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后金九还是没能吃上午饭,宋十玉只能匆匆买上一份点心给她垫肚子。
最后金九还是没能吃上午饭,宋十玉只能匆匆买上一份点心给她垫肚子。
“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宋十玉不解,“你有急事吗?”
“我没有,澹兮有。”金九三下两下吃完点心,与他讲起那兄妹二人过往。
按照金九记忆,曾经澹兮母亲说过为何二人要分开养。
巫蛊族是以母系为尊,信奉天女,养育母蛊,日常将公蛊当作消耗品使用。在这种地方长大,潜移默化认定女子为尊。
澹兮母亲原是想让金甲继位,但金甲不愿。于是澹兮想了个损招,让金九吞下无法让蛊虫近身的药,既能断绝她炼制巫蛊的路,又能走出山外。但澹兮不知道,那枚药会延缓衰老,使人始终保持十岁左右面容,随着年纪越大,面容会成熟些,但不能成熟多少。
“可……”宋十玉皱眉,不知如何问出口。
金九知道他想问什么:“你是不是想说,女人不是都希望自己年轻漂亮吗?为何金甲如此抵触?”
“是,但我想明白了。”宋十玉点头,“年轻漂亮不过是男人评判的标准,年轻,就意味着能生育,能干活。漂亮,的确是好的,谁都希望自己漂亮,对金甲来说,却是负担。”
金九赞许点头。
如今帝君以女子之身上位,年轻漂亮成了可有可无的累赘。
若走到权力之巅,谁还管你年不年轻,漂不漂亮。
跪在面前听令时,只剩服从。
现今朝堂权利中心英武飒爽的女子占了五成,她们不年轻、不漂亮,有的甚至满头白发。面容稚嫩的金甲若能进去,只会觉着这人不牢靠,哪怕办事再漂亮,前期也要坐很长一段时间冷板凳。
因为这事,星阑和澹兮冷战过半年。
一个觉得当哥的是故意的,一个觉得被冤枉,哄劝无果后也来了气,死不低头。
两兄妹性格相似,都是脾气硬的主。道不同,哪能放一块养。
两人急匆匆回金铺。
本想劝一劝,缓和关系。
结果才这么点时间,兄妹二人已经闹僵。
澹兮背上空荡荡的背篓出来,神色又委屈又不得不冷着脸,眼中若有似无含着泡泪,像极了受气包。
“帮我去劝劝金甲。”金九小声说,迎面将澹兮拉到金铺与胭脂铺之间的小巷子。
宋十玉望着她们,抿了抿唇。
屋檐斜切下薄阳,将二人身影笼罩在阴凉中。
金九揽住澹兮肩头一顿揉搓,僵硬的气氛顿时化解。
真好。
青梅竹马,少时婚约……
看起来,比和他般配多了……
宋十玉收回目光,捧着装满糖水的竹筒往金铺内走。
沿途伙计与他打招呼,他实在提不起心思理会,只礼貌点点头后径自来到后院。
当作库房厢房总算收拾出来,一盘接一盘拿出去的金饰进了右侧房间,再拿出来时已只剩下空盘子。
天井栽种着木樨树,已是春季,上面米白色簇簇小花落满铺在地上的粗布上,随时会被厨娘收走做成各种甜酿。
金甲怨气冲天坐在树下,拿着帕子狠狠擦拭匕首,嫌不够锋利,还拿了块磨刀石“咔嚓咔嚓”地磨。
宋十玉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金甲没搭理他,还在用力磨刀。
“这里,可以重些,左手再用劲压一压。”他耐心指正。
金甲瞪他:“我偏不!你谁啊管我做什么!”
“你不这么做,刀刃会歪。”宋十玉伸手摘下暗绿色的叶,手腕翻转,仅用巧劲就将叶片隔空飞入刃下。
金甲顿住,清晰看到叶片被分割成两段的行迹。
它在经过中间时卡住一瞬,不明显,但捡起来时能看到叶片断口并不齐整。
"匕首、刀剑或是其他武器,若不锋利,出现钝口,看似是小事,真正落到实处,差之毫厘缪以千里。"他抓住匕首刃身,将它从金甲手下取出。
寒芒在他指尖翻转,残影拖尾,隐约勾勒出似残花般的轮廓。
金甲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的双手走,他的话到底是听进去几分,语气仍是不大好:"不都是匕首,能用就行,搞得这么深奥。"
宋十玉见她不反感,点头道:"那好,浅显些。匕首锋利,杀人时会畅快很多。"
"……"他究竟是在说杀人还是其他?
金甲难得思考,她前些年一直在族中还未收到过什么挫折,脑子简单。
后来慢慢听族中其他外出的人诉说山外世界广阔,小小的种子萌芽,随风飘入金家,接触到了商贸、政治、朝堂等等她从未见过的世界。
当官、从政,究竟有多难?
金甲没有概念,只是想要去上面看看更宽广的风景。
宋十玉说的这些,金甲不是没有想过,却苦于无人引导。
金九成日忙地脚不沾地,又是以金匠身份应召入宫,对金甲没有任何帮助。
思来想去,面前的宋十玉身分不明都看起来比金九靠谱。
金甲想了想,试探问:"你的轻功身法好熟悉,是李家还是赵家的?"
这两家师出同门,又同样被灭门,宋十玉应当是改过面貌,眉眼与这两家人够不上半点相似。
宋十玉不答,反而说起金九交代的话:"怀瑜想让我教你功课,以前我也曾荣登一甲,文武皆能教。你若是愿意,我从明天起便教你启蒙与官场之道。"
金甲愣住,仿佛化为一块石头盘坐于小木椅上。
缓了半天,她才问:"你不是勾栏卖身的吗?这些你会?"
话说出口,金甲发现不对,抿紧唇不说话。
人都是有过往的,他又不是一出生就流落风尘,只是自己和金九遇到他的时候,恰好在金玉楼。
宋十玉胸口被刺了下,他敛眸去看手上的匕首,用帕子擦了擦,这才开口缓解气氛:"我原谅你的无心之语。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你哥哥也是。我买了些糖水回来,你要喝吗?"
金甲沉默半晌,小声问:"什么糖水?"
"买了四个竹筒。牛乳、红豆、清露、酸梅。"宋十玉看了眼金甲,起身道,"你去找怀瑜和澹兮回来,就说我买了糖水。"
这人怎么还主动给台阶?
这就是成长为大人的温柔吗?
金甲被他的话劝动,一时间有些羞愧。
自己刚刚还用那样的话刺伤他……
她望向宋十玉颀长背影,别别扭扭小声道:"对不起……"
宋十玉听到了,轻轻"嗯"了一声,抱着竹筒去后厨。
他刚走不久,身后珠帘再次被掀动。
夹着金九和伙计的说话声。
"九姑娘,厢房已经清空,那些货物全给您堆金工房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动工?小的好准备记录。"
"明后天吧,澹兮,你什么时候走?"
金甲听到自家哥哥声音响起,似是哭过,微微喑哑。
澹兮:"明天就走。"
金九:"这么快?那今晚在这留宿?"
澹兮:"不了,嬢嬢们还等我回去盘点行李,越早越好。在这拖一日,成婚的日子也要延后……"
还成婚。
脾气这么坏,还不如宋十玉。金甲不厚道地想。
但也只是想想,二十多年青梅竹马难道不如一个身份不明的宋十玉?
金九拉着澹兮走到金甲面前,小声催促:“快说啊。”
薄阳下,木樨树被风吹动。
慢慢悠悠落下碎如米粒的花。
宋十玉端着糖水走出,看到天井处三人,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金九身上,青苔绿搭黑色底衣,利落中不失温和,随意竖起的长发垂在一侧,搭在手臂上。
而此刻,她的手正与澹兮相握。
她也曾与澹兮十指相扣吗?
就像在画舫那样。
她拉着自己的手吻了吻,眼中全是温柔的光。
原来,不是独属他的……
也对,风尘出身,自己怎么配让她真心以待?
或许在金九眼中,他和那些小倌没有区别,不过是正好样貌长在她心尖上,多宠几分罢了。
不然怎会连纳他回家这样的话都从未说过?
宋十玉恍惚地想着。
不远处。
澹兮在金九再三催促下,红着脸跟金甲道歉。
两兄妹说话,金九自觉离远些。
她抬头那刻,望见了树后从沿廊绕出的宋十玉。
他也在看着自己,只是眼神木木的,像是在发呆。
金九走过去,站在高台下问他:"在想什么?"
宋十玉回过神,摇摇头,将托盘递给她:"吃点吧。"
他刻意不去触碰她的手,稳稳递了过去。
金九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望着三碗糖水,不由问:"你的呢?"
"厨娘在帮我加热,她说……"宋十玉顿了顿,俯身靠近,压低声音,"你不让我喝凉的?"
金九坦坦荡荡承认:"是啊。你身体不好,当然不能贪凉。"
"那……夏季炎热,也不给吗?"
宋十玉知道澹兮望了过来,心中不知怎的,试探着想要争上一争。
若是……
若是。
有能常伴她身边的机会……
金九微微仰头看他,薄阳从屋檐倾斜洒入,将他眼眸照地清亮。
平日黑沉如墨的眼珠似汪着一小团落满叶片的水潭,泛起浅浅的金棕。
她被他引诱,眼瞳不自觉盯在他眼角的小痣,渐渐下滑,快化作实质的目光羽毛般拂过他的鼻尖,最后定在他淡粉色的唇上。
不久前,她才吻过这。
很软,湿漉漉的,有些凉,有些苦。
金九微微偏头,正要靠近,身后一声熟悉的、带着不虞的喊声将她从迷蒙中唤醒。
"阿瑜!你在那跟他说什么?"
宋十玉看了她一眼,微微弯起唇角,旋即消失不见。
他直起身,替她回应:"我在与她说,若是冰块不够厨房还有。你们慢慢聊,我去与厨娘说下今日晚上安排。"
澹兮总觉得宋十话这话不对劲。
很不对劲,让人听着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哪不舒服。
金九转身,满脸恍惚朝石桌这边走来,就听到金甲问:"怀瑜姐,你的金家印呢?"
澹兮霍然抬头望去,恰好看到宋十玉腰上闪动的碎光。
宋十玉站在暗处,似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转过身来,目光无波无澜。
在他垂挂的配饰上,恰好悬挂着一枚金印。
第32章 "你为什么要把金家印给他?""不是说了吗,我没时间管铺子里
"你为什么要把金家印给他?"
"不是说了吗,我没时间管铺子里的事,让他代管,过几天就还回来了。"
要不是族中是现在这般情形,澹兮今晚就赖在这不走了。
他瞪着态度坦然的金九,怒火中烧。
厢房内,只有两人,隔着桌子一坐一站。
金九盛了杯水给他,语气平和:"我能出宫你应该也听说了。名义上我是做了错事,不能如期交付金器还殴打同僚。但实际上,是帝君给了我任务。现在我既要完成任务,又要去争金家家主位置。金甲一心要走仕途。你不在我身边,又有族群要顾,还有仇未报。我分身乏术,没有信得过的人能用,你让我怎么做?你教教我?"
说到最后,二人静默无言。
曾经青梅竹马无忧无虑长大,如今她们都有各自要背负的责任。
澹兮站在原地静静听她说完,过了许久才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金九疑惑,低头去看他。
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未曾正视过他。
以前总跟她嬉笑玩闹的少年郎早已脱胎换骨,清俊的面容晒地稍稍有些黑,那双眼睛如画中人点漆般明亮清澈,像林间精力旺盛的小鹿,生气了就会拿鹿角顶人。”
澹兮见她总算肯看他,冷着脸趴上她膝头,他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做什么?"金九疑惑,想到什么,眉头一紧,嫌弃道,"你不会要我像小时候那样摸你脑袋吧?"
“金怀瑜。”澹兮小声开口,“你跟我走吧,不争了好不好?”
“我要不争,咱们两家都得玩完。”金九掐他脸,气笑了,“你还真是,多少年没出山了这么单纯?这些事不是与世无争就能避免的。你给我坐起来,今天我非得给你说明白。”
澹兮被她掐得直嚷疼,闹着闹着,他被掐急眼,扑过来将人扑倒在地。
“咕咚”一声,圆凳倒在地上乱晃。
连同金九手上拿着的茶杯,“啪哒”落地,里头茶水泼湿地毯,留下长长的一道深色水痕。
“你怎么还跟以前那样!”金九恼了,被他压得快断气。
不等她做出反应,脸颊两边迅速烙下两个湿乎乎的柔软。
屋内顿时安静。
浮动的尘埃仿佛都静止在半空中不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等金九出声制止,门“吱呀”一声打开。
“怀……”宋十玉听到动静,急忙推门而入,生怕澹兮闹起来会对她不利,结果看清屋内情形后,胸口立时像被人狠狠砸了一大块雪团,冷得他忍不住发抖。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欲言又止的话到了嘴边,硬逼着自己说出那三个字:“搅扰了。”
“不是……”金九下意识想解释,却在望见宋十玉眼中的冷淡后闭上了嘴。
她要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是澹兮跟自己闹着玩,还是解释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和她是什么关系?
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一没婚约,二没信物,顶多是无媒苟且的一对野鸳鸯。
随着大门重新关上,室内重新恢复寂静。
金九静默半晌才道:“你目的达成了,他看到了。多少岁的人了,还来这招,幼不幼稚。”
她心烦意乱地去推澹兮,发现这人压根不动。烦躁地看过去,却是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澹兮从撞倒她开始就在仔细她的神情,从她看到宋十玉,再到视线转回到自己面前这刻,浑身血液在渐渐变凉。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没有情意缱绻的爱意。
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感情……
怎么会这样?
她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世界上除了彼此,再找不出更适合对方的人。
可是为什么,她看着宋十玉时不自觉带着的柔和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阿瑜……”澹兮轻声唤出她的小名,眼眶隐现水色。
“……不是,你哭什么?”金九忍不住拿出帕子按住他眼角,“我又没说你,你这样委屈闹哪样?”
“你是不是喜欢他?不喜欢我了?”澹兮被她刚刚不耐烦的眼神刺伤,说话都带上了哭音,“我不跟你闹了,你只要别把他带回家,我什么都可以假装不知道。包括从前,我们一笔勾销。”
“等等,我们当初说好……”
“没有说好,当初说的话都是我气上头应下的。”
“那你现在究竟想要怎么样?”金九语调冷淡下来,“虽然我们两家从小定下婚约,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家族与家族之间的互惠互利。你非要掺杂儿女情长,这对行事很不利。澹兮,我今天再次跟你说明白些……”
“你别说!”澹兮急急打断她,小鹿似的黑瞳掩下无数心绪,跪行靠近她,“不要说那些话……求你……”
已经到这时候,金九憋了许久的话在他偎入她怀中时终于问出口:“你究竟什么时候对我起的心思?”
怀中的澹兮又热又烫,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气血充足。
听到她问这句话,他似是气不过,用脑袋砸她肩膀,嘴里碎碎念道:“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就知道你不记得,负心薄幸!坏女人……”
说完,澹兮抬起头,趁金九正回忆,猛地往她脸上亲了亲。
“啵”好大一声。
比她当年到处轻薄人的动静有过之无不及。
那双小鹿似的黑眼睛直勾勾望过来,眨了眨,麦色皮肤下透出浅淡的红。他期期艾艾地问:“你,你想起来了吗?”
认识十几年都没见他这样。
金九捂着被他亲到的地方,受惊似的瞪大眼睛,她夜里做噩梦都没敢这么做,居然就在这变成现实了。
甭管澹兮长得多好,从小到大看着对方长大,上树掏鸟窝,下水抓鱼憋,光着屁股的模样见过,痛哭流涕的模样见过,一起受罚,一起抄书,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就是因为太熟,没有距离,所以金九对他只有兄弟姐妹的感情,被他这么一刺激,她倒是想起来十几年前初次见到澹兮就往人嘴上亲了口,并扬言要娶他做夫郎的事。
莫不是……
“你不会……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对我起了那般心思?”金九声音都颤了。
“没有这么早……”澹兮嗫嚅,“是,是在你第三次出宫,我们一块过元宵节的时候,我喝醉了,你上树给我摘枇杷不慎摔下来,我哭着给你接骨,你还安慰我没事。那个时候,我就认定你了。”
“……你没事吧?”
摘枇杷这点破事都能成为他情窦初开的点?
澹兮不说话,盯着她看,他忍着羞怯,咬牙道:"你,你亲我一口,说不定也会喜欢我的。"
"去你的,你真当我什么都吃。"金九骂了句,扶住一旁的桌腿就想跑。
澹兮死死扒在她身上,嚷嚷着亲他一口试试。
他嚷得太大声,门外宋十玉听得一清二楚。
暖春的风吹过指间,带走些许温度,凉得似碰过冰沙。
"宋郎君。"远处有伙计在唤宋十玉。
站在屋檐下的人这才动了动,慢慢行来。
宋十玉目光落在那盘金器上,平静道:"这盘送去摆着吧,金工房摆不下了。明天我再说如何摆,垫在底下的布也该换换。"
伙计未曾觉察出他的心事,点头应好,照着他的吩咐去行事。
澹兮来这的时候,掌柜的带头喊的是澹夫郎,到他这成了客客气气的宋郎君。
金家印在自己手里又如何……
终究只是替人行事,名不正言不顺。
以色侍人,终不长远。
宋十玉摸上自己的脸,忽觉迷茫。
复仇之路独自走了数十载,浮萍般漂泊无依。
家没了,雪鸢死了,身上已无任何凭证。
本想治好心疾后回三斛城的宅子安然度日,可他现在,又在肖想些什么?不甘心什么呢?
他……
有点喜欢上金九了?
这个念头一出,顿时如石子落水,溅起大片涟漪。
风掠过树梢,落下细密枯黄。
宋十玉清晰听到自己胸口跳动给出的回应。
可是……
什么时候?
第一次在客栈,他求她要自己?
还是第二次在山洞,她不愿自己着凉?
亦或者是第三次、第四次,在画舫?
是因为她对自己温柔?
因为他第一次是与她?
不论是哪个答案,他都知道自己完了。
下意识的反应无法骗人。
他……真的动心了……
宋十玉捂着胸口,心绪起伏太大,熟悉的疼痛传来,让他不得不坐下,解开悬挂在腰带上的烟斗与巫药止痛。
在他身后,金甲悄无声息从回廊绕出。
她抬头望见天色不早,敲了敲屋门道:“喂,你们俩在里面做什么?哥,天色不早该出发了。”
里面咚咚几声,听着像是重物落地,却无人回话。
宋十玉听到金甲的声音,顾不得身体不适,起身想将人带远。
未等走出几步,疼痛袭来,额上布满细汗,身形摇摇晃晃跪地不起。
金甲见他这般,吓得顾不得其他,用力把门踹开。
里面纠缠不清的两道身影滚在地上,不等金甲看清,下一秒就已经分开。
两人嘴上全是血,澹兮脸上还有巴掌印,梨花带雨的模样就像……就像……
金甲目瞪口呆:"你把我哥……硬上了?"
"……你要不要看下谁上谁?"金九气得掏出帕子吐出一口血水,骂道,"你是不是有毛病?非要亲,非要亲,咱们两是能亲的关系吗?现在亲了,你什么感……"
"行了先别说了。"金甲懒地问她们究竟怎么回事,上前几步把自己那没出息的哥从地上拖起来,催促道,"快点,宋十玉在外面心疾复发了。"
闻言两人皆是一愣。
澹兮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嘴角刚咧开,幸灾乐祸地要推辞一番,结果刚露出笑容没多久,后衣领就被用力往上扯,腰上一紧,他被半拖半抱着起身。
外头日光已落,澹兮抬头去看,只看到金九望向门外着急的神情。
他刚刚还喜悦不已的心情瞬间低沉,如坠冰窖。
第33章 天色昏昏沉沉暗下,离宵禁还差半个时辰。金铺伙计们收拾好一切归家
天色昏昏沉沉暗下,离宵禁还差半个时辰。
金铺伙计们收拾好一切归家,厨娘做好饭菜放在灶台,收拾利落后也匆忙赶回家中。
偌大的后院登时寂静,偶尔有晚归倦鸟飞过,留下嘶哑叫声。
晚霞将屋外方寸之地镀上暖金,再次醒来时,只剩冷冷淡淡的光。
米色小花随风吹落,落在窗台,等了几息,苍白瘦骨的手慢慢搭上木框,将花窗推地更开。从中溢出袅袅白烟,很快被风吹散。
宋十玉被巫药苦得皱眉,吸了两三口后便搁置在窗边,任由药丸燃烧。
"噼啪"细响,灰烬从烟斗飘出。
他幻想过的复仇结束后的平和生活,却带着无边孤独。
有许多次,都是在这样的傍晚醒来。
若是以前,或许还有未尽的事要做。
而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他自己,其余人都趁着他安眠时远走高飞,去往遥不可及的国度,耳边半点人声都听不到。
宋十玉静默片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切开的口子,意识还清醒前,澹兮往这处塞了蛊虫,警告自己清心寡欲,少思少虑,按时吃药。
每个巫医都是这般说法,耳朵都快听出茧。
所谓清心寡欲,不是不做,是控制着做。要温柔,要克制。
可自己人生中,能快乐的时刻并不多……
这个月才做了四次,就不行了?
怕不是不行。
宋十玉想起澹兮冰冷的眼神,和在金九屋内闹出的动静,无非就是在警告自己罢了。
觊觎人家未过门的妻果然是有报应的。
现在他不过是在承受这个后果。
宋十玉忍不住冷笑,他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后果?
他就是不要脸勾引金九怎么了?她又不厌恶他。
澹兮不在,她又需要帮手,自己有什么不对?
别人家三夫四侍,她的心不在澹兮身上,迟早也要这样,自己不过是早了些而已。
宋十玉自厌地想着不知廉耻的话,努力说服自己这样没有错,他喜欢她,又不是要抢澹兮的位置。
底线层层突破,来自以前世家规矩道德如锁链,勒得他心脏不舒服,几欲窒息的痛楚使得他浑身无力,只能靠在窗框轻轻喘气,似留恋世间的将死之人。
"怀瑜……"他低声唤出她的名字。
一连唤了许多遍,宋十玉闭上眼,想靠在窗口就这么度过一整夜,却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
装满水的竹筒互相撞击,敲出叮叮咚咚的闷响,很快便消失。
宋十玉刚吸完药,听不大清声音。迷迷糊糊间忽而腕上传来暖和和的温度,稍稍有些烫,还有些湿润。
"你怎么趴在这?药点燃了为什么不吸?"金九刚和金甲一块把澹兮送回山上族群,想着吃晚饭叫上宋十玉,结果金九走到这就看到他病歪歪地倚着。
此处是她住的厢房后边内院,清幽雅致,还有棵红梅树。
清空金器库存后总算能住人,院落不大不小,养病倒是正好。
就是偏僻些,伙计平日若不来打扫,无人会到此处。
金九看他这样,隐隐担心他哪日夜里发病没人发现。
"太苦了……"宋十玉温声回答,五指不由慢慢收紧,拉住她的手。
金九听到他说话,隐含撒娇依赖,胸口登时像被花瓣砸了下,软得不行。
她没忘他还病着,轻声道:"我买了糖水和蜜饯,你和金甲分着吃,但现在不行,快戌时了,我们去吃饭。还是你想在单独在房里吃?"
"我和你一起。你等我会,我穿衣服。"宋十玉在她握住他的手时,胸口堵着的那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担心金九久等,他连下榻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慢点,我不着急。"金九忙道,"衣服也不用太齐整,就我们一块吃。我明天给你拨个伙计过来,让他照顾你起居。"
宋十玉摇摇头:"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
金九还想再劝,他已经走进内室屏风后穿衣。
窸窸窣窣面料摩擦声传出,她默默缩回脑袋,觉着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下流?
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似乎就总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
喜欢他的头发,喜欢他的脸,馋人家身子……
原本以为自己没有多好色,却是没有遇到对的人?
金九装着淡定模样在庭院中散步,想把脑子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驱走。
她盯着树梢上凋零的红梅,思虑片刻,伸手摘下。
红色花汁碾成团状,挤出的汁水混着湿露沾了一手。
不过半盏茶,边缘氧化出棕色。
氤氲出的色泽如铜镜下边垫着的金丝缎布。
屋内昏暗,并未点燃烛火。
宋十玉习惯在暗处行动,他系好腰带,眼角余光扫至妆台上的铜镜时不由怔住。
昏黄镜面映出未曾敷粉描画的面容,在宋十玉眼中着实不如以前好看。
虽有骨骼撑着皮肉,但憔悴的面容苍白寡淡,唇色半点都无,眼下稍稍泛青,似乎还有皱纹……
宋十玉不由走到镜前细看,不知何时,眼角多了一条细而又细,淡而又淡浅痕,分不清是压痕还是纹。
他急急忙忙去打开妆匣,希冀从中找出能遮掩面色的妆粉。
等到匣子抽屉尽数打开,宋十玉愣住,怎的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不说,灰尘都没半点。
屋外听到动静的金九再次从窗户探身进来,好奇问:“宋十玉?你穿好衣服了吗?”
内屋屏风后,宋十玉声音从里面传出:“……穿好了,我、我不饿,你不必管我,先去和金九吃吧。”
怎么又不饿了?
金九疑惑:“刚刚不是说要与我一起吗?”
“抱歉……我,先不吃了。”他这幅鬼样子怎么能让她看到?
面无血色、憔悴不堪。
枯瘦似鬼……
他看了都生厌。
宋十玉默不作声将铜镜翻转,他有些崩溃,双手支撑在桌面才不至于倒下。
金九在屋外听出不对劲,放轻脚步进屋,隔了老远看到暗处站着的宋十玉。
黑檀屏风上规规矩矩绣着四君子图样,华丽的金银彩线不仅勾勒出植物形态,还囊括四时季节特点。如此繁丽的家具都压不下宋十玉的光彩。他在她眼中仿佛散发着清浅微光,即使素淡,也漂亮的像尊容颜秾丽的雕像。
她是匆匆赶路的行人,偶然间路过狭小荒庙躲雨,只一眼,便化身为被神像华丽法相所吸引的信徒。金九望着他,慢慢靠近。
一步。
两步。
三步。
直至宋十玉望过来*,微微弯曲的墨发遮挡住他的半张脸,她隔着屏风停下,风中卷来他身上药味,是苦涩的、冷淡的。
金九扶着屏风,温柔地问:“你不舒服吗?”
为什么她可以这样……
宋十玉盯着她唇上破皮的暗红,想起她与澹兮拥抱的那一幕,眼神躲闪。他微微偏过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憔悴的面容,这样的话……
他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与其被她厌弃,不如……
未等宋十玉出声,金九已经挨近,伸手揽住他的肩,她似是看出什么,直接将镜子翻转回来,拉着他一块照镜子。
“宋十玉,你究竟吃什么长的,这么好看?”金九见他想躲,揽在他肩上的手下滑,停放在他的后腰。
隔着单薄布料,她掌心的温度熨贴而来,宋十玉顿时不动了。
金九忍不住摸了摸他腰上紧实触感,暗道不愧是习武的,小腰细归细,暗含的韧劲半点不少。
听不到他回应,金九也不勉强他,笑着说:“花魁郎君眉眼好看,颅骨好看,哪哪都好看。我刚出宫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你时,还以为是哪路小神仙下凡。”
宋十玉不想看到镜中的自己,半敛下眸,轻声问:“如果不好看了呢?”
金九不解,侧过脸看他。
“花魁……”宋十玉避开她的视线,“也是会老的。”
所以,这才是症结所在?
金九走到他身前,直视他的双眼。
宋十玉再次回避她的目光,被她逼地后退半步,直至后背抵上窗框。
金九替他拂开面前的发,不允许他退缩,伸手从妆台窗外折下一根红梅花枝作簪。她半拥住他,挽起半边发,歪歪斜斜簪了个髻。
若不是宋十玉容貌顶着,这头发样式搁谁头上都是灾难。
金九偏偏忽略了他的脸,信心满满地认为是自己手艺好,拉着宋十玉走到镜子前一顿自夸:“看看,看看,你绝美的脸,我绝佳的手艺,咱俩双剑合璧,还能再开个替人梳妆打扮的铺子!这小碎发留的,风流!慵懒!贵气!不愧是我!”
说完,她叉腰站在镜子前,恨不得能把铜镜里的宋十玉留作画像,逢人便夸。
宋十玉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
他默默去看满脸写着骄傲的金九,委婉的劝告说不出口,昧着良心夸了句:“嗯,好看。”
“那当然,我的手艺!”金九笑得愈发开心,想到什么,拉着他走出屋子,“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吃饭吗?”宋十玉刚刚自轻自贱的想法散去,不自觉跟着她的脚步走。
“等会再去吃饭,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所谓更重要的事,就是带着宋十玉去隔壁胭脂铺。
活了二十多年,宋十玉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用这样的方式买妆物。
金九三下两下攀着假山踩上瓦片,大嗓门地喊:“店家!店家!急事!给我来点珍珠粉、螺子黛、上次听你们说有从西冦进来的胭脂,给我来点。”
在后院擦拭螺钿盒的店家:“……”
宋十玉默默扶额。
第34章 装在圆木盒中的珍珠粉用金饼压过,应是加了些细螺钿和鲛人泪,在月光下
装在圆木盒中的珍珠粉用金饼压过,应是加了些细螺钿和鲛人泪,在月光下也能看出微微闪着细光。敷在脸上,有极淡的鲛人香。上妆时还有些白,片刻后等粉末融入肤色,便能掩去憔悴,滋养肌肤。
螺子黛买了三种,放进妆台抽屉刚刚好,金九还刻意买了根描眉笔,听说不用沾水就能拂下螺子黛上的墨灰色,根根描画出眉形走势。
平日里宋十玉只会敷个粉,偶尔需要登台唱曲时才会浓妆艳抹。告诉她不用买这么多口脂,结果仍是买了七种色。
这可是十两银子啊……
自己只长了一张嘴,哪用得着这么多?
除去这些,还有乱七八糟的霜膏,宋十玉怀疑隔壁胭脂铺子是个黑店,要不怎会忽悠金九买这么多无用之物?
他盯着雕花木盒中装着的护发香泽膏,想着今夜要不要与隔壁胭脂铺子店家谈谈心,要是谈不好就威胁两下。
一堆妆物宋十玉不知道买了多少钱,只依稀听到是用金为计量单位,还有金九那句:“都给我上最好的。”
最好的……
他这个年纪,能配得上“最好的”吗?
放下盒子,沐浴完躺在榻上,宋十玉看了会书。
明日便要正式授课,若是他的兄弟姊妹还在,或许到他这个年纪,要么手下有人,要么已经收了天纵奇才的关门弟子了吧?
而现在只剩他,接手金九没法教的金甲。
宋十玉想到这,收敛心绪,重新看一遍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的文字。
自小耳濡目染,再捡起来研读并不吃力,难的是总恍惚想起那年盛暑,坐在家中学堂,听着恩师讲解其意。
灯烛在风中摇曳,连带着影子皆在晃,有时一分作二,重影交叠,恍若树影婆娑,牵动无数记忆。
书册上的文字像是活了过来,蹦蹦跳跳跃上指尖,他的手成了少时总路过的生雾荷塘,一个“忆”字跃入,墨汁融化出斑斓色泽,为白描画镀上薄淡色彩,他站在岸上,望着年幼“鲲”字缩成锦鲤大小,围困在塘中。
宋十玉不知为何,看它频频撞在山石上,企图给自己撞出一条生路时倏然落泪。他想放了它,一回头,白茫茫的天地间只有朱砂笔写下的“家”。它似乎也在融化,末端血色流淌至脚边,从中伸出一只熟悉的手。
“走。”
“阿玉,走!”
“不要回头!”
家人声嘶力竭的喊声从雪中传出,拼命赶他离开此地。
宋十玉拉着那只手不愿离开,眼泪从眼角如屋檐下的雨珠滚落,“啪嗒”一声,所有动静就此消失。
书册掉落在地,呼啦啦盖上无数纷乱回忆。
灯影飘曳,豆大火苗似是要脱离灯芯,落在桌上。
宋十玉望着屋梁,怔愣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场噩梦。
眼角湿漉漉的,他伸手去摸,触碰到大片冰凉。
缓了几缓,胸口依旧闷痛,他熟练爬起点燃巫药,靠在床边吸咽。
太苦了,澹兮这报复手段真是掐着他的命脉。
他苦得直皱眉,披衣起身,洗了把脸后拿了几颗蜜饯出屋。
走至门外,凉风习习,偶有金石之音传来。
起初宋十玉还未注意,含着蜜饯吞咽苦烟。
后来敲击声有一阵没一阵,间或传出蝉鸣,他总算注意到不对。
初春时节,哪来的蝉鸣?
这个时候都还在地底潜伏,未长成成虫才对。
宋十玉侧耳静听,发现是从金工房传出的。
他抬头望了眼天上月,皎洁月色四周布满星辰,打更声隐约响起。
已是丑时,这么晚,她还没睡?
宋十玉下意识走前一步,想起自己刚刚洗脸怕是把珍珠粉洗了去,匆忙回屋盖了层薄粉这才往金工房走去。
凌晨时分,四下寂静。
檐下灯笼随风摇动。
有值夜伙计坐在柱下打盹,宋十玉从他身旁经过都未曾发觉。
走到主院处,果然看到从里面透出光亮的金工房。
里面灯火通明,各种火光照得影子格外清晰。
里面的人束起长发,用布条裹了个圆乎乎的发髻,似是只穿了个背心,手臂上常年抡举各种重物的肌肉线条隐含爆发力。
宋十玉想起她抡着模具砸晕山匪,但在对待他时又格外细心温柔,这种反差弄的他心底发软,又有些不舒服地想,她是不是对待其他人也这样。
左右睡不着,也不知金工房能不能进,他干脆捧着烟斗坐在阶梯下等她。
火热炎炎的金工房内,特制的泥墙与琉璃窗阻隔了外泄金火气。
卖不出去的金饰全数倒入熔炉,变成了一大桶金水,上方嵌着的宝石拆卸,丢在火炉旁的盆里,五光十色的贵价石头此刻与河卵石无异。
金九浑身是汗,叉腰盯着石桌上的金蝉,脏话已经到了嘴边,她忍了忍,再次抡起锤子,用力砸破金蝉圆滚滚的腹部。
变形的金蝉凄厉发出鸣叫,嗡嗡作响的翅膀终于不再震颤不停。
透过破开的口子,金九模糊看到里面暗藏的玄机。
圆溜溜的琉璃球映着火光看不大清,她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拿着铜棒走过去,矮下.身子细看,总算看清里面的东西。
喉咙里的脏话立时如滔滔江水流出:"我去你大爷的金鳞,真被你爹讲坏脑子塞了粪干出这种事。我就说金蝉怎么能不靠风火雨水摆在那还能无限动,真被我猜中,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你是真想让族谱用朱砂笔从头划到尾。"
她骂得难听,从上三代开始骂,骂到下三代反应过来金鳞跟自己在一本族谱上。
金九气得在屋内团团转,映在窗上的影子也跟着徘徊不定。
里头声音被热浪吞食,加上马马虎虎的隔音,宋十玉听不大出她究竟在说什么,只听到骂声止歇片刻后灯盏被尽数撤去,仅留下昏黄不明的乌影,氤氲在满是冰裂纹的琉璃窗片上。
金九鬼鬼祟祟把金蝉挪到火炉旁,又戴上双层金丝手套这才敢用两根铜棒插入破口。
里面的琉璃球中困着一只蝉妖,应是从墓地中抓到的。金鳞将它作为启动机关的核心,封存于金蝉内,这样就能让金蝉如同活过来那般栩栩如生。
若不是她们金家名声在外,任谁都想不到金鳞会用这种作弊的手段。
这事发生在帝君登基前五年不会有人说什么。
那时天下大乱,诸侯割据,人、仙、魔、妖都生活在一起,不是这打仗,就是那争地盘。
可现在不是那时候!
帝君夺位可是有妖族助力的,现在律法明令禁止将妖族虐杀囚禁。
要是被妖族烦扰,大可以告到官府裁夺,而不是私下处置。
金九脑中疯狂回想律法中这种情况要被关多久,手下不停,将铜棒当开壳工具用力掰开金蝉腹部。
"滋儿哇——滋儿哇——"
蝉妖大叫出声,望着她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别喊!别喊!"金九不知道它有没有神智,差点没跪下来求它,"我是放你出来的!你只要不喊,什么都好商量!"
它听到她说话愈发恐惧,束缚在一大堆牵引开关里的飞虫拼命想挣脱,脑袋撞地琉璃球叮叮梆梆乱响。
金九生怕被人听到,拿了块厚厚的棉布盖在球上,然后用力往左右两旁掰开。
"咔哒"一声断裂的闷响,金蝉彻底分为两半,但由于有丝线缠绕在蝉妖身上,分开没多久又有合上的势头。
金九看了看这些丝线,应是西寇那边买来的鱼胶线,她赶忙取来灯烛烧断,捧着琉璃球挪至暗处。
做好心理准备小心翼翼打开,蝉妖仰面朝天,看到她又开始乱叫不说,腿还断了一根。
真是作孽啊……
金九再次捂上,深呼吸给自己顺气。
这可如何是好?
金鳞搞的烂摊子居然要她收拾。
要不是距离隔得远,金九现在就能不顾宵禁冲过去和金鳞扭打起来。
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等。
等奉远镖局大当家到分局,让大当家身边那只九尾狐夫郎来解决。
自己态度好些,兴许能让人网开一面?
想起之前每次和大当家交谈生意,那狐狸都是满脸不耐烦的模样,金九又犹豫了。
要不趁着夜黑风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做了蝉妖,丢进火炉,干净落落的同时还不会有人发现……
金九邪恶地想着,双手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大门处传来叩门声。
金九以为自己听错,毕竟大半夜的谁会不睡觉来这堪比烧窑洞的屋子?
她没理睬,捧着琉璃球到处找工具准备一闷棍敲死它,以绝后患。
直到——
"怀瑜,你在里面吗?"
金九心中一惊,琉璃球没拿稳,"啪嗒"掉地上碎了。
棉布下的鼓起一小块弧度,不等金九扑过去,蝉妖意识到自己自由的一瞬迅速起飞。
尖利蝉鸣响彻房中,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
金九猛地奔向门边,用后背抵住,抓起架子上的金弹弓对准那片在半空中飞起的棉布发射藏金珠。
"怀瑜?"宋十玉起疑,又唤了声她的名字,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金九嚷道,再次拿起三枚藏金珠打翻白布。
"滋儿哇——"蝉妖感受到她的杀意,疯狂乱撞,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宋十玉想起她拿进去的金蝉,又想到今夜奇怪的动静,意识到不对劲。
不等他再说下一句话,房中蓦地传出重物落地声。
金九拉上门栓,慌慌张张走远。
宋十玉只好闭嘴,站在门外静静等她收拾完。
橙黄炉火还在燃烧,装在炉中的金水发红发热,岩浆般散发着微光。
金九跑过去,急忙包起被她用藏金珠砸昏过去的蝉妖,找了个鸟笼将它锁进去后用棉布隔音丢进木箱。
事关金家声誉,又涉及律法,金九没敢让任何人知道。
她往箱子上压了好几块上百斤的模具,这才急忙跑去开门。
宋十玉不等与她寒暄,带着满身寒气踏入她的领地,目光扫过大片工具,最终定在角落木箱。
金九望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处时心中瞬时发毛,既震惊于他的洞察力,又急于掩饰。
不等她把人赶出去,箱子剧烈晃动,连同上面压着的模具都被震到掉落。
第35章 天色昏昏沉沉暗下,离宵禁还差半个时辰。金铺伙计们收拾好一切归家
"要杀了它吗?"宋十玉边问边迈过门槛,顺手将门拴上。
望见金九瞪大眼睛,他低声解释:"妖族的血有特殊气味,十天半个月才会消失,有的要三年五载。你不能沾上,会落人口实。我来。"
“再让我想想。”金九冷静下来。
她思虑良久,还是觉着最好能交到大当家夫郎手中。
如今妖族避世,只在贸易上与她们往来,金九并不了解它们这个族群,万一杀了一个得罪一群,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只要瞒好了,等大当家出现,再把蝉妖交出去好好解释,比现在干净利落地杀了导致后患无穷来的强。
拿定主意,金九不再纠结:“养上几日,我再把它带走。”
“带去哪?”
“这不是你该问的。”
话至于此,她们都有秘密不能言说。
宋十玉眼中的光闪了几闪,去看她神情时才发觉金九衣着有些暴露。他慌忙将视线移向别处,耳根发热,语调不稳道:“那你下次……若是需要我,随时可以找我。”
金九没注意到他的异状,胡乱答应下来,心想反正已经暴露,干脆拿上一大堆棉布填满箱子,企图让蝉妖安静些。
她动作过于粗暴,加上蝉妖惊吓过度,动静愈发响亮。
宋十玉看不下去,拿起一块帕子到屋外用井水沾湿后,又折下一根木樨树枝返回屋中:“怀瑜,退开些,让我试试。”
金九看了看他,暂时放下企图用重物击昏蝉妖的想法,让开至边上,手中却依然攥着那块模具。
封存在金蝉内的小妖闻到久违的植物香气,蝉鸣减弱。
宋十玉将树枝与湿帕子塞进鸟笼,见蝉妖迫不及待趴在枝干上吸吮树液,微微松了口气。
金九俯身去看蝉妖真的安静下来,惊奇问他:“你哪学的?”
“以前……家中有教。”
“家中有教?”金九要是没记错,帝君登基后有段时间宫内宫外开始风靡豢妖。
一开始还只是养着玩,跟养猫狗鸟虫差不多。渐渐被带歪,开始成日与妖族纵情声色,几个世家子精尽人亡后才明令禁止此种行为。可宋十玉不大像,更像是底蕴深厚的家族出身,除他们家外,其余世家皆有传出流言蜚语。
金九盯着他,摸着下巴问:“你是李家的?还是赵家?林家?”
这几家在她印象中都较为正人君子。
宋十玉不答,用湿帕子包好半点鸟笼,再用其余棉布裹好,最后盖上箱盖。
起身时胸前细带不小心勾到面前翘边铜饰,随着他站起,氅衣落地,露出内里单薄外衣。
他骨架生得极好,肩宽腰细腿长。金九目光流连于他的细窄后腰,想起之前那几次他未着片缕的模样,不由口干。
她自认为定力好,以前那么多人投怀送抱都未曾像宋十玉这样,他随意一个眼神都能牵动她心绪,被勾得死去活来。
金九费力地把自己目光从宋十玉身上拔下来,替他捡起氅衣,讷讷道:“让明天伙计带你去买几件合身的氅衣吧,这件太薄了。”
“你不陪我?”他似是困惑,又似是在变相着撒娇。
可他的姿态却是端庄的,很难让人想到撒娇二字会与他扯上关系。
“我还有事,这个月月底前要将新的镇店之宝做出来。”
这还是二人相识以来她头一回拒绝宋十玉相邀。
明白金九有事要忙,宋十玉点点头,将氅衣披上,重新系好系带:“嗯,那我替你打理铺子门面装修。氅衣……等你有空,我再去买。这件氅衣,我很喜欢……”
他故意将最后一句放轻缓,显得绵延深长,似有无数在心口难开的未尽话语。
金九果然觉察到他的刻意,却又拿不准是不是自己所想那样,定定望过来。
宋十玉不与她对视,确认屋内炎热,她不需要加衣,立时改变策略,慢慢从随身锦袋中拿出一张帕子,隔着一小段距离递给她:“早些睡,这帕子给你擦汗。不必还我,你,留着用。”
“噢……好……”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他今夜怪怪的?
金九被他这若有似无的情绪勾着,接过帕子攥在手中。她低头看到自己这般装束,心想该不会是自己这身过于清凉?
背心加布条束成的灯笼裤,挺正常的打扮,通常在金工房都是这么干,便于干活。在风尘地呆惯的宋十玉不该感到惊奇才对。
“我不用帕子,我有巾布。”金九拿过放在桌上的白布,往脖子上一搭,“你这帕子平常用还好,我们这些匠人干活的时候没这么精细,都是随意擦擦不让汗流进眼睛就好。”
接二连三被拒绝,宋十玉抿唇不语,默然收回。
但他不想离开,回去独自入眠也是噩梦缠身,不如呆在她身边来得自在。
不等他想出些借口,金九已经出声赶人:“你回去睡吧,这里太热,你汗都下来了。”
热?
宋十玉经由她的无心之言,想到了借口:“我在这和你一起你会不会不方便?澹兮说我体寒,我想,金火炎热,可以抵消些。你若需要帮手,我也可以随时帮你。若……不需要的话,我……还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他以退为进,目光躲闪着要走,才转身,手搭在有些微烫人门环上的那刻,背后传来金九回应。
宋十玉心中暗自生起喜悦,结果她说的是——
“体寒的话我让厨娘给你每日熬了生姜当归羊肉汤,她今晚应该也是给你炖了,让值夜伙计给你热热吧。”
说完,她转身去炉火旁,将融化的红色金水用铁钩倾倒入模具。
宋十玉拿着帕子的手紧了紧,不知道自己哪步做错了。
是太有目的性,反倒不如平时效果要明显?
他总不能直白与她说,长夜漫漫,他不想孤身只影,希望能与她一起至天明?或是与她一起安眠。
这样的话……
他最后一点尊严都要被自己碾碎了……
金工房大门打开,垂落的衣角擦过门槛后将门关上。
宋十玉回身,正对上值夜巡逻伙计那探究的目光。
对面屋檐下,他们恰好从沿廊处转出,眼中暗含的警惕、鄙夷、不屑针扎似的刺来,是宋十玉熟悉的眼神。
是看一个不知廉耻,管不住自己下半身,靠着皮囊狐媚惑主,专往掌权人身边靠近的眼神。
“宋郎君,这么晚了还不睡?”带头的人面上恭敬,语调却阴阳怪气。
宋十玉知道自己光靠家主印没有用,他们身契并不在自己手上。
只有金九在的时候,他们才会听他的话。
现在他们问起,自己要怎么回答?
金九就在身后屋中,他不能撒谎说是金九召来的,只能找些别的话头好让自己没那么丢人。
“我来……”
刚说出两个字,身后金工房门打开。
金九探出头来,看了看强撑体面的宋十玉,又看了看远处低头行礼的伙计,高声道:“正好你俩在,去替我热一热灶房里的羊肉汤,给十玉送一份过来。”
“啊?”高个伙计愣住。
矮些的立刻应道:“是,九姑娘。”
等他们提着灯笼离开,金九才把宋十玉拉进屋内。
“你怎么回事?他们说话阴阳怪气,你不反击?”金九把门关上,将他安排至桌旁。
刚刚倒出来的金模正放在石板上,是略沉的暗黄。
模具映出的石纹与灰烬附着在上面,看起来像块刚出土的土疙瘩。
宋十玉安静坐下,倒没有露出受了委屈的模样,只平静道:“没事,我习惯了。”
习惯了被这么对待。
习惯了冷言冷语。
他想留在她身边,这些闲言碎语就注定不会少。
且会越来越多,多到她再也不耐烦替他应对,将他舍弃在外,任他自生自灭。
等到那个时候,宋十玉或许才会死心,收拾行装回他三斛城的宅子,孤独终老。
听他这么说,金九心脏莫名被揪了下。
她停下挑拣工具的动作,去看他神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着他眼角有些湿润。
想起这么晚他还过来,又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些有的没的,金九顿悟:“你睡不着才来找我?还是我这忙活的动静太大了?”
不大可能是后者,如果是后者,离她更近的金甲早就提刀上门。
那孩子人小小个,起床气却不小。
宋十玉墨色瞳孔中火光闪动,回避了这个问题,只说:“我听到些许蝉鸣,所以想来看看。”
“很大声吗?”金九有些担心被人发现。
虽说这金蝉在店内不是一天两天,周围人或许都习惯它的叫声。但今晚叫得如此惨烈,明显不正常,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宋十玉轻轻摇头:“不会,就是……”
算了,嘴硬什么呢,他不就是想来见她吗?
“就是,想你要不要帮忙……”
极其委婉的一句话。
放平时或许就忽略过去了。
现下深夜寂静,孤男寡女。
金九再迟钝也能听出点旖旎。
她目光总算又从图纸上收回,落在他身上。
都说灯下看美人,犹胜三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