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谈判
卫停吟死瞪着他。
江恣嘴角抽搐,冷汗如雨下。
他想起自己昨晚的行径。
要命了,他在雷渊里早被逼出了疯病来,这些年还不知道生出了多少心魔,更疯得一发不可收拾。
别人是被心魔折磨,他是跟心魔互相折磨。
有时候他比心魔还疯。
所以昨晚……昨晚,他没干什么人事儿。
卫停吟对他的恨火简直都烧起来了,明明他没用法力,江恣却莫名感觉他浑身上下都冒着火光,简直像个浑身倒刺的小火刺猬。
江恣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身上都被卫停吟活瞪出两个窟窿了。
他心虚地飘开眼睛,几乎不敢和卫停吟对视。
魔尊居然吃瘪了。
他这三年多里就没有像今天这样蔫过,柳如意只觉好笑。
她手端着一盏茶,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
祁三仪看起来不太高兴,那张和卫停吟相似七分的脸快皱成一团了,有些仇视地审视着卫停吟。
但卫停吟瞅都没瞅他一眼。
没记错的话,祁三仪原来不是这张脸。
柳如意放下茶盏,心里回想,似乎是江恣杀了魔尊后的某一天,祁三仪突然就变成了这张脸。
有传言说,是祁三仪想接近魔尊。
“罢了,都冷静些。”她说,“坐罢,今日是要谈判的,有话慢慢说。”
卫停吟狠狠挖了江恣一眼,转身走到赵观停旁边的空座上,气哄哄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在气头上,一时全忘了自己昨晚上怎么了,这狠狠一屁股坐下去,脊椎骨连带着腰间盘和某个地方立马起了连锁反应。
卫停吟如遭雷击,整条脊骨都炸开了似的。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捂住自己的尾巴骨,一手抠住椅子扶手,后背一弓脑袋一低,疼得两眼一黑,下意识想把自己缩成个球。
卫停吟差点去见他祖宗。
瞧着卫停吟脸色青白了三个度,疼得冷汗直流,江恣也脸上一抽,神色惊慌。
糟了。
他想,做了太对不起他师兄的事了。
江恣向他伸出手,讪讪:“师兄……”
卫停吟咬着牙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
江恣顿在原地,僵了动作,又讪讪缩回手,没敢再更进一步。
他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揪起袖角来。
堂堂的魔尊,无措得像个小孩儿。
卫停吟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龇牙咧嘴地坐直起来。他瞟了一眼江恣,看见他身后那张椅子,便朝着那张椅子扭扭头:“坐那儿?”
江恣点点头,乖乖坐那儿了。
祁三仪瞪大了眼,看怪物似的看江恣。
这疯子就没这么老实过。
江恣依言坐下,这下腿也不翘了骨头也不软了,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两手搁在膝盖上,紧张兮兮地望着卫停吟,嘴巴里直咽唾沫。
卫停吟轻吸着气,隔着衣物揉着自己腰窝处,转头问道:“说到哪儿了?”
“啊,说到魔尊是否愿意管一下手底下的人。”柳如意轻飘飘道,“如你所见,魔尊殿下,不管卫停吟是怎么活过来的,总之,他是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他爬出来以后,便阴差阳错地来到了我这里。我可未曾诱骗他随我同行,一切是他本人的意志。”
“自然,这场谈判,也是他本人的意志。我昨日与他商谈过,依他所愿,今日才有了这场谈判。”
“江恣,卫停吟也不愿看你这般毫无作为。”柳如意说,“他可以跟你回魔界,但他与我有一个同样的要求。”
“你得管一管这天下。”
江恣怔住。
那张向来麻木又死气沉沉的脸上,这会儿居然是一片孩童般的茫然。
他望了望柳如意,又茫然地望向卫停吟。
卫停吟没好气地盯着他。他很不耐烦,但也耐着性子朝江恣点了点头。
卫停吟还愿意跟他走。
卫停吟要跟他走。
江恣那只麻木的血眸忽的亮起了光来。他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一片红,耳朵都红得像充血。
“魔尊,你意下如何?”
柳如意问他。
“尊主?”祁三仪忙说,语气着急地凑上来,“尊主不可贸然答应,这里面一定……”
江恣抬手就把他推开。
也不知他力气究竟多大,就这么轻轻一推,祁三仪立马飞了出去,哐当一下摔到了地上。
脸朝地。
看起来很痛。
“可以。”江恣说。
江恣板得一脸严肃,可过于通红的脸和抽搐的嘴角,让他看起来并不是很正经很淡定。
“我答应你。”他这样说。
*
谈判用的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
清衡长老在魔尊来前,就在山宫里点上了一炷清桃香。魔尊走时,香连一半都没烧完。
太快了。
比从前任何一次邀魔尊来谈判都快。
“这卫停吟一出来,他就这么爽快。”
清衡长老坐在案前,把摘来的药草分好类别,放入几个小木箱子中。
她把药草一片片撕开来。
手上做着活,她嘴上也半感慨半叹息地说着:“从前呐,怎么跟他说都不行的。这回卫停吟一出来,他立马就答应了。这卫停吟,对他可真是好用。”
“人总有软肋的。”
柳如意端起茶盏,抬起衣袖,挡着茶盏口鼻,姿态优雅地喝下去了一口茶。
放下茶盏,她说:“他那等走火入魔的人,执念最是强。一旦执念有了回应,便不会去想别的了。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会疯了似的要那执念成真。”
“虽说苦了小卫,但把他送过去,江恣的确也会好一些。当年,苍雪仙人把他教得很好,江恣也跟他关系亲近。”
“今日也按了血书了,魔尊在这血书上摁了魔印。有他多管制,天下能好一些的。”
柳如意说着,往放在手边的、方才谈判时,魔尊写下的血书上看了眼。
血书最底下,是魔尊摁下的魔印。
这东西,便是双方立下的契约。
仙修留仙印,魔修留魔印。
一旦谁不履行约定,此印便会化作法术,反噬留印者。
这是这世间最毒最狠的印法了。
魔尊愿意留下这个,就证明他是真心愿意的。
“他愿意摁这个,想必心里是清楚的。”清衡长老摘着药草说,“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做了太多错事的吧。”
“这就没人知道了。”柳如意说。
“明知有错,还是去做。”清衡长老低声说着,又问,“他今日便带着卫停吟走?”
“是啊,卫停吟去收拾一番,就跟着他走。”柳如意说,“他怎么可能愿意改天再来接。死而复生的人,失而复得的东西,谁会愿意撒手。”
清衡长老轻笑了声:“这倒是。”
卫停吟没几件东西,回屋去简单收拾了番,就出来了。
他屋舍外站了许多人,都是来送他的。
往日那三个同门,仍然站得一个比一个远。
沈如春靠着树站着。
她很显然不乐意让卫停吟跟着走,一张脸皱得像包子。
沈如春昨日就听过了今日要谈判一事。听闻她卫师兄要被拎上台上做砝码,她本就很不乐意了。
昨日她气疯了,找到柳如意理论,然而一句“卫停吟他乐意”,就把沈如春塞了个哑口无言。
今日谈判前,卫停吟也来找她。他也说自己是愿意的,江恣这么多年为了他这一个死人生里来死里去的,左右不会刻薄祸害他,去便去了就是。
再说了,又不是一去不回。
又再说了,这一切算是因他而起。若能做些什么,那他就得去做。
沈如春更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在谈判时,她一言不发。她已经又哭过一回了,她觉得江恣这混账又抢走了她的东西。
可是再想想,卫停吟又不是什么物件,是他觉得自己该去的。
卫停吟要是这样想,那就让他去吧。
于是她站在树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卫停吟走出来。
路过自己身边时,她说:“如果他对师兄不好,师兄杀了他便是。”
这话让卫停吟一愣,停住了脚步。
然后卫停吟笑了声,说好。
卫停吟走了,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说到底,其实欢喜的只有江恣。
除了他,在场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
赵观停又掉了两行眼泪,拉着卫停吟叫他一定要平安,也说江恣如果不好,卫停吟就把他砍了以后跑回来。反正他又不止这一个师弟,还有他赵观停。
萧问眉站在远处,没有走近过来,就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但她拧着细眉,神色阴暗,看起来也很心情不好。
玉清山主景无词也来送了,她也面色不佳,沉着脸叹着气,叫他一定照顾好自己,小心江恣。
仙修众人皆是如此。
江恣站在外围等着。
跟这些恋恋不舍的仙修不同,他心情紧张但高兴,虽是无措地原地踱步了好几圈,可那张惨白的脸这会儿满面红光的,神色好了不少。
但他这边的魔修也一个赛一个地脸色发黑。
祁三仪最甚,他已经背着魔尊摩挲剑柄了,脸色黑得能滴墨。
卫停吟往他身后瞥一眼,就看出这群魔修并不欢迎他,只是不得不屈服于江恣见鬼的高强实力,才一个个都不吭声的。
多半日后也不会服气江恣管教了。
但卫停吟无所谓,他有的是手段。
他耸耸肩,转身和来送他的众人挥挥手,告了别。
他转头看向江恣。
这一身黑衣向来杀伐果断的魔尊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几次欲言又止,都没能开口。
他紧张又抱歉,那只眼里甚至还泛起了些许泪光,一看就是后悔疯了——后悔昨晚没认出来他是谁。
卫停吟还是一肚子气。
“我告诉你,”他慢悠悠走到江恣跟前,黑着脸说,“我答应跟你走,但是昨晚上的事儿,别想就这么翻篇。”
江恣连忙点点头:“好,应该的,应该的,是我做错了。”
他声音都很局促。
态度很诚恳,甚至说得上是非常非常非常诚恳。
可卫停吟心中莫名越发不爽,啧了声。
“怎么走?”他问江恣。
“开门走,”江恣忙说,“师兄,你那什么还疼吗?要不我抱……”
旁边还有一堆人,卫停吟听了这话,怒火立刻旺了,抬腿猛踢一脚他的屁股:“滚??”
第25章 不管
魔尊江恣被卫停吟狠狠踢了一脚屁股。
他屁股上多出一道灰黑的鞋印,看起来力度不小。
可江恣不但没生气,反而还讨好地朝他边笑边道歉,自己拍干净了屁股上的鞋印。
他笑得便宜兮兮的。
祁三仪看得眉角直抽。
卫停吟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也的确是更生气了,刚刚抬腿这一脚扯到了他的伤口,卫停吟嘴角猛地一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缓了缓。
随后,他一把扯住江恣的脸,揪着他就往旁边扯。江恣痛得也嘶了声,弯腰低头地顺着卫停吟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往外走。
卫停吟把他扯到远离了些人群的地方。
他松开江恣,往后看了眼,确认他人都离得很远后,才收回眼神来,看向江恣。
江恣半张脸被他扯红了,眼泛泪光委屈巴巴地捂着脸,看着他,声音嘟囔:“怎么了,师兄……”
“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卫停吟气得猛推一把他的肩膀,怒道,“那么多人跟前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告诉你,老子就算死了也要留得清白在人间?以后再说一句这种话试试,我踢死你?”
江恣缩着肩膀,忙点点头:“是,是,以后我不说了。”
卫停吟指着他的鼻子:“这件事,给我烂到你肚子里?除了你我,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江恣点头如捣蒜:“好,好。”
他态度好得简直挑不出半点儿毛病,眼睛都诚恳得像只小狗。
看着可怜巴巴的,卫停吟都有点舍不得凶他了。
可卫停吟心里有股咽不下去的火。他气呼呼地转头,嘴里猛地往外喷出一口咽不下去的火气。
他睨了眼江恣,又强调一遍:“不许跟任何人说。”
江恣继续点头。
“大逆不道的东西。”
卫停吟嘟囔着骂了他一句。
江恣听了,无言片刻,忽然脸上一红。
“?”卫停吟莫名其妙,“我骂你你脸红什么??”
“没有没有,”江恣忙摆摆手,“没有什么,我……呃,没有什么就是了。”
他越说脸越红。
江恣越抹越黑,卫停吟越瞧他越觉得这人怕是脑子真的不正常,一句话都不想说了,把他往后一推,没好气道:“行了?回去?你给我想办法把你手底下的人管一管去?”
“好好好。”
江恣连声答应着,被卫停吟推搡着走回了人群之中。
他无视魔修们投来的鄙夷目光,顶着一脸诡异的红,努力板起一张严肃的脸,和神色各异的仙修们故作严肃地淡淡说了两句道别之词,回身开了魔界之门。
江恣向来不管手下,自己首当其冲进去就走,十分我行我素自说自话。
可他这次没有第一个走。
门开以后,他回身看向卫停吟,左手抬起又放下,犹豫片刻后说:“师兄……先走?”
卫停吟抬脚就走了进去。
他走进门里后,江恣才跟着走了进去。
待江恣离开,祁三仪才终于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重重地叹了出来。
他一脸牙疼胃疼头疼心肝子疼的。
“红颜祸水。”祁三仪嘟囔。
“修者,那不是红颜。”他身后一魔修说。
“反正是祸水。”
祁三仪双手抱臂,走入门中。
*
跨过魔门,眼前黑了一瞬后,卫停吟左脚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他穿过门,站稳,待视线里的黑气消失,眼前便清明起来。
头顶传来乌鸦的啊啊鸣叫。
一片黑天下,是寸草不生的干裂大地。
这是一座城。
城中的房屋参差不齐,高高低低地错落着,每一个屋子墙面上也都满是干裂的裂纹。在黑天的笼罩下,也一个个都漆黑无比。
不知名的黑色植物藤蔓爬满墙壁,树木无叶无花,一个个光秃秃的张牙舞爪着。邪风飘荡回旋在这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天地间,把那些枝丫吹得微晃,像一只只鬼手在向他挥动招呼。
大地的裂缝间,有细小的杂草挣扎着生长出来。
满目荒凉,遍地尸横遍野,杳无活着的人烟。
卫停吟捂了捂脑袋,一时有些昏沉。
魔门毕竟是魔门,魔界也毕竟是魔界。卫停吟一个仙修,穿过这么一个魔气满溢的门,来到这么个魔气满盈的地方,让他十分不适。
他脑袋有些闷疼。
昨晚到这儿来的时候其实就不太舒服了,不过那时候他还没被折腾过,身强体壮的,能忍。
这会儿有点儿虚。
捂嘴咳嗽了两声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卫停吟回头看去,是江恣穿门过来了。
又过了会儿,这次跟他去的魔修们也都接二连三地穿门回来。
江恣走上前来,对卫停吟道:“这边走,师兄。”
他往前走去,卫停吟跟了上去。
身后一群魔修跟在他俩身后。
顺着空荡的街道走了片刻,一幢城楼出现在眼前。
城楼高大,抬眼望去高不见绝处,高耸得顶端与黑天融于一起。
卫停吟仰头看了片刻,脖子都有点发酸。
江恣把他带进城楼内。和外面那鸟不拉屎得见不着半个人影不同,这幢城楼之中人头攒动,魔修们来来往往。
墙上镶嵌着白烛,烛火血红昏暗。
这地方很眼熟,正是卫停吟昨晚来过的地方。
这便是江恣的生死城,是魔界的主城楼。
生死城中的魔修们身上的衣物非黑即红,卫停吟这一身水色,站在这里,十分惹人注目。
但更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脸。
江恣毕竟疯疯癫癫地念叨了他七年,更对他的尸身用过了许多邪术,还曾经把他的尸身在这里放过一段时间。所以魔修之中,很多人都知道卫停吟长什么样。
一看见卫停吟,许多魔修都震惊得难以复加。
走路的停了下来,喝水的喷了出来,说话的立马成了哑巴。
原本来往繁忙的生死城,像是被摁了暂停,突然鸦雀无声。
卫停吟一时间受万众瞩目。
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旁人。这些天他净面对这样的惊讶了,他都懒得管了。
江恣遣散身后众人,只带着卫停吟上了楼。
卫停吟跟他上了楼。
“魔界就是这座城,外面没活人,魔修都在这座主城里,所以外头不过是片死城,人人都叫这里为死城。而这主城楼,就被人叫做生死城。”
江恣边领着他往上走边说,“生死城很高,我住顶楼。不过好在梯阶之间有门阵,不必一楼一楼爬上去。这边,师兄,门阵在这边。”
门阵就是传送法阵。
卫停吟跟着他过去,跟着他入了门阵。待一阵黑光升起又散去,他们到了顶楼。
顺着廊道走到尽头,卫停吟看见尽头处有一黑门,门上镌刻着骇人的鬼面。
待走近过去,江恣停下脚步。他左右看了看,思索片刻,打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烛火依然血红,昏暗的血光里,这间屋子布置齐整,床榻书柜书案什么都有。
卫停吟步入屋中,江恣跟在后面进去,回身关上了门。
他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挥了挥,屋中血红的烛光变作了暖黄的柔色。
这血里血气的屋子立马变得很有人味儿。
“师兄的话,还是这样比较好吧?”江恣在他身后小声说。
“嗯。”
卫停吟应了声,四处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住这里?”
“不,我在最里面。”江恣指了指方才走廊上最尽头那扇门的方向,“就在这间隔壁。师兄若有什么事,叫我便是,能听到的……”
他声音微弱,连对着卫停吟高声说话都不敢。话说到一半,手就缩了回来,害怕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卫停吟见他这副紧张得要死的模样,心说这小子还有点良知,知道昨天的事儿办错了。
仔细想想,江恣小时候还是一身正气的,挺嫉恶如仇。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昨晚做出那种事儿。
卫停吟一想到昨晚就心情不好,也懒得多理江恣。虽然江恣小心谨慎患得患失的,一直盯着他的脸察言观色,生怕他又不高兴了,卫停吟也懒得理他。
他身上可还都是伤呢。
江恣低声唤他:“师兄……”
“干什么?”
“我……我说这些,师兄大概也不会信……”江恣小声说,“可我其实,真的不会对师兄那样做的。昨晚,我真的以为是心魔……不知道师兄如今知道多少……这些年的事。我自打入魔以后,就经常生出心魔……”
“我的心魔,都是师兄的模样,又一个比一个想逼疯我,所以……”他紧张地揪着衣角,“我也不是找借口,我已经把事情做出来了,师兄气我恨我也是应该的。我只是想说……师兄,我如果知道是你,我真的不会那样的……”
“师兄气我,恨我,打我骂我,我都认的。只要师兄想,拿刀捅我,我也甘之如饴的。”
“对不起,师兄,真的对不起……我昨晚,昨晚不该那样的。”
江恣一脸诚恳地这样说。
卫停吟被他念叨得脑瓜子疼。
江恣诚恳,可他昨晚上根本就是在不管不顾地拿他卫停吟发疯泄愤,卫停吟不知道出了多少血,衣服都被扯烂了几件。
纯粹的折磨暴力,让卫停吟实在没法接受江恣现在的诚恳可怜。
他揉揉脑袋,两眼一闭:“行了,现在别跟我说这个,我看见你就烦。”
江恣一哽。
他黯然地低下脑袋:“那,那师兄先消消气……既然师兄不想见我,那我……就先走了,师兄若想找我,去隔壁找我就是。”
卫停吟点点头。
“我,我去叫人找药来。”江恣干巴巴地说。
他说完,回身拉开门,离开了。
门关上时,他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
慢慢合上的门缝里,暖黄的烛光中,卫停吟偏着脑袋侧着头,一眼都没有看他。那张从前总是对他嘻嘻哈哈的笑脸,如今眉头紧皱面色不善。烛光太亮了,亮得江恣能把那双橙眸里的厌烦看得清清楚楚。
江恣的心上立刻像被刀生生挖下去一块活肉一样疼。
做了错事了。
做了天大的错事了。
卫停吟真的要恨他了。
江恣敛眸低头,不敢再看他,合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卫停吟脱下外衣,往床榻上走过去,慢慢坐了下去。
他还是不舒服,身上也在痛。刚到这魔界里,脑袋也被大片的魔气熏染得闷闷发痛。
昨晚又没睡多久,就被拽进魔界了。
卫停吟浑身疲惫,解衣躺下,盖上被子,没多久就睡去了。
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彻底成了黑天。白天时密布沉压的乌云散去,一轮血月挂在天上。
卫停吟在窗边看过了天,回过头,才见屋中桌案上已经堆满了灵药。
外敷的内服的,什么都有。
卫停吟走过去,慢慢坐下来,在药堆里扒拉了会儿,扒拉出来一些还算有用的。
虽说很感谢送药人,可往桌案上一口气堆起这么一座小药山,那他就是进来了很多次。
自己睡着的时候,有这么个人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说实话,有些惊悚。
卫停吟往胳膊上昨日被摁出淤青的地方上了半瓶子药,起身去门前看了看,见这门也没个锁。
他回身拿起见神,拔剑起阵,往门上加了一道仙锁。
他收剑入鞘。
卫停吟一连三天都没出门,一直呆在这屋子里躺着养伤。
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把自己关了一上午都没出门,江恣就过来敲了敲门,问他怎么样。
卫停吟随口应了几句,说自己没出门是在养伤,身上实在是疼,懒得动弹。
江恣就说那就给他煮点粥吃,之后过了一个时辰,江恣就过来又敲了他的门,说粥煮好了,就放在他门前,他出来拿一下罢。
然后江恣就走了,说晚上还会给他煮点东西吃。
卫停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叫人去煮的——毕竟江恣现在是魔尊,底下那么多人能差遣。
可他过去一开门,却见门前摆着个小桌台,小桌台有腰那么高,而台子上摆着个木盘。
木盘上,是江恣以前给他煮过的香菜肉丝粥。
卫停吟手扶着门站在门口,跟地上的香菜肉丝粥无言地对视了小半分钟。
半晌,他才端起木盘,走进屋子里,把木盘放在桌案上。
粥还是烫的,卫停吟看着这碗热粥,心情复杂。
江恣其实不怎么会做饭。
从前,他还是个小孩,卫停吟还带着他的时候,他其实不怎么会做饭的。
虽然这世界观是修仙的,但仙门中都有厨房,也有人做饭。
上清门也不例外。
虽说修仙之人皆会辟谷,不怎么吃饭,但没到辟谷期的弟子们需要吃饭。而且,有时候馋了,金丹期后成功辟谷的弟子们也会吃一些。
就比如赵观停,这老四特别喜欢吃饭。
也不耽误他修剑,谢自雪也就随便他去了。
江恣刚入门那会儿,当然还没有辟谷,每天要吃点饭。赵观停和沈如春那会儿也还小,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太小,不适合辟谷,不然得营养不良,所以谢自雪让他们三餐都吃着点儿。
厨房那边,是萧问眉和卫停吟轮班做饭的。
江恣入亲传门那年已经十三岁了,卫停吟实在是想多拉一个人进厨房来轮班,他也能省点儿事,于是拉着江恣进厨房,让他做了一顿饭。
江恣差点没把灶台炸了。
不止如此,他还给卫停吟端上去一桌子煤炭。
卫停吟看着那桌子完全不能称之为饭,只能形容为“一桌子下场悲惨的动植物尸体”的饭菜,沉默了很久,最终再也没让江恣进过厨房。
直到三年后。
三年后,剧情走入中期,一次下山卫道后,江恣受了重伤。
他命悬一线时,卫停吟背起重任再次外出,去了最凶险的灵山,为他取来了救命的灵草,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只是那山里十分凶险,卫停吟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最终也没全抗下来,被一只妖兽咬了半只胳膊。
虽说胳膊没被咬下来,卫停吟也反杀了它,可胳膊上留了伤。伤口被渗透进妖气,他回来以后就大病一场,高烧数日。
该死的是,那段时间,萧问眉正好下山了。
留下的没一个会做饭的。
不做饭倒也没事,卫停吟早辟谷了。谢自雪去给他求了药来,只要喝药躺着就能逐渐好转。
可就在大病不起第三天的时候,江恣来了。
那时大雪封山,江恣满脸黑灰,又冻得小脸扑红,身上落了一层雪,但怀里抱着餐盘,小心翼翼地护着它到了卫停吟的榻前。
卫停吟那时候病得迷迷糊糊,看东西都看不清晰。他满眼水汽,眯起眼睛,用力地分辨半天,才依稀分辨出来的是江恣。
“你来干什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江恣。
“送……”江恣顿了顿,磕磕巴巴地说,“送,送粥给你。”
卫停吟哑着声音笑了。
“送粥……我不用吃,辟谷了。”
江恣着急:“不行,我问过师尊了?师尊说了,你重病,该吃点东西的?是没人会做罢了?”
“那你拿来的这个,谁做的?”
“我,我做的。”江恣说,“没人会做,我去玉清山求了位师姐,她教我的。”
卫停吟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烫得能煎蛋的脑门,突然不太明白江恣干嘛走那么远去求学熬粥,不是还有谢自雪吗。
这想法一出来,转瞬间卫停吟就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烧傻了。
还谢自雪,谢自雪出了名的生活不能自理。
除了剑法修道厉害,那人在其他方面就是一片全军覆没的惨状。他是字写得丑、收拾东西收拾不好、衣服能自己搓个大窟窿、下厨房不出一刻钟,厨房必炸。
他连头发都扎不好。
“师兄,你都烧多久了?”
江恣在他耳边询问。
卫停吟偏偏脑袋,偏眸看去。
江恣边这么问边搬来个小桌子,又拿来把椅子。他把木盘放在桌子上,坐在卫停吟床榻边,用勺子舀起一勺子热粥来,呼呼地吹了两口气,给他吹凉。
卫停吟没回答他,看江恣这副特别自来熟就往旁边一坐开始给他吹粥的模样,他轻轻皱起眉:“干嘛这么熟练地就坐下吹粥啊……我不吃男人喂的饭。”
江恣啧了声:“师兄你又没什么艳遇,别做和姑娘双宿双修的白日梦了。再说你都烧成什么样了,还挑什么喂饭人选。”
“烦不烦啊,做剑修的,谁不是三天两头挂个彩……”
“你这早就不是三天两头了啊?都烧了五六日了?”
“……”
“少废话了啊师兄,张嘴喝粥。”
江恣把粥喂到他嘴边。
勺子都怼到脸上了。卫停吟鼻子不通气,但感受到了热气。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恣都这样了,他也不能再嘴硬,只好张嘴吞下一口粥。
他咽下粥。
粥被江恣吹凉,温温热热正是合适,入嘴不烫。
只可惜卫停吟烧得味觉都没了,吃不出什么味儿。
江恣收回勺子,又去舀粥给他吹气。
卫停吟实在受不了跟个废人似的被人这么把粥喂进嘴里,他捂着脑门,硬撑着自己,飘飘忽忽地坐了起来。
卫停吟扶住脑门上的湿毛巾,向江恣伸出手:“好了,粥给我,我自己喝。”
卫停吟这么坐着都摇摇晃晃,脸更红了。
“师兄别逞强了,”江恣说,“我喂你就是,别要那点儿面子了。”
“什么要面子,这点儿破面子我要它干什么……行了,你别那么多事儿,给我,我自己喝。”
话说完,卫停吟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咳嗽就停不下来了,他咳得惊天动地,像要把嗓子都咳出来了。
咳嗽怎么都停不下来,江恣吓了个半死,赶忙放下手里的粥,上前来。他拍着卫停吟的后背,一下一下帮他顺着气。
他拍了几下,卫停吟的咳嗽见缓。他喘了几口粗气,本就没多少的气力这下更是所剩无几,于是气喘吁吁地往下一倒,躺了回去。
视线里更朦胧了,他瞪着天花板,感觉浑身有火在烧。
江恣把他脑门上的湿毛巾拿下来,伸出手,放在他滚烫的脑门上。
这小孩手心里冰冰凉凉的,卫停吟感到如沐甘霖,舒服得不行。
他长呼一口气出来,缓闭上双眼。
但江恣真是太不识时务,卫停吟刚好一些,他就把手拿开了。
“师兄怎么还是这么烫?”他说,“我去给你换条毛巾。”
然后他拿上毛巾就跑了。
卫停吟啧了一声,暗暗骂了句江恣这辈子找不到女主。
这文走的是打脸升级流,作者是个刚写文的新兵蛋子,频道没选全,不知道是无cp还是有女主的。
反正已知剧情里还没出女主。
最好是有女主,因为卫停吟这会儿病得烦躁死了,他要诅咒江恣单蹦儿一辈子。
没一会儿江恣就回来了,这次他抱着个木盆回来的。他撸起袖子,把毛巾放进冷水盆里投了两遍,然后把毛巾叠了几叠,方方正正地敷在了卫停吟脑门上。
他又拿起粥来,舀了一勺,吹了几口气,送到了卫停吟嘴边。
卫停吟没张嘴,他露出不太愿意张嘴的表情。
“你忙前忙后的干什么,”他说,“又不是什么大病……”
“好了别说了,你快点喝?”江恣打断他,“总逞强干什么,你不喝这粥,咱们这山上也没人要喝?”
江恣凶他。
卫停吟哽了哽,他这会儿还真没气力跟他互凶。
而且江恣熬的这粥,喝了也确实好受点。
卫停吟干脆就不说话了,歪了歪脑袋张开了嘴。
江恣把粥喂进他嘴里。
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完,江恣才松了口气,把空了的粥碗放到一边的木盘里。
卫停吟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向他:“你没事了?”
卫停吟这次下山去摘灵草,就是为了江恣。
“没事了,”江恣放下袖子,“多亏了师兄带回来的灵草,三师姐和四师兄替我熬药,吃下去就没事了。”
“可我刚好起来,能下地了,转眼就听说师兄取灵草回来后就病倒了……师尊又说喝粥最好,但不喝也行。我想着既然好,那就喝一喝嘛,就去找玉清山的师姐教了我做。”
“你怎么不直接把那玉清山师姐做的粥拿来得了,费死劲学它干嘛……”
“那怎么行?”江恣说,“我听说师兄这病要很久,总不能日日都去玉清山拜托师姐啊?我学来了,我日日给师兄做不就好了?”
“……你还打算天天做?”
“是啊?”
江恣一挺胸膛,本来很是自信昂扬地准备一口应下来。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嘴角一抽,缩了缩身子,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偏开眼神:“再怎么说……你是为了我去取灵草的。我不能,放着你不管。”
“放着我不管,我也能好。”
卫停吟转回脑袋,看向头顶的床顶。他其实什么都看不清,视野里像蒙了层窗纸似的朦胧。
“都放着我不管的,”他说,“你跟他们该一样的。”
他话语怅然。
虽然视线迷蒙,可他还是看见了很多光景。那些医院里的吊瓶、看都不看重伤的他一眼,跑去看毫发无伤的女主的第二个目标、学校医务室里的天花板、出了手术室后没一个人在外面等的空空荡荡的医院走廊、护士无奈地递给他,让他“自己签个字吧”的纸笔,永远热闹的临床和永远冷清的他的病床……
那是他心头上浮起的回忆,是他的过去,那之前的六个世界。
他怎么会没生过病?哪本书里他不会生两个病,或者出点儿什么事儿?
卫停吟当然出过事儿。
他在第一个世界里帮男主挡过三枪,在第二个世界里代替男主被绑架遭人踢断了肋骨,在第三个世界里帮男主挡酒喝了个胃出血,第四个世界里落水差点儿没淹死……
之类的事迹,数不胜数。
他每次都进医院,不过从来没人看他,因为他的定位就是个工具人。
做了所有剧情需要应该做的事,且不求回报。
所以也没人给他回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应该的。仿佛这是卫停吟与生俱来的义务与使命,他也没有能得到关心的权力和权利。
刚开始时,卫停吟也觉得不公。
所以关于这件事,他向系统反映过,而系统也和他解释过了。
它说设定就是这样的,这是每个被设定的“人”的本能。
无视他的痛苦居然是被设定的本能,卫停吟真是没话说。
不过也拿了很多工资,被无视就被无视吧,就当里面也有他的精神损失费……
“怎么能都放着你不管啊?”
江恣突然又嚷嚷起来。
卫停吟正自顾自地一丧不复返的自言自语立马卡了壳。
“谁跟他们一样了,你是为我去取的灵草,我放着你不管,我不就是个王八蛋了吗?”江恣气冲冲道,“我虽然很讨厌你这张破嘴,但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卫停吟瞳孔微缩。
视野依然不清晰,他还是看不太清江恣,可江恣的声音真是震耳欲聋,震得卫停吟胸腔里的一颗心脏突然都跟着咚咚响起来。
他说:“你可是我二师兄?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他很认真。
十六七岁的小孩,声音还是有点天真,喊起来的时候更有些不谙世事的固执。
于是卫停吟就笑了起来。他病重,笑起来断断续续地沙哑,几乎失声。
他笑得江恣恼火:“笑什么?”
卫停吟还是笑,过了会儿才停下来。
“没什么,”他说,“我突然发现你这人真是很有意思……”
江恣不太一样。
卫停吟看着视线里他模糊的轮廓想,跟他以往所有的目标比起来,江恣还真是不太一样。
江恣又嘟囔起来,卫停吟没听清他嘟囔了什么。他突然有些困,又觉得身上又开始烫了,头上冷敷的毛巾都没什么用,他越来越难受了。
他想起江恣冰凉的手心,突然就有了个很不正常的欲望。
于是他说:“把手给我。”
江恣愣了愣,卫停吟不耐烦地催促:“快点儿。”
江恣便把手递了过来。
卫停吟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边。江恣的手的确冰凉,卫停吟侧过身,把脸枕在他手心里,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他好像告诉了他为什么。
卫停吟记得自己临睡前,在困意袭来时,迷迷糊糊地嘟嘟囔囔着告诉了江恣,为什么要贴着他的手心睡一会儿。
可是江恣那只手还是僵硬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停吟后来也没有去深究为什么。
等他再醒过来,江恣还在他身边,那只手也仍然被他枕在脸下。江恣坐在他床边,以一个一看就舒服不了的姿势坐着,就为了能让他一直枕着自己的手。
一看时辰,卫停吟才发现已经睡了四个钟头。
他问江恣,四个钟头你一直这个姿势?
江恣说是啊。
卫停吟问他,手不麻吗?
江恣说无所谓。
卫停吟再也没说出话来。
后来一连几日,江恣真的都一直在给他做粥。卫停吟一边吃药一边喝粥,慢慢好了起来,嘴巴里也恢复了,尝得出来滋味儿了。
那时,江恣给他做的就是香菜肉丝粥,很鲜很香。
江恣还给他抱怨:“我可听人说了师兄,哪儿是没人管你啊,是每来一个人看你你就不让人家看,还来一个赶一个?干什么啊你,大家都是担心你来的?”
卫停吟笑了声。
的确是他赶的,因为以前那六个世界里,来医院看他的必定都没什么好心眼子,说出来的都是让人恶心的话题和剧情。不是逼他这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这个。
久而久之,卫停吟就觉得上门来看他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儿。
“以后不能赶人走了,”江恣说,“师兄你老是这样,以后没亲友的?”
卫停吟难得没有出言刺他,百年难得一见地点了头,说好。
魔界地界,黑天沉云。
时隔七年——对卫停吟来说,时隔大约两三年。
他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
还是温的。
但味道有些重了,江恣这次加料加多了。
他也手生了,他应该已经很久没给谁洗手作羹汤了。
卫停吟想。
他脑子里闪过江恣如今的模样。
又喝了几口粥,卫停吟忽然想起方才开门时,放在门口的那个桌台。
他捂了捂自己的后腰,慢很多拍地想明白,那是江恣顾及他痛的地方,不想让他弯身低腰,才找来的一个桌台,方便他拿取。
意识到这一点,卫停吟表情更复杂了。
他放下手里的筷勺,看着粥里黏稠如白玉的米粥,浸润在粥里的肉丝和香菜,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
卫停吟最后还是把粥吃完了。
他把碗放回到外面。等到了晚上,江恣就又来敲他的门,小心翼翼地说自己熬了新粥,让他趁热喝了。
卫停吟走到门边。
江恣正要走时,他开口说:“江恣。”
门外那迈出去的脚步立马停下。
“师兄。”江恣在外面低声应。
卫停吟往门上一靠,两手抱起。
他说:“你就算做这些,我还是不太想原谅你。”
倒没有预料中的不甘或者不愿意,江恣立马说:“嗯,我知道,我没有想就做这点事就让师兄原谅我……这,这都是应该做的。”
卫停吟沉默了。
“师兄,”江恣又在外面语无伦次地道歉,“抱歉,师兄……真的对不起。”
卫停吟没有回答这句话。又沉默片刻,他问:“要你做的事,你在做吗?”
“在做,”江恣乖乖应着,“我,我今早就整治过了。虽说一次整治怕是没什么用……但我下午也在想办法。凡世的魔气,我也会去想办法做几个结界,看看能否控制的。”
“师兄放心,师兄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做的。”
“知道了。”卫停吟揉了揉眉间,“你愿意做就好。但你那个二把手,你小心他一点儿。”
“诶?”
“看起来没安好心。”卫停吟说,“你没感觉出来?”
“这我当然是知道。”江恣说,“可若说没安好心,这里哪儿会有人安了好心呢。人人都想要尊位,当然人人都想要杀我了。”
这倒也是。
看来江恣只是疯,不是傻,脑子还是在线的。
“师兄,”江恣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兄是在……担心我?”
“废话,我能不担心你吗。”卫停吟道,“我还听人说,你如今有些病?昨日在水云门,他们也说你身体抱恙,你怎么了?”
江恣在门后沉默了下来。
“没什么的。”他说,“一些小毛病罢了,师兄别担心。”
“是,不是大事儿就好。”卫停吟说,“明日不用煮粥了。你一个魔尊,叫人看见天天去下厨,像什么话。我早就辟谷了,这里药也多,用不上粥,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没关系的……”
“听我的话。”
“……”
“你现在是魔尊,去做该做的事。听话,听见没?”
半晌,外面传来江恣闷声应下的声音:“好。”
“那就行,”卫停吟说,“那你去吧。”
他这样说,可外面一直没传来离开的脚步声。
江恣一直站在外面,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都没动。
他没走,卫停吟也没动。他靠着墙站着,静静地和江恣隔着一扇门相立。
“师兄。”
江恣终于开了口。
他声音犹豫:“你……真的不厌恶我吗?”
“为什么问这个?”
“……我从前,跟你兄友弟恭。”江恣说,“师尊不管我,师兄就带我长大……师兄待我如亲生兄弟,可如今……我告诉你,其实我是这般龌龊的心思……”
“师兄从前牵着我,把我当做亲弟弟的时候,我其实想的是与师兄耳鬓厮磨,榻边缠绵……师兄,如今不会觉得我恶心吗?”
卫停吟没有回答。
他望着屋子里烧着的暖黄的烛火,沉默了会儿。
“我其实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卫停吟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想跟我耳鬓厮磨,有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卫停吟坦然地把话说出来,也坦然地问他,“你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26章 管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恣在门外良久无言,很久都没有出声回答。
“我不记得了。”江恣最后歉疚地开口,“抱歉,师兄。”
卫停吟讶异:“为何不记得了?”
“雷渊暗无天日,”江恣声音忽然低哑,“崖边地面闭合,那就是个牢笼……不,牢笼至少还能看见外面。”
“可雷渊里,什么都看不见啊,师兄。”
“那样一个地方,地底下还有刀山火海,四面黑沉,魔气更是四溢……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师兄的一具尸骨……”
“我实在是记不得了。”他说,“我入了魔,记性没那么好了。之前的事,很多都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发生过。”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没法回答师兄。”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真的很喜欢师兄。我记得,打一开始的时候,山门中人对我都是鄙夷的。”
“一开始是看不起我是个废灵根,后来又害怕鄙夷我的血灵根……虽说把我收入亲传,师尊也只是锁住我的血灵根罢了。之后不知是怕我真如过往那些血灵根一样成魔修,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没有教过我任何东西。”
“师兄师姐们也是,听闻我是血灵根,一开始都对我敬而远之,冷嘲热讽。”
“是之后我跟着师兄下山卫道,又在仙门比武上夺了桂冠,师兄师姐和师尊才渐渐没了设防,愿意与我真心相待。”江恣说,“可是师兄,最一开始的时候,没人是真心的。”
“后来渐渐消了疑心,才愿意给了真心。可这样后来才给出来的真心,还算真心不成?”
卫停吟无言。
“就只有师兄,打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知道了我是血灵根,也不曾说什么。”江恣说,“师兄是最好的了。”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师兄第一次把我从池边带走的时候,或许是师兄不嫌弃我一身泥巴,把拽起来的时候;或许是师兄那次带我走,把桃花别在我耳边的时候,又或许是叫我别做魔修的时候。”
“或许是师兄第一次带我下山的时候,或许是我被师尊上了锁的那时。那时候,我就像条真被上了锁的狗,门中有许多人都讽刺我。”
“我想起从前在山下流浪时,那时我真的被人叫做疯狗。我本以为上山修道就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可没想到竟到哪儿都被当成条狗。我越想越伤心,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后来不知是太伤心了,还是这身体太过排斥仙锁,自打那日就一病不起。”
“是师兄嫌麻烦还守在我床边,一守就是七天。”
江恣轻声细语地说着,说着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时日。
白驹过隙,回忆终成回忆。
再说起来时,一切都跟笼了一层雪那般迷蒙。
“师兄最好了。”江恣说,“师兄爱笑话我,之后人人都愿意对我真心相待时,许多人嫌弃师兄对我恶言恶语,可师兄是从一而终对我最好的。”
卫停吟没吭声。
“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可我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这样了。”
“师兄,”江恣在门后说,“我虽有心思,可也没有想过逾越。我只是……最一开始,很多很多年里,真的只是想一直和师兄在一起呆着。”
“师兄永远不知道就好,我能看着师兄就可以。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我不会说,我会让它烂在我的肚子里。”
“可是……”
“……”
江恣突然说不出话来了。隔着一道门,卫停吟听见他几次发出气音,似乎马上要说什么,可那气音又那样戛然而止。
江恣就这样欲言又止好几次,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呢?卫停吟想,江恣或许是想说,可是卫停吟死了,这一切都完了。
可是卫停吟死了,所以他朝他冲了过去,被关在了雷渊里,被日复一日的黑暗逼得发疯,他想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人在他身边变成一具慢慢冰冷再也不回温的尸骨。所以他要被逼疯了,那些再也无处可去的心思变成黑色的藤蔓缠住心脏,终于爆发出来,变成无数的心魔。
可是他成仙路上待他最好的那人就那样死了。纵使他师尊总说无情道必须无挂念,可他成仙就是没办法做到没挂念。他的挂念把他逼疯了,心里头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就都没法再烂下去了。
太多的可是了,卫停吟不知道江恣的“可是”到底是哪一个。
所以,到底可是什么?
江恣到最后都没有说。
他欲言又止很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再把这番话继续下去,只匆忙地、装作无事地给自己的话头结了尾:“刚才熬好的粥,我放在外面了。师兄趁热喝了吧,我……嗯。”
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结尾了,语气仓促地说完这些,就走了。
脚步声都很着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脚步声疾速消失在远方。
又靠着门站了会儿,卫停吟才挠了挠脑袋,直起身来,回头打开门,门外的桌台上果然又放了一碗肉丝粥。
卫停吟靠在门框上,没有关门,站在门口和这碗粥两两相望了好一会儿。
他眉头紧皱,一脸的厌烦之中,多了一些说不上来的无奈不忍。
可他似乎又无法接受自己的不忍,于是表情就变得很纠结。厌烦与不忍两种情绪在他心底交扯,让他十分烦躁。
过了半天,卫停吟才拿起粥,回到了屋子里,关上了门。
而在他门外不远处的拐角后,祁三仪一身黑衣,藏在墙边,正侧着脑袋偷瞧。
他冷眸瞥着被卫停吟关起的门,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抬腿离开了此处。
祁三仪顺着走廊往前走去,到了阶梯处,又转头轻车熟路地走入门阵中,来到下层。
在生死城中东绕西绕,他走进一间地方偏僻的屋子里。
屋子的门开着,里面是与城中不同的暖光。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里面传出了阵阵食物的香味儿。
祁三仪走进屋子里。
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还有阵阵哗哗的水声。
里面是灶台和一排木头桌子。桌子上摆了菜板,墙上挂着菜刀。他实力强劲的尊主正朴素地扎起高马尾,袖子绑在身后,手放在一木盆里,返璞归真地刷着碗筷。
祁三仪立马头痛起来。
他捂了捂脑门,真的偏头痛了。
“尊主,”他说,“尊主怎么真的管起手下人来了,你当真要听那些仙修的话?”
江恣头都没抬,也没回一下。
“我答应了的,自然会做。”他这样说。
意思就是:是的,真的要听话。
“……如今实力强劲的是尊主,满天下蔓延的是魔气,再不是什么仙气灵气了。”祁三仪皱起眉,“我知道尊主敬爱卫仙人,可就算是如此,尊主抢也是能把人抢过来的,何至于真的乖乖听话?”
江恣没吭声,手上的洗碗声不断。
“尊主如今才是天下之主,做什么要做这自降身价的事?”
“再说了,尊主当真是要管控天下魔气?”祁三仪不太赞同,“尊主要是这样做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意……”
“跟他们没关系。”
江恣打断了他的话。
祁三仪话头一哽,不太高兴地又皱皱眉。
江恣还在洗碗。他抬起手,从木盆里拿出洗好的碗来,放到了一旁的空桌上。
那只手湿漉漉的,裹满水珠。暖色烛光之下,青色血管在手臂上微微凸起,还有许多可怖的新伤旧伤伤疤相互交叠,触目惊心地清晰可见。
“不是为了他们答应的,”江恣说,“他想让我管,我才去管的。”
祁三仪当然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
他不悦道:“尊主也不能太听卫仙人的话。如今这天下早已不是卫仙人死时的天下,凡间早已沧海桑田,仙修界更面目全非。卫仙人虽是会为尊主着想,但他想要尊主做的事,也不见得是对的……”
“闭嘴。”
江恣声音冷哑,低沉的声音满含冷冽的杀气。此话一出,恐怖的威压就从他那洗碗的滑稽背影处杀了过来。
祁三仪浑身一震,乖乖闭嘴了。
“我怎么样,用不着你说。”江恣把筷勺从水里拿出来,直起身,没有回头,“也不准说他。”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生死城里,这魔界中……”
江恣侧头,那只血眸横来一眼杀刀。
“谁都不许忤逆他。”
“谁说了,便杀谁。”
他声音渐哑,逐渐失声,杀气越盛。
话到最后,只剩杀意。
威圧感扑面而来,祁三仪冷汗涔涔,浑身有如被重山压顶,被江恣的气场压得嘴都张不开了,只得跪下,头一磕地,就这样五体投地地无声遵他的命。
碗洗完了,江恣取下一边的毛巾,擦干净碗筷的水,把它放好,解下绑起袖子的长带放下长发,往外走去。
他走远了,祁三仪才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头,江恣已经没了身影。
他抹了一把脸,脸上已经全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
卫停吟又在屋子里躺了两天,好了许多,身上不再疼了。
这两天里,他过得十分清净。江恣没有来找他,不知道在忙什么,总之卫停吟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瘫了两天。
赵观停用玉符给他传音,说水云门这边暂时没什么动静。毕竟江恣也才刚开始管手底下的人,还没见什么成效,柳如意跟他做了交易的事也还没被外头的人察觉。
虽说被察觉是迟早的事,但天底下苦魔气已久,江恣是真的该出手管一管了。柳如意这步棋没算走错,若是日后被察觉了,那就等到时候看情况罢。
卫停吟听了,觉得也是,便叫赵观停有情况及时联系,随后就断了玉符。
第四天一早,卫停吟终于出了门来。
他关上门,转身走到走廊尽头那间鬼门面前。
他抬手,敲响了门。
不多时,有人过来把门拉开了。
是江恣。
两天不见,他眼周青黑了一圈,似乎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见到卫停吟,他愣了愣,随后眼底一亮,一只厌烦无神的眼睛立马变得跟迎接主人回家的小狗似的。
“师兄,”江恣欢喜起来,“师兄怎么来了?好一些了?”
“好多了,就过来看看。”
卫停吟抱起双手,对他还是有些不耐烦。他一看见江恣这张脸,就想起五六天前他做的混账事。
卫停吟语气不好:“你都管好了?”
“在管的。”江恣说,“师兄进来说吧,这刚愈合,总站着或许不好,师兄坐一坐。”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卫停吟还是有点儿想给他一脚。可这话听起来又实在是关心他,卫停吟的想法反倒有些无理取闹。
他撇了撇嘴,把气咽回肚子里,走了进去。
江恣给他搬了把椅子来,让卫停吟坐下来。
卫停吟刚坐好,江恣就又去忙前忙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来,塞进了他手里。
“这里没有酒,师兄现在喝酒或许也不好,”江恣小心地解释,生怕他生气,“改天我去凡间,就去给师兄买酒回来。等到时候,师兄肯定也全好了,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卫停吟点点头,没说什么,把茶拿了过来,喝了一口。
是花茶。
“不用总照顾我,说正事。”卫停吟说,“你管得怎么样了?”
江恣站在他跟前,老老实实地把手握在一起,比当年被卫停吟问“剑练得怎么样”的时候都老实。
他还偷偷对了对手指:“自然是管着的,师兄回来的那天,我便把这城中所有魔修叫到一起,叫他们再不可横行霸道地为害世间……虽然许多人有异议,但我弄死了四个最混账的……其他人也就不说话了。”
“……你怎么动不动就弄死人呢。”
江恣面露无措,沉默片刻,又慌张了:“我做错了吗?”
不好说,毕竟这次死的是魔修,他也说了是这里面最混账的。
但之前他为了找尸身弄死的那些弟子是真无辜。
“我听说,从前你为了找尸身,为了逼迫掌门和师尊说真话,杀了许多仙修。”卫停吟说,“那时候错没错,你心里有数吧?”
江恣脸色一白,低下脑袋,闷闷点了两下头。
“做错的事,以后就去道歉,该赎罪就去赎罪。”卫停吟说,“我知道你也可怜,被暗无天日地关了好几年。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江恣又点了点头。
他表情诚恳,老老实实地听着训诫,看起来也不是不知错。
卫停吟便也放过了这一茬,继续问他:“杀了那四个以后,这些魔修就都听你的话了?”
“也不全然……毕竟是魔修,都是天底下最叛逆乖张的那一群,自然不会乖乖听话。”江恣说,“但是我又给他们一人下了一个法术。如若再做穷凶极恶的见血之事,法术便会反噬,把他锁住,并做雷血罚。”
雷血罚是仙罚的一种,这东西其实就是仙罚的法术。
此法会以各人用法时的灵根命名,是什么样的灵根用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法术,法术会袭击被下罚者,形成锁链,使其痛不欲生。
当然,只能法力高强者对下等者使用。
卫停吟想了想:“这样的话,应当都会老实许多了。”
“只是……”
“只是什么?”
江恣两手垂在身前,对了对手指:“只是天底下魔修众多,生死城里的只是一半。更多的魔修不服管,眼里也没有什么尊主的三六九等,游荡在天底下,不在生死城中。”
“所以说,若要使天下局势好转,光在这生死城里动刀……怕是没什么用。我这魔尊,说到底也只是个名头……”
这倒也是。
“那你觉得要怎么办?”
“这个……”江恣摩挲了下指腹,说,“恐怕得去凡间,立下结界,用来吸收魔气。不过即使将魔气吸收起来,或许也没什么用,这只能解燃眉之急。结界只能撑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魔气就会再次溢满天下。”
“为何?”
“魔气是雷渊里跑出来的呀,”江恣说,“就是我天劫时出来的那个雷渊。”
“所以说,想要根治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回去那里,把洞堵上。”
卫停吟还没答话,就听外面一声重响。
他转头看向外面。
祁三仪站在门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脚边碎了一地的法器残骸。
看起来,他是抱着这个法器来的,但刚刚被他自己摔碎了。
但祁三仪看都没看地上这片宝贝一眼,他瞪着江恣,瞳孔地震。
“尊主……”他声音颤抖,“尊主,刚刚说什么?”
第27章 怪我
“尊主……刚刚说什么?”
祁三仪声音颤抖,手都哆嗦,好像刚听见家要没了似的,整个人像要碎了。
江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说什么了?我说要回雷渊那边一趟?”
“您……”祁三仪抖得更厉害了,“您说,要回去把魔渊堵上?”
“哈?”
什么魔渊,那不是雷渊吗?
卫停吟面露疑惑。
江恣面露不悦。他一眯眼,放开了刚刚还在卫停吟跟前乖兮兮握在一起的双手,袖子一甩,转身面向祁三仪:“我说了要回去堵上,如何?”
江恣朝他一挑眉,满脸毫不在乎的轻蔑,看不起他祁三仪已经溢于言表了。
祁三仪脸都青了。
他嘴角抽搐几下,脸色一时间如走马灯一样精彩纷呈,青了又紫紫了又红,看起来气得不轻。
祁三仪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脸色这才好了些。
他凝重开口:“尊主,您可得想好了再说。如果魔渊被堵上,这世间会怎么样,您比我清楚。”
“我当然比你清楚,”江恣眸如冷刃地瞥他,“我是从那里爬出来的。那里会致世间如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既然如此,尊主又为什么要去将渊堵上?”祁三仪无法理解,“现今天下之所以能魔气满盈,那魔渊占大半功劳?正因为那魔渊下有无尽的魔气,尊主才能这样称霸世间?为何要将它堵上……若是堵上,尊主在世间的地位可就一落千丈?”
“这可就正中那些仙修的下怀了?我等魔修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地位,尊主要将威名亲自毁去不成??”
祁三仪越说越崩溃,肉眼可见的变得面红耳赤。他气得再顾不上什么礼数,往里气势汹汹地腾腾走来几步,走到江恣跟前,脸红脖子粗地瞪着他,“近日尊主当真不讲道理?明明身为魔修之主,却下命要同修们莫在凡间立威扬名,不许魔修修道,还为诸位下了法术?尊主,你要与那些道貌岸然的血肉仙同流合污不成?”
卫停吟有点憋不住了,他被魔修骂血肉仙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从来没被骂明白过。
“喂,我好奇很久了。”
卫停吟在椅子上一歪身子,好整以暇地翘起腿来,问道:“到底为什么骂我们是血肉仙啊?”
江恣本还在冷眼黑脸地盯着到他跟前来冲着他嚷嚷的祁三仪,满脸都是想把他扒了皮的杀意。
可卫停吟一发话,他立马转过脑袋,森冷的神色立刻柔和,还带着谨慎小心的讨好:“啊,师兄有所不知,因为魔修们觉得仙修表面通情达理,可背地里却总说着什么天道命数命定如此的,对苍生视而不见,对求救的凡人视若无睹,比魔修还更吃人不吐骨头。”
“明明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却指责魔修吸□□气,歪门邪道。仙修哪儿是不吃人,只是故作清高地吃人罢了,与魔修并没区别,也是在吃血喝肉,所以魔修才骂仙修为血肉仙。”
原来如此。
有点道理,但又似乎很没道理。
向他解释完,江恣又扭过脑袋,神色冷然:“我要做什么,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可尊主此举太欺负人了?”祁三仪怒火中烧,“我等魔修过去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好不容易尊主降世,魔渊开裂,世间仙魔颠倒,终于轮到魔修当世,能让那些仙修尝尝过去我们被欺压的滋味儿了,尊主就做出这种事??”
“我做什么事了?我坐上这个位置,从没许诺给你们什么。我一早就说过,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找邪术经法罢了,你们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无关,我不会管你们。”
“是你们用我的名号去为祸人间,我从没说过我要让魔修当世,也没想过要做天下之主。雷渊是我从里面劈开的,以前我不想管,现在我想关起来了,就这么简单。”
祁三仪脸色发青地沉默了一阵。
半晌,他脸色凶狠地僵硬道:“天下会魔气尽散的。”
江恣笑出了声:“那真是太好了,我答应柳如意的事做到了。”
祁三仪气笑了:“是为了柳如意吗?”
当然不是为了柳如意才做到这份上。
祁三仪这句质问的话一出,江恣眼神不自觉地往卫停吟那边飘了飘。在飘到卫停吟衣角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太自然,把脑袋扭了回来。
可已经晚了,祁三仪已经跟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
卫停吟已经完全好了,浑身上下估计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了,这会儿居然肆无忌惮地在椅子上侧着身子,两腿挂在椅子扶手上,背靠在另一侧的扶手上,在座椅上如此大大咧咧地侧躺着,手抱着椅子靠背,在侧着脑袋看着远方,瞅都没瞅他俩。
等他俩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卫停吟才感觉到有视线扎在自己身上。他回过头,对上魔尊和他二把手投来的目光。
“做什么?”卫停吟问了句,“吵完了?”
祁三仪看了眼江恣,江恣又在用那种该死的没法形容但很恶心——对他来说很恶心的目光望着卫停吟,就好像卫停吟是一朵冬天被冻死后在这个春天死而复生的、惹人怜爱的枯花。
祁三仪不悦地皱眉,转头对卫停吟道:“卫仙人,请你别仗着尊主敬爱,就在魔界胡作非为。”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卫停吟晃了晃腿,“我哪儿是那么混账的人呢。”
“你不是吗?”祁三仪说。
卫停吟看见江恣眼光一凛。
有人当着他的面对卫停吟指手画脚,这无疑触犯了江恣的逆鳞。
江恣抬起手,眼见着祁三仪就要被他一掌呼飞出去,卫停吟叫了他一声:“阿恣。”
都到了祁三仪耳边的一掌生生被这声呼唤阻住了。
祁三仪才感觉到什么,他一转头,看见魔尊一掌就横在自己脸边,吓得魂飞魄散,脸一白,往旁接连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别动不动就打人,”卫停吟说,“那边去。”
卫停吟往另一边偏了偏头。
江恣不情不愿地收起手,一句话没多说,乖乖地顺着卫停吟的话往那边去了。
江恣走到墙边,负手站好,跟他从前被卫停吟和谢自雪罚站时一个样。
这样太像个弟子了,卫停吟一时有点儿无语,又说:“手放下,坐下,有个魔尊样儿。”
江恣也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太没个尊主样,于是放下了手,转头坐在了一把椅子上。他翘起腿,抱起双手,前倾着身,死盯着祁三仪。
他眼神阴狠。毫无疑问,只要祁三仪说一句不敬重卫停吟的,江恣就会立刻出手,把他弄死。
祁三仪当然看出来了,他眼角抽了抽。
“行了,不用看他,我们谈一谈。”
卫停吟出声说。
他侧了身子,把腿从扶手上放了起来,“嘿咻”一声坐直起身。
卫停吟看向祁三仪:“我很理解你,毕竟你家家大业大的,做到今天不容易。”
“我师弟呢,我比较了解他。他坐着这个位置,但肯定没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他是个甩手掌柜,你也是好不容易才领着魔修打下了江山,有了这天下,是吧。”
祁三仪:“……”
事实的确如此。
可卫停吟是个仙修,还是曾经天下第一的上清山的亲传二弟子。他必然是希望天下魔修尽灭的,怎么眼下会说这些话?
祁三仪一时间不太明白卫停吟这是想说什么,面露迷惑。
“如今天下魔修当道,你肯定不愿意关上雷渊,断了魔气。这多糟心呐,那玩意儿要是关上了,天下就不能这么黑压压地被你们统治了。”卫停吟说,“可你也得想想啊,这种霸权统治,能好多久?”
“霸权当道,得不了人心,日后必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反抗。你们不已经被围剿好几次了吗?我听说。”
祁三仪明白他的意思了。
祁三仪嗤笑一声:“卫仙人不必担心,仙修的围剿,不足为惧。尊主早已不是卫仙人记忆中的尊主了,如今他是四海八荒最为厉害的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