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画技拙劣,《琼楼雀羽图》虽描述详尽,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画出。”楚尚游叹道,“那幅画,真是神来之作,凡人不可及也。”
岑吟睁开了眼睛。
“后来呢?”她问,“这祠堂是为何……这神像又是……”
这时,一直长跪不起的阿部其忽然抬起了头来。
“女冠,杂文记叙,不过十之六七。我在此三十余年了,知晓其中缘由。”
岑吟下意识地看了看萧无常。那人却冲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这个人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提点自己不成?岑吟有些不快,却碍于情面,也不好多言。
“你且说说吧。”她对阿部其道。
“张险之冤死,他的学徒们也无辜被杀,怨气不散,日日在画堂作祟。”阿部其低头道,“幽寂王命当朝国师,也就是后来的钦天神女镇压冤魂。所镇之处便是此地。”
那时神女尚为国师,帝王之命,不得不从。她将他们封在这祠堂里,召唤鬼卒看管,命其终日读书,不再画图,直到怨气消散。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关押怨魂之地,旧的离去,新的便来,一代一代,渐渐失了原貌。鬼卒也是百年一换,就在那怨魂中择其一。
世事变迁,朝代更迭,画堂变为祠堂,平怨也成了赎罪。孽镜祠堂之名,渐渐流传开来。
虽说这里早已不是当初模样,初衷也全然背离,但唯一不变的是,此处仍是张险之旧时画堂,因此塔楼里供奉的,仍旧是罪鬼之首张险之。
李竟山也曾是罪鬼。他并未真的拜张险之为师,而是所有的罪鬼都会拜张险之为祖师爷。这里也留下了大量的张险之旧时之物。
而张险之最喜欢《上邪》。因而诵读上邪,已是罪鬼的必习功课。
“我想起来一件事。”岑吟忽然道,“我一次来时,那李竟山问过我一句话,说‘今日上邪可有感悟’,这句话是何意?”
“敢问女冠,[上邪]此诗,其意为何?”阿部其问。
“此乃自誓之词。”岑吟道,“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
她忽然一愣,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自誓之词!”岑吟当即道,“这是张险之……为表心意的自誓之词!”
“女冠可知罪鬼何时罪满,得以离开祠堂?”阿部其苦笑一声,“便是悟到这上邪,是张险之先生的执念之时。”
对沅芷,对幽寂王,一为爱恋之情,一为知遇之恩。
张险之心中无恨。因此那彩绘塑像才如此仙风道骨,俊逸出尘。
“可惜啊,可惜。”萧无常叹道,“若不是有人污染了这祠堂,此处当是极好的往生之所。”
岑吟却想到另一件事,要问问楚尚游。
“小耗子,你是怎么知道这罪鬼没害过人的?”
“杂文中有记载,若罪鬼不曾害命,则不会化为红衣。”楚尚游道,“你看他一袭白衣未变,就知道他乃是无辜之人。”
岑吟听罢,默默良久。她盯着阿部其看了一会,忽然看到了他袖口处绣着的并蒂莲花。
“这东西有何说法吗?”她指了指那处刺绣,“还是说……算是某种符文?”
“不是的,只是刺绣图样。张险之先生收徒,袖口并蒂莲乃是门下规矩。”阿部其恭敬道,“我等不过是按规矩罢了。”
岑吟听他这样说,却想起在昔日釉云观时,每当云海沉烟升起,云海仙子便会从莲花状云朵中飘出。莫非……
“先生喜爱上邪,如同倾慕沅芷。”阿部其笑了笑,“只可惜,伶沅芷致死也不知先生对她的心意,更不知那雀羽图上的仙女,皆是借鉴了她的容貌。”
岑吟记得那仙子的面容,在岩洞里寂寥得近乎悲戚。她忽然觉得,也许仙子不知此事,也好。
“忘却未必不是一场泅渡啊。”萧无常叹道,“行吧小罪鬼,我放你离开,亦会毁去这祠堂。如今这些旧事已过千年,便就此烟消云散了吧。”
岑吟闻言,却觉得此话不对。萧无常的姿态如此高高在上,绝非兴之所至,乃是习惯使然。
“你看起来,颇有些出身?”她随口道。
“出身不出身的,都是前尘事了,不提也罢。”
岑吟听他这样说,虽然心有戒备,却也没再多言。但是耳边忽然有风声掠过,吹拂过耳畔,似是有精魅在窃窃私语,絮絮叨叨。
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数根横梁,空空荡荡,但的确传来絮叨之声。有几句落到耳边,倒也听得清楚。
“这女人性情真是古古怪怪,不讨人喜欢。”那上方有声音说道,“这男人帮了她,她却不客气得很,要不然就动手动刀的,真叫人看着寒心呐。”
“就是。这般态度也真是,横竖别人还救了她的命呢,就这么对待人家,真是让人说不出怎么评价。”
这话倒不算多,就是吹在耳朵里,凉飕飕的紧。
但岑吟却觉得,自己的性情天生如此,改怕是改不掉。既然横竖都担了这个名声……
她沉思片刻,忽然朝萧无常走了过去,趁那人朝别处看时,骤然扯住他衣襟,将他扯了过来。
萧无常比她高了半头还多,被她揪着领口拽过来,不得不俯视着她看。岑吟没料到他一扯就来,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那家伙又高又结实,肤色白净,面容英俊,离得近时,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檀香味。
“怎……怎么了?”萧无常被她看得发毛,“我又……又做什么无礼的事了?”
“白面郎君,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救了我是不错,但你对我隐瞒多少,你自己知道。”岑吟道,“我在山上住的久了,性子天生就冷。若以后能有交集,还望你有容人之量。”
“这是干嘛?”萧无常一头雾水,“我是好人。虽说容别人怕是容不下,但容你,绝对容得下。”
岑吟盯着他看了一会,便松开了手。那人的交领被她扯得松松散散,露出了脖颈和一截锁骨,上面还有一颗红色的痣。
一道寒光闪过,只见岑吟持着青锋剑猛然朝上一挥,瞬间上面便没了声响。
“功德无量。”她道。
“善哉,善哉。”萧无常笑道,“你真是……”
他后面的半句还未出口,一个声音却从旁边悠悠地响了起来。
“果然是……西武佛国之人。”
岑吟转过头,看见戚子通正盯着萧无常看,眼睛却并未变化。
“不……不是人,”他忽然改了口,“他是……他一定是……他是佛国的……佛国的……”
不等他说完,萧无常就刷地一声展开折扇,一派悠然模样。
“不重要,不重要。”他道,“你知道我是西武佛国的,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却听咔嚓声自四壁而响。抬头一看,只见周遭数道机关开启,无数箭弩对准了塔楼之内,只消一瞬便能万箭齐发,令在场之人瞬间毙命。
眼见杀机尽显,在场之人皆有些慌乱,纷纷持起武器欲抵挡那即来的锋利箭矢。
岑吟将那两个小子拉过来,下意识地护在身边。萧无常看着她年纪轻轻却行事沉稳,不由得越发对她有兴趣起来。
“拦得住吗?”他问。
“拦不住也要拦。”岑吟斩钉截铁道,“尽力而为。”
“若是失败呢?”
“那就死在这。”
“不怕死?”
“怕死?”岑吟哂笑一声,“若是怕死,我不会下山。”
待在观里,的确能安逸一世。若无执念所引,谁又愿意踏入这妖邪恶鬼地。
她这样想着,示意那两个小子运起灵力。耳中听得机关已响,那箭矢已将离弦而出,眼下跑路不能,唯有硬抗一波箭雨。
萧无常仰起头,望着四面八方的箭弩,像是若有所思。接着他凑到岑吟身边来,小心地站在了她的身后。
“女道长,小心些。”他忽然轻声道,“来了。”
刹那间,万箭齐发,皆朝向生人,猛地刺向穴道命门。岑吟当即将灵力提在腕上,挽起剑花来欲挡下那道道锋芒。
眼看着杀机临身,逃生无门,萧无常却一动不动地站着。耳听得,眼看着,他侧过头,在那利箭刺来时忽然抬起了手。
岑吟只见一道巨大的光圈亮起,径直将他们包围在其中。那些箭一碰光圈便化为了齑粉,无论周遭如何凶险,竟未能伤到他们分毫。
她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去看。只见身后那白衣男子周身泛着道道佛光,卍字符不断向上升,姿态极为松泛,神色却十分冷漠。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他说着将手一翻,朝上一挥,“从来处来,向去处去。”
塔内无端响起了钵盂敲击声。一道声波荡出,万道箭矢竟在半空戛然而止,随即突然向后翻转,对准了来时轨迹。
萧无常将手一指,随即那些箭矢便原路返回,凶猛而迅捷,顷刻间将那塔楼击得百孔千疮。
“止。”他忽然道。
塔楼正晃动不已,随即戛然而止。楼顶已毁,隐约可见碧蓝苍穹和天际曙光。
那白衣男子沐光而寂,他仰起头,对着虚空半眯起眼睛,神色却有些阴森。
“列位听好了,吾是西武佛国护法神,释无常。”他道,“若识相,便就此罢手,吾可免去这祠堂业火焚烧之苦。否则自求多福。”
佛国护法?岑吟顿了一下,他是……佛国护法?
一旁的戚子通皱起了眉头。看他神色,却显然是猜到了。
在南国志异中,异国一篇有载,西武佛国人神共存,奉禅密双宗,为修行之圣地。其中有护法十八位,以天华为名,镇守佛国近万年。据传筛选资质极为严苛,乃是千万人中择其一。能担此位者,皆是世间佼佼之辈。
“你……别是在诓人吧?”岑吟觉得不能尽信,“你是因何被选中的?”
萧无常诡秘地一笑。
“此事说来话长了。”他的鬼眼微微眯着,竟有几分得意,“若你知道,只怕你……”
他故意将后半句隐匿,而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岑吟恼怒的面孔发笑。
“你饿了吗?”他突然问。
“我——如何?”
“天快亮了。我等也该离开此处了。”萧无常收回佛气,转头去找阿部其,“那个小罪鬼,你可知如何出去?”
阿部其一直跪在地上,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捡回了一条命。闻听那人发问,便立即点头。
“我知道。”
“好。”萧无常点头,“我们走。”
言毕,他用指尖点了点岑吟的剑,示意她同自己离开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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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阿部其走在最前面,戚子通与楚尚游走在最后。那盛气凌人的小耗子没了当初的傲气,变得有些低迷,想来是沉浸在那杂文中未得解脱。
而那些杂文,现下就在萧无常那里。他看起来似乎很喜欢书本古籍,凡是能带走的,一概都据为己有了,一点都不客气。
众人来到塔楼外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方才几经生死,都已精疲力竭。再回头看时,发现那塔楼的大门竟完好无损,并在他们离开后便缓缓合拢关闭。
岑吟暗道这塔楼莫非是活的?然而萧无常却朝着空地上走去。他环顾四周后,懒洋洋地唤了一声。
“枕寒星。”他对着白地道,“把这里的可用之物都收走。这祠堂不该烧的留下,该烧的烧光。”
“是,少郎君。”半空中传来一声回话,却不见其人。
岑吟看向了戚子通的阴阳眼,他却摇头表示并未看到那人身在何处。
一瞬之间,岑吟无端想起了李竟山。想到他听见枕寒星之名时那副惊惧模样,便暗道这书童或许是个极可怕之人。大约……需要提防。
岑吟正想着,忽然听见旁边的楚尚游长叹了一口气,好像心中郁结难消,又有事难以开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