她若是像谢知府,他反而不会多看她一眼。可那毕竟是她的家人,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喜欢你,干嘛拿这么多银钱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纸票在她面前掸了掸。
畹君眼前一亮,欣喜地拿过那两张纸票一看,俱是五百两的面额,宝源钱庄的票款。
她实在忍不住弯起的唇角,像怕他后悔一般,忙不迭把银票装进腰间荷包,这才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么多……会不会太让你破费了?”
时璲望着她澹然笑道:“那就得看你那两句好听话有多好听了。”
畹君咬了咬唇,却没有说话,而是拉着他往淮清桥边走。
走到桥畔,灯影渐稀,几株垂柳尚未抽芽,枝条在岸边投下横斜的疏影,将两人的细长的影子裹在了里头。
在这灯火阑珊的暗处,畹君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温软的唇贴上来时,时璲心里微微一颤。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香软的舌尖小心翼翼地探进来,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竭力克制那反客为主的冲动,按兵不动地等待她的动作。
清甜的气息从唇齿间渗进来,轻柔地绕着他的舌尖打转,所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便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昏暗婆娑的树影下,她那两丸黑水银般的双眸清亮摄人,映照出他年轻脸庞下那颗悸动的心。
风雪渐紧,洒落在炙热的吻里,如红炉点雪般骤然消散。
远处大街上花灯闪烁,那是旋转颠倒的银河星瀚,风远去了,人声与灯焰俱灭,天地间只剩彼此的吐息炽烈交缠。
【作者有话说】
小时大人:老婆的要求真奇怪[问号]但是满足就对了[摸头]
畹君妹妹:小金库+1000[哈哈大笑]
晚上八点还有一次更新,祝大家阅读愉快
第42章 留春住
◎“别走。”她如是说。◎
元宵过后不过数日,宣平侯府便已备齐聘礼,择正月二十四吉日送往谢府。
是日雪霁天晴,鼓乐拥导,二百名挑夫蜿蜒过街,方将那上百抬礼匣箱笥送入谢府。
谢府大堂里,媒人拿着泥金红纸誊的礼单高声诵念:“备金七百两、银一千两、珍珠十斛、大红罗十匹、绫、纱、缎、锦各五十匹……”
饶是谢知府对这门亲事不大痛快,听了那礼金详目也不由展眉。侯府这回是摆明了诚意,聘礼的规模远高于别家娶妇,给足了他面子。
谢四娘的生母二姨娘更是满面春风,瞧了眼谢太太脸上勉强的笑,心中不由隐隐得意。
她原是谢太太身边的婢女,生下谢惟良后才抬的姨娘。后来谢府一直未添男丁,倒叫二姨娘的身份水涨船高起来,这些年一直被谢家上下尊奉为如夫人。
谢惟良出事后,府里的人对她轻慢了不少。没想到这才多久,女儿又帮她把脸长了回来。
待媒人告退,二姨娘喝了一口茶,故作不安道:“我记得当初大伯家的大小姐嫁给侯府世子的时候,聘礼也没给这么多吧?这侯府也真是,对四姐儿出手虽阔气,倒叫她大堂姐脸上不好看了。”
说罢,挑衅似的瞥了谢太太一眼。
太太所出的三娘也说了亲,虽还未收聘礼,但怎么也不可能越过她的四娘去了。
谢知府听了很是受用,不无得意道:“几许聘礼,倒还在其次。搭上太子这条线,将来大哥在官场上也只能望我的项背了。”
谢太太应声笑道:“可不是。这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大哥儿虽不好了,可时家二郎如今也算老爷的半个儿,说起来助益倒比大哥儿强多了。”
见二姨娘脸色微微僵住,她又将身怀六甲的八姨娘拉到身边,温和笑道:“咱们四姐儿的聘礼,将来不都还是这肚里的哥儿的。到时这孩子我亲自教养,必定叫他承继老爷衣钵。”
谢知府捋须大笑,将谢惟良之仇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剩二姨娘恨恨地绞紧了帕子。
前头的消息传到后院,谢四娘对一旁的畹君冷笑道:“我这大哥,正常时净给人添堵,没想到废了反而还帮上了忙,叫侯府赔了这么多聘礼,成全了我的富贵路。”
畹君见她脸上的笑不似作伪,愈发觉得谢家人不可思议。那谢惟良再作恶多端,好歹是他们的亲人手足,怎么能冷血到这种地步?
她忍不住刺了谢四娘一句:“日中而移,月盈而亏,但愿四姑娘笑到最后才是。”
谢四娘脸上的笑一僵。
诚然姐妹们的羡慕嫉妒令她很是受用,然而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时二爷这份厚爱不是冲着她来的。
原本以为这一计偷梁换柱若成了,时二爷不认也得认。可他对付谢惟良的手段真叫人心悸胆寒,谢四娘虽算计着他,心中也是颇忐忑。
如今畹君这般说来,正好戳中她的心病。
谢四娘顿时微眯起眼,戒备地打量着畹君:“你想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畹君换了一副诚挚的笑容,“我比任何人都期盼这桩事顺利结束。如今也过了聘礼,时二爷不日要去浙江,待他回来便能与你成婚,再出不了什么差池的。”
见谢四娘脸色稍缓,她方小心翼翼道:“四姑娘,既如此,不如先让我家人离开金陵吧?”
谢四娘冷觑着畹君。
自己早已查明她在临安的落脚处,不怕她耍心眼。如今婚期渐近,留她家人在金陵倒容易让时二爷查到踪迹,不如早些打发走的好。
思及此,她微笑道:“这是自然。你放心,明天我派两辆马车,亲自送你娘和妹妹到临安。”
她特意在“亲自”二字上咬了重音,伸手拍拍畹君的肩膀,“你今晚便回去跟她们告个别吧。”
畹君得特赦归家,屋里的灯亮了半宿。
次日凌晨,雪风呼啸,灰蒙未明的天色更加阴沉。
谢四娘雇来的马车停在畹君家门口。
畹君招呼那几个监视她家的谢府家仆过来,让他们帮忙将行李箱笼搬上马车。
趁他们忙活之际,她又进屋去搀了云娘和佩兰出来。那两人都穿长袄,戴风帽,一出来便立刻钻进了马车去。
畹君朝那几个家仆笑笑:“妹妹体弱,吹不得风。”
那几人不疑有他,目送着马车启程。
畹君从荷包取出几枚足两碎银分与那几人:“几位大哥这些日子辛苦了,这点银子拿去打点酒喝暖暖身。”
几人谢过她,拿着碎银回去复命。
畹君见他们转过巷角,回过头去往家里的院墙内望了一眼,这才上了接她回谢家的马车。
回到谢府,那几个家仆许是复了命,谢四娘又敲打了她一番:“等我嫁进时家,自会放你离开。这最后关头,你别又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否则你、你的母亲和妹妹,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畹君只是点头。心里却冷笑:
她在谢四娘手里栽过一回,怎么可能再栽第二回?
那次她请时雪莹帮忙找了对假扮母女的艺人,今天早上在谢家众仆面前玩了一手李代桃僵,让那对艺人坐上了谢四娘派去临安的马车。
而待监视她们的人散去后,云娘按她的嘱咐,什么行李也没带,只拿着一百两领着佩兰坐上了去京城的沙船。
畹君仔细推敲着她的计划,并无什么错漏之处。
将来就算他们要找她,也只能查到临安那处宅子,可是那对艺人彼时早已自行离开。
她只需要等待一个机会摆脱谢四娘的控制,去到京城跟云娘汇合,便可以真正地重获自由。
这几日谢四娘忙着置办嫁妆,并不很留意畹君的行动。
她整日便只在屋里待着,估摸着日子算云娘和佩兰走到哪了。
夜色渐深,屋里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熹明的红烛。
畹君沐浴过后钗环尽卸,乌丝垂云,纱衫藏雪,正坐在床上数银子。
她拢共从谢四娘手里拿了八百两,共计给了二百五十两云娘,又花去一百五十两买临安的宅子;假扮千金也林林总总费去一百多两,如今只余三百两。
倒是在时璲身上赚了不少,除去他送的首饰,拿了他三个月俸银计二百四十两,元宵那夜又拿了一千两。
她身上如今算来有一千五百两巨款,想来在京城扎根足矣。
摩挲着时璲给她的两张五百两银票,畹君心头想的却是他对她的好。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沉沦,她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如果说先前她还抱有跟他厮守的一丝期冀,那侯府送来的聘礼则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她和时璲天壤悬隔,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权贵结亲,仅是礼金便花费甚巨。侯府聘的,是谢四娘身后的家族和政治资源,而她和他们有一道天然的鸿沟。
畹君扪心自问,无论如何她也值不了那么多聘礼。
她能给时璲的,只不过是一时的心动欢愉罢了。
哪怕他不计较她的欺骗,难道她要在他身边做个以色事人的妾侍吗?
畹君摇摇头,撇开那些无端的怅惘与遐思,将银票都收进匣子里。
刚合上柜门,外头便响起“笃笃”的扣门声。
畹君眉心一皱,这么晚了,谢四娘还找她干什么?
不过她素知谢四娘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只好耐着性子披了件长袄,慢吞吞地踱到外间去开门。
掀帘出去,才发觉那敲击声不是从门口传出来的,而是有人在敲她的窗。
畹君心中纳罕,走到紧闭的窗边一看,那敲击声却停了下来。
透过窗格上糊的高丽纸望出去,隐隐见到朦朦月色照着一地雪光,泛着银蓝的清晖。
“什么人?”她站在窗边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时而听到风吹过窗纸的鼓噪,愈发显出春夜的静谧。
畹君拨开窗钩,推窗探头出去望了一眼。
风挟裹着细雪迎面扑来,料峭清寒如带着一股熟悉的淡香。
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便倏然一暗,暖馨的气息兜头罩下来,唇边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唔……”
来人衔住她的双唇碾磨吮吻,封住了畹君喉间的低吟。
她双手抵着他的胸膛,好不容易从那突如其来的缠吻中脱开身来。
他立在窗外笑吟吟地看着她,如水月色淌在他脸上,俊挺的面容泛着玉刻般的光华,愈发衬得眉目深翠,方才吻过她的唇上却透着鲜艳的红。
畹君轻轻拂走他眉间的细雪,紧张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没给人瞧见吧?”
时璲转头朝外瞥了一眼,轻笑道:“我翻墙进来的。”
“你……”畹君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要见我递个信不就成了,何至于翻墙进来?那围墙那么高,要是不小心摔了可怎生是好!”
“谁摔我都不会摔。”
时璲撑着窗沿翻进屋里,抬手关上窗户。
“我等不及来见你。”站到畹君身边,他又低下脸来亲吻她,“这几天……有想我么。”
唇舌交缠,畹君被他吻得忘情,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得桌面上的茶杯一阵细响。
时璲腾出手来抱着她坐上那张紫檀圆桌,目光便正好与她平齐。
他抵着她的额头,凝视着她那如红梅映雪的脸颊,带着微微的喘息道:“我明天启程去浙江。”
畹君因亲吻而涣散的神智瞬间凝聚起来。她知道总有一日要与他分开,却未料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时璲望着她失神的眼睛,柔声道:“我让我娘将婚期定在五月。等我一回来,立刻娶你过门。”
他的手圈在她的腰肢上,被点燃的欲念压下去并非易事。他喉结滚动几番,终是汇成两个字:“等我。”
畹君回过神来,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轻声道:“明天……我送你出城。”
“我一早动身。”
她不悦:“你以为我起不来么?”
他一笑,偏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明天我从通济门出城。”
畹君“嗯”了一声,心中盘算起从通济门去往最近的码头的路线。
时璲见她垂着眼睫不说话,便拿鼻尖蹭了蹭她的脸蛋,笑道:“不高兴了?那笔聘礼还不能够安你的心么?”
说到聘礼畹君就不虞,拽着他的衣襟道:“你们家给那么多礼金做什么?我听说当初世子娶亲也没这么张扬,怎么你还越过了你哥哥去?”
时璲笑道:“侯府凡事有定例,我自然不可能越过兄长去。那多出来的礼金是我自己贴的。”
畹君顿时又急又气:“你贴这个银子干什么?”
时璲见她急得脸都红了,不由纳闷:“你不喜欢么?”
她不太高兴:“你不该这么破费。”
时璲拢住她的手,目光将屋子四周环顾一圈。这里虽然整洁舒适,可一看就是普通厢房,且临着后门,位置也不好。
“你家里平时应该很忽略你吧?”他唇角的笑意渐淡,轻叹一声,“否则元宵那晚,你也不会对我说那番话。我给你下了丰厚的聘礼,你的父亲嫡母就不敢再轻视你,我不觉得是破费。”
畹君眼颦秋水望着他。
时璲的话出乎她的意料,此刻心中既有种暖烫的熨贴,又觉得有苦难言。只得闷闷不乐道:“可是,那些银子都是你戍边卫国、出生入死才换来的……”
“原来你是心疼这个。”时璲笑道,指尖轻抚她蹙着的眉心,“你若真心疼我,就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猜女孩子的心思真比打仗还费神。”
畹君被他逗得扑哧一笑。
她轻轻拍了他一下:“还说你打仗多厉害,猜我的心思就没猜准过。”
“那你告诉我它在想什么。”
他伸手探向她心口,却不期然先碰到秀挺的玉峰,两个人都愣住了。
畹君圆睁着眼望向他,心头像揣了只小兔子一般砰砰乱跳。
时璲别过了脸去,玉璧般的脸在昏黄的光下透出了点浅绯色。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得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在通济门等你。”
畹君足尖踮地下了桌子,拉着他向门口走去:“别翻墙了,叫李二给你开门吧。”
时璲只是微笑,立在门口又回头看她。
畹君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走了。”他说道。
“嗯。”她声音细细,转瞬湮灭在沉沉夜色里。
时璲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转过了身。
廊下灯笼投下昏淡的暖光,将他那挺拔颀长的背影拉出细直的影子。
下一瞬,身后拂起一阵带着清桂幽香的微风,一双藕臂环上了他的腰际。
畹君将脸轻轻贴在他的后背。
“别走。”
她如是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两章[加一][加一]
第43章 神女情(一更)
◎她成大人了。◎
朱漆镂花的隔扇门缓缓合上,将料峭春寒隔绝在了外头。
时璲垂眸看着她闩上门板,低沉的嗓音在寂夜里分外灼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引狼入室’?”
畹君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你还能吃了我不成?”
她闩好门,刚一转身便被他抵着靠在门板上。
他的脸缓缓低下来,却没有亲她,只是用高挺的鼻尖抵着雪腮游走。
炽热的鼻息不时喷拂在她脸上,像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虽灼虽沸,却带着叫人欲罢不能的醺意。
畹君长睫轻颤,抬眼望去,正落进他乌浓的目光里。
那双点漆星眸黑得像湿润的徽墨,眼底的柔情盛在那深浓墨色里,也带上了些化不开的缠绵缱绻。
“可以吗?”
他低声问道。
:=
可以……什么?
畹君还没想明白,身体先一步做出了回答,搂着他的腰踮脚吻了上去。
唇齿滚烫,交织的水声里伴着喘息和低吟,点燃了清寒的夜晚。
时璲喉结轻滚,低喘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往里间走去。
他步子迈得急,踢到地上的珐琅铜胎炭盆,“哐啷”一声,惊得畹君在他怀里抖了抖。
“胆子这么小。”时璲轻笑,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畹君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咬着唇没有出声辩解。她哪里是被吓到,只是怕火炭溅出来烫到他罢了。
掀帘入内,时璲是一回生二回熟,径直抱着她扔到床上去。
雪风绵,月色清。红烛暗,罗帐昏。
他双手撑着床沿伏在她身上,双目熠然凝视着她,像暮夜里璀璨的星斗,又像盯*着猎物、蓄势待发的猛虎。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沉重的吐息喷薄在她脸上,又酥又热。
畹君咬唇看他:“你跟鞑子打仗,开战之前也说那么多废话么?”
时璲笑了起来,抬手放下铜帐钩,低头吻了下去:“我一般先卸掉对方的盔甲。”
茜纱幔帐飘然拂落,影影绰绰地罩住床帏间缱绻的春色。
云肩通袖玄青罗袍从帐内滑出,里头又厮磨了许久,方徐徐落下一条朱樱色长裙,轻飘飘地罩住地上的罗袍。
方才那窗户没关紧,从缝隙漏进几许寒风,炭盆里的银炭红光渐熄,剥落了些许灰皮。
纱帐轻摇,似有若无地擦过畹君莹润的肩头,激起细细的战栗。
“冷?”伏在她身上亲吻之人动作一顿。
她摇摇头,伸手攀上他宽阔如坻的肩背。指尖所触到的肌肤滚烫如火,连周身的空气都流动着炽热的情潮。
他的吻一路向下,轻吮过纤秀的脖颈,细密的酥麻叫她一个激灵,轻轻推了他一下:“别亲这里。”
“为什么?”他的唇贴着颈间雪肌。
畹君难为情道:“会被人看见的。”
“被谁看到?”时璲低笑道,“你的婢女,还是你家姐妹?”
畹君忍无可忍地在他肩膀咬了一口:“被我娘看到!”
她是真怕云娘知道。
可是她不懂,为什么云娘总说要说了媒才能正经来往。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相悦,那么一起做亲密的事又有什么错。
如果真的存在所谓“贞洁”,那她想给时璲。同样的,即便不能做他的妻子,她也想要得到他的“贞洁”。
她借着蒙蒙烛光端详身上的男人。
穿上锦服矜贵无匹的时二公子,脱下衣裳又是另一副英发的模样。
那宽肩窄腰形如倒峰,肌肉分明,青筋隐现,红罗昏帐也掩映不住那轩然之姿。她隐隐感到了害怕,却又带着无比的期待。
时璲察觉到她的出神,惩罚似的在雪峰顶上轻轻磨了磨牙。
畹君吃痛,伸手去推他,昏暗中打散了他的发冠,墨发垂下来盖住了她的眼睛,缎面般柔软沁凉地罩住她的脸庞,连那点辉映着雪月清光的烛色也彻底消失了,她晕眩地坠入了无边黑暗。
黑暗里有只昂藏的猛兽闯入她的地界,试图开拓新的领地。她本能地抵抗着,向那进攻的猛兽施予同样的压迫。
巨大的痛楚之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欢愉,来自另一具躯体的温度逐渐浸染上来,彼此的血和肉都相融在一起。
夜更加滚烫了。
天地万物隐进暗夜,身下的枕席如一叶孤舟在浪尖摇摆,聚拢后又跌落进更深层的黑暗中。
两颗年轻火热的心紧紧相贴,密不可分地跳动着。
天地轮转颠倒,连即将燃尽的残烛也带了一丝微醺的意味。
云破月来花弄影,暗香渐浓玉露倾。夜风初定雪微明,晓来落红拂满径。
远处传来几缕缥缈的更鼓声,畹君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是什么时辰,晕乎乎地依偎在宽阔劲硕的胸膛上。
修长的手指拨开她的鬓发,青丝下那双失焦的眼里盛着一汪清泉,在暗夜里闪着粼粼波光。
“怎么办,明天舍不得离开你了。”
他低下头去亲她的眉心,又吻去眼角未干的泪痕。滑如凝脂的少女贴着他滚烫的胸膛,仿佛要顷刻融化在他的身躯里,从此合为一体再不分离。
时璲轻叹:“真想吃了你,让你跟着我到临安去。”
畹君格格地笑:“我又不是好吃的,怎么吃进肚子呀。”
他轻轻咬了她一口:“那不去临安了,明天就把你娶回家去。”
“那不行。”
“什么不行,嗯?嫁给我不行?”
畹君的脸贴着他的胸口,轻轻地摇头。
他不去临安不行。他不走,她可怎么脱身。
她仰起脸来,因为贴得太近,目光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与凸起的喉结,和上面印着的一排细浅牙印。
那是什么时候咬的?她记不清了。方才的记忆凌乱又混沌、缠绵又缱绻,其中种种末节已不能细究,她只知道她成大人了。
“你爱我吗?”
她用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胸口。
“这还用得着说吗。我的身和心都归你了。”
“那……”她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就算以后我骗你,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如果是被你骗的话,那我心甘情愿。”
畹君安心地将脸埋进他怀里。得到他这一句云情雨意后的承诺,她便当作是特赦了。
她实在是累极,将脸埋进他的胸口。潮湿温热的吐息隔着一层肌肉和筋骨吻进心脏,他的呼吸霎时便凌乱了。
时璲低头瞧了她一眼,影绰的幽光透进床帐,她的脸藏在如瀑青丝里,莹白得像夏日里的冰酥酪,那微微吮动的丹唇则是置于其上的红樱桃。
秀色可餐应如是。
他的心里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你上回不是问,我以前有没有想过将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是有期待过?
畹君的神智清醒了一点,耳朵竖了起来,分外留神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时璲慢慢道:“我刚到塞北那半年,非常不适应,特别孤独。头一回上战场受了箭伤,回去后发了好几天高热。有一天晚上,我烧得昏昏沉沉,忽然看见一个素衣女郎坐在床边,她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润凉得像山涧的清泉。那夜过后,我便退了热,彻底痊愈了。”
说起这段秘而不宣的往事,他的声音里有些发窘。
“后来我便再也没有梦过她,甚至连她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可是她给我的感受是如此深刻,我隐隐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她会是我将来的妻。”
在黑暗里他用手摩挲着她的脸,卷翘的睫毛,秀挺的鼻尖,软润的唇。她的脸孔逐渐与梦中那模糊的面容重合起来。
时璲双臂收紧,把她整个人半裹进了他的身躯里。
“我现在找到她了。”
这一夜将从前梦中的情境复刻,只是她跟梦里的虚影不同,她不会消失。
许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时璲低头看去,她已经依偎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在她额间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
夜阑深静,更漏的滴答响一声接着一声,在清寂的夜里放大了千百倍,像永不停歇的钟声,没有结束的时候。
直至身侧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畹君才慢慢在黑暗里张开眼睛。
她方才装睡因为她不知道怎么答他。
她知道他的梦中神女永远不会是她。
第44章 无后期(二更)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翌日天明,淡青的晨光从菱花窗中照进来,透过罗帐洒在畹君薄薄的眼皮上。
她翻了个身,脑袋下意识往身旁一拱,却扑了个空。
畹君迷离地睁开眼,却见身旁衾枕已冷,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囫囵扔在地上的衣裙已整齐地挂在床边架子上,博山炉里燃着淡淡的沉水香驱散了满室芳靡,一切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昨夜那场巫山云雨恍若春梦了无痕迹。
可浑身的酸疼做不了假,她怔怔地从床上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忽然忆起今日有件大事要办。
畹君忙起身洗漱,换了套干净的衣裙,将她那一千多两银票缝进里衣,又在外面披一件琵琶袖立领对襟长袄,正好可以将常用的净帕香粉等物收在内袋,看上去却跟寻常出门没有分别。
收拾停当,她起身去了谢四娘院里。
“时二爷今日出发去临安,我答应了要去给他送行的。”
畹君笑盈盈地朝谢四娘申请出门。
谢四娘如今盯她盯得紧,怎会不知昨晚时璲在畹君屋里过夜?
她沉着脸命人出去备车。
畹君跟谢四娘相处这大半年,对其秉性也算了解。瞧那黑如锅底的脸色,只怕已经在盘算事成之后如何收拾她了。
畹君不由微微一笑。若是让谢四娘知道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只怕能当场气晕过去吧。
她促狭心起,故意上前对谢四娘附耳道:“你的未婚夫,还蛮好用的。”
说罢,不待谢四娘发作,赶紧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马车驶出通济门外,畹君掀了纱帘往外望,遥遥见到一人一马正在路边长亭久候。
她忙让车夫在官道边停靠下车,提着裙子往长亭边小跑过去。
刚走出两步,身下一阵牵疼,她轻轻“嘶”了一声,不得不放缓了脚步。
时璲远远瞧见她慢吞吞地往这边走,便将马系于柳树边,阔步迎了上来。
经过昨夜的亲密,彼此之间仿佛打破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自然而然地环搂着她往驿亭走:“怎么走那么慢?”
畹君嗔了那罪魁祸首一眼。
“你回来以后……别翻墙来见我了。”她吞吞吐吐道,“这样到底不像话。”
“有什么不像话?”时璲闲闲笑道,“戏文里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不向来都是夜半无人私语时?”
“你还让我少看些戏文话本,怎么你自己还先比上了!”
“你我门当户对,又有婚约在身,便是私会也不算越礼。”
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要少看的是那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戏文。若是不能给心上人更好的生活,还不自量力地引诱她,那不叫爱,叫痴心妄想。”
若非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畹君简直要疑心他在影射她。
她脸上火辣辣的,别过头去不肯说话了。
时璲只当她是为离别气恼,便褪下指间的墨玉扳指,用一根细绳穿起来挂在她的脖子上。
畹君用指尖摩挲着那枚扳指,细润的玉带着他的体温。她知道时璲平时惯常使箭,这枚扳指他向来不离身的,甚至上面都已经浸透了他的气息。好端端的,怎么解下来给她戴了?
她仰起脸不解地看他。
时璲微笑道:“这枚扳指我戴了七年,现在给你保管,等我回来再物归原主,好不好?”
……原来不是给她的啊。
畹君将扳指圈在手心。给了她,就没有要回去的道理。
到时候他发现不仅她跑了,连戴了七年的扳指都没了,肯定要气坏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其后泛起的却是无尽的心酸,眼圈霎时间就红了。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畹君深吸一口气,像下定决心一般,“不过我放在你们侯府三太太那里了,等你回来以后记得去找她要。”
郑姨妈在侯府向来没什么存在感,时璲少年离家,更是同她半点交集都没有。
他意外地挑了挑眉:“是什么东西,竟要放在三婶那里?”
“等你问了她就知道了。”畹君不欲多言。
等时璲回来,她已经在京城跟家人团聚了。
而他问过郑姨妈,就会知道她这位“谢姑娘”不过是个赝品。而他满心期待的婚事,都是谢四娘的算计罢了。以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再跟谢四娘结秦晋之好。
这是她计划里的最后一步——反击。
畹君承认自己不仅小心眼,还爱记仇。
她知道时璲终将会娶一个贵女为妻,可无论如何,那个人不能是欺辱过她的谢四娘。
驿亭边有株垂柳,此时已初绽绿芽,翠烟扶疏隐溟濛,虽尚寒气料峭,到底有了春意。
其实离别何尝不是新的开始,至少她可以回归自己的生活了。
畹君上前攀柳,时璲默契地将枝条压低够到她面前。
纤纤素手折下一段新绿柳枝,轻轻别到他的衣襟上:“好啦,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出发吧。”
“这会儿又舍得我了?”
舍不得也没办法,再不送走这尊大佛,她就赶不上今天的沙船了。
畹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纵使后会无期,她也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
“怎么眼圈还红了呢?”时璲忙揉了揉她的脸,“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畹君低下头去,心底的酸意却溢出了眼眶,化成两滴滚烫的清泪滑下来。
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样宽阔温暖的怀抱,以后再也没有了。
送走时璲,她重新坐上马车。
经过里仁街的一间成衣铺,畹君叫停车夫,微笑道:“难得出一趟门,我想进去买两件春衫。”
她只是谢家的西席,衣裙裁制不归谢府管。那车夫不疑有他,在街边停下马车,看着她进了铺子。
畹君一进去便买了套素淡的麻布衣裙换上,让伙计领着她从后门走了出去。
脱离那车夫的视线,她又转过另一条街雇了辆马车直奔附近的东水关码头。
此时正值巳初时分,码头上停了数十艘运货沙船。
这种沙船不止运货,也兼载人。虽说所载之客三教九流,畹君却正是看中了那份鱼龙混杂的好处,将来不管是谢四娘还是时璲,想查她的去向都不容易。
她多给了掌舵十两银,请他辟间单独的小舱出来给她住。舱边有扇一尺见方的小窗,望出去便是烟波浩渺的秦淮河。
摇橹的号角吹响,粼粼水波向两侧泛开,金陵的繁华盛景便在烟笼寒水中离她远去了。
入夜后畹君卸下钗环准备安歇,却发觉头上不知何时别了一段细柳枝。她借着微弱的烛火将那新发的柳枝端详了半晌,忽然释怀地笑了一下。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她本是不告而别,却阴差阳错地得到他的折柳相赠,这何尝不是一种善终。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女主宝宝就要奔赴新的冒险啦!
第45章 春去也
◎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去岁天寒雪重,二月份河道薄冰初融,沙船足足驶了一个月才到兖州府。
畹君从济宁取道改走陆路,抵达京师时已是三月晚春时节。
京师的春日风清云淡,不像金陵的暮春总带着欲说还休的湿意。
她当初决定让云娘搬来京师,除去远离金陵的考量,还因为旧邻陶妈在京,可以让云娘暂时有个投靠之地。
陶妈的儿子在崇文门外的卧佛寺街开了间豆腐铺,畹君问了路找过去,见到阔别许久的陶妈,来不及寒暄,先问起云娘和佩兰的去处。
陶妈笑着告诉她,云娘带着佩兰早一个月抵京,如今在附近的牛角胡同租了间院子落脚。
畹君听罢忙谢过陶妈,动身去往牛角胡同跟家人团聚。
与金陵的白墙黑瓦不同,这边的屋舍高阔平直,处处透着雅正肃朴的气息。
照着陶妈给的地址寻到云娘的住处,畹君竟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她站在石砌门墙前深深吸了口气,方抬手扣响门环。
过不多时,黑桐油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畹君欣喜地从门外挤了进去,那应门之人避退不及,险些被她撞到,不由“啊”了一声。
畹君定睛一瞧,面前站着个比她高大半个头的年轻男子。
她惊诧地后退两步,回头去看向门外的景致。陶妈说胡同西起第六间院子、门口植着两株樟树的就是她家的。
她正数着数,那年轻男子开了口:“是谢姑娘吧?你没走错,这里就是郑婶子家。”
畹君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不着痕迹地将那人打量了一番。
他穿一身月白色直裰,谈吐举止颇儒雅可亲,只是……她家怎么会有个年轻男人?
畹君谨慎地开口:“你是……”
“姐姐!”
里头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佩兰从屋里奔出来搂住她的腰。
畹君被她撞得身形一晃,险些没站稳。见到妹妹,她一下子将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半蹲下去抱着佩兰,姐妹俩脸贴脸地互诉别情。
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拉着畹君进了屋,让佩兰倒了茶给她喝,又忧心忡忡地问起她在金陵的情状。
畹君囫囵地敷衍过去,转过话头问云娘:“方才开门的那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哦,那是小谢大夫。”云娘一扫脸上的阴霾露出笑容来,“他如今跟我们住一块儿的。”
畹君一头雾水,忙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娘告诉她,那年轻男子名叫谢岚,是她们在进京路上遇到的。
佩兰头一回乘船不适应,夜半犯了病,好在同船有个年轻大夫及时出手,帮佩兰压下了病症。
云娘跟他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他叫谢岚,竟跟畹君的父亲是同乡。因他家里人都不在了,便准备到京城闯荡一番。
云娘怕佩兰再犯病,又正好与谢岚顺路,便与他结伴同行。
到了京师,云娘见谢岚囊中羞涩寻不到落脚处,刚好她租的院子又有空房,便提出拿租金来抵诊金,让他在这里住了下来。
畹君直皱眉:“娘,你未免也太欠考虑了!咱们孤儿寡母,怎么能让个男人住进来?”
“嗐呀,这京师寸土寸金,就咱这小小一进院每月都要二两银子租金,一间院子住几家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谁有空说你闲话。”
畹君还是觉得不妥。
云娘见她秀眉紧蹙,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又道:“你不知道这小谢大夫的好处。他呀,勤快踏实,医术也没得说。他跟咱们住一个屋檐,劈柴担水的事都让他干了,又能及时照应你妹妹,还不收咱们诊金。说起来咱们也不亏!”
畹君见云娘说到这份上,便也只好作罢。
她们如今住的这间一进院,云娘带着佩兰住正房,谢岚住了东厢,畹君便住到西厢去。
她大部分东西都留在了谢府,因此带的行李很是精简。
云娘一边帮她收拾卧房,一边道:“你屋里缺什么就列张单子出来,帘栊帐幔、橱架箱屏,叫小谢大夫去买就是了。”
畹君见她用起谢岚来分外顺手,不由想起从前在金陵时,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云娘亲力亲为,如今多了个小谢大夫倒未必是坏事。
她透过窗格瞥到谢岚正在同佩兰说话,便走出去同他打招呼。
“谢大夫,这段日子多谢你对我母亲和妹妹的关照。”
畹君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谢岚。
他看起来跟她年岁相仿,生得朗目疏眉,姿容俊雅,若非从云娘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夫,只怕要误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谢岚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不敢跟她对视,口中笑道:“谢姑娘言重了,其实说起来,还是郑婶子关照我要多些。”
“方才听我娘说,谢大夫也是江阴县人,又恰好跟我们家同姓。如今大家同住一片屋檐,若谢大夫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们兄妹相称就是。”
谢岚不由看了她一眼,受宠若惊道:“得蒙姑娘不弃,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畹君淡淡笑了笑。
男未婚女未嫁,同住一片屋檐底下,她可不想谢岚对她生出别的心思。
用过晚膳后,畹君早早地歇了下去。
尽管这床榻这枕席乃至这间屋子都是陌生的,然而经过近两个月的长途奔波,光是躺上那四平八稳的床榻便足够令人安心。
窗外透进浅淡的月光,畹君摸出颈间戴着的扳指吊坠,借着下弦月的辉光端详那枚扳指。
带着她体温的墨玉沁出清冽的沉水香气,那是独属于时璲身上的气息,经年累月浸透下来的。
她闭着眼睛,将玉扳指置于鼻尖嗅闻,那清凛气息瞬间充盈鼻端,仿佛他仍在她身边一样。
他现在肯定还在临安,这个时辰,应该还未就寝,那么他在做什么呢?
畹君想不出来。
细细想来,其实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他有何等的喜好习惯,她一概不知。但这何尝不是幸事,了解得越少,她才越容易忘掉他。
畹君将扳指重新塞回领口,在床上翻了个身。
月渐西斜,窗格将月色框成方正的薄纱,冷淡地铺在床上。
明明已是暮春时节,她却觉得枕畔发冷。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枕侧的虚席,同他温存的种种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那个迷离昏蒙的春夜,连烛火都透着流金的醉影,美得像戏台上搭起来的仙阁月殿,而她做了一回主角。
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样的体验,一辈子有一次便够了。
在京师的日子平淡从容,转眼荼蘼花事了,暖熏的初夏悄然而至。
谢岚在附近的医馆寻了宗坐堂大夫的差事,每日早出晚归。
一日在饭桌上,他递了枚一两的碎银给云娘:“郑婶子,我吃住都有赖您关照,以后我每个月的薪俸便给您支使,也算尽一分心意。”
话没说完,银子便被畹君挡了回去。
“谢大夫,你的薪俸自己存着吧,我娘有银子花。”
云娘忙附和道:“是哩!你不存点银子,将来怎么娶媳妇?嫁女容易娶妇难,不像我们家畹君,想嫁就能嫁出去了……”
“娘!”畹君把筷子拍在桌上。
她如今最听不得嫁娶的事,云娘前些日子兴致勃勃地找人给她做媒,母女俩还大吵了一架。
谢岚跟她们相处月余,大致摸清了这两人的脾性,眼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开口打圆场:“郑婶子,您虽有存蓄,可也不能只出不入,这银子您就拿着吧!”
云娘笑道:“那你真是小瞧你郑婶子了,当年那么艰难,我一样把她们姐妹带大了。过几日我出去找间酒楼做工,说不定赚得比你还多哩!”
畹君胃口不好,只顾低头扒拉碗里的白饭。闻言抬头道:“何必再去看人脸色,娘不是总想着当大厨么,不如我们开一间食肆好了。”
云娘嗤了一声:“说得轻巧,好像开食肆不要钱似的!”
畹君放下碗筷,认真地朝云娘道:“我这些天出去看过行情,在咱们附近的街市开一间小食肆,一年下来铺面赁银八十两,购置桌椅橱柜五十两,再请几个跑堂伙计、后厨杂工,加上采买杂项,拢共加起来二百两便能开起来了。”
云娘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迟疑道:“可是……咱们上哪弄二百两?”
畹君慢吞吞道:“我在谢府这么久,多少存了点银子。反正,能帮你把这食肆开起来就是了。”
云娘大吃一惊,当着谢岚的面又不好追问她有多少银子,便权当资金充裕,开始构想起她的事业来:“那咱们开到哪里好?卧佛寺街上最热闹,不过租金肯定不便宜。对了,还得取个好听的名字,叫畹兰居如何?”
佩兰高兴地拍手:“太好了!是我跟姐姐的名字!到时候我就是小东家了,我要天天在店里用饭!”
谢岚笑道:“佩兰妹妹,郑婶子的店还没开起来呢,你就先吃上了!”
众人正说得起劲,忽然畹君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一时间饭桌上的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畹君拿帕子捂着嘴,强压下胸口的不适。
云娘见她脸色煞白,忙道:“小谢大夫,快给我家大姐儿诊下脉,可别是吃坏肚子了!”
谢岚闻言忙取出脉枕放在桌上,托起她的手腕便准备搭脉。
畹君连忙抽走手腕,勉强笑道:“我没事,是这菜太油腻了。天气热了,娘别做这么荤腥的菜了。”
云娘还是头一回听人挑她厨艺的刺。
桌上一道素炒枸杞芽,一道清蒸鲥鱼,一道拌春笋,都是清淡爽口的应季菜肴,哪里油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上八点加更一章,尽快过渡到重逢的剧情!
第46章 未了缘(加更)
◎姑娘,你这是喜脉啊。◎
京师的五月绿荫满地,街头巷尾蝉鸣鼓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胡同口的严道婆照常开着门揽客。
她在牛角胡同几十年,既做牙人红娘,也兼做药婆接生的行当。这附近的婆姨姑娘她多多少少都认得,今日却来了个极面生的少女。
严道婆把她迎进屋里,又不着痕迹地把那少女打量一番,一袭松花色纱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只是面上氤氲着淡淡的愁绪,仿佛海棠沾雨,梨花带露,带着我见犹怜的彷徨无助。
这样的表情严道婆见得多了,当下心里便有了底,口中笑道:“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来找老身有何贵干?”
畹君犹犹豫豫道:“我身上不大舒服。”
严道婆于是探出手去替她把脉。
那老道婆垂眉敛目,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沟壑,多大的风浪都不能令其失色。
然而畹君不同,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了心中那朦胧的猜测来到这里,忐忑地等待严道婆的宣判。
那只枯瘦的手终于收了起来,严道婆浑浊的眼睛里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姑娘,你这是喜脉啊,应该有三个月了。”
畹君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无措地望着严道婆。
这样的事严道婆见多了,看她一副姑娘家的打扮,肯定是背着家里人出来的,便轻车熟路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在老身这抓一副药吃就好了。”
她见畹君低头不语,手紧紧地攥着裙边,一副分外纠结的模样,又善解人意地说道:“这样吧,姑娘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只是这种事拖不得……”
“有劳妈妈替我开药吧。”
畹君抬起头打断她的话。
“嗳,嗳。”
严道婆连声答应,转身在药柜里捡了几味药出来,拿麻纸包了递到她面前:“五两银子。”
畹君瞪大眼睛看着她。
严道婆笑呵呵道:“这药是值不了五两银子,不过落胎是损阴德的事,老身替姑娘背了业,转头要到卧佛寺捐香油钱的。”
畹君只好给了她五两银子。
严道婆收了钱,态度更殷勤了:“姑娘要是在家里不方便熬药,可以由老身代劳,只需加收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都够谢岚在医馆忙活一个月的工钱了。
佩兰常年吃药,家里铜铫药罐俱全,熬药不是难事。只是如今家里住了个大夫,她怕谢岚察出不妥,让云娘知道她就完了。
畹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包和一两碎银一并递给她。
过了半个时辰,严道婆端了碗黑浓的药汁出来。
畹君颤着手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
严道婆见状,怕她反悔要回银子,便劝道:“姑娘,你能到我这来,可见这孩子的父亲肯定是个不负责的。这娃娃生下来也没好日子过,你还是快些把药喝了吧。”
畹君心一横,仰头将那碗又热又苦的药喝了下去。
严道婆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摸着袋里的银子笑道:“喝完小腹会有些不适,姑娘就当来了场月事,在家将养几天就好了。”
畹君失魂落魄地谢过她,起身往家里走。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头顶,自地底蒸腾出轻暖的暑意来。满目晴光之中,唯有脚下那短短的影子黑得深重,里面藏了多少不得见光的心事。
走进家门,正撞上谢岚提着药箱从院里走出来。
他朝畹君打招呼:“畹君姑娘,你刚从外面回来呀?”
畹君没理会他,低着头往屋里走。
谢岚皱了皱眉,凑上来道:“你怎么啦?脸色看起来这么差。”
话音未落,便见她身子一歪往旁边栽去。
谢岚忙丢了药箱伸手扶住她,只见畹君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谢岚顾不得男女大防,忙将她抱起,几步走到她屋外踹开门走进去,把她放到了床上。
随后他推起她的袖口,搭手上前把脉。
手下脉象如雀啄连连,沉涩紧躁。谢岚辨出那脉象,不由大惊失色,又腾出一只手按向她的腹部,眉心越皱越紧。
他来不及思考,连忙冲出去捡起药箱,半跪在地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张药方,把云娘喊来催她赶紧出去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