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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姝 扶望舒 18120 字 10天前

“这苏春班还是父皇为了上巳节特地请来的,如此好戏,你我兄弟定要一同观赏才是,独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他起身,走到沈褚礼面前,琉璃灯盏燃起火光给众人的脸色抚上一抹暖意,沈从辛面色如常,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看似关怀地拍了拍他的肩。

可仔细瞧去,却不难看出他唇边的挑衅。

沈褚礼却好似并没有看见,他自然从容地走到方才沈从辛坐过的位置,随意地拂了拂上头,动作流畅高雅,处处透露着贵气。

只是不知他拂的是灰尘,还是别的什么了。

沈从辛冷哼一笑,幽深的眸子划过一抹暗光,隐隐约约藏着一丝兴奋,就像嗅到血腥味,蠢蠢欲动的狼。

他挥了挥手,一旁站着的属下见了,便屏退了其余众人,一时间船屋内便只剩下两位皇子和几位随从。

见那些人陆陆续续出来,孟姝侧了侧身,往阴影处躲得更深了些,眼见着他们从扶梯登上了旁边的一艘小船,孟姝这才反应,原来这艘大船除了即将演出的苏春班,便只供给两位皇子所坐。

不知怎的,孟姝突然心生异样。

她望了望四周,船只已经离岸,皇城内的这条江河虽然不长,却弯曲幽深,眼下没了岸边闹市灯火的相映,夜色下的几艘游船就如同大海中的孤岛,除了船上游离的火光,周遭皆是黑蒙蒙的一片。

“噔噔蹬——”

一阵锣鼓声传来,孟姝知晓,是苏春班开场了。

来时她曾听柳鹤眠说过,今日苏春班主要唱两出戏,一折是荆轲刺秦,一折是西厢记。

今日上巳,除了涤尘祭神,姻缘相会也是上巳所求的一大喜事,上演才子佳人的《西厢记》并不奇怪,可荆轲刺秦,又是为何?

伴随着船首悠扬的戏曲声传来,孟姝已经听不太清里头人的对话,隔着窗上的纸糊,她正极力辨认着二人动向。

沈从辛看上去并不像个善主,他对沈褚礼的敌意可以说是不加掩饰,孟姝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却后知后觉地背后发寒。

若沈从辛真的要在这里设局行刺太子,她能做什么?

下意识地,因着楼璇兰的缘故,就连孟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已经有意无意地偏向沈褚礼。

夜色渐浓,伴随着戏声高潮的迭起,船已驶近江心,弯刀般的明月遥挂在浓墨的黑夜里,从远方飘来的阴云逐渐覆盖住皎色一角,江心一抹白正在消失,船只忽地一抖,高高悬挂的八角宫灯在激烈晃动着。

孟姝霍然绷直了身体,眼眸沉得发亮。

隔着一扇屏风,船首的戏班却好似浑然不觉,高迭的鼓乐遮盖住了擦鞘而出的剑鸣,浮掠的光影间,她看见里面的人影逐渐混乱,与此同时,荆轲刺秦的时刻终于到来,伴随着生角的一声冷哼,“荆轲,你好大的胆子——”

“噗嗤——”有什么躲在鼓乐下……

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孟姝怔然回眸,就在那一刹,浓艳的血色喷溅在她面前的窗纸上,淡淡的血腥味传来,有人破窗而出,险些扑倒她。

“哐当——”鬼王面具掉下。

一抬头,是沈褚礼的脸。

“孟姑娘?”男子向来儒雅温润的脸染上血色,方才的淡然闲适早已不见,他眼里带着生死存亡的焦急,紧蹙的眉透露出了他的不安和恐惧。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瞳孔微张,有些意外。

“殿下,你快走!”里面有人吼道。

方才跟着他的随从只有两个,透过捅破的窗楣,孟姝看见其中一个已经倒地不起,另一个正在奋力抵御着,而在他对面,沈从辛面露狰狞,带着狩猎者的兴奋与凶狠,正冷笑着看向这里。

他发现了孟姝。

“快走!”来不及解释,孟姝马上反应过来,拉着沈褚礼就往外跑。

可这里是船上,四周是深暗的江水,而他们的船早已不知在何时悄悄远离了其他几艘,如今明亮的琉璃灯落了一盏又一盏,船身剧烈摇晃着,刀光剑影的声音伴着浓烈的血腥气从四周逼近,他们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后头沈从辛埋伏的死士追了上来,孟姝抽刀应上,翻飞的银绣在晦暗的月光下泛着冷光,梨木刀刃染上鲜血,她一脚踹飞了眼前的死士,转身拔刀利落无误地划过了背后偷袭之人的脖子。

沈褚礼被她护在身后,迷蒙游船的光影浮掠上他白皙分明的轮廓,黝黑的瞳孔里映照出眼前晃动的船只,深深浅浅的江水,还有女子厮杀的身影。

“噗嗤——”锐利的箭矢划过她的右肩,血痕透破素衣,狭长的伤口赫然暴露在夜色之下。

孟姝的白裙早已染上血色,肩上背上亦有伤痕,她抬头,发现船上竟然还埋伏着弓箭手。

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褚礼,看来沈从辛是真的破釜沉舟,不顾一切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孟姑娘,你别管我了,快走吧!”他吼道。

对面不远处,沈从辛正站在一众黑衣死士后,浅笑着看向他们。

来不及了,沈从辛看到了她,已经认定她和沈褚礼是一伙的,今日沈褚礼若死了,她也活不了!

孟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殿下,你的人还有多久能到?”她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

她怎么知道?沈褚礼愕然抬眸。

孟姝不是傻子,沈褚礼和沈从辛势同水火,他既然能来赴沈从辛的约,就说明肯定备有后手。

孟姝猜对了,沈褚礼的确早有准备,可不妙的是,到了街市他才知道,苏春班是在游船上开戏,因此那些人手都留在了岸边。

如今若要等他们发现不对赶来,沈褚礼和孟姝怕是早就死了。

见他不答,孟姝心里一沉。

她抬眼对上人群后的沈从辛,他眸子黝黑,带着阴鸷之气,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似在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

“会凫水吗?”

沈褚礼一怔,点头。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下去。”游回岸边怕是不可能,但是其他的船他们可以搏一搏。

孟姝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的死士,见他们逐渐逼近,神情严肃,低声道:“三,二,一……”

“扑通——”

原本平静的水面炸开,水花四溢,没想到他们居然跳了下去!沈从辛面色一黑,“给我追!谁要再像上次那样失手,就等着做成人彘吧。”

第67章

鲜艳的罂粟花于江面绽放,血色顺着水波荡漾。

孟姝带着沈褚礼,拼命地往有光的方向游去,终于,背后的箭矢声渐渐消失,另一只游船出现在眼前。

孟姝找到船侧一处,头伸出水面大口呼吸着,正要翻身上去时,刚一伸手,却摸到了一双布靴。

柳鹤眠不过是想出来看看江景,一低头,却赫然发现一只手,还有一个女子苍白的脸,他惊了一惊,吓得魂飞魄散,险些叫出声来。

“是我!”

孟姝也被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见他要叫,连忙喊道。

隔着昏暗的月光和她披散的黑发,眼前的女鬼却有些眼熟。

“孟妹妹?”他惊道。

“快拉我一把!”孟姝身上的伤还在水里泡着,如今疼得龇牙咧嘴,脸色白得吓人。

柳鹤眠魂还没缓过来,手却已经听话地伸出去,连忙将人拉上,刚一抬头,却发现水面上还浮着一颗头。

“扑通”一声,柳鹤眠直接吓跪在船上。

孟姝没空跟他解释,朝水下伸出手:“殿下,快上来。”

男人的月蟒绯袍早已被江水浸湿,他的脸色亦不好,本就儒雅英俊的脸更显白皙,染上了几分病态的妖冶。

他一抬眸,便见女子满身血色,暴露在月光下,她眉眼动人,超脱似莲,看向他的眼中带着关切和焦急,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她站在他身前,独身一人手持白刃,露出冷硬的棱角,拼尽全力也要护他周全的模样。

夜风忽地吹过江面,江水涌动间,他的心似乎也有所触动。

殿下?柳鹤眠心里一咯噔,看来看去,却发现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

“太……”他瞪大了双眼,刚要出声,却被孟姝急忙捂住了嘴。

“你想死吗?”她神情难得严肃,向来灵动清丽的脸在此刻却毫无血色,柳鹤眠这才发现孟姝的身上竟有伤。

原本干净无暇的素色衣裙沾上血污,她的身上亦有伤痕,水渍与血渍混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下,给柳鹤眠震起了一阵心惊。

再看沈褚礼,他虽没孟姝严重,可面色亦难看。方才的箭矢虽只擦破了他的皮,可两人形容狼狈,就像刚经历过一场死里逃生的血战。

可事实上就是如此。

孟姝看向沈褚礼,“殿下,他们有船怕是一会便追来了,如今之计,唯有上岸方可破局。”

这上巳节不过是沈从辛所设的,为猎杀沈褚礼而布下的一局棋,他们虽逃离了方才那只游船,可保不齐如今的这只也会有他的埋伏。

沈褚礼自然明白孟姝的意思,可如今离岸还有一段距离,如何才能加快速度,在沈从辛赶来时离开呢?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忽地抬眸:“我有办法。”

沈从辛或许有眼线,可他亦有。

据柳鹤眠所说,这只船上多是达官贵人,沈褚礼当机立断,准备去找朝中与他相熟的亲信,想办法使得游船返程回岸!

“只是孟姑娘你的伤……”他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

孟姝为了保护他,肩膀中箭,身上亦有刀伤。

她沉着脸,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你不用管我,快去找人吧,切勿打草惊蛇。”

知道眼下时间紧迫,沈褚礼不再拖延,面色凝重地朝她点了点头,旋即离开。

沈褚礼一走,孟姝强撑的那口气瞬间松了下来,她软着腿,柳鹤眠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孟妹妹你没事吧?”柳鹤眠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眼眶通红。

方才交手,她已站在了沈褚礼这边,如今沈从辛绝不会放过她。

她抬头看向柳鹤眠,语气瞬间严肃:“你记住,等会若有人问起,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们。”

她不能连累柳鹤眠。

柳鹤眠一愣,沈褚礼不是已经去找救兵了吗,她怎么一副将要赴死的样子?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观方才的模样,柳鹤眠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见孟姝这么说,他瞬间急了:“孟妹妹,你不会死吧,你不能死啊!”

孟姝嫌他吵,怕惊动别人,拉着他往船舱下走去,这里没人,孟姝靠在船板上,这才得空稍稍喘息。

她低头在身上找了找,这才记起自己并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身上只有蛊虫。

她无奈地仰头一笑,用医者的说辞久了,差点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柳鹤眠是真的担心她,一句话不敢吭,眼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孟姝突然笑了,“别担心,你不会死的。”

她想了想,似又觉得不放心,将手中的银绣在衣裳上擦了擦,确保没有血渍后这才递给了他:“这个你拿着,若真有不测也可以应付一二。”

柳鹤眠反应过来,鼻尖一酸,声音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孟妹妹,你千万不能死啊,扶光还在等着我们呢!”

扶光……

孟姝一愣,差点忘了,说好在原地等他,如今他们这一消失,扶光肯定会担心吧。

远处江面上突然传来动静,孟姝瞬间警惕起来,细细听了听,发现是船声。

他们追来了!

来不及磨蹭,她将银绣塞给柳鹤眠,叮嘱道:“你去船舱混进人群里,那些大多是显贵和百姓,沈从辛多少会忌惮些,你可以趁机溜出去,马上去找扶光!”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顿,眸光晦暗,声音有些发涩道:“你再帮我转告扶光,如果我回不去,就让他帮我找找阿爷。”

说着,她低下了头,“我们也算是朋友,有些过命的交情,他应该会答应吧。”

她这番如遗言般的交待,让柳鹤眠一哽,眼中瞬间泪光闪烁,“不要啊孟姝,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算了!”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多,但柳鹤眠是真真把她当成了朋友,如今她自身难保也要将自己推出去,柳鹤眠怎能不感动?他这个人向来义气,岂有自己逃走的道理!

孟姝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番局面,本应是热热闹闹的上巳节,却变成了生死离别。

更没想到,他们相识不过数日,却也有了生死之交。

孟姝笑了笑,看着他一副决心要和自己死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暖。

她朋友不多,甚至可以算是没有,但这一路走来,她遇见了扶光,与苏娘子、不铮,还有柳鹤眠,都成为了朋友,除了阿爷,在这世上她竟也有了牵挂的人。

莫名的,孟姝也有些想哭,但船声越来越近,理智告诉她,柳鹤眠是无辜的,不应受牵连,他必须走。

孟姝忍着痛推开他,朝他摆了摆手,撇过脸去不再看他。

柳鹤眠虽然一根筋,可却不是傻子,孟姝如此语重心长想要他活着,而自己留下只会给她添麻烦,他便偷偷抹了抹眼泪,转身跑向船舱。

身旁突然静悄悄的。

都走了,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找到人。

夜晚的月色微凉,虚掩着隐在云后,孟姝靠在船板上,目光望向无垠的泼墨天际,突然觉得,原来平凡的月色也很美。

可惜自己从未注意到过,也从未愿意停下脚步看看。

身上的伤源源不断地传来痛意,她忽地叹了口气,耳边已经传来了兵器相交的摩擦声。

突然,船上传来一阵骚动,孟姝探出头一望,听到有人喊着:“不好了不好了,燕老晕倒了!”

霎时间,游船忽地加速,朝岸边开去,沈从辛的那只船眼见着就要靠上,却发现他们突然动了。

站在船头的男人冷着脸,面色凶狠,险些将牙咬碎,“给我追,绝不能让沈褚礼上岸!”

孟姝隐匿在船的一处角落,借着幽暗的月色和船上摇晃着的灯火,她看见了沈从辛那难看的脸色。

她吐出了一口浑气,可还不等她心中的那块石头落地,便瞧见有死士顺着抛绳爬了过来。

遭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船靠得太近了!

孟姝面色一冷,刚要动身,肩上的鲜血却倏然顺着她的指缝涌出。

沈从辛这个狗东西,居然在箭淬下了毒!好在孟姝是擅武之人,毒没那么快侵入五脏六腑,若是沈褚礼,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强忍着痛,孟姝抛出了自己身上为数不多的毒蛊,蛊虫散落在船沿处,就在他们长绳的下方,只要那些死士一下地,便会中蛊!

可这些不过是孟姝的缓兵之计。蛊虫数量有限,只能拖住一部分人,而其他的。

她闭了闭眼,躲在后头,听着前方传来的声声惨叫,心却越来越沉。

其他的,便只能看命了。

好在,已经快了。

隔着江水,游船上的人已经能看见远处岸边的灯火。一边是鼎沸热闹的人烟,一边是剑拔弩张的生死,随着岸边袅袅酒香的传来,那些黑衣死士也愈发靠近。

沈从辛似乎发现了她,站在一众黑衣人的身后,玩味地看向她。

孟姝当机立断,迅速起身往船舱内跑去。如今沈从辛已经来了,也不再有怕暴露的顾虑。

“留活口,问出沈褚礼的下落。”黑夜中,船头上的男人冷冷道。

冷风从脸颊旁擦过,眼见船只靠岸,船内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想要下船,孟姝见有一个纨绔子弟打扮的人落单,眼疾手快地将人打晕,将其身上的披风扒下裹在了自己身上。

孟姝整个人缩进了黑色披风里,没了素色血衣,她瞬间没有那么招眼,垂着头,正大光明地走入灯火下,融进人群里。

“殿下,那女人消失了,百姓开始下船,我们要不要……”旁边的侍卫皱了皱眉,担忧道。

沈从辛今日行事,未免太冒险了些。

先前若是在江上就活擒沈褚礼还好,如今船只靠岸,闹市人多,其中不乏有王公贵族,若是惊扰了众人将事情闹大,改日捅到宁宣帝面前,他们也是无话可说啊!

这可是弑杀手足之罪,可谓大逆不道!

沈从辛闻言,只是冷声一笑,脸庞隐匿在昏暗的侧影里,眼中爬上一抹阴狠,几近疯狂的神色自他面上露出。

“你以为,本殿为什么敢在今日动手?”

第68章

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被抓到。

身后突然传来一身急促的脚步,孟姝察觉到是死士追了上来,她顾不上多想,忍着身上的伤痛,朝着人头攒动的地方跑去。

脚步却越来越沉,肩上的痛感加剧,连带着孟姝的呼吸都虚弱了些,不用看她都知道,如今自己披风下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鲜血顺着衣摆滴入土中,她跌跌撞撞地于人群中穿梭,璀璨的焰火自她头上绽放,漫天华光下,她却无暇欣赏。

身体愈发虚软,那穷追不舍的死士紧紧跟在身后,眼见着泛着寒光的刀就要刺向她的背脊,孟姝呼吸一滞,却径直被人拉入怀中。

那人将她拦腰抱过,牢牢地将她护进怀里,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下来,原本行动着的人群瞬间僵住,还未绽放完的焰火凝固在上空,她只听到了她和他的呼吸。

风止动,水暂流,耳旁吵嚷的人声蓦然消失,孟姝只觉得眼皮很沉,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很想睡去。

淡淡的菩提清香自青年的怀中传来,她忽地弯唇一笑,彻底松了力,整个人陷入昏迷。

看着怀中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女子,扶光的眸光似有触动,耳边回响起方才柳鹤眠说的话——

“扶光,你快去救救孟姝吧,求求你了!”年轻人哭着找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他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

扶光低头一看,向来温润梨木在满城灯火下变得暗沉,淡淡的血腥味自刀身传来,那是她的银绣。

让你等着,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整个人埋入他的怀中,浮如游丝般的呼吸声仿佛一触即逝,扶光垂眸看着她,她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扶着她的掌下摸到了一片濡湿,扶光抬手一看,竟都是血迹。

他一愣,眼睫轻颤,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爬出,明明无风,可冷意依旧灌向他四肢,连扶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向来清冷无情的眉眼染上无名怒意,他忽地抬眸,冷冷地扫向面前定住的黑衣死士。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风吹过他的衣袖,静止的人群重新走动,烟火于夜色中接连盛放,江畔的潺潺流水伴着悠扬的曲声泠泠作响,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里,却有几人从热闹的街市中消失。

眼见着女子涌入人群,随即渐渐消失踪影,在那之前,沈褚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

是先前宫中的扶公子。

他静静地伫立酒楼窗前,顺着推开的窗楣,晦暗的目光看向热闹的人群。

“殿下为何如此冲动?”后头走来一个人,男子满身金银,一身纨绔子弟的招眼打扮,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出声道。

若是孟姝在定会认出,这人分明是她在船上遇见,打晕扒走披风的那位富家公子。

而此时,此人脸上神情分明,举止严肃奉礼,哪有半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问风,我有些后悔了。”

伫立在窗前的男人垂着眸,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容变得陌生,淡漠的眉眼藏匿于鼎沸不绝的皇城间,他的眼神很冷。

“殿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被唤作问风的男子有些不解:“事到如今,二殿下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我们半途而废,那前头兄弟的命又算什么!”

颍州一险,若不是沈褚礼早有预料,怕是早就成为沈从辛的刀下亡魂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怕是早已易主。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那女子?”他蹙眉道。

见沈褚礼不答,他气上心头,几乎逼问出声:“所以你方才让我借机助她脱险?”

“问风,你逾矩了。”沈褚礼皱着眉侧过脸。

微凉的风从江岸吹到这里,彼时游船虽靠岸,可船上苏春班高昂悠扬的曲声仍不绝于耳,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部分人的幻觉,埋藏于曲声下的剑拔弩张,只不过是浩瀚皇城的一出戏。

他能做的本就不多。

唯一能给的,也就是一件披风罢了。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苏春班余音绕梁的戏曲声隔着江岸焰火,咿咿呀呀地传到这来。

原来已唱到《西厢记》。

沈褚礼眸色深沉,目光投向捉摸不透的黑夜,在那喧闹人声上,灯火璀璨,繁星点点,而他却面色冰冷,孤影一帜。

……

孟姝身上共有刀伤两处,箭伤一处,最重的便是那箭伤,衣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他人的血。

她早在船上便自己将箭矢砍断,只于箭头还在她的体内,扶光只稍加一动,黑血便汩汩而出,孟姝吃痛地皱紧了眉,苍白脸上血色全无,她双眸紧闭着,虽无意识却还是嘤咛出声。

扶光垂眸看她,眉心轻蹙,神情晦暗。

昭华宫偏殿内,桌上的血水已经端了一盆又一盆,眼见热水又没了,柳鹤眠又赶忙去烧。

扶光犹豫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轻叹一声,抬手将她的衣襟解开。

屋内灯火明亮,细弱的火苗自花烛中跃出,抖动着于宫灯中摇曳,满室温意下,女子肩头单薄圆润,她肌肤胜雪,凝若白梅,狭长而狰狞的血痕划破雪白画布,点点红腥漫出,湮湿梅花一角,随着她低低起伏的呼吸,落梅颤颤。

扶光眼帘微垂,缓慢而温柔地将嵌入她血肉内的毒箭剜出,痛意刺破混沌的大脑,她浑身忽地一颤,扶光下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咬在了自己手腕上。

孟姝已是很能忍疼,先前渡鬼一路上,每每遇见危险,她都一声不吭,就连困于黑暗,也能狠下心割手凝神,可此时,她分明疼得忍不住。

毒箭本就刺骨,再加上她在江水中泡了许久,附毒的伤口溃烂开,自然万蚁噬心。

扶光眸色沉沉,面色冷得吓人,他将取出的毒箭扔进水盆里,给她擦干净伤口,上好药,别过眼,重新给她系上衣扣。

丰盈而温厚的神光于屋内笼罩,女子闭着眼,面色苍白地沐浴于神光之下,扶光坐在她身后,神力顺着他的手渡给孟姝,继而在她体内周转,游走七窍,随着温热神力的灌入,孟姝紧皱的眉眼渐渐舒展开,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可怖吓人。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厮杀,遍体鳞伤,也梦见了一个人。

这次不再是那日的瑶池仙境,而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巍峨宫殿。

九重天上有一神山,名唤浮阙,而神山之中有一神宫,独屹于众仙殿之上,立于九天之巅,此宫与浮阙山同宗同源,并唤“浮阙宫”。

孟姝并不知晓浮阙宫的来源,她看着眼前神界的巍峨宫匾,白玉栏石间,仙雾缭绕,蜿蜒而上的云海泛着银光,众巅之上,神宫独立,它灿似炽阳,皎若明月,巍峨却又孤寂,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碰触。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她们仿佛融为一体,她的眼,亦是她的。

孟姝走近,原本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浑厚盈润的神力扑面而来,她好似轻车熟路,绕过穹顶仙柱,一步步,愈趋深入。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仙人身姿挺拔如玉,宽大的月鳞仙袍下,他气度斐然,虽没瞧见他的脸,可依旧能感受出他的姿容出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孟姝总觉得,她好像在哪见过他。

原是不止一次梦见他。

只是越瞧着,愈发觉得他熟悉,看着那背影,孟姝不自觉地怔怔出声:“扶光……”

睡梦中的女子双眸紧闭,秀丽的眉头皱成一团,似是梦见了什么难事。

扶光却突然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梦呓般的低语若有若无,他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低头静静听着。

在她一深一浅的呼吸下,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是孟姝在唤他。

“扶光……”

青年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他顿了一顿,侧过脸去看她。

她的毒虽解了,可那箭伤得太深,神力并非万能,他不通医术,如今虽救了她性命,可皮肉之伤还得慢慢痊愈。

只是她会梦见他,倒是扶光没想到的。

冷心冷情的神君眉头轻蹙,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许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他起身,刚要走时,床上的女子却突然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凉,紧紧地攥着他的,肌肤相触的异样感自手心传来,扶光眉头一皱,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见了孟姝的声声低泣。

她哭了。

扶光霎时间愣住,俊秀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知所措。

“阿爷,别丢下我……阿爷……”

泪珠自孟姝的眼角滚落,他伸手去帮她擦,下一秒,却砸在了他的手腕。

温烫的泪如同点燃的火,灼烧过人的心尖,继而引来阵阵酥麻,与她冰冷的手不同,哭起来的孟姝苍白又脆弱,褪去了往日的坚韧恣意,她如同一只小兽,只敢在无人知晓的睡梦中舔舐伤口。

她原来,这么害怕被人丢下。

扶光忽地轻叹,他重新坐回床边,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有些别扭又笨拙地安慰人:“别哭了,穆如癸他会回来的,你……”

他一顿,眉眼柔和下来,眉尾的红痣给他染上几分多情,低沉的轻语如同碎冰下潺潺而流的泉水,清冽地流淌于月色之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第69章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向头顶,昨日一事恍如隔世,那凄寒的江水如波涛般汹涌不绝,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记忆。

她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谁知……

淡淡的菩提香似乎仍在鼻尖萦绕,孟姝侧目看去,自己肩上的伤已被包扎好,身上一点痛觉也无,若不是她意识清醒,只怕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过一场追杀。

她刚要撑起身,却发现有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到她,年轻人面色一喜,明显没睡好的双眼一红,险些掉出泪来。

他奔到她床前,激动欲泣道:“孟妹妹!”

看到柳鹤眠,孟姝想起了他昨日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心里头到底一暖。

她笑笑:“你没事吧?”

柳鹤眠一听孟姝醒了还在关心他,不由得抬手抹了抹眼泪,“我没事,但你差点就有事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昨夜扶光将她抱回来,浑身是血的模样。

孟姝被他吼得一愣,只听他道:“要不是扶光……”说着说着,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年轻人都不忍说下去。

“对了,扶光呢?”她伸头看了看窗外。

昨日失约,虽是无奈之举,可她到底让大家都担心了,也不知道扶光会不会生气。

“我也不知道,他从后半夜就出去了。”柳鹤眠倒了杯水递给孟姝,还很细心地帮她吹凉。

见此,孟姝弯唇一笑,柳鹤眠这模样倒是稀奇,看来昨日真的吓到他了。

年轻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边盯着她一边打哈欠。

“你要不先回去睡吧,我现在已经没事……”

话音未落,柳鹤眠却摆手打断了她,执拗道:“不行,我答应过扶光要看好你,这次不能再让你乱跑了。”

“……”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时,门却再度被人打开,有一人影行至屏风后。

他浑身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明明已至正午,他却一身冷冽,仿佛还带着锦衣夜行的风霜,黑色缠纹缎锦袍下,面容如雪,神色漠然。

是扶光回来了。

看到她醒,他并没有意外,也没有多说。

四目相对间,倒先是孟姝败下阵来。

“对不起啊扶光,我……”

青年挑眉,“又不是你的错,为何道歉。”

他竟也没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孟姝错愕抬头。

一旁的柳鹤眠眼睛转了一溜,好似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有些不合时宜,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退出去,走时,还特地给他们关了门。

扶光将袖中的银绣递给她,染血的银色刀鞘被人重新洗净,雕镂花纹下,木质刀刃一如既往的特别。

“拿好,别再给别人了。”

孟姝重新将木质短刀握在自己手里,昨夜幕幕仿佛浮光掠影,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

“我的伤,是你包扎的?”因着还未完全痊愈,她的面色仍有些白,如今正楚楚动人地看着他。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温热的水划过喉间,他喉结一滚,脑海中不禁浮现昨夜灯火下,女子凝滑如脂,白玉无暇……

他清咳一声,“你别多想,受伤一事不好惊动宫里人,这又没有其他女子,我就只好先帮你包扎。”

说着,他的耳尖似乎有些红了,别扭地补充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唐突冒犯是我抱歉,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乱看。”

此话一出,无疑是将事情越描越黑,就连孟姝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地染上红晕。

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见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和浑身冷冽之气大相径庭。

莫名的,孟姝感到有些好笑,但更多之余却是感动。

原来有人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一笑:“谢谢你啊,扶光。”

青年人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往日里淡漠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瞬的不自然只是错觉。

他抱着胸,低下头看她,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弧度,“没死就好。”

孟姝知晓他嘴硬心软,旋即笑得更灿烂了。

她肤色本就白,如今一受伤,面容一点血色也无,看着弱柳扶风,孱弱得很,就连笑容都染上几分勉强,看着可怜兮兮的。

扶光冷哼一声:“别笑了,难看得要死。”

孟姝:“……”

没人说话的屋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扶光看着倒是镇定自若,孟姝却有些受不了,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柳鹤眠却突然闯了进来。

看着一高一低面面相觑的两人,柳鹤眠还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呵呵一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得正经道:“我刚刚听外面的人说,沈从辛出事了!”

孟姝皱眉,“你别急,慢慢说。”

“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在说,二皇子府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偏偏巧的是,府中居然没有其他下人,遇险的只有沈从辛和一众死士。”

“他豢养死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宁宣帝更是勃然大怒,就连沈从辛被烧断的梁柱压残了手脚,宁宣帝都没派人去问过。”

这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合?

她昨夜刚受沈从辛追杀,今天沈从辛便残废了,不仅如此,就连他在府上大肆豢养死士之事也被捅了出去。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扶光,青年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桌边,许是昨夜一夜没睡,他看起来有些困倦,半垂的眼帘下,深眸无波,带着几分懒倦。

听到柳鹤眠所说,他也只是兴致缺缺,淡淡的神情下仿佛并不关心。

他虽不说,可孟姝多少也猜了个大概。如此手笔,还能从容不迫地避开无关之人,怕是除了眼前这位没人做得出来。

孟姝忽地勾唇一笑,柳鹤眠见了,有些奇怪:“孟妹妹,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是谁做的?”

闻言,一旁的青年看了过来。

孟姝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柳鹤眠愤愤不平道:“这二皇子也太阴险狡诈了,昨天还想杀你和太子,如此看来,只能是恶有恶报,活该!”

说完,他好似还不解气,低头啐了一口。

听到太子二字,扶光垂下的眼眸一暗。

窗外的阳光顺着攀起的高墙,天色晓日下,柳枝轻动,花香袅袅,飞鸟停驻于琉璃瓦边,暖意洒进屋内,于屏风旁添下一寸明亮。

扶光正闭目假寐,孟姝坐在床上,听柳鹤眠叽叽喳喳地吐槽个不停,说到激动之处时,他还会急得跳脚,见状,孟姝笑了笑,突然觉得有朋友也是一件顶好的事。

天色即将暗下,孟姝在屋内坐的实在无聊,便强硬地要求出来走一走,柳鹤眠耐不过她,便吵着要喊扶光来问一问,孟姝听了只是一味地笑他,“柳鹤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扶光的走狗?”

明明与他有生死之交的是她,怎么反倒和扶光这么好了?孟姝有些无奈。

谁料,柳鹤眠听了还很自豪,但最终还是碍于孟姝的恐吓,听话地扶她出来。

“还是外面舒服。”孟姝站在园子内伸了个懒腰,彼时月光如水,绸缎般皎白的月色落在园中池塘上,夏荷摇曳,于清池中漾出红波,月光下,有一俊美仙人踏月走来。

他看见孟姝,眉梢微扬,倒不意外。

见着他,孟姝想起了昨夜在街市上发现鬼气一事,趁着柳鹤眠不在,便问道:“你可有查清楚那些是什么?”

正如扶光所说,普通的鬼魂不敢在人烟如此喧闹的地方出现,昨夜那幕,定有蹊跷。

“像是那日我们遇到的影鬼,可又有些不一样。”

那日在珍珲宫所遇,扶光猜测那并非本体,而是众多分身中的一个,恰巧昨夜街市上出现的鬼气,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些小影鬼要比珍珲宫内的鬼力更强些,因此他们敢化风化尘,混进人群,并且有梅花血印的加持,它们的气息很难被人察觉,昨夜街上的花酒香味浓重,若非扶光注意,怕也会被骗了过去。

“看来,这恶鬼的本体力量很是强大,不然怎么能幻化出如此多的分身?”孟姝眉头轻蹙。

“但想来,根源多半在宫内。”扶光的视线凝在朦胧的黑夜里,“那夜珍珲宫,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还有那具白骨,以及燕无瑶死因的真相。

一切,都还只有眉目,距离谜底,还有太远了。

“要不然,我们今日再去一次?”孟姝道。

扶光看了看她,淡嘲一笑,“你还是把伤养好再说吧。”

他负手而立,优越得过分的姿容竟比月色更皎洁,真真是君子有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孟姝看得有些出神,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柳鹤眠所言,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沈从辛的事,是不是你……”

扶光挑眉看来,清风拂过他的眉眼,一双秋水似的深眸静静地望向她,夜色下,仿佛清冷的眼波下暗藏缱绻,无端勾人。

孟姝看晃了眼,连忙移开目光,却听见青年极淡的一笑。

“睡不着,为民除害罢了。”

他板着脸,“别多想。”

孟姝噗嗤一笑,倒也没戳穿他,只是一味地点头。

夜色静悄悄的,微凉的风吹过池里的荷花,璀璨的宫灯于夜幕中摇晃,他们二人比肩而立,黑袍与素裳交织在一起,荡起又落下间,月影成双。

身后有脚步传来,孟姝回头一看,发现是柳鹤眠。

他端了些什么,上头摆着三个白净瓷碗,招呼二人道:“这是崔姑姑送来的银耳莲子羹。”

他放在石桌上,“说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送来让我们也尝尝。”

楼璇兰?

孟姝有些讶异,旋即又想起什么,低低一笑。

看来她是将那日殿中所说之话听了进去。

夏荷浅浅,月光盈盈,淡淡的莲子香味传来,听柳鹤眠说,这几日楼璇兰心情不错,不仅开始侍弄花草,还和下人们打成一团,让他们教着自己下厨。

孟姝吃着莲子羹,看向这如水般轻柔的月色,夏初的暖意夹杂着盈光而落,夜晚下,园中的芍药静静开放,盛满月光。

谁能想到昨夜刚经历过一番厮杀,今日却难得的美好。

孟姝手中捧着暖暖的瓷碗,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第70章

扶光身为男子,在后宫中不便走动,每每只能趁着夜色而行,相比之下,孟姝倒是容易许多,更何况,她还顶着昭华宫医师的名号,旁人多半不敢阻拦。

这几日她借着伤寒的名头与楼璇兰告了假,但每日的用药还是在盯着,趁着崔九取走今日的药后,孟姝便换了一身简便的轻装,准备去珍珲宫探一探。

这几日宫中往来的人少了不少,珍珲宫还是一如既往地荒凉,四周鲜有人迹,孟姝身形利落地借着宫内复杂的地形,顺利地摸到了珍珲宫的后门。

与那日不同,今日天光大亮,这附近人虽少,可难免会碰上巡逻的禁卫,孟姝不敢冒险,便决定从后门溜进。

不同于前殿的气派,这珍珲宫之后有一片浅浅的草地,许是荒废的时间久了,这的花枯的枯,死的死,就连草叶都一片焦黄。

孟姝皱了皱眉,之前未细想过,总觉得这珍珲宫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譬如这宫殿位置所在,虽比不上三大宫,可位置也不算差。

孟姝抬头看了看前方,若走小路,这里反倒离宁宣帝的乾昭宫更近些。

更何况,这宫殿巍峨气派,里面珍宝更是非常,哪怕秦阿蒙不住了,珍珲宫也不应该荒废下来。

还是说,这座宫殿荒废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秦阿蒙呢?

孟姝一边想着事,一边向前走去,脚边不知道踩到了些什么,沙沙作响。

她低头一看,瞳孔微张。

她蹲下身来,拾起那东西看了看,眉头渐渐皱深。

这里,怎么会有没烧干净的纸钱?

她抬头张望了一番,难不成是有人到此祭拜什么?

孟姝用手捻了捻灰屑,这祭奠的对象,会是生死未卜的秦阿蒙吗?

想着,她却摇了摇头。不对,秦阿蒙身为游商,常年行走在外,先前秦鸢说,他们一家已没什么亲人,他若身死,除了唯一的女儿秦鸢,不可能会有人给他烧纸,更何况,这还是在宫内。

那这些纸钱,是谁烧给谁的呢?

孟姝抬脚绕过廊门,往里走去。没了夜色的遮掩,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绕过一个小院,往里拐去,便是那日她和扶光所来的那处寝殿,也是在这里,孟姝受到了影鬼的袭击。

落灰的帐幔扬起,点点尘土暴露在窗楣渗进的日光里轻舞,孟姝皱眉捏了捏鼻,正要再往别处走时,目光无意间一瞥,却好似看见了什么。

她走近那木质花雕大床,掀开了床后的床幔,灰尘伴着薄纱抖落,一副略微掉色的壁上画于床后展开。

这副画的时间当是很久了,它的边缘泛白,像是被水腐蚀过,而在那上头,虽隔着经年的岁月,可也依稀窥得其工笔精细,色彩艳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被磨透了光彩的壁画,看起来有些平平无奇,甚至处处流露沧桑。

孟姝伸手摸了摸,顺着残沿掉落的轮廓比画,发现这应当是一副花鸟图。

高高立起的墙瓦,百花齐放的盛园。

孟姝瞧着,却觉得有些眼熟。

这壁画所刻,怎么这么像宫内?

在一众花木旁,假山溪水潺潺,柳姿轻拂间,花香影动,蝴蝶自来。

孟姝伸手抚上画边一角,展翅高飞的燕于灿阳下衔柳而生,与春色争辉。

她曾问过楼璇兰关于燕子一事,可她却说,宁宣帝不喜欢飞燕,因此常年派人驱逐。

那时孟姝还奇怪,若不喜燕子,为何宫中有如此多的柳树?

每年春夏时分,唯独柳树最招飞燕。

宁宣帝,在说谎。

孟姝眼睫轻颤,抬眸间,蓦然感到指下冰凉。

若这副隐藏在床榻后的壁图画的是春柳飞燕,那这珍珲宫,会不会就是燕无瑶生前所住的明芷宫?

倏然间,孟姝感到有丝冷意爬遍全身,她忽地回头,可偌大的宫殿内除了自己哪还有人,一抹震惊萦绕于心头。

珍珲珍珲……

若此珲并非指美玉,珍也并非珍爱之意,那“珍珲”二字,化用同音,会不会,是指镇魂呢?

孟姝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想起之前扶光所说,宁宣帝怕是一直在利用着燕家人,燕无瑶的死,或许也是他在做局。

而在她走后,宁宣帝又将明芷宫大肆修,摇身一变成为“珍珲宫”,而下一个住进这里的秦阿蒙,最终也生死不明。

孟姝忽地感到一阵心惊,若百般怪事都是宁宣帝在筹谋,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燕无瑶死了,秦阿蒙应该也已遇害……

孟姝走到外殿,眼前的宫殿装横精细奢靡,处处透露着不菲,虽历经风霜,稍显落败,可不难看出其曾经的荣宠无双。

淡淡的腐水味传来,孟姝低头皱了皱眉,是那日影鬼留下的痕迹,竟这么久还没散去。

想来那日的白骨,也是这般味道。

白骨……

孟姝猛然抬眼。

遭了,那白骨多半就是影鬼所杀,若她没记错,那男尸身上,还有一枚宝玉,据土地所说,原本是戴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而宫中的影鬼,目前又只在珍珲宫出现。

百般联系下,那具死了多年的尸骨,会不会就是……

孟姝豁然开朗,眼前的层层迷雾仿佛拨云见日,她心鼓大骇,连忙向外走去,刚要出门,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动静。

“陛下吩咐过,这几日京内频频出事,让我们多警惕些,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是禁卫!

孟姝皱眉。遭了,她已走到此处,这荒宫殿门处并无遮掩的地方,四周皆是空旷一片,若是被禁卫撞见,她还真是有嘴说不清。

门外的人愈发走近,就在孟姝纠结要不要直接将人打晕时,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下一秒,便听他们道:“太子殿下。”

沈褚礼?孟姝一愣。

来人一身宝蓝色玉锦长袍,腰间坠玉通透晶莹,斜日照耀在他身上,玉秀于林的身姿挺拔颀长,男人眉如远山,颜如冠玉,不管对谁,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沈褚礼笑着颔首:“方才路过,好像听到赵统领正在找人,几位还是速速过去吧。”

几名禁卫军相视一眼,连忙拱手告辞,随即往远处走去。

沈褚礼笑着回应,旋即转头看向了眼前的朱红色宫门。

他眸色微沉,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下,我们……”问风皱眉,刚想要提醒他时,却被男人一个眼神屏退。

他了然,虽然不赞同,却还是听命地点了点头,朝身后招了招手,带着其余侍从走开。

一时间,荒凉的旧宫再次恢复静谧。

无声的彩蝶悄停于竹间,宫铃伴着风声摇荡,彰显着太子威仪的驾撵就停在小路外。

隔着一扇厚重的朱红宫门,沈褚礼什么也没说,可孟姝知道,他早就发现了她。

“吱吖——”

门自里面被推开一道逢,女子的素色裙裳漏出一角,白色裙襦自风中飘扬,给艳红色的宫闱平白增添几分清丽。

她的打扮就如同她的人一般,简单却不失灵气,虽是素衣简朴,银簪单调,可她脱俗而洒脱,一颦一笑,眉目间满是自由。

那是沈褚礼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自那夜她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刀时,他便发现了。

她和宫中的其他女子,很是不同。

两人的再见,孟姝并不意外。

自那夜游船追杀,她就知道沈褚礼迟早有一日会找上她,毕竟她看起来,有太多的秘密。

只不过这一日,比她想的要迟一些。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于夜幕中摇身一变,竟能无视刀剑,于血雨中厮杀。

论谁,都会很好奇,也会很提防。

但沈褚礼一开口,却让她有些意外。

“孟姑娘,好久不见。”他笑着看向她,“那夜多谢姑娘相救,见姑娘无碍,褚礼便放心了。”

不同于昭华宫初次相见时的生疏客气,他语气稔熟,竟连本宫都不自称。

孟姝下意识地有所防备,她的感觉告诉她,沈褚礼此人,并非像看起来那般如沐春风。

可他笑意入目,眼神柔和,竟看不出真假。

孟姝亦神色从容,淡道:“殿下无碍,才是民女之幸。”

闻言,沈褚礼却笑了。

他上前一步,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宫匾,意味深长道:“孟姑娘怎么闲逛到明芷宫来了。”

孟姝倏然抬眼。

“此宫是父皇禁忌,姑娘还是少来才是。”

孟姝不露痕迹一笑:“殿下这番路过,倒是赶巧。”

沈褚礼微怔,好似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朗声轻笑起来。

她果然比他想的更聪明。

“殿下若想揭穿我,我无话可说,不必苦心试探。”孟姝冷道。

沈褚礼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唇角微勾,道:“姑娘武功了得,虽不知为何混入皇宫,但我看得出,姑娘对我母妃却无坏心。”

“姑娘医术高超,我母妃近来也颇有好转,姑娘对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褚礼不胜感激,怎会过河拆桥?”

孟姝看向他,眼中有意无意带了几分打量。

这倒是有意思起来了。

他这番话,倒像是有意向她示好?

孟姝垂眸轻笑,与他擦身而过间,突然停住脚步,垂洒的阳光顺着柳枝的缝隙落下,暖意笼在她的脸上,神情亦很淡,她侧目看向沈褚礼,他听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淡嘲。

“荆轲刺秦固然精彩,可请君入瓮,更技高一筹。”

他蓦然抬眸,待到女子远去,他才回过神,不急不缓地望向女子远去的身影,眼底带上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殿下,她不会看出,那日游船是我们……”问风突然走近。

沈褚礼抬手,制止住他未说出口的话,眼神悄然冷了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你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