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这几日里,鬼族内异常热闹,原因有二。
其一是有传言流出,说神君竟从人间带回一女子,不仅如此,还将人接进了鬼王府。
一时间里,族内长老蠢蠢欲动,有不少人想借机探探那处的口风,可鬼王府戒备森严,府前更有神兽守护,竟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若说第二件事,那便是祠堂出了异动。
鬼族祠堂向来由二长老孟倚看管,前些日子突现异动,先鬼王的塑像竟平白乍现青光,隐有棠花模样绽放而出。
神鬼两界都知,棠花是鬼族族花,就连每代鬼王额间的鬼王印也是棠花模样。更何况先鬼王身死多年来,祠堂内从无异象,却唯独前几日,鬼力涌动,棠花再现,这让鬼界上下又惊又喜。
喜的是,当年为救世而死的鬼王殿下是否再度显灵,庇佑鬼界
惊的是,近年来三界动荡不安,鬼王雕像的异动是否预示着未来浩劫
好在接连几天,族内人严阵以待,却不见任何异样,直到扶光一行人回宫后,大家的心才真正放下来。
酆都城内,垂洒的天光下,微凉的风拂过彼岸河,古着铃作响间,有人的脚步踏上台阶。
鬼王府前正闭目养神的两尊神兽倏地抬眼。
石像忽闪间,有光芒溢出,其中隐约可见神兽的真身浮现。
随着女子走动,她腰间长笛微微摇晃,黄衣飘扬间,谛听率先开口问向来人:“游姑娘,你怎么来了?”
刚走上台阶的女子看上去与它们很是熟稔,见状,抬首看向问话的独角神兽。
游音怀敛着神色,看上去不似平常般和颜悦色,倒有些严肃起来:“我有要事要找神君。”
“这……”谛听看上去有些为难,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土伯。
土伯身形威猛,看着本就比谛听凶狠,可此刻,它三只眼睛微顿,看上去有些迟疑。
游音怀先前原是在鬼王府任职,与它们是老熟人,自从先鬼王去世后,她便领了宫中女官差事,鲜少再来鬼王府,若要来,因着扶光默认,谛听和土伯也是直接放人的。
可眼下,它们却有些为难。
原因无他,扶光特地叮嘱了,若是有人来打探消息,便一律打发。
看到两位神□□言又止的模样,游音怀似乎明白什么,脸色愈发难看。
她冷声一哼,作势就要闯进去。
“游……游姑娘,神君有令,我们不能放人,还望姑娘体谅。”谛听倒是不舍得与一姑娘说重话,可它一旁的土伯就不同了。
虽说往昔曾同处一屋檐,可土伯向来公私分明,刚正不阿,见状利角抬起,挡在游音怀身前:“游姑娘,再这样我们就只能动手了。”
“你……”游音怀有些气急:“土伯,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们可是……”
她话音未落,原本紧闭的府门却突然被人从内打开,有一男人身影站在门内。
游音怀一喜:“段之芜!”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会来,年轻男人微微颔首:“放她进来吧。”
段左使这几日也常来鬼王府,他说能放,说明扶光也是知晓的。
见状,谛听和土伯也不再拦人,游音怀快步上前,走向府门内的男人。
他黑衣肃杀,孤傲又幽冷的眸子看来,一如既往地让人心骇。
许是认识太久,游音怀是难得不怕他的那几人之一。
眼下,她的表情却有些难看:“神君呢我要找他。”
敞开的府门重新被合上,偌大的鬼王府内孤木伶仃,在恢宏瓦檐下更显寂寥。
段之芜却没回答她,负手往里走去。
游音怀却有些气急:“你是与神君一同从凡间回来的,他突然领了个女子进鬼王府,想来你早就知道吧”
段之芜闻言,脚步微顿,转身蹙眉道:“你想干什么?”
她想干什么
游音怀气笑了:“段之芜,你不要告诉我殿下才过世百年你就将她忘了。”
她待人向来笑脸相迎,这还是她这么久以来难得生气。
游音怀指着鬼王府:“这是殿下的府邸,你我都是殿下最为亲近之人,旁人或许不知,可殿下对神君究竟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他却带了个女人回来,你不阻拦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质问我”
一肚子气撒出,可眼前的男人却只是一味神情淡漠地看着她。
“说完了吗?”他问:“还走不走,要没事你就回去。”
游音怀:“……”
鬼王府占地极大,游廊幽长,虽不过分奢华,但好在清净空雅,游音怀与段之芜并肩而行,刚走没几步,就看见几个婢女模样的人走过。
游音怀一愣。
扶光喜静,不习惯别人伺候,因此在刚来鬼界时便把鬼王府的下人给遣散了,府内这么多年来,除了不铮常在他身边,也没见别个婢女小厮。
可眼下,鬼王府内竟多了好些人。
想着,游音怀却有些难过。
看来扶光对那凡间女子是真真上心,将人带来鬼界不说,还专门找了婢女照顾。
不知不觉间,她就跟着段之芜走到了前厅,坐了一会后,见扶光迟迟不来,她却有些急了,起身就要去找人。
“你干什么”段之芜将茶盏放下,冷眸瞧过。
“神君将那女子安置在何处,我去看看。”她蹙眉道。
瞧着她神色恹恹,确实极为心焦的模样,段之芜忽地有些头疼。
他不能将孟姝的事情告诉她,可如今孟姝还昏迷不醒,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也容不得她如此胡闹。
那日无望崖事变,眼见好不容易破开的禁制重新落下,他们五人实在没办法,就在段之芜即将派兵攻崖时,扶光却出来了。
他一个人破开长崖,怀中还抱着满身血污的女子,踏碎山石走出。
那一日的景象,真真是让他们所有人吓了一跳。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里面遭遇如此波折,更没想到孟姝会受这么重的伤,以至于直到今日还未苏醒。
段之芜垂下眸,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当女子那身染血的素色衣裙落入眼帘时,段之芜承认,他害怕了。
那一幕将他拉回了百年前,甚至百年前他连她的全尸都没见到,战火纷飞下,他能带回的只有一捧黄土。
这边前厅内的两人心思各异,除了游音怀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那边棠园内,却死寂得出奇。
鬼王府大得出奇,其中有好几处小院,其中作为主院的棠园便是鬼王居所。
冷风掀起落叶瑟瑟飘零,裙裾晃动间,有婢女垂首端着水盆从园前小心翼翼走过,敲响紧闭的房门,有人将门从中打开,抬头一看却是不铮。
不铮示意婢女将打好的热水交给他,转头重新关上了房门。
绕过宽大的花雕铜镂屏风,房内窗楣只支开一个小角,低浅的凉风从窗角渗入,带着外头碎光一同洒在地上,照出了床榻前青年有些潦草的身影。
不铮悄步走近,将热水放在榻边小桌,看到扶光难掩憔悴的神色,终是忍不住,低声提醒道:“主上,您已经在这守了几天了,还是先去歇歇吧,不然孟姑娘醒来是要自责的。”
说话间,他的眼神落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
她的伤势极重,又因法力所致,人间没有能治疗的大夫,情急之下,扶光便只好将人带回鬼界,一同来的,还有穆如癸他们。
在床榻后,有一面阔极大的雕花拱窗,往日里这拱窗大多开着,穿过拱窗后便可见到一方清池,伴着习习凉风,纱幔轻依,最是善景的佳地。
可眼下,拱窗前的铜鸾门却紧闭着,没有风意的吹拂,衬得屋内更为幽静。
扶光没说话,只是照旧拿起了盆中帕子拧干,垂眸温柔的给孟姝擦拭。
不铮在他身边多年,自认为对自家主子最是了解,可这些天来的扶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从未这样温柔耐心过。
向来玉面冷情的人居然会为一人慌了神,接连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在侧,事事过问,就连喂药擦手这等小事也要亲自经手。
不铮突然叹了口气,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
空寂的房内顿时就安静下来,只剩下扶光和孟姝两人。
他重新将帕子打湿,轻轻擦拭过女子苍白憔悴的脸庞。
她向来是生动恣意的,一双清亮黑眸间常含笑意,眉眼间的坚韧仿佛任谁也打不倒。
扶光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可现在,她却安静的躺在这。
最令人奇怪的是,她左手仍紧紧握着银绣,纵管他们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松开她的手。
眼下,女子毫无血色的面容苍白得可怜,她的呼吸亦很浅,浅到扶光时常会后怕,只能每一瞬都盯着她,生怕她何时突然断了气。
穆如癸说,孟姝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之所以会昏迷不醒,除了恶鬼之力侵体所导致的全身经脉近乎断裂,还有心魔……
她身上的伤除了有穆如癸照看,扶光还找来了鬼族最好的大夫,但最难办的还是心里的迷障。
扶光垂下眸,温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脸,他手指轻颤着,带着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紧张害怕。
他们都说,时至今日,生死只在孟姝的一念之间,而眼下她能否醒过来,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沉默良久,扶光将脖间棠花玉取下,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久,重新戴回她脖间。
你希望我平安度过此劫,我收到了。
那你呢?
“孟姝。”
青年握紧她的手,将其至于额间,低喃道:“若你睡够了,就快些醒来,好不好”
第142章
在梦里,她身子很轻,如魂魄般游离,黑暗围绕的四周里,时不时会窜出一些她所陌生的画面。
在黑暗之中,唯有手中短刀隐有一丝光亮。
浅浅的幽芒从银雕刀鞘上流出,那是扶光送给她的银绣。
自从困堕入这黑暗后,她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想要出去,可最终都于事无补,随着黑暗的不断笼罩,她只能攥紧银绣,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待她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又突然浮现出一点画面来。
那是一处河畔。
氤氲着轻烟的青灰色河水上,暗红色灯笼随风摇晃,素雅古朴的拱桥蜿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神秘与肃穆。
星星莹光的河水中,时不时有人撑船而过,船桨荡开潺流的河水,青波漾起的水流声传来,孟姝抬头一看,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诡异了。
河边两岸来往之“人”众多,可它们都无一例外的,面露恐怖,长相各异,有的青面獠牙,血舌长挂,有的死不瞑目,白眼戚戚……
再观它们的脚……皆是足不着地,半浮于空。
孟姝一阵心骇,有股寒意直窜大脑。
她这是,来到了地府
有人撞开她,从她身边穿过。
孟姝下意识转头,发现那“人”竟是刚从河里上岸,素黑色小船被它停在岸边,上头孤灯幽幽,于河畔闪烁着异光,而那“人”更是诡异。
身形高大得异于常人,四肢却瘦小如柴,穿着一件漏风的马褂,衣襟之上露着的不是人脸,而是凶狠的牛头,随着它的走动,手中钢叉摇晃,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响。
孟姝被吓了一跳,倏然又有些恍惚。
那人莫不是传说鬼界阴差中,牛头马面之一的牛头
有凉风吹拂过女子斑驳的素色衣裙,孟姝彻底反应过来,她眼前的这条河水并非寻常河流,而是忘川河。
至于前方那弯拱桥,莫不是奈何桥……
寒意密密麻麻爬上她的后背,握着银绣的手不禁泛上冷汗。
她这是死了吗?
孟姝的心忽地沉下,沉默地站在原地,仍由来往不断的魂灵鬼怪穿过她。
在忘川河畔,于风中摇晃的红色灯笼洒下微光,河水泠泠间,奈何桥上过路的魂灵飘荡无依,手中碗里的热汤照映出它们无悲无喜的面容。
孟姝从中穿行,第一次感到这么孤独无依。
她下意识地跟上它们的步子,来到奈何桥头,在那里,有个布衣荆钗的老婆婆正低头舀汤。
“着急的魂灵,下辈子可投不了好胎咯。”
孟姝飘荡的身影一顿。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好熟悉,好像曾经听过无数次……
她看着那人的身影,就在老婆婆即将抬头的瞬间,孟姝忽地感到后背传来一阵强大的抓力,紧接着,她被重新拉回那片黑暗中。
“这是怎么回事”孟姝蹙眉,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方才那个,莫非是幻象可幻象怎么会这般真实……
眼前的黑暗还在无限延伸,孟姝依旧握着银绣向前走,可越*走她便越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
遭了,看来不能再耽搁下去,要尽快找到出去的方法,否则就只能永远困在这。
孟姝眼神一敛,手心不断爬上冷汗。
她被困在这黑暗中良久,耳边时不时传来嘶哑的哭喊,如同那地狱里的恶鬼要来向她索命。
有好几次孟姝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可手中冰冷的银质刀鞘在提醒着她,她不能死。
她还有未完成的事,未找出的答案。
她想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谁。
就在孟姝沉思间,眼前忽然传来一阵光亮,紧接着,黑暗场景陡然一转。
这一次,她又来到了那座宫殿。
白玉栏石间,云海缭绕,似泛银光。
孟姝再次看见了那人。
轻悠的风吹拂过他的月鳞仙袍,紫玉冠下,青年身姿挺拔,分明身处巍峨神宫,却比玉雕白石更为夺目。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有背对着她。
孟姝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扶光”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与孟姝不同,眼前的青年却好似看不见她。
不管她怎么叫,他却好似浑然未觉,孟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她的身体,从她身前走过,继而于一处殿门前停步。
有一仙侍打扮的男子从里头走出,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朝扶光拱手:“神君,殿下她刚走,要不要我去唤她回来?”
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熟悉的清紫檀食盒,隐有淡淡甜香从中飘出。
仙侍反应过来,将手中食盒举了举:“这是殿下刚刚送来的,我见她模样本是想找神君,可不知为何,知您不在后,她便将东西留下先走了。”
“知道了。”扶光将目光从食盒上离开,率先迈进了殿门:“日后再见到殿下时告诉她,让她以后不必再送。”
站在不远处的孟姝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心下突然明白,或许这宫殿便是扶光在神界的居所,可他们话中的“殿下”又是谁
莫不是九天之上哪个爱慕神君的女仙
孟姝有些奇怪,她先前所碰见的场景多少都与自己有关,可为何眼下会看见扶光呢?
就在她狐疑间,四周黑烟漫上,她重新落回了黑暗中,但这一次格外不同的是,她听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阿姝……”
那人在唤她!
孟姝倏然抬眸,这声音分明是一男人,听上去并不年轻,带着几分苍老,可却不是穆如癸的。
她蹙眉望向四周:“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良久的沉默间,她听到了那声仿佛从远方传来的叹息。
“阿姝,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一步又是哪一步”孟姝攥紧了掌心:“你们每个人都奇奇怪怪的,好像都在故意瞒着我,只有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这股怨气在她心底积压已久,孟姝终于将它说了出来,对着的竟是那道陌生的声音。
就连孟姝自己都没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戒备。
面对女子的控诉,那道声音忽地一顿,仿佛在沉思些什么。
当他再度出声时,却带上了几分无奈。
“孩子,你想知道什么?”
“我到底是谁”
她毫不犹豫地,坚定道。
那人一顿,轻轻叹息:“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了吗?”
这一次,轮到孟姝迟疑。
她不自觉地蜷缩指尖,清亮的眸子垂下,遮住了眼底汹涌的情绪。
“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是她……”
黑暗中那人再次回答:“神鬼的一生要走过很远的路,每条路都是自己的道,而眼下,你并非迷失了道,只是在重塑道。”
重塑道
就在孟姝迷惘抬眸间,却听见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感慨:“只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去证道,但你不同。”
“有人帮你多争取了一次机会,现如今你就在缘分里,可究竟要重塑怎样的道,答案只能由你自己来寻。”
“你既已走到了这里,那吾就帮你一次。阿姝,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就在眼前的黑暗即将消散间,孟姝突然觉得眼皮变轻,在意识重新回笼的那一瞬,她听到有声音在说:“待到枯木逢春之时,故人自来。”
枯木逢春。
在孟姝睁眼的那一刹那,这四个字深深地刻在她脑海中。
她手指轻动,忽地触到一抹温暖。
青年的手仍紧握着她的,似察觉到什么,他半垂的双眸忽地抬起,在那双疲惫中带着血丝的双眼里,孟姝清楚地看见了她。
她朝他轻轻一笑:“扶光……”
她话音未落,眼前的青年突然俯身抱住了她。
他抱得很紧,紧到孟姝险些不能呼吸,紧到她甚至能感受到他传来的颤抖。
有温热滴入脖颈,孟姝下意识愣住。
微凉的风从窗楣小角透进,拂过床榻四角垂下的帷帐,四周静得出奇,纱帐轻动间,竟也吹动了孟姝的一缕青丝,她只要稍加低头,便能感到那股令人安心的菩提香萦绕在鼻尖。
孟姝抬手靠上他的背,轻拍了拍,从扶光紧抱的怀中稍稍退出,看向他的脸。
“你哭了”
四目相对间,许是一切来得太突然,失而复得的庆幸涌上,让他还未来得及伪装,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暗涌的情绪。
莫名的,似有什么悄然改变,孟姝却下意识地想逃离。
她将眼神移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还没死,还好好活着。”
可孟姝不知道她现下这般强颜欢笑看着有多没说服力。
她刚醒,脸色亦是苍白着的,看上去虚弱的随时又会倒下。
扶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别过头:“没有。”
“没有什么?”孟姝有些疑惑。
待她看见青年不经意间变红的耳尖后,她这才反应过来,扶光是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孟姝唇角一弯,刚想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自己左手一直握着什么。
她一看,发现竟是银绣。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想起了方才在昏迷中所见。
手中的短刀忽地被青年抽走。
扶光站起身,将被褥重新给她拉好,又神色严肃地看了她几眼,确保她确实清醒后,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哪?”孟姝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身形本就颀长,方才还不觉,如今孟姝坐着才认真打量起他。
多日未见,他看上去憔悴不少。
疲惫的神色染上青年俊美的眉眼间,身上原本秀丽温软的衣袍也变得有些皱巴凌乱。
孟姝恍然发觉,他难不成是一直在守着她?
感觉到女子拉着自己衣袖的动作,扶光的眸色在不经意间柔软下来,他回眸看向她:“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着,我去唤穆老过来给你看看,你乖乖等我。”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什么三岁孩童。
孟姝听话地松开了他,捏着被子重新躺下,侧着脸看着他离开。
第143章
雕花栏石,素雅幽静,宽敞的屋子内起居用度皆是不俗,就连支起窗楣的叉竿都是紫檀木所作,更毋说她身下的这床蚕丝锦被,以及那玉雕摆件。
她有些无聊的翻身,目光却穿过床后飘起的床幔,落在不远处的拱窗上。
不知为何,这间屋子她分明是第一次来,却莫名觉得熟悉。
她想起方才屋中摆设上所隐约溢出的灵力,心中却有些打鼓。
这里莫不是鬼界
若真是鬼界,那这屋子,岂不是扶光的寝屋
她被自己这想法惊了一惊,倏然脸上一烫,没好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孟姝,你在想些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同用一间屋子
彼时屋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推开屋门快步绕过屏风朝这边走来。
孟姝的思绪被打断,还未看清来人,便听见穆如癸的声音:“阿姝!”
她蓦然抬头,对上穆如癸喜极而泣的眼神。
她昏迷数日,穆如癸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
这么多年来,身形矮小的小老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出白发,分明年近古稀的他,却因为面色红润常带笑意而看上去轻快不少,再加之他身手矫健,让人常常会忘了他原本也是一位老者。
可眼下,因忧心孟姝,他已经多日未能安寝。
后来听柳鹤眠说起她才知道,在孟姝昏迷的这几日里,除了每日给她把脉疗伤,穆如癸一回到屋里便将自己锁住,仍谁叫也不听,连酒也不喝了,只一味面对墙头坐着沉思。
“阿爷,”她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了。”
穆如癸却没有说话。
他一边表情凝重地为她把脉,一边细细观察起她的神色来,确保她脉象彻底平稳后,穆如癸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孟姝很少见他这么严肃过,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跟他说话。
穆如癸察觉到她的眼神,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手:“你啊,忘了是怎么答应我的,真是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
说着,他还气冲冲地吹了吹胡子。
见状,孟姝却松了口气。
这才是她所熟悉的阿爷。
孟姝又拿出一贯哄穆如癸的手段,晃了晃他的手:“好了阿爷,我再也不敢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好不好”
穆如癸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好似想起什么:“那你跟我说说,你和扶光究竟在无望崖里遇见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险些将性命都赔了进去!”
说到这,孟姝的眸色一黯。
“无望崖之后,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沙漠沟壑,而是雪域……”
扶光去别院叫穆如癸的时候,正好让住在隔壁屋子的柳鹤眠听见,他便急忙忙地收拾了一下,与穆如癸前后脚进了棠园。
刚走近房屋门前,便见站在檐下的扶光。
“扶光,我听说孟妹妹醒了?”他抱着一团东西,面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欣喜。
见扶光点头,柳鹤眠仰天长舒了一口气,若非他实在腾不出手来,他真想双手合十好好给老天拜拜。
“那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他刚要拾步走上台阶,却想起什么看向扶光。
原本守在院中的婢女都被他屏退,身着月色锦袍的青年男子不知在这站了多久,微凉的风穿过树上枝丫朝他吹拂,荡起的枯叶滚落在他脚边。
也多亏了这凉风,才让他波动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
扶光抬眸看向他:“穆老在里面,让他们单独多说说话吧。”
柳鹤眠反应过来,连忙点了点头,收回了正要迈上台阶的脚。
孟姝昏迷多日未醒,危在旦夕,穆如癸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她刚刚转醒,的确应该给他们爷孙俩一点独处的空间。
扶光的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上,鼓鼓囊囊的,皱巴成一团。
他蹙眉:“这是什么?”
古黄色的一堆,看上去倒是眼熟。
柳鹤眠嘿嘿一笑。
“这几日你和穆阿爷都忙着照顾孟妹妹,我插不上手,苏娘子又去安顿那些刚刚找回的冥鬼了,我一个人待着也是待着,便想找点事做。”
他抬起手,示意给扶光看:“我虽不会治病救人,可我会占卜问卦呀!所以我这几日一直焚香沐浴,戒荤忌腥,连熬了几个大夜才把给孟妹妹的祈福符包做好,虽说不能帮她药到病除,但也可除除邪祟晦气!”
说着,他又打了个哈欠,看样子的确像几日没睡好。
扶光看着他怀里皱巴巴的一团,看上去像是来得着急,便仓促抱着的。
扶光额心一跳,却也不禁弯了弯唇。
他一心为他们着想,这也是他的好意。
扶光朝他颔首:“那你拿进去给她吧,孟姝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真的”柳鹤眠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先前他还有些忐忑,生怕自己帮不上忙,可眼下听扶光这么说,他立马就松快起来。
毕竟扶光是不会骗人的!
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刚好碰上前来送汤药的婢女,柳鹤眠就跟着人一起进去了,扶光辛苦了几天,则不与他同行,要去沐浴换身衣裳。
待柳鹤眠推开房门,跟着婢女来到榻前看见孟姝时,他差点哭出声来:“孟妹妹,你没事就好!”
他将手中符包往桌上一堆,转头就要去抱她,却被穆如癸一掌拍回。
“干什么干什么,我老头子还在这呢!”穆如癸吹着胡子瞪他。
柳鹤眠一时激动,忘记了孟姝大病初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端过一旁婢女放下的药碗。
“孟妹妹你快喝药,我等会有礼物送你。”
礼物
孟姝一顿,他所说的礼物不会就是桌上那一堆吧
孟姝失笑,接过他递来的药碗,目光却落在柳鹤眠后头:“扶光呢,他去哪了?”
穆如癸闻言,暗暗瞥了一眼孟姝,心中百味杂陈。
女大不中留啊,醒来就问扶光!
因孟姝转醒,棠园内的气氛也不同往常死一般的沉寂,可前厅却是不同。
游音怀与段之芜坐着等了许久,眼见天色就要暗下,可扶光却迟迟不来,她终于坐不住,起身就要去棠园找人。
就在此时,有鬼卒走进,于段之芜身边附耳,游音怀见原本冰冷严肃的男人神情一顿,紧蹙的眉头舒展开,连忙起身:“她醒了”
那鬼卒点头。
下一秒,段之芜便急忙走了出去。
游音怀见状,刚觉得奇怪,段之芜为何对此事上心,随即便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她正想去看看,那凡间女子究竟有何能耐,不仅能让扶光将人带回不说,还守得跟宝贝似的,这鬼王府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跟着段之芜东拐西拐,游音怀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她先前就是鬼王府中的人,对这府邸再熟悉不过,而眼下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遍。
这是去棠园的路!
女子的黄色裙裳随风轻晃,带着她腰间的长笛轻轻拨动。
游音怀眼神黯下,不由得攥紧了拳。
神君居然还将人安置在棠园……
棠园虽是鬼王居所,却是后来府里新建,百年的光阴里,它只有过两任主人。
一任是鬼王姝,后一任便是新鬼王扶光。
可如今,他将那女子带回也就罢,居然还一同住在棠园。
游音怀捏紧拳头。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左右神君的选择,当年殿下和神君也并没有……
但她还是很生气,殿下这才走了多久,可是他们却好像都忘了她,就连棠园这种地方也岂是随便一人便能踏足的
想着,游音怀的步伐更加快了些,几乎与段之芜并肩,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气。
好巧不巧,刚一入园,便碰见了回来的扶光。
“神君。”段之芜和游音怀一同朝他行礼颔首,前者的眼神却是越过他,直直落在后头那紧闭的房门上。
“听说她醒了”
向来处变不惊的鬼将军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游音怀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更不是滋味。
扶光见他,眼眸微眯,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地沉下,点了点头。
见状,段之芜一掀衣摆,转身便大步朝房内走去。
又有来人的脚步落在屏风后,孟姝一抬眸,便对上那双晦暗的眸。
可眼下,那眼里分明有着抑制不住的情绪,带着担心与焦急。
一如孟姝在湘水镇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般眼神看她。
不知想到什么,孟姝指尖轻动,却还是笑着跟他打了招呼:“段左使。”
刚刚踏进房门的青年听到她这一声,莫名勾了勾唇。
跟在扶光身后的游音怀却是愈发好奇起来,又心怀几分敌意,一同绕过屏风后,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床榻处。
许是见孟姝转醒,不宜太沉闷,柳鹤眠便把房内小窗开了开,彼时正有凉风拂入,吹起床边帷幔。
随着纱影落下,床榻前,被几人围住的女子身影愈发迷离不清。
许是察觉到目光,孟姝发现这屋中还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于是她便抬手拨开围在床前的柳鹤眠他们,抬眼看去。
就是这一眼,目光相撞间,游音怀呼吸倏然一滞,大脑嗡地发白,待到心尖一颤,后知后觉的僵硬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张脸。
这张曾将她从水火中救出,后日日侍奉在侧,待她如亲人般的脸。
第144章
孟姝看着不远处的黄衣女子,她就站在屏风旁,那双眼穿过屋中其余人,直直落在她身上。
不可置信的神色间,眸中流光隐隐浮现,似有泪珠闪烁,带着尘封已久的情绪。
孟姝眉心一动,她分明不认识眼前人,正觉得奇怪时,段之芜忽然动了。
他不动声色地阻断了她们之间的视线,于她身前站立:“没事就好,这里是鬼界,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安心养伤便是。”
孟姝的思绪被他打断,她抬头,朝他善意一笑。
倒是穆如癸,见段之芜与她说话,眉梢一扬,不知想到什么,暗自摇了摇头。
好在有柳鹤眠,这奇怪的气氛很快就被打破。
他兴致冲冲地走到桌边拿起方才匆匆放下的符包,一个个展示给孟姝看,众人被他吸引去目光,一时也忘记方才的异样。
倒是段之芜,见孟姝并没有起疑后,他垂眸后退几步,悄然来到游音怀身边,意味不明地朝她摇了摇头。
扶光在屏风后观察多时,自然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眸色一暗,目光于被柳鹤眠围着的孟姝身上停留一瞬,继而指尖屈起,轻轻蹙眉。
“段之芜,那女子究竟是谁?”
天色彻底暗下,游音怀跟着段之芜出了棠园,刚一走入小径,见四下无人,她便拦住了他。
那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说,方才她可听见屋中人唤她的名字。
他们叫她孟姝……
仿佛早就料道她会问起,段之芜并不意外,他抬起头,眸中神色复杂:“我若说她就是……”
“不可能!”
他话音未落,眼前女子便急急打断他。
游音怀情绪激动,双眼有些微红:“她不是殿下!”
虽然名字一样,声容也一样,可她到底和鬼王姝不同。
方才的凡人女虽脸色苍白,可没人会不被她眉眼间的灵动洒脱所吸引,那样的眼神,分明带着少女独有的明媚,可鬼王姝却不同。
那个号令百鬼,于战场所向披靡的女子是鬼界的骄傲。她强大而温柔,许是因为要驭下治严的缘故,她很少会在人前露出笑意,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矜贵端正,处处得体的。
所以游音怀才敢说,她不是她。
更何况鬼王姝战死一事三界皆知。当年那场大战之惨烈,鬼王魂飞魄散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她连轮回都入不了,又怎能重生
想到这,游音怀再也忍不住,她捂着脸,仍由泪水簌簌而落,将衣袖打湿。
这些年来,“孟姝”这两个字仿佛成了鬼界禁忌,人人都怀念她,却都不敢提起她。
鬼界换主已多年,风雨更替间,他们本该朝前看,就如同鬼王姝在位所说般,鬼界要走向自己的新生。
可又有谁能真正忘了她
游音怀自己做不到,其余人也做不到。
若非如此,他们早该对扶光称作“殿下”,而非神君。
因为在他们的心中,鬼界的主人仍在天庇佑她的子民。
看着游音怀哭得不能自己,段之芜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在初见孟姝时,他曾有过跟她一样的疑惑和戒备,可他的心里有股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孟姝就是她,她就是孟姝。
以至于这种感觉直到现在都让他无比坚定。
可这些话说出来,游音怀并不能理解。
这也是为何段之芜不敢将孟姝重回一事告诉鬼界的原因之一。
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女鬼王在他们心里所占的比重太大,她为三界而牺牲,更为鬼族而牺牲。
于他们看来,她早已为神,是鬼界子民的寄托,亦是不可替代的。
因此在没有十足的证据前,若贸然将孟姝一事告诉他们,只会引起鬼界中人的逆反,到那时说不定孟姝会反遭危险。
可他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孟姝还是回到了鬼界。
段之芜的目光穿过那道道重叠的弯石拱门,落在院中的那棵枯木上。
如今孟姝醒来,她迟早会在众人前露面,到那时,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定会引起不小的轩波。
虽说如今很多的鬼界年轻人并不知道鬼王姝长何模样,唯一与她有关的雕像也在森严的鬼族祠堂内,从不为外人所见。
可他们不知道,不代表族中老人不知道。
段之芜忽地有些担心,事情来得太突然,又事关孟姝,竟让一向冷静自持的鬼将军束手无策起来。
游音怀从手掌里抬起脸,她脸上的泪水渐渐被风吹干,彼时神色俨然,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里带着微怒:“段之芜,你莫要告诉我,你真的将她当成了殿下”
可眼前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游音怀捏紧了拳头,怒极反笑:“好,好啊,亏我还以为你对殿下是真心,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她才薨逝多久,你们便一个个的想为她找替身”
游音怀突然感到心寒和无力。
“神君也就罢了,他毕竟没了……”游音怀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下意识顿住,眸光微闪,接着道:“可你呢?殿下待你我不薄,你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将她忘却还不够,还要将她认作他人。”
游音怀胸口剧烈起伏着,今日一事着实让她意外,却也让她回到了百年前那日的悲伤。
她冷冷拂袖:“这件事,族中长老还不知道吧”
段之芜倏然抬眸,冷道:“游音怀,你莫多事。”
她忽而一笑,笑中带着嘲讽:“段之芜,算我看错你了。”
说着,她便转身大步离去。
天色已暗,鬼王府内檐下缠纹莲灯亮起,青黄交映的烛火轻轻摇晃,照出了女子拂袖离去的背影。
段之芜知道游音怀并无恶意,也不会自作主张将此事告诉族中长老,她只是为死去的鬼王殿下打抱不平。
可他却无法跟她解释。
“果然,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魂飞魄散的人,会再有重回之日。”
“我相信。”
段之芜心头一跳,似察觉到什么,蹙眉冷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那里,青年身姿如玉,立于檐下莲灯旁,隔着一弯石拱门遥遥看来,不知站了多久。
“扶光。”段之芜冷眸一凝。
他抬步绕过绿茵地,缓步朝这边走来,于他身前停下。
“段之芜,你果然知道。”
扶光扯了下唇角,挑眉问道。
段之芜淡然抬眸,眼神倏然变得幽冷阴沉,站在黑夜里,仿佛那个弑鬼斩魂的鬼将军又重现:“神君,你此话何意”
扶光懒得与他绕关子,轻嗤一笑,扬明道:“再见故主,不知段左使是何心态”
他何时察觉的
段之芜眼眸微眯,略带敌意的目光看来。
黑夜之中,鬼王府内灯影幢幢,缠纹莲盏内的烛火随风轻晃,勾勒出枯木枝桠落下的孤影,亦映照出院落小径上,分立对峙的两人。
隐约透露出的敌意从他们之中漾开,带着无形的抗衡,僵持不下的气氛内,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仿佛对这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已心知肚明。
良久,段之芜正欲转身离开时,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偏头勾唇嘲讽一笑:“神君莫忘了,要真论起来,你才是那个外人。”
言外之意是,对故主如何,还轮不到他插手。
扶光闻言,眼眸微寒,非但不怒,反而冷嗤一笑:“但至少现在,她更信任我。”
段之芜步子微顿,握着斩魂刀的手一僵,冷脸拂衣快步走去。
……
外面发生的事孟姝并不知道。
在鬼界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她大病初愈,扶光他们将她看护得可紧,时不时就派柳鹤眠来看门,看看她是不是又偷偷溜出去了,一时间闷得孟姝很是无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她开始慢慢能在鬼王府走动,渐渐的,竟对鬼王府了如指掌。
孟姝发觉,她挺喜欢这里的。
鬼王府很大,其中有着不少院子,就棠园为例,她如今所住的这间主屋原是扶光的屋子,但他却为了方便她养伤特地腾出来给了她,自己搬到了对面。
后来从柳鹤眠的口中她才知道,原是这寝屋后的清池有镇心缓神的功效。
而穆如癸和柳鹤眠,就下榻在棠园旁的别院,至于苏娘子,听说忙着在宫里处理冥鬼失踪一事,自孟姝醒来后,她们也就匆匆见了一面,还是苏素特地抽空赶回的。
知她无恙,苏素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便叮嘱她在鬼王府好生养伤,有扶光在没人敢作乱。
想着,孟姝起身走到那处拱窗前,将紧闭的铜鸾门推开。
那刹那,微风争先恐后地涌入屋内,带着清池氤氲而上的清凉,吹起窗前纱幔,带着淡淡幽香,温柔地拂过人心。
孟姝穿过拱窗,脚步声落在木栈上,木栈不算长,往前走走便见清浅池塘,池边台阶上,还摆着一方镂花小矮几,伴着习习微风,当真雅致。
循着香味飘来的地方看去,孟姝看见了一树海棠。
原来鬼王府内并非无花。
先前她看见了府中的那棵枯木,还觉得奇怪,这鬼王府占地如此之大,为何不好好打理一番种些花草树木,免得白费了这雅致府阁。
孟姝走近几步,站在海棠树下,迎面拂来的柔风带着淡淡花香,撞了她满怀。
她抬头看着那轻轻晃动的叶尖,心中却百味杂陈。
并非是她多想,只是随着她住在这的日子越来越长,孟姝愈发觉得,这里很是熟悉,就连各处摆设都正中她喜好。
仿佛她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度过了岁岁年年。
第145章
“游姑娘。”她笑。
哪怕再来之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再见到这张脸时,游音怀还是会忍不住愣神。
她收回目光,走到池边矮桌旁,将手里的食盒放下。
“这是花医姑让我送来的新药。”
她说完,似不想与她多待转身就要走,可脚步行止拱窗边,却突然停住。
孟姝有些奇怪地看向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游姑娘对她怪怪的。
若说厌恶,倒没有那么明显,若说喜欢,好像更是谈不上。
就在此时,她听见黄衣女子开口,侧目问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她们上次匆匆一见,还是孟姝刚刚苏醒的时候,那时游音怀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姓甚名谁。
风吹起她的黄色衣裙,腰间长笛轻晃着,游音怀眼眸微垂,竟生出几分忐忑的期待来。
可下一秒,孟姝的话却让她清醒。
“段左使告诉我的。”孟姝走近,将她放下的食盒打开,果然有股浓郁的药香味飘出。
鬼界的药很神奇,虽味苦,但却并不难闻。
孟姝将药碗端出,白玉瓷勺晃荡间,发出清脆声响。
她没察觉到拱窗边背对着她的游音怀身形一僵,接着道:“他说你从前就是鬼王府的人,对这再熟悉不过,若得了闷倒是可以与你说说话。”
游音怀从心底涌起的情绪中抽身,转头冷声一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哪来的空陪你闲聊”
刚刚孟姝一番话才是真正点醒了她。
她居然还隐隐期待着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因为……
游音怀自嘲一笑。
是了,那个人从来不会喊她“游姑娘”。
游音怀你真是犯了好大的糊涂,如今这般,又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故主
想着,她黯然神伤地垂下眼,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似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孟姝将喝完的药碗重新放回桌上,朝她招了招手。
“做什么?”游音怀皱眉。
她方才说的话并不客气,若是明眼人早就避之不及了,可她倒好,居然还自己贴上来。
孟姝却仿佛看不出她的厌烦,见她不来,她就自己走过去。
先前离着有些距离,看得或许不甚清楚。
可眼下,这女子就站在自己跟前,池边掀起的微风吹起她及腰长发,拂起的乌发落在素衣裙裳上,她分明粉黛未施,发间只绾着一只银簪,却清丽得出尘,让人不敢亵渎。
像,却又不像……
游音怀强忍着心里翻涌的情绪,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不知为何,当对上她的眼时,孟姝分明是笑着的,可却让人隐隐感到压迫。
就是这一瞬间让游音怀彻底晃了神。
透过那双清亮的黑眸,她仿佛穿过百年的光阴,与那屹立于百鬼之巅的女鬼王对望。
孟姝没再错过她的失神。
她似乎察觉什么,眉心轻轻一蹙,却不动声色地隐下。
“游姑娘似乎对我有些成见”
游音怀一愣,不自然地别过眼:“你想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食盒旁已经空了的瓷碗,似有意避开什么,抬步往前走去。
她拿起碗就往食盒里装:“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孟姝却抬手拦住了她:“你讨厌我”
游音怀眉头一皱,下意识想反驳,可孟姝却比她更快。
她唇角轻勾:“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紧接着,她眸色一沉,嘴角笑意散去,继续道:“是因为我长得很像谁吗?”
游音怀下意识抬眸,竟猝不及防地落入了她的眼。
她上当了!
当游音怀意识到时,孟姝已经松开了拦着她的手。
孟姝忽而低低一笑,笑容略微苦涩,不知有几分自嘲。
就如同昏迷中那道声音所说,*她的确心里有所猜测,可那又如何
哪怕有一些答案已冥冥种下,可她仍有疑惑,仍不知如何去解。
就在游音怀以为孟姝会追问时,可她却没有。
眼前的素衣女子身上总有一股灵气,青涩的明媚与成熟的淡然交织,让她看起来与原先有些不一样了。
游音怀的眼神忽地落在眼前的清池上,不知想起什么,心生一计,突然道:“你知道这清池唤什么名字吗?”
这口灵池,乃天地独有,有着镇心静神的疗愈功效,只是恰巧被鬼族寻得罢了。
“叫什么?”孟姝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可下一秒,她却隐隐懂了。
游音怀笑道:“它唤望池。”
古语云:“扶光望舒不夜侯,星汉碧落忘忧君。”
这句话里,包含着六种意象,其中“扶光”意指太阳,代指九天之神,而与其相对的,便是意指月亮的“望舒”。
鬼界无月,却唤“望池”。
孟姝好似明白什么,猝然抬眸间,却对上游音怀似笑非笑的眼。
棠园历来只有两任主人,这院落是按先鬼王喜好所建,在扶光之前,她才是真正的主人。
而眼下,在先鬼王的寝居里,却有一处灵池,名唤望池。
见孟姝沉默,游音怀以为是她伤了心,便知自己的“提点”奏了效。
“孟姑娘,不是你的东西,不管你如何争抢,最后都会付之东流。”
她拿起食盒,丢下最后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待走出了棠园,游音怀才后知后觉地蹙眉。
奇了怪了,她本以为见那凡人女子黯然神伤她会开心,可不知为何,这心里总是不痛快。
罢了,若她是个聪明的,就应该知晓自己的身份,摆好自己的位子。
游音怀重新抬头,迈步向前走去。
……
鬼界原本无日月,幸得一盏照世灯,让这混沌空间有了昼夜之分,天光之下,其四季更替虽不如人间分明,却也多了几分难得的美色。
眼下的人间正值酷夏,可鬼界却还是凉爽的。
酆都城内街市的尽头,正是九泉交界处,在三重鬼阙门后,宫影重重,错落有致,琉璃瓦上卷起的檐边走兽暗伏,而鬼族祠堂,就位于这处宫群的最顶端。
彼时天光正盛,微凉的风漫过彼岸河泛起的烟波,飘然掠过檐下古铃,继而吹拂到这头来。
与鬼市街头不同,三重鬼阙门仿佛将内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若说宫群内还好,除了巡逻的鬼军,还时常会有长老等鬼官走动,可祠堂却不同了。
若说幽静森严,这鬼界内怕是没有哪处比这更甚。
七七四十九阶石梯之上,正对着一座巍峨雄伟的宫殿,与鬼族中其他宫殿不同,此处宫墙多为青墨色,檐边走兽更是奇形怪状,无一相同,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走兽并非寻常可见的屋脊兽,竟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凶兽。
不仅如此,檐边之下,随着云纹雕饰的翻卷,竟围着宫殿挂满了一圈的古着铃,只要有风荡过,每走几步便会听到一声孤闷铃响。
在台阶之上,殿门旁有着一处凉亭。
凉亭四周皆爬满绿萝,底下种满鸢尾花,紫云萦绕间,藤椅轻摇,有个侏儒老头正打着瞌睡,时不时有凉风吹过,拂起他的白毛胡须,看着好不惬意。
就在此时,殿前守卫传来响动:“神君。”
神君
小老头耳朵一动,仿佛听到什么要紧的事,急得身下藤椅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他连忙起身,慌乱去找身边拐杖,却发现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于是他只能伸长脖子去拿,谁知一抬头,竟对上青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倚长老好兴致啊。”
“神……神君。”孟倚愣住,他还保持着伸手去够拐杖的姿势,一时间竟不知该继续拿还是将手收回。
扶光见状,倒也不恼。
他弯腰,将地上的木藤拐杖捡起,特地屈身递给他。
孟倚眨了眨眼,连忙接住,经过这一番,他瞬间精神起来,方才的瞌睡虫不知在何时早已跑光。
“神君怎么有空来祠堂了?”许是偷懒被人抓住,他尴尬一笑,有些不自然地仰头看来。
孟倚天生矮小,左右不过三尺高,可扶光却很高,因此孟倚只得仰头看他,两眼相觑间,竟有几分莫名的搞笑。
扶光没拆穿他的囧事,也没打算提起,只是转头看向那殿门紧闭的祠堂。
孟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一顿:“神君可是要进祠堂”
“可以吗?”
“这是自然。”孟倚呵呵一笑:“神君早已继位,是我界之主,百鬼之王,这祠堂自然是进得的。”
只是他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