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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嫁 白露采采 23565 字 15天前

第41章 送礼

◎……◎

日光明媚,落在窗畔的案上。

冬日里,鲜见有这般温暖晴朗的天气。

明修远正在伏案写劄子,但明嫣却哭着兴冲冲跑进书房。

“爹爹,明灿又欺负我!”

听到明嫣带着哭腔的一番话,明修远手中的毛笔,不由得微顿了一下。

但他却仍旧头也不抬,只是淡淡道:“嗯,你姐姐怎么欺负你了?”

明嫣闻言,不忿地哭着说道:“明灿她故意将我喜欢的绣帕弄脏了,亦不肯给我,还将我新做的衣裙亦弄脏了!”

她的话音方才落下,明灿紧随其后,走进明修远的书房中。

手里拿着一方沾了墨汁的绣帕,明灿听到明嫣这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的话,不由得有些无奈。

有些无言地瞧了明嫣一眼,明灿抿了下唇,对明修远解释道:“爹爹,这个帕子本来便是我绣的,我不想给明嫣,她便与我抢,所以才弄脏了。”

听到明灿揭穿自己,明嫣越发恼羞成怒起来。

侧首瞧了明灿一*眼,明嫣不讲道理地愤愤道:“那你亦不该与我抢,现在我的裙子上皆被溅上墨点子了!这可是我娘亲方才教京城最好的绸缎铺子给我定做的,绸料是一匹千金的云锦,卖了你这种出身卑贱的东西皆赔不起……”

“啪!”

明嫣正在对明灿哭嚷,哭声震天,难缠得教人头疼,明修远却忽地站起身来,抬手重重扇了明嫣一巴掌。

被明修远动手打了的明嫣捂着面容,不可置信地瞧着面前的父亲。

毕竟,自小到大,明修远与惠安郡主这对父母,在明嫣犯错时只是或大惩小戒地训斥教诲,或罚她抄书跪祠堂,还从未碰过明嫣一根手指头。

所以,明嫣一直有些唯我独尊的幼稚与骄纵。

瞧着面前神色冷沉的明修远,明嫣回过神来,眼眸中的眼泪落得愈发汹涌起来。

“爹爹,你……”

“滚出去。”目光冰冷地瞧着面前眼眶通红的明嫣,明修远冷声道,“再教我晓得你无理取闹,欺负姐妹,家法伺候。”

听到明修远的话,明嫣愣在原地。

要知道,平日里,这种口头上的小打小闹,明修远是不会管的。

明嫣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抢明灿的绣帕,结果绣帕没抢到,新裙子还弄脏了,一时心中甚是生气,所以想给明灿一个下马威,不曾想真的教自己与明灿真的怎么样,所以不曾去寻母亲惠安郡主。

毕竟,惠安郡主是个性情认真的人,会对她与明灿唠唠叨叨的。

此时此刻,被明修远重重扇了一巴掌,又冷言斥责一通,明嫣反应过来,捂着面容,气冲冲地哭着跑出书房。

“你亦回去罢。”明修远不曾瞧明灿,只是坐回案前,继续垂首写劄子。

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旋即,明修远淡声对明灿道:“以后有什么事,该说便说,不要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

听到明修远的这一番话,明灿不由得有些意外。

但她今日有道理,所以亦未曾怎么往心中去。

轻轻颔了下首,明灿道:“是,爹爹。”

瞧着面前神色冷淡,不怒自威的明修远,明灿踌躇半晌,还是垂下眉眼,轻声问道:“爹爹,前几日阿轩教门房送了拜帖给我,说想请我去他家铺子中顽,可以吗?”

正在继续写劄子的明修远神色不咸不淡,仿佛对这件事,没什么好意外的。

闻言,他连头皆未抬,只是颔首,随口道:“想去便去罢,去账房支些银钱,好好顽,莫要太晚回府。”

未曾料到冷漠顽固的明修远,今日竟变得这般通情达理,这般好说话,今日因为明嫣的无理取闹,有些心累的明灿,忽然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

“是,那女儿便先退下了。”

按捺着心中的惊喜与隐隐的激动,明灿复又对明修远曲膝礼了礼,然后脚步雀跃地走出书房。

……

明灿走后,明修远在书房中独自坐着。

不晓得为何,许久之后,他手中的毛笔,却停了下来。

“来人。”过了好半晌,明修远忽然抬高声音,出声唤道。

闻言,侍候在书房外间的侍从礼了礼,对明修远恭敬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沉默片刻,明修远淡道:“将大小姐的院子漏雨的厢房重新修一番,自库房中寻些好的锦缎送过去,择日教人进府为大小姐做几身新的衣裙。”

听到明修远这般吩咐,侍从忙应道:“是。”

侍从复又退下了,坐在案前,明修远想起前几日,所瞧见的许禾与明灿在一起的场景。

后花园中尽是白茫茫的雪,寒梅盛开,天地间唯有梅花的颜色。

傍晚的余晖洒在后花园水榭中,相拥的母女身上。

明修远站在小楼的窗畔看了许久,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他做了无数次的美梦一般。

最终,他只是轻轻关上了窗子,阖上了如梦似幻的美好情景。

……

林家的首饰铺子开在城北的街市,这里虽然相比京城其他地方租金地价要低廉不少,但附近住了不少人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潜在的客流量并不少。

林川是个该省省,该花花,精打细算的精明商人。

戴好帷帽,明灿下马车时,瞧见新开业的首饰铺子门前还挂着红绸,伙计们正笑着,忙着招揽客人。

瞧起来,林家的生意还算可以。

“明灿来了?快进来。”得知明府的马车来了,许禾自铺子里走出来,面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瞧见许禾,明灿曲膝向她礼了礼,笑道:“娘亲。”

走上前去,握住明灿的手,许禾笑着瞧着面前的明灿,说道:“快进来,我与你林叔叔等你许久了。”

铺子中,林川正在低声吩咐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什么。

转过身去,瞧见许禾与明灿母女二人走进铺子,林川的面庞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明灿过来了?”

林川笑呵呵地瞧着面前的明灿,与她寒暄,而瞧着面前对自己温和热情的林川,明灿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只见林川的额头上,有一道青紫的伤痕,瞧上去格外刺眼。

“林叔叔,您的额头……”瞧着面前的林川,明灿忍不住有些诧异担忧地问道。

听到明灿这般说,林川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然后瞧向身旁的许禾。

两人有些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事。”放下抚着额头的手,林川对明灿笑道,“前几日喝多了,自马上跌下来了。”

闻言,许禾连忙接话,温柔地颔了下首,笑着嗔怪道:“说了多少次教你少喝些,又不是不晓得自己酒量一般。”

瞧着面前的母亲与林叔叔,明灿觉得他们二人有些怪怪的。

但她不曾多想,只是问道:“严重吗?请大夫瞧了没有?”

“小伤而已。”听明灿这般问,林川笑着摆摆手,对明灿道,“不说这些了,来,明灿,瞧瞧我们的铺子。”

明灿总觉得仿佛有哪里不对,但林川已经转身走向柜台,她只好跟上。

……

林家的首饰铺子装修得甚是精致风雅,檀木柜台中,摆放着各式首饰,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姐姐!”林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蹦跳着跑过来,走到明灿面前,眼眉弯弯地向她作揖。

颔了下首,明灿对林轩笑道:“嗯,起来罢,别与我客气。”

林轩笑眯眯地直起身来,然后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对明灿道:“姐姐,那边有碧玉首饰,你肤色白,适合翠色的首饰。”

“明灿,来瞧瞧这个。”站在柜台旁,林川笑着对明灿招了下手。

明灿瞧了瞧身旁的林轩,同他一起走过去。

站在檀木柜台前,林川抬手,打开铺子的掌柜递过来的锦盒,只见锦盒中,静静放置着一对碧玉掩鬓流苏簪。

碧玉鲜翠欲滴,成色很好,雕工亦不错,细长的流苏皆是同样质地的碧玉所做,精致可爱,是很好的上品。

“喜欢吗?”侧首,瞧了瞧站在身旁的继女明灿,林川笑着问道,“明灿,这便当做是见面礼,送给你了,你收下罢。”

听到林川这般说,明灿立刻摇首道:“林叔叔,这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

“拿着罢。”许禾走过来,目光柔和地瞧着面前的明灿,温柔地笑道,“这是你林叔叔特意教人为你做的,本来亦没打算要卖出去。”

瞧着走过来的许禾,还有面前戴着帷帽的明灿,林川笑呵呵道:“是啊,林叔叔一直没有女儿,心里总是有些遗憾。当初瞧见这块碧玉的颜色,又瞧见一个流苏簪的款式,便觉得做出来的样子肯定适合年轻女郎,一下子便想到了明灿你……”

隔着帷帽朦胧模糊的轻纱,瞧着面前和蔼可亲的林叔叔,不晓得为什么,明灿却忽然想到她严肃冷漠的爹爹明修远。

明灿想,若是明修远知晓自己忤逆他的意思,收了林家的东西,还不晓得心里又怎么耿耿于怀,觉得她是容易被收买的白眼狼。

而且,明灿不喜欢无端受人恩惠。

摇了摇头,瞧着面前的许禾与林川,明灿笑道:“娘亲,林叔叔,这个簪子我甚是喜欢,但你们无缘无故送我这个,我不能收。我今日带的银钱足够,我将这个流苏簪买下罢,谢谢林叔叔的一片心意。”

林川仿佛还想说什么,来劝明灿,明灿却已经转移话题,问道:“林叔叔,您是怎么摔伤的?平日里林家出行不皆是坐马车吗?为何您喝了酒,反倒骑马了……”

听着明灿不尴不尬的随口闲聊,林川面上的笑容,却不由得僵了一下。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较真,便是不小心摔了,碰巧了……”

林川摸摸鼻子,这般对明灿道。

站在林川身旁,许禾笑着瞧着面前的明灿,亦有些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老瞧着你林叔叔额头上的伤口。”

一旁的林轩见大人们说话,自己插不上话,有些百无聊赖。

悄悄抬手,牵了牵明灿的一角衣袖,林轩道:“姐姐,我带你去瞧后院的小狗罢。”

对林轩的提议,许禾与林川皆不曾阻拦,而是笑着颔首,教他们小孩子一同去顽。

明灿被林轩拉走前,鬼使神差的,又回首瞧了柜台前的许禾与林川二人一眼。

只见林川正低头,与许禾说着什么,两个人面上的神色皆有些无奈。

首饰铺小小的一方后院确实有只小狗,黄毛的,见到生人摇着尾巴汪汪叫。

“它叫阿黄。”林轩煞有介事向明灿介绍,笑着说道,“这是在夜市上买的,现在是我养的。”

蹲下身去,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脑袋,明灿唇畔微弯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来。

垂眸瞧着面前的小狗,明灿温和笑着,轻声道:“真可爱。”

想到了什么,忽然靠近过来,林轩对明灿有些神神秘秘道:“姐姐,我悄悄告诉你,爹爹的额头不是摔的。”

不曾料到林轩冷不丁会说起这个,明灿抚着小狗的手顿了顿,抬眸瞧了面前的小少年一眼。

见明灿抬眸瞧着自己,似有探究之色,林轩不由得压低声音,对她道:“那天,我听到爹爹与娘亲说什么下次不会再冲动动手了,姐姐你不晓得,娘皆担心哭了,说都是自己害了爹爹……”

明灿听得一头雾水,又有些担心许禾。

因为林川为人圆滑热情,八面玲珑,瞧上去不像会与人打架的模样。

不过,林川只是一个见过几面的叔叔,明灿亦不曾将林轩的话放在心上。

轻轻颔了下首,瞧着面前的林轩,明灿道:“哦。”

“阿轩。”正在这时,许禾的声音自小院的门前传来,叮嘱林轩道,“莫要缠着姐姐了,该去温书了。”

听到许禾的话,林轩不由得有些无奈皱眉。

小小少年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想到了什么,林轩又对面前的明灿笑了笑,然后笑着对明灿扮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

瞧着林轩走远的背影,明灿有些忍俊不禁。

她抿唇,浅浅笑了一下。

许禾自后院门前走过来,瞧着坐在这方小院的石凳上的明灿,对她温柔地笑笑,说道:“这孩子,就爱黏着你。”

站起身来,明灿瞧着面前的许禾,亦笑了笑,对许禾道:“阿轩很可爱。”

抬手,握住面前的明灿的手,许禾与明灿一同坐下。

母女二人坐在一起,说起体己话来。

感受着娘亲掌心的温度,明灿的心,渐渐变得静谧下来。

这般场景,教明灿有些觉得,美好得恍如隔世一般。

……

傍晚,明家的马车来接明灿回府。

临上马车前,许禾递给明灿一个食盒。

“带些糕点回去,这些皆是娘亲手做的。”许禾温柔笑着,瞧着面前的明灿,握着她的手指,依依不舍地叮嘱道,“有机会出门的话,有空常来顽。”

听着许禾的叮嘱,明灿颔首,答应道:“我会的,娘亲亦要保重。”

告别是平静的,只是,马车驶离道路的拐角时,明灿掀开车窗的绸帘,却瞧见,林川正揽着许禾的肩膀,许禾仿佛在用帕子拭泪。

“小姐?”瞧着明灿面上的神色,侍女轻声问道,“怎么了?”

放下车帘,明灿摇了下头,说道:“没什么。”

坐在马车上,回明府的路上,其实,明灿想了许多。

她想到自己已经及笄,便是父亲允许她见娘亲了,到底,亦不是寻常人家那般,可以轻易地日日相见,朝夕相处。

心中仿佛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明灿心里有些悲观酸涩地想,可能她的命运便是这般,注定六亲缘薄,这辈子不会再有亲密无间的亲人。

这般想着,明灿的鼻尖亦有些发酸。

第42章 相遇

◎……◎

回到明府,途径后花园的时候,明灿瞧见凉亭中,明柔正在赏新开的寒梅,神色有些郁郁寡欢。

如今,明柔的姨娘慕莺时正在养伤,明柔亦不怎么出来顽了,便是出来,她亦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

同样亦瞧见了明灿,明柔想到了什么。

但是最终,明柔还是选择忍气吞声,只是对明灿冷嘲热讽。

“大姐姐回来了?”目光落在明灿身后的侍女,手中拿着的食盒上,明柔有些阴阳怪气的,“哟,这是你娘亲给你做的?真是母女情深,我还以为大姐姐只会认贼做母,甘愿受郡主驱使,将郡主当作亲娘了呢……”

听到这番话,明灿冷淡地瞧了神情阴恻恻的明柔一眼。

自小到大,与她的姨娘慕莺时一般,明柔亦只会说些弯弯绕绕,阴阳怪气的话,连表达讨厌与喜欢皆拐弯抹角的,最是小家子气。

懒得搭理茶里茶气的明柔,瞧她还想说些什么,明灿已经神情平静冷漠地径直走开了。

冬风萧瑟,吹落后花园枝头上盛开的寒梅。

瞧着明灿转身离开的身影,明柔将一地落花,阴沉着面色,用脚尖狠狠踩了上去。

地上的寒梅碾碎成泥,而盯着明灿离开的方向,明柔眼中尽是冰冷与怨毒,她咬牙切齿道:“明灿,咱们走着瞧。”

……

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明灿回了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侍女奉过来的锦盒。

只见锦盒中的碧玉流苏簪,自澄明的灯影下泛着柔和的光。

侍立在身旁的侍女斟茶给明灿,想到了什么,问道:“小姐,这个簪子要现在收起来吗?”

听到侍女这般问,明灿想了一下,摇首道:“便放这里罢,这个簪子很好看,我最近几日便戴这个了。”

闻言,侍女笑了笑,点头道:“是。”

拿起面前的这一对流苏簪,明灿对着铜镜中比了比。

只见铜镜中的女郎瞧着人比花娇,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年纪。

不晓得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明灿又想起林轩的那些话。

“我听见爹爹与娘亲说什么下次不会再冲动动手了,姐姐你不晓得,娘皆担心哭了,说都是自己害了爹爹……”

“丹橘,”明灿沉默了好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人喝醉了摔下马,会伤到哪里?”

听到明灿这般问,侍女微有些愣了一下,旋即,她认真想了想,有些犹疑地回答道:“大概是……手臂?腿?”

放下手中的流苏簪,忽然之间,明灿觉得心中有些沉重。

抿了下唇,明灿沉默片刻,问道:“那额头上呢?”

“这……”不晓得明灿为何会这般问,侍女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亦有可能罢?”

听到侍女的回答,明灿不曾再说话。

她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想着原本还冷怒地责备她私下接触许禾与林家人,是白眼狼,不过几日,便又变了态度,甚至允许母亲许禾来明府,教自己在明府见了许禾一面的明修远,心中仿佛猜到了些什么。

好半晌,明灿抬起眼眸,瞧向梳妆台后半开的窗外。

心中知晓了什么,明灿的眼眶有些湿润,心头酸涩,沉甸甸的。

而窗外,已经暮色渐沉。

……

“明灿,过来。”

放下手中的劄子,坐在案前的明修远抬首,瞧了瞧站在书房门口的女儿明灿。

早晨的日光斜斜洒进半支起的窗子,自明修远的面庞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晕,教他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柔和的弧度。

瞧着面前的明修远,明灿垂首,曲膝礼了礼,掩于袖中的手指轻轻攥了下衣袖。

明灿开口,轻声问道:“父亲找我?”

瞧着面前面对着自己,总是有些疏离隔阂的明灿,明修远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好半晌,明修远忽然瞧着明灿,冷不丁问道:“你当真喜欢崔家那个小子?”

骤然听到明修远又提起崔寒章,明灿不由得亦沉默了下去。

片刻之后,心中再度鼓起勇气的明灿抬起眼帘,瞧着面前的明修远,颔首回答道:“是,女儿心仪崔公子。”

瞧着面前的明灿,明修远沉默良久,修长的指节自案上轻轻敲着。

书房中,只余熏香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能与一个很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半晌过后,明修远忽然开口,声音微有些低哑,说道,“是件很好的事。”

明灿忽地抬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般柔软惆怅的话,仿佛不应该是她冷漠绝情的父亲,能说出来的。

“我同意你与崔寒章的婚事了。”瞧了一眼面上神色有些诧异的明灿,明修远摆摆手,说道,“退下罢。”

心中是一抹心愿得遂的轻松,明灿向明修远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明修远的书房。

她不曾瞧见父亲瞧着她的身影离开时,眼中划过的那抹复杂之色。

……

转眼便到了这年的除夕庙会,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明灿,快些!”明嫣百无聊赖,站在明府门前,有些不耐烦地跺脚。

系紧侍女给自己披上的火狐斗篷,明灿的脚步加快了些,说道:“来了。”

姐妹三人带着侍女与侍从出了门,到了除夕庙会上,只见道路人潮涌动,各式各样的彩灯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我们两个去那边瞧瞧。”正在看灯,明柔忽然拉住明嫣的手腕,带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对其他人道,“你们先在这顽,我们马上回来。”

明嫣微皱眉头,瞧着拉着自己的明柔,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而拉着明嫣走到拐角处,明柔转身,瞧着面前的明嫣,凑到她的耳畔,忽然问道:“二姐姐,明灿真的要嫁那个商户子?”

听到明柔神神秘秘地拉自己过来,竟然是为了问这个,明嫣撇了下嘴,不曾料到明柔竟然会这般无聊。

有些蔫蔫地点了下头,明嫣皱眉,对面前的明柔道:“是啊,爹爹皆同意了,能怎么办?”

“多丢人啊。”因为之前慕莺时被揭发的事,明柔现在,是越发恨明灿了。

这般说着,明柔冷笑,故意刺激明嫣这个容易冲动的笨蛋,仿佛有些气不过似的说道:“以后我们怎么说亲?哪家高门会愿意连襟是商贾?”

瞧着面前的明柔,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挑拨离间,明嫣皱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听到明嫣这般问,明柔左右瞧瞧,压低声音,对面前的这位二姐姐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如教明灿‘失踪’,我认识几个人,可以将她卖到青楼去,她生得那般貌美,说不定可以卖笔好价钱呢……”

“你疯了?”闻言,明嫣匪夷所思地瞧着面前的明柔,仿佛在瞧一个疯子,因为明柔的这番话,明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怕什么?”

瞧着面前的明嫣白了面色,明柔却不以为然,笑了笑,眼底一片阴冷地继续道:“便是她被找回来了,木已成舟,一个失了名节清白的女子,父亲自然会悄无声息地送她出家,再追查亦没什么用了,什么后患之忧皆没有……”

听到面前的明柔这一番仿佛蛊惑的话,明嫣被她所描述的这番疯狂的说辞,给震得怔住了。

……

倘若说,明柔是因为之前慕莺时的事,甚是怨恨明灿。

那么,明嫣便是之前,因为明灿被明修远扇了一巴掌,现在亦甚是讨厌明灿。

此时此刻,听着明柔恶毒的撺掇,明嫣沉默下去,不由得踌躇了一会。

最终,虽然觉得明柔很恶毒,但是,明嫣竟然鬼使神差的,亦暗暗默许了明柔的提议。

……

“明灿,听说对岸河边可以放莲花灯祈福呢。”

身后传来明柔的声音,莫名的,教明灿背后一凉。

她转身,瞧着面前回来的明嫣与明柔,只见她们二人走到自己身旁,明嫣眼神有些躲闪,而明柔,面上则这些天来,鲜见流露出几分笑意来。

有些诧异地瞧了面前的明柔一眼,明灿问道:“现在天色已晚,过会子我们便要回府了……”

“便是要晚上才灵验嘛。”轻轻打断了明灿的话,明柔走上前,拉住明灿的一角衣袖,说道,“明灿,难道你不想为崔公子祈福吗?”

听到明柔这般说,明嫣垂着头,亦跟着应和道:“明灿,你不用担心,我……我们亦会去,我们姐妹三人一同去……”

见与明柔甚是不对付的明嫣亦这般说,明灿想到她们好不容易方才可以出府一次,有些不愿因为自己,扫了她们两个的兴。

想了想,明灿颔了下首,答应了明嫣与明柔的提议。

而河畔处,树影幢幢,侍女与侍从们皆在不远处跟着,不影响三位小姐的雅兴。

蹲在河畔,明灿抬手,将手中的莲花灯放入面前的河畔。

忽然,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明灿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河水漫过口鼻,而她整个人则被卷入湍急的河水中……

……

“女郎?女郎?”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有道声音一直在耳畔轻唤着,明灿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眸。

只见面前的陌生少年,俊朗如玉的面庞近在咫尺,眉目挺拔如画。

皎洁的月色,自他的面容上,镀了层浅浅的银边。

“别怕。”见醒来的明灿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来,面前的少年温声安慰道,“歹人已经被在下的侍从抓走,送到衙门去了。”

他微微弯下身去,将坐在地上,皱着眉心,正在摸着自己后脑勺的明灿拉了起来。

明灿的眼眸,不经意瞧见,少年腰间挂着的淡青色祥云荷包。

瞧起来,这个荷包,已经有些磨损了。

站起身来,仍旧抚着仿佛被人自身后打了一板砖,隐隐有些肿痛的后脑勺,明灿疼得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片刻之后,想到了什么,明灿有些讷讷放下手去,瞧了瞧身旁挺拔如玉的少年,对他曲膝礼了礼,尽可能恢复如常,教自己不要显得太过狼狈与失态地说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少年垂眸,瞧着面前比自己矮一头的明灿,轻轻摇首,笑了笑。

他的笑声轻轻的,甚是动听,如泠泠溪水一般,轻缓而温和。

“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听到面前的少年忽然开口,这般问道,鬼使神差的,明灿于礼不合地抬起眼帘,瞧了瞧他。

月光下,少年清瘦挺拔的轮廓格外清晰。

仿佛一株清隽的竹。

只见他约莫方才弱冠的年纪,虽然只着一身简单的墨色直裰,仿佛要泯然众人,平平无奇,只是,却掩不住一身清贵的气度。

“多谢公子相救。”越发疼痛难耐的后脑勺,教明灿眉头不由得紧皱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瞧着面前好心出手相助的少年,明灿顿了顿,问道:“不晓得公子是何方人氏,我会教我爹爹报答你……”

“举手之劳。”闻言,少年笑了笑,眼角微微下垂,像只温柔的小兽,瞧着便容易教人心生好感与亲近,是个温柔可亲的人。

“我送女郎回去。”

少年微一思忖,将自己的玄色鹤氅为衣衫尽湿的明灿披上,然后带她往大路走。

夜色深深,如泼墨一般,皎洁的浅浅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甚长,甚长。

一路上,按照明灿轻声的指路,很快,他们便到了明府附近。

将要到明府门前时,少年忽然停住了脚步。

侧首,瞧了身旁一路除了指路,默默不语的明灿一眼,少年道:“便送到这里。”

明灿闻言,再度对他曲膝礼了礼,说道:“今日之事,真的多谢公子。”

少年摇了摇头,只是温和地说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说罢,温润如玉的少年客气而又带着一抹习惯性的客套虚伪,对明灿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去。

夜风吹起他的墨色衣角,那个旧荷包,悄然落在地上。

有些头痛脑胀的明灿,是在少年走后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垂眸,瞧见落在地上的旧荷包,明灿说道:“公子,你的……”

她抬起眼眸,只见不过片刻,少年已不见踪影。

有些无奈,明灿只得捡起地上的这个荷包。

只见荷包是淡青色的,布料平平,并非绸缎,却已经磨得发软。

可见,它的主人,常常爱惜地摩挲它。

明灿忍着头痛,端详了片刻,只见荷包上,绣着娟丽端正的“玉瑕”二字。

这会是那个少年的名或者字吗?

明灿瞧着少年离开的方向,心中,有些思绪纷乱地这般想着。

第43章 情愫

◎……◎

而此时此刻,明府的花厅中,亦正乱成一锅粥。

“你们两个是想死吗?竟然做出这般恶毒至极的事!”明修远对明嫣与明柔怒吼。

明修远简直暴跳如雷。

他不过命人将神色有些慌张与异样的明嫣与明柔分开,微一恐吓,明嫣这个胆小的,便立刻哭着招认了。

而明嫣所说的那些话,教明修远听了,只觉得骇人听闻,胆战心惊。

明嫣与明柔,竟然将明灿卖给了拐子,要将明灿卖到青楼。

不晓得惠安郡主与慕莺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明修远简直想将明嫣与明柔这两个孽女活活掐死!

“来人,将二小姐,三小姐带下去,杖责一百!”

明修远的话音落下,明嫣与明柔的哭嚷声混在一起,听着教人心中凄惶。

府中的所有家丁,此时皆已经出府去寻明灿,打点好消息了的京兆尹那边亦暗中派了许多人,全京城地寻找明灿的下落。

绕了一圈这般做,是为了保全明灿的名节。

站在明修远身旁,听到男人愤怒冷酷的下令,要打明嫣一百杖,惠安郡主面色苍白,眼泪涟涟。

瞧向明修远,惠安郡主有些失魂落魄地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求情。

杖责一百,会打得人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何况,在惠安郡主眼中,明嫣还只是一个稚嫩的女郎。

“郎君,嫣娘她……”

只是,惠安郡主方才开口,便被面色霜寒的明修远一拂衣袖,一句“回去禁足”,赶出了花厅。

……

浑身湿透的明灿披着鹤氅,有些疲惫不堪,心不在焉地回了明府。

在瞧见整个人皆湿透,同落汤鸡一般回来的明灿后,明修远想到明嫣招供的那些话,不由得有些焦灼上下打量面前的明灿,问道:“明灿,你回来了?没事罢?”

身体处处甚是不舒服,但瞧见面前的明修远眼中的担忧之色,明灿还是强撑精神,对他抿唇笑了一下,摇首道:“爹,我没事。”

见明灿衣着完整,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并无太多惊恐,更多的只是疲惫,明修远悬了一晚上的心,方才落下。

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明灿身上披着的那件玄色鹤氅,明修远顿了一下,有些犹疑地问道:“明灿,你身上的这件鹤氅……是哪里来的?”

头昏脑胀的明灿有些无奈地抚了下额头,虽然有心继续向明修远解释,但却已经筋疲力竭。

摇了摇头,明灿道:“爹,我很累,想休息……”

说罢,再无力气的明灿眼前一黑,竟昏迷了过去。

瞧着面前仿佛一片飘落的树叶,轻飘飘地倒下的明灿,明修远赶紧伸手,接住了她。

“明灿!明灿!”

明修远焦急地自明灿耳畔,唤着她的名字。

而明灿浑身滚烫,已经失去了意识。

……

因为落入冰水中,明灿接连高烧了好几日,烧得迷迷糊糊,一直说胡话。

明灿高烧不退的消息惊动了明修远,他怒气冲冲,对明灿院子中的侍女仆妇发了好一通脾气。

“小姐高烧几日不退,你们这些下人是怎么侍候的?我要你们在小姐身旁照料,是教你们吃干饭的吗?”

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中,明灿听到明修远焦头烂额,愤怒的声音。

抬手,揉了下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明灿张了张有些干涸干裂的唇,声音沙哑道:“爹爹。”

“明灿,你醒了?”

听到帐幔后传来的明灿的声音,明修远走到床榻前,掀起曳地的帐幔,瞧着躺在床榻上的明灿。

只见被接连几日的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明灿的面容苍白,面颊却不正常地通红,额间碎发皆被打湿,瞧上去仿佛一只病弱的雏鸟。

对明修远伸了伸手,明灿小时候一般,仿佛要明修远抱一下她。

明修远一言不发,只是将病得厉害的明灿抱起来。

整个人没有丝毫力气,明灿半倚在床头引枕上,仿佛只有这般,方才可以勉强坐着。

坐在床榻边上的绣墩上,明修远瞧着面前病恹恹的明灿,问道:“还难受吗?”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明灿仿佛有些迷迷糊糊的,好半晌,方才开口,只是,回答的话却与明修远所问的风马牛不相及。

垂着眼帘,眼眸半阖,只听明灿忽然问道:“爹爹,我娘亲呢?”

“……”

瞧着面前的明灿,明修远沉默了下去。

而被高烧搅得有些纷乱的记忆中,明灿想起了小时候要和离的父母;

面对两个舅舅还有母亲,与父亲的争执,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幼小而*无助地哭泣的自己;

被人说是“没爹娘要的乡下野孩子”;

还有离开京城十年,再难相见的母亲许禾,这次回京,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与生活……

难过的记忆的碎片仿佛杂糅在一起,不再是不同的时间线,十年以来的痛苦,委屈,酸涩,一同涌上心头,明灿冰凉的眼泪,顺着滚烫的面容滑落。

“我要我娘亲……我要我娘亲……爹爹,你别与我娘亲和离好不好?别与我娘亲和离,明灿会很听话……”

眼泪打湿了盖在身上的锦被的绸面,明灿想到林叔叔林川额头上的伤,还有现在已经允许自己去见许禾的明修远,仿佛一个吃不到糖,只能哭着耍赖的小孩子。

隐约的,明灿其实已经明白了什么,但是,过去十年来,明灿一直抱有微弱而希冀的明修远会与许禾再度复合的想法,教她接受这件事,会教她心中抵触而痛苦不堪。

静静地瞧着面前哭得厉害的明灿,见她抽噎起来,抿着唇不再言语,明修远方才开口,格外平静道:“快些好起来,便能去见你娘了。”

不想明灿还有什么别的希冀,明修远顿了顿,垂眸,不晓得是在告诉明灿,还是在告知自己。

“明灿,你清醒些,我与你娘已经和离很多年了。”

明灿想起小时候,祖母明老太太所说的话,下意识开口道:“那……那你们亦可以复婚的……”

“……”

瞧着面前面容苍白,泪眼婆娑的女儿,明修远沉默半晌,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好养病,别想太多。”

烧得迷糊的明灿不再言语,她阖着眼眸,仿佛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只是,顺着眼角滑落的泪水,却像决堤了一般,更加汹涌。

迷迷糊糊的明灿阖着眼眸,复又想到方才提起许禾,明修远平静的反应,之前所见到的林川额上的伤口,想到如今,明修远已经不再抵触她去见许禾。

不晓得是不是人在生病时会格外脆弱,明灿不停地流着眼泪,越发迷糊地想到。

她好像,永远亦不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一个月后,明灿的风寒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明修远默认了明灿会常常出府,去城北见许禾。

明灿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平静,随着身体的痊愈,生病发生的事,仿佛亦被抹平,什么痕迹皆不曾留下。

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时,性情平静冷淡的明灿,会抚着那个不知姓名,不知所踪的救命恩人所遗落的那个旧荷包,一个人有些出神。

那个旧荷包做工一般,因为长年佩戴,与被人常常摩挲,连绣线皆有些泛白。

心绪有些复杂与迷茫,明灿的指腹抚过荷包的绣线,喃喃自语一般,轻声念道:“玉瑕……”

……

几个月后。

临近春末夏初,绿意茂然,这年春闱已经考中进士的崔寒章来明府,想要商议婚期,只是,作为这门亲事的另一个主角的明灿,却坐在屏风后,眼眸频频瞧向窗外,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的。

觉察到明灿的那抹明显的出神与异样,仿佛有些心事重重似的,明修远离开待客的花厅之前,吩咐崔寒章可以多坐一会。

留下的这段时间,明灿可以与崔寒章说一些不想在他的面前想说的话。

坐在花厅一侧的圈椅上,崔寒章瞧了屏风之后,默默坐着,一语不发的明灿一眼,问道:“明小姐有心事?”

听到崔寒章这般问,明灿抿着唇,不由得沉默良久。

半晌过后,明灿方才轻轻摇了下头,开口道:“崔公子,抱歉,我……我不能嫁你……如今尚还不曾下聘,不曾真正定下,这件事,便算了罢。”

未曾料到明灿沉默这般久,所说的竟是这个,崔寒章不由得怔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崔寒章心中虽甚是困惑诧异,但却还是保持着温文有礼的风度,问道:“为何?是在下哪里做的不好?”

听到崔寒章这般问,明灿不由得复又默然了下去。

片刻之后,明灿方才启唇,摇首道:“我喜欢的,一直不是你。”

“我只是喜欢嫁给你,可能拥有的,我想象出来的美好日子。"

对崔寒章,明灿心中,其实觉得有些抱歉。

当初,她想要嫁给崔寒章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嫁了他,再见娘亲,会轻易许多。

但现在,她的爹爹已经不再束缚她见娘亲。

这将近半年,在已经见过娘亲很多次后,明灿发现,她已经不曾有太多“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的执念了。

时光流逝,如今,她已经是一个及笄了的女郎。

明灿已经失去最需要母亲陪伴在侧的那段幼年时光。

亦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因为十年母女分离,强烈思念,渴求着母亲。

现在的她,耐心而温柔地疗愈着自己心中的那个幼小的,脆弱的小女郎,好好地照顾着受过伤的她,像个温和宽容的长辈,抚养着她。

头脑渐渐清醒冷静下来的明灿,不会再因为“可以轻易见到娘亲”这个原因,想着嫁给一个男人。

这太幼稚了。

相反的,对从前畏惧,甚至隐隐有些厌恶的爹爹说的话,明灿现在,有了别的看法。

爹爹虽然性情不讨人喜欢,但明灿觉得,有时候,他说得甚对——

能与一个很喜欢的人白头到老,是件很好的事。

这般说着,不晓得为什么,明灿的脑海中,竟然不自觉地想到了那个如今放在抽屉最下面,被明灿用一只木匣好好储存起来的旧荷包,还有,那个救了她的那个少年。

轻轻摇首,将心中有些莫名的思绪抛开,明灿继续想,她不应该将就,嫁给其实不曾有太多感觉,只是在特定时间,被她当作精神的救命稻草的崔寒章。

而此时此刻,听到明灿的这番话,崔寒章不由得亦沉默了一会。

崔寒章心中甚是明白,他与明灿,如今尚还不曾有婚约,而且,依照两人之间家世的差距,他们二人能议亲,不过是从前明灿对他抱有一些好感,对他有一些垂怜。

商户子出身的崔寒章心中虽有意外的失落,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恢复了平日里和气斯文的模样。

隔着屏风,瞧着坐在屏风之后的明灿,崔寒章还是起身,笼着袍袖,有礼有节地对明灿作揖礼了礼。

“明小姐所说的,仆皆明白了,仆愿明小姐今后一切顺遂,嫁得如意郎君,幸福长乐。”

瞧了瞧屏风之后的崔寒章,了却一桩心事,心中有些轻快明朗的明灿颔了下首,说道:“崔公子亦是。”

……

而明灿并不晓得,此时此刻,宫中一处冷清的宫殿中,有人正半年来第不晓得多少次,翻箱倒柜,寻找着那个绣着“玉瑕”的淡青色祥云荷包。

在殿中翻来覆去多次,皆不曾见那只荷包的踪影。

终于,已经不晓得寻找了多少次的谢瑜无奈收手,愈发觉得,自己的荷包是在上次送明家的那位女眷回去时,而遗失在了去明家的路上。

第44章 圣旨

◎……◎

半年多后,明府。

面容微有些苍白的明嫣皱着鼻子,推开面前奶婆婆端着的药碗,有些病恹恹地嚷道:“苦死了!”

听到明嫣这般说,神色尽是不情不愿,惠安郡主接过药碗,拿起药碗中的小勺,劝道:“良药苦口,只有好好用药,伤才会好得快……”

说着,见明嫣一脸不服地要反驳自己,惠安郡主抿唇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对了,娘最近正在为你相看婚事……”

明嫣闻言,不由得瞧着面前的惠安郡主,睁大眼眸,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嚷了起来:“我才十二岁!”

“傻孩子。”见明嫣气鼓鼓的,惠安郡主慈爱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面容,说道,“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好好相看,提前相看可以挑个最好的,好姻缘皆要早早打算的。”

而此时此刻,慕姨娘院子中,明柔侧躺在寝间中的床榻上,正在养伤。

明柔虽是庶女,又犯了滔天大祸,但她的姨娘慕莺时却为她的婚事考虑得周全深远。

在慕莺时一直以来的设想中,明柔生得纯美清丽,又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合该嫁给高门嫡子。

若是与高门庶子相配,那是绰绰有余的。

坐在明柔的床畔,慕莺时身着一身浅荷色衫裙,并同色褙子,寡淡的颜色,愈发衬得身上伤痛未愈的她面色苍白,单薄瘦削,瞧着有些楚楚可怜的病态美。

抬手,轻轻为明柔梳拢长发,瞧着面前的明柔,慕莺时爱怜道:“柔娘,你虽是庶女,但姨娘一定会教你嫁得风光。”

身上的伤口无时不刻皆在疼痛,日夜难眠,教明柔心中咬牙切齿地恨着明灿。

此时此刻,听到慕莺时这般说,明柔撇了下嘴,有些恨恨地问道:“能比明灿那个贱人嫁得好吗?”

“嘘。”骤然听到明柔这般说,比起从前大为失势的慕莺时左右瞧瞧,压低声音,方才有些神神秘秘地自明柔耳畔道,“那个小贱人快十六了还没定亲,指不定便拖成没人要的老姑婆了……”

因为明灿婚事择定,所发生的风波太多,如今,明灿已经快要十六岁了,还没定好人家。

所以,这半年来,惠安郡主与慕莺时方才会提前几年,便为明嫣与明柔相看,为的便是莫要再发生这种情况。

而此时此刻,前院的书房中,明修远正在翻着案上的名帖,有些无奈叹气。

正在这时,管家敲响了书房的房门,得到明修远的允肯后,管家匆匆赶了进来。

抬眸,瞧着行色匆匆的管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会教这个在府中行走多年的老仆这般神色凝肃焦灼,明修远微皱了下眉,问道:“怎么了?”

管家向明修远作揖行礼之后,回禀道:“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传来的圣旨。”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旨的内侍尖细的声音自明府花厅中回荡,明灿垂着眼帘,跪在花厅中的地砖上,听见自己的名字,与“五皇子”这三个字绑在一起。

“臣女领旨。”待宣旨的内侍一番话音落下,笑吟吟走到自己面前,要将手中的圣旨交给自己时,明灿复又行礼,然后接过宣旨内侍奉过来的明黄色的圣旨。

明灿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细微的抽气声。

想到平日里明灿与这位五殿下八竿子打不着,却骤然被赐婚给五殿下,这两人反倒凑到了一起,心中不由得觉得诧异的明嫣睁大眼眸,轻扯了扯惠安郡主的衣袖,面色病恹恹的,却还是不忘有些意外与幸灾乐祸地轻声道:“娘亲,明灿竟要嫁给五殿下那个病恹恹的病秧子了……”

晓得明嫣想说什么,惠安郡主立刻按了按女儿的手,轻声喝止道:“嫣娘,住口。”

跪在最后面,此时此刻,明柔亦不由得小声对慕莺时道:“她竟要当皇子妃了?”

听到明柔这般问,慕莺时不曾言语,只是,面上的神色,却同样有些不太好看。

身为庶女的明柔,此时心中难以避免地有些酸溜溜的嫉妒,毕竟以后她痛恨的明灿,便是天家媳妇,地位尊贵的皇妃了。

她的夫婿,亦是自己想皆有些不敢肖想的皇家贵胄。

见明灿垂首,瞧着甚是安静地接过圣旨,明修远不由得有些眉头紧锁。

但最终,他只是沉声道:“臣,谢主隆恩。”

瞧着面前的明修远,内侍笑眯眯地恭喜道:“明大人真是好福气啊,今后与陛下做儿女亲家。”

待宣旨内侍与宫人离去后,惠安郡主终于忍不住开口,对明修远道:“郎君,五殿下自幼体弱多病,恐怕不是良配!”

听到惠安郡主这般说,明修远却摆手,制止道:“莫要再说了,圣意不可违。”

惠安郡主面上的神色有些焦灼无奈,瞧了明修远半晌,惠安郡主道:“妾身可以进宫,去劝陛下收回成命……”

明修远闻言只是不语,拂袖离开花厅。

而明灿却仍跪在地上,有些出神盯着冰凉坚硬,质地光滑的地砖上,自己被映出来的影子。

“明灿,你要当新娘子了?”因为身上的伤痛,面容有些苍白的明嫣,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到明灿面前,毫不客气地幸灾乐祸,出言讥讽,“可惜是个快死的药罐子……”

明嫣想要嘲讽明灿,嫁给生母卑微,体弱多病,瞧起来活不过而立之年的五殿下,还不如当她的续弦,或是嫁商户。

只是,她的话方才说了一半,便被惠安郡主喝止。

“嫣娘!”

见惠安郡主面上的神色有些严肃凝重,明嫣方才有些不情不愿住了口。

而明嫣不再言语,片刻之后,明灿方才缓缓起身。

抬手,轻轻抚了下衣裙上的褶皱,明灿对惠安郡主曲膝礼了礼,垂眸,轻声道:“女儿告退。”

待明灿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在房间中,想到方才听到的陛下的表侄女明嫣所说的那些话,身旁的侍女不由得红了眼眶。

“小姐,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

坐在桌案前,明灿用掌心抚着自己的额头,静静地坐了一会子,只是道:“退下罢。”

窗外,夜色沉沉。

一只惊鹊掠过屋檐,发出清冷的啼鸣,时间,倒回到一个月前。

……

一个月前。

皇上下旨,教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府中适龄的女儿与儿郎,皆到宫中参加赏菊宴。

所有人皆能瞧出,皇帝是想为皇子皇女们,与宗室与世家小姐儿郎相看婚事。

所以,哪怕明嫣有伤在身,皆被惠安郡主带着,支撑着尽是伤痛的病体去了赏菊宴,因为这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夜幕降临,灯火透明的宫殿衣香鬓影,莺歌燕舞,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

倚坐在鎏金圈椅上,长公主指尖轻敲桌案,有些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侍女:“明家那两个丫头今日亦来了?”

闻言,侍女忙躬身,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回殿下,明大人家的两位小姐刚到。”

听罢侍女的这番话,长公主眯起有些风流上挑的丹凤眼,慢悠悠道:“这位明大人,年纪轻轻,却平步青云,如今既是我那位好皇叔晋王的乘龙快婿,又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颇受陛下器重,不过十年便从一介白身摇身一变,成了正三品大理寺卿,有能力有相貌,倒是个值得拉拢的。”

说着,想到了什么,长公主瞧了一眼身旁侍候的侍女,以团扇掩口,眼波流转地慵懒道:“他的那两位小姐,亦要多笼络着些,说不定以后用得着她们。”

侍女闻言,了然地颔首,恭敬笑道:“奴婢这便去安排。”

……

明灿被长公主身旁的侍女唤去,说长公主想要见她。

途径御苑的假山时,明灿听见,几位世家小姐在假山旁的凉亭中,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听说五殿下又病了?”轻摇着手中的芙蓉团扇,身着绯色衣裙的小姐问。

闻言,蓝裙小姐不由得叹息,颔首道:“是啊,五殿下生得那般俊俏,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可惜生母卑微,自己亦先天不足,总是病恹恹的……”

紫裙小姐压低声音,有些神神秘秘道:“从前我随母亲进宫,偷偷听到我贵妃姑母同我母亲说,五殿下的生母是个宫女,生得可美了,陛下十分宠爱她,只可惜红颜薄命,十几岁便因为生五殿下难产,落下了病根,几年后便死了,五殿下在宫里,亦一直爹不亲没娘爱的……”

站在假山后,明灿手中的帕子不自觉攥紧。

“无外家扶持,在朝中能有什么出息,便是身体好,亦不曾有用啊,谁会真的想嫁给一个卑微宫女生的野种。”绯裙小姐不由得有些轻嘲。

垂下眼睫,明灿心头泛起一抹异样。

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同这位素未谋面过的五殿下,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自小到大,明灿在明府中的境遇,与五殿下在宫中的处境,是何其相似,这教明灿对这位未曾见过,传闻中病弱而貌美的五殿下,有些好奇的探究,与莫名的惺惺相惜。

……

而此时此刻,宴会的另一边,明嫣拉着惠安郡主的袖子,正在有些恹恹地叽叽喳喳:“母亲,听说那个药罐子五殿下亦来了,过会子他过来,若是瞧见我,对我一见倾心怎么办?我若是被他瞧上了,还不如一条白绫勒死自己……”

听到明嫣说这种不敬的话,惠安郡主连忙抬手,掩住她的唇,温和无奈道:“去寻你王府的表姐表妹顽罢,莫要乱说话。"

明嫣闻言,却还是一脸不服与忧心忡忡。

抬手,有些头痛的惠安郡主点了点明嫣的额头,神色尽是无奈,叮嘱道:“今后少看些外面的话本子,脑袋皆看坏了。”

这话明嫣觉得听着有些耳熟,依稀记得,明灿仿佛亦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闻言,明嫣面上的神色愈发不快起来。

无可奈何的惠安郡主,只得暂时教明嫣避开赏菊宴上的儿郎们,希望这般可以幸运的不教五殿下,瞧见自己想太多,但自己却劝不动的女儿。

……

不远处的凉亭中,身着玄色常服,腰系玉带的承昭帝,正微眯眼眸,瞧着眼前的这一幕。

伴君多年,兢兢业业的内侍觉察到皇帝周身所散发出的冰冷不快,不由得有些嚅喏地低声道:“惠安郡主似乎……”

倚重明修远多年,觉得自己的这位大理寺卿既生得俊俏,当年是名副其实的探花郎,这般多年,又能力出众,女儿大概亦错不了的承昭帝,本想要与明修远亲上加亲,做儿女亲家。

原本,承昭帝便有心教明修远的女儿,做自己儿子的正妃。

第一人选,亦的确是惠安郡主的女儿,同样身负皇家血脉的明家嫡女。

只是,在得知惠安郡主方才的那番暗中操作后,承昭帝却只觉得心中冷怒,暗生闷气。

这个惠安,是觉得她相貌平平,神色亦有些病容憔悴的女儿,是什么貌比天仙的女子吗?竟然这般自以为是,不识抬举。

得知自己的儿子谢瑜,被惠安郡主的女儿这般弃若敝履,贬得仿佛一文不值,承昭帝只觉心中一片冰冷。

忽地冷嗤了一声,承昭帝冷笑道:“晋王这个女儿,倒是个心思灵巧的。”

听出皇上是在说反话,侍候在一旁的内侍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凉亭中噤若寒蝉,落针可闻,甚是寂静,氛围亦冷得有些教人打寒颤。

不晓得便这般过了多久,忽然想起什么,皇帝侧了下身,问身后的内侍道:“明修远是不是还有别的适龄的嫡女?”

听到承昭帝这般问,内侍略一思索,忙上前,一五一十回禀面前的陛下……

见惠安与她的女儿不识抬举,承昭帝另指了明修远府中的另一位嫡出小姐。

所以,一个月后的今日,明灿方才会在明府花厅中,接到宫中送来的这道圣旨。

第45章 成婚

◎……◎

明灿坐在绣墩上,指尖微有些发颤。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漆案中,正红嫁衣上的金线,繁丽的刺绣的花纹硌着指腹,有种细微的刺痛感。

“这是江南新到的流霞锦。”

惠安郡主一面说着,一面命身后的侍女打开紫檀箱盖,檀香的气息在房间中散开,沉香馥郁。

只见紫檀木箱中,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最上层那匹,正在惠安郡主的吩咐下,被侍女小心展开。

霞光般的锦缎倾泻而下,在柔和的日光映照下,映出珍珠一般的光泽。

随着绸料晃动,金丝织就的暗纹忽隐忽现,瞧着清雅富丽。

侍女们捧着漆案鱼贯而入,脚步声轻缓。

漆案中,珍珠圆润美丽,玛瑙串鲜红欲滴,金制的凤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瞧着侍女奉上来的嫁妆单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写了三张正红色的宣纸,清晰明了。

嗅到宣纸上新研的松烟墨香,明灿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涩。

“郡主……”明灿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瞧着面前的惠安郡主,轻轻摇了下头,说道,“这些未免太多了。”

听到明灿这般说,惠安郡主抬手,柔软的手指带着衣袖间的芬芳,抚过面前的继女的发髻,将她耳畔一缕散落的乌发别到耳后。

“傻孩子。”瞧着面前的明灿,惠安郡主有些失笑,“你嫁的是皇子,我们明家虽然不比皇家,但排场亦不能输太多,免得你将来受轻视啊。”

房间中忽然安静无声,窗外,庭院中的侍女正在修剪花枝,隐约有枝叶被修剪下来的清脆声响。

明灿注意到惠安郡主说罢,指腹一直在摩挲着茶盏,仿佛有些踌躇。

青瓷盖碗与茶盏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好半晌,惠安郡主叹了口气,方才瞧着面前的明灿,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亦是你父亲的意思,这门婚事,有些对不住你的品貌才情,有面子无里子,五殿下没有母亲帮扶,便是成婚后,有了自己的王府,手上怕亦不会太宽裕……”

听到惠安郡主这般说,明灿不由得垂下眼帘。

惠安郡主瞧着她的目光太慈和,让明灿想起幼时每每生病,娘亲彻夜守在自己的床畔,心疼而忧心忡忡的眼神。

“多谢父亲与郡主。”明灿垂眸瞧着面前案上的嫁妆单子,这一刻,“成亲”这两个字仿佛被具象化,明灿有了真实的实感。

窗外秋风萧瑟,靠窗的梧桐树枝轻轻打在浅杏色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一年又这般过了四分之三,很快,便是明灿的十六岁生辰了。

……

第二年,初春。

明府正门前,两只石狮子上皆系上了红绸,瞧着有些喜庆。

“小姐,您生得可真美,夫婿见了您,肯定移不开眼睛。”

全福婆婆的声音中带着笑意,她手中拿着的檀木梳上沾染了些许茉莉头油,自晨光中泛着浅浅的光泽。

房间中皆是馥郁沉香的暖香,明灿坐在梳妆台前,瞧着铜镜中,自己被胭脂染绯的姣好面容,只觉得有些不习惯,这般妆色过盛的自己。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

檀木梳轻梳着乌长的发丝,不晓得为什么,明灿忽然想起,前几日父亲差人叫自己去书房,自书房中的沉默。

博山炉中的梨花熏香馥郁,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最终,明修远对明灿,只说了一句,“既去之,则安之”。

十里红妆自明府的朱漆大门,一直连绵到五皇子的新府邸。

瞧热闹的百姓拥挤在街道两侧,穿着短打的孩童们追逐着送嫁的轿子奔跑,争抢自喜轿中撒出的碎银子。

花轿起驾时,鼓乐声震得轿帘仿佛皆在轻颤。

想起多年以来,不曾亏待过自己的明修远,还有待自己甚好的惠安郡主,明灿偷偷掀开花轿的正红绸帘。

只见明修远站在明府门前,晨雾中,父亲的身影仿佛浸在水墨画中,因为距离太远,连惯常严肃冷漠的轮廓,皆变得模糊柔和。

爆竹声震耳,有些浓郁的硝烟味弥漫进花轿,明灿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眸,放下手中的绸帘。

花轿离开明府,而明灿终于忍不住,眼眶酸涩湿润起来。

……

王府正门的朱漆,自日光下红得有些刺目。

“新人到——”

手持喜扇,嫁衣繁复的明灿被两个喜娘搀扶着,走进这座崭新的王府之中。

拜堂时,明灿垂眸,瞧见面前的郎君玄色的靴尖,绣着暗金色的云纹,随着男子的步伐,在自己眼前若隐若现。

心绪有些复杂,一片贺喜声中,明灿隐隐约约,仿佛听到谢瑜的声音。

男子的声线清朗温润,像是春日里化开的溪水撞在青石上。

这教明灿忽然想起,曾经听到的清扬优美的琴声,亦是这般清越动人。

五殿下……应该是个温和善良的好人罢?

想起自己与他有了婚约,却还在待字闺中的那段时日,所听闻的那些关于五殿下消息,明灿纤白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手中掩面的喜扇。

喜宴的热闹喧嚣一直持续到后半夜,透过手中拿着的喜扇,明灿能瞧见摇曳的柔和喜烛,将她所在的新房映得通红。

忽然,喜房的房门被推开,侍女仆妇们整齐有序,鱼贯而入。

轻缓的脚步声,与环佩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请王妃却扇。”

觉察到挺拔高大的男子脚步缓缓,走到自己面前,又听到喜婆的话响起,原本有些疲倦,已经等得昏昏欲睡的明灿,不由得清醒过来,屏住呼吸。

轻轻移开喜扇,房间中的一切在烛光下涌入视线。

而在瞧见眼前人的容貌后,明灿不由得呆住了,连呼吸皆有些停滞。

眼前的男子生得俊美,温润如玉,温柔可亲——竟是之前,她落水时,救了她的墨衣少年。

那双眼尾微微有些下垂,显得善良无辜的眼眸,此时正蕴着些许笑意,与明灿的记忆中分毫不差。

“怎么了?”垂眸,瞧着面前怔怔瞧着自己的面庞,有些发愣的明灿,谢瑜轻笑,他俊美的面庞,自喜烛的烛火下,越发美得如同妖孽一般,却又纯善温和,教人生不出丝毫的防备心来。

只听他轻笑一声,笑着问道:“王妃为何神色这般惊讶?”

回过神来,心跳如鼓的明灿,只觉得耳尖与面容发烫。

她有些慌张地垂首,摇了下头,凤冠步摇的珍珠,扫过半截莹润如玉的纤白脖颈,有些冰凉微痒:“郎君……不,殿下.……”

嫁衣交领处,繁丽的刺绣刺得心中亦有些柔软的痒意,明灿不曾料到,自己的夫婿,竟然是之前偶尔会想起,有些怅然的救命恩人,惴惴不安的心,此时仿佛被风拂过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谢瑜接过喜婆用漆案奉上的合卺酒,一盏递给明灿时,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教明灿的手指,温度忽然仿佛比酒盏中的清酒还要灼人。

“以后叫我玉瑕或是阿瑜,皆可以。”谢瑜顿了顿,眼眸弯出温和的弧度,对明灿道,“从今往后,我们便是夫妻,不必这般生分。”

喜烛的烛花爆开,甚是美丽,在安静的喜房中,发出微小的"噼啪"声。

明灿瞧见两人的影子,被映在绣着龙凤呈祥的喜帐上,影子亲密地叠在一起,仿佛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人。

……

合卺酒的清酒香自口中萦绕,明灿垂眸,盯着自己有些紧张绞在一起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

在此之前,明灿亦曾经想过洞房花烛夜,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相处,会是怎样尴尬窘迫的情形。

只是,她却从未料到,会是此时此刻,这般模样。

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明灿原本有些忐忑担忧的心中松了口气,渐渐涌上加快的心跳,与丝丝缕缕的柔意。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困窘,不由得不自觉揉着自己的手指。

“是紧张吗?”解下腰间玉佩,将羊脂玉坠放在一旁漆案上,冷不丁的,明灿听到身旁的谢瑜这般问。

明灿颔首,瞧见谢瑜正在解去玉佩,反应过来什么,又急忙摇首。

新嫁娘发髻上戴着的金步摇,随着明灿摇首的动作轻晃,被烛光映出晃动的光影,明灿声音有些发紧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是您……”

见谢瑜坐在自己身畔,明灿有些羞赧,想要起身,亦准备宽衣。

只是,她站起身来,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繁复曳地的嫁衣裙角。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的瞬间,明灿蓦地睁大了眼眸,以为自己新婚之夜,便要在夫婿面前这般出丑,实在甚是不走运。

身旁的人,却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男子掌心的温度,仿佛透过层层嫁衣,自明灿身上留下印记,灼热得有些发烫。

觉察到明灿虽然不曾真的摔倒,但却整个人皆因为自己的触碰,而僵住了,谢瑜轻笑,松开明灿的手时,指尖自她的嫁衣袖口滑过,像只惯会诱惑人心的狐狸精。

“准备睡罢,明日要进宫谢恩。”起身,吹灭床畔高照的红烛,只留一盏灯影微弱的小小夜灯,谢瑜道,“来日方长。”

侍女侍候着明灿宽衣解带,而躺在床榻里侧之后,蜷在柔软的锦被中的明灿,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紧张慌乱。

身旁,谢瑜穿着寝衣躺下的窸窣声近在咫尺,明灿的心跳声,只有她自己晓得有多大。

但最终,明灿慌张羞赧地等了又等,却只是因为白日里的劳心费力,太过倦怠,最后相安无事地沉沉睡去。

……

早晨明媚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房间,明灿忽然自睡梦中惊醒。

瞧着晨光大亮,想到昨日谢瑜所说的今日要进宫谢恩,明灿猛地坐起,却发现身旁的锦被已经空无一人。

屏风外的外间中,传来隐约的水声,有人在梳洗的轻微响动,在早晨安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醒了?”谢瑜梳洗之后,自外间转进来时,侍从正在为他调整身上正红衣衫的交领衣襟。

晨光中,羊脂白玉的玉冠,与正红衣衫,衬得他越发面若冠玉,温润俊朗。

见谢瑜进来,明灿有些慌忙抬手,拢住领口散开的寝衣。

柔软光滑的绸料自指间溜走,想到了什么,瞧着面前的谢瑜,明灿忽然鼓起勇气,开口问出昨晚不曾问出问题。

她的声音比晨露还轻,轻声问道:“当初……殿下为何救我后便离开了?为何会隐瞒自己的姓名?”

听到明灿忽然这般问,谢瑜正在为自己系玉佩的修长指节,不由得顿了顿。

流苏的丝绦自指尖缠绕,谢瑜只是温和地淡道:“怕给你惹麻烦。”

抬眸,晨光熹微自谢瑜的眼睫下,雪白胜纸的肌肤上投出细密的阴*影,谢瑜神情安静而有些落寞道:“皇子身份,有时候会与人带来祸患。”

瞧着面前低垂眼睫,神色似有些黯然自嘲的五殿下,明灿心中,不由得涌起一抹柔软来。

想起从前所听闻的,自幼丧母,父亲缺席的五殿下的身世,明灿心中一角,有些闷闷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