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三合一)
人来人往热闹的街市,金铺嵌在胭脂铺子与布料铺子中间,富丽堂皇的装饰对比起以前鼎盛时总归是弱了不少。
金九抬头看看铺子上方黑檀木牌匾,上方用金色毛笔写下金满玉金阁五个大字,实在俗气得紧。
光一个牌匾上就挤了两个金字,生怕别人不知道,又用了个金色。
还金满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金玉楼在这又开了个别的产业。
她如果能得到家主之位,先把这土到掉渣的破牌匾和名字给换了。
宋十玉看着那牌匾,浮现出的想法和金九一样。
太土了,实在不符合世家品味,还未进门就是股暴发户的味。
如若不是金家前些年靠金九打响名气,又总是推陈出新,怕是后来出事了连分店都保不住。
金九无语盯着牌匾半晌,里头伙计看到人也是爱搭不理。
但她要再站久些,他们就要出来赶人了。
金铺伙计个顶个的势利眼,光看衣着就能知道买不买的起这些金子。
金九也不急,带着宋十玉进门巡视。
暗红柱子将金铺挑高,门槛因长年踩踏陷下不少。厚重的琉璃窗暗藏机关,每片琉璃夹层中都用铜汁与西冦国特制的琉汁固过,看着脆弱,实际拿锤子都砸不烂。
也因此,窗外薄阳透不进来,里头光线要靠二楼开天窗才亮堂些。
金九目光从头顶那需要数百根烛火点燃的琉璃盏上收回,低头扫视艳红的锦缎绣花方盘,再到货架上摆着的货品,干净归干净,不是红就是黄,看没多久眼睛发疼。
路过这些普通金器,前方有一道门拦住。
透过雕花镂空木门与层层叠叠的琉璃珠帘,金九能清晰望见里头摆设。
比起外层,里面光线更加昏暗。
暗红云锦铺设,连墙面都用金丝浮光锦铺盖。
摆放齐整的货架是阶梯式的,共三层,呈半圆形环绕。
四角熏香袅袅,站在门口都能闻到些许清冽苏合香,两侧摆放金家制作的特殊铜镜,甚至准备了螺子黛与各种脂粉。
在这些东西正中,半人高的檀木架子上罩着透明琉璃盖,里面正发出古怪的鸣叫。琢玉者故意取翠色作底,剔透白色为露珠水层,不规则地覆盖于青色之上,给人以晨露未晞之感。
而这巧夺天工的玉雕也不过是陪衬,真正令人惊奇的是上方鸣叫的金蝉。形体肥圆可爱,栩栩如生,蝉翼拉丝处理,无风自动,仿佛只要有人揭开琉璃盖,下一秒它将振翅而飞,逃离金楼。
这是……
金鳞做的?
可是不大够。
远远不够。
金九嗤笑:“就这破玩意,就想让我认输?”
话音刚落,旁边有伙计不善道:“这位贵客,我们此处是为有缘人设立的,需在我们金满玉金阁买满两百两方可进入。”
“才两百两?档次可是越来越低了。”金九背着手,态度高傲,“去把金鳞做的那破玉蝉给我拿出来。什么垃圾你们都往上摆,怪不得金家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姑娘,是两百两,金!”伙计说话愈发不客气,“您若是来买其余东西,还是在外边转转的好,里边的东西不按银子计,都是招待贵人的。咱这等普通人,多看一眼,随意摸一下,怕都要倾家荡产。”
“要帮你解决吗?”宋十玉低声问。
金九都快忘记宋十玉的存在,她摆摆手,总算肯施舍给伙计一个眼神,用的是十足十的命令语气:“去后院给我腾个位置给他先歇息。把你们账目拿给我看。别再让我重复一遍,玉蝉拿出来,破烂货不许往上摆。”
见她态度仍然如此嚣张,还称呼他们金家的镇店之宝为破烂,一向机灵的伙计咂摸过味来,仔细看了看金九的脸和手,犹豫问:“姑娘是……”
金九冷笑一声,踹开面前木门,在伙计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伸手指了指货架上的金镯子:“那是我十岁做出来的东西,你猜我是谁?”
她踹门动静太大,看似仅有三人看守的金铺一下变成十几人。
宋十玉下意识护在她面前,身影修长如竹,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
金九急忙将他推开,小声嘟囔:“你别挡住我呀,正给下马威呢。”
“……”
他就想她怎么不直接亮明身份。
但她就算这么说,宋十玉也不敢轻易将她暴露在刀枪锋芒中,更何况二楼上方还有寒芒闪烁的弓弩。
第一个与她搭话的伙计总算反应过来,忙伸手让众人冷静,试探着问:“可是半月前从宫内放出来的九姑娘?”
“总算认出老娘了。”金九说完,将藏金珠扔给伙计,“赏你有眼无珠,现在才认出我。刚刚我吩咐的,立刻给我照办。”
还真是她。
金家谁人不知九姑娘就爱赏些墨玉藏金珠。
伙计拿起烛火烤了烤,见藏金珠色变,终于敢确定她的身份,急吼吼跟外出的掌柜上报此事。
其余伙计立刻替她清出后院房间,熏香散味,送来账本给她过目,又拿出果子蜜饯放到书桌上,这才安静退出房间。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
金九等最后一个伙计出去这才卸下伪装,“嗷”一声躺塌上,日日跟着澹兮餐风露宿,她腰快睡断了。正想眯会,又听到宋十玉敲门。
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稍显模糊:“你行李还在我这。”
金九懒得动弹,喊道:“门没关,你直接进来吧。”
“这……”不大好吧?
宋十玉正犹豫,听到里面“哎哟”叫了声,他下意识推门进去。
不大的厢房内,宋十玉一眼看到内室榻上的人。
金九脑袋枕在榻沿,一只脚勾在雕花栏上,毫无形象地趴躺,眼中全是狡黠,像极靠小聪明骗到人的啸铁狸。
宋十玉松了口气:“我以为你摔了,或是哪疼。”
金九立刻装起柔弱:“宋十玉,我快累惨了,给我点甜头尝尝。”
“……你这样,澹兮知道了不好。”宋十玉告诫,“他是男人,你就算再不喜欢他,他对你还是会有占有欲。闹将起来对你名声不好。”
说出这些话时,尽管表面温和,宋十玉仍难逃避心中莫名生出的零星苦意。
他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
也不想承认,或许是金九与他曾有过露水情缘,他难免对她挂心。
金九抬眼看他:“想什么呢,我就想吃点蜜饯。”
“……我去给你拿。”
宋十玉红着脸出门,迎面恰好撞上前来送账本的伙计。
伙计奇怪地看了眼从室内出来的宋十玉,暗忖这莫不是金九夫郎?这才如此大胆进出姑娘的屋子?
东家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伙计收回目光,提高嗓音站在门外喊:“九姑娘,账本拿来了。”
“宋十玉,帮我拿进来。”金九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
宋十玉不介意她使唤自己,反而觉着她能需要他就好。
他应了声,伸手接过伙计递来的大摞账本,反身回屋。
见金九不想起,宋十玉干脆拿了张圆凳过来,将账本放在凳子上。
距离刚刚好好,抬手就能够着。
只是不知为何,他如此贴心的举动换来的却是金九幽怨的目光。
“怎么了?”宋十玉不明。
金九刚要说话,结果被门外伙计打断。
踌躇了好一会,伙计才决定开口:“九姑娘,前些日子金铺进了好些新货。铺内实在没有多余房间,都用来存放货品,要过两日才清走,您看……”
“没事,你再备一套被褥到我房间……”
宋十玉急急打断金九的话:“不行,我去客栈。”
“那你去吧。”金九又露出狡黠的笑,“要是受不了就回来。”
受不了?
受不了什么?
宋十玉微微皱眉,就听到伙计又道:“咳,九姑娘,离我们近的那家客栈,不大好。要不然,小的驾马车,将您夫郎送到城西那家?”
等等,他怎么成她夫郎了?
宋十玉正要解释,金九小声道:“离金铺近的那家客栈总有外地做生意的召闝,男男女女都有,俗称大淫窝。城西那家,你确定要我伙计每日赶马车接送?宋郎真是好狠的心肠,我们都没对伙计这么狠呢。”
“……我跟你,但、但……”宋十玉想到之前那两次,脸色慢慢覆上薄红,“你不许……”
“啊?是我主动的吗?”金九故意问他。
是他主动。
是他引诱。
是他不知廉耻。
宋十玉喃喃:“是我……抱歉,不会了。”
"所以?"
"我……我睡地上。"
金九看他脸红笑得不行,吩咐伙计去办。
宋十玉面色愈发红,出门后再不见他回来。估摸是躲在哪处等心绪平复。
金九不在意,随意拿起一本账本。
厚厚的账本翻来全是数字,起先还好,还是黑色。从大富大贵到收支平衡,再到朱砂赤字,时间仅仅过去三年。
三年内,金家因战乱先后搬过两次主家,死的死,散的散。
原先繁茂的金铺如此只留下四家分店支撑。
她在宫中惹祸,卷入纷争,差点被砍断手脚,被上头保下。帝君明面上将她撵出宫,暗地里交由她任务,这事谁都不知,却打击到金家名声。
其他家金铺眼红金家许久,长盛至衰,不过是正常过程。只是利益争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竞争对手明里暗里想要彻底掐灭金家。谁知没了金怀瑜,还有个金鳞支撑门楣。
只是,光靠手艺可不行啊金鳞。
门店装饰、名气传播、获取客源等等都是有门道的。
可以不会,但不能不懂其中如何运作。
可是如果专心研习手艺,其他必定会落下。
她们之间,究竟谁优谁劣,对比明显。
金九看着账本,皱眉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她会看账,却着实不耐烦,看着看着,眼睛就跟河蚌似的睁不开。
豆油色的账本从手中滑落,“啪嗒”坠地,密密麻麻的赤字似爬满红虱的史书,记录金家几年的颠簸流离。
门外。
宋十玉接过伙计送来的被褥,拎着蜜饯果子迈入房中。
里头安安静静。
他侧身去看,才发现金九已经翻过身来睡过去。
窗外日头西斜,大开的窗外有未凋零的红梅,随风吹入屋内。
她心无城府安睡,露出一截烫伤留疤后的小臂。
宋十玉放下手中物件,放轻脚步走过去。
他望着她望了许久。
慢慢俯身替她将衣袖拉下,又把窗户关小,寻了张薄毯给她盖肚子。
账本在地上轻轻响动。
宋十玉矮身拾起,忽而顿住。
—《金满玉,查账时》—
书页翻动。
树叶作响。
恍惚间,像回到孩童时最为平常的午后。
金九慢慢睁眼,看到半掩竹窗外晴空,清浅的蓝如缎布垂挂屋檐,丝缕薄云似熏炉升起的烟雾,聚拢成团,很快被风吹散。
等神智清醒些,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薄毯。
棕褐色鹿纹面料,编织彩色丝线,是从西寇国买来的。
"哗啦。"又是一声细响。
金九侧过脸去看,雕花圆桌上分成两摞的账本中间,宋十玉正翻看其中一本。
墨发半挽,仅用路边随处可见的树枝子簪起。碎发垂落在两侧,未敷粉的面容难得见除去杀意以外的表情。
他在蹙眉。
金九却不急着问,转过身用手支着脑袋看他。
好看。
素淡衣着好看。
簪的树枝子也好看。
若没有细观,那两片残余的嫩叶都跟精心雕刻的玉似的,为他容色添彩。
宋十玉总算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去,恰好对上金九的眼睛。
她在看他。
就只是在看他。
不掺杂任何欲望。
纯粹的欣赏。
"抱歉……"宋十玉这才想起自己在看什么,立刻放下手中账本,"不小心看了你家账本。"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为自己开脱的嫌疑,他又道,"也不是不小心,掉在地上我捡起来就看了……"
"没事,看就看吧。"金九躺回床上,"看出什么问题了吗?正好我懒得看了,有什么问题你直接替我去解决。"
说完,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竟是要继续睡。
"你……你不介意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说得轻巧,宋十玉怀疑她只是懒。
正好他有事要问,于是拿着账本和蜜饯走到床边,先在肚里酝酿了开头:"金怀瑜,账本有点问题。"
"嗯,有什么问题?"金九睁开眼睛,往里挪了挪,拍着榻让他坐下说。
宋十玉知道她的意思,轻声拒绝:"我站着就好,给,蜜饯。"
金九看了看他,"啊"一声张开嘴。
"……自己吃。"
"什么?你站着好高,我听不清。"
"……"
"坐下嘛,听地清楚些。"
"你这样不好。要是……哎……"
金九才不管他,用力把他拽到榻边坐下。
说来也怪,习武之人下盘稳,他却如此轻易被自己拽倒。
宋十玉没有防备,犹豫一瞬,借着她伸手拉自己的势头,顺从地在榻边坐下。
两人距离挨近。
他身上的药香也似风般吹来。
又苦又清冽。
金九忍不住想关心他:"最近身体没问题?心疾,澹兮怎么说?"
"无碍,如此能恢复常人六分已是万幸。"
"能百分百恢复才好,不然你舞起匕首那么好看,要是因为心疾起不了大动作这也太浪费了。澹兮怎么说嘛,你告诉我嘛,我家账本都给你看了,我是什么人你也清楚,总该透露些你的给我。其他不好说,病情总该好说?"
宋十玉拗不过她,总算不再避重就轻:"我生下来便有心疾,家变后无钱买药,靠着黑市巫蛊师卖的毒药苟活至今。澹兮说,我早该在十八那年解蛊,现下毒与蛊并存,很是棘手,他只能尽力试试,先为我解毒。时机到了,再为我解蛊。"
金九又开始好奇他究竟是哪个覆灭世家的公子。
数十年前乱世,巫蛊师稀少难遇,靠谱的需花费千两黄金才能请动,远非寻常百姓能承受。
但她有分寸,没有问出口,反倒把话题拐回去:"那你好好养身体,现在跟着我,我必不会让你受苦。对了,账本有什么问题?"
她的话太有歧义,宋十玉有那么一瞬间觉着自己像是她赎身回家救风尘事件中的夫郎。
不,不是像。
澹兮该做的事,他似乎都越俎代庖地……做了……
包括现在看账本,与她同在屋内。
宋十玉克制着自己想歪的心思,将注意力拉回,放在账本上。
他一连翻过好几页折纸的地方,温声道:"这几个地方账目不明,比如三年前这里,进货十两,卖出去却只得了十一两,你们这定价与卖出去的价中间利润……"
好困……
金九努力睁开眼睛,想仔细听清他说的话。结果越听越觉着自己回到算学课,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宋十玉顿住,见她眼神涣散,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无奈道:"这是你们家的铺子,你该仔细听的。若我不在,谁给你看账本?"
金九不假思索:"那你一直留着啊。"
话说出口,两人都愣住。
时间仿佛在这刻静止,她似乎能微弱地听到对方心跳声。
金九反应快,急忙给自己找补:"咳,我的意思是,心疾治好后你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留在金家。我们对伙计很好的,七日制,做四休三,逢年过节有赏银。就是现在生意不怎么景气……赏银少了……"
宋十玉缓出一口气,随即胸口生出了些无力。
她总是这样,随意撩拨,自己居然还当真……
他盖上账本,反问:"那我要做你家账房先生的话,你给我开多少月银?"
不等她回答,宋十玉继续说:“你最好还是看一看账本,按你们这赤字收支继续下去,撑不过十年。”
“我知道撑不过,这不就在努力跟我表姐争家主位了吗……”
“业精于勤荒于嬉,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呢?”
金九无可奈何道:“现在、立刻、马上。我就眯了会……”
“你要的金蝉掌柜的已经放在外面桌上。”宋十玉不肯再与她一起消磨时间,放下账本就要走。
谁料金九拉住他衣袖,问了句:“刚刚你看账本,有没有看到一个名叫赵朔玉的?”
宋十玉神色不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们家买了我们家的金器,我想要回来。”
“要回来?要什么?”
“什么都行,是金器就行。”金九看他,“有没有看到?”
“矮的那摞,最底下那本。”宋十玉说完,抽回袖子离开。
即将迈出门槛时,他不知怎么,转身望向屋中。
金九已经起身,踩着帛屐,迫不及待去翻那堆账本。
还未翻开,她看到那叠纸页又抬起头,用希冀的目光望向宋十玉:“你、你还记得是哪页吗?”
宋十玉看出来了。
这人会看账本,就是懒,懒到一看账本就犯困。
他不想助长金九的惰性,这脑子就跟控制不住嘴似的,回答金九想要的答案:“倒数第七页,左边那栏。”
她跟自己下什么迷魂汤了吗?
怎的这般听话?
宋十玉想不通,抬脚要走,才迈出门槛,背后一阵风卷过。
他的腰带被拉住,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停在原地。
宋十玉面无表情回头看她。
金九露出讨好的笑:“送佛送到西,你帮我处理下账本的事呗。拜托了,宋郎君~晚上我请你去喝糖水,这城中糖水可好喝了,我让店家多放点红糖枣果,嗯?”
说完,她塞了个牌子在他手中。望向他的双眼明亮透彻,像两颗烧过的浅棕碧玺。就算讨好,也不会显得谄媚,反倒觉着,有几分……
几分什么呢?
像牛乳糕中点缀的甜豆,虽甜,但不腻。
可是……
路过桌上摆放的铜镜,宋十玉忍不住去看镜子中的自己。
脸上没写着便宜好用四字啊?
怎的莫名其妙,中午刚吃完饭,下午就用上了?
伙计看他冷脸盯着铜镜,心说镜子不过是三日没擦,至于这么严格吗?
九姑娘带来的夫郎可真不好糊弄,这才一会功夫就直接找上掌柜的对账。
战战兢兢敲响掌柜房门,伙计小声说:“掌柜的,九姑娘夫郎找您有事。”
里边传来慌乱的动静,还有女子小声抱怨。
宋十玉耳朵尖,听到里面怕是不下三人。
他冷下脸来,干脆挑明:“我给你们一盏茶时间,立刻给我穿好衣服散干净味。不然,这位置还是让给底下人做吧。”
伙计一听,眼睛都亮了。
还有这好事?
里面加速穿衣动作,面料摩擦窸窣的轻响,开窗的动静,还有因动作太快打翻物件的响动尽数落在他耳中。
等到里面安置妥当,掌柜的才穿好衣服,疾步走来。
两扇房门打开,掌柜的还没来得及收起被发现的惊恐,就见门外站着的秾艳美人,虽是极其摄人心魄的长相,气质却端庄冰冷。
然则。
但是。
“你谁?!”他又不是没见过九姑娘夫郎,那少年清俊,可不长这么妖妖娆娆。
宋十玉想起金九塞给他的牌子,随手从锦袋中拿出,给掌柜看清楚。
金九把金家牌符给他了,小小的金牌子,却用了八大工艺,合上时是小小的圆筒,找准位置摁开,立时变成一方卷轴。
掌柜脸色几番变幻,完全没想到一向亲力亲为的金九这次竟不亲自来查,反倒是派了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对方不说身份,不说来历,甚至未曾寒暄两句,就将账本错处连珠炮似的打过来。
掌柜承受不住,被他逼得冷汗直流。
在他们楼下。
金九哼着歌,拿着账本溜溜达达到柜台前。
她招招手,找了个伙计说:“去帮我把这个叫赵朔玉的所有记录调出来。”
伙计探头一看,为难道:“九姑娘,你这都十几年前,快二十年前的记录了,还真不一定有。”
“找了再说,快点,让其他人一块找。”金九左手随意翻转下,将一片金叶子放到柜面,笑道,“去跟他们说,找到的,金叶子,我给五片。”
“诶诶诶!好的嘞!”伙计喜不自胜,原地蹦了两下就要冲出去告诉其他人这个好消息。
金九拦住他,吩咐道:“除此之外,把金工房收拾出来。金鳞做的那破玩意忒小气,老娘给你们重做个镇店之宝,派个会画金工图的伙计记录,等我走了你们派个人送信回去。”
“是,九姑娘。有您的手艺撑着,咱们金满玉金阁绝对能更上一层楼。”
金九催促:“*别拍马屁了,赶紧去。”
伙计笑呵呵地应了声,赶忙下去分派任务。
等人离开,金九才敛起笑意。
她知道金家每隔二十年会销毁部分客户记录,但这销毁不是到了二十年一次性销毁,而是每年都挑选出几个,确认客户不再来了慢慢销。
赵家十几年前灭门惨案发生后,金家收到消息,很大概率会销毁他们家信息。要真找不着,这可如何是好?
才刚开始,金九就感到了问题棘手性。
—《假夫郎,真挑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先听哪个?”从库房回来的伙计满身灰尘,脸色不大好看,尴尬地朝金九笑笑,“太激动,没来得及拍拍。”
金九捂着口鼻依然被风带来的尘土呛得直咳嗽,连声将伙计赶出去,弄干净再到她面前。
此时她们站在院中天井,二楼爆发的争吵声隐约传下来。
金九担心宋十玉那不争的性子会不会被老掌柜气吐血,他可是有心疾的,万一被气出个好歹如何是好。
她上哪还能找着个没落世家的貌美公子?
人聪明还听话,文武双修,如果不是要留下来治疗心疾,实在难遇到。
“姑娘。”伙计将自己弄干净些,又跑回来道,“您想先听……”
金九听着楼上动静,不耐烦道:“赶紧说,卖什么关子。”
伙计挠头,一五一十道:“好消息是我们找到了,坏消息是上面记录的绝大部分金器找不着。”
“你先给我看看。”
早有准备的伙计从身后拿出一本泛黄簿子。
上面被米白色蠹鱼啃食出大小不一的洞,随时掀开都有可能在手中化为齑粉。现在碰它就跟碰糯米纸似的,稍有不慎就烂在手里。
听到楼上已经开始摔杯砸盘,金九知道再不上去就不好收场了。她将簿子递还到伙计那,嘱咐说:“你先放我屋内,我等会再来。”
“诶,好。”伙计赶忙接过。
簿子挨着手那瞬,金□□一样消失在面前。
他目瞪口呆转身去看,只看到半片翻飞的衣角。
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夫郎大。
伙计摇摇头,迈步把簿子送过去。
黑靴踩在木梯上,震得灰尘起伏。
此处二层隔音不错,已经跑到转角都听不大清他们的说话,只零星听得几个尖锐的词。
阴阳账。
数目不清。
是金铺内惯常做账手段。
掌柜都是家里老人,利益盘根错节,她实在不好插手,只能选外人去当这把刀,去切除这些她无法解决,更不好出面的事。
说白了,她需要由头发作。
而这个由头……
褪色红漆木门被一脚踹开。
里头乌泱泱至少四五人,竟还有两个外人。
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欲气,金九迅速猜出现下是什么状况。
“九姑娘!”脸色被气得通红的掌柜认出了她。
距离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金九没想到这次他能认出来。
但这次可万万不能寒暄,不然绝对会变成和稀泥现场。
靠着与她叔伯关系好的老掌柜最最最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金九几乎都不假思索,望向绷着脸的宋十玉。
他也被气得不行,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胡搅蛮缠的人,胸口微妙地有些不舒服。他见金九这个真正主事人到了,自然不好越过她再说话。
“我家夫郎可是有心疾的!你们怎好这样气他!”金九几步扑过去,撞开伙计,手心直接盖上宋十玉右边胸膛。
宋十玉怀疑她只是想借着名头占便宜。
但事急从权,他虚虚挨在她身上,低头小声说:“人心在中间偏左。”
别再假装不经意摸了好吗?
他又不是死人,隔着绸布感受不到她指头在暗暗使劲。
“……咳。”金九尴尬地从右边挪到左侧。
宋十玉被她摸地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迅速伸手把她中指按住的地方往下拨了拨,又挪了下位置,用气音道:“是在这!”
隐隐有些咬牙。
金九怕把人惹急,趁着哪日夜黑风高把她了结,急忙转到正事上。
“金掌柜,您在我家几十年。我今日才刚来半天不到,你竟把我夫郎气到如此地步!你别说话,你听我说,各家各铺我不指望账目如此清晰,偶尔少个几两金我当是你们辛苦钱。可你万万不能拿这些假账糊弄我!”
掌柜正要说话,宋十玉“唉”一声,眼看就要倒下。
“椅子!椅子!”金九急急吩咐,揽着宋十玉腰的手暗暗使劲。
伙计刚把圆凳搬来,她就把他按坐在凳子上,顺带塞给他一袋蜜饯,一副要护短的模样。
宋十玉懂了,他就是金九送来挑事的。
“九姑娘,夫郎怎的换了?上次看可不是这个。”掌柜阴阳怪气,“莫不是哪个勾栏瓦舍出来的,专门调拨你我二人关系?”
宋十玉沉默,干脆歪头倚在金九腰侧,捂着胸口脸色苍白,这泪他实在挤不出来,只好用颤颤巍巍的语气配合金九演:“他说话,怎如此难听?我也是清白人家出来的……你怎,让你手下人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你放开我,我要、以死证清白……”
“阿玉!”金九假装紧张替他抹汗,朝他眨眨眼,暗示到这就好。
接下来她来处理就好。
“金掌柜,自己叫了俩,哟,男女都有啊,你们三该不会呈‘州’字这么玩吧?怪道看谁都是从勾栏出来的,原是自己就不清白。我夫郎说你们什么了,至于如此污蔑他清白?账本我看了,来时我也与他说,金掌柜是我们家老人,你要温和些,我一进门你就如此造谣,是说中了你什么心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些账本究竟掺合多少假账?”
两人一唱一和,摆明是要挑开这层遮羞布。
金家私底下做手脚的只多不不少,掌柜的也不过是听令行事,从中谋取私利。
上头还有金九长辈压着,他就不信金九敢真的闹翻。
掌柜抬头望向她,行礼问:"九姑娘,刚出宫还未得家主位,还是莫要太清楚的好。"
"闲杂人等都给我退下。"金九命令。
被掌柜召闝的男女对视一眼,顾不得身上衣服还未穿好,被伙计半撵半赶送出门外。
宋十玉知道自己此刻不宜再留,默然起身。
他胸口真有些不大舒服,站起时也在捂着。
金九注意到了,亲自扶着他坐到窗边,低头问:"澹兮给你开药了吗?"
"嗯,在你屋中,我吩咐伙计就好,你不必管我。"
"抱歉,让你为我费心。"
"应该的。"
他承过她的情,太多太多。能被她用上,是他甘愿。
金九只留他在屋中,摆明是把他当自己人。
掌柜没听到她们刚刚在耳语些什么,也懒得管为何她夫郎换了人,只知今日若解决不了,倒霉的还是自己。
金九与上头那位才是一家人,他算个屁。
闹到主家面前,错的还是自己。
掌柜还在想怎么开口,金九直接在主位坐下,倒了杯冷茶放到掌柜面前:"坐,真账我就不看了,但……你最好能认清以后谁才是你真正的东家。"
她自然清楚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那她就先把下边这根梁掰正了,再回主家夺权。入宫多年,她在金家没有根基,需要自己培养人手,或是安插、或是笼络、或是替换。
宋十玉静静听着她们谈话,接过伙计拿来的烟斗,他点燃后慢慢抿出药烟。
滚入喉间的苦涩比以往任何巫药都要来得猛烈,甚至苦到泛甜泛酸,苦到宋十玉能确定澹兮是故意的。
第一口下去,他忍不住想干呕,急忙拿出袋子里的蜜饯压制。
宋十玉想,金九最好省着点用自己,他真怕澹兮还未回来,他就因不肯吃药先行下黄泉。他想到这,苦笑想,这也是自己自找的……
视线从明灭不定的烟斗中移向金九。
他边听着她们时而激烈时而平静的谈话,边凝视她的身影。
当初觉着她普通,现下再看发现这人还挺有手段。
不愧是在深宫中出来的女官,话术一流,给巴掌再给甜枣,给完甜枣再给巴掌,循环往复,被她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
目光移向桌上账本。
宋十玉收起纷乱思绪,想起她翻看账本时并未翻全,好像就是为了找到那名叫赵朔玉的人。
她找那人做什么?
是宫中带出的任务吗?
他扶着烟斗,细细去想。
烟雾缭绕模糊了秾丽面容,如隔江月,触碰即碎。
不远处,漏斗在宋十玉抿完一颗药丸后落下最后一粒沙。
申时已过,外边天光黯淡不少。
日影西斜,炊烟升起。
春季金乌下山后逐渐寒凉。
说话声也随着影子西斜慢慢弱下去。
金九将掌柜送出门,从伙计手中接过氅衣,返身回到屋中。
从发间掉落的簪子静静躺在窗台。
平日里总注重形貌的人靠在窗沿边上就这么睡着了,可就算睡着,也不忘端着仪态,像他手中靠在扶椅上的烟斗,直直地倚着。
金九站在他面前,俯身去看他面容。
真是瘦了好多啊。
从金玉楼出来后居无定所,跟着巫蛊族逃难,身体不好又挑食,又专爱吃甜食。
路上哪有这么多甜食供他,每日干粮糙饼就水,不知不觉下巴也尖了,五官愈发深邃。
颀长身躯在衣物包裹下都显得空荡,揽他腰时金九都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在握着根梅枝,可以随时放入书房花瓶中。
她忍住想摸他腰的冲动,却没忍住碰了碰他腕上明显是烧伤的一道疤痕。
手好凉。
听说有心疾的人,手都是凉的。
金九拉住他,想给他暖暖。
这个念头刚起,被她握住的手指动了动。
宋十玉睁开眼睛,看到是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想旋开戒指内暗藏刀片,一用力,发现自己掌心竟被她填满。
"谈完了,走吗?我带你去糖水铺子。"金九见他受惊,又去拨他垂在眼尾的发,"我拿了氅衣,你出门穿上?"
宋十玉盯着她的双眼良久,久到胸口微微发酸。
他抽回自己的手,微微敛眸,望向别处,轻声道:"下次不要靠我这么近,我会伤着你。"
活在仇恨中太久,他不喜欢她离得太近。
更不喜欢她能不费吹灰之力挑动心弦,对他来说,这种细微失控的感觉太过危险。
金九毫不在意:"那就改改,走吧,再过两个时辰又要宵禁了。现在出去吃完糖水,还能吃点别的。"
她边说边转身,絮絮叨叨说着这座城有什么酸甜口的菜色。
背后有风声无声无息袭来,张开的氅衣似张大网,盖过她留在地上的影子。
金九还未迈出门槛,脖子上贴来一道冰凉。
汗毛乍起,她立在原地没敢动作。
宋十玉食指刮过她脖颈下隐隐透出的青筋,声音有点冷:"要对人有警惕心,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心甘情愿……你、你做什么?"
金九猛地矮身从他桎梏下钻出,转身狠狠咬了他食指一口。
第23章 "疼不疼?""……""下次还敢不敢威胁我?""……
"疼不疼?"
"……"
"下次还敢不敢威胁我?"
"……"
"问你话呢!"
前方身影越走越快,要不是没带行李就要把她甩下了。
金九牙痒,看他越走越远,忍不住喊:"走错路了!"
宋十玉总算停下,回头也不看她,反倒去问一旁的摊贩附近的糖水铺在何处。
不知他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自己不就咬了他一口吗?
金九平生最恨被人武力压制,尤其是宋十玉这种身手敏捷不靠蛮力的武者,跟塘里滑溜溜的鱼一样,不论看不看得见,她都摸不着。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先后进入糖水铺。
已是黄昏时分。
各家各户传出饭菜香气,街上行人匆匆,扛着家伙事或是拎着新鲜菜叶往家赶。
外面的热闹愈发显得临近打烊的糖水铺冷冷清清。
"红糖醪糟汤圆,糖蒸酥酪,紫苏饮,再来……"宋十玉还想再点两个,被金九制止。
"刚刚他点的全要热乎的。店家,我给你一两银子,替我去外头买些好吃的肉食,不要辣,清淡口。"
这处糖水铺是夫妻小店,得了赏钱,店家急忙支使自家夫郎去外头买肉食,还多叮嘱几句要干净的。
宋十玉又不是没脾气,他不喜欢在这事上让她管着,总觉着自己真成她的外室。
明明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郎,又老招惹他做什么。
"我有钱,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心思。"宋十玉望着窗外人来人往,就是不看她。
金九抬眼觑他:"噢,有钱。那把氅衣还给我,我送澹兮的。"
"……氅衣多少钱,我给你。"宋十玉现在听到她说这话莫名觉着不舒服。
他穿都穿了,还回去算怎么回事?
沾上了他的气味,她不怕澹兮发现?
金九张嘴就来:"十万两黄金。我给你打个友情价,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黄金。"
宋十玉又不傻,这氅衣面料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按市值最高不过五两银。
他不跟她纠缠,随手丢出一锭金子给她:"没有那么多,先给你定金。"
"怎么?舍不得还?"金九挑眉。
宋十玉又有些来气,不知多少次告诫过她不要太过接近自己,她是有夫郎的,与他交往太过,澹兮以后与她成婚想起这件事怎么办?
男人的忌恨心是超越杀心的存在。
杀心利利落落杀。忌恨心是钝刀子割肉,堪比凌迟。
"我还你。"宋十玉扯下系带,又忍不住问,"你哪日要给他?我洗干净熏完香再还你。"
金九起身,把钱塞进他手里,又重新给他系上,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这是我的氅衣,以前出宫时留下的。你刚刚靠在窗沿,手太凉了,春日寒凉,我担心你得风寒。"
她的氅衣……
是她的……
宋十玉愣住,那股不舒服的气又莫名顺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在这件氅衣上闻到了她的味道。
觉察到他的态度软化,金九重新坐下,挨近了些:"等会吃完糖水多吃些肉,然后我们去街上逛一逛,消食后回去。我已经让伙计烧上热水,你可以沐浴。然后,我们要在这停上一个月,等我东西做出来后再走。"
她轻声与他说着行程安排,宋十玉忽然觉着自己刚刚跟她闹别扭显得不大懂事。
明明他年纪比她大,处事却如此不稳重。
"嗯……"宋十玉应了声,"刚刚,抱歉。我……我实在担心你夫郎知道后,会对你不利。"
金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宋十玉疑惑看她。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过。"
"我父母姑婶都说过。"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澹兮是巫蛊师,下蛊在常人眼中的确是很恐怖的事。
那些奇形怪状的蛊虫会钻入人体,啃食皮肤,喝血吃肉,控制人的思想与行动。
可所有人都忘了,蛊虫一开始是拿来治病救人的。
后来无人管制,这才渐渐乱了,名声也坏了。
金九眼中丝毫没有害怕的情绪,用手支着下巴问:“我要是告诉你,澹兮下的蛊对我无效呢?”
她们两家人的姻缘是从祖辈开始的。
定下娃娃亲时,澹兮母亲就曾给金九服下可以克制一切蛊虫的药丸。
时至今日,十几年过去。
金九还记得那个面目严肃的妇人,会温柔抚着自己头发说:“等你长大,若是不喜欢我们家澹兮也是可以的。阿瑜可不能因为定下婚事就认为是一辈子的事。若以后过得不开心,就像我们族内,想继续就继续,想反悔就反悔。”
她边说,边怀念地望向窗外。
此处糖水铺另一边临江,夕阳残辉照得半片天空瑰丽斑斓。
林木阑干,在水天一色间分割出模糊界限。
水面倒映晚霞,几船画舫行在水面,拖行出水波星尾。
她在看万里晚霞,宋十玉在看她眼中映出的绚丽山水画。
起初觉着普通的面容,如今不仅顺眼,闭上眼睛甚至还能勾勒出几分轮廓。
利落束起的长发下,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眉眼,坏起来时有几分狡黠,尤其是在调戏他的时候,亮亮的,像叶片下扑闪的甲虫翅膀。
金九望见画舫,将视线收回,定格在宋十玉脸上:“等会去游湖吗?”
宋十玉愣住,轻轻摇头拒绝。
不行。
不可以。
不能再越界。
金九遗憾地叹口气,准备一会儿吃完后自己去画舫上看看,今夜可能不回去了。
此时,热腾腾的糖水上桌。
店家将买来的吃食装盘,顺带送了两碗热粥。
宋十玉耳边听到她说不回金铺,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再次萦绕心间。
都是大人了。
她又不是自己妹妹。
为什么会不舒服?
他不解,只慢慢吃下那些热食。
羊肉炸过,又与各种酱料扔入砂锅中炖地酥烂,入口微微残留膻气,随之而来的是香料融入肉里的清香。与热粥一起吃下,酱味被冲散,留下满口糯香。
晚食吃完,这才轮到糖水。
醪糟与紫苏饮当中的米酒经过加热,入口微烫,却是甜而不腻。
酒气蒸腾下,体内寒凉被驱散。
他小口抿着,生怕喝得太猛醉倒。
可到最后,眼前景象仍是开始模糊。
他满足地靠在窗边,眺望远处画舫。
桌上食物皆空,金九去看他肚子,心想怎还是这般平?
他当真有吃下去吗?
结完帐,金九打算与他在此分开。
太久没在繁华城中,她想找个既能听曲又能留宿的画舫,还能看江上日出,左右今夜是不想回去。
她告别宋十玉,迈步走出糖水铺子,往游船码头方向行去。
金九没注意宋十玉喝醉了,在她经历过的人生中,就没听说过有谁吃红糖醪糟汤圆,喝个紫苏饮就能醉的。
可偏偏,宋十玉就是醉了。
甚至等金九离开快一盏茶,他才发现,她走了。
此时店内已经打烊,宋十玉心中记挂着金九,忙起身问店家她去何处。
店家亦没看出他醉,好心给他指了方向,看到他脚步不稳地出门,这才觉出不对劲。
莫不是醉了?
喝个甜米酒都能醉?
稀奇啊,酒量这般浅。
门外夜风带着些许湿意吹过,夕阳已落入山下,春寒料峭,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被吹散,使得神智清醒几分。
天色将黑,蒙了层灰纱似的绀宇色夜空挂上几颗星。
半弯月牙如同天上仙人乘坐的小船高高挂起,云雾如浪,半遮半掩在月前,晕出雾蒙蒙的光。
长街灯笼被打烊的店举着高杆收起,准备着闭店工作。
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散去不少,剩下的正收工往家赶。
喝了酒后身上发汗,冷风一吹,胸口又有些不适。
宋十玉没了办法,只能缓下脚步往码头赶。
早知道。
就答应她了……
眼前街道又长又深,风还大。
她若是在,她们就能一起披着氅衣,聊着无任何意义的话往那赶。
宋十玉擦了擦额头泌出的细汗,戴上兜帽挡风继续赶路。
周围人在他经过时纷纷侧目望来,长身玉立的漂亮公子不常见,相貌秾丽端庄的更不常见。有小娘子见着他也只敢多望两眼,他走得太快,气质又不像寻常百姓,实在不敢上前搭话。
好不容易来到游船码头,天色已是彻底暗下。
芦苇疯长的季节,凉风随意一吹都会扬起漫天芦花。
江河映月,被风吹皱。
在这大片江岸上,他终于看到即将登上小船的金九。
船家撑着竹竿,逆风靠近,她正朝人家招手。
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像只白鹤即将飞远。
宋十玉顾不得距离还远,急忙高声喊她:“怀瑜!”
两个字刚出口,立时被灌入满口凉风。
他受不住凉,剧烈咳嗽间似尝到些许甜腥味。
站在码头上的金九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奇怪地往身后看去,还没看清,船家已经靠岸。
“姑娘,快快走吧,今夜还有周公子的名曲《月上梢头》哩。老夫也想听几耳朵。”船夫催促,苍老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他难得来画舫,姑娘可莫要错过。”
“行,走吧。”金九话虽这么说,眼睛却还在往远处望。
奇了怪了,刚刚真有人叫她?
未免错过曲子,她轻巧被扶上小船。
身后又传来一声。
很快被风吹得听不清。
听说鬼要带人走时会喊人名字,要是回头去看,头顶和肩膀蜡烛三盏灯俱灭时就会气绝身亡。
金九想到这个传言,咽了咽口水。
现在天色……
不算晚吧……
这么快就出来祸祸人了?
她当没听到,正要进入船舱时,船家开口问:“姑娘,那是你认识的人吗?”
金九转身去看。
这次,终于看到在来时路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宋十玉。
等等……
他不是回金铺了吗?
第24章 小小的船上又多了一个人。船夫将竹竿对准码头木板,用力将船推远。
小小的船上又多了一个人。
船夫将竹竿对准码头木板,用力将船推远。
金九给的赏钱丰厚,小船驶得极其平稳。
涟漪阵阵,拖出长片波纹。
不多时,便已靠近大船。
画舫上的水手扔下绳梯,挨个把人接上船。
问是要听曲还是听戏,那人却说要包个厢房沐浴。
船上恰好剩一个房间。
金九赶忙把宋十玉送过去,生怕晚歇息一刻他就要咳死在自己面前。
“要红糖姜汤,漱口盐水,再替我备一套男装。”金九吩咐下去,刚回到房中,就被药气笼罩。
画舫屋内比在地上建起的勾栏瓦舍要精致许多。
从头顶做工复杂的琉璃灯,再到桌上的透明杯盏和脚下豹纹地毯。黑檀木家具压住了西冦国带来的繁丽感,又有大扇窗户透气,倒显得这格外有他国风情。
金九转身去看榻上的宋十玉,他此刻仰躺在窗边,脑后用来簪发的木枝从发间掉出,散落的发如墨般铺在软垫上,衬得苍白面容愈发秾丽深邃。
他低声咳着,伸手搭在窗台上,似要找寻什么。
金九看了眼内室,画舫伙计从另一个门进入,提来热水灌入桶内,隔着珠帘问了句:“姑娘,要热些还是凉些?”
“热些吧。”她说这话时,刻意走到榻边摸了摸宋十玉手背,“再要些驱寒的。”
“好嘞。”伙计得令,提着桶再去烧热水。
他刚走,金九就觉自己尾指缠上些微冰冷。
低头去看,宋十玉无意识地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的动作像是在摸他的烟斗。
金九觉着好笑,怎会有人吃个红糖醪糟汤圆,喝点紫苏饮就醉了?
灵机一动,又觉此刻正是套话的好时机。
想了想还是算了,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伤心。
醉了就醉了吧。
一醉解千愁。
“知道我是谁吗?”金九用另一只手勾他头发。
冰凉柔顺,但总觉得缺点什么。
宋十玉望向她,却不答话。
“我要卷你头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金九故意逗他,“像西冦人那样的卷发,再用彩线编几条小辫。”
他依然不答话。
既然不说话,那她当他同意了。
取来屋中用来装饰的秤杆,点燃的豆油灯,金九笑着把人从床上揪起来。
丝丝缕缕的长发垂落,宋十玉低头,愣愣望着自己长发绕着圈捆在烧得发亮的铜杆上,松手后变成弯弯的曲线,他伸手去拉直,再松手,卷好的发又弹了回去。
"好玩吗?"金九笑着问。
宋十玉不答,捡起根彩线给自己辫了条细细长长的彩辫,看了看,懵懂问她:"要把我打扮成这样吗?"
"对,好看。"
得到她的夸赞,他继续用彩线编辫。
两人一个忙着卷头发,一个忙着编头发。
幼稚的举动被前来送最后一桶热水的伙计看到,不由在心中暗道,这两人究竟上画舫做什么?不听曲不听戏,这点小情趣在家做不就好了?
见两人还在忙活,伙计不由出声提醒:"姑娘,水调好了。新衣服在架子上。还有其他吩咐吗?"
"再来碗醒酒汤吧,热的。"
"已经备好,都放在此处了。"
金九暗道这伙计怪有眼色的,拿出一颗银珠子,隔着珠帘丢给他道:"等洗完再喊你。"
伙计接地准,入手沉甸甸的,没想到她出手这么大方,忙点头:"好的嘞,姑娘有事喊我,可以拽一拽桶边墙上的绳子,铃铛声响起来,小的就能听到。"
"好。"金九应道,见卷得差不多,等他辫完后她才问,"你要不要去沐浴?"
在山上时她也不是故意,好几次都看到他背着人脱下外衣在河边擦拭。
他虽然专挑的大半夜,她真是不是故意,他脱下衣服跟夜明珠似的,白的发亮,隔老远就能看到。
咳……
算了,说多了反倒像故意。
金九想到这,心虚不已。
前两次都是大晚上做,她压根没看清他身上什么样,在河边倒是隐约看清了。
挺好看的……
肩宽腰细腿长,就是再胖些就好了……
宋十玉不知道面前金九在想什么,只知道听她的话总不会错。
按着她的意思做,能让他舒服些。
他扶着榻边站起,摇摇晃晃掀开珠帘走进内室,绕过屏风后,下到沐浴池边慢慢宽衣解带。刚把上衣褪至肩膀,忽而觉得哪不对劲。
宋十玉醉归醉,骨子里的规矩没忘,他回头看站在屏风边的金九,疑惑问她:"你进来做什么?"
"……我看你走路不稳,就,过来看看。"金九硬是挤出一个借口,"你洗吧,我、我先走了。"
金九匆忙退出内室,谴责自己生出的色心。宋十玉见过澹兮后,摆明要跟她划清界限。但如果,自己废除婚事,要和他在一起呢?
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一跳,坐立不安想出去听听曲换换心情,又怕宋十玉醉酒出事,只好在屋内转悠。
转着转着,她忽然发现架子上有个漂亮的小金器,还越看越眼熟。
金九取下来瞧了瞧,金家仿制品,仿的好像是卖给谁家的香薰炉。
"你是谁家仿出来的小玩意?"金九将它拿到桌前,点燃里头的香料,小声问,"我乃金家人,能听金玉鸣,你能发出声音吗?"
她敲了敲盖子,仔细听其中回响。
有些器物问世,被日月人间气滋养,会生出意识,记录主人家一生中的兴亡盛衰。
金工匠人多少会创造出些自己的独门绝技,而她的独门绝技就是能听金银玉器说话。
"怀瑜……"
金九愣住,惊喜道:"嗯?你知道我名字?我在你们那这么有名吗?"
"怀瑜,金怀瑜……"
"你别光喊我名字啊,说点其他的?"
“怀瑜咕噜噜噜……”
怎么还加上音效……
等等!
金九丢下金器,风一样跑去内室看宋十玉。
里面水气蒸腾,绕过屏风后如同进入人间仙境。
水面涌动,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水面,升向半空,构筑出大片仿佛即将落雨的积云。
宋十玉浸入水中,本就晕晕乎乎的脑子,此刻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觉。
热气倒映的烛火氤氲,恍若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扭曲的阴影是燃烧的身体,他似是听到了他们的求救。
尖叫、惨叫、痛叫,各种各样的叫声灌入耳中,疼得他伸出手,不顾一切想要灭掉这场曾毁掉他人生的火。
他晃啊跑啊爬啊,好不容易触及到点冰凉,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幼小的人脸。
怀瑜……
金怀瑜……
是十几年前的她吗?
她怎么也出现在火场?
宋十玉挣扎着,想将人送出火场,身体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力。他呼吸不过来,被无形的热浪包裹,夺取他仅剩不多的空气。
一双干燥的手用力把他从窒息中拉起。
破水而出的那刻,眼前模糊的面容立时放大,变得清晰。
年幼的五官在短短一瞬间长大,温和又不失锋芒的双眼映出他的脸。
"宋十玉。"金九来不及擦去溅到眼皮上的水,急吼吼拍他脸问,"你有事没事?怎么……"
话未说完,宋十玉歪在一边,趴在桶沿剧烈咳嗽。
金九控制不住自己眼睛,偷偷去看他墨□□浮下半遮半掩的身形。
被水浸湿的中衣浮起,半截腰身在水中恍若月牙弯弯。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嘀咕这人怎么沐浴也披着中衣,防狼一样防着……
防的是她?
宋十玉好不容易缓过气,脑袋更晕了,他拽着金九袖子不愿松开,嗓音沙哑唤她名字:"怀瑜……金怀瑜……"
"在这,喝点醒酒汤?"金怀瑜试探着问,"你醉没醉?沐浴为什么穿中衣?"
"有疤……"他不愿多说,攥紧她的袖,"陪我,金怀瑜,留下来陪我。"
"我在这啊。"金九无奈,犹豫了下,抱着他轻拍,哄道,"是不是刚刚吓着了?要不你出来?躺下睡会就好了。"
宋十玉轻轻摇摇头,将湿漉漉的脑袋埋进她肩窝。
两人拥抱着静默许久。
谁也不说话,不忍打破此时静谧。
过了许久,水温渐凉。
宋十玉身上药气经过沐浴后散去许多,夹杂着甜味的酒气散出,熏得金九脑子微微发晕。
好香的味道。
金九侧过脸,没忍住,触摸他光洁的脖颈。
脆弱的地方被触摸,宋十玉下意识避开。
距离稍稍拉远不过半寸,他望见她发梢上的欲落不落水珠,晶莹剔透好似融化的琉璃。
浴桶内缭绕水气散去不少。
金九终于看清他中衣下掩藏的秘密。
有疤。
是疤。
一块被烙铁烫伤的疤。
四四方方的深棕色,像在身上开了扇小窗。
金九默然,按在他背上的手缓缓下移,触碰到那块足有巴掌那么大的伤。
"现在还疼吗?"
宋十玉听出她话语中暗藏的心疼,半敛下眸,盯着从发梢上流到她下巴处的水珠。
被她手掌盖住的伤痕隐隐发烫,渗入筋脉的暖意蒸得他愈发滚烫。
他意识不清地想,她是有夫郎的。
不该这样、不能这样……
他不配……
勾栏出身,哪怕以前荣盛过,终究留下污名。
他如此行径,和那些小*倌,被人唾骂的外室,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
两场露水情缘。
再多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他试探着取下她头上金簪。
长发滚落,其中一绺掉入水中。
墨色相近,几乎与他的融为一体。
宋十玉盯着她的眼眸,见她没有推开自己,小心翼翼靠近,吻上她下巴处水滴。
金九眨了眨眼,懵了一瞬。
手掌下的温度烫得惊人,浓郁甜酒气息靠近。
水面颤动,映出相贴的影子。
第25章 浴桶内热水漫出,顺着桶身淋湿地面。烛火摇曳,纠缠的两道人影也随
浴桶内热水漫出,顺着桶身淋湿地面。
烛火摇曳,纠缠的两道人影也随着烛火晃动。
宋十玉知道这样不对,甚至知道这事一旦被捅出去不光彩。
但已经越界两次,再越界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醒来后,他会后悔,但如今他只想与她在一起。
像前两次那样,在一起。
不去管曾经,不去管以后。
他只想在当下被她抱着,吻着,哄着,堕入欲念深渊。
宋十玉分不清是因为少时循规蹈矩,还是因为十几年来杀人如麻,导致他如今不知廉耻引诱,甚至昏沉间想到以后。
她若是肯废除婚约,要他该多好……
这个念头一起,立时被他摁下。
怎么可能呢。
金家虽世代为金匠,但也是清白人家。
金九如若要家主之位,主夫位置绝不可能让曾在勾栏唱曲的他来坐。
不论他如何有隐情,从淤泥中生长出的野花终究带着土腥气。
脑袋隐隐发疼,宋十玉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其他。
只要不被发现,做到二人分别那日就好。
宋十玉暂且丢下廉耻,借着醉酒名义索取他能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欢愉。
金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他醉后格外热情。
以往两次不论如何都暗含克制,这次他似是不管不顾,激动地回应她发出的邀约。
"宋十玉,等等,你的药在哪?"她再禽兽也不能不顾他的身体。
美色当前,她真心觉得自己定力还挺好。
"架子上。"宋十玉说完,吻上她的唇。
柔软试探着钻入,如冬眠醒来时从树洞钻出的鸟雀,小心翼翼探查春季是否来临。
他捧着她的脸,笨拙又生涩地吻,不知该如何挑起她的情绪,亦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只会卷着她,期待她给予回应。
既然有药金九也不客气了。
她搂住他的腰,微微往上提,仰头教他怎么亲吻。
甜酒气息卷动独属他的苦药味,暗香浮动间,她悄然发起进攻。
琉璃烛火碎成片片金箔,浮在水面,隐约能看清底下。
日复一日劳作中磨出薄茧的双手捋下透色的薄薄面料,轻扯开细带,解开束缚。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划过光洁如玉的梅枝。
趁着春季生长出的分枝立时颤了颤,回应拂过的风。
她却没有顺势摘下,反而逆风而上,轻抚过梅枝上凹陷纹路。
水声混着吮吻轻响在内室,安静又充满躁动的糜音在贴近时格外清晰。
拉开的中衣细带如同游动的白色水蛇,蜿蜒沉浮。
薄衣褪下,只剩漂浮不定的墨发遮掩些许皙洁之色。
宋十玉不太明白,自己明明处在高位,为什么如今却好像被她压制地动弹不得。他未曾经历过,只能生涩地迎合。
下一秒,他被摁在桶沿时,隐隐约约明白过来些许。
这种事情似乎并不是谁高谁低决定的。
而是……
他经验过少?
金九趁他被自己吻得七荤八素,吻了吻他的耳廓,轻声哄他:“乖,转过去。今天试点别的?你会喜欢的。”
试点别的?
可是,前两次也很舒服。
宋十玉理智尚存,他不喜欢将后背交给任何人,这样意味着暴露自己弱点。
“不……”
拒绝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湮没在柔软中。
金九托着他的后颈,细细去吻他颈侧,趁他不注意,轻咬在他喉结上。
“嗯……”宋十玉喉间滚出低吟,但也只是一声,骨子里残余的规矩又立即让他止住。
宽敞浴桶内水气仍存,随着旋转调位,溢出哗啦啦的水声。
明明不该答应的……
宋十玉晕乎乎地想着,被带着往后仰,靠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