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叫欺负呢,师兄。”赵观停揉了揉自己的脸,“这几年他把我们欺负成什么样儿了,次次见我就嘲讽,说话跟刺头似的,还把师尊打了,山门破碎他也不吭声,三清山三座山都被他祸害了。师兄啊,我在你坟前说的话,可真是没有半点儿虚假。”
“你不在这儿的几年里,房顶都让他掀了。也就是在你跟前才装得乖,你不在这儿,他可从来不给我好脸。我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你在跟前,他不敢说我打我,那我不得好好出出气。”
赵观停一脸可怜兮兮的,说到情深处,眼睛里也冒出了和江恣一模一样的小狗光。
……这两个不愧师出同门。
卫停吟心中叹息,想想也是。
江恣委屈,可这些旁人也更是委屈。
但很可惜,赵观停明显没有江恣技高一筹——卫停吟把他眼中的可怜看得清楚,心中也对他颇为心疼,却没有像江恣那么多的起伏——比如对着江恣时总是没一会儿就会冒出来的怜爱不忍和痛心后悔。
所以肯定是赵观停在卖可怜这招上没江恣厉害。
不过赵观停说得有道理就是了,卫停吟也觉得江恣这几年没干人事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了两句:“行了,知道你也委屈。他过去做的事的确不好,可你也别欺负得太过火了。”
“我知道的啦,我有限度的。”
赵观停没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又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哦对师兄,刚才说到一半的事。”
赵观停看了看四周,往他身前走来两步,压低声音,面带警惕地说,“易宗主先前就一直对三清门虎视眈眈,是因为师尊。他一直觉得,江恣变成这样,师尊有责任,必须为天下以死谢罪。”
“虽说师尊当年因为此事自废修为,还断了仙脉,但易宗主却觉得他处置不当。江恣还在人间横行霸道,他这个做师尊的反倒把位子交给别人就跑了,就是逃罪罢了。”
“他说江恣当年在山上刚觉醒血灵根的时候,他就去找过师尊,苦口婆心地劝过师尊对江恣予以处置。赶下山锁灵根呀,他劝了一次又一次。可师尊不但没有处置,反倒还把他收入门下。”
这倒是事实。
那年,卫停吟就亲眼见过他去找谢自雪说江恣。
“一步错,便步步错。正是因为师尊当年做了此事,才一步步铸成大错,让江恣变成了这样。所以,师尊如今必须向天下谢罪,就像当年的无生宗。”
卫停吟沉默。
片刻,他拧着眉转头问赵观停:“三清门,就没人知道师尊在哪儿?”
“没人知道的呀?”赵观停一拍双手,愁眉苦脸地又摊开手,“师尊当年自断修为之后就下山去了,随后就杳无音信,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了。”
“易宗主为了把他揪出来谢罪,这些年派人到处寻找,自己也亲力亲为地四处走动,还请仙界中厉害的术修和法修前来卜卦。可不论如何卦算,始终算不出师尊的消息。”
“找了近三年,愣是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找到。”
赵观停面露几分得意,哼笑一声,“说到底,还是师尊厉害啊。”
卫停吟脸色却不太好看,那一双好看的眉拧成了一团。
赵观停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师兄?”
卫停吟看向他:“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若是自散修为,断了仙脉,体内所有的灵力都会消失,他根本运转不了任何一个法术。”
“更何况师尊是剑修,仙剑也还给了玉清山主,他就更没法施展法术了。”
“一个无法施展法术的凡人,是怎么躲开卦术的卜算的?”
赵观停哈哈笑了起来,仍然一脸开朗:“师兄说的,仙修界中也已经纳闷很久了。可是纳闷归纳闷,找不到师尊就是找不到师尊呀。”
卫停吟忧心忡忡:“生死可是算出过了?”
赵观停摇了摇头:“每次卦象都很乱,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所在。所以才说师尊厉害呢,能把卦象扰乱成这样。”
连生死都算不出。
卫停吟摸了摸下巴,脸色越发阴沉。
“倒也有人猜测,师尊是否不在人世了。”赵观停敛起笑容,也有些忧愁起来,“不过怎么可能呢……师尊已死什么的。”
“再说若是死了,法术都该失了效力,卦象上一下就能看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既然卦象还乱,那就是说,师尊仍在人世,身上还有扰乱卦象的法术,对吧?”
这倒也有道理。
卫停吟沉思着,心里却总有种怪异感。他感觉这件事自己似乎知道什么,有什么东西被他忽视了过去——而这东西,就是解开谢自雪身在何处之谜的钥匙。
只要他抓住了这条线索,他就能知道谢自雪在哪儿。
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怎么都察觉不到自己到底忽视了什么。
卫停吟抬手捂住半张脸,头脑里掀起风暴,太阳穴都突突地作痛起来。
赵观停全然以为他是因为谢自雪的事儿心烦。
“师兄也不必自责,这也是师尊的选择。”赵观停说。
说的很对。
而且仙修界的一群人找不到谢自雪,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好事。找不到人,易忘天也就为难不到他头上,谢自雪十分安全。
况且比起谢自雪,祁三仪的事儿更加需要费心。
卫停吟刚想开口问赵观停一些事,赵观停却又开口:“对了对了,易宗主这几日疯得更厉害了。”
卫停吟到了嘴边的话一顿:“怎么说?”
“这几日魔修们不是收敛了许多么?仙修们也都已经有所觉察了。不过好在水云门那边还没走漏消息,易宗主和仙修界其他人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但大伙不傻,江恣最近安静得太过分,魔修们又都收敛了,自然都看得出来是魔尊做了什么。有些人觉得这样自然好,有的人却觉得魔尊没安好心眼……比如易宗主。”
“他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又做了什么——毕竟魔尊最后一次来人间,就是去的水云门。”
“江恣一直以来最看重的师兄的尸身不见了,那次从水云门离开之后,不但不继续找,反倒老老实实地待在魔界。易宗主就觉得一定是柳掌门做了什么。”
“他这几日一直留在水云门。不是逼问柳掌门,就是逼问萧问眉……他要柳掌门说出江恣怎么回事,又要萧问眉说出师尊到底在哪里。”
“他一直觉得我们这几个当弟子的知道师尊去哪儿了,”赵观停又无奈地摊开手,“可我们怎么会知道的啊。”
“……易宗主最近这么疯了么。”
简直太不讲道理。
人家都说确实不知道了,还要来逼问。
魔尊管了魔界,天下好转了,他也不愿意,还跑到水云门问人家掌门做了什么。
一句有病都形容不全他了。
“江恣出事之后,易宗主就不太正常了。”赵观停说,“从前虽然也这样……当年师尊收了江恣以后,他就总是上门来,明里暗里地挤兑师尊和阿恣。想来他宗门里从前出过那样的事,恐怕是心中觉得不平吧。”
“那也不能这样啊。”卫停吟叹气,“柳掌门怎么样?”
“哦,顾兄跟我说,柳掌门要我转达师兄,易宗主与全仙修界的为难,她会与其周旋,叫你不用担心。这些年仙修界早已这样了,她早已习惯,师兄只需操心天下苍生之事,其他的不必挂怀。”
“这样,她能应付得过来就好。那事不宜迟,我想问你,那些魔修留下的献祭血阵,可是复活的献祭血阵?”
“这我不太清楚,我毕竟不是魔修,魔修们也对此闭口不言,什么都问不出来。”赵观停说,“血阵皆是魔修的邪法,我要是看得出来就糟了好吧?”
“那倒也是。不过这次叫江恣跟上,他应当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对哦。”
“那快些走吧,”卫停吟说,“听起来事情不简单,我们得赶在那些魔修事成之前,给他们添点儿堵。”
卫停吟转身就走,赵观停高高兴兴应着声,蹦蹦跳跳跟了上去。
他高举着双臂晃着,跟小孩儿似的乐:“太好了?有种过去跟师兄一块儿下山的感觉?真是令人怀念啊师兄,师兄我还想吃糖葫芦……”
“自己买去?”
卫停吟不耐烦地停下转头,朝他凶了一句。
赵观停却嘻嘻哈哈地乐起来。
这人从以前就这样,越骂他他越高兴。
有病似的。
卫停吟心说了句没一个省心的,转头朝江恣刚离开的方向叫了声:“走了,江恣?”
一袭黑衣慢吞吞地从一条小巷里走了出来。
江恣眼神幽怨,抱着双臂,动作慢得像乌龟。他晃晃悠悠地出来,眼睛在赵观停和卫停吟脸上滴溜溜地走了一圈。
最后,他的眼睛定格在卫停吟身上。
江恣面露不满,抱怨着道:“师兄,跟别人说我坏话,说完了?”
他语气还挺委屈。
卫停吟莫名其妙得要死,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谁说你坏话了??”他怒道,“你有病吧瞎冤枉我,我要是有那害你的心思会给你做到这份上??我要死啊?看你不顺眼还给你当牛做马、做刀杀人、死了又活的?给我滚过来?走了??”
江恣肩膀一抖,脖子一缩,又成了个鹌鹑。他再不敢说一句话,乖乖的就小步快走了过来,到了卫停吟身旁停下。
卫停吟气得瞪他,一转头又想起来,还没问赵观停,江恣和谢自雪到底怎么了。
他又看了看赵观停。这小子抱着双臂站在一边,望着吃瘪的江恣捂嘴偷笑,一脸幸灾乐祸。
……现在再问好像也不太好,之后再说吧。
反正他们要一起去立另外七个结界,还有的是时间。
突然起风了,周身吹起飘摇的风。风不小,吹得人衣袖飞舞。
卫停吟看向天上,空中的魔气已经有了变化。
此处结界已成,魔气都朝着荒山处流动而去,仿若被旋涡吸走似的。
“看起来,这结界很是奏效,”赵观停看向荒山的方向,“魔气有了变化了。”
“是啊。”卫停吟说,“这里应该没问题了,去别处吧……说起来,我问你个事儿。”
赵观停转头:“啊?什么?我吗?”
“是啊,就是你。”卫停吟一脸诚恳地问他,“惊蛰是什么时候来着?”
“……?”
*
汴京,人来人往。
即使魔气滔天,这里的人也依然笑容满面,满街吆喝,生气勃勃地过着日子。
瘦脱了骨的马匹哒哒地慢行,拖得马车上的货物响了一路。黑天已经黑沉下来几分,天已经快黑了。
码头边上的河湖魔气沉淀,一片黑漆漆。夜晚到来时,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一张怪物的血口,掉进去后便会再浮不上来。
卫停吟拎起刚从铺子上买来的一灯笼,灯笼里烧着一截烛火,亮堂温暖又毛茸茸地照亮些许周围。
他们站在湖边。
大约是魔气沉淀的湖水太过不详,往日总是人来人往观水赏月的湖边,此刻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们三个站着。
江恣站得稍远,他在离那两人几尺外的地方仰着头,捏着纱帽边缘,望着头上黑天,微眯起眼。
卫停吟和赵观停站在一起。
赵观停手捏着法器“日晷”——这玩意儿本身在古代就是观测时间用的,只不过原本是个只能借太阳照于其上的影子用以测算的装置。但在这文、这世界里,“日晷”变成了一种人人都可得到十分烂大街的法器。
日晷不仅能用来看时间,只要注入灵力,还能看日子。
赵观停手握罗盘状的日晷——当然,为了方便,日晷的形状也做了二创。
这玩意儿除了名字,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个地方和传统的日晷相似了。
注入灵力后,日晷发出土色的光芒,罗盘上的指针开始缓慢前行,须臾后,止住。
赵观停和卫停吟俩人头抵着头,一同低头盯着罗盘上发起光的高亮文字。
“对对,惊蛰是二月初六,今日是一月初四。”赵观停说,“嗐,我都不怎么记日子的,你突然问我,我还得看看日晷。”
他边说边把法器收起来。日晷在他手里变作一道光,嗖地钻进他袖子里,没了踪影。
赵观停问他:“干嘛问这个?”
“杀了个人,在他屋子里找到张纸,说惊蛰子时要干什么干什么。”
“哦。”
赵观停淡淡应过。
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蹭地抬头:“杀了个人???”
卫停吟淡淡:“是啊。”
“杀了个人????”赵观停大叫,“你——唔?”
卫停吟捂住他的嘴,反手把他锁喉,抓着他就把他锁进怀里。
“小点声?”卫停吟恼怒地低声骂道,“这儿是汴京?人间?杀了人官衙要来的?”
赵观停如梦初醒。他转头,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有许多都驻足停下,目光或怪异或惊悚地望来。
赵观停面露尴尬,他抓住卫停吟的手,把它从自己嘴上扯下来,朝路人哈哈干笑两声,随口敷衍了几句过去。
路人这才收回目光,半信半疑地回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见路人没再停留,卫停吟松了口气,松开了赵观停。
赵观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咳嗽了几声后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问他:“那,师兄,你是杀谁了?”
“那位偷我的脸的兄台。”
“哦,那个二把手,”话到此处,赵观停愣了下,“你杀他,江恣跟你没急?”
“他跟我急什么?”
“那人长成那样,江恣对他没感情?”赵观停说,“你们难道没有他爱他他爱他他以为他不爱他但其实三仪类卿这么多年他其实早已对他有了无法宣之于口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感情所以其实他爱着他但不自知——”
赵观停一口气把话了说下来,标点符号都没给自己留。
才说一半,卫停吟就听不下去了。他高举起手,用尽浑身力气,使出挥剑的劲儿,狠狠地抽了赵观停一记头皮。
赵观停嗷一嗓子,捂住脑袋,疼得直抽凉气。
“你少买点话本子看?”卫停吟骂他,“什么三仪类卿,人家那是宛宛类卿行不行?再这么说话我抽死你?”
“什么宛宛类卿啊师兄,你说的是什么话本子啊,我没看过……”
很显然,这世界没有那个什么传。
但这不是重点。
卫停吟无语:“你到底看了多少话本?”
“那能不看吗,真挺好看啊,我其实也写过的?但是一本都没卖出去。”
“……”
卫停吟真的无语。
“长得那么像,还是江恣回来之后才那么像的,谁能说他没——”
“我没有。”
冷不丁插进来一个沙哑声音。
卫停吟回过头,江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回来。他把纱帽压了回去,纱帘遮住一整张脸,卫停吟什么也看不着。
江恣用很平常的语气陈述着:“他自己变的脸,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观停揉着脑袋,一脸狐疑:“真没有?”
“真没有,你师弟不是那样的人。”卫停吟无奈道,“赵四儿,你还是不太了解你这个师弟。”
“我杀那祁三仪的时候,还问过他,他也变相承认了。因为那张脸,他还挨过江恣不少打。想来,你这师弟看见有人顶着我的脸走来走去,第一反应不是怀念,是恶心。”
“有人用我的脸想在他身边谋位置,他是气不打一处来的,不曾把他当成我。”
“诶——”
赵观停讶异地发出一声唏嘘来,“我看他顶着那张脸在你旁边晃悠那么多年,还以为肯定有点儿什么。”
“好干活,”江恣语气随意,“他帮我干活。他要是死了,就得我来处理旁的事,便一直忍了。”
“竟然如此吗。”赵观停说,“那,师兄把他做了,随后就发现他留了张纸?可他不是死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觉得我应该是弄死了。”卫停吟说,“可是他尸身突然消失了啊,事情就变得不太简单。”
“消失了??”
“是啊。”
“那可真是难办。”赵观停咋舌,“距他所说的惊蛰,仅仅一月两天了。他死了,尸身却不见了,魔修们又开始不约而同地做献祭的血阵……这之中确实有些可疑,那就加快动作吧。”
“必然的啊。”卫停吟转头看向江恣,“今日下午,我们也开门阵一连转了好几个地方了,怎么说?”
江恣从袖子摸出个血罗盘来。
罗盘浑身漆黑,文字血红,两根指针如森森白骨,每转动一下就发出咔咔的声音来,好似谁的骨头被掰断作响似的。
真是魔尊的法器,惹不起。
“从这个法器‘碎命’来看,这里不宜。”江恣淡淡道,“还是下午走过的宁丰最是合适,明早得回去一趟。”
“回去便回去吧,今晚就在汴京凑合一宿。”卫停吟说。
“听师兄的。”江恣语气带笑,“那就在方才路过那家酒楼落脚吧?”
“走,你记得就你开路,我是不知道哪家,更不记得在哪儿了。”
江恣笑着点头,抬脚往那处走去。
赵观停抬脚也跟着往那处走,但走出去没两步,被卫停吟一把拽了回来。
赵观停呜哇一声,回头望来。
卫停吟以指压唇,对他“嘘”了一声。他抬头看看江恣,见那人一无所知地往前走去,就抓着赵观停,谨慎地落后走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上。
卫停吟边走边低声问:“师尊跟江恣,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
赵观停闻言迷茫,眨巴两下眼说,“怎么回事?……师兄是说过去发生的事么?”
“那不废话么?”
“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啊。”赵观停说,“详细出过什么事,我也不甚清楚。后来知道的,便是江恣辞山走了之后,师尊去过一次,回来后还把师兄你带回来了。江恣就跟着杀回来,屠了半座山,师尊被他气得红了眼,就把师兄你还给了他。”
“再后来,师尊闭门数日,出来后就下山去了。那次应当也是去找江恣了,但他不敌,回来后便自废了仙体,下山去了。这其中详细,恐怕除了他二人,就无人得知了。”
没人知道啊。
卫停吟敛起眉,叹了口气,面露愁意。
见他这样,赵观停问:“怎么了师兄,出了什么事了?”
“倒没有,只是前日我问他,师尊跟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就立马要杀了我似的,瞪了我好久。”
赵观停干笑:“那不很正常吗?”
“怎么就正常了,他从来不那样看我的。”
“可他动不动就那样看别人啊。”
“是吗?”
“是啊。他跟师尊之间定然是有过不愉快,毕竟如今事态变成如此。一个魔尊,和生养出魔尊原本干干净净的剑仙,没争吵过才怪。”
赵观停说,“可如今见也见不到了,师兄就别挂怀了。”
“师尊回不来了。”
赵观停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卫停吟没有回答。
身边走过去三两行人。这是个见不到明月的夜晚,魔气遮天蔽日,可身旁行人笑闹,路边小摊点着暖黄的灯笼,锅铲与锅碰撞,吆喝声里,飘出带着饭菜香气儿的烟火。
行人走到身前,又与他们擦肩而过。
赵观停也没有再说话了,卫停吟望着远处没有尽头的人流,忽然想,谢自雪会不会就在这人海里?
他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卫停吟忽然想起他去告诉谢自雪江恣是血灵根的那天,他想起那天白衣飘飘的仙人,和那双看见他脸上负伤微微皱起的眉眼。
那双湛蓝的眼睛浮上心头,卫停吟突然想不出来,断了仙力自废灵根之后,那双眼睛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眼里的湛蓝是他强大的水灵根的表现。没了水灵根,那会变成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卫停吟不知道。他看向路边小贩,也想象不出来谢自雪变成这样芸芸众生的一人的模样。
谢自雪高坐灵台太久了。
第46章 眼睛
三人当晚住进酒楼,第二天就风尘仆仆地又赶回了宁丰去。
江恣又在宁丰找了座荒山,立起结界。
接下来的日子,三个人到处乱跑。
去了宁丰立起了结界,又赶紧去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南边,又赶紧去西南边找了个风水宝地;去了西南边,又赶紧去西边找了个风水宝地……
三个人十分充实的跑来跑去。
在立下结界前,他仨还得在那一片捏着罗盘四处探寻,找出最合适的那一块地方。
充实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过去。
江恣跟赵观停关系微妙地不太好,在立起第三个结界的时候,卫停吟感觉了出来。俩人总是冷言冷语,没有卫停吟开话题,他俩就根本不会说话。
毕竟就算是同门,也是“前”同门了。过去出过种种事情,如今只是冷眼相待,没有见面就开打,卫停吟觉得他俩已经很不错了。
但这微妙结冰的关系,在去寻找第四个结界的地方时,有了些破碎的迹象。
第三个结界立起后,他们又立刻赶向西北。
在赶往西北前,江恣那身病骨头有些撑不住了。他那几日总是咳嗽,卫停吟有些忧心,前去忙活第四个结界前,拉着他进了家医馆。
那老郎中摁着他的脉,闭眼感受了片刻——最后他满脸复杂地睁开眼,说从没见过这么乱的脉象,什么也看不出来。
卫停吟面露无语,赵观停在一旁哈哈干笑,说这也没办法,江恣比较特殊。
进过雷渊,被天道伤过的人,摸不出脉象,也是理所当然。
卫停吟只好叹气,向那郎中讨了一副补气血和少咳嗽的药,又去买了口锅,塞到赵观停用来储物的法器里。
赵观停一脸懵逼:“你买这干什么?”
“给他煎药。”卫停吟说,“我身上没地方装,你给我拿着。”
赵观停默默地看向江恣。
江恣手掩着嘴咳嗽着。他靠着一面墙,好像柔弱不能自理似的病歪歪地靠在上面,摇摇欲坠得来阵风就能给他吹飞似的。
呵呵,真看不出来是个一巴掌就能把他们所有人扇飞,当年一抬手就把他们舍院都掀了的混账。
赵观停朝天翻了个白眼,看在卫停吟的面子上,乖乖收下了。
要不是二师兄让的,谁会管你。
赵观停在心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句,好像真挺虚弱似的,真能装。
而后,他们前往西北。
西北一片荒漠,在铺天盖地的魔气侵蚀下更显荒凉。
沙尘铺天盖地。
幸亏江恣料到会如此,提前在上个地方就给卫停吟买了一纱帽。
卫停吟这才没吃一嘴沙子。
正好,他们很久没吃饭了,这几日的来回奔波,早已把人累了个半死。他们找了个酒楼,吃饭后,匆匆都睡下了。
夜深人静。
江恣咳嗽着,摇摇晃晃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确认屋内无碍,他捂着脑袋,皱起眉,头痛得身上出了一层浅浅的薄汗,眉角抽搐。
这几日……还是太过了。
身子已经撑不住了,江恣早已感觉出来了。这具身骨早已一日比一日虚弱,今日更是站都有些站不住。
可不能停下,这是卫停吟要做的事。
江恣咳嗽得剧烈了些,咳得嗓子发疼。他往这间屋子的角落里走去,那里摆着一个茶壶。
江恣拿起桌子上摆着的唯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很凉,但入喉之后润了嗓子,还是舒服了些。
他放下杯子,又咳嗽几声,眼前浮现这几日来跟着他东奔西走的卫停吟。
纱帽真是个好东西,纱帘一挡,帽子压低一些,那人便察觉不出来他在看他。
真是好看的一张脸。
也真是没变的一张脸。
还是和从前一样,看起来有些凶,皱眉的时候眉间好像有团散不开的墨团。有双像火烧一样的橙色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双眼真的太亮了,他在想些什么,眼睛里都能一清二楚地看出来。
所以无论嘴上说的多难听,那双眼睛都能把他说不出来的说出来。
江恣望向身后那面墙。
卫停吟跟他只有一墙之隔,可他突然就想他了。
赵观停一直以来都是开三间,他们一人一间房。他毕竟不太清楚江恣和卫停吟之间的事,只知道江恣对他执念颇深。
照赵观停的思考,估计觉得江恣是个太离不开卫停吟的小师弟罢了。
想着,江恣干笑起来。他边咳着,边摇摇晃晃地往床榻上去。视野突然变得不清明,一片扭曲的模糊里,他甚至都看不到床在哪儿了。
他都没支撑着自己走到床边,突然全身失力,往前一倒。
肩膀磕到了床边。
咚的一声,江恣倒到地上。
他却没感到疼。江恣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力,竭力睁开完好的半只眼睛,伸手,抓住床边,艰难地把自己挪了上去。
躺到床上,翻身面向上空,江恣长舒了一口气。
明日或许要大病一场。
他想,心中又忧心起来。
能撑得住就好了。
他闭上眼,再没气力想多余的。他应当多忧心一些的,比如真病了的话卫停吟怎么办,卫停吟会不会失望,又或者会不会给卫停吟添麻烦。
但他已经没有气力。
江恣在头痛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再次做了个梦,这次难得是个开头不怎么坏的好梦。
微阴的天,柔柔小雪,山路边梅花盛开,冷风吹来梅香。
他看见视线尽头有个人。那人一身白衣,背上背着见神剑,手负在身后,一双手上戴着双白色的白手手套,走路姿势随意极了,高扎起来的马尾随风飞舞。
“师兄?”
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很意气风发,生机勃勃又很有气力的声音,不像现在。
那人回过头来。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那双眼睛橙红如火。
看见他,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亮了亮,露出一抹笑来:“哟,小孩儿。”
江恣跑到他跟前,他已经比卫停吟高处半个头去。
听他又这么叫,江恣啧了一声,面露恼意:“我都已经比师兄高了这么多了,怎么师兄还总把我当小孩?”
“真可惜,长幼有序。不论长得多高,你都得叫我一声师兄。”卫停吟朝他笑,“你一辈子都是小孩,崽子。”
“都说别这么叫了?”
江恣大声朝他嚷嚷,“我都要迎飞升雷劫了,师兄还总这么挤兑我?”
“喔,那还真了不起。”卫停吟吃吃地笑,“那我们即将要飞升的气运之子,怎么还不去闭关,甚至有闲空来找师兄啊?”
江恣哽了哽。
“……师兄。”
“嗯?”
“我……”他支支吾吾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师兄想让我,飞升吗?”
“这不废话吗。”卫停吟笑出声来,“我不想让你飞升,难不成还盼着你渡劫失败,白挨几道雷劈啊?我是说话不好听,那也不能在你心里是这么个丧良心的玩意儿吧?”
“可……可我若飞升而去了,师兄可就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了?”
卫停吟怔了怔。
“胡说什么呢?”卫停吟说,“这上清山在,你师尊师兄师姐都在,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恣喉头一哽。
他撇了撇嘴,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多蠢的问题。
“……说的是,”他讪讪说,“说得也是。那,师兄……我若飞升以后,真做了神仙。”
江恣忽然脸有些红。他张着嘴,话一时也说不下去了。
他闭上嘴,又讪讪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卫停吟朝他眨巴眨巴眼,面露几分莫名其妙。
“……师兄可以拜我,求我保佑你。”江恣最后很诚恳地说。
卫停吟脸边爆出一条青筋。
他抬腿就往江恣身上踹了一脚,骂他:“滚?”
江恣有些想笑,但忍住了。他拍了拍身上被踹出来的雪尘,笑说:“行吧,师兄不拜我也行。不过我飞升以后,要怎么和师兄见面啊?”
卫停吟愣了下:“飞升了你还跟我见什么面?你飞升不就过好日子去了吗。”
江恣沉默了。
脸上笑意迅速褪去,他深深皱起眉,脸色很难看地望着卫停吟。
卫停吟却还笑着。他丝毫没觉得这回答不妥,江恣看过来,他还朝他挑挑眉:“干嘛这样看我?你飞升不去过好日子,还惦记我这个前尘往事?有病啊?”
“……”
江恣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他张了张嘴。
“我不要扔下师兄,自己去过好日子。”
他这样说。
他看见卫停吟常年嘻笑的脸笑意一僵。
笑意在这张向来刻薄地脸上渐渐地、慢慢地退了下去。这个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太突然,他眼尾发红,眼睛里露出猝不及防无处躲藏的狼狈。
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想什么呢,”他说,“我迟早也会飞升的。”
他又笑了,笑得眼睛都是弯的。
可是眼睛里的狼狈还在。真是个戏演得很不好的人,眼睛实在太会说话了。
是戏真的演得不好呢,还是眼睛太漂亮了?
不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不知道。
第47章 胡话
“我迟早也会飞升,到时候就还会见。”
“你飞升登天,又不是跟我天人永隔生死不复相见,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卫停吟笑着跟他说。
他眼睛还有些红,眼中还留有惆怅哀愁。
江恣以为那是对他要飞升离开的无奈。
听到还能再见,他高兴极了,半点儿没有多想,兴奋道:“当真还能再见??”
“当真啊。”
“师兄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卫停吟说,“自然是还能再见的。”
卫停吟又笑眯起一双眼睛来。
江恣也高兴起来:“既然还能再见,那就是好的了,师兄别难过?”他满面红光地上前几步来,说话时眼睛里都放光,“不过是我飞升之后,与师兄相隔几十年百来年而已?阔别若有期,等待也就成了桩乐事?”
“师兄真别难过,我先上去,就是先去给师兄探路的?师兄只要不骗我,能上来寻我,我愿等到地老天荒?”
“肯定不骗你啊,”卫停吟又笑了声,“我绝不骗你的。”
——我绝不骗你的。
风雪骤停,大地开裂。地上雪落入开裂的深渊中,空中劈下一道惊雷。
卫停吟突然没了身影,眼前天旋地转。眨眼间,他站在崖上,望向远方。
天地渺茫,狂风又肆虐。
忽然,他听见方才说绝不骗你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江恣低下头,循声看去。
那一身白衣的身影,站在崖边。
他向他扬起一笑,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然后,他拿起剑,横在颈边,一剑下去。
鲜血飘出,随风散落,像落英缤纷的桃花。一道惊雷再次落下,那人向后坠去,落入深渊。
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天地倾斜,深渊变成一张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四面八方传来刺耳嬉笑,那人掉下獠牙之中,被一点点咀嚼成碎肉。
天上惊雷不知何时停了,他控制不住地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他向卫停吟冲过去,那张血盆大口又张开,从漆黑的嗓子眼里发出咯咯的笑。
那里面突然冒出许多只手。
他们向他伸出来,胡乱抓着,像是要把他拽进很深很深、深不见底、爬不上来的地方。
有什么在耳边喃喃自语。
它们念着诅咒的话语,唱着鲜血白骨的摇篮小曲,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要他回家。
江恣置若罔闻,他看见那一片碎肉里,还有一只没被嚼碎的手。
手上已经沾满鲜血。
江恣心中突然冒出一股执念。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执念占据了一切。
他冲过去,伸出手——
他用力抓住了那只手。
一口气突然堵在心口,喘不上来。
江恣猛地睁开眼。
他腾地半坐起来,张开嘴,猛烈地喘了几口气,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又一次,他从梦魇中惊醒了。
等缓过神来,视野清明了一些,梦魇的麻木感消散了去,江恣后知后觉地愣了下神,感觉到自己手上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他抬起眼。
卫停吟半个身子倒在床上,一手被他抓着一手扣着床板,身子歪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赵观停站在床脚边上,同样一脸懵逼。
赵观停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你干嘛呢?”
卫停吟一看就是被他突然拽住,扯到床上来的。
江恣讪讪松开卫停吟的手,张嘴刚要说话,就咳嗽起来。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咳起来跟不要命似的,好像要生把肺都咳出来。等松开手,手心里就躺着一滩咳出来的血。
卫停吟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给他擦净了手。
江恣还咳嗽着。
卫停吟边擦边训他:“不舒服也不知道说,哑巴吗你。”
“就是啊,我跟师兄一早来叫你,怎么都叫不醒,你还出了一身的汗……怎么咳血了?你身子真不好啊?”
赵观停眼中闪过一丝忧心,但又眯了眯眼,有几股厌恶压了过去,“你真的假的,别是蒙我和师兄吧?你这抬抬手随随便便就弄死……”
他话没说完,江恣突然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鲜血淋漓,飞溅在床上盖着的绒被上。江恣偏过身,手抓着床板,突然呕血呕个不停。一团团鲜血从他嘴里呕到地上,一滩滩黑血洇湿地面。
赵观停脸一白,吓得往后一蹦,再说不出任何话。
“江恣?”
卫停吟叫了他一声,惊得俯身过去,边安抚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下帮他顺着气。
江恣又呕又咳,半晌才好。
他气喘吁吁地躺了回去,脑袋陷在软枕里,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身子不好你说话啊,”卫停吟还是忍不住皱着眉训他,“硬撑着硬撑着,就把自己撑成这样了?真是……我又不会强逼着你赶紧把结界做完,你既然撑不住,那就该歇着就歇着呗。”
赵观停表情复杂:“不是,你是真的身子不好?不是跟我装的?”
卫停吟又心烦地看他:“他跟你装什么?”
“那这些年他拆天拆地的,没看出来哪儿气血虚。人是瘦了没错,但身子骨看起来壮得很啊,一脚能把山门踢了。”赵观停叹气,“骂人也不带喘气儿的,谁能想到会吐血啊。”
卫停吟哑口无言。
江恣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儿太多,混账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连一眼看过去就是病入膏肓的这个模样,都不受人信任。
卫停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口气。
“他是身子不行了,没听说话都不大声了吗。”
卫停吟对赵观停说完,又看向江恣,“既然如此,那就在这酒楼里留到你病好吧。没事,时间还有的是,等你好了,之后的路我背着你走,现在安心养病,你这样我们也走不了。”
语毕,他再次把眼神投向赵观停,“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药铺,给他抓把药来,一会儿下去的时候我再叫楼下小二拿一壶热水上来,你给他倒了喝了,喝点儿热水总是好的。”
赵观停点头应下:“哦,行。”
“你先跟我出来。”
赵观停应下声后就要回头抓把椅子来坐下。只是椅子还没抓过来,人就被卫停吟一把拎走,抓了出去。
赵观停呜嗷两声,跟个小鸡崽子似的被拎出去了。
走出门之前,卫停吟回头看了眼。
江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低眸望着他往外走。
那只眼睛里神色复杂。
卫停吟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于是又收回目光,往外走去了。
*
过了片刻,赵观停回来了。
不知卫停吟和他说了什么,再次推门回来的赵观停神色有了些许变化,脸色还有些发沉发黑。
不忍不甘不解和怨恨悲哀憎恶忧愁,许多太过极端的情绪都在他脸上浮现。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单纯地对他嫌恶颇多。
真是很矛盾的一张脸。
赵观停顶着这样一张很矛盾的脸,走了过来。
走到江恣床边,他低下头。
他看着江恣,江恣看着他。
赵观停叹了口气,拉过一旁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他前倾着身,手搁在扶手上,托腮望着江恣:“师兄出门去找药铺了,楼下小二烧水去了,一会儿就把热水送上来。”
江恣点了点头,哑声说好。
他没再说什么,赵观停却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江恣咳嗽了两声。
赵观停还是在盯着他。
被盯得烦了,江恣拉起被子,翻了个身,背对赵观停。
可赵观停的视线还是针扎一样落在他背上,扎得江恣浑身难受。
两相无言,沉默很久。
赵观停忽然说:“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很平静的一句话,却越平静越显尖锐。
江恣整个人抖了一下。
“实话说,我这几年里,都不太明白你。”赵观停说,“你知道吗,我下上清山前,坐在舍院废墟前发了很久的呆。”
“你下手真狠啊,一间屋子都没留,连长在门口的老树都拦腰砍断了。”
“我那时候就想,你怎么这么心狠呢,那里好歹是教你养你这么多年的地方。怎么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心狠的人啊。”
“小时候,我的确有点儿讨厌你。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你其实一身正气。照师兄的话说,正得都有点儿发邪了,你身上的血灵根代表不了什么。”
“你这人啊,有点冲动,又爱较真,还总逞强……但从来不做恶事,甚至比我们谁都嫉恶如仇。”
“可现在,怎么就这样了。”赵观停说,“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当初你下雷渊,是我们所有人对你见死不救。”
“我的确对不住你。这几年里我脑子一直很乱,一会儿觉得或许我们活该,一会儿觉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真的也忍不住怨你,把这一切变成这样。”
“可到底我还是你师兄,终究是心疼你多一些。”
“……雷渊的事,我去找人说一说。”赵观停说,“会有办法的。”
江恣没吭声。
赵观停坐在床边,眉眼复杂地望着他。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门忽然被人笃笃敲响。
“客官——”小二在门口拉着嗓子吆喝,“客官,您要的热水来嘞?”
“这就来?”
赵观停应了声,一摁膝盖,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师兄。”
刚往前走了没两步,江恣沙哑地叫了他一声。
赵观停停住脚步,回过头。
床上那人翻过身,坐了起来。那张青白的脸毫无血色,两眼都凹下去了些,乍一眼看过去,全然是个死人尸骨。
江恣咳嗽了两声,眼睛凄然地望着他。
“你也怀念从前吗。”
赵观停怔了怔:“那不是自然的吗?从前我们上清山,不是十分兄友弟恭的吗?”
江恣突然笑了。
他笑声都哑得要溢血一样,笑得几乎两肩发颤。
笑了半晌,他张了张嘴,问了赵观停一句话。
毫无血色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沙哑缓慢,像被掐着脖子一样,吐出了一句话。
窗外风吹黄沙,万物萧条。
赵观停慢慢缩起瞳孔。
待话语落下,空气中只留窗外萧瑟风声。
赵观停瞪着江恣,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可江恣还是用那凄然的神色望着他。无动于衷,满目荒凉。
“……你说什么呢?”
赵观停难以置信。
江恣毫不意外,他朝赵观停抽搐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很难看的笑。
“没什么,”他说,“你当我说了疯话吧。”
*
待时候到了晌午,卫停吟才从外面回来。
他劳烦酒楼的小二把抓来的药煎好——该死的老郎中,卫停吟在那药铺嘴皮子都磨破了,那老混账就是不肯帮他把药煎了。
好在酒楼是个做人的,收了他几十文铜钱,就笑吟吟地把药拿走,去给他煎了。
上了楼,卫停吟看见赵观停站在屋门前的过道里,正好收起了传音玉符。
赵观停一抬头,正巧和卫停吟撞上视线。
“师兄回来了。”他说。
卫停吟点点头,问道:“跟谁传音?”
“顾兄,听他抱怨了会儿易宗主。”赵观停目露无可奈何。
卫停吟笑了两声,没说什么,正要转头进屋时,赵观停说:“师兄,你去抓的药能管用吗?上次带他在寿春把脉,不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找了药总比不找强啊。”卫停吟说,“上次在寿春抓的药,你一会儿也下去叫小二煎了吧。”
赵观停瞠目结舌:“都让他喝了啊?喝这么多?”
“多喝点吧,他从前从不喝药。”卫停吟说。
“也好,多喝点吧,”赵观停挠了挠脸,“我看他病得都神志不清了,刚还跟我说了胡话。”
卫停吟稀奇起来:“跟你说胡话?跟你说了什么胡话?”
“嗯……”
赵观停思索片刻,一乐,挥了挥手,“管他呢,反正是胡话,师兄不必听了?”
第48章 来人
赵观停都这么说了,卫停吟也就没再细究。
江恣病得这么重,说些胡话倒也正常。
卫停吟推门进去,江恣还躺在床上。他走到跟前去,给江恣掖了掖被子。
江恣转身面向他。那只血眸抬起,静静看了他一眼后,江恣就伸出手,拉住了卫停吟的一只手。
卫停吟手上戴着白色的半手手套,他从前就一直把这个戴在手上。
江恣轻轻咳嗽着,从被子里伸出两手。
他两手拉着卫停吟。
江恣手真凉,冷得像冰。被他这样两手并用地拉着握着,就如同把这只手放进冰水里似的冰凉。
卫停吟皱了下眉,并没抽回手。
江恣眯着血眸,两手慢吞吞地勾住他的手套,一点点一寸寸地把手套从卫停吟手上剥了下去。
卫停吟修长冷白的手整个暴露在空气里,手背上是条条清晰的青色血管,食指上留着练剑的粗糙老茧,虎口上留着一道口子的旧伤疤,那是幼时练剑还不熟练时,剑刃划过手上虎口,留下的口子。
口子好了又伤到,伤到又会好,周而复始,就在虎口上留了消不下去的疤。
“做什么?”
卫停吟很是无奈地问他。
江恣把他的手套塞进枕头底下,拉着他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旁,枕在脸下。
卫停吟浑身一震。
江恣合上眼。那张苍白的脸上,发丝条条垂落。他粗重的呼吸声沙哑,气息一呼一吸地吹在他手心里。
卫停吟手心发痒,腕骨发僵。
卫停吟几乎能把他的眼睫都根根分明地看清,他看见一颗冷汗顺着江恣的脸颊流下。
从这个角度看,江恣就像个缩在被子里的一只什么小动物般可怜。
在这一刻,卫停吟忽然明白,许多许多年前,第一次给他送粥去的江恣,为什么会在卫停吟解释过后,还会在被他捏着手心枕在脸下的时候,突然浑身一抖。
他看着江恣瘦削的脸颊,望着这张不复从前的脸,忽然没来由地想,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虽然不复从前了,但你……一点点,好起来吧。
然后,慢慢接受没有他卫停吟在的世道。
卫停吟注定要走,任务总有结束的那一天。
所以你,要接受他的离开。
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好好的。
江恣病重,后来花了小半个月才好起来。
在他重病的小半个月里,也出了一些事。
“水云门那边,出大事了。”
江恣的卧房里,小二把角落里那张桌子搬了过来。
桌上摆了一桌子菜,都是卫停吟从酒楼一楼点来的。
江恣还没好全,不便吹风,于是小二就把菜都上到了这间屋子里来。
江恣身体不好,所以这次,他们一桌子菜,大半都是清淡的,中间那个大盆里更是盛了一大锅热腾腾的米粥。
江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喝粥。
他脑门上还绑着一圈热毛巾。
赵观停没吃几口就撂下了。他捏着筷子,望着卫停吟,严肃道:“不知道是哪个没脑子的,说出了师兄你复生的事——顾兄是这样说的,但想必他也是怕隔墙有耳。水云门中理应没有叛徒,在当时,知道师兄你复生,又会气不下这件事,终于没忍住捅出来了的人,除了虚清山主司慎,没有别人了。”
虚清山打以前开始,就和上清山互看不顺眼。
这么一说,司慎和易忘天打从前开始,关系就微妙的很是不错。
江恣血灵根觉醒那时,也是司慎特地去告诉了对易忘天,让易忘天频频上门来劝说谢自雪的。
这个混账老登。
“易宗主不但知道了师兄的事,还知道了是柳掌门用师兄和阿恣做了交易,这才让天下太平许多。”
“易宗主气得不轻,大闹了水云门,和柳掌门撕破了脸,气冲冲地离了水云门,还把这件事广而告之。顾兄知道我们在天下八方立结界,所以特地告诉我小心些,恐怕易宗主来寻我们了。”
“真是麻烦。”卫停吟咋舌。
赵观停哈哈笑了两声。
“那明天就走吧。”江恣说。
旁的两人看向他。
江恣放下粥,抬头望向他们两个,低声说:“麻烦可能要找上门来,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赵观停和卫停吟一起眨巴了两下眼。
*
“你没问题?”
“没有。”
“真没问题?你看你病的这么严重,之前还吐血了……”
“那也是之前的事。再说,这些年也是家常便饭。之后多歇一歇就没事,总在同一个地方待着,易忘天会找上门。”江恣说着,回过身来,面色平静地望向他,“易忘天找上来的话,师兄很难办吧?”
卫停吟忧心忡忡:“难办倒不会难办,比起遇上他,你拖着重病硬撑着走来走去,我才觉得更难办。”
“我没事,师兄别担心,我们走就行了。再说,我也不能在这里浪费师兄太多时间,离惊蛰已没有太多时日了。”
江恣还是很固执地这样说。
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这小子看起来脾气软了,实际上骨头里还是这么一股犟劲儿。
卫停吟叹了口气。
赵观停少说也是给江恣做了两百年师兄,自然清楚他这德行。看见卫停吟叹气,江恣又冷着脸犯倔,他就乐了。
赵观停拍了拍卫停吟:“好啦师兄,阿恣说没事,那就随他去嘛。你还不知道他?这种时候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不服你。”
卫停吟自然也清楚江恣这个德行。
江恣人是蛮听话的,虽然跟你喊,但大多时候都很听话。正因如此,只要他决定这次不听你的,那不听话的程度可就高了去了,跟你对着干的决心更是重中之重,很难把他掰回来。
望着江恣那张打定主意的倔强神情,卫停吟知道,他劝不回来这头倔驴。
“好吧,”卫停吟只好说,“那就听你的。但这次只要不舒服了,就一定要跟我说。你现在这个重量,我还背得动。”
江恣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好。”
“那走吧。”卫停吟回身离开,“我们退房。”
很难想象,这个修仙的世界也有退房这一说。
但它就是有。
很难理解。
卫停吟放下饭碗,起身,他刚好也吃了个七八分饱,已经够了。
“我吃完就去啊?”
赵观停在他身后喊了一声,端起饭碗,疯狂扒饭。
他吃的天地失色,狂风过境似的席卷满桌。
江恣坐在他对面,看得呆了。
卫停吟回到房里,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房门钥匙,钥匙上绑了一圈绳圈,绳圈上挂着个木牌——这就是这世界里退房需要的东西。
等赵观停吃完,也回屋子里拿了钥匙,仨人就去一楼退了房。
迈出酒楼门槛,在店小二送客出门的热情吆喝声里,仨人找了一条不起眼的幽仄小巷,一同走了进去。
刚要走进最深处,起个门阵离开时,突然,巷外传来声音。
“来人啊??”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卫停吟止住脚步,回头。
“来人?快来人??死人了???”
卫停吟闻言一惊,走了出去。
远处,有一大汉跑来。
他上衣破烂,胳膊上流下来一片淋漓的血,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从远处跑来。
他两眼瞪得溜圆,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怪物似的,大叫不停。
“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
路上没几个行人,那人跑得连连摔了好几跤,都没抓住一个行人。
卫停吟一眯眼,远远就瞧见那人肩上裂开的伤口里血肉发黑,淌下的血也不似平常猩红,同样发暗些许。
是魔修所伤。
“师兄?”
赵观停显然也发现了,叫了他一声。
“去看看。”
卫停吟说着,走出小巷。
没看见一个行人,反倒家家户户看见此情此景都闭紧了门窗,连一向都得敞着门的酒楼,都把大门紧闭起来,还在门后闶阆闶阆忙活两下,挂上了门锁。
大汉心中拔凉拔凉,急得都大哭起来。
边哭边大喊:“求求你们?快来个人救人啊??”
近乎绝望之际,前面不远的小巷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腰挂一柄剑,仙人似的,就从那往常谁都不会去看一眼的小巷子里,飘了出来。
大汉一怔,又抬了抬头。
这白衣人,亦是仙人般的一张脸。
大汉缓缓停下脚步。
仙人朝他走过来。
大汉气喘吁吁,咽了口口水,连忙跑上去几步,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了下来:“你是仙人么??求你了,快救救我家娘子?”
“你慢慢说。”
卫停吟拉了一把他的胳膊,让他抬起头来,“你刚说死人了,一会儿又说救救你娘子,这人到底死没死?”
“不知道?我不知道?”大汉慌张无措,“我今早一回家,就进不去家门了?……我家门口,就跟突然,突然有面看不见的墙似的,我怎么都进不去?”
“但是门能打开,我就看见我家院子里到处都是血,我儿子……”
说到这儿,壮汉顿了顿。他突然眼睛更加发红,几行热泪滚滚而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我儿子,死在院子里了?”
“……我儿子死在院子里,死得那么惨,我叫他他也没反应……然后,我就听见屋子里,我娘子叫我,让我救她……那声音十分没力气,我还瞧见屋子里有血漫出来……可有那面看不见的墙,我进不去的呀?”
“我娘子,我娘子还活着的?”大汉说,“仙人,求求你了,救救我娘子?”
第49章 献祭
“求求你了?救救我家娘子?”
大汉说完,推开卫停吟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以头抢地,咚咚咚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赵观停从卫停吟身后走过来,见此情景,他说:“师兄,这恐怕是……”
“嗯。”
卫停吟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听上去就是魔修的手笔。匆匆三个结界走来,终于是遇上一个魔修了。
“去看看。”
卫停吟说罢,又拉起地上这大汉的胳膊,对他说,“带我们去你家吧。”
“好好好,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大汉又磕了个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眼泪,就赶紧带着他们往自己家的方向跑。
“这边?仙人,就是这边?快些?”
大汉一路跑向自家。
一群人顺着街道,逆着风沙,跟他往前小跑半里,出了街道,上了一条荒凉田路。路上风沙更甚,路两边皆是门窗紧闭的人家。
路越发荒凉,过了片刻,大汉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一屋院道:“就是那处?”
众人跑到屋院前。
卫停吟拉住大汉,把他往后推了下:“后退。”
大汉慌张点头,后退几步。
卫停吟上前,伸出手。
碰到结界的一瞬间,结界的魔气感受到他体内流转的仙气,碰地把他弹开。
卫停吟收回手,抬头看向上方。结界已经显现出来,一层若隐若现的魔气往天上蔓延出一片半圆的弧度。
大汉见状,脸色立即变得惊骇。之前不管他在门口怎么拍打怎么大叫,这面透明的墙都没变化。
他紧张地看向卫停吟的背影:“仙人,这是……”
“退后。”
卫停吟伸手握住剑柄,拔出剑。手上运转灵气,用力一握,剑柄上立时火焰轰然。
大汉吓得一声惊叫。
卫停吟上前一步,出剑,一剑火光砍到结界上。
结界当即被砍出一道裂口。
随着咔咔几声碎裂声响,结界整体轰的全碎成漂浮光尘,混入风沙之中,四散而去。
大汉被魔气的光尘呛到,咳嗽起来。
卫停吟收剑入鞘。
这点儿魔气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放下一句语气随意的“走了”,就迈过院门门槛,走入其中。
大汉赶忙跟上。
风沙肆虐,魔气也漂浮,实在很扰乱视野。赵观停便抬手开了结界,隔绝了风沙魔气。
院中立刻清明。
满地鲜血,血流成河,正屋的小门禁闭。大汉奔向院中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嘴里喊着那瞧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儿的名字。
卫停吟停住脚步,瞧了过去。大汉奔到血泊前,跪到地上,把原本脸朝地趴在地上的孩子翻了个个,抱到自己怀里。那小孩浑身是血,死不瞑目,好像死前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一幕一般,神色惊惧。
卫停吟又往下看去。
小孩心口上被开了个空空的洞。
心脏不知所去。
心脏都没有了,这孩子注定已死了。
余下两人跟了上来。见那男人抱着儿子,边叫他边摇晃他肩膀,哭声歇斯底里的,赵观停面露不忍,转头道:“师兄,这……”
卫停吟也皱了皱眉,对这一幕同样很不忍心。
但他记得大汉所说的话。
“去屋里看看。”
他说着,就抬脚往屋内去。
照大汉刚刚所说,屋子里还在传出他家娘子的呼救声。
里面那个说不定还活着,他得去先看她。
只是看前院这幅惨样……
卫停吟眉头越皱越深。
最有可能、也最希望别发生的那条可能性,浮上了心头。
他刚走上前两步,就听一阵女人的呜咽声从屋内响起。
那声音嘶哑,带着颤抖的哭腔,和呻吟的细细抽噎。
这声音气若游丝,低声地唤:“二郎……”
正抱着孩子哭泣的大汉忽然一哽。
“……春兰,”他放开孩子,转头望去,“春兰?”
大汉踉踉跄跄跑来,大喊着那春兰的名字,奔向屋里。
屋门紧闭。
赵观停眼疾手快,冲上去抓住壮汉:“等等?你不能进去?”
“我为何不能进去??”大汉喊叫挣扎,“春兰在里面?春兰在叫我?我为何不能进去??”
“你放开我,春兰??”
壮汉在赵观停手里跟条刚上岸的鱼一样不停扑腾挣扎,歇斯底里地喊叫。
卫停吟给赵观停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抓好了,随后走向门前,推开屋门。
一阵刺鼻的腥味儿扑面而来。
屋内血味儿浓腻。
门窗紧闭,一片黑暗里,刚敞开的门外投进来一片方方正正的昏光。
地面上,有一血阵。
血迹有如笔锋飒利,狂放不羁地画就了一片淋漓的血阵。
血阵之上,滴答作响。
房梁也吱呀吱呀。
滴答,滴答。
血红的“水滴”滴落在血阵中央。
卫停吟骤然瞪大双眼。
一个女人倒挂在血阵之上,脑袋向下。她的脖颈被割出一条红线,血顺着脖颈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在血阵中央滴出一片小血泊。
她两眼瞪得几乎要蹦出来,心口上也已经空出一个洞。卫停吟能透过那空洞看到她身后的光景,却也看到已经一动不动的她动着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二郎……”
“二郎……”
她唤着。
卫停吟站在原地,面对着她,沉默很久。
风从身后吹进来,吹晃她倒吊的身形。
这屋子的房梁并不上等,随着她的晃动,吱呀吱呀地响着。
卫停吟割断绳子,把她放了下来。
他抱着她,把她放到屋里的床榻上。
“二郎……”
已经被放了下来,可她仍然瞪着双眼,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呻吟与有气无力的哽咽,叫着她夫郎的名字。
“春兰?”
身后传来大汉的声音。卫停吟回头,赵观停和江恣已经进来了,大汉就跟在他们身后。
看见春兰的尸身,大汉冲了过来。他扑到床前,又摇晃起她来。
“二郎来了,春兰?我在这儿呢?春兰??”
大汉不停朝她喊着,可躺在床上的那尸身毫无反应。她还是一直瞪着双眼,死不瞑目地望着屋顶,喃喃着“二郎”。
喊了半天都是如此,大汉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他气喘吁吁地转过头,瞳孔颤抖地望着卫停吟:“仙人,这到底……”
“抱歉。”
卫停吟望着他,沉静的面容上露出些许对他的同情,和对此事的有口难言,“……令夫人恐怕,早就死了。”
大汉面容一滞。
“她被倒挂在这房梁之上,放血而死。”卫停吟抬头望了望房顶,“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而过程之中,她又无法挣扎自救,只能慢慢等待死亡。”
“她是为了完成血阵而死的,血阵的法力影响了她。所以她的怨念,都受其影响,化作了魔气与法力。”
“在法阵已成后,这些怨念溢出,也就化作法力施加到了她自身身上。你所听到的她的呼唤和求救,都是这些怨念导致残留的法力所致。”卫停吟说,“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她早就死了。”
大汉呆呆地望着他。
那双眼睛逐渐变红,而后他倒吸一口气,却没喘上来。他就那么白眼一翻,昏倒了下去。
赵观停表情复杂。
“也是个苦命人,只一晚上,家里人只剩自己了。”卫停吟说,然后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江恣,“你坐视不管的这几年,这种事,怕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江恣没有说话。他压了压纱帽帽檐,转身离开,走到了院子里。
卫停吟看着他离开,想起他从前的时候。江恣从前一身正气,每每看到这种事都于心不忍,比当事人都更气更恨。
卫停吟叹了口气。他把手覆盖到春兰眉眼上,让她合上了眼。随后他起身,走向屋内那血淋淋的血阵。
他低身蹲下,头也不抬地问:“是这个吗?”
赵观停跟过去,弯身瞧了一眼:“不错,就是这个。”
“确定吗?”
“确定呀,在合州又遇见师兄之前几天,我也诛杀了一个魔修。他当时就是画的这个血阵,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那好。”卫停吟转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嗓子,“江恣?”
江恣慢吞吞地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
“过来看一眼,”卫停吟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法阵?”
江恣依言走进来,在卫停吟身后停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阵。
看了之后,江恣立刻眉头一挑,眼睛亮了下。
知他如卫停吟,卫停吟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是知道了。
“怎么样?是献祭的吗?”
“的确是献祭的。”江恣说,“可这不是献祭给某人,更不是献祭给死人的。”
卫停吟怔了:“那是什么?”
“这是献祭给某个……更高一筹的事物。”江恣说,“就像献祭邪神……但并不是邪神那么简单。我看不太明白他究竟要献祭给谁,但应当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有多厉害?”
“三言两语说不清,”江恣说,“总之……”
他话语突然一顿。
他往后望去,目光一凛。
卫停吟也瞬间感知到一股疾速逼近的杀气。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杀入屋中。
三人齐齐躲开。
惊雷贯穿了整个屋子,在这草屋里击出一个大洞。
镇外的这间小屋本就工艺不精,来人的这道惊雷更是杀伤力巨大。摇摇欲坠地撑了片刻,草屋便轰轰烈烈地倒了下去,化作一片废墟。
江恣一剑挥起结界。
魔气结界不止护住他们三个,甚至一鼓作气蔓延至屋内深处,护住了床边的大汉和在榻上的春兰尸身。
看着这一幕,赵观停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卫停吟也瞪大了双眼。
他吹了声口哨,面露几分赞许。
“惺惺作态?”
一声低沉的骂声传来。
第50章 传灵
“惺惺作态?”
来人低声骂道。
卫停吟转身望去。
草屋已坍塌成废墟,院外有一人踏过了门槛,走入院中。
那人迈入院中满地的血里。
卫停吟抬眼一瞧这人面容,心中一沉默,笑出声来:“哦豁。”
那双上挑的三白眼,那脸颊边的十字伤疤,那杀气腾腾目露凶光一点儿都不像个仙修的模样……
“易宗主,”卫停吟面露无奈地向他打招呼,“许久不见,贵安啊。”
易忘天冷冷地盯着他。
他身后那处院门里,又乌泱泱走进来几个人。他们个个穿着一身红衣,都是无生宗宗门的弟子。
“许久不见,真是贵安。”易忘天开了口,语气不善,“卫停吟,你果真和上清山那群孽障毫无不同。”
“你怎么骂人呢。”
“骂的何错之有?”易忘天厉声道,“你们上清山,做师尊的不听旁人劝告,教养出了一个杀天的血灵根?而后见如今事态不好,便废了自己逃离仙修界,不负一点责任?”
“教出来的你们这几个孽障,不听师长之言去往他山,反倒一个个自作主张,做事不讲一点章法?置师言于不顾,置伦理于何处?”
他越说越大声,声音十分正气凛然。
卫停吟笑着:“这话说的,没听师尊一句话,让宗主说得好像我们几个得杀头了。”
赵观停噗嗤一声。
“你莫再贫嘴了,卫停吟?”易忘天道,“你与这些个孽障毫无不同?你死去多年,如今复生回来,见山门如此破碎,不但不为上清山清理门户,重整正道,做些师兄该做的正事,反倒和柳如意沆瀣一气,同她一起和魔尊做了交易?你们这般做,和与魔修同流合污有何不同?整个上清山……唯一有正心的,竟然只有一个沈如春?”
“你们其他几个,都在做什么?对自家里出来的这天杀的混账百般纵容,究竟都在做什么??”
易忘天光说都气,眼睛都红了,脖子上也爆出几条青筋。
“上清山教出魔尊,就是这样对待他的不成??”
“出了个魔尊,不但不杀他以清理门户,扶正门楣,反倒对他百依百顺?”
“这就是你们的道不成,谢自雪就是这样教你们的不成??真是一山混账,一山孽障??”
江恣皱眉。
“你冷静点。”卫停吟揉了揉耳朵,“易宗主啊,话不能你这样说。”
“我可有何处说错了??”
“说错什么了,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卫停吟放下手,“易宗主,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我们该诛杀魔尊,清理门户。可我师尊当年被屠山后,难道没下山去找他?难道没和他争执过?”
“找了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他。”易忘天冷哼一声。
“哎,你这人,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卫停吟说,“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着我该去杀他,可此事并非无人去做。三年前,师尊就已经试过,可是并未成功,这在你嘴里就成了毫无意义。”
“易宗主,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易宗主神色一凛。
卫停吟继续道:“再说了,我师尊都没赢得过,我这柔弱不能自理的刚活过来的活死人,我怎么打得过他,易宗主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你少论歪理?”易忘天怒道,“莫在此处颠倒是非?我从未说过要你去死,我所说的,是你应当对这孽畜做应做的事?”
“哪怕做不到,也该奋力抗争……也该因为反抗死于剑下,而不是屈服于他的修为,屈居人下,做谈判的筹码??”
“卫停吟,你到底在做什么??”
卫停吟沉默了。
易忘天怒目圆睁,一双眼睛红彤彤地瞪着他。他真的很恨,卫停吟看见他两肩都在抖。
望着易忘天那双银如天雷的眼睛,卫停吟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想起江恣和上一代魔尊对打前的时候,想起了那时候的剧情。
那时候江恣已经境界升到返虚,前一个魔尊邱愁为了消除心魔而现世,再现无生宗。
无生宗血流满山,是柳如意提前算到会如此,知会了谢自雪。
谢自雪提剑去救,和魔尊邱愁交了手,杀了个天地失色,救下了半座山,才没让邱愁又把无生宗杀得没一个活人。
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血,弟子们的残肢断臂飘在山下的河里。卫停吟犹记得那时易忘天疯了似的朝邱愁喊,他神色狰狞扭曲,喊叫的声音只是惨叫。他像个被撕扯剥皮的野兽,说不出任何话,只是那样歇斯底里地朝面带浅笑一派从容的魔尊惨叫。
卫停吟望着易忘天。
那双眼睛里好像还烧着火,卫停吟看见他眼睛里有没在自己身上的恨。
卫停吟问他:“然后呢。”
易忘天一怔:“什么?”
“我说,然后呢。”卫停吟说,“易宗主说,我该为,抗争而死。为抗争而死是很好啊,然后呢?”
易忘天莫名其妙:“什么然后——”
“我说,你死了,为了反抗死了,然后呢?人们称赞你的英雄,扼腕长叹你的一生,佩服你的勇气,感动你的风骨。会有几个人为你立个无字碑,为你折几支花敬几碗酒,然后呢?”
“世间毫无改变,魔气还是在天上飘,人们还是在受害。你死了,除了有心的人为你颤一下心,谁还会改?”
“如果真是个孽障,你死在他剑下,又怎么样?砍了你这把铮铮铁骨,那把削铁如泥无坚不摧的神剑,难道会断?”
“不会的,对吧。”卫停吟摊摊手,“你的骨头和从前它砍过的骨头,毫无不同。”
“所以死有什么用,易宗主。”卫停吟笑着,“还不如活着,来看看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忘天冷冷道:“所以你当年就在雷渊边一剑自刎?”
卫停吟立刻笑不出来了。
“话说得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易忘天语气森然,“可卫停吟,如果死当真毫无用处,你当时又为何要一剑自刎。”
卫停吟笑意尽散。
他皱着眉撇下嘴,终是哑口无言。
“当年你若没有自刎……或许,也就没有一连串的这么多事。”易忘天说,“你也同样惺惺作态。”
“少在这里故作清高的说漂亮话。你们这一山的人,净是腌臜货。”
真是个很少从仙修嘴里吐出来的词。
“好啦。”
一旁传来道干净的声音。
那声音好似春日山中一汪池水般清澈柔和,安抚人心。
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安稳不少。卫停吟循声望去,见到玉清山主景无词正从一旁天上飘飘然地御剑而落。
她面带笑意,白衣飘飘。落地之后,她挥挥衣袖,抬眸一笑。
“可别伤了和气,”她笑着说,“魔修横行霸道,仙修还内讧不断,这凡世间哪儿好得起来呢。对吗,易宗主?”
易宗主面露不满。
又是她。
景无词又笑眯眯的——她总是这样,往那里一站就笑眯眯的,天塌下来都不改色,剑架到脖子上了都一如此刻。
真是个令人心生厌恶的女修。
尤其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最是令人心生恶心。
“你来做什么。”易忘天问她。
“易宗主不见数日,我心中不安,卜了一卦,算出您来了此处,便来看看。”景无词笑着说,“易宗主可别咄咄逼人啊,您这样做事可就太寒人心了。”
“柳掌门一片好心,近几日天下魔气也收敛起来。合州那处多了一魔修结界,却是用以收聚魔气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处走。可易宗主却看不过眼,接受不了,说着此举是和魔修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日日歇斯底里的。”
“易宗主,你所担心的事,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玉清山主说,“可的确如柳掌门所说,魔修的事近日在逐渐见好。易宗主,难不成想做天下太平的绊脚石?”
易忘天脸色一变。
沉默片刻,易忘天深深洗了一口气,转头瞪了眼卫停吟,又狠狠瞪了眼他身后沉默不语很久的江恣。
他一甩袖子,转头气势汹汹地离开。
无生宗的一群红衣弟子紧随其后,呼啦啦地都离开了这间小院。
目送他离开后,景无词又笑眯眯地转过脑袋来:“你们还要去立结界?”
卫停吟转过身,向她行礼:“是。”
“那个暂且不急,先回水云门吧。”
说完这句,景无词收起了笑意。
很难得的,她脸上变作一片冷若冰霜的严肃。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需要你们来。”
赵观停怔了怔:“更要紧的事?”
闻言,卫停吟一个头两个大。
他皱起眉,心里叨咕着,再要紧的事估计也比不上眼下的事。虽说刚才他找到了一个血阵,可这还不够,他得抓到令魔修们做这些献祭血阵的幕后黑手,还得研究研究这些血阵和祁三仪的关系……按那死人东西留下的纸,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再不快点,只怕那混账会加害江恣。
“千雪太初莺出现了。”景无词说。
“什么??”
赵观停当即惊叫,语气震惊得话尾撕裂。
卫停吟有些不解,转头:“那只鸟?”
千雪太初莺就是谢自雪当年养在山宫里只会唱歌的鸟。
赵观停脸上又惊又喜:“千雪太初莺在师尊辞位下山后就消失了踪影,大家都说它一定是思念灵主,下山寻师尊去了?……但也有人说,肯定路上就死了,毕竟据师尊所说,它除了咿咿呀呀地唱歌就没别的能耐……但竟然没死,真是太好了?它的行踪附近,说不定有师尊的行踪?玉清山主,它出现在何处了?”
玉清山主答:“水云门。”
“……?啊?”
“与其说出现,倒不如说,它自己寻回来了。”景无词道,“它带来了掌门的传灵。”
站在她面前的三人齐齐怔住。
景无词伸出手,从袖里取出一片洁白的羽毛。她抬手一挥,那羽毛飞至空中,在黄沙之中,化作一片洁白光尘。
仿佛有人将言语写到什么东西上,放至了自己眼前,卫停吟的识海里闯进四字无声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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