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1 / 2)

第91章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才一个晌午,赵朔玉干的事传遍朝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才一个晌午,赵朔玉干的事传遍朝野上下。

婚事黄了,李家以及其他家马不停蹄撤回试探,当作无事发生。

礼部、大理寺、都察院等等部门纷纷参奏,在翌日朝堂上或是阴阳怪气,或是痛批谴责,比市集还热闹。

所有浪潮皆朝赵朔玉涌来,处在风暴中心的人却问:“表姐,渴了吗?喝杯茶吧。”

死崽子和他爹一样气人。

帝君难得骂了句脏话,摔杯就走。

这些时日她忙得很,朝堂上巫蛊之祸仍有后患,哪来时间陪他玩这些把戏?

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下了禁足令。

在赵府禁足三个月,不许他外出。

跟随帝君身边的谋士林清倒是佩服他竟敢这么大胆,特意跑过来问赵朔玉还有无后手。

有当然是有。

但赵朔玉不可能说。

至于另外一个,由于在休假期间,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帝君根据手底下人汇报,断定是赵朔玉强迫,送了好些布帛财物安抚。任凭金九怎么替赵朔玉求情,帝君都认为她是受了胁迫,选择加派人手看着赵朔玉。

星阑路过赵府时,门外增派不少轻甲卫,每隔三刻钟还有巡逻兵行过。

原以为这事就此结束。

结果安稳没两日。

于某日下过雨的深夜,星阑睡不着起身练武时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夜行衣的人从屋顶跃下,身形轻盈矫健,天光下与夜鹰无异。他就跟进自己家一样,转头看到她,语气平静地问她金九在哪个屋。

要名分要到这份上,堪称不要脸典范。

星阑有些怒:“你如此强求,不怕惹人生厌吗!现下子时,你竟敢违抗君令?!你这……”她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思来想去仍是那句,“成何体统!有辱斯文!世风日下!安敢如此!”

赵朔玉平静听完,点头:“嗯,她在哪?”

她终于明白都察院老头为什么会气厥过去,赵朔玉现在是油盐不进,根本不管你在说什么,只顾把他自己送进金家。

“你是真想让她名誉扫地!赵朔玉,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无赖样子?死缠烂打对你对她都不好,非要让她在百官面前抬不起头,流言蜚语满天飞,等到帝君亲手整治吗?!你是赵国舅唯一血脉,金怀瑜可不是!届时东窗事发,你才能看清以你们二人现在身份根本不适合在一起吗!”

星阑气狠了,澹兮赵朔玉没一个省心的。

夜半私会……

赵朔玉要是被发现,肯定会落下私会女官的罪名。

金九的名声也会因此受损。

星阑不信赵朔玉不知道!

果然……

赵朔玉默了默:“你们……什么时候出发?她夫郎,还是澹兮,对吗?”

他果然是在着急这个!

星阑本想告诉他,金九要带澹兮回去退婚,可想起金九曾与自己说过这件事不要往外传,加上澹兮性子倔强,金家施压,这婚事不一定退得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是给人希望又迟迟不实现,一日接一日熬,会把人骨头熬穿,等到髓汁也被吸干,将会是恨比天长的报复。

更何况……

他现在就像在报复。

报复金九为了金匣丢下他。

报复金九说要把他迎入金家,转头因为身份不认账。

报复未曾兑现的山盟海誓,爱与恨纠缠不清,到了极致,怕是赵朔玉也分不清楚。

星阑想到这,摇摇头,撒谎道:“我也不知道。”

“你是我教出来的。”赵朔玉笑了声,带着凉薄的讽刺,“说谎时不要移开眼睛看向别处,你功课没做好时十有八.九会如此。”

气氛顿时尴尬。

屋檐滴落的雨滴砸下,滴落在石砖不平整的坑洞中,溅碎粼粼天光。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走来。

星阑仔细听了听,咬牙思虑一把,伸手指了个方向,把赵朔玉打发走。

话尽于此。

说多了也无用。

在赵朔玉离开后,紧接着澹兮出现在沿廊下。

他狐疑去看星阑:“我好像听到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大晚上你来这做什么?”星阑皱眉去看,“你又做蛊了?”

“嗯。虽说以后要转做医师,但毕竟是陪伴我们族走过几百年风雨的手艺,总不能失传了。”说到这,澹兮有点兴奋,“我把赵朔玉身上的缠丝蛊练成了,等我养好了以后能像母亲一样治更多有心疾的人。可惜现在还不能给你看,它们不太听话。”

星阑叹口气:“账本之类的你看了吗?”

澹兮登时心虚,讷讷道:“……没有。”

早知他兴趣不在此处,在山中活了这么多年,他哪能学得进去?

打开账本的刹那,万事万物都变得格外有趣,一日过一日,金九就是算准了澹兮学不进去。

星阑摇摇头,叹气道:“你忙吧,我去练武。”

“诶……”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沿廊拐角,澹兮抱着密封的瓦罐渐渐陷入迷茫。

片刻后,他一言不发离开。

深夜后院偏僻处响起挖土声,响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停止。

乌云遮住皎月,蛛网般的电光在云层内闪过,雷鸣声闷响。

夏季多雨,未等地面地板干透又要迎来下一场浇灌。

金工房灯影摇晃,忙碌半宿的人解开襜裳,从坏了半扇门的房内走出,走出两步忘记吹灭烛火,又折返回去,灭了屋内灯光后回屋睡觉。

值夜丫鬟站在不远处提着灯笼矮身朝她行礼。

屋门关上。

里面灯烛亮起一刻后熄灭。

“修门的怎么还不来?”

“听说明日便来了,管家在催呢。”

“这也太慢了。”

“咱们府是要帝君赏赐下来的,门也是定做的,当然慢。”

窃窃私语声经过,无人发觉沿廊梁上多了个人。

尘埃落在光洁地板,等她们行过时,黑靴无声无息落下。

窗户半开,担心夜半下雨,金九刻意关小了些。

她忙得差不多,估摸能提前十日左右离开此处。

公事交接七七八八。

就剩给赵朔玉的镯子,当初在金铺说好给他做一个,结果事务繁忙,硬生生拖到现在。

里面要刻字吗?

刻点什么好,又不会让人想歪?

算了,还是不刻了……

金九迷迷糊糊想着许多事,实在累得不行,慢慢闭上眼皮。

半梦半醒间,湿漉苦药气息靠近。

窸窸窣窣褪下衣物的细微声响后,来人点燃闲置已久的香薰炉。

他慢步靠近,将鞋藏好,解下的长发披散而下,像只归家黑豹钻进暖融融的薄被。见她太累,连这动静都未曾觉察,墨色眼瞳闪过犹豫,又想起前几日御医的话,还是慢吞吞拱进她怀里。

在金铺睡过太多次,金九下意识搂住蹭过来的人,直到唇上传来湿漉药气她才清醒些。

迷香作用下,她显得有些迷糊:"十玉,今晚有些累,不做了好不好……腰也有点疼……"

赵朔玉听到她喊起他以前的名字,眼角霎时亮起暗淡水色。

"带我走好不好,金怀瑜?我……很孤单,没人能陪我说话,没人陪我举箸,也没人陪我散心。我离开太久,这的一切都已经不属于我……你说好要退婚,带我去金家,怎么变成赵朔玉你就不肯了呢……你去退婚,去求帝君,我愿意的……"

他难得低声说了好多话,金九没听清太多,只呢喃道:"朔玉,我不能让你出赘。出赘没有好下场,我不愿你过得不好,你若过得不好与剜我心无异……"

既是剜心,便把他推远,让他一人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度过。

不仅要把他推进孤独,还要把他推向别人。

记不清说过多少次,权势地位对他来说,等同累赘。

数十年风雨磨平了他的心气,他也曾想按她的想法活,可他做不到。

心气已断,不可再生。

他只想平淡度日,她知道他所有心事所有过往,她肯容纳他,为什么要拘泥于这些?

她认为好的生活是财权皆握于手,就不能容忍他做个庸碌无为之人吗?

"金怀瑜,哪怕我做再多,再主动,你也不可能同意是吗?你只要同意……我便不用做这许多可笑之事……"

他轻声说,吻上她的那刻,再度忍不住,咬伤她的唇。

咸腥弥漫,如同他溃烂的心。

哪怕闹得再大,再可笑,再荒唐,金九一日不松口,他决计得不到他想要的一切。

以权压人,当然是可以。

但也要寻个由头……

他拉着她的手,往下,再往下,贴住空荡荡的小腹。

没有,一直都没有。

与她的联系没有。

光明正大的由头没有。

金九总算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脑子昏昏,床幔遮光,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记得那具熟悉的身体。

每厘每寸,都浸透她熟悉的气味。

金九顿时被吓了一跳:"你不是在府上关着吗?怎么出来了?被人发现怎么办,快,我送你回去。"

昏暗中,只听到赵朔玉轻笑:"送我回去?帝君可说了,若我再缠着你,脊杖三十,逐次增多,打到我老实为止。"他细细去看她的脸色,一颗心总算放下,"马车那件事,对不起,是我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赵朔玉说这话时,神情没半分愧疚,只是盯着她脸色,不像道歉,更像是试探。

试探她能容他到几时。

金九气笑了,又觉得鼻子痒乎乎的,知道自己今晚逃不过,干脆与他说:"我脊柱伤未好,你总点迷香拉着我纵欲无度,对你我都不好。还有你说的那件事,赵朔玉你知*道给我带来多大麻烦吗?就不能安安静静……唔……"

赵朔玉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吮去她的血,吻到要换气才低声说:"说这么多,你不生我气对不对。怀瑜,你若肯与帝君明说你要我,我以后绝对安静又老实。"

温暖馥郁的药气吹在耳边,枕边风吹得人又酥又麻。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他会引着她上钩。

边说着话,边响起面料摩擦出的动静。

他呼吸微微急促,难耐地与她贴近。

"你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溢出的梅露溅落,濡湿褥子,渐而染出漉漉深色。

他在黑夜中,剥去夜行衣时恍惚间像是从墨水中浮出的银箔,比雷光镀上还要皓白,晃得人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

"嗯。"赵朔玉轻轻应了声,翻身压下她,气息不稳道,"我动。"

金九难以想象,他穿着夜行衣真就这么过来了。

可他顺畅无阻的吻她,与她十指相扣,沿着银器往下,触到他带来的凉硬又在证实这点。

“下次换个别的,这个太凉了,对你身体不好。”她伸手拂去他眼前的发,已有细汗泌出,沾染指尖,汇聚成水流。

不等汗水淌至掌心,赵朔玉握住她的手,将舌尖残余血色留在她手心。

珍而重之的啄吻落下,温湿残留在她虎口处,那曾有伤,好了之后变成凸起的疤。

屋外开始下雨。

屋内响起细密水声,被掩盖在无人知晓的夜。

唇舌纠缠间,他的泪也似雨般坠落。

金九浑身冒汗,热得顺手挽起他耳边的发,好更能看清他的面容。

可当她抚上他的眼角时,触碰到了一小片夜雨。

他双眼晕染寒梅似的红,喘息着,哽咽着对她说:"带我走,金怀瑜。"

抛下他的身份、名誉、地位,带他走。

金九盯着他,却缓缓放下了双手。

第92章 自雨夜过后,赵朔玉依旧三不五时过来。有时点迷香,有时不点,睡到……

自雨夜过后,赵朔玉依旧三不五时过来。

有时点迷香,有时不点,睡到鸡鸣时分才离去。

金九越来越难以割舍下他,本想让他安然在沧衡城度日……

可枕头风吹呀吹,他在自己耳边吹地终于动摇开来。

但……澹兮那边该如何是好?

吏部那边通过述职后,金九差不多该启程出发回家修养了。

她给赵朔玉做的金镯放在木匣里,送又送不出去。

私相授受……

脊杖五十……

若一方决意全部承担,一百杖,这跟腰斩有什么区别……

上官月衍接过公文,看金九心不在焉的模样,用力戳了戳她。

别以为要养病就可以如此懈怠,在中殿,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都会被揪出来痛批一顿。

金九只能打起精神,静静等着帝君下朝过来。

也不知道帝君找自己什么事,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最难熬。

等到日上三竿,外边薄阳洒入,在地上投下金箔似的光,屋外总算有了些许动静。

只是不止帝君一个,还有御史的声音,仔细去听,似乎还有四五个人。

"你做好心理准备。"上官月衍小声提醒金九。

金九嘟囔道:"准备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上官月衍无言看她,再次道:"城内有人认出赵朔玉曾经是金玉楼唱曲的宋十玉了!"

说话声虽小,却如惊雷般乍响。

金九第一反应便是是谁认出来的?

赵朔玉在她身边那会除了身形,面容和声音都经过乔装打扮,怎么会被人认出?!

金九想到这,已觉出不好。

怕是御史那审了个和她以前一样常去烟花之地的官员了,不然怎会让这件事被翻出来。

还是……

不等她想到另外一个可能,外头脚步已踩入门槛。

"帝君!帝君!你可要听老臣一言!忠言逆耳利于行!帝君!"

"拦着。"帝君满脸不耐,命黑甲卫挡在门前。

她走进,身后宫女立时关门,从侧边甬道退下。

殿内两排绯红官服的女官默默低头,闭口不言,权当作听不到。

静默了会,帝君才坐下处理公事,询问她们这批寻使近日情况。

寻使相当于能行出千里外的耳目,短则半月一年,长则三年五年,长年累月游荡在外,搜集到的信息再飞鸽传书回城,由总寻使辨别真假,多方汇总后再呈交于帝君案上。

金九如今坐的位置相当于总寻使,但现在她要休养回家,做这些事的自然而然还是落回上官月衍身上。

等到处理完这些事情,已是一个时辰后。

本以为今日是个好天气,谁料刚刚过午时外面暴雨互至。

述职完的女官早已退下,殿内只剩金九和上官月衍。

果不其然,帝君留下她们是为了问赵朔玉发现身份前的事。

上官月衍虽大致了解,但不如金九知道的多,只能站在一旁听她娓娓道来二人认识的过程,中间省去千般缱绻万般旖旎,仍是能听出些端倪。

"你退下。"

"是。"

两句话后,殿里只剩二人。

金九脑袋垂得更低了。

眼角余光看到红色官服远去,一片暖黄衣角走过来又走过去。

终于……

"你不是有夫郎吗?听手底下人说起你们感情还不错,他经常来找你,你怎么就跟……"

金九嘟囔:"也不怎好……"

"所以那混账闹到大理寺又把自己曾身处勾栏的事捅出去,就为了降低身份和你配上?"

绣着龙纹的衣角靠近亮处时是桂花般的黄,沉入暗处时又变成了赤金色。

走动间,绣线熠熠生辉。

金九听到赵朔玉把他在勾栏唱过曲的事捅出去时,身体僵住。心念电转,她不由攥紧衣袖。

与澹兮的婚事她在想办法让他主动退了。

再任由赵朔玉这么胡闹下去,他还会做出多少事?

事到如今,她搏上一搏,探探口风又如何?

她深呼吸一口气,直直朝帝君跪下,行了个规规矩矩的伏礼。她腹中打稿,推翻再重写,仍觉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摇摇欲坠:"臣金怀瑜,幸得朔玉公子垂青,臣亦仰慕公子许久,愿……愿,求他一人,只他一人,白头同行。婚约臣会想办法退掉,不会让他受委屈。望帝君能恩准。"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隐隐雷声轰鸣,似锯树般拉出沉闷长调,直至树折倒下,发出乍响。

大雨滂沱,倾倒而下,密集地快淹上脖颈。

衣角停在她面前,久久未动。

良久,比雷声还要响亮的声音从头顶压下。

"你竟想让他赘到你们金家?金怀瑜,孤竟不知,你如此大胆!你可知他当年如何风光,满沧衡城找不出能有他那般品性学识的人,只是一朝失势,盛了你的情!你婚约在身,婚期将近,竟在这时开口求赵朔玉,你简直混账!"

"但凡你没有婚约,孤都能应下。现在你即将回乡,这时候你跟孤开口求赵朔玉,礼法不合,规矩不合,你将孤置于何地!将他置于何地!满朝文武悠悠众口你要孤如何应对!他不是不能娶别人,到你们家还得背一身流言蜚语,你想过要如何解决?!"

金九被骂得狗血淋头,她本来就是想等和澹兮退了婚再细细计划下一步。

原本是想着独善其身,但赵朔玉不依不饶缠上来,总说他孤单寂寞无人陪,又说在皇城过得压抑,正好今日帝君问起,她顺势说出来试探帝君态度……

从被赵朔玉吹动枕边风开始,金九料到迟早会有这顿骂,现下压根不敢吱声,盯着面前宫毯上的龙纹,想象等阵子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大雨中,上官月衍等到殿外角落,已经离得很远,都能听到屋内传来的暴喝声。

她摇了摇头,看吧,不专心走仕途,碰什么不好碰情爱。

赵朔玉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从前独自一人灭掉仇家,谋划数十年,城府不是一般的深,这样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吧,被骂了吧。

上官月衍双手环胸叹口气,这口气未叹完,殿门"哐"一声被砸开,金九被黑甲卫架出,不由分说被拖到雨幕中行刑。

照理来说,这时候被架着的人多少会求饶出声,偏偏金九这个犟种在这时却咬紧牙关。

上官月衍看到左右两边黑甲卫持粗壮红棍和板凳走来,想也不想跑到帝君面前求情:"帝君,看在金大人为保金匣脊柱未好的份上网开一面吧。她若是被打瘫了,心疼的还是赵公子啊!"

"用得着你说!我打她两下怎么了!想求赵朔玉不赶紧把原来婚事退了,临了要走才提,这算什么!"

上官月衍多少能猜到金九心思,硬着头皮道:"或许是……金大人觉着他漂泊半生,好不容易回到这,不该让赵公子跟着她受苦?她,她毕竟十二岁就到您身边侍奉,情爱于她而言不如前途重要,她怕是这般想的才拖了这样久。若不是赵公子闹腾,她估计永远不会提。说到底,还是情人之间想让对方过得好,臣认为,这属人之常情……"

她大段话说完,雨中已开始行刑。

上官月衍听到棍杖混着砸入骨肉的闷响不由心惊,金九要是被打瘫了没人给她分担公事怎么办?!

也怪赵朔玉这般心急。

府门外重兵把守,仗着自己身手好妄想去金府,结果被逮住不说,又正好撞上都察院清查宫中官员有无涉足烟花柳巷,他从前做过清倌的事被有心人捅出,两相加在一块,怎么可能不出事。

上官月衍心中还在抱怨赵朔玉手段阴险,就听到头顶传来问话。

“金怀瑜和她原定夫郎感情究竟如何?”

那些官员调侃归调侃,终究没有多少清楚二人之间的状况。

上官月衍思虑半晌,据实回应。

大雨不断,将血色稀开。

朱红棍杖挥起又落下,水点溅在每人身上都仿佛笼了层雾蒙蒙的白光。

绯红官服紧贴身躯,行刑完毕,她再度被架起,塞进步辇。

上官月衍举伞行来传话:“明日你便离开沧衡城,休满一年方可回来。”

金九屁股疼得厉害,坐立不安,小脸发白问:“那赵朔玉呢?帝君是不是不同意?”

“等你处理完婚事再说。”上官月衍盯着她,认真道,“一定要处理好。两碗水,只能端起一碗,一辈子也只能喝这一碗。”

“我本来就只想……”金九说到一半,咽下接下来的话。

说再多,不如做出实际。

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但是……

还有件事。

“月衍,能不能帮我送件东西?”

金九目光恳切,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疼出的泪。

上官月衍拒绝的话到嘴边又止住。

若不是金九,自己父亲犯下那等大错,轻则流放,重则抄家。自己还能好好在这当官,是金九制止得当,间接帮了自己一把,未在危难之时落井下石。

送件东西而已,不要紧吧……

绣着梅花纹样的袋子沉甸甸的。从布满伤痕的匠人手中递出,由丫鬟转送,交到因练武长满老茧的手,再由这双手捧着经过层层宫门,递到侍从手里,再三检验无害后,最终,才放在赵朔玉面前。

距离事发已过一月有余。

连日大雨将瓦片淋地发亮。

金九被罚杖责。

赵朔玉则被幽禁宫中。

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来东西。

袋子解开,捧出黑檀嵌宝匣。

才看一眼,赵朔玉就已愣住。

这是件散发着香气又极其精致华贵的木匣,螺钿铺出梅花的形状,四个角嵌着蓝幽幽的宝石,珍珠围着边沿嵌成框,将寒梅图框在其中。华服下,指尖微微发颤,旋转着去看其他五个面,皆是不同的花。

找了许久都找不出能打开的地方,赵朔玉凭着对金九的了解,用指腹摸索盒身,终于,他摸到寒梅螺钿花上有块小小的凸起,肉眼看几乎看不出区别。

——是块比冬日雪花大不了多少的梅瓣。

指尖发力按下不过一刹,他听到里面传出轻轻的风震声。

很弱,很小。

如落叶,如碎雪。

他放轻动作打开盒子,一笔丹砂勾勒出形状,墨红蝶翼从蝶身向外晕开。哪怕寝内昏暗,他仍然能看到上面亮起的晶莹花粉,仿佛将水晶玛瑙碾磨成粉洒在上面,随意触碰都会扑簌簌落下。

赤红蝴蝶昂着头,蝶翼翕动,长长触须不断向外晃动,似在引人触碰。

赵朔玉屏息静气,试探伸手碰了碰。

它闻了闻他的气味,退后在盒子内趴下,将翅膀张开至极致,将自己平整放在黑檀木上,然后“呼”一声燃起火焰。

燃烧的突然,赵朔玉急忙去寻水浇灭,可赤蝶不过两息便已熄灭火焰,犹如彩漆木画印在第二格匣层。

“咔哒”,是机关松开的动静。

匣盒缓缓往后移去,露出最后一层暗纹黑缎。

金色环状映入眼中,圈住眼瞳,夺得所有目光。

赵朔玉缓缓拿起镯子,忽而想起曾在金铺时她答应给自己做个金镯。

但后来发生的事太多太密,在乐人坊停留时她或许已经开始给自己打制,直至近日才做出。

内圆外方的镯子并不如何轻,他望着上面守护四方神兽图样,眼睛渐渐发热,漫上水色。

用大拇指腹拨开外层,里面软刀倏然弹出。且不止软刀,随意拨开四方神兽,便是四种形态。任何一种都可以当武器使用。

“金怀瑜……”赵朔玉轻轻念出她的名字。

看到手镯内侧还有层拨片,却不知该如何打开。

摸索了快半刻钟,他终于找到窍门。

只听得轻如蜂虫的震荡声后,整个镯子自动复原初见时的模样,内圈金片缩入开启的小小陷口,露出凹面上的一小行字。

[愿朔玉风雨止,今后岑静无妄。]

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指间抚过那行字,蓦地掉下两点琉璃珠,砸入凹槽。

那行字在水色中无限放大,扎眼的金色成了利刃,凌迟他的胸口。

不是相思语,仅有平安话。

她甚至没有留下半点抚慰的信件。

时隔多月才兑现的金镯。

他软禁之前就已离去的人。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心绪如海潮浪涌。

他捏紧手镯,泪如雨下,想起这或许是她送的最后一件信物,赵朔玉终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突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赵朔玉捂着疼痛处,慢慢起身想去门外寻人。可刚走出五步不到,血色淋漓如雨,如笔尖甩下的朱砂,红得发暗。

他扶着榻柱,缓缓坐在地上,疼得发不出声音。

第93章 从沧衡城被赶回金家昼夜兼程依旧是用了快一个月。一路上趴马车板上

从沧衡城被赶回金家昼夜兼程依旧是用了快一个月。

一路上趴马车板上养伤,回到金家时已好了大半。

不出金九所料,她夺铺子之事被阴阳怪气了一通,才回来三日不到,明里暗里三拨人前来与她商量把铺子归还家中。

那铺子经由青环打理,如今铺上赤字变黑字,哪容得他们插手。

况且……

“你们借我名气开铺子,还不给我一间,过分了吧?”金九斜睨座位上坐着的七八个大男人,他们有几个捏着烟斗,烟丝在里面燃烧,弄得她屋子乌烟瘴气。

金九皱皱眉:“各位叔伯舅父,说过多少次,不要在我这吸食烟丸。”

话音刚落,她三伯立时拍桌:“小小年纪怎么跟长辈说话?我们爱在哪吸在哪吸食,进宫一趟你还摆上了。金鳞如今在这片地方名气比你还大,人家就没你这般不孝,夺了铺子还给我们甩脸子!说到底,你也就是仗着帝君的势头,如今你回家了,便是我们金家女。别在我们这摆官架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被赶出来的!”

二叔适时插话:“哎呀她三伯,不要动怒。小九伤势未好,脾气暴躁是正常的,哪个人身上带伤能舒坦呢。都别抽了,快快收起来。”

“是啊,伤势未好,带着伤出宫,弄得像是多有派头似的,就你祖母把你当作宝。”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阴阳怪气。

金九也不生气,掏出金银错腰牌放在桌子上。

他们拿这种事挤兑她,她就拿这事挤兑回去。

果然,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好奇打量那块腰牌上边的字。

二叔吸了口烟,探头过来,眯眼念出上方的字:“云台使者总督寻使……总、总督寻使……”

“总督寻使!”

“她升官了?!”

“怎么无人与我们说!”

……

窃窃私语声汇聚成河,在室内嗡嗡响成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是蜂房呢,怎么总响个不停。”金九缓缓收起腰牌,“噢,对了,我虽被揍了一顿,但没被革职,只是修养一年。各位叔伯舅父不会给我找麻烦吧?”

在这关口怎么敢?

这职位压下来当地县官都不敢惹。

刚刚出言不逊的三伯冷汗都下来了:“当、当然不会。”

金九点头起身:“嗯,不会就好,我还有事。澹兮虽在,但我父亲丧事还要麻烦各位,先说声谢谢。”

“不用,不用,一家人,应该的,应该的……”

他们说着毕恭毕敬的话,在金九路过时都不自觉起身,弯腰朝她行礼。

连日雨季,即使白昼,屋内依然点着灯烛。

黑漆檀木仅照亮中间长道。

各怀心思的长辈像宽胖的落地雕花灯架,夹道送别穿着丧服的金九。

直至屋中那道铅白走出门,他们才松了口气,凑在一起说话。

屋外等候金九过去处理事务的丫鬟也穿着丧服。

她压低声音交代接下来的事务安排。

“夫人说,澹兮公子还不能胜任夫郎事务,她在教着。八小姐和夫郎在操持丧事让你不用费心。晌午之前赌坊的人又来要债,说是欠了一千八百六十五两银,白纸黑字,老爷生前画押……”

金九皱眉听着,听到远外传来嘈杂喧闹走得愈发快。

丫鬟撑着伞,又在说着家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来到花园内,脚下卵石映照天光,白花花的跟鹌鹑蛋似的,缝隙间有苔藓生长,一不小心,脚下一滑。

“哎呀——”丫鬟惊叫。

金九忙伸手揽住她,顺手接过伞,忙问:“脚崴了吗?”

丫鬟惊魂未定,立即站好,摇头说:“没事,九小姐,还有些事沐春等会与您细说。拉拉杂杂一大堆也说不完,您先去处理赌坊的债务吧。夫人说,您性子吃软不吃硬,容易吃亏,委婉些行事,切勿仗着女官身份施压,小人暗中报复才最是暗箭难防。”

“知道了,我爹死了,她伤心吗?”金九回来三日,难得问了句她娘。

拨给她的贴身丫鬟沐春露出为难神色,映着头皮道:“当、当然是伤心的……怎么能不伤心呢。夫为天,夫死从子,咳……”

“噢,看来是不怎么伤心的。”金九一看就知她娘眼泪怕是都没掉过,不然沐春说的这么为难做什么。她接着道,“告诉她,少听那些迂腐话,什么夫死从子,从个屁的子。家中儿子哪个比得上我们这些女辈。告诉她,老娘现在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让她爱怎么活怎么活,不高兴了就直接甩脸子。”

沐春不好意思道:“是,九小姐,沐春等会原封不动告诉夫人……”

金九满意了,让沐春先走,她则继续走去门外处理她爹留下的债务。

在抵达金家的四日前,父亲在赌坊赌输了,被追债人追至河边,人家本意只是想让他还钱,没想到他为了面子,不想被家中族老教训,跳河想要躲避,结果被游来的船舫撞到,稀里糊涂的就死了。

死了也好。

作孽甚多,总给妻女带来麻烦。

死了她们倒是能松口气。

金九走出内院,跨过垂花门往前院走去。

黑瓦黑柱,墙角花圃凋零。明明是夏季雨水多,花草该繁茂的季节,屋里屋外却总透着股破败气息。

因着金铺连年亏损,入不敷出,沿廊梁上空不出人手清理,现已蒙上大堆蛛丝,偶有红豆似的蝥蛛拉着银丝垂下也只能视而不见。

金家颓势已显,若再不改变,分家的分家,各自劳碌,等到祖上积攒的钱财挥霍一空,那就只能去别人家忍气吞声做活做到死,要么就去街上要饭。

她走得极快,不多时便已来到前院门口。

丫鬟小厮见到她,哪怕知道她不喜被人跟着贴身伺候,也不得不凑上来,免得一会打起来,会因照顾不周被主家责罚。

金九原以为这时候仅有自己会来门口处理债务,没想到会在这看到自己表姐金鳞。

看了看门外,似是两拨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泾渭分明。

一边穿着蓑衣短打,手上只拿着油纸包。

一边只戴着破烂斗笠,拿着锄头镰刀,脚上还有泥。

“怎么回事?”金九刹住脚步,转头去问家里下人。

四五个丫鬟挤作一团,推出了个年纪大的,冒雨走到金九面前。

金九抬手将伞分她半边,催促道:“赶紧说,我还有事。”

那丫鬟也顾不得许多,把这几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个遍。

原是家中亏空,金鳞见填不上窟窿,又怕人饿死,将佃农从四成提到了五成,又从五成提到七成。

今年夏季多雨,佃农交不上租子,想求她们宽限些。

才刚回来三天,就三天。

父亲欠下一屁股债死了,追债人上门。

家里还一团乱,现下竟闹出加租至七成的事。

金九如果不是女官,还能赶紧把她们家分出来另过,这些烂摊子她睁只眼闭只眼就当作不知道。现在涉及到民生,她必须得出面管着。

但她没有直接抢金鳞的活,而是走到她姐夫身边让催债人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处理。

相隔十步之遥。

以檐下阶梯为界,表姐妹分站两边处理家中事务。

金鳞神色凝重,眼角余光看到金九到来,并未主动打招呼。

明明是从小认识,现在跟陌生人似的,谁都不理谁。

见她们如此生疏,下人们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金姐夫引着与妻子有五分相似的金九走到账房身边,让她去看那些欠条。

白纸黑字。

最新的一张墨迹未干。

上边写着已抵押金玉锁一枚,当铺当了十两金,仍欠百两银。

“拿我私印去钱庄,拿一千两白银过来。”金九将自己私印解下丢给姐夫,又喊了个口齿伶俐的小厮过来盘问催债人细节,若对不上就先不给,让当事人过来。

吩咐完这一切,她低头去看账房写字,不经意间,发现他记账的格式竟与赵朔玉一模一样。

思念霎时涌起,她盯着纸面愣愣出神。

笔尖蘸墨,蜿蜒曲折,停顿有度,在薄白纸张留下道道湿漉,规规矩矩的字迹从头写至尾,直至铺满整张纸。

握笔的手笔杆顿了顿,代表结束的墨点落下后放在笔架。

随着迈进走出一批人后,屋门关上。

安神熏香袅袅升起,屋外下起了雨,土腥气随雨丝吹入,带着潮气。

御医们站在外面,围在一处窃窃私语。

“……先天不足,心疾虽已治愈,但底子差。数十年流落在外,饥寒交迫,吃了不少苦,近些日子摸着是养回来了些……唉,心气郁结,情深不寿,瞧着有些癔症,不知道能不能养回来。”

“臣也看着像是留不住的,如今他身心俱疲,凤泉水对身弱有心疾的男子本就不宜,强行怀上……还是尽早打了吧,晚了月份大,光是撕裂也熬不过……”

床幔放下,看不清里面的人影。

但细碎说话声隐约传来,能大致推断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林清听到床榻上有些许动静,走进来掀开床幔看了看。

松绿色被褥下,人果然醒了,只是神色憔悴,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床顶的画。他似是没有完全清醒,只是觉得热了,褥子掀至一旁,右手虚虚放在平坦小腹上。

“等会帝君问起,你先别说起金怀瑜。”林清深谙帝君心思,小声嘱咐,“说你的苦楚,说你的不易,但是半个字都不要提起她,明白吗?”

赵朔玉望着他,却不回应。

“如果想离开这,你就听我的吧。”

宫里困住的有情人不止他一个,林清自己都无法逃脱,不如能帮就帮。

他能看出,赵朔玉对功名利禄没有兴趣,这样的人留在这也无用。

所有人都以为赵朔玉关进宫里后随着年深日久会和金九断了,留在沧衡城,安安稳稳做他的侯爷。

谁料赵朔玉居然破釜沉舟,饮下妖族凤泉水,怀上了孩子。

这件事做得过于隐蔽,竟谁都没有觉察。

这回,赵朔玉轻轻“嗯”了声。

轻地几乎听不到。

林清放下床幔,让至一边。

外头走进来一堆人,最后一个悄然关上了门。

左右屏退,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林清看了看帝君阴沉的脸色,清了清嗓子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他身后的人估计在气恼赵朔玉这般大胆,不计后果。

凤泉水全由男子意愿,若是不愿,无论如何也会吐出。

可赵朔玉怀上了,按刚刚御医说法,他体质寒凉虚弱,若不是他费尽心思,做出多次出格之举,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怀不上。

赵朔玉自知自己胆大妄为,想起刚刚林清的嘱咐,轻声说:“还有些疼。”

结果帝君直接出声:“把它打了。”

婴孩第三个月才入灵,不如早些打掉,免得月份大了一尸两命。

没想到帝君这么干脆,赵朔玉摸了摸腰侧衣料,思索道:“你我都是一个姓,赵曜,行行好,给我留个念想吧……我好不容易,才有了她的骨血。凤泉喝了快十筒才怀上的。她另有夫郎伴身侧,我就不能……有个她的东西吗?”

“你听听你像是想留它的语气吗?东西?那是孩子,不是你拿来威胁我的手段。你若真喜欢孩子,就不会让侍从把跑到你这的皇女送回去。”

半月前林清刻意从赵曜侍郎孩子里挑了个乖巧活泼的,想让赵朔玉解解闷,结果人家看也不看,直接打发了。

为着这事,林清时常发牢骚,赵曜都有从宫人口中听说。

被发现了……

赵朔玉闭上眼睛,干脆不说话。

打又打不得,罚又没法罚。

赵曜气得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怒道:“你在外边跟着金怀瑜有什么好?跟着她苦没吃够吗?现在在宫内谁都顺着你意,就非要去金家?”

“吃过的……”赵朔玉温声说,“亦苦过……”

“那你还……”

未说完,赵朔玉下一句话立时让屋内寂静地落针可闻。

“在榻上。”

过了良久。

摔碎杯盏声从屋内传出。

第94章 回金家第一日没见到金怀瑜。第三日也没见到……第七日,还是没

回金家第一日没见到金怀瑜。

第三日也没见到……

第七日,还是没见到……

澹兮压在一堆账簿里快疯了,每天睁眼闭眼就是处理他根本不擅长的事。小到院中仆从月银发放,大到田铺庄宅,都是算不过来的账目。他埋头处理这些事务,哪怕已经学了一个月仍然力不从心。

熬到第八日,金九处理好外头债务,夜里回来时已满身疲惫。

雨声残响,行过游廊。

周围已陷入黑暗,唯有一扇窗还透着昏黄。

窗门半遮半掩,隔着灯烛,二人对视。

金九望着夜里暗自垂泪也要写完出货簿的澹兮,终究还是心软了。

“去睡吧,我来写。”她抢过笔,挪坐到旁边空椅,二话不说拨算盘,记录出货账目是否对得上。

澹兮抹去眼角水色,倔强地拿起另外一支笔选了个简单点的簿册看。

一刻钟……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灯烛内松油渐低,用灯簪子拨了拨,让灯芯从油中起来些才能让火光照亮纸面。

今夜雨停,虫鸣声阵阵。

金九忍着昏睡,不经意间去看旁边的澹兮,他已经趴在账本上睡着。

麦色肌肤在灯下看起来与白日并无不同,小鹿似的黑眼睛已经闭上,纤长眼睫颤动,投下筅帚似的影子。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金九叹气,起身去拿氅衣给他披上。

以前总觉两个人在一起便是在一起,貌合神离也好,同床异梦也罢,她的家事不会麻烦他,他族中的事也不会劳累她。就这么看似在一起,却分开管理各自家事的生活也挺好。

后来发现,真正爱上一个人时是恨不得披星戴月赶回家中,处理完所有事情后再与对方腻腻歪歪呆在一块,舍不得他辛苦,舍不得他劳累。

她对澹兮完全没有赵朔玉的那种感情就算了……

现在她看到澹兮睡着,恨不得把他摇醒陪自己一块奋战到天明。

她也快困死了。

在外劳累好几日,家中账本怎么就越看越乱……

再一算,澹兮记混了。

“尽给我帮倒忙。”金九抱怨道,将桌上所有账目聚在自己面前重新审阅。

灯花爆燃,发出“噼啪”碎响。

下半夜又开始下雨,庄稼淹了,今年收成怕是不会太好,得让佃户先活下去。交租的事缓一缓,再把五成租降至三成,今年先只交一季。

她们这房把不必要的开支省去,能给底下人喘息空间大些。

如果其他房有眼色,有她们作表率,多多少少会收敛点。

还有金铺调货,普通货色少调,多送去精品。

有青环坐镇,按着上个月送来的账本,这个月加上先前做的金玉蝉,应该能获利六成……

再有今年家中仆从调度升降,该如何安排呢……

思虑间,笔下先行写下解决办法。

簿子换了一本接一本,昏黄渐渐淡去,影子变得稀薄。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金家有人声走动,金色滴漏内标尺上升。

梦中账本上的字句浮出,追着跑着把他抓住,然后层叠累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澹兮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昨夜竟是趴在桌上睡的。

浑身酸痛,脖子也僵硬得不行。

他疼得龇牙咧嘴坐起,身上披着的氅衣随着他的动作掉落。这才发现,自己对*面也睡着一个人。

此时此刻,澹兮想起二人儿时在学堂罚抄书册,晌午过后困得不行也是这般伏在桌案上睡着。

他不由想去触碰,却听到她喃喃梦呓:“阿玉,十玉……买糖水……”

伸出的手顿住,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脑门。

澹兮气得站起,把昨夜账本全部推到她面前。

放在中间的灯盏还有弱不可见的火苗,经由他这么一推,立时倒在桌面,燃起火焰。

金九被惊醒,不等清醒急忙扑熄。

当看到澹兮气红的双眼时,她头疼道:“你做什么……我刚刚才睡着一会……”

看到她熬了一夜神色憔悴,胸口积攒的郁气又变成心疼。

澹兮忍了忍,问她:“这堆账目,若让赵朔玉来,他几日能做完?!”

他非要看看二人差距在何处。

金九头疼地擦干松油,揉着太阳穴问:“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左右他不会来。”

“你就回答我!几日!”

金九烦了:“两日不到。”

金铺那堆真假内外账本赵朔玉都能解决,何况是现在这些琐碎的真账。

她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

摇摇晃晃起身,金九边说边整理桌上簿册:“你没事就去休息吧,晌午后我陪你去城中看看铺子。你不适合做这些,还是去做医师吧。这两日我抽空再去官府问问行医证考核,你准备准备去考,然后开药铺。你若有空自己也去问问,我先走了。”

“你去哪……”澹兮攥紧衣袖,紧紧盯着她问。

“给我父亲出殡。头七过了,再不埋就要烂了。你不用去,在这先歇着吧,我会去和母亲说。”金九说完,撑着疲惫身体走出屋子。

外边天色尚早,云层厚重,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

澹兮目送她远去,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桌上账册。

一晚上,她仅仅熬了一晚上,比他熬上八日都要强。

还有……

赵朔玉,两日不到的时间就能理完……

再快些,再上手些,其实和金九速度差不多。

澹兮终于觉出颓败滋味。

不止在办事能力,撇开这个,她真心喜欢的人……

不是他澹兮。

又过了几日。

丧事才结束不久,其他几家联合起来,借口说金九与澹兮婚事不能再拖,加上家中近日发生的事太多,以冲喜为名强行提上婚期。

外出办事的金九刚回来就看到家中白灯笼已被撤下,换上了红灯笼,除去排场简陋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人准备热孝期办喜事。

她怒气冲冲回家,却率先撞上金鳞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诶,这么忙?后日家主就要退位,宣布金器题目,你不会又有事吧?要不要我记下,然后告诉你考题?”

望着金鳞那张幸灾乐祸的脸,金九皮笑肉不笑道:“我会准时到,以手艺击败某个惯会投机取巧的人。有空在这等我,不如想想怎么填上账上窟窿。”

金鳞听她如此嚣张,面色立时冷了下来。

本要走过去的金九再次停下来,笑道:“噢,对了,我家今年佃租降至三成,只交一季。帝君赏赐的钱好多啊,不知我再买几亩地,有没有佃户愿意租我家的田……”

金鳞听出金九暗讽她人心不足蛇吞象,怒道:“金怀瑜!你这是破坏市价!谁家像你这般降这般多,届时别家找上门,大家都没得赚!”

“抱歉啊,我是官员。民生之事关乎天下是否太平,今年雨多,庄稼必定淹死不少,你若还是像以前那样,小心闹出人命,到那时我可不准备袒护你,要杀要罚全按律令,我再适时写上一本关于民间课间杂税甚多的折子,或许还能再往上升一升。还有……”金九倏然靠近,拨了下金鳞头上的金步摇,“少搞些小动作,你的蝉,被我融了。”

耳侧步摇叮铃作响。

金九的脸近在眼前,眼底两轮金棕如弯月,眼瞳中心墨点幽深,透着令人胆寒的肃杀。

金鳞不自觉后退,瞪大眼睛,弹指间便已冷静下来,她冷笑道:“嘁,既然被你发现,怎的不告发我?还是一家人,血脉至亲,你再想逃又能逃到哪去?我们注定要捆绑在一起。”

“是逃不过,但我比你豁得出去,毕竟我不挣那贤惠的名头。”金九掐了一把她的脸,恶劣笑笑,“你若再犯,可别怪我大庭广众下揭穿你。届时一块下大狱。”

说完,金九用力拂动步摇。

金鳞闭眼闪躲,坠尾珍珠打在脸上,火辣辣地像被扇了巴掌。再睁眼时,只看到金九离去的背影。

她气不过,喊道:“我可是你表姐!”

这死女人入宫后官职越坐越高,脾气也水涨船高,现下竟敢与她叫板。

贴身丫鬟连声哄劝也消不下金鳞的怒火,太气人了,简直目无伦法,见到她连声表姐都不喊。

金九听到她喊,压根没停下脚步的意思,转眼消失在游廊尽头。

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冰冷的金属气。

接连几日,金九不是在外奔走就是回家后处理澹兮做不了主的事,导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到。

她也不跟自己母亲和姐姐说,只一味扎在家事里,不让自己过于思念某人。

终于有一夜,澹兮考完医师工证后回来,看到仍在拨算盘的金九,心里架起的油锅终于倾倒,滚烫热油浇下,灼地五脏六腑都在疼。

门上左右喜字剪纸没有贴稳,大风刮过,卷落一张,飘到了屋檐外的水沟,被水浸透,仅剩右边还在门上。他抬头去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也被吹熄了一盏。

单喜。

单灯。

她不喜欢他。

亦从未爱过他。

能走到现在全靠青梅竹马攒下的情谊,若她以前没遇到赵朔玉,说不定会稀里糊涂和他过下去。但如今,她已认清她自己喜欢的是谁,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人,而他呢?

他真的非她不可吗?

还是真如她所说,不过是想找个轻快些的活法?

澹兮盯着头顶那盏灯笼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双眼又热又疼,忽听到她的声音响起。

“你在那站着做什么呢?”

金九坐在圆凳上歪着身子,一只手撑在柜子那,奇怪地望着他。

澹兮目光落回她身上,欲言又止,在看到她眼下青黑后终是说出口:“我们……谈谈吧。”

今夜乌云厚重,被风吹散些许,露出朦胧弯月,湿乎乎的,像是未干的画,在向外晕染。

影子被屋檐投下的阴影吞没,又在灯盏下被放出。

“想出宫?”

“想。”

高到看不到外头的宫墙,将头顶苍穹裁切成无数块规规矩矩的纸页。

半死不活的花草,连日大雨连个蜜蜂蜻蜓之类的飞虫都见不着。

木偶似的宫人,战战兢兢的回话,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除了那个阿世,每次说话都忒气人。

赵朔玉把他打发地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林清望着他,叹口气道:"这有什么不好?你若肯安心呆着,什么都会有。现在把自己弄得像个深闺怨夫,又有什么意思?"

"你有试过和喜欢的人一起去市集吗?我们会互相给对方买东西,藏着掖着到最后才拿出来,发现和对方买的一模一样。"

金九倏而亮起的双眼,和他心底溢出的暖流,无言的默契足够让他记很久很久。

"她会由着我做事,不论做成如何,她自有办法给我托底。永远站在我这边。"

明晃晃的偏爱,看着愚钝不聪明,实则心眼子多的跟蜂窝一样,却从不搞阴招,也从不用在他身上。

"她还会带我去好多地方,画舫、成衣铺、书肆……只要有空,她都会拉着我出门,我曾想过去西寇国看看他国风情,还未与她说过,但我知道,她必会处理好手头上的事情后,突然让我跟她走。"

"和她在一起,我才是自由的,才能感觉到……我还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许许多多的小事杂糅成大段回忆,林清越听越是心酸,他这辈子都不会拥有这样的时候,而赵朔玉就只差一招,若这步险棋走下去,很大概率帝君会松口。

"帝君已让手下去信探查金大人的私事,你再等等吧。"林清安慰他。

"等到什么时候?"

一日又一日,赵朔玉望着屋梁和窗外昏暗红墙,喃喃说着什么。

林清想起底下人传来的消息,一时语塞。

最新传回来的信件说是看到金家门口挂起了红灯笼,虽已撤下,但听说准备热孝冲喜。

金九若是扛不住,赵朔玉会在宫中等到老死都等不到她的消息。

忧思过度,已出现癔症的人还能等多久?

林清咬咬牙,小声与赵朔玉交代清楚,末了他又担心出人命,顺带出了个主意。

帝君之所以不用皇权镇压让二人在一起,怕也是考虑到会被人诟病替人夺妻,文官的嘴比刀子还尖利,戳着人脊梁骨骂时比凌迟还令人难以接受。

若各方都不想得罪,又不给帝君添麻烦,还能达到目的快速出宫打断金家那头的婚事,就只能兵行险招。

林清留下两句话便匆匆出了屋,他不大放心,折返回来找了侍从阿世,叮嘱道:"这两日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你们公子。"

阿世看看他,又看看亮着的屋子,行礼道:"是,卑职遵命。"

"一定、一定……"林清点点头,心神不宁出了殿门。

还未走远,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喊叫。

月色消失,大风刮灭灯烛,赵朔玉所处宫中乱成一片。

慌乱中,几名侍从被门槛绊倒,叫着喊着朝殿中之人冲去。

殿柱淌下可怖血水。

赵朔玉满脸是血,摸着冷硬柱面倒下,失去意识前,他好像闻到了宫外曾和金九路过花摊的味道。

那是许久没有闻到的味道。

冰冷的金器气息、花香、雨天,还有……

自由的味道。

第95章 竞选家主之位和退婚之事撞上了。金家上下皆未想到金九会在这个节骨

竞选家主之位和退婚之事撞上了。

金家上下皆未想到金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决定。

久未出面的家主在宣布完金九与金鳞的题目为"极",时限为半年之后,便让远道而来的巫蛊族嬢嬢们入屋商量两个孩子的事。

金鳞丝毫不关心金九退不退婚,她沉浸在题中思索如何解释"极"这个字。

顶端、最高处、达到尽头……

什么能达到尽头?

跪坐在旁的金九斜眼看她,语气凉凉:"别想了,家主意思很明确,拿出真本事做一个让你觉着金工最难最能达到顶峰的金器。"

她们金家很久没有出过能镇住所有金工匠人的作品了。

先前是金鳞用蝉妖做的金蝉名噪一时,但有人仿照她发布的金工机关图做不出来后已开始被怀疑她用作弊手段。恰逢金九出宫,嚣张地砸了金蝉,做了个太极样式的金玉蝉,这事才含含糊糊盖过去。

金鳞瞪她:"家主怎会如此肤浅!你别想诓骗我!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就想着使阴招,我不会上当的!"

她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娃娃脸,金九每次听金鳞说话都忍不住捏她脸,看她嘴捏成圆状还在横眉立目的模样像极了金鱼。

这次金九仍然没忍住,伸手掐金鳞的脸:"我说,你长得这么没脑子,心眼怎么比鬼还多?我现在没有以权压你就不错了,你爹娘都要给我七分颜面,你还敢对我这么嚣张?劝你还是识时务些,手艺差就给我好好呆着,让你表妹我拿了家主位好好养着你。"

金鳞被她流里流气的话气得直翻白眼,几次三番想把自己的脸从她手里拔出,发现无用后干脆坐直身子骂了她两句:"你目无伦法!简直混账!告诉你,别想让我放弃,你现在一家降租,导致我们几家受损,你倒是得了廉洁的好官声,我们可不愿陪你吃糠咽菜,这家主之位说什么我都要夺下!"

“夺,你夺,我绝不阻拦。不过你那金蝉做的是真丑啊,我砸了还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谢你什么!”

“谢我干干脆脆给你砸了,没让你被发现,名誉扫地。”

“就算被发现你奈我何!”

“没有金刚钻,你倒是敢揽瓷器活。不擅长机关法倒是敢违反律法!”

两表姐妹你来我往,说出的话愈发直白不加遮掩,听得人心惊肉跳。

有眼色的下人已经入屋请示家主意思。

结果就是两人都被赶去祠堂罚跪。

等到那边退婚事宜商定,金九才被允许从祠堂里出来。

行过游廊,走回主事厅,黑压压的全是人。

不单单是金家的,还有巫蛊族的,她们聚在一起商议,看起来还算平和。

隔着人群,她望向自己那寡言少语的母亲和性格内敛的姐姐从黑沉沉的屋内走出。

不等她说话,金九母亲金晟已穿过人海把婚书递到她面前,略有皱纹的脸上没带太多表情,只问她:"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你与澹兮,三岁见面,六岁便相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闹过哭过,却从未断过。若我没有记错,青梅竹马到现在,应有二十余年。你……当真想好了?"

人生有几个二十年?

从牙牙学语到如今立业,她们都在看着彼此长大。

处在中心的人无知无觉,只有长辈还记得她们最初少时模样。

两个混世魔王凑一块,去到哪就闹得哪鸡飞狗跳,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直到金九十二岁入宫,澹兮性子才收敛许多。

本以为是天赐姻缘,青马竹马,谁想最后仍是曲终人散。

"我想好了。"金九郑重接过婚书,坦荡道,"此次退婚虽是由澹兮开口,但错在于我。他赤诚仁爱,善良俊秀,是我配不上他。这二十年来,怀瑜感激他能陪到现在,可婚姻不是儿戏,靠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和感激之心就能去到下一个二十年。情分会耗尽,感激会磨灭,女儿不愿再耽误他,所以,我想好了。"

自家女儿能说出这番话是金晟从未想过的,她隐隐感觉到金九心里应是有个人,不然怎会有如此清醒的感悟?

想问,却是问不得。

金九自小个性独立,从不黏着谁,自入宫后,母女之间的情分似只剩血缘还连着。平日里书信往来也少,除去公事便是家事,甚少谈论心事。

现下大庭广众更是不能问。

金晟张了张嘴,终究是闭上了。

可在这时,澹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我也想好了。"澹兮走到金九身边,他眼睛还是红红的,第一次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尊夫人,请勿责怪金九。她心在远方,素有抱负,是个顶顶好的姑娘。是澹兮疏懒愚钝,实在不配做她的夫郎。夫人这几日的教诲澹兮都记在了心中,还望两家依旧能像从前,不因此事影响交情。"

他还从没用这种文绉绉的语气说话。

金九没忍住偷看一眼,却只看到他通红的眼尾。

"会的。"金晟叹了口气,"既然已经想好,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就不再多说了。左右以后我们比你们早走,生活要如何过,与谁过,你们想清楚就好。婚书已退,那就去官府提交文书吧。澹兮,听说你们以后也在此处开铺,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做不成亲家,可以做朋友。"

在场的人无不惋惜这段婚事,谁能料到竟会走到退婚的地步。

二十年前,两家定下婚事时二人还是下池塘抓鳖的年纪。

转眼间,好不容易等到金九出宫回金家,却是物是人非。

金家人将前来商议退婚的巫蛊族长辈送至门口,府外有几辆马车都已停稳。

嬢嬢们推拒金家挽留,搬出药铺开张离不了人的借口陆陆续续上了马车,不再多言。

长街尽头,銮铃声阵阵。相隔过远,无人在意。

澹兮站在阶梯下,看着手中厚厚一沓文书,禁不住想要落泪。

与她的二十年似乎都凝聚在这些纸张上,成为冰冷的过去。

他父母皆已故去,星阑远走高飞,现在连金九也不要他了。

澹兮强行忍着,压抑着,不去想以后形单影只无人陪伴。

或许,退完婚事,金九为了避嫌也不会再理自己,现在说的都是场面话……

"诶,澹兮!"正在这时,金九往前几步,下到台阶喊他名字。

在她身后,无数双眼睛看着她。

澹兮没有回头,尽管嬢嬢们都在小声提醒,可他就是不想回头。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红透的双眼。

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怯弱。

更不想回头看到她之后,会愈发舍不得的自己……

他如今清楚自己对金九并无多少爱意,更多的是儿时占有欲作祟。

自父母离世后他对家的企盼转到了金九身上,她热烈又狡黠,像只赤狐,似乎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他被吸引,将她当作新的目标好让自己过得不那么浑浑噩噩,他想要抓住她,潜意识里却知道她不是自己的归属。

一年接一年,他忘记了自己,跟在她身后走。

最后,走到这。

她松了手,他要自己过活,她不会再陪着他了。

金九见他要上马车,用尽全力喊:"我明日能去你那吃饭吗!"

一瞬间,有风拂过。

吹动眼睫,吹得眼泪忍不住落下。

"澹兮,我明日能去你家吃饭吗?"

"不想背书,不想做功课,你帮我做了吧~澹兮~澹兮~"

"完了,我把嬢嬢瓦罐弄坏了,怎么办!澹兮!什么?它本来就坏的?"

少时记忆因她一句话霎时涌现,他曾无数次听到她用这种声音喊他的名字,竭尽全力,不留余力。

金九看到他上了马车,惆怅地想这或许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青梅竹马真的要靠婚事维系吗?

不等她想得更坏,澹兮从马车里钻出,几步上前扑过来抱住了她。

长辈纷纷轻叫了声,但看金九神色并无为难,又止住了想要阻拦的念头。

罢了罢了,就当没看到吧。

毕竟二十多年情谊,两小无猜,总不能真因婚事形同陌路。

“我还真当你以后不理我了。”金九松了口气,同样抱紧他,埋怨道,“你哭什么呢?退个婚而已,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不行的话你去沧衡城也开一间。”

“你嫌我脑袋只长了一个?你不是通过星阑说你的上司告诉我们巫蛊族要藏好,小心些活着吗?我没你心眼子多,到时候被抓了你肯定不管我。”澹兮气得直接将眼泪抹在她衣服上,又道,“我去递交退婚书,你等会是不是要跟那个姓赵的报喜了?我告诉你,你别想让我来喝你们的喜酒,更别想要我掏礼金。我要诅咒你这混账儿孙满堂,各个都比我们小时候难带十倍!”

倒也不必如此恶毒……

金九无奈:“管你管你,只要不闹出命案我都管着你。不过……我以后还能带着人找你看病吧?”

“……带人?带什么人?你有赵朔玉了还想找小倌?”澹兮想歪,不由惊诧于她的冷心冷肺,“你真没打算要他?”

相距甚远。

二人之间又有头发衣物隔着,周围还都是丫鬟小厮,实在看不大清。

马车内传来问话:“然后呢?她怎么回答?”

“……公子,看不太清楚,好像在说什么一年、去信不回、看意思什么的。”阿世眯着眼睛往那边看,细细去读唇语,“然后那位公子说,我们的婚约,明日就能……午饭一起吃……”

车厢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公子,还过去吗?”

这情况过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他没答话,阿世硬着头皮又读了几句,发现那堆人里有个衣着富贵的妇人在朝这边望,似是觉察他们这队人停在街尾有些久了。

车内,额头绑着白纱的赵朔玉静默许久。

脑袋自从撞过柱子后,只要思虑过度就会发疼。

他摸索着去拿铜镜,眼中光彩全无,竟如瞽者般看不到东西。

阿世听到动静,试探着问:“公子,需要帮忙吗?”

赵朔玉抿唇,思来想去,问道:“你带我去的胭脂铺……她们,化的妆容当真好看?”

阿世:“……”

他就没见过身携上谕还要担心人家会不会觉着不喜,快马加急不顾伤势,临了要见面,在胭脂铺里磨磨蹭蹭半个时辰又是换衣服又是卷头发……

按照阿世的想法,直接拿出诏书逼金九退婚,赵朔玉直接踏入金家大门不就好了?磨磨唧唧的,别到时候人家孩子都生了两个他们家这位公子还在想要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认亲,她会不会不喜。

不喜?

不喜什么?

有权有势,直接用啊!

阿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掀开马车车帘仔仔细细看了遍,用自己不太多的墨水夸赞道:“公子真是姿容甚美秀外慧中一见倾心二见倾国,小的从未见过您这样的绝世美男,绝对可以迷倒金姑娘!”

赵朔玉沉默良久,这才开口:“带我回胭脂铺卸掉重新化。”

“……为什么?”

“你连朱砂红和丹枫红都分不清,今日却如此夸赞,那些小娘子手艺怕是……有碍观瞻。”

“……”阿世当做没听到,放下车帘喊了声,“公子,坐好了!”

赵朔玉猝不及防被晃了下,好在车内到处都铺了软垫,倒是不疼。

他有些急,眼盲后处处受人掣肘,尤其是这个阿世,总是不听话。

听到远处说话声越来越近,赵朔玉喝道:“立刻停下!我不能这么去见她!”

“公子,您再不去见,真要晚了。刚刚没与您说,她俩现在姿势是抱着呢,难舍难分的就差嘴皮子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