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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18307 字 9天前

从百年前继位以来,扶光虽对鬼界上下尽心尽力,却好像总是在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或许也是这距离,让鬼界中人对他尊敬有加的同时,却不甚亲近,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孟倚叹气,只是苦了神君,夹在神鬼两族之中,难办不说,还颇遭非议。

他朝扶光伸出了手,走在面前引路,将人带到殿门前。

按理说,鬼王每五十年便要入祠堂主持祭祀一事,可扶光到底不是鬼族人,他也明白,虽鬼族人不说什么,可这毕竟是神圣之地,他不好插手,因此便提出由族中长老代劳。

于是乎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扶光第一次入祠堂。

随着孟倚右手一动,手中拐杖震地间,无形的鬼力光波向四周荡开,眼前紧闭的殿门也是第一次向扶光缓缓打开。

第146章

随着步履上前,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入殿中,眼前忽地洒下一道阴影。

他察觉,是那足足有半殿高的女神雕像。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

当他抬眸的那一刹那,殿外屋檐下的古着铃疯狂摇响,焚香顺着风意传来,当雕像入目的那一眼,扶光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

其实那天他骗了段之芜。

他对孟姝的身份虽起疑,却不敢笃定。

直到那天诈出了段之芜的异样,扶光这才惊觉原来有些大胆的猜测或许是正确的。

可所有的猜想,都不如这一刻的亲眼所见来得彻底。

足足半殿高的女神雕像屹立于正中,在她身后是无数的烛台,高燃的烛火上,明黄色烛光荡开,按阶摆开的牌位足足有九层之高。

彼时那如腾云般,袅袅升起的白烟正缭绕着雕像下摆,漫过那石刻雕画的飘逸裙裾,满室华光下,那女神像手持神武长剑,英姿飒爽,乌发云肩上,额中青墨棠花熠熠生辉,而她神情温柔却不失肃穆,自带威严杀气,目视远方的眼神中,更隐有睥睨百鬼之势。

这便是鬼界为悼念逝去的故主,特地供奉的女神雕像。

原来如此。

扶光瞳孔一缩,顿时明白什么,那些曾经困惑的疑点全部串联成线。

怪不得当初在湘水镇见到孟姝时,段之芜会露出那样的神情,还有黑白无常,以及游音怀……

他们都是见过鬼王姝的人。

而孟姝与她,有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青年的眸光忽然变得幽沉,里头暗潮涌动。可就在他要更上前一步时,扶光呼吸倏地一滞,紧接着心口突然传上一阵钝痛。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强烈,他抬头仰望着它,透过那尊雕像,仿佛看到了被百年时光掩埋的过往。

而在那过往里,有一道朦胧的身影渐渐与眼前雕像重合,就在他即将看清时,眼前又忽地蒙上一层烟雾,伴随着心口钝痛,似乎在阻止他细想。

“神君”

孟倚见他一直盯着那女神雕像,以为是他不知道,特地解释道:“这便是吾界第九代鬼王,姝殿下的雕像。”

说着,他眉目一敛,带着满腔敬意朝那女神雕像微微拱手。

“说起来,神君与殿下也算有些渊源,只是可惜,殿下命薄,早早便走了。”

那段过往于鬼界上下而言,无疑是一次惨痛的代价,说来也悲悯,鬼界历代鬼王,竟无一善终。

待心口那股钝痛终于散去,扶光不动声色压下眼底异样,闻言却微愣:“渊源”

在他记忆里,他与鬼王姝不过当年瑶池仙宴的匆匆一见,连面容都记不甚清,怎会有渊源

“神君不记得了”孟倚有些讶异

“当年殿下独闯苍梧山遇险,还是神君出手相助。”

苍梧山

扶光蹙眉。

他知道这个地方。苍梧山在神鬼两界之间,传闻是天地初开时所留下的一处秘境,其中奇珍异宝无数,天帝法器之一的浮屠镜也是源于此山。

但宝物往往与危险相伴而生。

与内境桃源不同,苍梧山的外围却是一片不生地,烈火焰烬下,冤魂哀嚎,不见生灵。

除此之外,那还是第八代鬼王,也就是鬼王姝之父,青墨的战死之地。

闻言,扶光眉头轻轻皱起:“你说,我曾与鬼王姝相识”

可他记忆里并无这些。

就连那苍梧山,他也从未去过。

孟倚以为是扶光贵人多忘事,诧异之余摆了摆手:“都是旧事了。当年殿下刚刚继位,年纪尚轻,却因思念挚亲,一时冲动,竟孤身一人去闯那苍梧山,险些遭祸。”

孟倚摇头:“若非神君相助,小殿下怕是早已身陷囹圄。说起来,我们鬼界欠神君的,还是太多了。”

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鬼界与扶光之间的牵扯总是纠缠不休的。

扶光知道孟倚不会骗他,更不会拿此事说笑。

可越听下去,他便愈发觉得不对。

满殿香火华光下,女神雕像威风凛凛,目光悠远,缭绕的烟雾摇曳着爬上青年的袍摆,伴着门外的声声铜铃,一点一点敲击在他心上。

待扶光从祠堂走回时,夜色已深。

酆都城内灯火再次亮起,红玉髓灯笼伴着幽风摇晃,涟漪葳蕤的彼岸河旁笑声一片,欢闹与喜悦间,更衬得三重阙门之后的压抑静谧。

扶光沿着宫墙小道缓缓走回。

四周宫檐浮跃而起的火光映照出青年孤身前行的身影,青砖玉瓦下,他垂眸黯然,步履缓慢,每走一步,眼里的晦暗便重一分。

孟姝,鬼王姝……妄枝山,战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钝痛又密密麻麻爬上心口,可却与方才的感受不同。

这一次,扶光很清楚的知道,他是为何而心痛。

鬼界无月,却因一盏照世灯的点燃,让这混沌之界有了安然盛世的明亮,满城烟火间,竟也遍拾光明。

可在这欢声笑语下,却独独消失了那抹青色身影。

扶光抬头看向天上那轮“明月”,他的身影半隐于宫墙檐角下,照世灯的光影或可拂照过这鬼界的每一处角落,却在此刻独独照不到这来。

“我自小异于常人,生来招鬼,邪祟缠身。”

“扶光,我是怪物吗?”

湘水暮春楼,褚镇梨园,皇宫后院,沙漠夜城……

女子声容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过往的一幕幕皆成画面,一点点从眼前翻过,扶光却只觉得浑身寒凉。

青年独行的身影倏然停下,他脚步似有千钧重,随着心口漾开的那抹疼痛,他呼吸一沉,扶着身旁宫墙蹙眉喘息。

怪不得她惧黑,原是如此。

眸色涌动间,扶光深吸一口气,不忍地闭上眼,垂下的右手却越攥越紧,隐有青筋勒出。

他怎么早无察觉,让她一路提心吊胆,甚至惨遭追杀,险些再度丧命。

百年前,鬼王姝为救世而死,以一人之躯抵挡万恶汹汹,魂魄散,不轮回。

魂飞魄散之人,五感尽失,既不进冥府,便入不了轮回,只能日复一日地游走在黑暗之间,直到最后一点残魂消散,湮灭于世间。

随着夜色渐浓,三重阙门之外的热闹逐渐平息,孤倚的灯笼随风轻晃,落在因忍受疼痛半屈着身的青年身上。

绣着暗纹的月白鳞袍于冷风下轻颤,他扶着宫墙的手心渐渐被压出红痕,不知过了多久,俯首的青年再次抬头。

他伸出指尖,银白长戟随即被他握在手心,紧接着一抹流光划过,灵力四溢间,蛟月化作一条银带,跃出手心覆上他的眼。

浅碎的微光被阻隔在外,随着银带阴影的笼下,眼前的一切瞬间被黑暗所覆盖,黑暗侵袭间,其余四感也随之消失。

那一刻,万物仿佛都被黑暗所褫夺。

四周重归寂静,步于天地之间,孤影独行时,他不再是神君,不再是鬼王,他只是他,只想随心而行。

扶光松开搀扶的手,锦靴踩在青瓦上,身影隐没于檐下阴影,一点点向前走去。

酆都城内高燃的烛火冲天而起,红玉髓灯笼的朦胧光影映照在彼岸河上,浮光跃金的浅波荡漾后,人影渐渐散去,残余烟火坠落于天际,湮灭于飞瓦上空。

有铃音自远方传来。

蒙眼独行的青年人逆着归家的人流,沿着蜿蜒而下的彼岸河,穿过酆都城心,一步一步往前挪去。

黑暗代替了光芒,五感关闭后的世间只余空寂,既不知前路在哪,只能摸索而行,其中滋味并不好受。

从鬼族祠堂到鬼王府,这一路上,扶光走得很慢。

可再慢,也敌不过她在九幽中漂泊的那段光阴。

前头拐入巷口,鬼王府已近在咫尺,覆在眼前的银带灵力一散,随着一缕碎光的渗入,被关识的五感也渐渐打开。

扶光听见有脚步落在自己跟前。

他仍保持着闭眼的状态,长久的黑暗让他难以适应这光亮,眉峰蹙起间,正当他要睁眼的时,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眼眸。

“你怎么了”

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女子的手轻轻抚过他眉心,似想帮他把那心口涩意抚平。

扶光睁开眼,鬼王府前,盏灯飘摇,而她身着素裙站在光亮下,担忧地看向他。

他静静地看着她,眸色变化间,将心中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压下。

过了半晌,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帮她拍了拍裙边沾上的灰。

他猜到,她或许坐在府门前等了他很久。

“鬼界夜晚的风很凉,你大病初愈不能受寒,”他拉过她的手:“我们回家吧。”

随着夜晚灯火的轻笼,在无人的寂静处,有人身影相交。

孟姝抬眸看向他的背影,继而缓缓移开,落在他们相牵的手上。

扶光不只一次牵过她,每次遇到危险时,他总会将她拉住。

可这一次,他没再顾着分寸礼节,将她的手牢牢拢入掌心。

孟姝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府院正中处,百年的枯木静静地看着归人,庞大虬结的枝影下,他们一起走进鬼王府,步履一致地踩在这方天地间。

在无人注意到角落里。

檐下古铃随风轻晃。

那一刹,凌乱的枯木疯长,隐有盎然生机破朽而出。

第147章

孟姝刚跟着扶光走到,便见馆前已有人早早侯着。

“主上,阿姝,你们终于来了。”自她大病后,几日未见,苏素倒是消瘦不少。

她依旧身着一袭红裙,风华美艳下,脸色却有些难看。

“苏娘子,冥鬼出了何事”孟姝问道。

今日一早苏素便派人送来消息,让孟姝和穆如癸得了空便赶来医署馆一趟,孟姝隐约猜到,多半是救回的那批冥鬼出了事。

闻言,苏素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馆前空地上铺了许多草垫,而那些躺在草垫上的冥鬼各个神色痛苦,有的甚至昏迷不醒。

孟姝倏地懂了。

她快步走到最近的一个冥鬼身边,弯身蹲下,将手搭上它的脉搏。

给鬼把脉,这还是孟姝第一次做。

与人的脉象不同,作为冥鬼的它们早已身死,如今孟姝能看见的躯壳是它们魂魄所化,便无所谓的脉搏跳动。

见状,孟姝眉头一皱。

只怕是那魂引仙作祟。

这蛊虫从玉人城开始就埋在他们体内,本以为回了鬼界鬼族医仙自会有办法,却没想到至今未解。

可眼下,她并不了解鬼怪脉象,看不出病症何在啊。

孟姝收回手,神情凝重起身。

说来也怪,先前她曾问过穆如癸,那些解救出来的物主如何了,他们都是肉体凡胎,与冥鬼不同,本以为魂引仙的作用在他们身上会大些,却没想到穆如癸告诉她,在来鬼界时他去破风军营里看过,虽然他们也中了魂引仙不错,但要比穆如癸所想症状轻得多,不过几日便炼出了解药。

照此情况看,冥鬼的症状要比他们严重得多。

就在孟姝沉思间,医署馆内却传来一道女声:“苏素,可是神君到了?”

站在殿前的苏素好似记起什么,看向他们:“主上阿姝,我们先进去吧,花医姑已等候你们多时了。”

“好。”孟姝点头,眼见苏素转身走进,抬脚便要跟上,可还未等她踏进医署,身边的青年却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不解望来。

扶光眸色晦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随即从袖中拿出个什么。

孟姝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面纱。

“用与不用,在你。”

她抬头,对上他温柔清浅的眼。

扶光虽话未多说,可孟姝却明白了他。

孟姝弯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躲是躲不过去的,我也并未做错什么,若只因一张脸鬼界人便要对我喊打喊杀,那他们便对不起那位女鬼王的拼死保护。”

说着,她的眸色更坚定几分。那股坚韧的恣意重新落入女子的眉眼,她笑了笑,大踏步朝里走去。

瞧着她的背影,扶光回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话,也不禁唇角微弯,仿佛早有预料。

果然,她不会逃避。

随着苏素走进,不久后,门前又有动静传来。

坐在医署馆内的大夫是位身着暗色绣花长褂,梳着凌虚髻,年纪约摸五十上下的女人。

见状,她抬眸看向门外,随着一片素色裙摆的落入,女子清丽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猛然间,她忽地起身,眼神一怔。

像,实在太像了。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素裙,直至她抬眸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也实在太像。

一股热血忽地涌向脑中,花医姑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扶着桌角的手因用力收紧而泛白,她只觉得四周顿时寂静下,就连苏素唤她的声音都听不见。

“医姑,医姑”

苏素晃了晃她,疑惑的眼神在她和孟姝之间来回游转,直到扶光的踏进,花医姑才恍然回神,强装镇定朝扶光行礼:“神君。”

花医姑也是鬼族老人,对于他们的震惊孟姝和扶光早有预料,也算见怪不怪。

只是愈发如此,孟姝便觉得心里头有千钧重。

她实在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了。

“医姑请起。”扶光颔首:“不知冥鬼出了何事让医姑紧急托苏素传话。”

“医姑,”苏素指向扶光身侧的孟姝,向她引荐:“这位便是我和您提过的,在凡间的妹妹。”

花医姑重新抬眼看来,眼中神色晦暗浮沉,不露痕迹,让人难以捉摸。

“我听苏素说,你医术极佳,擅通毒蛊”

就扶光和苏素的态度来看,眼前这位医姑在鬼族中应声望极高。

孟姝朝她行礼:“是苏娘子谬赞了,在下孟姝,医术极佳倒是称不上,却是会些药理毒蛊的。”

花医姑却只听到了她话中二字,深吸一口气,声音止不住的颤抖道:“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孟姝。”

孟姝,孟姝……

花医姑浑身一颤,若非苏素扶着,她怕是早已栽倒。

这几天来鬼界隐有传闻,说神君带了一凡人女归来,还将人安顿在鬼王府,那时花医姑怎么也没想到,此人居然会是与她有着一样声容的她。

可女子眉梢之间灵动明媚之意难掩,与记忆中的先鬼王全然不同。

她像她,却终究不是她。

耳旁苏素低切的关怀声传来,她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绪,安抚地拍了拍苏素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后这才重新抬眸。

“原是孟姑娘,”她勉强扯出一笑:“说来惭愧,我虽为鬼族医仙,却对毒蛊知之甚少,只能勉强看出冥鬼所中确为魂引仙,但如何解蛊,只能通过苏素之口求助姑娘。”

她在鬼族辈分不低,对着孟姝一个素未谋面的小辈却能如此放低姿态,句句谦卑,让孟姝心生好感之际,又有些惭愧。

“医姑客气了,我虽对毒蛊有所了解,可魂引仙毕竟不是凡物,再加上中蛊之人又是冥鬼,我只能尽力一试,怕还是要麻烦医姑指点。”

眼前的姑娘虽是初见,可不知是因为那副一样的声容还是别的什么,竟让花医姑徒生好感之意,见她如此有礼,心中那份赞赏更多了几分。

“那便请姑娘随我一同去看看。”她伸手,率先走出馆中。

馆前空地上,不甚明朗的天光压抑着,草垫上的冥鬼长相百怪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彼时都面色苍白,痛苦难耐。

花医姑告诉孟姝,在前几日苏素将冥鬼带回时,她便已经为它们医治过,但收效甚微,说到底外伤事小,还是魂引仙作祟。

她的手搭上其中一个冥鬼的脉搏,教予孟姝看:“冥鬼的脉象是死脉,与人不同,但万物皆通,阴阳颠倒,只要将人体经脉反过来,便是冥鬼脉象所在。”

闻言,孟姝顿悟垂眸,尝试着接过那冥鬼的手。

摸索间,她似发现什么,倏然抬头:“我摸到它的脉了!”

花医姑微微一笑。

这姑娘在医术上果真颇有天赋,一点就通。

孟姝从袖中摸出早就备好的银针,将其铺于地上,熟稔地抽针而出,对准穴位,利落下针。

中蛊的冥鬼数量不少,孟姝主针,花医姑记录下她的要求,对症配药,扶光和苏素则帮着她们熬药。

眼见冥鬼们的脸色慢慢缓和,天色也渐渐暗下。

“姐姐,谢谢你……”

孟姝刚把针收好,便听见背后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童,正艰难地从草垫上起身,怯生生地看向她。

孟姝轻愣,朝她温柔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修养,听花医姑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一天诊治下来,听到感激的话数不胜数,这些冥鬼虽为鬼怪,却有着一颗难得的良善之心,看出她是肉体凡胎没有为难不说,还担心自己为它们施针会染上鬼气。

孟姝只好笑着告诉它们,她这人与鬼怪有缘,生来招鬼,因此只是短暂的接触,是不会影响她的。

孟姝松开抚摸女童脑袋的手,对上她那有些羞涩又赤诚的眼神,好似想起什么,从身上掏了掏,将一颗饴糖放入她的手中。

“等会喝药如果觉得苦,可以含一颗。”

这还是柳鹤眠今早买给她的,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孟姝起身,刚一转头,便对上檐下青年的目光。

一到夜晚,鬼界的风便有些凉了。

他一身月白绣银锦袍,站在馆檐之下,夜色清浅,灯火悠悠,飘掠过青年俊美如玉的眉眼,倒颇有一番风月之意。

莫名的,孟姝想起昨日游音怀的那番话。

“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鬼王府中的那汪清池,名唤“望池”。

她眼睫微闪,眸子半垂而下,就在她沉默间,檐下的青年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跟前。

“如何”

孟姝知道他问的是那些冥鬼的中蛊情况。

她有些凝重地摇了摇头:“没有解药,我也只能先缓解它们的症状,为它们多争取一些时间。”

方才她对女童说的那番话,是安慰,也是希望。

扶光闻言,眉心轻蹙,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们一起走入医署馆中,碰巧遇上配药回来的花医姑。

孟姝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花医姑神色一沉,拿着药方的手指缓缓收紧。

“可此事难就难在,那下蛊之人在魂引仙中多加了一味毒,若查不出那味毒是什么,莫说配出解药了,等毒性越深,怕是今日的汤药都不再管用。”

此话不假。

当时刚发现宝凤楼下了魂引仙时,穆如癸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孟姝:“中了魂引仙的人,若是半月之内还没解蛊便会化作一具白骨,我如今虽用银针帮它们延缓了毒性,但毕竟治标不治本。”

她思索道:“这段日子,在配出解药之前,我每日都会来为它们施针,不知医姑可否方便”

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听孟姝这么说,花医姑眼睛一亮。

她怎么可能不答应,孟姝对毒蛊如此了解,能有她的银针相助定能为冥鬼多谋些时日。

她连忙应下,便见孟姝继续开口:“不过在此一事上,我阿爷的蛊术比我更要高超,待我回去问过他后,明日再一同前来为冥鬼施针。”

说到穆如癸,孟姝与扶光相视一眼,今日一早便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人跑去哪了。

第148章

酆都城内灯火高燃,除却一番热闹,有一人影逆着人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三重鬼阙门,轻车熟路地避开鬼军,一路绕进那宫群的最高点。

与外头的喧闹不同,这里静得出奇,除灯火幽幽的宫灯外,便只剩下鬼军巡逻时盔甲摩擦的声响。

宫墙阴影下,有人提酒而行,静悄悄地爬上那高峨石阶。

夜色拂照过那人身影,略显佝偻的身影却行动矫健,脚下动作迅猛如风,不过片刻便已登至阶顶。

在那里,巍峨宫殿俯首而下,随着轻风摇荡,檐下古着铃时不时发出低沉声响。

看着眼前的雄伟高殿,穆如癸眸子默了默,将酒壶于腰间别好,熟稔地绕到殿后一角,飞身而起。

殿顶屋瓦翻动间,有人身轻如燕飞身而下。

他拿起一旁香烛,缓步走到供桌前,借着幽暗烛火,点燃了三炷香。

香火萦绕下,模糊了老者瘦小佝偻的身影,他举起手中长香,于蒲团前跪下,重重地朝眼前牌位磕了磕头。

飘忽的青烟袅袅而起,随着烛火摇曳,橙黄色的明光拂掠过其中一个灵位上的朱砂。

鬼族祠堂中所供奉的灵位众多,除了历代鬼王,还有那些族中功臣,与别处不同的是,其中的鬼王灵牌,皆是按照在位时间而摆。

而眼下,穆如癸目光所停,便是落在那第二阶正中的牌位上。

他眸色沉沉,隐有动容,敛下的眉梢间,难得窥见沧桑之色。

若孟姝在定会讶异,她从未见过穆如癸这般神情,敬重之中带着几分悲戚。

青烟缥缈间,他迟缓着抬头,神色难掩孤寂,一点点掠过第二阶上排开的十二个牌位,最后又重落回最中间的那个上。

“你们一定没想到吧,我竟然又回来了。”

他低头,自嘲一笑:“本以为我此残生不会再踏足鬼界,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取下腰间酒壶,将古铜色小壶往蒲团前一摆,豪迈地该跪为坐,眼神晦暗地看向阶上灵牌。

“也不知道我如今这副模样,你们能否认得出来。”他摇了摇壶中酒,眯眼一看。

忘忧君不多,好在他今日特地留下一些,否则还真不够他们分的。

想起那群在军营里豪情壮言的酒鬼,穆如癸摇头轻哂,将壶中美酒倾洒而下,滴答滴答落在殿中砖石上。

随着酒香溢出,他似想起什么,倒酒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那正中的牌位。

“殿下,我今日前来,还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找到少主了。”他笑。

穆如癸:“我也算不负你所托,兜兜转转,还是将棠花玉交到了她的手上,只可惜,我未能护好她。”

他垂眸:“她战死后生,化作凡胎,有幸让我在妄枝山捡到,我本想让她这一生只做凡人,远离神鬼,平安度过,却没想到,她竟天生招鬼,终究还是与鬼怪扯上了关系。”

“你说,这是好,还是不好”穆如癸苦笑轻叹:“没办法,我只能将她再带回苗疆,好在有棠花玉,能保她凡人之身不受鬼怪侵扰。可没想到……”

他一顿:“还是让她遇上了扶光,还卷入恶鬼一事中。”

“殿下,”他抬首,柔和的眸色间带着茫然,“你说这究竟是缘还是劫”

穆如癸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怪我,怪我太大意,没能护好她,让那些人又卷土重来,险些让少主再度丧命。”

说着,他悔恨地攥紧了拳头。

在孟姝昏迷不醒的那几个日夜里,穆如癸将自己关在房中时,他每一刻都在想,若孟姝再也醒不来,他要怎么办

穆如癸想,他哪怕重蹈覆辙,散尽一身修为也要拼了命杀了那人,然后自戕,为她殉葬。

“说出来怕你笑我,可我这条命本就是多偷得来的。”他悲戚一哂,抬手将壶中仅剩的忘忧君一饮而尽。

“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偏偏只我活了下来”他笑着笑着,有泪水隐隐流出。

这些年来,他宛若废人一具,若非为了孟姝,他恐怕早就一把刀抹了脖子,随他们去了。

就如同这十二尊牌位。

穆如癸深吸一口气,狠狠地闭上眼。

那一瞬间,仿佛当年烈焰纷飞的画面又重现脑中,让他心痛难耐,恨不得手刃敌人。

穆如癸在祠堂内坐了很久,直到烛台中的白蜡燃尽,光芒暗下,他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古铜色小酒壶依旧被他牢牢握在手心,他笑了笑,不知想起什么,将手中酒壶遥举,与阶上牌位遥遥相对。

待他转身离去时,黯淡下的眼眸里,再次落下一滴泪。

鬼界夜晚的风很大,带着一丝*寒凉,当它吹拂过檐下的古着铃,铃音低响时,穆如癸想,或许是那无家可归的亡魂想借着这股风,回家看一看吧。

酆都城的灯火彻底暗下,穆如癸回到鬼王府时已过夜半。

他本想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却没想到在路过棠园时,里头灯火常亮,而孟姝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已久。

“阿爷。”她似乎对他晚归早有预料,月影朦胧下,她身着素衣,就静静地站在那看着他。

许是今日喝的酒太多,也可能是夜色太过昏暗,穆如癸心中一惊,恍惚间竟从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影子。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愣住,待缓了半晌,这才抬步走近:“这么晚了,你在这作甚”

“我等阿爷很久了,”她似话中有话,笑着看向穆如癸:“阿爷也有话想问我不是”

棠园中夜色清浅,伴着海棠花香,水池明明,漾出一汪清波。

望池边的镂花小矮几旁坐着两人,孟姝将烹好的热茶斟好,白瓷茶杯放于穆如癸身前。

穆如癸看着她,今晚孟姝静得出奇,自从在院外见到她,他便忽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股预感在他得知孟姝又与扶光相遇时,是一样的心情。

见他欲言又止,孟姝笑了笑:“阿爷有话便问吧,若阿爷不问,我怕等会听了我的话后,便不想问了。”

穆如癸看向她:“阿姝,你如今伤已好得差不多,我们明日便回人间吧”

孟姝一愣:“为何”

“我们是凡人,鬼界并不是我们可以长待地方,更何况,你总不能一辈子在这。”

“阿爷,”孟姝放下手中茶杯,认真地看向他:“我暂且不打算回人间。”

“为何?”这下轮到穆如癸奇怪。

他心下一咯噔,莫非是孟姝知道了什么?

他虽掩饰得极好,可她与他生活十余载,怎会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可孟姝也没有说破,只是看向了那一树海棠。

“阿爷可还记得魂引仙”

她将今日于医署馆中的见闻告知他,郑重道:“我想帮帮它们。”

那些冥鬼皆是无辜之人,只因恶人迫害这才中蛊,孟姝既有能力挽救,便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更何况,待在鬼界的这些日子里,她虽鲜少出府,却也觉察出鬼界之人心思纯良,因少与外世所接触的缘由,他们不知算计、欺骗为何物,只想着真心待人,这让孟姝看来是难得可贵的。

没有凡俗的羁绊,便不会有贪妄欲念,这与人间不一样。

穆如癸知晓她的意思,却不讶异。

他早该猜到,她会这般。

他抬眸,望向那无月的夜,浓墨般的黑中,唯一的朦胧光亮竟来自于那盏照世灯。

他今日走过酆都城,时隔百年未回,他只觉得很不一样。

烟火、热闹、美满,这些都是穆如癸不曾在鬼界见过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阴郁黑暗的无间炼狱也可以有这般光景。

“阿姝,”他望着长空,低声询问:“插手鬼界之事,你可想好了?”

他此话,像在问魂引仙一事,却又不像只问魂引仙。

孟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缓缓一笑:“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做一些我能做的。至于其他……”

她转头:“我心中有惑,还需等阿爷一个答案。”

果然。

穆如癸放在膝上的手指微紧,沉默了半晌,这才看向她:“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到底,是谁”

当这句话问出口时,孟姝心里终于卸下了一块石头,她长舒一口气,眼中眸色动容,一瞬不瞬地看向面前呆住的小老头:“阿爷,你不要再瞒我了。如今事态波谲,直到在雪域中,那白眉道士欲杀我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么多事端皆是因我而起。”

自伤后睁眼的那一刻起,孟姝就已经明白了。

这些日子来,人间恶鬼四起是为何,人鬼两界突遭罹难又是为何,那白眉道士自始至终所图谋的,都是她身上的东西而已。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她并非眼盲心盲,做不了那无动于衷的甩手掌柜。

这些日子来孟姝每晚都在纠结,每每闭眼都是那些睡梦与现实交织的场景,有过去的碎片,也有渡鬼一行所见。

所以她骗不了自己。

既无法选择逃避,便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

这样才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边这些信任、爱护她的人。

第149章

孟姝的屋子就在他对面,虽隔着一道长廊,可扶光依旧看见了那点点幽光。

她睡觉素来有点灯的习惯,但今夜不知为何,扶光总隐隐觉得她没有睡。

鬼使神差的,他进屋拿了件衣裳,随即抬步往那边走去,果然发现孟姝未完全合上的门。

寝屋内幽暗,并没点灯,反倒拱窗后,灯影浅浅,有幽光透过屏风落在地上。

青年的月白衣袍落在屋中,他缓缓朝前走去,绕过屏风,看见了海棠树下的池边人影。

她没坐在矮桌小椅上,反倒坐在池边台阶,背对着拱窗,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寒凉,扶光走近,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身上。

孟姝回眸,看到是他时,有些意外。

她朝他笑了笑,招手让他坐下。

扶光眉梢微扬,学着她的模样一撩衣摆,于她身旁台阶坐下,模样随意却独有一份矜贵优雅。

深夜里的望池旁,棠香萦鼻,却有二人并肩而坐,沉默间,扶光侧目看向她。

她一个人不知在这坐了多久,冷风将她的发梢吹得微乱,就连眼眶也有些微红。

过了半晌,就在扶光以为孟姝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却突然开口:“渡鬼一行,我们听过太多别人的故事,今天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转头,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可扶光却看见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好。”

他想也不想,坚定开口。

孟姝笑着别过脸,拉了拉身上的披风。

“十几年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无父无母,天生异样,失去了三岁前的记忆,凭空出现在邪山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在山间饿死或是被野兽撕咬,但是并没有。”

孟姝捏紧了手,垂眸道:“有一天,一个老爷爷发现了她,并将她捡回收养,给她取名叫孟姝。”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从穆如癸口中,孟姝听到了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故事。

当年鬼王姝于妄枝山那一战惊天动地,三界同悲,穆如癸隐居人间已久,待他得到消息时,鬼王已战死快足足一月。

但穆如癸仍不死心,他想着,哪怕孟姝死,他也要完成故主心愿,挖回一捧黄土,再为其殉葬。

听到这里,扶光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

第八代鬼王青墨,也就是鬼王姝之父的麾下曾有十二位大名鼎鼎的鬼将,当年苍梧山一战青墨战死时,他的十二位鬼将也一去不复返。

如今鬼族祠堂内的第二阶所供奉的牌位,除去鬼王青墨的,剩下十二座便是他们。

而穆如癸,多半就是其中一位。

只是任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场血战,居然还有人活着。

孟姝并不意外他会猜出,在穆如癸将这一切全盘托出时,她亦惊讶不已。

她接着道:“好在苍天有眼,那老者去妄枝山一趟,竟意外遇到了一女童。”

穆如癸一生都在追随青墨,当年鬼王与鬼王妃诞下幼女时他曾亲手抱过,可以说小少主是他看着长大的。

因此他一眼就认出,眼前的女童便是那位本应魂飞魄散的女鬼王。

孟姝想起方才穆如癸与自己坦白时的神情,落寞之余带有悲伤,仿佛那是一段极为痛苦的记忆。

“苍梧山一战惨烈,世人只知鬼王带领麾下十二将一去不复返,可无人知晓他是为何而去,他们更不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意外,因为当年亲历之人早已身死。”

青墨也好,那十二位鬼将军也罢,竟无一人生还。

言尽于此,穆如癸不忍地垂下头。

而他,便是这场死局的唯一意外。

穆如癸没死,他活了下来,却比死了更痛苦。

看着曾经的战友伙伴化作飞烟,在烈焰中焚尽,看着自己追随的君主被逼得法力爆体而亡,穆如癸时常在想,为何是他,为何老天待他如此不公,偏偏让他活了下来

穆如癸曾无数次想死,可只因青墨的一句话,让他含恨活了下来。

他在临死前托孤:“阿姝年纪尚轻,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一旦继位,前路怕是不好走。”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青墨在位之时是何等的风头无两,穆如癸是第一次见这个披靡三界的男人落泪,为的只是自己的女儿。

在那一刻,褪去鬼王头衔,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好好活着。

“黎华早逝,她自幼丧母,我又长居军营,亲情缘浅,这些年来亏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而眼下,我已经没机会补偿她了。”

是青墨,将自己脖间的棠花玉摘下,亲手交到穆如癸手中,叮嘱他:“等日后有机会,你再回鬼界之时一定要将棠花玉交给她,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世事难料,穆如癸因重伤险些散尽法力,从苍梧山逃出后便意外掉落人间,待他养好伤欲重回鬼界时,鬼王姝战死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不会再有机会完成故主所托,可没想到妄枝山那一行,竟是老天所赏赐的,让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望池中的池水随风漾起,泛着点点涟漪。

夜色之下,棠花香动,孟姝小心翼翼地从脖间摘下了那枚青玉,温润灵透的美玉静静躺在她手心,淡淡莹光流淌间,孟姝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棠花玉的确是孟姝的护身符。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枚护身符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临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给她的。

而每一次棠花玉的闪烁,都是他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风吹影动间,有泪水从女子脸庞滴落,一颗颗砸在那通透青玉上。

孟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捂脸痛哭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父无母,却从未想过,她是有父母亲的。

只是现在的她,什么也记不得。

看着悲伤不已的孟姝,扶光眼神一默,迟疑着伸出手,终是柔下眼神,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当初在雪域深陷封印之害时,突然天降青光,助他冲破封印禁锢。

原是棠花玉的力量。

这也是为何孟姝在与白眉道士交手时险些丧命,其阵法霸道,提前设陷是一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孟姝将自己的棠花玉交给了扶光的缘故。

她并未完全苏醒,却爆发了鬼王之力,这样的肉体凡胎是承受不住此等力量的,自会心神不稳。

可若有棠花玉在便会不同。

青玉中的力量是至纯至精的鬼力,能帮她稳固心神,护佑肉身。

扶光不忍地看着眼前痛哭的女子,他眉心轻蹙,心口酸涩间却不知从何安慰。

他鲜少哄人,可自从认识她之后,似乎每一次安慰都给了她。

“孟姝……”他轻唤她的名字,温柔地拿袖口帮她拭去脸上泪痕。

青年温软的袍角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菩提香,孟姝怔然抬眸看着他。

许是夜色过浓,抚慰了青年清冷的眉眼,让此刻的他看起来格外温柔。

鬼使神差间,孟姝竟扑进了他的怀里。

感受到怀中温软,扶光一愣,有一瞬的无措漫上心头,继而又像石投静水,如这夜下望池般,泛起了圈圈涟漪。

随着眼睫的眨动,他的思绪慢慢回笼,僵住的手落下,温柔地拍抚她的背。

“孟姝,我很为你开心。”

“你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哪怕他们早已不在,可这足以证明,他们都是爱你的。”

孟姝从他怀里抬起头,清亮的黑眸望着他,神情微顿。

是啊,她并非无人爱的孤儿,她也是有亲人,有家的。

思绪笼回间,她看向自己扶着他的手,这才恍惚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孟姝倏然从他怀中退回,离远了一些。

冷风吹过孟姝的脸,清醒之余,让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

怀中那抹温意突然消失,扶光一愣,莫名地心头一空,他垂眸,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

夜色已深,檐下灯笼摇曳出的火光落在望池里,池水荡漾间,盛浮起飘落的海棠花,悠悠晃过池边人影。

“所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望着那树海棠,良久,扶光突然道。

孟姝抬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深浓黑夜中,唯有海棠明艳,氤氲浅香。

“当下最要紧的是魂引仙的解药,我已与阿爷商议过,他明日会与我一起去医署馆,至于之后该如何……”

孟姝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微凝:“我不想逃避,更不想不明不白的糊涂度日,我要找到我自己,做自己该做的事,担该担的责任。”

如此多的波折诡谲都是因她而起,那白眉道士筹谋之久,为的就是那神血。

而眼下的她若是连自己都认不清,又如何掌握神血一事,与之抗衡

玉骨村人付出的代价已经够大了,孟姝不能再看着更多无辜之人为此枉死。

她眼神倏地凌厉。

他们千方百计要在此时抓她取血,不就是因为孟姝一介凡人之躯,与他们为敌无疑蝼蚁撼大树,因此他们才敢变本加厉。

可若是有朝一日,蝼蚁不再是蝼蚁呢?

孟姝冷声一笑。

她突然明白他们怕什么了。

他们害怕自己彻底苏醒,重回鬼王之位。

因为到那时,她便不会再任人宰割。

第150章

“孟妹妹!”

孟姝在医署馆中忙的不可开交,手上银针刚旋出,便听见背后有人喊她。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回眸一看,是柳鹤眠。

“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一身蓝袍布衣,从外头匆匆跑来,带着洋溢的笑:“扶光今日有事来不了,特地让我过来帮忙!”

他摩挲掌心,四下张望,发现大家伙都在忙着,就连向来和颜悦色的穆如癸一旦医治起人来,也神情严肃。

他问:“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来的倒是时候。

孟姝松了口气,笑道:“正好,苏娘子一个人在后头煎药忙不过来,你去给她搭把手吧。”

在医署馆中忙忙碌碌又是半日,好在今日有穆如癸在,孟姝施针的压力倒是小了不少。

花医姑怕大家饿着,特地着人备了饭菜,让他们先歇歇,下午再继续。

“穆老,昨日听孟姝说你极擅蛊术,今日一见真是让我甘拜下风。”在饭桌上,花医姑特地起身朝穆如癸举杯。

多亏了他们相助,否则面对蛊虫鬼界真是束手无策。

想到这里,花医姑突然轻叹:“想当年,鬼界也并非无人不识毒蛊。”

若是那位还在,想来如今魂引仙一事,也不至于让他们如临大敌。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时,孟姝明显察觉穆如癸神情一变。

可当她再要细看时,那抹异样很快就被他掩下,小老头一如既往微笑着抚了抚胡须,颇为潇洒地摆摆手:“小事小事,前些日子我阿姝重伤不醒时,也多亏了神君和医姑相助,说起来我也只是报谢恩情罢了。”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可花医姑却隐隐听出了几分疏离之意,像是在刻意与他们撇清关系。

想着,她眼神微顿,借着以茶代酒的时机,多打量了此人几眼。

她方才曾细细瞧过此人看病医蛊时的模样,不管是针法还是药理,都让花医姑甘拜下风,不仅如此,还让她隐隐觉得熟悉。

有与先鬼王有着一模一样声容的孟姝在前,这让花医姑不得不好奇起穆如癸来。

但与孟姝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张脸,她确定她从未见过。

思索间,她放下杯盏,竟忽视了对面小老头意味深长的眼神。

“阿爷,今日这些冥鬼你也瞧过了,可看出什么端倪”

待用完饭,趁着大家都在之际,孟姝一把摁住了找借口就要离开的穆如癸。

方才的情形她都瞧见了,她只知穆如癸的真实身份是青墨手下的十二鬼将之一,却不知到底是哪位。

依方才的情况看,穆如癸定是还瞒了什么,不然也不会句句有意疏离关系,摆明就是不想让孟姝牵扯太多。

可事已至此,孟姝的心意已决,又怎能再看着他打哑谜。

孟姝猜,他定是知道魂引仙多出来的那味毒是什么,只是他不想告诉她。

果不其然,见她当堂一问,穆如癸神情一愣,看了眼其余人后,转头低声暗示她道:“你先别问这么多,回去再说。”

“阿爷,”孟姝蹙眉,眼神却愈发坚定:“此事不仅仅事关冥鬼,若这些都是那黄袍人的阴谋,我们若坐视不理,便是真的着了他的道,难不成,你真想看着鬼界成为任人操控的棋子”

鬼界中人的性命也是性命。

而她知道穆如癸在怕什么。

哪怕昨日他与她说明真相,可他仍在担忧,孟姝若有朝一日重回鬼王之位,会身遭意外,所以他才不愿她与鬼界牵扯太深。

“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事情的代价,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

就如同鬼王的责任一般。

穆如癸敛下眸色,一反常态地严肃神情看着她。

孟姝只字未言,可通过她的眼神,穆如癸彻底明白了。

他叹了口气,这才重新转身,不再避讳:“这些冥鬼所中的魂引仙,并非无解。”

众人闻言,面上一喜,纷纷抬头看来。

“但它们身上除了魂引仙的蛊伤,还被人吸食过鬼力。”

花医姑皱眉:“你的意思是,下蛊之人的目的在于借魂引仙吸收冥鬼鬼力”

“不错。”穆如癸点头。

苏素心下一骇:“那这事就不单单关乎毒蛊了,被吸食鬼力可不是一件小事,事关鬼界安危,我须得禀报神君。”

毕竟有这些冥鬼在前,谁知还会不会有其余的冥鬼遭殃况且他们并不知道,下蛊之人想要鬼力是为何,说不定是在酝酿什么阴谋。

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孟姝缓缓抬眸:“事态紧急,虽有银针吊命,可这些冥鬼已坚持不过七日,我们必须尽快配出解药。”

她看向穆如癸:“阿爷,你是不是看出了魂引仙中多的那味毒是什么”

穆如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我的确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对上花医姑传来的视线,继而沉吟道:“是焰毒。”

焰毒

花医姑身形猛地一僵,仿佛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收紧了手。

“焰毒是什么”苏素疑惑道。

“焰毒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剧毒,”花医姑垂眸,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意:“就来自不生之地苍梧山。”

而当年他们的鬼王青墨,与十二位鬼将就葬身于苍梧山。

“你是如何得知焰毒的”花医姑仿佛察觉什么,她眉心紧蹙,戒备看来。

穆如癸闻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嘴唇翕合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孟姝为他圆了谎。

“这些日子在鬼界,扶光知道我阿爷喜研蛊术,便借了几本古籍翻阅,恰巧看见了关于焰毒的记载。”

话音落,她还特地看了一眼穆如癸。

他半垂着眸,表面上看着无异,可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涌动。

苍梧山……

怪不得阿爷不欲多言。

孟姝收回目光,可她终究是要去一趟那里的。

“万物相生相克,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孟姝:“花医姑,这焰毒既出于苍梧山,想来苍梧山便会有解毒之物,您可知此物是什么?”

只要拿到此物,他们便能配出魂引仙的解药,到那时这些冥鬼便有救了。

“我知道,只是……”她有些犹豫。

苍梧山那样的地方,实在危险。

“事关冥鬼性命,鬼界安危,若放肆魂引仙泛滥,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到那时想要挽回便难了。”孟姝知晓她踟蹰。

毕竟当年苍梧山死伤一片,血流成河,在鬼界之人眼里,那是不祥的死地,也是先主的葬身地。

从医署馆回来后,孟姝特地避开了苏素和柳鹤眠,将穆如癸拉到一侧。

“阿爷,我记得昨日你说过,当年鬼王青墨之死,并非意外”

穆如癸猝然抬眸:“你想做什么”

他情绪有些激动,一把拉住她:“阿姝,你千万不要只身涉险,那里不能去!”

他已经在苍梧山送走了君主,送走了同生共死的战友,他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孟姝送命!

他眼眶有些红了:“阿姝,我知道你想救那些冥鬼,我本为鬼族人,也无法忍心它们枉送性命,可相比这些,我更无法看着你去送死!”

他深吸一口气:“苍梧山我可以去,解焰毒的冰蝉我可以寻,但你不行。”

他如今仍残活世间,为的就是护孟姝周全,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姝去冒险,再步当年后尘,无疑是给穆如癸心上狠狠划了一刀。

“阿爷……”

孟姝是第一次看他如此慌张。

她安抚地朝他笑了笑:“阿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心护我,我也一直将你看做至亲,但苍梧山一行我已下定决心,这件事我必须去。”

且不说事关魂引仙,当年鬼王青墨连同十二位鬼将军惨死一事若真有蹊跷,孟姝也理应查清。

“阿爷你放心,未走到绝路,你怎知我定会有去无回更何况,绝路亦可逢生。”她反握住他的手,眸子坚韧一如既往,这让穆如癸又恍惚再见当年人。

是啊,这才是孟姝。

她总是会站在众人面前,义无反顾担起所有责任,就如同百年前她战死一样。

说起来,她真的很像他。

穆如癸眸子一默。

“好,我答应你,苍梧山当年内情我亦可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让我陪你去。”

当年之事对孟姝来说是心里的一根刺,对穆如癸来说又何尝不是

她迫切想找到答案,他亦想。

“好。”

没想到孟姝会如此爽快便答应。

穆如癸倏然抬眸,却对上女子浅笑的眼神,她笑中带着坚定,似想让他安心,特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仿佛早就知道穆如癸会这样做。

他们在一起生活十余载,对彼此太过了解,以至于那善意的谎言在彼此看来,都太过拙劣,怎么都藏不住底下的真心。

穆如癸:“那我们明日就启程。”

此事耽误不得,当是越快越好。

孟姝点头,眼神却突然暗下:“但是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这天,鬼族祠堂又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孟倚一如既往地靠在藤椅上,舒服地摇晃着假寐,直到他的眼前忽地落下一道黑影。

他睁眼看来,险些被惊得当场叫出声。

“殿……”

话还未喊完,他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瞬间止住了话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女子。

花医姑说神君带回来的那个女子神似殿下,先前孟倚还觉得她是在胡诌,毕竟普天之下,哪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人,更何况还事关鬼王姝。

可直到现下这一见,孟倚才懂得什么叫傻了眼。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吃惊,眼前的素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那,特意等到他回神后这才缓慢开口,嘴角噙着善意的笑,让人生不出防备:“倚长老,神君让我来祠堂拿件东西,不知长老能否行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