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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已经跟账房说了,你上任,前两月按前掌柜的月钱给,之后双倍,每年按铺中经营提升月钱,分红绝不会少了你,跟我办事,你只需听从我吩咐。若有其他人……"她故意留了个话头。

这个其他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那些本家亲戚。

她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平白无故夺了他们一间金铺绝对是要撺掇她父母说上些话。

她现下之所以敢先斩后奏,全是因为她有底气压下这些个破事。

青环站在金九背后,微微一礼:"青环只听姑娘吩咐,姑娘不亲自吩咐,青环不敢擅自做主,哪怕是青环爹娘也不能让我做出违背主子的事。若是闹将起来,青环只好去官府拿些前掌柜口供,顺带留个底,让姑娘回来后进行裁夺。"

这么利落?

金九站在木梯口处回头看她,惊讶过后嘴角不由勾起笑意。

这脾气,她喜欢。

收回目光,金九丢下一句:"好好干,未来或许不止一家铺子。"

不止一家?

青环不由抬头望去,只看到金九沿着梯子走下的背影,还有底下匆忙的脚步声。

丫鬟说话声响起:"九姑娘,宋郎君说要走,屋子都收拾好了。我、我要去再收拾一遍吗?"

"什么?!"

第56章 他行李不多,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巫药,其他衣衫暗器之类的杂物一个包袱就

他行李不多,最重要的也不过是巫药,其他衣衫暗器之类的杂物一个包袱就能装走。

贵重物品在下山后尽数在奉远镖局那寄回了三斛城老宅。

走的干脆利落、轻轻松松。

打开屋门往里看,甚至连被子什么的都叠好了。

金九被他磨得没了脾气,两次他说要走,两次都是她不过语气冷了些,没有平日里那么热络而已。

何况,她只是怀疑他怀疑了一瞬,查完发现他并未与可疑人员勾连,正打算晚点认个错哄一会,这事就算过去了。

放别人那顶多不开心个几日,他倒好,揣起行李就走。

"姑娘……"丫鬟从门口探进身来,小心翼翼道,"伙计说,他去了城西那家客栈。"

金九面色不虞:"他怎么不去离我们铺子近的那家?"

不是闹脾气吗,怎么乖乖听话去了城西?

"去过了,刚进门就有登徒子问他能不能一起睡觉。"

"……"

男人长得好看果然也是有风险的。

金九想起自己走开时似是打落了他的帷帽,那他应是遮着面纱。

这人似乎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又时常会躲着她的目光,约莫是在勾栏呆久了,格外注重容貌,有一点瑕疵都不行。

"唉……"金九忍不住叹气,在池塘他握住匕首也不知有没有弄伤。如今事多,她实在没心情去哄他,"让人备些伤药给他,每日吃食照例送过去。等他心情好些再与他说,我有事想问他,看他能不能回来。"

"……九姑娘,宋郎君走时留了话来着。"

"什么?"

"有心人自会留意,无心人稀里糊涂。生于沧衡,勾栏出身,一瞬千里,焉能不知。"丫鬟挠挠头,继续道,"他还说,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铺中情况,还有您的事。"

金九在心中念了一遍,咂摸过味来。

好家伙,这是在暗骂自己是个糊涂又粗心的。

她从未问过他出身来路,现在倒是知道了。

出生沧衡,四个字已经足够大致知道他前半生是如何跌宕。

作为能屹立百年的城池,诞生不少世家大族,帝君就是从此城出生。

几十年前六界并未像如今划分地如此清晰,更别提制定律法约束,四周不同族群正在争抢地盘时,沧衡城周围是最为稳定的。

能在此住下的人家大多家境富裕,结合宋十玉平日行为举动,还有说话方式,应是哪家没落的公子,不知为何进了金玉楼卖唱。

他总算肯与自己透露些许从前,结果是离开时留下的话。

金九更想叹气了,他在沧衡长大,在勾栏当过清倌,人多眼杂地方,瞅着人脸色过活。在外看着端庄冷淡,心思细腻柔和,又跟在自己身边,屡次碰到自己在查,自然而然能猜到。

可当时上官月衍刚走,她警惕心正强,撞上这出,下意识防备起来,又伤了他的心。

这可如何是好?

她没什么哄男人的经验,只知道怎么哄小倌。

给些财物就能看到他们笑得合不拢嘴,总不能对宋十玉也这样?

何况,他其实不缺钱。

罢了,忙完这阵再说吧。

思索间,时日过得飞快。

转眼间就已来到月底。

春日寒凉在二十四节气当中的雨水过后悄然消泯,潮湿温暖的气息从地底升起,迎面吹来的风逐渐干燥,她们需在惊蛰到来前上路。

金甲得知二人吵架后翻了个大白眼,每日城西金铺两地奔波,偶尔还要当她们的传话筒。

第一次,是金九买了些鲛珠粉给宋十玉,他没收,退回来了,什么话都不带。

第二次,仍是金九,送了他喜爱的糖水,让他不喝就倒掉,那是当地有名糖水铺子里的招牌,售价一两一碗,宋十玉到底没舍得浪费粮食,喝了。

第三次,还是金九,送过去一根石榴红发带,尾部有火燎过的痕迹。

"她说她很喜欢这根发带,做活的时候不小心烧着了,问你能不能替她补补,若是补不了,可以买条新的给她吗。"金甲面无表情,将发带放在昨日做好的策论上递给他。

结果宋十玉把她策论搁置,倒是看起那无关紧要的发带。

金甲拳头都硬了,她真是看不惯这二人磨磨唧唧。金九要真喜欢他,就赶紧去退婚,把宋十玉纳进门。

那样的话……

她幸灾乐祸地想,金九家主之位也别想要了。

金家要脸面,绝对会以死相逼让她退婚。

她哥澹兮呢?性子本来就烈,一不小心吊死在金家门口也说不准。

金甲还在想着金九若纳宋十玉进门会如何鸡飞狗跳,在她对面的宋十玉正用指腹摩挲着发带。

石榴红色带尾有黑棕色蔓延,本以为是丝织物燃烧的颜色,仔细看去,还有血迹干涸的痕迹。他拿近几寸闻了闻,除去皂胰香和火燎的糊味,就剩他所熟悉的血腥气。

"她……受伤了吗?"宋十玉嗓音干涩,握着发带低声问。

他多日未与她见面,不知她近况,生怕看到她,被她哄了两句灌下迷魂汤,又巴巴地跑回去。

白昼风和时,克制着偶尔想她。

夜深人静时,睡梦中全是她。

直至今日,宋十玉才知想要彻底断开有多难。

就如手中这根十文钱的红发带,他不愿看到它上面沾着她的血,只要想到她会受伤,他这颗心便控制不住坠落,仿佛泡在盐醋中腌渍的酸果子,酸得发苦。

他不太会照顾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呢?

金甲看他蹙起眉头,眼中俱是心疼,忍住阴阳怪气的冲动,却仍是止不住发怪的语调:"这就心疼上了?都烧着发带哪能没事,燎了好大一块皮呢。"

宋十玉一惊,慌慌张张站起要走,金甲直接拦住他,讥讽道:"我说你是不是太嚣张了,我还在这呢。她没事,只是手臂被金块砸了下。做金工的匠人很少手上不带烫伤的,你现在心疼也没用,疤是留下了。"

“几天前的事?她有擦药吗?”他没有理会金甲话中带刺,略带急切地问。

“不知道,快到要出发的时间了。她成日呆在金工房赶工,今日倒是出来了,你要有兴趣就去看看她做出来的东西。”

金家从金九出宫那刻就开始造势。

从出金模能看出大致雏形,再到现在,铺子外的人每日都在增多。

只是她们大多时候在内院行动,并不知外头情况如何。

连宋十玉也未曾多加关注,他只关心账上的数字是否从赤字变黑字。

听到金九总算从金工房出来,宋十玉点头应好,转头却进了屋中,半天没见人出来。

金甲等的不耐烦,站在门口往里探,看到他竟在敷粉那刻差点没骂人。

连她哥都没这么精致过!

帝君登基后,这帮子男人怎的都如此在意起自己容貌?

她催了两句,宋十玉不说快些,只让她念策论给他听。

没了办法,金甲只能站在门边中气十足地念,她边念他边说哪要改。

城西客栈这还有些许书卷气。

城中最为繁华的大街便只剩金火气。

金满玉金阁门前挤满了人,各色华服中,有不少是刚从工坊里出来的同行,他们穿着粗布麻衣格外显眼,因来晚了,只能围在外头翘首以盼。

被踩塌的门槛分隔出两方世界。

买不起的站在门外捧个人场,买得起的坐在铺内享受瓜果熏香,等着刚从宫中退出的匠人捧出新作。

窃窃私语声、环佩叮当声、滚玉手球声等等杂音如绵绵细雨响起,构筑成涟漪不断的水潭,在金铺内回响。

等了许久,才听到金石之声响起,宛如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溅起无数碎珠。霎时,整间铺子都安静下来。

贵人们不说话,铺子外的人也慢慢停止了说话声。

一对人影从门外人群中挤入,伙计正要去阻拦,看到是她们,伸出去的手立时调转方向,将两人迎向角落处空出的座位。

金甲带着宋十玉坐下后,发现铺内比起从前通亮不少,甚至有零星碎光会在风起时闪过。她抬头去看头顶琉璃灯盏,这才发现这灯盏比起从前无增无减,使得整间铺子亮堂的诀窍实际上是屋顶左右两侧各开了两个圆形窗洞,配合水晶反射至中间灯盏上向外发散,又能省钱又能把铺内货物照得清晰好看。

她还未来得及问旁边宋十玉怎么懂得这么多,连筑造方面都有涉猎,就听到远处传来清脆的珠玉相撞声。

一双略粗糙的双手掀开珠帘,丫鬟伙计从中鱼贯而出,用人墙辟出一条道。身着鹅黄衣裳的青环手捧用绸布覆盖的托盘从昏暗长廊中徐徐走出,身姿笔挺,面上庄重却不怯懦。

她每走一步,身上便传来“叮铃”脆响,好似雨点穿击铜铃,清脆却有力。

贵女们有喜爱这声响的,不禁用目光打量青环身上的装饰,心中暗暗记下,等过会问问铺中伙计有无此类售卖。

而有掌家实权的人目光却在青环这个人身上,金满玉金阁换了掌柜,常来金铺中的老主顾皆知晓*是怎么回事,此刻都在观察这上任的女掌柜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金九特意提拔。

形形色色的视线若有似无落下,挑剔的目光从发间珠钗至衣着。

最显眼的莫过于她腰间那能发出声响的佩铃,此刻里面正燃烧香丸,却未见有灰烬掉出,反倒沾染衣袖,拂动声响。

“欢迎各位主顾光临金满玉金阁。”青环开场,不卑不亢,姿态舒展大气,仿佛早已习惯这场合。

只有金九知道,青环昨夜为这事紧张得一宿没睡。

今日她站在无人注意的暗处,暗自替青环捏了把汗。

“……今日下帖请各位过来,不论是同行还是主顾,也不论是否买卖,九姑娘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大家品鉴手艺好坏。众所周知,我们九姑娘入宫后由金家三姑娘接手。都说北有怀瑜南有鳞,哪怕是一家亦有手艺好坏之分。无有竞争,便无有提升,九姑娘今日便在此应战。”

说完,青环揭开了红布。

三只蝉,三片叶,皆在桌上。

只是原先金鳞做的那只由妖族法器重映出原貌,看似真实,实际并不存在。

蝉鸣声响起,金鳞做的金蝉栩栩如生,不断发出似真似假的蝉鸣。

而金九做的那两只,外观上虽比金鳞做的精细好看许多,却无甚稀奇。

它们一个是由金做,一个由玉雕琢,不会发声亦不会动,完完全全就是个死物。

“做的什么玩意?好意思拿出来?”嫌弃的熟悉嗓音从二层传下。

众人不约而同往声音来源处望去,就看到了赵见知和那日见过的女子。甚至,在他身后,上官月衍悄然出现,不动声色捕捉到了隐藏于暗处,金九的视线。

第57章 他怎么来了?金九皱眉,总不能是又来问她金匣在何处。铺内

他怎么来了?

金九皱眉,总不能是又来问她金匣在何处。

铺内并不热,甚至稍冷,可他还在摇着扇,穿着单薄衣衫,依旧是那副假意风流模样。在他身旁那名女子,已褪下家常衣物,穿上了与城中富贵女子一般无二的精致华服。

短短一段时间未见,怎的这么快改头换面?

金九想起宋十玉与自己透露的,难道那女子真会金玉鸣?

她在暗处思索,铺内已如开水锅般热闹。

随着赵见知那句话开头,连其他人都忍不住开腔。

"除去外壳变得更像蝉虫,到底是不如金鳞做的有趣味。掌柜的,你自己看看,你家九姑娘做的这两只,可比得上会动会发声的?"

"就是啊,我当九姑娘技艺精湛到天下独一份,结果今日来实在太失望了。光表面做得再像又有何用,还是不如金鳞做的灵动。"

"走了走了,什么玩意浪费我时间。在宫里呆久,还以为会跟从前一样做些新奇玩意出来呢。"

……

这样的声音不胜枚举。

听得外头金工匠汗流浃背。

富贵人家说的话何尝不是普通百姓的心声呢?

哪怕买不起,但被精巧之物养刁的眼睛在这特殊时总会拔高几分。

如今金器行业已被金九带着做出各种花活,不单单是外观,如今光是一个普通戒指都能有两种玩法,加了钱可以变璎珞或手钏。

有金鳞的金蝉在前,她们怎可能接受金九现下这种不能动又不会发声的死物摆件?

赵见知见周围有人起身要走,摇摇头,嘲讽道:"掌柜的,你这玩意多少钱?我勉勉强强收下,免得让你们家九姑娘第一次出宫就做出这种东西,不好向家里交差。"

青环抬头看他,目光里俱是镇定的平静。

她没有急着出声安抚众人,更没有阻拦屋外开始记名投票给金鳞的金工匠们。

在场面闹得即将愈发难看时,赵见知抬了抬下巴,对旁边女子说:"阿经,去问问那两个玩意多少钱,我要了。"

阿经点头说好,刚起身,就听到悠扬笛声从下方传来。

金满玉金阁请了个乐师,谁都没有注意。

随着第一声尖锐拉回众人注意力,青环接过丫鬟递来的一杯清水。

她举起那杯水,朝四周矮身,示意让众人看过来,慢慢悠悠确认她们都看到后踏着曲声朝中间放置金玉蝉虫的方向走去。

金铺内陈设皆被撤去,平日用来售卖普通金货的矮架空出好大一块地。此刻众人呈环状包围,她们不明所以,跟着青环动作将目光聚焦于中心。

宋十玉悄然站起,想看清楚些金九做的金器究竟有什么特别。

偏生此时与他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连坐在前排的人都站了起来,翘首以盼。

前面的人已站起挡住大部分视线,后方的人为了能看到也纷纷站起,跟山林中的笋尖似的林立。这番动作苦了外头的同行与百姓,他们不得已,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占据高位往里张望。

青环深呼吸一口气,刚从冰窖取出的冷水在琉璃杯盏上结出薄薄冷雾,她对准金蝉背部之间的空隙倾倒下晶莹清水,清浅白雾缭绕,不过片刻尽数消散。

等了会,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金九站在角落暗暗捏把汗,不会真出毛病了吧!?

她做得太急,粗略调试内部机关,确定并无异物堵住后就拿了出来。

先前在做的时候试过两三回,都没有问题,这回怎么不动?

金九脑中开始回想杠杆机关和金重调配究竟哪出现了问题,难道是腹中金杯过轻,挑不动机关?

青环也在心中直打鼓,眼看杯中水已经被她倒完,金蝉却是一动不动。她想去看金九用眼神问问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刚拿过来时碰歪了什么?但青环忍住了,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倒完一整杯水。

当最后一滴水溅到蝉虫背上,流经金片渗入内部,仍旧是一动不动。

等了半息,赵见知不耐烦摇了摇扇子:"作甚这么多哗众取宠的事,把我们叫过来是让我们看你们清洗……"

话音未落,叮咚金鸣掺入笛曲中,众人没有发觉,直到最大的金蝉抬起前爪,张开双翼,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金铺内只余下曲调欢快的笛声,还有金蝉发出的动静。

无数双眼睛盯着大金蝉往前慢慢悠悠行走,逐渐爬到另外一片叶子上,顶住小玉蝉,推着它往前走去。众人这才发觉,晶莹剔透的玉蝉内有水色晃荡,顶级雪花棉冰山翠内看不出任何机关痕迹,离近了才能看到那快融进水色中的异样玉色。

两片金玉叶呈圆状嵌合,蕴含着太极阴阳,一大一小,一金一银,或是分开,或是闭合,沿着玉叶中的清水在其中慢条斯理地爬行。不仅可以动,连翅膀都开始变色。

用了西寇国烧琉璃技法的金九得意望着众人眼中震惊的光芒,成就感在这刻达到顶峰,恨不得冲上去举起金蝉问上那句话。

吾与金鳞孰技艺高卓?

金甲身量矮,望见一向冷淡的宋十玉竟露出惊愕神情,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她踩上椅子去看,恰好看到金蝉立起双翼,金色迅速褪去,展现两副透明翅膜,极细极细的金边框着鼓起的透亮,远看像用工笔画描摹那般,看似单薄,却支撑地起这份重量。

"何等鬼斧神工啊!"金铺外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在这不大的地方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金九觉着这声苍老的声音有些熟悉,不由踏出暗处往外看去,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瞳孔猛地一缩,急忙招手让伙计把人迎进来。

老者须发皆白,被工匠们恭敬地搀扶进门,素色长袍,随处可见的木棍,衣着朴素简单,头上更是只用发灰的朱红布条绑起,与这处华衣云集的地方明显不同。

但那些富贵人家看到他第二眼便立刻起身,低头行礼。

金甲不认识他是谁,迷茫去看周围,想去问宋十玉,转头一看,他又戴上了面纱。

这家伙怎么回事?敷粉敷了一炷香不就想让金九见着吗?

她看看楼上的赵见知,幸灾乐祸道:"你不会这辈子只要见着赵见知就不出面吧?"

怕什么呢,冲上去把赵见知打一顿他不就这辈子都不用躲藏了?

宋十玉看她一眼,并不答话,只说:"那有可能是你童试的出题者。"

也是曾上过他们家门的熟人,但这么些年过去,那位老者怕是已经不认得自己。

金甲愣住,她虽不明白官场,但知道能给她出考题的必定是大官。

她忙把注意力拉回,认真去看那名老者。

"上个月就听到你到这了,不好打扰,只等你做出金器才来看两眼。"老者欣赏的目光落在金九身上,"没想到,在宫中未见着的工艺在此能看到,你的技法,又精进了。你祖母若还活着,一定很欣慰,她培养出了个好苗子。"

当年金器技法都是传男不传女,后金家祖母招赘,率先打破世俗目光,硬逼着自己赘婿将技法教给底下儿女。一代传一代,在金家祖母死后金家祖父本想恢复传男不传女,结果金九被帝君看中,召入宫中,此后再无人提过这条规矩。

金九忙端肃面容,规规矩矩行了个官礼:"李太师。不知您会来,未给您留座位,实在是怀瑜失礼……"

"行了,别说客套话了,你祖母与我说过,你就不是个正经性子。"李太师笑着摸了摸山羊胡,"有这功夫,不如跟大家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就是有些难。"金九挠挠头。

正当众人以为她只是推辞,并不想告知众人机关是如何做到的时候,她吩咐丫鬟去取来了图纸。

当那张发黄稿纸徐徐展开,削成细笔的木炭留下了她日夜思考过的痕迹。从如何构思到制作出来,虽跳脱,却是每一步都有迹可循。只是机关又多又复杂,不懂的人很难听懂,懂的人也得花上些时间跟上她的思路。

于是场面寂静,众人眼神里或多或少皆混着迷茫。

只有那一道目光,灼灼生辉。

宋十玉从未想过会有人能将金器做到这种地步,不用依靠法术,也不用依靠任何外力,仅靠一杯水就能推动。

在她手下,机关与金器,融合到极致。

宋十玉跟在她身边这些时日,从未想过她竟考量如此多,金重把握、机关衔接、制作巧思,皆是由她一人制作。

他只是望着她,就知道,她当真在践行自己所说过的。

要当史书上第一位金工女匠。

史官不会写她是谁的妻,谁的母亲,只会一笔带过她的夫郎,金某氏。

她是完完全全的她自己,不再成为谁的附庸。

想到这,宋十玉不由感到心跳加快,似是窥见历史长河中唯一金色星斗。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金九讲解完机关后下意识望了过去。

看到是宋十玉,金九愣了愣,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将这片天地留给青环继续发挥。她则和李太师出了门,一时半会看样子是不打算回来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十玉确信她看到了自己。

可是这样不理人还是第一次……

他抿抿唇,半敛下眸,掩下无数心绪。

她应是不愿如何理会自己。

送发带过来,只是她真的喜欢,想要修补一番吧。

若她的顶头上司不是上官月衍,他也不会……

突然要主动寻个由头离开她。

宋十玉望向窗外,目光紧紧追随着人群当中某个身影。

一直在盯着赵见知的上官月衍眼角余光扫至楼下,本是下意识用目光巡视全场,结果在扫到某处时,有种莫名的直觉将她视线拉到窗边。

上官月衍不禁看过去,盯着那道人影看了半晌才发现,那是宋十玉。

可是,不对……

他这样带了面纱后上半张脸好熟悉……

似乎在哪见过。

第58章 像谁呢?总觉着,有几分像帝君?上官月衍摸着下巴细细思索

像谁呢?

总觉着,有几分像帝君?

上官月衍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别说,蒙着脸时眼神有几分相似,若是再锋利些,威严些……

“你等会过去听听,金怀瑜做出来的金器会说些什么……”

面前赵见知张开折扇,对旁边华服女子小声吩咐。

他再小声,上官月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这女子能听金玉鸣。金九那边未曾上报,也不知面前这两人掌握了多少线索。

耳边红宝石坠子闪动,亮晶晶的光正好落在侧头应是的阿经眼中。

一颤一闪,细光如沙。

阿经不经意间回头望去,顿时被对方舒懒俊俏的面容吸引。

上官月衍今日着的男装,却未束胸,依稀能看出些女子身形。她见前方阿经回头看自己,挑眉对她笑笑。

兼具雄雌之美的气质立时让阿经红了脸,她转过头去再不肯理会。

上官月衍盯着女子背影,心想难不成这次又要依靠出卖美色完成任务?

她决定在赵见知与这叫阿经的女子分开时试一试。

正琢磨着要如何做,底下不知是谁开始嚷嚷着要买下金玉蝉。

在被青环告知新金器做出来前一个月不卖后,那人不满道:"有生意还不做?怎么,你家九姑娘入宫一趟还高贵了?我可是听说她是犯了错被放出宫的。"

"阁下莫不是想强买强卖?"青环未及出声,反倒是宋十玉先说话,"明眼人皆知此物难做且来之不易,机关巧思属上乘。她若真想卖钱怕是送不到我等面前,多留一个月又如何?令同行鉴赏学艺,让贵客多赏析思虑。凭着一时冲动买下,心血来潮过后又丢入库房岂不可惜?"

他起先说的强硬,后解释地委婉,又给对方留了面子,周围人纷纷赞同地点点头。

可那人偏生不识好歹,看了眼宋十玉坐的座位竟在窗边角落,冷哼一声:"做出来的东西不就是拿来卖的,什么技艺高超多留一个月鉴赏,通通都是废话,不就是想卖高价的手段?"

人群中有金匠发声:"以往九姑娘做出来的东西都会留足一个月供我们这些人鉴赏,她若不留,我们没办法学。"

"就是,你们有钱人拥有的好东西太多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多看两眼怎么了!"又不知谁喊了声。

楼上赵见知听到底下争吵,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盯着窗边的宋十玉。

奇了怪了,那小子怎的这般眼熟?

宋十玉在的位置较刁钻,有琉璃灯遮挡,赵见知侧过身子去看,眉头越皱越深。

墨发披垂,长眉柳目,哪怕面纱遮挡,光是高挺的鼻亦能看出这人是好看的。

穿着很是素净,却有配饰,看起来精致端雅。

像谁呢……

怎么感觉大红大紫的颜色更配他?

这个念头一出,赵见知立即起身,喊道:"宋十玉!"

他声音很大,却没压过另一人叫价,是以没多少人看过来,除了听到自己名字的人。

宋十玉不过是微微抬头便马上止住,如此细微的动静当然逃不过赵见知的眼,他用力摇扇,快气疯了。

找了这么久,从沧衡城一路顺带找到这,画舫勾栏全都去过。原以为宋十玉过惯锦衣华服的日子很快会受不住贫苦,干回老本行。结果金匣子的线索收集地差不多,偏偏他心心念念的宋十玉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上官月衍最擅长浑水摸鱼,眼看局面在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她赶紧再添上把火:"喂!前面的你要是出不起价就别挡着!掌柜的!我也要,出价四百五十金!"

赵见知狠狠瞪上官月衍一眼,竟是半点不识得她,骂道:"死穷鬼,四百五十金都给你叫上了!我出六百金!你,阿经,替我看着场子,务必将那玩意弄到手里!"

说完,他盯着也在移动的宋十玉,往楼下奔去。

跟着他的仆从长随急忙替他开路,有机灵的,已经追去楼下宋十玉方向。

"那是不是觊觎你美貌的人?"金甲已经从椅子上下来,幸灾乐祸道,"哎呀呀,今个打扮得漂亮,结果金怀瑜不为所动,蝗虫闻味而至~"

"……"宋十玉看她一眼,眼神有些凉。

他看了看周围,除了人就是人,有些是金铺熟客,他不好推搡。

宋十玉目光向楼上赵见知扫去,温声对窗外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看他态度客气,勉强往后退了退,他便撑着窗出去了。

很快,那抹浅色便消失在人群中。

赵见知死死盯着外面流动的人,当即道:"抓到他,赏金百两!"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他就算自己不用,凭宋十玉的容貌送到别人府上还怕得不到个有实权的官位?

赏金百两一出,他身边仆从眼睛都亮了,叫着喊着出了铺子。

赵见知恨恨地想,宋十玉怕是一直在金九身边,不然刚刚怎会替她说话?

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人,到头来跟别人从良了。

想到金九那样貌平凡的人竟能让宋十玉青睐有加,又想到自己还得花钱买金九的东西让阿经去寻金匣子线索,这无名火是冒个不停。

若不是刚刚看到李太师,惊觉金九在宫中深耕多年,不论去哪或许都有人脉,赵见知现下非掀了这金铺。

怎会有人有如此昌盛的狗屎运?

赵见知忌恨得双眼发红,却又奈何不得。

铺内还在不管不顾加价,任凭青环如何控场都无法阻挡,这价格水涨船高不说,事情莫名其妙朝着别的方向发展……

上官月衍支着脑袋吹了吹阿经后脖颈,耳朵上的红坠子闪个不停。

被她这么一吹,阿经汗毛直立,捂着后颈回头看她,眼中的羞涩与惊讶如雨后绿叶上流淌的水光,潋滟无边。

"小娘子,你是哪家的?夫郎都走了,就这么留下你多为难。你喜欢那东西?"上官月衍抬抬下巴,神情懒散,"我第一次见如此巧夺天工的金器,若我那病重的祖母能看到这东西,想必心情会好上许多,唉……"

听到她这么说,阿经想了想。

赵见知真正目的是为了那十几年前丢失的金匣子,又不是这玩意。

况且铺内掌柜说了不卖,却不知怎么就叫起价来。

阿经心思百转,自己不过是为了钱跟着赵见知,谁知他看似富贵,花起钱来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大方,看中个什么东西要磨破嘴皮子,若是……

阿经看向上官月衍,从她的头发再到价值不菲的耳坠子,再到衣着和双手。

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肯给她花钱就好。

不如趁现在对方跟自己搭话,卖个好算了。

阿经装着柔弱,微微敛眸道:“那我便不与你争,若你买下了……只要给我看看摸摸就好。还有,我,没有夫郎……他是我雇主,我也是不得不听令行事。”

好一株美丽的白莲花。

上官月衍靠着识人辨相吃饭,当然知道她要什么,既然对方似乎也知自己目的,那她就不客气了……

赵见知在楼下气得手抖,还未缓过来,注意到阿经半天没喊价,他觉着奇怪,往楼上看去。不看还好,这一看,心头火再次窜高。

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现下竟与别人勾勾搭搭!

金铺内已是乱成一锅粥,叫价声一浪高过一浪,不多时已叫价到上千两黄金。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注意力从金家制出的金器上转移到价格上。

太高了,从未想过刚现世的金器能高到这种程度。

金匠们羡慕地望着里头,幻想自己哪日也能这般被人争抢。

人海如潮,去往金满玉金阁的半条路被堵住,听到消息的都想争着去看新奇玩意。

宋十玉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走去,被追着跑出金铺,想着如何甩脱之际,迎面看到送走李太师正到处溜达的某人。

自己铺子不管,青环都快压不住场面,各方叫价,赵见知探消息,上官月衍再次出现等等事都积压在铺内,她竟还有闲心去买蜜饯果脯,顺带还去摊贩那买了几朵粉白芍药。

她……

有新欢了?

忙着去哄别人,所以根本不管?

此念头闪过,宋十玉脚步不禁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愣愣看向她。

耳边忽然响起金甲和澹兮说过的话。

"你那会动不动就去小倌馆那,压根不在乎我。"

"金怀瑜从前逛小倌馆跟逛酒楼似的,休沐日必会去烟花柳巷。"

小倌馆,乐人坊,烟花柳巷……

他与她相识就是在金玉楼,她若不花心贪图色相,根本不可能与他遇到。

走到今日,是一步错,步步错。

金九买完药香囊,正准备回去,一抬头就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看着他转身离开,远处人群似有什么涌动。不多时,身着黑色短打的仆从凶神恶煞出现。

是赵见知身边的随从。

他被认出来了。

金九一拍自己脑门,真是金器做太多,近日忙昏头,脑子也变简单。

早知道他要来,该准备个能避人耳目的位置。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凭着对此处地形的熟稔匆忙追上。

原以为此地街巷互通,无论如何都决计用不上轻功。

可巷道内远比他想象中要难走许多。

沿街铺子都把此处当成废弃杂物之地,木板木箱竹筐摆地到处都是。

蛛网厚重,随意穿过都像蒙上一层薄纱,黏黏糊糊又湿漉漉。

宋十玉不知道该往哪走,只知先躲开赵见知仆从再另行打算。

他不打算再回金铺,以免再给金九招惹麻烦。

本就想断……

不如在这断开……

她一定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可他亦有许多事需要藏下去,身不由己。

算了,怎样都好,终归是他欠了她。

以后山高水远……

还未想好离开金九他要如何安排,身后纷杂脚步声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动静靠近。

面前出现一堵高墙。

墙体脏兮兮又脆弱,不知能否支撑他的体重。

干脆动手杀了吧?

省得麻烦。

可这样会不会给金九带来麻烦?

宋十玉正纠结,旁边结了蛛网的门却在此时打开。

冰冷的金属气混着浮尘涌出。

墨黑瞳孔紧缩一瞬,清晰映出来人面容。

第59章 “你怎……”宋十玉话没说话就被金九按到墙边。别人家后院

“你怎……”

宋十玉话没说话就被金九按到墙边。

别人家后院的杂物房中全是积年累月的灰,随意走动都会浮起尘土。

她担心他又起风疹,用了干净帕子捂住他口鼻。

可奈何尘土飞扬,他眼睛依旧受不住,被灰迷了下。

不适的疼痛令双眼流出泪,他微微睁开眼去看,只看到一片模糊和近在咫尺的她。

他怎么哭了?

自己捂太紧了?

金九捏起帕子轻轻拭去他眼角水色,近距离看到他纤长如羽的眼睫上挂着细碎泪珠,她胸口这颗心不知怎的,被轻轻拧了一下。

有些疼。

“别哭啊……”她眼中溢出些许心疼,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口传来脚步声,她立即噤声。

宋十玉很想告诉她,自己没哭,只是被灰迷了眼。

可多日来未见,加之他被捂着,这话此刻无法说出口。

二人在这片灰蒙方寸中对视,金九率先移开眼,望向外头晃动的人影。

宋十玉担心她手酸,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肘。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后,无力收回这多此一举。

他脑子真出问题了……

为什么她一出现就能牵扯他的心神,做出自己原本不会做的事呢?

冷淡的金属气息透过帕子丝丝缕缕萦绕于鼻息,似金针穿来,凉飕飕地扎进喉中,化作凉意,惹得嗓子发痒。

他忍住痒意,想去细听外面的动静,却发现无法集中精神。

好近。

她好近。

似蕴含着金火气的温热慢慢熨来,消解多日积攒的潮冷。

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她颊边碎发,刚伸到一半不到,看见她手里提着的芍药花又硬生生忍住。

哪个小倌的品味如此庸俗?

喜欢这粉白色的定不是什么正经清倌。

明知道这时候不宜乱想,宋十玉仍是忍不住饮下一碗又一碗酸醋。

花心滥情的女人。

他忍不住在心底埋怨。

总来纠缠他的同时,在外到底还有多少个相好?

而屋外找不到人的仆从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映在窗纸上,能辩清楚有六人。各个都练得像头立起来的野山猪,就差往嘴里塞两根弯牙。

“他该不会从这飞过去了吧?我听之前的兄弟们说那娘们唧唧的花魁生着秀气,实则会些武艺。”

娘们唧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词?

他们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金九很想冲出去与他们理论上两句,一个个长得跟妖族刚学会化形似的,怎么好意思说相貌秾丽的宋十玉?

兼顾女子细心体贴,又顾全样貌仪容的男子才是内外兼修的仙品!

“那我们怎么办?他过去了,我们总不能继续追……这墙看着可不牢靠啊。”

不,这墙很牢固,你们快点全过去,都砸死了今晚城里就多了六头可屠宰的山猪了。

金九满脑子恶毒想法,若不是透过门缝看到他们手中拿着棍棒刀枪,就要冲出去理论一番,实在是功夫再高也怕菜刀,何况她这种不会武,纯靠力气大。

宋十玉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打什么小九九,他按在她手背上,示意他能自己捂着帕子。

金九放开他,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了碰他修剪圆润的指甲,沿着手背,羽毛般擦过。

他眼瞳轻颤,抬眼看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金九已经再度望去门窗处,看了半晌后,又往四周张望,想带着他离开这间杂物房。

刚踏出一步,屋外又传来动静。

“老大,他会不会在这些屋子里?”

一句话,屋内二人顿住脚步。

宋十玉不想给她添麻烦,用气音说:“你把我交出去,我找个僻静地方甩脱他们便是。”

“你在我铺子里被发现的,甩脱有什么用?”金九看他,“安心躲着便是。”

两人现在是被绑在一块,无论如何赵见知都会来寻金九麻烦。

好在今日李太师出现,见识到她金九的人脉,赵见知多少会顾忌些。至少不会把她铺子砸了,撑死就是在外散播谣言。

赵见知要真这么干,金九有的是办法让他不好过。

何况现在他被上官月衍盯上,顶头上司抠门归抠门,这事上不会放着不管。

宋十玉疑惑不解,什么叫安心躲着便是?

只要是躲着,哪能安心?

那些仆从已经在到处发出踹门的动静。

有些聪明些的,比如查探她们这间杂物房的,拿出大刀,薄刃向上,一点一点地挑开门栓。

这些商铺格局都差不离,金九拉着他绕过成堆杂物,来到通往后院的小窗。她拔下宋十玉送的珍珠钗,利用巧劲去拨开外头限制窗位的榫卯机关。

"咔哒"一声轻响。

窗户被从外面卸了下来,露出一张陌生面容。

与此同时,后院门拴被打开。

宋十玉撩开衣袍下摆,猛地抽出匕首。

他揽过金九,迅速退至角落,以完全的保护姿态警惕盯着来人,又往后门望去。

氛围紧张到一触即发。

可门刚推出比腰带还细的缝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喂,你们在这做什么!这可是我们的地盘!"

随着这声凶神恶煞的怒喝,更多的脚步声从前方巷道涌来。

仆从顿时像小鸡崽似的被赶到墙角,壮着胆子辩解:"我、我们来找人!怎么,不可以吗?"

"这是我们各家商铺的地盘,你砸我们的窗!还踹我们的门!私闯领地,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兄弟们,上!打他们一顿再送官府!"

"等等!我们可是赵家的!你们敢!啊!"

棍棒击骨肉的闷响随着晃动的影子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传入这间杂物房中更是响了好几倍。窗纸映出他们的身影,仿佛煮沸的药锅,翻滚的长棍是浮沉的药渣,以各种形态翻滚不停。

布料铺掌柜无语看着她,压低嗓子道:"九姑娘,你走不走?我这边还有生意要谈呢。"

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开铺子,他自然认识金九,今日她们金铺出风头,连带着临街生意都水涨船高。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说什么都不愿惹祸上身。

"你让我走窗也忒不厚道了。"金九碎碎念,奋力爬上窗口。

宋十玉见二人相识,不动声色收回匕首,扶着她往外走。

看到她爬上爬下,他不禁想起她第一次给他下厨做羊肉面那晚,又看到她手中提着的大袋小袋,心中酸涩。

才过去多久……

人心易变,只有他还惦记着……

"我门上那把锁坏了还没换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掌柜看她头上身上都沾染着灰尘,无奈道,"算了算了,换身衣服再走吧,不收你钱了。"

"嘿嘿,掌柜你人真好。"

"去二楼换,别给我惹事。"掌柜的说完,转身就走,连个丫鬟都没给她留。

宋十玉攀着床沿跳下,两侧伙计立刻搬着窗户重新安上。

又是"咔哒"一声响,破开的窗口稳稳当当恢复成原状。

金九熟悉这里的地形,拉着宋十玉要上楼去换身衣服。

才走至楼梯口,宋十玉便止住脚步,任凭她如何催促,他就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金怀瑜。"他用力抽回自己袖子,"我回客栈换衣,不在这。你,什么时候出发去三斛城?"

如今金器也做好了,看那些工匠反应八九不离十应是会记名投票给她。

金铺内丫鬟伙计掌柜也进行了新调度,可以保证为她所用。

账目盘算清晰,装修改善,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

金九想了想:"明日或者后天,我去问下青环准备好了没有。你先别回客栈,指不定赵见知已经知道你住处。不如跟我一块在外边躲两天。"

"你不用问青环。"他没有应下再与她一起,音色冷淡道,"我前几日已经准备好,随时都可以出发。抱歉,连累了你,留下赵见知这个隐患。"

"那你不用回客栈了。"金九笑道,"我们今日就出发。正*好,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蜜饯果脯,糖水等会会送到金铺。我还给你买了芍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颜色你会不会嫌太俗气?"

她抬起那几株芍药,看到上面沾了灰,顿觉窘迫:"原先,它不是这样的……买它的时候,还是干净的,没有沾灰……"

竟全都是送给他的……

宋十玉愣愣看她,话还没说出,双手情不自禁握住了那束芍药。

他不喜欢开得如此华丽醒目的花,更喜欢兰草寒梅一类或是秀丽或是低调的,但这是她送的。

没有别人,单单只是送他的……

想起方才在金铺,她明明看到自己,却装作看不到,是为了撑起场面吧……

她是东家,又是双蝉摆件的创造者,众目睽睽下怎可大庭广众之下对他热络。

宋十玉也觉自己这性子不好,她只是稍微对自己冷淡些,怎的就开始又是暗自闹别扭,又是乱吃飞醋?

她是有自己的事要做,算算日子和工期,怎可能有时间再去找别人?

“我……”一个字已经开口,一句话便不难说了。

宋十玉缓缓接过芍药,眼里有了墨玉般氤氲的温润光泽,“……喜欢的。”

粉白粉白的色泽,像珍珠粉和胭脂融合后描画上去的颜色,还有浓郁的香气。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哪怕沾了些灰,擦干净便是。

金九看他用衣袖拂去上边的尘埃,眉眼间总算有些许笑意。

多日未见,他不喜出门,皮肤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好在没有瘦,这脸上稍微长了些肉。

“喜欢就好,那……换完衣服,我们就离开这吧。”金九克制着不去抚摸他眉角小痣,总觉着好几日没见着,一看到这心跟猫挠般痒乎乎的,又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

离开这,去三斛城。

去有他老宅的城。

中途绕路将金甲送去考童试,这样路上就只剩她们,再无旁人打搅。

宋十玉似是听懂她话中未尽之意,笑意愈发清晰。

他主动伸手拉住她,缓缓点头。

第60章 一行人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临走前,金九带着宋十玉回了趟金铺。

一行人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

临走前,金九带着宋十玉回了趟金铺。

当然,走的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

宋十玉从未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跟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翻墙进金铺。不是为了杀人放火,也不是为了月下偷情,单单是为了避开赵见知。

“下来啊,你怕高吗?”金九双眸亮晶晶地仰视他,真当他是因为害怕,张开双手让他往她怀里跳。

宋十玉:“……”

他到处杀人复仇时十层高塔都敢跳,何况是这座矮墙?

他只是想感慨一番,没说不跳。

“你退开些。”宋十玉提醒。

金九就喜欢看他无可奈何的模样,站在原地兴致勃勃看他,像是一个大竹筐,非得装下宋十玉这颗大白菜。

宋十玉被她的执着弄得想叹气,他不可能真往她怀里砸,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那次在屋中她光架起自己都费劲,暗暗使力到脸颊发红的模样他至今还记得。

他单膝蹲在围墙瓦片上,看了看四周地形,见金九还是不死心,宋十玉摇了摇头。他运起轻功,飞山点水,如同轻灵的仙鹤,衣摆划过金九掌心,带起的风未来得及止住,便卷着缠着滚落在花圃中。

金九抓住他袖子,一时没稳住,被巨大惯性带动,抱着宋十玉砸进浓郁的草木香气。

宋十玉没想到她会来这出,担心弄伤她,主动避开她的要害,谁知被她绊了下脆弱的腘窝处。

他急急忙忙护住她,直到停在围墙边,宋十玉才出声:“金怀瑜,你故意的。”

声音颇有些咬牙,又不想与她过多计较。

金九趴在他胸口闷笑,手脚并用缠住他,露出张扬的笑颜:“就是故意的,谁让你莫名其妙想惹怒我,又一声不吭自己走了。现在,你要不要跟我交代下,你为什么走?”

“……”要如何交代?

他有太多的话不能说,得知她顶头上司是上官月衍后,这话更得往最深处咽,不然把她卷入其中,生死皆难预料。

金九看出他的回避,想了想,随意摘下一朵野花放在他发间,放缓了声音道:“那我不问其他,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宋十玉的名字是改过的吗?第二,你的容貌是否与从前有变?”

宋十玉抬眼望她。

天光下,身上的人投下一层阴影,周身镀上的白边像画中的留白轮廓,面容模模糊糊,隔烟笼雾。

他望着她许久,久到眼睛发酸,才看清那双澄澈的眼眸,还有她眼中映出的自己。

墨发散落,已不似从前那样端整,凌乱地扎满草叶,甚至耳边还被她别了朵随处可见的花。若在十几年前,她敢对他这么做,不仅会被他长辈身边的嬷嬷们抓起来打手板,还要被送进堂里学规矩。

万般规矩教条压下,若是她,会服从吗?

宋十玉思绪飘远,想到从前种种,却是半句话都不曾回答。

她觉察到什么不对了吗?

上官月衍与她,又掌握了多少线索?

宋十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对自己的手段有信心,只要他不说,天下谁都查不到。

除非他承认。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与她对视。

无悲无喜的目光透着淡漠,对金九来说,就是最好的回答。

“嗯,改过名,也改过容貌。”金九点头,擦干净手掌后抚过他的眉骨,“你知道吗?我们做匠人的,指腹都很灵敏,尤其是我们既做金工又做机关的。要保证每个环节都能嵌合,那就必须有这种本事,一厘一毫,哪怕是跟头发丝的差距都要摸得出来差多少……”

宋十玉没有动,任凭她触摸自己脸上每块骨头。

他静静看着她凝视自己的模样,仿佛他成了待錾刻的金器。

灼热的掌心,微凉的指尖……

温柔的抚摸,专注的目光……

他不自觉沉溺,甘愿化作她手下待制作的金玉器皿。

以他的血肉做泥,白骨做框,随意她捏成什么样子吧,匠人的手艺总归不会差。

宋十玉伸手,让她触摸自己的下颚骨,轻声说:“易骨术诀窍在这,用力些,你就可以把我面骨重塑,我怕疼,你别太用力……唔!”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金九不知道。

只知第一眼在沧衡城花街游行时便看到了他,只看到了他。

那时的他太漂亮了,漂亮得像雪山寒梅,白雪皑皑高山中开出的满树暗红,摄魂夺魄,连散发出带苦意的香气她都着了魔似的喜欢。

于是,她采下了这株寒梅,想要悉心栽种,却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她费心。只要一杯水他便能好好地活着,安安静静陪伴她身侧。

金九吻住他的唇,意识到他情动之际,忍不住问:“宋十玉,不论你身份如何。跟我走吧?”

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她都不会亏待他。

只要他答应,金九会为他安排所有事,不会让那些腌臜言论涌到他面前。也不会让他为难。

甚至,她动了与澹兮退婚的心思。

勾栏出身而已,她只要花钱自能替他安排个配得上她的身份,让族中亲戚都能闭嘴的身份。

宋十玉没有听出她话中深意,被吻得头脑沉沉,灌了浆糊般转不动。

他微微敛眸,盯着她唇角沾染上自己的水色,连日来的苦闷总算疏解许多,嗓音微哑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走了吗?”

金九低头,轻咬上他的喉结:“这次,我是认真的。”

“嗯?”宋十玉不解。

片刻后,他微微睁大眼睛。

这次……

是认真的……

她的意思是……

“喂,你们俩走不走,在花圃里当野鸳鸯,金铺没空房让你俩折腾吗?非要光天化日寻刺激?!”

突兀的女音强势插话,宛如飓风吹散这片旖旎。

宋十玉几乎是下意识剥撕下一片衣袖,捂在金九脸上。

他满脸通红起身,却不忘用自己的身形遮挡住她。

“唔!”金九在他手边挣扎,却被死死摁住,他下手有分寸,不如何疼,就是动不了。

“我,我不是和你嫂……”宋十玉慌乱辩解,“她,也不是金怀瑜……”

金九:“……”

金甲:“……”

越解释,越是欲盖弥彰。

宋十玉也觉出自己过于心虚,脸色愈发红透,从耳尖开始发热,渐渐漫上脖颈,整个人就跟墙角处那束芍药似的,白里透红。

金甲盯他半晌,丢下一句:“刚刚赵见知搜查过金铺,应是闻到了你身上残留的香,现在在到处寻人,要走的话尽快,城门戌时关。”

说完,她自顾自走开,手里还提着整理好的包袱和金九为宋十玉准备的竹筒糖水。

她们还未通知金甲,她怎么知道要走?

宋十玉松开了金九,面色依旧红着,他解释道:"我雇了马夫每日这个时间段来金铺后巷停留一段时间,本就计划好这两日走。"

什么都准备好了,只要金九应下便可以立即出发。

怎会有如此贴心的人?

金九从未想过会有被人照顾妥帖的时候。

她少时顽劣,比族中男孩有过之无不及,祖母为让她安分些才让她试着学金工。

融化的金水溅落在皮肤上烧灼出坑洞,錾刻刀刃角度不对割伤指腹,火势控制不少烧得手皮发黑成碳,留下的道道伤疤她都不曾在意。

她不在意,遑论是手底下的人。

都是金工匠人,新伤叠旧伤,累成厚茧。

都成了习惯。

可宋十玉注意到了,总是不动声色替她处理好可能造成伤上加伤的事,比如现在,他连摔进花圃都会顾及她的双手。

他会细心抱着她,将她作乱的手裹在他的手掌中,不让她碰到泥土。可他的掌心太凉太凉,凉到要她回握,将她的温度传递给他,慢慢熨暖他的双手。

"宋十玉,不要急着拒绝我,到了三斛城,再给我答案。"金九吻了吻他眉角的小痣,"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她真的动了这种心思……

胸腔里的心脏蓦地加快,提醒着他什么。

可宋十玉已经顾不得许多,她愿意为了自己做出退让,甚至开口给他考虑的时间。

那就说明,不是外室的位置,是夫郎……

从前他觉着不能亦不道德,他想要取而代之的位置……

宋十玉眼睫剧颤,轻声问:"哪怕我身分不明?不肯向你透露半分我的从前?"

金九抱紧他:"是,我要你。只是现在的你。"

从前他的种种,他若不想说,就不说了。

他若想说,她随时能倾听,替他守口如瓶。

宋十玉欲言又止,巨大的喜悦不期然砸下,像偷窃宝石的老鸹没有叼稳口中晶莹,在空中掉落,正好砸中他的头顶,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心甘情愿。

又怕是空欢喜一场,宋十玉小心翼翼回抱她,小心翼翼问:"是做……外室吗?"

金九听到他问出这句,笑了下,她吻了吻他下颚上的小痣:"不是外室,是夫郎。你若同意,接下来的事我会安排,走了,我先去跟青环交代些事。"

她交代完便匆匆站起,往前院走去。

新做的账目和繁冗的琐事都未曾明说。

最后一次巡察铺子,她这东家总该出面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给新上任的青环和丫鬟伙计吃颗定心丸。

留在原地的宋十玉怔愣好一会才回神。

他慢吞吞站起,慢吞吞拍干净身上尘土,慢吞吞整理好衣襟,最后慢吞吞走出花圃。

春日新种下的草叶被压塌好大一片,新发芽的花苞还带着嫩绿,半死不活地歪倒在旁,她们刚刚倒下的地方甚至被压出人形。

金九太胡闹了……

现在是在金铺还好,他能遮掩一番。

若是以后……

到了金家,她也这么胡闹……

会被她家人责罚的吧,少不了被院中老人一顿说。

她年纪小尚且能用不懂事蒙混过去,或许还能以家主身份压一压。

他可不行,年纪比她大,要稳重大方,要得体端庄,不然怎么替她操持家事……

宋十玉面红耳热地把花草掰正,往日总泛着苦意的舌根,现下不知怎的,甜丝丝的。她残留在他身上的冰冷金属气息很是好闻,以后,他身上一定也会被这种味道覆盖吧?可他还是更喜欢熏香。

反正金九不在意这些细节,那他替她换换味道,也可以吧?

宋十玉禁不住对着花圃露出笑意。

听从金九吩咐的丫鬟赶来收拾残局,就看到笑得灿烂的宋十玉。

她脚步一顿,觉着金九喜爱的这位郎君好生奇怪,对着残花怎的笑成那样?

彼时,金九走向前院。

正好看到金甲拎着个小包袱站在沿廊下等她。

金九疑惑问她:"你找我有事?"

"嗯。"金甲点头,开门见山问,"你要另娶宋十玉吗?"

不远处,拿着账本走来的青环脚步停住,赶忙挥退其他下人,暂避东家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