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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4768 字 23天前

“师岚野……”她沙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房中脚步轻响,片刻后师岚野半身探进床榻,在边上坐下,揽着沉云欢将她抱着坐起来,手里的水杯送到她唇边。一瞬的恍惚,沉云欢还以为回到了年初时,她在那破旧逼仄的小屋子里,浑身骨头断得动弹不得,被师岚野喂饭喂水地照顾着。

但随后,她察觉到自己身体并无大恙,抬起双手扶住水杯,大口大口地喝着,便是水液从唇边溢出滑落颈子也无暇顾及。待她喝完后,师岚野顺手往她脖子上揩了一把,擦去水液,问:“可休息好了?”

“什么时辰了?”沉云欢恹恹地揉了下眼睛,又问:“外面在吵什么?”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声叫喊,一声叠一声,似乎在说什么“求见”之类的。

师岚野转身点了灯,房中亮堂起来:“午时,外面是虞暄之师,想见你我二人,询问虞暄的下落。”

虞暄?沉云欢脑子木了一下,随后猛地浮现出虞暄的无头尸伏在地上的场景,当下心口剧烈一痛,迫使她捂着心口蜷缩起来。

死了,都死了……

沉云欢从三日昏迷之中恢复神智,回忆起了先前的一切,茫然地四处张望,焦急道:“刀呢,我的不敬刀呢?”

师岚野沉默地将不敬刀递出,沉云欢接过一看,刀尖确确实实断了一截,豁口和卷刃都被磨平,可断了的部分无论如何也补不了。沉云欢张了张口,半晌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陷入了安静之中久久未言。

“还会再补好的。”师岚野说。

沉云欢没有应声,她知道断的不止是刀,还有她与生俱来的自负和骄傲。

她惨败于明狸,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痛苦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折刀的同时,也折了傲骨。

良久之后,沉云欢才开口:“为何时至正午,外面却如此漆黑?”

师岚野道:“群魔破封而出,邪气遮天,蔽日月之光。”

“那大夏境内……”

“人间亦是如此。”

第206章 终章(一)

根据古籍记载, 万魔封印破碎并非头例,但那已经是数千年之前,人界仙门尚在鼎盛时期, 然而即便如此, 那次天魔出世还是几乎屠尽人族, 险些覆灭整个人界。后来不知用了多少凡人以鲜活生命和躯体,在夹缝之中鏖战数年,才硬生生将封印重新落下。

可人界安宁得太久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谁都懂, 但人界仙门仍旧是在安宁的岁月里一代不如一代, 逐渐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 如何能对抗万魔出世, 天魔重现人间的浩劫。

雪域神山封印破碎当日,长夜便从三日前持续到了现在, 数以万计的邪祟铺天盖地,涌向浩瀚人间。

瘟疫、战乱、天灾在各地频发, 邪祟肆虐之处, 河流干涸,草木枯竭, 凡人暴虐袭心, 互相残杀。同一时刻, 天机门倾巢而动, 奔赴雪域而来, 而几乎能动身的其他仙门弟子则赶赴大夏各地,大大小小的防护结界在一夜之间落成,极力阻拦邪祟的入侵, 保护寻常百姓。

而与大夏边境相邻的蛮夷之族也在变故发生时集结于雪域山脚,带着族中高手前后抵达万法殿。

不过万魔封印未能完全破碎,天魔尚没有恢复全部力量,此刻正留在山腰之中没有冒然下山。这给人间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短短三日的时间,人间已千疮百孔。万法殿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修行之人,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如何解决当下的浩劫,却因各族语言不通加上积怨已久,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互殴,谭承志作为万法殿的驻守官,一边因天魔出世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还要拖着受伤的身体解决纷争。

仙琅宗掌门斩破万魔封印一事传遍仙门,一时间仙琅宗成众矢之的,其弟子更是人人喊打,仙琅宗被找上门的人砸得稀巴烂。而沈徽年的师兄却在此时冒着风雪上了万法殿,差点被人抓住按在地上杀了,幸而谭承志出面阻拦,将他带进了殿中。

关良能在此时登门万法殿,就恰恰说明他与沈徽年并非同伙,否则他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来送死?沈徽年捅破封印绝非一时兴起,只有与他同门几十载的关良才是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谭承志岂能让别人杀他。

只是关良着急寻沉云欢,进了万法殿便在沉云欢的门口蹲守,日日朝门内呼喊着“求见”,今日总算有了回应。

那紧闭的门忽而被一阵风吹开,溢出昏黄的光落在地上,关良原本倚着门蹲着,见状猛地爬起来,就听里面传来声音道:“进来。”

关良赶忙作揖,跨过门槛而入,谭承志见状立即也撂下手里的烂摊子,飞快跟进了屋中,随后门一闭,吵闹的声音被阻隔在外,二人便在灯下分站于屋内。

师岚野端坐桌边,摇曳的火光落在脸上,照出一张不论何时都波澜不惊的冷淡面孔。他身后不远处,沉云欢盘腿坐在床榻上,腿上横着一把刀,她低着头轻轻抚摸。

许是重伤未完全恢复,她弯着脊背,衣衫勾勒出脊骨的形状,浓黑的卷发未梳发髻随意散漫地披在肩头,看起来身形单薄,恹恹无力。

关良进门前还知道作揖,待看见沉云欢之后当即也顾不上面前还坐着位雪发金眸的神仙,立即开口道:“向隐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同你一起吗?为何我来此处未见他人?”

沉云欢没有任何动静,指尖落在刀刃上一动不动,只在灯下露了半张沉默的侧脸,使人窥不出她的情绪。

其他人皆不言,房中死寂沉闷,没得到回应的关良也顾不得老脸,再次问道:“云欢,你快告诉师伯,你师兄去哪了?”

师岚野此时动了动手,从衣袖中摸出一块剑的碎片,轻放在桌面上。

“这是……”关良傻眼,起初是迷茫,看了看师岚野,又看了看碎片,随后他走几步上前,脚步有些虚浮踉跄,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但仍是不敢相信,直到他的手触摸到碎片后,猛然感受到属于虞暄的气息。

关良双眼发黑,刹那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一张口竟是任何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啊啊地叫着。他想喊虞暄的名字,想问问自己那乖巧懂事,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徒儿,怎么会附着在一片碎剑之上,可剧烈的痛苦让他无法说话,启唇便是恸哭。

他攥紧碎片,血液喷涌而出,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不过片刻整只右手都血淋淋的,染红大半桌面。

谭承志不忍心,上前低劝,“关前辈,节哀啊。”

他岂能认不出这剑是沈徽年佩剑的碎片,上面雕刻的花纹染了血之后更加清晰,显然虞暄也是死于沈徽年之手,此人为了释放天魔,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六亲不认的地步。谭承志便趁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沈徽年乃是仙琅宗掌门,他怎么会存了打破万魔封印,放出天魔的心思?关前辈,浩劫当前,还请你切莫隐瞒,或许我们能从内情之中找到些应对的办法。”

关良伏在桌上痛哭流涕,那把几近枯竭的嗓子,好似彰示着关良快要走到尽头的生命一样,嚎得凄惨而无力,久久难以平息。

谭承志又劝了两句,眼见关良险些晕厥,才往他后背送了些灵力进去,助他稳住了情绪。关良的手仍流血不止,反反复复确认,也只在碎片内探到了虞暄的残魂。他擦着眼泪,停下哭嚎的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不止,沙哑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害了向隐,也害了天下人。”

谭承志忙将他扶着坐下,问道:“前辈何出此言?”

关良红着眼,轻轻拂开了谭承志想为他包扎的手,就任由掌心的血液这么流着,强打起精神道:“年代太久远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道。几十年前雪域封印动荡,玉石碑开裂,天魔之气重现人世。那时沈徽年是仙琅宗最出色的弟子,他奉命来到雪域清剿天魔之气,却不料途中出了意外,受了重伤,失联数月。”

“待他再回仙琅宗时,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那是他的剑灵化人,唤明狸。”

沉默许久的沉云欢在此时开口:“她就是天魔。”

“不错。但……当年她进仙琅宗时,是个性子极其纯净善良的姑娘,加之沈徽年的刻意隐瞒,我们都不知她是天魔的化身,直到她在宗门里露出魔性,用非常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宗内师长,我们才知道明狸就是天魔。可当年的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时至今日是非我已无法分辨,只记得后来宗门师长要将明狸送往雪域封印,可沈徽年不从,从牢狱之中逃出,带着明狸逃出仙琅宗,躲在俗世里。”

“其他仙门得知此事后,自是联合起来尽全力抓捕沈徽年与明狸,当时还临时组建了猎魔队,参与其中的都是各大仙门之中拔尖的高手,在疯狂的抓捕下,沈徽年二人没能逃多久,很快便被抓住。最后沈徽年受了极其严重的惩处,险些丧命,明狸也被人合力押入封印之中,此事才算罢。”

“沈徽年捡了一条命,被门内师长封了与明狸相关的记忆,他伤势痊愈后便再没提过此事,我以为事情到此结束了,可是没想到,后来仙琅宗遭遇妖邪夜袭,混战结束后,宗内师长几乎死尽,沈徽年也接手掌门之位。”

谭承志倒吸一口凉气,心肝肺都凉了个彻底。仙琅宗的那场大难人界仙门皆知,可谓极其惨烈,当时仙琅宗上下死了不少人,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师长都没命活,若非沈徽年顽强不倒,仙琅宗怕是就此灭门。

谭承志惊道:“他没有忘记明狸?难道那场妖邪夜袭,是他一手策划的?”

“他的记忆仍在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只是那场仙琅宗大难是不是他所为,我尚没有确切证据,只是猜想罢了。”关良擦了把眼角的老泪,糊了一脸的血色,又道:“渐渐地,我发现他总是外出,与宋氏往来也较为频繁,今年宋氏城被翻了个底朝天,供奉天魔之事公之于世,我才意识到,沈徽年可能并未放弃救出明狸。”

谭承志急眼:“那你怎么不早说!”

“万魔封印,岂能是世人想破就破?我猜出此事后劝过他好几回,原想着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便没有宣扬此事,却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关良痛哭起来,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掌中的血溅了一地,“是我该死,我竟如此大意,酿成现在的大祸!还害了向隐,我的徒儿啊——!!”

谭承志满腔怒意,听完后恨不得提着关良打他,然而见他哭声如此凄惨,面色惨白,已是悲痛欲绝的模样,却又不知如何动手。关良先前的想法并非有错,毕竟想释放天魔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谁知道沈徽年竟然真的做到了。

现在便是将关良打死也于事无补,与其拿一个几十岁的老头撒气,不如想想如何应对现状。

可情况显然不妙。外面邪祟遮天蔽日,已有三日长夜难明,屋内这沉云欢斗志也不显,无论怎么看都蔫巴巴的,也不知是不是重伤在身的缘故。谭承志越是看越觉得心慌,这几日他根本合不上眼,也不信任旁人,就等着沉云欢苏醒,结果醒来却是这副模样。

若是天塌下来没有个高的人顶着,那死局则必定。

“沉云欢……”谭承志忍不住唤了一声,才刚要说话,忽而听见身后的门打开,一阵寒风灌进来。他转头一瞧,是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站在外面,身边还站了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发高束,身着银色长袍,肩头、胸膛、双臂处隐隐有鳞甲闪烁,一身将军的打扮,又像生了一身仙骨,看起来不似凡尘之人。

果然就见他抱拳作揖,“北境巫枫,拜见岚野山神。”

谭承志大惊,脱口而出道:“战神巫枫?”

巫枫转而看他一眼,平静地冲他颔首,随后带着同光渡水二人走进了屋中,立于桌前。渡水道:“山神,天界派出一千仙兵助人间平乱。”

“一千?这怎么够啊?!”谭承志都还来不及高兴,立即又从云端跌落,心情大起大落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急声道:“封印下成千上万的妖魔破土而出,连天魔也出世了,一千仙兵怕是无法与之对抗,神仙大人,你们能否从天界再多要点人?”

渡水对他道:“仙兵不是天魔的对手,来得再多都无用。”

谭承志质疑:“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束手无策?”

“天魔不死不灭,存世千万年,只有一个克星。”渡水转头,目光投向床榻之中身影拢在昏黄里的沉云欢,道:“便是完整形态的天火九劫。”

沉云欢听到这话,眼睫轻颤,身体不由自主往里侧了侧,更融进昏暗之中。

巫枫道:“她便是沉云欢?”

渡水点头。巫枫的目光略一打量,忽而察觉面前寒意袭来,瞬间让他皮肤上结了一层寒霜,他当下转头,视线落回师岚野。两人一对视,巫枫便从师岚野的眸中看出冷意。

他叹一口气,转而寻了把椅子坐下,说道:“你们凡人只将它称作“天魔”,却并不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既非生灵,也非器物,而是一种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混沌之时,若究其根本,应是凡间万灵修炼时所汲取的灵力是同源,这也正是它不死不灭的原因。”

所以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某个人或者妖,凡间对其的记载极为贫瘠,谭承志先前翻阅古籍时也曾注意到这天魔有男有女,正是这个原因。

巫枫语气平静地叙述,讲起天魔的来历。

它附灵而生,本身并不分善恶,在人间曾现世过两次。头一次出现时,他剥夺了一位神的神格,而后将人界西北之境的灵气吸得一干二净,千万年过去,至今任由大片荒漠没有生灵,最后有天界与人间习得神法的修士联手,落成万魔封印,将天魔与其子民压在雪域神山之下。

数千年后,一个修为高深的玄门道人找到破开封印的办法,寻得吉星入命之人开山脉,再以三灵魂魄附剑斩破封印,放出了神山下的天魔。许是在漫长的年岁里,那位天魔的肉身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天魔气的原体,出世后附在破封的道人身上,才有了第二个天魔诞生。他利用窥天术法百战百胜,大手一挥引邪祟入世,更有数以万计的妖族为其鞍前马后,世人便为案板鱼肉,而后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几乎被屠尽,后来便是凡人以血肉筑起高墙,惨烈的战争持续几十年,最终被众人合力重新落下了万魔封印。

第三个是明狸。她本体为剑灵,还未来得及作恶便被镇压,因此没有掀起风浪,只是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日她会被释放。

谭承志听到这,忍不住问道:“天魔分明被镇压在雪域封印之下,为何总是能偷偷跑出来?”

巫枫道:“阴阳、祸福、生死,这世间的东西都是相依相生。天魔不死不灭,附着生灵,自有其生机。它的生机便在人间,是吉星入命,拥有绝处逢生命格之人,此凡人气运越旺,镇压天魔的封印便会越薄弱,这正是千万年来神山封印屡次动荡的缘故。”

“天道为何要给这种涂炭人间的大魔头留有一线生机?”

巫枫冷静而漠然道:“天道之下,没有善恶之分,万物万灵都有生机,谁规定了只有凡人才配活着?”

他瞥了师岚野一眼,又道:“只不过天界庇护人间,发现此事后便在司命仙宫设有专职,用以寻找天魔生机。”

谭承志问:“找到了当如何?”

“施以早夭命格,将此人扼杀在幼童时期,如此万魔封印便可稳定。”

“那为何这次封印破了?难道是你们没能找到,让那天魔的生机平平安安长大了?”

“原本是成功了的。”巫枫望向师岚野,“但后来生了些变故,她不仅没死,还得了神佑,气运一飞冲天,正因如此,万魔封印才变得轻薄如纸,一斩即碎。”

谭承志怒而拍桌,恶声恶气道:“究竟是何人!”

巫枫道:“便是这位名唤沉云欢的姑娘。”

谭承志的目光猛地落在沉云欢身上,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汗毛乍起,从脚底板凉到头顶!

沉云欢的大名在人界仙门也算是无人不知了,她被誉为“绝世天才”“天生剑修”,少年时其名号就震响千家百门,当真是如巫枫所言,气运一飞冲天。

沉云欢越强,万魔封印便越是脆弱。

谁都没想到相隔千万里的两者竟在冥冥之中有着这样的奇妙关联。

“原来如此。”沉云欢眸光落在刀上,在一片寂静中缓缓开口:“我先前还不信,不明白薛赤瑶为何说该死的人是我,原来这天魔出世,竟然真的还有我的一部分功劳。”

难怪她生来体弱,怪病缠身,她母亲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遍访名医,谁也无法查出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原来她这早夭之命是天界下的诅咒,令她无论如何活不过五岁,虞青崖当然治不好她,拿什么跟天斗呢?

倘若五岁那年她真的就这么顺应天命,一死了之,如今这万魔封印也决计破不了。

“不不不,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这封印决计不是她开的!”谭承志心想,沉云欢先前都被打成什么样了,论谁见了她当时的样子,都说不出“这万魔封印破碎是因为她”的话来,他辩解道:“一定是有误会。”

巫枫道:“我们方才已查清来龙去脉。沈徽年用偷命术将沉云欢的气运换到了薛赤瑶身上,此女以命为祭,将命格献于神山开了山脉,才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

“不过他在以三灵之剑破封时出现了差池,其中凡灵沾染了天魔之气,所以封印未能完全破开,尚有挽回的余地。”

听到这谭承志满腔怒意已经无法抑制,霍然起身,质问道:“查清?你们这些神仙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查清又有什么用?你看看人间成什么样子了!只带了一千仙兵,都不够那些邪魔塞牙缝!万魔封印松动的消息,几十年前就有了,何以你们现在才来,人界与天界相依相存,唇亡齿寒,若是这场浩劫毁了人界,你们天界又何以安宁?!”

巫枫面对指责并未开口,倒是站在一旁的同光忍不住道:“你们这些朝夕相处之人都没能发现有人暗中计划打破万魔封印,更何况远在九重天上的众仙?况且这封印已落成太久,缝补千百次,终有一碎之日,不是今日,也有明日。天魔之力吸收世间万恶,一代比一代强大,天界比你们凡人更不希望封印破碎,为了拖延这一日的到来已经倾尽全力!如今雪域山神出世,就足以说明人间必有此劫,祂就是为了重落封印而生!若非那天魔的生机逆天改命,死而复生,人界至少还能再安宁几百年……”

“砰”一声巨响,门窗在刹那间被寒风吹开,重重砸在墙上。

寒冷刺骨的风掠进屋中,汹涌地扑在每个人的身上。同光一惊,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立即捂住了嘴,连渡水都无法抵御这股严寒,冷得抱臂缩身,牙关打战,更不提冻得龇牙咧嘴的谭承志。

巫枫起身将门窗一一关上,而后对师岚野作揖道了句冒犯,道:“往事不提,我也并非代天界追责而来,您是人界之神,应运而生,我此番下凡,便是代天界全力助您封山。”

“应运而生……”沉云欢将这四字嚼碎在唇齿间,忽而动了,抬头望向巫枫,“是何意?”

沉云欢的眼眸向来承载着她的意气张扬,漆黑明亮,不管望向谁都是直白而坦然的,从不曾畏缩闪躲。现下却像是注入污秽浑浊,眸中的明亮消失后,只余下空洞无力,怔怔无神。

从前沉云欢只要一开口,不管是对谁说话,师岚野的视线就会落在她身上,而此刻他却从一开始就背对着沉云欢,始终沉默着。

沉云欢没得到回应,目光看着屋中一圈人,最后落在同光身上,“你说。”

同光缩了缩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出声制止,就道:“雪域山神出世即代表万魔封印必将破碎,因为万魔封印本就是以山神之躯落成的呀,前两代山神都以身祭阵,不然怎么镇压得住万千妖魔……”

沉云欢满目茫然,缓缓看着师岚野的背影,有些不相信地询问:“师岚野,他说的是真的吗?”

许是察觉到氛围不对,无人应声,好半晌的安静之后,师岚野才开口道:“我受天下凡人香火供奉,镇压万魔,庇佑人间安宁,是我生来之责。”

沉云欢只觉得双耳嗡鸣,脑子也混沌一片,吃吃地想,原来这就是母亲先前所说的,压在她身上的“天责”。

师岚野本是为重落封印,镇压万魔而生,却因将玉神心给了她从而丢失神格,那这重任自然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既是为救天魔而生,也是为封印天魔而生。

沉云欢喃喃道:“这不对吧?我一个凡人,能做得了那么多的事吗?”

无人能知她心中的想法,渡水立即接话道:“所以天界派了援兵下来助你们,沉姑娘,你得天所授九劫神法,须知这天火是天魔唯一的克星,所以能打败天魔,将她压在山下的,只有你一人啊。”

“没用的,我……”沉云欢停了停,语气平静得毫无波澜:“我败了。”

沉云欢从不肯让自己的嘴里说出这三个字的,可先前一战,那些名为“无力”的钉子密密麻麻,钉入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经脉,让她连挺直腰背都觉得吃力。

被明狸玩弄股掌之间,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段不敬刀的茫然与惶恐死死地纠缠沉云欢,无孔不入,融进了骨子里,泡软了她的骨头。

她就算不愿承认,可事实也如此明了。

她就是输了。

昔日宗门比试、斩妖除魔若是输了,最多也就丢面子,受些伤,而今日一输,却输来了天下浩劫。

“败局尚可挽救,人界苍生皆系在你一人身上,怎可轻易言败?”

沉云欢将横在腿上的刀举起来,给几人展示,“看见了吗?我的刀都断了,我根本无法战胜天魔,你们另寻高手吧。”

“时间不多了。”巫枫道:“现在尚有五成胜算,假以时日封印完全破碎,天魔的力量不再受神山压制,万魔倾巢而出,那人界的胜算恐怕不到一成。若是你的武器断了,我们可为你再寻一把,而今你是战胜天魔的唯一希望。”

“我说了,我打不过她。”沉云欢翻身倒下,将被子一拉,背对着几人,恹恹道:“你们找别人吧。”

谭承志一见沉云欢这情况,就知道眼下急眼也没用了。她这一败,被狠狠挫了士气,少年心气折了,一时半会儿恐怕恢复不了。

再且说,逼一个刚受重伤醒来的人提着刀出去跟天魔打架,属实是畜生行为,就是赶鸭子上架,也得鸭子有腿才行,再急也好歹让人喘口气,休息一下。

加之那位山神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屋里冷飕飕的,显然不适合再聊下去。他退了一步,道:“神仙大人,这世间那么多人,哪有将生死存亡的重担压于一人之身的道理?这几日各方修士也都赶到了万法殿,林林总总有数千人,还是与我们一起商议如何应对当下邪祟蔽日之事吧。”

虽然方才拍桌急眼,吼了几句,但谭承志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客客气气地将巫枫三人请出了屋子。而关良捧着剑的碎片在房中颓然坐了好半晌,一双老眼似流干了所有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起身,将剑的碎片放下,道:“人已死,我留着这一缕残魂也无用,倒不如放在山神身边,盼我这蠢徒儿能沾染几分仙气,好转世后投去富贵之家。”

随后他又从袖中摸出个东西,用红色的锦布层层包裹着,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他搁在桌上,浑浊的眼望向沉云欢,慢声道:“云欢啊,你生来命格不凡,承他人所不能承的重任,人界生死存亡虽不是你一人的责任,但你的决定至关重要,我等这把老骨头的命不值钱,甘作你脚下的铺路石,为你助力。”

沉云欢一动不动,恍若未闻。关良也并不多言,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房中再次寂静,门一闭上就只剩下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的呼吸声交错。师岚野将那沾满鲜血的碎片擦干净收回袖中,转而来到榻前坐下,伸手触碰沉云欢的耳朵。

沉云欢不过才十八岁,细说起来也没多少入世的经历,平日里风风火火,意气风发时倒容易让人忽视她的年龄,眼下她蔫蔫地蜷缩在被子里,立时显出了背影的伶仃。

师岚野凉凉的指尖在她耳廓轻轻描摹,像无声的细语。

沉云欢陡然抓住了他的手,沉闷的声音传来:“难道就是因为我生来是天魔的一线生机,不容于世,就注定要孑然一身,失去所有吗?到最后,连你都要离开?”

师岚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

沉云欢岂能看不明白?师岚野这是故意将那天界的神仙放进来,告诉她山神需以身躯落成万魔封印之事,借以他人之口,预告他的离开。

她细数起自己这短短的前半生,不过十八年,撇开恩怨不谈,她父母亲朋尽死,数次死里逃生,劫难重重,最后竟然连师岚野都要离她而去。

沉云欢顺风顺水得太久,从风光荣誉中走过,就进了这么一条布满荆棘崎岖的不归之路。

她收紧手指,把师岚野的手死死握住,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好像用这样的方法就能让师岚野不要离开。

沉云欢明明独来独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照理也说不会对任何人出言挽留,可现在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了强烈的念头,哪怕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师岚野舍生为天下,可沉云欢仍偏执地不想他离开。

“破了一半的封印与完全破碎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人界已经没有人能够打败天魔,你倒不如跟我离开此地,我们去深山里,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

然后干什么,沉云欢还没想好,说不出来,满心迷茫。

师岚野是为人界而生,是天下苍生的生机,沉云欢好像没有资格带走他。

第207章 终章(二)

师岚野总是沉默不言, 好似面对这样的人间没多少话想说。

他鲜少以神色表达情绪,更不会像市井里的男人那样甜言蜜语,巧言令色。他坐在沉云欢身边, 在长久的静谧里, 听见沉云欢呼吸浅浅, 似乎从极度的疲倦之中再次睡去。

她没有松手,抓得很紧。

这时候的沉云欢才像个凡人。脆弱、无力、气馁,难得地展现了狼狈的一面, 尽管藏在这一方小小的被子里, 却还是让师岚野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的身子骨并不算坚硬, 时常在打斗中折断,更是经历过全身粉碎又愈合, 照理说撑不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当初她灵力尽失突然跌落云端时撑住了, 眼看着至纯至善的奚玉生死在面前时撑住了,亲手引雷劈死母亲时撑住了, 看见顾妄、虞暄、迦萝的尸身散落在地时也撑住了。

许是这些东西累积到一起,到了天魔出世时, 她的脊骨就随那把断裂的刀尖一起, 彻底碎裂。

这一压,就将沉云欢彻底压垮, 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刀断了还可以再补, 但沉云欢的心气若是没了, 就再难挺直腰杆。

师岚野在床边看了她许久, 那被她死死攥住的手, 只需他轻轻一动便能松开。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时没有任何动静,就看见外面已是飞雪漫天, 寒风无比刺骨,好似昭示着这气运耗尽的人间要枯竭于这个严冬。

师岚野往门槛上一坐,侧身倚着门框,仰面看雪。

他并不喜欢这个人间。不止是因为当初入世之后遭遇万人分食,香火断供的惨状,更是因为在后来离开西域,前往大江南北寻找沉云欢的路上他遇见了太多太多的恶事,受到太多太多的欺骗,看尽了人性的邪恶。

对凡世而言,“善”是珍稀的、少见的,“恶”才是凡人与生俱来,无人不有。

可这人间亦是沉云欢在的人间,师岚野想,再是如何丑陋艰险,仍有一些可取之处。

沉云欢心神不宁,睡得极其不安稳。夜晚有人说话,似在她耳边低语,一下就点燃了她心中的烦躁,恼怒地睁开眼睛,刚要凶蛮质问是谁在吵闹,却忽然看见明狸正坐在房中。

沉云欢刹那就吓得心脏一紧,立即左右张望,目光在屋中搜寻师岚野,却见门窗紧闭,桌上点着一盏灯,并无师岚野的身影。

霎时间这屋中的寂静化作吃人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向她裹缠,挤压着她的身体和呼吸,浑身上下都隐隐泛起旧痛。

明狸转头望向她,盈盈灯火下那双蓝色的眼睛简直摄人心魄。沉云欢不想露怯,可看见了明狸,先前大败她手下的无力和断刀的恐惧便侵袭心头,汹涌地占据她身体的本能,迫使她的手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沉云欢一张口,竟发现自己的声线在抖。

明狸挑眉反问:“你害怕了?”

沉云欢咬着牙,静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颤,说:“怎么会?左右不过一死,我有什么好怕?”

“是你的畏惧将我引来的。”明狸起身,身体像缥缈虚幻的影子,轻柔地落在沉云欢的身边,“不必害羞,我是天魔,我能感知到天下人的畏惧,那本就是我的养料之一。”

沉云欢绷紧了身子,抖得清晰可见,此时已顾不得面子,只想往被子里缩,后背全是汗。

明狸又道:“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修得这身本事,连天火九劫都差了最后一阶,实在是了不起。说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可能重回人间呢,你我同源同生,并不是敌人啊。”

沉云欢只感觉那铺天盖地的天魔气占据她的周身,死死压制着她,连张口回应都极为吃力。

明狸的轻笑在耳边萦绕,若即若离,似鬼魅扰心,“你的天火九劫还没有练到最后一阶,不可能伤得了我。天火之境与其他八劫完全不同,从古至今都无人能修炼至最高境,那些凡人却硬逼着你迎战,根本不懂得体谅你。”

“你害怕那位山神离开不是吗?他的身躯是封印雪域神山的关键,倘若想要重新结成万魔封印,就必须牺牲他。你好好想想,在你一无所有,失去一切的时候,只有他陪伴在你身边,你忘记了吗?他将你捡回去,照料你的一切,一点一点帮你将全身的骨头接起来,为你锻打一把全新的刀。他为你续命,翻越千山万水找到你的身边,即使你把他忘记他也从不抱怨,无怨无悔地跟着你,他对你用情至深,比你更不想离开。”

沉云欢神思恍惚,脑中混乱无比,思绪像是被黑雾冲击溃散。

师岚野也不想离开吗?是了,他憎恶这样的人间,即便入世多年,仍不愿用凡人的造物,哪怕独自住在山脚,都要用自己建造的破旧房屋。

他愿意为人间牺牲自己吗?他当真也会离开她吗?

沉云欢在心头感到巨大的无力,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从前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得到,然而现在这样的局面让她心生恐惧,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能力终究有限,天生与旁人不同的命格会让她最后什么都会失去,什么都抓不住。

明狸又问:“还有无辜被害,牺牲自己而揭示丑恶罪行的扶笙;分明无罪,却要以魂替他人赎罪的奚玉生;因别人的一己私欲而国破家亡的霍灼音,还有你娘……”

沉云欢面露疑惑:“我娘?”

“那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她短暂的一生,被爱人欺骗,被家人抛弃,若非天界将早夭之命强加你身,你娘也不必受那么多苦,直到死都不得安宁。”明狸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问:“顾妄、虞暄、迦萝,那些死了的人,你不想他们复生吗?只要万魔封印完全解封,我恢复了全部力量,就可以让那些离你而去的人回来。”

“你我,何不联手统领人间,洗尽这世间的肮脏罪恶,建立起干净的,崭新的人界。”

沉云欢对她的靠近极为排斥,想用力挥手将她推开,想逃离床榻,想远离被明狸侵占的方寸之地,可不论她多么想动身,都被这天魔死死按住,那股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的无力再次袭来。

正在她心急如焚时,面前的景象猛地一花,黑雾冲着她的脸扑来,等她歪着头躲闪,再次睁眼时,场景已经变换。许多人站在她的身边,疾声厉色地质问她。

“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修成天火九劫?是不是平日里懈怠修行?!”

“你先前不是威风极了吗?何以遇上真正的强敌就吓成这样,简直招笑!”

“你为何不顺应天命,死在五岁那年!如今死皮赖脸地活着让天魔出世,害得天下人都因你遭此浩劫!”

“你若早点死,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何以别人都死了,只有你活着?”“你与天魔是同源而生,是这人间的灾殃!”

这些人冲她指指点点,骂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淹死。

沉云欢何时有过这样的境遇,当下大怒,下意识要抽刀将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可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刀柄时,拔出的却是一把支离破碎的刀。

“欢欢……”母亲的哀声传来,沉云欢骤然抬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却见她站在人群之外,一双含悲的眼睛遥遥看着她,说:“是娘无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让你背负了这一切,你可有怨我?”

沉云欢不怨恨任何人,她刚张口要答,又听见扶笙说话。

“为什么死的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女,我本该与兄长相伴,嫁人生子,平庸一生才是,却无端被人所害,我不想死啊,谁能救救我……”

紧接着,奚玉生、霍灼音、顾妄、虞暄、迦萝的声音也接二连三地响起。

“纵是千错万错,那也不该让我来赎罪,我一心为民,处处行善,怎么却换来这样的下场?”

“大夏皇帝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害得我国破家亡。月凤的人死尽了,大夏皇帝却能逍遥数十年,这世道当真有‘因果报应’吗?”

“我还没有找到妹妹被困于人偶驯为魔头的真相,我怎么能就这么死在半路?”

“云欢,救救我吧……我不想死啊,我只想活着,怎么活都行,只要活着……”

“我是生于神山的灵种,收取世音报以神明,为民间凡人撒下赐福,从未行过恶事,只求得道飞升。我只此一命,再没有来生了……”

所有声音交织,拔声尖叫的责骂、仇恨,凄厉哭喊的乞求、自责,一句句话语宛如尖利无比的锥刺,尽数戳进沉云欢的心口。

她只觉得胸膛前破了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了任何保护,所有伤害一股脑地涌进,疼得她心脏要爆炸,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以头撞地来缓解。

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是我?

沉云欢想,我也不想承担这些,我不是战无不胜,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只是一个凡人,我应该拥有恩爱的父母,过着平凡的生活,幼时有结伴的好友,长大有心仪的郎君,老了有孝顺的儿女。

我就不能如此一生吗?

“当然可以呀。”明狸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细哄:“只要你愿意与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你。那些你失去的亲朋好友会回来,那些令你痛苦的记忆也消除,还有伤害过你,看不起你的人也都会得到惩罚,我会给你……十全十美的人生。”

“沉云欢,答应我吧。”明狸散于空中,只留下一句诱言:“来山上找我。”

沉云欢身子一颤,猛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她惊慌地四处张望,并未瞧见明狸,方知方才不过一场大梦而已。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沉云欢的余光忽然瞥见什么东西,立即如惊弓之鸟低头望去,就见枕边竟然有一个巴掌大的木偶。

那木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长发结辫,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与明狸一模一样。

沉云欢不知是大怒从心中起,还是畏惧得失去理智,下意识抓起木偶,猛地摔了出去。

“师岚野,师岚野!”沉云欢扬声叫喊,见房中没有他,匆匆忙忙地下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散着长发,赤着脚推门而出。

万法殿吵作一团,如市井的菜市场一样喧哗,多方人各执一词,分歧极为严重。

有人主张主动出击,既然趁着天魔还没恢复,又有仙兵相助,现在绝对是进攻的最好时机,大家合力一心攻上山,或能将天魔打回封印里。

而有人则主张谈和,毕竟破封的人是沈徽年,好歹也是仙琅宗的掌门,是凡人出身,总不至于看着人界湮灭于妖邪之手,天魔又是他的剑灵,定然也能听他的,只要满足沈徽年,或可暂时换得人间安稳,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实则这两个方法哪个都不行,谭承志听两边人吵得不可开交,头痛得要炸裂。北境战神巫枫则坐于角落,并不参与话题,两个仙童子立于他的身侧。相隔不远处便是雪域山神师岚野,几人在殿中形成了寂静的一角。

神仙的计划非常明确,便是由习得天火九劫的沉云欢打头阵,再有仙兵和其他仙门弟子相助,以人命填补,不计代价地将天魔打败,压回封印。

这似乎是对付那不死不灭的天魔唯一的办法,至于封印还会松动甚至破碎,天魔仍有再出世的机会,但那也都是后世之人要面对的难题,至少当下的人不必考虑那些。

谭承志提出问题:“天魔一代比一代强大,封印又总有破碎之日,到那时人界的覆灭岂非必然?”

而巫枫却漠然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劫难。”

谭承志听得两眼发黑,很想问问他身上有没有天界的文书,查证他是否真的是神仙,因为怎么看都不像是为救世下凡的好人。

天界与人间始终隔着九重天,神仙将庇佑人间当作己任,却并不一定会真的体恤凡民。

按照天界的计划,沉云欢成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可眼下她却一蹶不振,让计划难以推进,陷入了僵局。

谭承志正烦着,大殿的门猛地被推开,短暂地打断所有人的争吵,让殿中安静下来。

身着赤衣的沉云欢一路疾行而来,发上落了雪,化作水珠滚落。她在殿中左右张望,无视了一众用奇异目光盯着她的人,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师岚野。

沉云欢脸色阴沉,眉头紧拧,惊慌在那瞬间消弭于眸中,快步上前,拽住了师岚野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他拉出了大殿。

沉云欢的脚步很用力,即便是赤着脚,踩在地上也发出咚咚闷响,一言不发地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转身对师岚野问:“你方才坐在那殿中是干什么?”

她紧紧盯着师岚野,即便心里已经清楚答案,她抱有一丝侥幸。

师岚野低下头,目光一落,看见她在雪地里踩得赤红的双脚,再往上一看,对上沉云欢的眼睛。她的瞳孔好似两颗品质罕见的玉,澄净清澈,不含一丝杂质,正隐隐压着怒意逼视他。

却不知这怒意毫无攻击性,落在师岚野的眼中,就充满埋怨的委屈。

师岚野看着她眉眼之间隐隐缠绕的一丝黑气,如实道:“重封天魔的计划,需要我参与。”

沉云欢方做了一场令她惊恐至极的大梦,神经绷成极致的弦,随时要断:“我不是说了,天魔根本不可战胜,去再多的人都是送死!你为何不听我的?你不是对人间失望了吗?你一个被天枷所困,失了神格的神,何以固执要以身封山,做无谓的牺牲……”

沉云欢越说,声音就越弱,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不对。

可是她无法改口说自己错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明狸的话和梦中的声音不停交织响起,叫嚣着让她放弃,离开,就此躲起来,只要万事不管,就清静了。

可她又因此觉得痛苦。

沉云欢声音低下去,茫然无措地想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能让师岚野不去送死,最后只能说:“你身边只有我了,若是你……你不去参与封印天魔的事,我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不再分离。”

师岚野往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手掌落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他的玉神心在沉云欢的胸腔里跳动了十三年,他看得懂沉云欢的神情含义,也听得出她言下之意。

她的惶恐和痛苦明明都呼之欲出了,却因着好面子,不肯吐露一个“痛”字。

沉云欢说“你身边只有我了”,并非是说他这个自入世起便不融于世,从不与任何人结交往来,始终游离于人世之外的山神。

实则说的是失去了所有人的自己,说的是“我身边只有你了”。

她将脑袋埋入师岚野的胸膛里,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体凉的山神怀抱如此温暖,好似能驱散漫天的寒意,将她冷得指尖都发麻的身躯暖热,能在这天寒地冻之处让她寻得短暂而安宁的庇护所。

师岚野将她抱起来,一路回了寝房,将她放在床榻边,将她冰凉的脚握住,拿出一块锦布给她擦拭满是雪水的脚底板。

沉云欢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虞暄之师留下的。”

“拿走,拿走!”沉云欢立时叫起来,“他居心不良,送来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师岚野却始终沉稳平静,给她擦净了脚后又往上套鞋袜,边问:“为何说他居心不良?”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说是来问虞暄的下落,他不言虞暄死得无辜,不言沈徽年罪该万死,反倒迫不及待地讲了沈徽年的旧事,天魔分明无恶不作,他却说当年的事无法分辨是非,处处奇怪……”沉云欢当时就察觉出关良的古怪,但因心事杂乱,无暇顾及其他,因此并未挑明,却并不影响她判断:“就算他不与沈徽年一伙儿,来到这里送东西的目的也不单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管,速速拿走。”

师岚野应她之意,将那红锦布包着的东西收起来,而后对她说:“外面下雪了,想不想下山看看?”

“雪域百里除却密林就是荒漠,有什么好看的?”沉云欢下意识拒绝,可脑中思绪纷乱,这拒绝的话才刚说出,她又点头道:“好。”

师岚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件洁白的大氅,像是用雪织就而成,轻盈但厚实,沉云欢穿上之后立即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一丝寒风都灌不进来。

她与师岚野一同离开了万法殿,殿中的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岂不是逃走的最好机会?沉云欢跨出门槛的时候,脑中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她向师岚野看了一眼,却没将想法说出口,二人出了万法殿后便一路向前走。

山脚下本应是一望无际的密林,那里埋葬着数千年来被用以压阵的人牲白骨,亦是薛赤瑶的家乡。

一场大雪匆匆赶赴人间,遮蔽了日月,放眼望去一片黑暗,能见之处的大地皆披上银装,似云海茫茫,澄澈干净。

似乎没有凡人的地方,风景就格外壮丽秀美。

师岚野伴着她走了半晌,忽而主动开口说话:“我并不喜欢人间。”

沉云欢耳尖一动,因鲜少听见师岚野主动开口表露自己的内心,便觉得有些稀奇,微微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

“当初我在寻你的路上,几乎走遍人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凡人。我每次都抱有一丝希望,能够从凡人的身上看见良善,只是大多时候都是失败的。人性脆弱,很难经得起考验,在利益之前几乎没有好人。”师岚野淡声说:“凡人的七情六欲中,贪欲、恶念永远占上乘,人间就是如此浑浊污秽。”

沉云欢想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舍身封山?这样的人间值得你救吗?

却见眼前云开雾散,原本无尽的雪原渐渐有了颜色,两侧出现街道商铺,脚下的雪地也变作石板铺成的长道。沉云欢走着走着,进了人间的城镇之中。

邪祟如决堤的洪流奔腾下山,无穷无尽地涌向人间,已遮天三日。有些地方妖怪作乱,有些则因邪气挑起纷争不断,而边境之地则瘟疫肆虐,百姓皆染上严重疾病,街头随处可见横尸,流民,更有地痞恶霸烧杀抢掠,早已无秩序可言。

沉云欢在路中行走,看见有人为了几口饭被打得半死,看见有人被邪祟侵蚀痛不欲生,也看见到处都是残碎的尸骨,年轻人将衰老的父亲怒骂着丢弃在路边,年幼的孩子趴在枯瘦的母亲尸身上痛哭,人人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在这不见日月的天幕下,仿若人间炼狱。

沉云欢知道,这不过是人间的缩影,现在整个人界都充斥着这样的惨剧,天魔出世必会带着千万邪魔侵占人间,毫无修为的凡人只能任人宰割。

人间再无净土。

忽而一个半大的丫头从远处奔来,慌慌张张地从沉云欢身后跑过,却不想被路边的残肢绊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怀里捧着几块发黑的碎馒头,摔落一地。她顾不上疼痛,赶忙爬起来捡,发现其中一个馒头滚在沉云欢的脚下,于是不敢靠近,只用紧张惶恐的目光盯着沉云欢。

沉云欢低头与她对视,见这小姑娘浑身脏得没眼看,瘦得只剩一把枯骨,也因此显得眼睛很大,带着几分可怜巴巴。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袄子,一只手藏在衣袖中,另一只手将几个馒头捧在怀里,一会儿盯着沉云欢看,一会儿看她脚下的馒头,不敢上前去拿。

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约莫才十岁。沉云欢半蹲下来,将那脏兮兮的馒头捡起来,递给她。却见她下意识想用捧着其他馒头的手去接,发现手一动其他馒头也会掉之后,她便伸出了另一只一直藏在衣袖中的手,从破破烂烂的袖中探出一只没有手掌的断肢,用白布包着,血还在往外渗,像是新伤。

沉云欢顿了顿,问:“手怎么弄的?”

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讷讷道:“被吃了。”

沉云欢皱眉:“谁吃的?未闹饥荒,为何要吃自己的肉?”

小姑娘说:“家中存粮被别人抢光了,弟弟妹妹们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我就把手砍下来给他们吃。”

“既然你家的存粮被抢,那就去抢回来啊。”

小姑娘说:“我爹娘都被杀了,我打不过那些抢我家存粮的人,也,也不想去抢别人的东西,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

沉云欢神色有些古怪,盯着那小姑娘看了许久,忽而拿着馒头说:“你要拿去哪里,我帮你送过去。”

小姑娘往前一指,说前面有家面馆,可以拿馒头换面吃。馒头是冷硬的,但面却是热腾腾的,所以面馆里有不少人。

沉云欢跟在小姑娘的后面走到面馆,果然见里面坐了许多人,也有穿得较为干净,四肢健全的百姓,但大多都是衣不蔽体,患病或受伤之人。那面馆没有牌匾,只在门口贴了一副春联,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散发着赤红的光芒,给这混乱无序的街头添了一抹亮堂的光。

沉云欢看见那春联才意识到,人间正值春节。

这是属于凡人的,一年里最为盛大隆重的节日,本该阖家团圆,欢声笑语,却没想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沉云欢进了面馆,就见一个女子捧着热气腾腾的面从后厨撩开帘子行出,笑着将面放在桌上。

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棉衣,发髻梳得整齐,只是露出来的手背和脖颈都有大片烧伤的痕迹,还瞎了一只眼,但从五官也依稀能分辨她曾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然而此人沉云欢并不陌生,她曾在睡梦中见过此人面目狰狞,满口斥骂的凶狠模样,正是薛赤瑶那个变成了千眼妖怪的母亲。奇怪的是她不知为何变回了正常人,只是身上还残留着沉云欢打她时的烧伤,和那只被迦萝抓瞎的眼睛。

沉云欢不知道她是人,还是什么力量留下的缩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她脸上细看。

她神色自然,皮肤下还有常人的体温和心跳,显然是活人。回忆起先前薛赤瑶站在鹿台上高唱祭曲,手起刀落砍断了自己的头颅献祭,说不准是先前就与沈徽年约定了,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让她从千眼妖怪的状态变回了寻常人。

倘若异化的人能变回本来模样,那沉云欢在林中砍死的那么多人算什么?还有那些被沈徽年害死的人呢?

薛赤瑶为自己的族人鸣不平,想让母亲变回常人,便与沈徽年为伍,换走她的命格在先,设计诱他们一步步走进沈徽年的陷阱在后,最后以命为祭开了山脉,帮助沈徽年斩破万魔封印,如今天魔出世祸乱人间,薛赤瑶有着不可磨灭的大功劳。

她的母亲却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做起了救济难民的大善人。

实在该死。

这女人沉云欢突然的动作被吓了一跳,先是惊诧地看向沉云欢,随后又放松下来,笑了笑说:“吃面是吗?坐下来等吧,很快就好。”

第208章 终章(三)

“薛赤瑶这种人, 为了私欲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想要得偿所愿,简直做梦。”

“若不是她与沈徽年合谋, 将封印斩破, 天魔又怎么会被放出, 人间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模样?”

“我应当将她的尸身悬于烈阳之下日日鞭打,将她的魂魄置于烈火之中夜夜炙烤,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 受尽折磨苦楚。然后还让她保留一丝意识, 看着我如何将她的母亲斩杀, 让她也体会痛不欲生的滋味。”

沉云欢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低声碎碎念着, 许久未得到回应, 还要偏头问身边的师岚野:“我这样做对吗?”

师岚野点头,“理应如此。”

“来, 姑娘。”女人从后厨捧出一碗冒着白气儿,刚出锅的面条, 放在沉云欢的面前, 笑道:“你的面,慢些吃小心烫。”

“谢谢。”沉云欢道了一句, 而后抽出筷子, 闻了闻, 嘟囔一句:“好像还挺香。”

面馆里的人已经散尽, 只剩下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沉云欢用那断手小姑娘的黑馒头换了一碗面, 等了许久才端上来。面汤寡淡,几乎不见油腥,但白生生的面条上撒了葱花绿叶, 煮得时间恰恰好,沉云欢挑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即便是她平日里嘴挑,这会儿也觉得味道不错。

据这女人自己所言,她是前几日突然在这面馆里醒来,也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和过往,见街头流民四散,处处横尸,便在此地开起了面馆,来吃面的人都叫她面夫人。她自己下厨端面,不知为何那些凶恶贼寇并不敢踏进店中争抢,都是些快要饿死的人来讨一口吃的。

她不收钱,任何东西都可以从店中换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沉云欢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听面夫人讲话,随后咽下口中的面食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面夫人笑着摇头。沉云欢就说:“因为你的女儿是导致人间浩劫降临的罪人之一,你受其‘功劳’的庇佑,所以才能在乱世之中安宁。”

面夫人吃惊道:“当真如此?可是我不记得我有女儿啊?”

沉云欢:“你之前变成了妖怪,你女儿为了将你恢复,做了很多恶事,现在你恢复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夫人问:“那她如今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找我?”

沉云欢不答反问:“若是你见了她,当如何?”

面夫人似是把这些当作玩笑话,道:“我自是要狠狠教训她,再叫她赎罪,万死难辞其咎,至少也要挽救了人间之后再论罪处置。”

沉云欢低头吃了几口面,然后才说:“你说得轻巧,要是你女儿当真站在你面前,你就不会这样做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一定会维护她。”

面夫人笑眯眯道:“说不准呢。”

沉云欢沉默着吃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再对面夫人道:“如若用你女儿的命换人间安宁,你愿意吗?”

面夫人起身收拾碗筷,说:“小丫头,人间是天下人共有之地,仅凭一人的力量或牺牲是无法结束灾难的,只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才能渡过这场浩劫,并非说牺牲一人的性命就能换得安宁。我虽学问不深,但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

沉云欢盯着她的背影瞧,好半晌才起身,对师岚野道:“走吧。”

她刚吃了面肚子里热乎乎的,一出门就看见鹅毛大雪飘了起来,伸手接了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掌心里化成水珠。街头到处都是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沉云欢走在雪中,很快就落了满头的白。她穿着雪白的狐裘大氅,仙蚕丝织就的赤色锦衣,干净的鞋子,甚至连鞋底都因为在雪地里走了一路而被洗得干净,不染半点尘污。而那些惨状各不相同的百姓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像是根本看不见她一样,只留下怒骂或是哭喊相伴的一行脚印。

沉云欢走着走着,身上的锦衣不见了,变得破破烂烂,满是污秽。原本健全的四肢也断裂,她摔倒在地,蓬头垢面,刺骨的寒意袭来,让她忍不住打起抖。她张口想喊,嗓子却哑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挣扎。

不多时,忽然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跑来,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拖到街边一处废弃的屋檐之下。

“哎呀,这么年轻呢!”“是啊,真可惜,手脚这是怎么了?”两个女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将脏得不见原本颜色的被子围住了沉云欢,然后左右一夹将她挤在中间,一块黑乎乎的馒头送到了嘴边。

“算你走运,我今天没什么胃口,特地留了一块。”瘦女人说。

沉云欢嫌弃这样的馒头,不肯吃,抿紧了嘴扭着头。瘦女人也并不勉强,斥责了一句不知好歹,便收了回去,顺手给被角掖了掖,问道:“你怎么躺在大街上,不要命了?万一有谁走路不长眼把你踩死了怎么办?”

沉云欢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胖女人见状便哎呦了一声,道:“还是个哑巴呀,这也太可怜了,别是躺在路上存心寻思吧?”

“呸呸呸,多晦气!”瘦女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有日子一直苦呢,总有出头之日,你还年轻,寻什么死?”

“是啊,如今天下成了这样,就更要好好活着,万不能让那些妖怪占领了我们人间。”胖女人嘿嘿一笑,面上显出几分得意,说:“我儿天资聪颖,进了宗门修仙去了,他日修成定然能将这些妖怪全都打走,还我们人界清静。”

瘦女人马上接道:“我女儿也是!去年我还收到了她寄回来的信,说是杀了什么妖怪,我也看不懂,总之就是很厉害。”

沉云欢想问你们孩子那么厉害,怎么你们还能流落街头乞讨呢?

就听胖女人说:“我们是地处边境,太偏远,害人的来得比救人的快,但是再撑一撑,只要能撑到仙门的人来,我们就有救了!”

“是呀,他们一定在想办法救人间,我们只要安安心心地等着就是了。”

“瑞雪兆丰年。”她道:“你看着雪,下得多大啊,来年一定是个大丰收的吉祥之年。”

沉云欢也安静下来,被这两个女人夹在中间,三人排排坐,仰头看着漫天飘雪。

忽而一阵风过,潮水纷响,陡然灌入她的耳中。

片刻后她听见了各种各样的祈祷乞求之音,好似从世间的各处传来,那些充满绝望和希望的话语混杂着凡人的痛苦与渴望汇聚成海,不知多少声音的重叠,一声声皆是向神明拜求,还人间一个光明安稳的未来。

天穹邪祟肆虐,街头灯火点点,行人匆匆,尸骨陈横。人间是混乱的人间,也是充满希望的人间。

沉云欢在一声一声的祈祷中又长出了新的四肢,填补上新的血肉,再以锦衣着身,源源不断的力量往她身上汇聚,让她弯下的脊骨慢慢挺直。

她站在漫天飞雪之中,就看见母亲从鹅毛大雪里走出来,停在她的面前。

虞青崖有一双极其温柔的眼睛,含着盈盈秋水,无声地诉说所有爱意。

她轻抚沉云欢的脑袋,柔声道:“这天下还有太多将明日寄托于仙门修士,于你身上的凡人,如今你们是人界归于安宁唯一的希望,赢了自然是万幸,可若败了也与现在无二差别,不如放手一搏。”

“欢欢,不要怕。”虞青崖说:“能够救人界的,从来都是凡人自己。”

清冽的风扑面而来,吹拂在沉云欢的脸上,将她从幻境之中唤醒。

她抬起手,沉默地立身在雪中久久未动,直到身上堆积起厚厚的雪层,又化成水珠滚落,打湿了她的发和锦衣。

“沈徽年……”她面露迷茫,不解地低喃。

师岚野从身后行来,停于沉云欢的身边,用锦布擦了擦她脸颊的水珠,好似对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未知。

沉云欢道:“所以你是在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为何你不喜欢这人间还要舍身封山吗?”

师岚野说:“我为此而生。”

沉云欢转头看他,眸光在他脸上落许久,最后道:“回去吧。”

她转身便走,往来时的方向不过才走了几步,万法殿就出现在面前。谭承志焦急地站在门处,看见沉云欢后立即快步迎上来,神色转忧为喜,看起来无比感动,像是要落泪一样,“太好了,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走了……”

沉云欢疑惑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无事,无事。”谭承志连声道:“就是怕你们在外面遇见危险,你们回来就好。”

“好像安静了一些。”沉云欢往里走。

谭承志道:“是,大家都商议累了,正在休息呢。”只字不提沉云欢二人消失之后万法殿炸开锅的情况,甚至都厮打过一轮了,现在正处于被调和的安静期。

谭承志小心翼翼地窥沉云欢的神色,觉得比先前要好上许多,至少眉眼看起来不再恹恹无力,他尝试着探口风:“沉姑娘,你的伤势可好些了?咱们目前这个情况有些紧急,你看看……”

沉云欢沉吟片刻,转而对谭承志道:“我还有一些事要确认,先不要打扰我,等我再出来会告诉你答案。”

谭承志连连应好,纵使心里再焦急,也没有显露半分,目送着沉云欢和师岚野二人回了房中。眼下的时间最是紧急,每一寸光阴都会让天魔变得强大,拖得越久形势越不利,战神巫枫快忍耐到极限,其他修士也闹得头破血流,险些将万法殿的屋顶掀下来。

然而上山的几批人皆有去无回,白白送死,现在似乎没了别的办法,只能等。

等沉云欢这个九劫神法的传人做出选择。

巫枫大步行来,道:“不能再等了,就算天火九劫的传人无法担此大任,我们也要去征伐天魔,再等下去一切都晚了。”

“再等等。”谭承志道:“她说会给我们答案。”

“沉云欢不会放弃的,她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出身,我们人界的仙门弟子向来以斩妖除魔,庇佑人间为己任,沉云欢便是在这样的训言中长大,绝不会放任人间不管。”

巫枫道:“可她师父就是打破万魔封印的始作俑者。”

谭承志无法对他解释清楚沈徽年这样居心叵测,谋划释放天魔的人所教出的徒弟究竟是正是邪,他只是凝望着巫枫,满面严肃郑重道:“请神君相信我人界仙门。”

沉云欢进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上寻找,很快就从角落里找到她先前扔出去的木偶。

她抓起来问师岚野,“这东西从哪儿来的?”

师岚野看了一眼,道:“是他送到你的身边的。”

这木偶做得精致又漂亮,惟妙惟肖,与扶笙先前所寄身的木偶显然出于同一人之手,是沈徽年所做。

“沈徽年究竟想做什么呢?”沉云欢疑惑地皱起眉,看着手中的木偶,满眼迷茫。

她自五岁之后便在沈徽年身边,在他的教导和看顾下长大,所学的道理和修行皆是沈徽年一手传授。

是沈徽年让她学会分辨善恶:“恶行千万种,善却只有两种。不是只有‘助人’才为善,倘若一个人受尽劫难苦楚,却仍能保持本心,不将自己所受的恶行施加于别人,‘不作恶’也是大善。”

这是沉云欢分辨“善”的准则,一直铭记于心,所以方才幻境之中那断手的小姑娘说出“我们被抢就已经很可怜,若抢了别人,别人也会像我们一样可怜”时,沉云欢立即分辨出她是沈徽年的化身。

其后面馆里的女人,虽有着与薛赤瑶母亲一样的面孔,却说了一口流利的大夏官话,这不是一个一生都活在深山密林之中的女人能接触到的语言。更不提她说了沈徽年也曾说过的话:“人间是天下人共有的人间,从来不是牺牲一人就能拯救,唯有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方可渡过万难。”

沈徽年还对沉云欢说过:“天下恶行者数不胜数,为善者总是占之少数,这是善恶并存的人界,当你认为世间污浊,不值得拯救时,也当想想那些占于少数的善良之人,这同样是他们的世间。”

“修仙之人总被寄予厚望,并非我们无所不能,而是在神明对凡人的乞求无动于衷时,能够救人间的,只有凡人自己。”

沉云欢的记性极好,对沈徽年的所有传授都记得相当清楚,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向沉云欢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那日沈徽年将剑刺进她的腹部时说出的这句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留余力地传授她善恶之道和修行,将她磨成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又是打算做何用?

沉云欢紧紧攥着手中的木偶,盯着它那双蓝色的眼睛,脑中思绪杂乱,一个又一个念头和猜想不断翻过。

倏尔,她转头望向师岚野,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问道:“你知道对吗?”

师岚野静静地看着她,却并未反问她指的是什么。

“你果然知道,神明当真无所不能,难怪方才我在沈徽年化身的幻境里,你并未出现阻拦。”沉云欢悄悄用力,报复性地掐师岚野的手,又问:“你何时知道的?为何不说?”

师岚野并不在乎这一星半点的疼痛,只是道:“这是属于你的劫,我若什么都告诉你,便是拔苗助长。”他弯腰俯下头,贴近沉云欢的脸颊,在上方落下轻轻一吻,又道歉:“对不住。”

沉云欢立即往后一弹,感觉被他触碰过的脸皮像是被火点了一下,烫起来。她用手背随意地蹭了蹭,方才还气势汹汹地质问,现在却将视线撇在另一边,说:“我宽宏大量,不与你计较。”

师岚野漂亮的眼睛盯着她,对此表示感谢,“多谢。”

沉云欢转头往床榻走了几步,又说回正事:“我现在要进这木偶之中探一探,你在外面看着我,若有不对就立即把我拉出来。”

师岚野亦步亦趋地跟着:“好。”

第209章 终章(四)

沈徽年在数十年之前, 有着与沉云欢一样的经历。

他自幼天赋卓绝,用剑更是一流,自打学了剑之后便是仙琅宗最拔尖, 最出挑的弟子, 被收为掌门座下的嫡传弟子, 是下一任掌门人的不二人选。

因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仙琅宗上下的弟子都十分敬重他, 久而久之, 他便在宗门里担起大任, 凡是事态严重的大事需要仙琅宗去解决,则必有沈徽年参与其中。

几十年前, 天机门算得雪域边境有邪祟作乱, 似天魔之气从封印缝隙泄出,而在它未成型未附灵之前就是捕捉它的最好机会, 于是沈徽年争分夺秒,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直奔雪域边境。

然而在雪域中搜寻天魔之气时, 他们遇上了从封印缝隙里逃出的邪魔, 众人合力对抗,却险些被这异常凶残的邪魔杀了个干净, 最后沈徽年拼尽全力, 几乎与它同归于尽, 才将它斩杀。

他受了极其重的伤势, 滚落密林之中, 生死不辨。

也就是在这时,剑灵救主心切,奋力想要修出人身救治沈徽年, 从而引来了天魔之气,与它融合,才有了明狸。

沉云欢的神识探进去之后,最先看见的便是密林之中明狸站在树下用树叶接露水的样子。她只简单地披了一件长袍,染满了鲜血,看起来是沈徽年的外袍。她肤色苍白如雪,一双蓝色的眼睛十分亮,头上生了一对寸长的角。

许是刚化出人身,她还不大会走路,跌跌撞撞的,生怕打翻了手里捧着的水,所以走得极慢,小心翼翼。随后她回到沈徽年的身边,将接的露水喂进沈徽年的嘴里,然后趴在他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更多的时间就是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十足有一把剑的样子。

沈徽年虽受伤严重,但有浑厚的灵力傍身,致命的伤被明狸处理过后停了流血,很快身体就开始回温,呼吸也偏向平稳。明狸坐着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沈徽年睁眼。

沈徽年与邪魔死斗一场刚醒,看见个生了一双蓝眼睛还长着角的女子在他面前,当即极为戒备,不由分说地出手攻击。明狸本就是沈徽年的剑,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之心,这一击便将她打翻在地,鲜血直流。

明狸显然还未学人语,不会讲话,也无法变回剑身,手忙脚乱地冲沈徽年比画,却被他恶语驱赶:“滚开!”

明狸见他受着重伤情绪激动,怕将他气死,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但她并未走远,躲在沈徽年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他。

沈徽年调息疗伤,状态大有恢复之后发现自己的剑不见,便催动灵力召唤,召来了明狸。沈徽年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剑不仅修出了人身,还变成了天魔,只以为这小妖怪阴魂不散,便再次与她交恶,出手将她打伤。

这次的伤要严重得多,明狸仓皇逃走。其后沈徽年边在密林中寻找出路,边寻找自己的剑,一连几日都在林中打转,而明狸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

沈徽年的伤势逐渐恢复之后,察觉出了不对劲。虽不知这蓝眼睛的小妖为什么总跟着他,但终归是妖,于是干脆将她从藏身的树后揪出来一顿打,然后五花大绑,扛在肩上打算出去后送去天机门。若是本性良善的妖,天机门变回将她送回妖界,若是本性为恶,天机门也有惩处之法。

明狸虽是跟了沈徽年十几年的剑,这会儿三番五次被沈徽年打,也有了属于人的脾气,但因为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大骂,就在沈徽年背上咬了一口,用爪子抓挠他。

不痛不痒的,沈徽年便十分冷漠置之不理,不管她怎么脑瘫都无视,一边疗伤一边寻找出路,累了就将她放下来休息。

几日的相处下来,明狸已经十分老实,有时看出沈徽年打算动身出发时,就会自觉地爬回他的肩头,或许对明狸来说,不管是被他挂在腰间还是扛在肩上,都没什么区别。

她已经习惯了注视沈徽年,因此化出人身之后,那双蓝眼睛的视线总是一动不动地落在沈徽年身上,鲜少有移开的时候。到了夜晚更是会拱到他的身边,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一样贴着他睡。一开始沈徽年总是恶声恶气,冷漠地让她滚开,可数日的相处下来,沈徽年发现她性子天真纯良,不谙世事,不管他怎么凶恶都不会生气,一个劲儿地想与他亲近。

沈徽年正值二九年岁,血气方刚,从未与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乍然与明狸日夜相处,连睡觉都要贴在一起,难免面红耳赤,逐渐动心。于是后来便渐渐默许了她的靠近,还会主动给她喂吃食和水,与她说话。

然而沈徽年自己就是个结巴,只说两个字倒看不出什么,话一多,句子一长就开始打磕巴,明狸正是初涉世的时期,礼义廉耻还没学会,就先把他的结巴学了个十成十:“我我我、我是,你,剑,明明明,狸。”

沈徽年将这断断续续的句子一整合,才听出来这句话的意思。当下大惊,催动灵力反复确认,最后当真将明狸变回了剑体,确认这只长着小角,生了双蓝色眼睛的小妖,就是陪他出生入死,相伴相随十数年的灵剑。

沈徽年本就有些动了春心,现下知道了明狸就是他的剑,更是觉得她对自己意义非凡。加之明狸尚不懂男女有别,纵使黏在沈徽年身上,像动物一样表达内心的喜爱,经常舔舐沈徽年的脸,密林之中席天慕地,没有第二人,这年轻的男女干柴烈火,很快就撞出了激烈的火花,燃得轰轰烈烈。

沉云欢所看到的画面并不连贯,似乎是沈徽年做了慎重的筛选,总之那些充满爱意的过程她并未看见,只看见沈徽年完全沉溺在爱情之中,一发不可收拾,即便清楚明狸已经从剑灵变为妖,却还是决定隐藏她的身份,将她带回仙琅宗。

沈徽年谎称她是西域边境的孤女,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已决定娶她为妻。可仙琅宗的规矩森严,凡成家的弟子必须归回俗世,离开仙琅宗,而沈徽年这样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仙琅宗怎会轻易放行,于是明狸在仙琅宗便受到了极大的恶意对待。

与民间泛滥成灾的话本子无二差别,仙琅宗上下都认为是明狸勾引了他们宗门里前途无量的天骄,于是对明狸数次明里暗里的欺负与羞辱。明狸虽不理解这些平日里分明和蔼可亲的师长和谦逊有礼的弟子为何突然大变模样,但也并没有将这些事告诉沈徽年,只以为是自己学得东西太少,无法融入他们。

但明狸能忍,天魔之气却不能忍。这种东西本是以“恶”为食,明狸所遭受的恶越多,天魔之气便会越茁壮,越强大。明狸的性子开始有了变化,她从纯真善良变得阴郁寡言,尖酸刻薄,善妒暴躁,逐渐与门内弟子起了些摩擦。而沈徽年一心应对师长故意施加的麻烦,只能吃力地分出精力来安抚她,无法察觉出她变化之根本。

他本想着加快计划退离仙琅宗,回俗世娶明狸,却不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仙琅宗里有个道貌岸然的师长,因贪图明狸的美色而起了歹心,竟将她诓骗至寝宫,意欲强上。

明狸在挣扎的过程中彻底爆发了天魔的本性,吸收的恶念太多,以至于她出手之无法抑制,将那师长的灵力都吸干,只剩下一张皮裹着骨头的尸体,死状极其惨烈。其他弟子听到动静速速赶来,正看见明狸作案现场,她浑身缠绕着邪肆的黑气,一双角顶在头上,无论怎么看都是妖邪的模样。

此时立即在仙琅宗引起轩然大波,仙琅宗的师长们集结而来,沈徽年也跟在其中。他虽相信明狸绝不会主动伤人,但师长之死确凿,于是指挥明狸不要反抗,束手被捕,并答应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她清白。

然而沈徽年实在太年轻,年轻得以为律法和规则是每个人必须遵守的,以为仙门之中正义不容玷污,是非对错分明。

明狸被抓起来之后,沈徽年也很快被押入水牢,多次求师长未果,几日后便得到了一个讯息。仙琅宗的掌门以及一众长老在轮番探查和审问明狸之后,发现她正是雪域封印的缝隙中逃出来的天魔之气,已经附灵成功,成了新的天魔。

自古以来天魔的现世都被凡间视为头等浩劫,自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其封印,于是当场就将明狸的四肢打断,经脉剥出,再加以数道禁制咒镇压,让她变成了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废人,再送去雪域压回封印中。

照理说天魔本没有那么弱,若是她想反抗,仙琅宗上下数千人口加起来都不够她动动手指费力,可她始终记着沈徽年先前的话,没有伤害仙琅宗的人,便是骨头一块块被敲碎,也充满期冀地想着沈徽年会将真相查明,救她出去。

困在水牢之中的沈徽年实则什么都做不了,在明狸即将被押出仙琅宗的前一日,他越狱而出,打伤看守的弟子,破开牢狱结界,带着明狸逃了。

经年端正守礼的沈徽年一旦离经叛道起来便极为疯狂,他带着明狸逃去了尘世,为她治好了断裂的骨头,像一对寻常爱侣般在民间游历,四处藏匿。

此事非同小可,为了不引起人间仙门动乱,仙琅宗选择秘而不宣,召集了其他仙门之首共同商议,最终各个门派都派出了拔尖的弟子组建抓捕队伍,深入世间各处,到处追寻沈徽年和明狸的痕迹。

这一段记忆回溯相当松散,沉云欢作为一个旁观者,很清楚这些画面都是沈徽年从不同之处拼凑起来的,显然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作纪念才造了这么个木偶,他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在这里记录一段故事,用于传递信息。

沈徽年与明狸入世之后,乔装打扮,外貌看起来平平无奇,因此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两人不被任何人打扰,四处游玩的途中还行了不少善事。其中最为人乐道的便是他们二人途经一座城镇暂时休息时,正撞上有凶恶的妖怪在城中作乱害人,沈徽年与明狸二人联手将这妖怪斩杀后,沈徽年便将原本系在剑上的穗子留下,当作法器庇护此处凡人。城中百姓为了感谢他们,便塑了一对泥像纪念。

沉云欢起先还没瞧出来,待那泥像的幻影出现时,她当即睁大双眼,发现这女泥像并不眼生。

当初她与师岚野离开仙琅山赶赴汴京参加春猎会,路上曾在一座无名小镇中换马暂歇。她与师岚野正坐在酒馆里吃东西,那穿着破烂满身污浊的老人冲了进来,喊着:“好心人帮帮忙。”

沉云欢多管了个闲事,随老人前去,就见他守着一尊断了只手的陈旧女泥像,央求沉云欢帮忙修复那只断手。当时沉云欢一眼就看出那泥像上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偏门咒法,她轻松解开后从泥像之中掉落出一个带着灵力的东西,后来在春猎会上还起了大用处,助她在刀上落成掠夺咒文,于妖阵中吸取了千百妖怪的力量铸成灵骨。

先前只以为是巧逢机缘,而今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沉云欢才醍醐灌顶,将旧事翻出细细一想,竟是察觉出了多处不对劲。

倘若当初她在镇中停留换马是巧合,那脏老头偏生在她吃饭时闯入酒馆求助也是意外,可那泥像上被她一眼看穿的偏门术法就算不得意外了,因为那术法她是从沈徽年这个师父那里学来的。

而今想来,沈徽年在教她那个术法时,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让她在途中修复泥像,取得藏在里面的东西。他当真计划得如此周全,就笃定了沉云欢会路过那座城镇,会多管闲事帮助那脏兮兮的老头,还是说他其实一直在暗中盯着,一步一步紧密地推动着计划的进行。

沉云欢只觉得后背一凉,连汗毛都乍起,心中隐隐发寒,迅速回想起自下山入世之后发生的一切,瞬间生出许多怀疑,总觉得什么事都有可能是沈徽年在背后操控推动。

随着眼前的幻影消散又重组,画面里沈徽年和明狸的快乐日子很快到了尽头。他们在一次路见不平的杀妖过程中救了百草宫的人,如今的掌门人乐香在当初还只是个刚入世的小弟子,得明狸细心照顾治疗伤势,后在与她交谈之中发现了明狸的身份,不但没有帮助她隐藏,反而立即给仙门传信,告知他们沈徽年二人的行踪。

踪迹暴露后,其后二人便遭到了凶猛的围猎追捕,最终将二人堵在荒郊野岭之地。

当日大雨滂沱,雷声滚滚,在闪电带来的刹那昼明之中,众人合力向二人围攻。沈徽年深知明狸身负天魔之力,勒令她不准出手,然而无用的仁慈于二人毫无益处,沈徽年以一敌十很快落于下风,满身是伤,被重重法器锁死,险些死在当场。

明狸痛哭不止,用从沈徽年那里学来的一口不流利的语言求他们停下来,承诺束手绝不反抗。沈徽年的命到底是留下了,而明狸则被按在地上抽筋扒骨,每个人都露出了贪婪丑恶的嘴脸,争相抢夺天魔的一部分当作宝物,甚至差点起了内斗。

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沉云欢一一望去,正是如今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连滂沱大雨都洗不净的污秽,永远留在了木偶之中。

沈徽年重伤濒死,被送回仙琅宗处置,明狸甘愿受降,被其他人押送去沧溟雪域。走前她现出天魔形态,那双本只有寸长的小角如今已经十分大了,威风赫赫地顶在头上。她自断一角,悄悄塞进沈徽年平日里藏剑的灵识中,那个她曾经栖息了十多年的地方。

天魔角通体泛白,莹润如玉,纯净的灵力萦绕其周,极为漂亮。

沉云欢定睛一看,心中已然明了,当初从泥像之中掉落的东西,正是这个天魔断角。

此后一别,沈徽年与明狸便再不复相见。

仙琅宗念在沈徽年是宗门不可多得的天骄,终是没有重罚,为他治好了伤势后抹除记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沈徽年养伤用了一年的时间,此后闭关三年,待再出关后就彻底改掉了结巴的毛病,说话再也没有打过磕巴,好像明狸的离开,也带走了他与生俱来的怪病。

仙琅宗的掌门为他重新寻了一把灵剑,沈徽年仍将它唤作明狸,好像过往皆翻篇。

沈徽年仍是宗门里可靠的大师兄,师父的得力弟子,修炼也从不懈怠,日复一日地像从前一样生活。直到有一日,他趁着掌门等师长应皇令所召去天机门商议国运之事,沈徽年才得以有机会潜入师父的书房,找到了曾经审问明狸的照影镜,在镜中看见了明狸当初杀那位师长的真相以及在牢中所遭遇的虐待。

也是在那时他才明白,并非师长们没有查出真相而冤枉了明狸,他们自始至终心里都清楚,明狸是无奈之下迫于自保才出手杀人,但他们坐在一起商议时,为保全宗门的名声,也为了让沈徽年收心,干脆将罪名全扣在明狸的头上。

在集结众仙门齐力追捕二人时,仙琅宗掌门更是告诉那些人明狸的本体是剑灵。剑灵稀世罕见,浑身是宝,身上任何一截骨头,一根经脉都能做成灵力浑厚的厉害法器,为的便是以这样丰厚的诱惑诱使他们尽全力抓捕明狸。

他对师长的信任敬仰,他一直坚信的是非道义,顷刻间粉碎。

仙门正道为了名声和私欲罔顾真相,混淆善恶,暗中进行污浊不堪的勾当。

而人人畏惧的天魔却坚守本心,除却险些被侵犯时出手自保之外,她不论经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始终未出手伤任何人。

人心险恶,世道颠覆,沈徽年彻底明白了身边的人胸膛里究竟包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他在一个安详的夜晚打开了山门结界,将妖怪引入宗门,趁乱杀尽了所有师长,从此坐上了仙琅宗掌门之位。

沉云欢在幻影里看见年少的沈徽年与最初纯真善良的明狸相知相爱,数次死里逃生之后分隔两地,又看着沈徽年道心破碎,走火入魔般大开杀戒,坐上掌门之位。此恨经年久,他隐忍不发,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正道魁首,端方守礼,善恶分明。

除此之外,他每年都要去一趟雪域,站在云端往下看,俯视整个山脊之下的万魔封印。不知是压在下方的爱人,还是视察封印的状态。

直到那一年,他发现雪域山脊动荡,鹿台前的石碑出现裂痕,封印开始松动。与此同时,西域的桑家发生了惊天大难,虞青崖和桑雪意搅动风云,沈徽年前往西域助桑家平乱,遇见了虞青崖。

天魔尚有一线生机留存于世之事,知者甚少,但数千年前有人知道并且寻到了打破封印的办法,就表明这些信息在人间尚有零星记载和流传。沈徽年那日回去之后,便一股脑扎进了万魔封印相关的记载中,整日泡在仙琅宗的藏宝阁。

万魔封印需要历代仙门的掌门共同维持,因此沈徽年这个不算正统传位得来的掌门迟了好些年才得到与天魔和万魔封印相关的信息。

万魔封印每一次被修补后归于寂静,直到下次生机的诞生才会再次松动,因此千万年来天界已经杀了数十个沉云欢这样承载着万魔生机的凡人。沈徽年起初无从下手,并不知要如何大海捞针从民间寻找承载着生机的人,直到他在西域遇见了虞青崖。

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沈徽年实在走运,虞青崖抱着已经断了气的沉云欢出现在沈徽年面前求救,他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在查看了沉云欢确实救无可救之后,回绝了虞青崖。然而几日之后,他却收到了虞青崖的信,信中她将沉云欢托付给仙琅宗,希望沈徽年能将沉云欢带出西域,踏上修行之路。

沈徽年接到信后赶去一看,就看见了安安静静睡着的沉云欢。她面色红润,呼吸平稳,再无几日前气息断绝的模样,做到了真正的起死回生。

再与五年前封印松动的时间一对,沈徽年在那一刻明白,沉云欢就是天魔留存于世间的生机。

自此,他摆上了棋盘,开始布下了属于他的棋局。

第210章 终章(五)

当年虞青崖以发现传闻中的黄金城为由集结了一队人马, 实则是声东击西,为了从桑雪意的地牢之中救出师岚野。虽然最后成功,但她也因此丧命, 而沈徽年则由此发现了桑雪意并未死, 并且以巫神骨换神血, 洗筋伐髓提高自己的修为。

他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反而选择与桑雪意共谋。

沈徽年在瀚海的中心设下锁魂阵法,将虞青崖的魂魄困于西域不得出, 好让桑雪意早日寻到爱人, 作为交换, 他从桑雪意那里得到了一些师岚野的血液。

此后,鬼阁悄然而生。

在仙琅宗, 他是仙门魁首的掌门人, 是沉云欢的师父。而披上漆黑的长袍,遮住了面容和身形后, 他又是鬼阁的阁主,游走于世间。

他用神血炼出了不同的法器, 每一个都带有师岚野的神力。他蛊惑宋氏在家中布下供奉天魔的子母阵, 让扶笙寄身于木偶,为他所用, 四处杀人取魂, 投于宋氏的子母阵中。

又将附带神力的耳饰送给亡魂徘徊在月凤不肯离去的霍灼音, 告诉她阴虎符所在之处, 如何启用, 酝酿出屠戮京城的大局。

还将月凤亡国时侥幸逃出的小太监安排在山中的村落里,佯装成妖邪在山中作怪,先是阻拦了县官修山路之事, 而后又扮作高人前去指点迷津,建了观音像立在山中,让熏风化身邪神观音,兢兢业业地杀人十数年。

沈徽年像疯了一样宰割人命,那些他日夜奔波,在各处谋划的幻影不断在沉云欢眼前翻过,这十多年的时间里,那些直接或间接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在沉云欢渐渐长大,渐渐崭露锋芒的岁月里,鬼阁来者不拒,收纳各种穷凶极恶之人四处敛命。

直到年前,沉云欢前脚带着同门弟子赶赴雪域,他后脚便来到雪域山脚的密林,找到了薛赤瑶——那个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之人。

沈徽年问她:“你想要你娘恢复常人吗?”

薛赤瑶得知自己的族人世世代代都是天下人安宁的祭品,仇恨加上迫切希望母亲变回常人,她加入了沈徽年的,在玉石碑上刻下生辰八字,与当时在雪域之中的沉云欢换了命格。

于是沉云欢灵力尽失,成为废人,被踢出了仙琅宗。

时间就像一根线,串着沉云欢生平发生的事往前,随后绕了一个圈,首尾相接。

其后的时间里,沈徽年是那个浑身污浊,跑向酒馆向沉云欢求助,央求她修复泥像的老头;是坐在方寇松门前,指引她找到被困在镜中的方寇松的大爷[注1];是前往他们渡河前往祥瑞之城时,言明万善城有邪祟作乱的船夫。

他扮作天机门掌门人的模样,将顾妄安排前去西北,又化身虞嘉木混在其中。他让姜夜放出被困的弟子做诱饵,引沉云欢等人深入仙岩洞的地下,带领沉云欢挖出父母过去的故事,又在陇城里将巫神骨放在虞暄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把他逃跑的踪迹告知桑雪意,迫使他吞下巫神骨化身半妖。

他几乎无处不在,计划一环又一环,不停推着沉云欢往前走,让她重重劫难加身,数次踏在鬼门关的边缘死里逃生,一次又一次地进阶神法,提升气运。而在他用计划让沉云欢不停变强的同时,又使三灵汇聚一起,最终得以开山脉,斩封印,救出了他那压在神山之下几十年的爱人。

沉云欢旁观完一切,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细细密密的凉意从脚底泛起,迅速包裹她的全身,打心眼里感受到了这与她朝夕共处十三年的师父的可怕。

他简直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说是当世魔头也不为过。

可是他到底要做什么?

倘若他只是为了放出自己的爱人,他也已经成功了,又何须再以幻影重现他昔日对沉云欢的教诲,还留下这个承载了来龙去脉所有事情的木偶,让沉云欢知晓一切。

沈徽年运筹帷幄,密谋多年,绝不会因为闲来无事多此一举。

他有着明确的目的需要达成,因此每一步应都是进行过无数次的推演定下的。

沉云欢并非愚钝之人,她心中的猜想已成,答案呼之欲出,但还差最后一步确认。

“云欢。”混沌的幻影之中,沈徽年的身影由千丝万缕的光影凝聚而成,缥缈地落在她面前。

他一袭竹青长衣,眉目清冷淡漠,静静地看着沉云欢,像过往十数年无数次向沉云欢传授出世之道时的模样,对她道:

“路远,行则将至;事难,做则必成。”

“你是我倾尽所有,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宝剑,现在到你发挥用处的时候了。”

话音落下,沉云欢的神识被猛地弹出,随后身体一颤深吸了一大口气,骤然睁眼醒来。

师岚野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一只手,察觉到她一动,便立即转头望过来。

房中依旧只点了一盏灯,师岚野较为喜欢黑暗,因此每次沉云欢睡着了他便会夹带私货,将所有的灯都熄灭,要么留月光照明,要么只留一盏小灯。

可他雪白的发又在光下显得相当晃眼,每一根光滑润泽的发丝都折射着微光,落进金色的眼睛里,潋滟生辉,极为漂亮。

他摸了摸沉云欢的掌心,将她手心里的汗擦去,询问:“看到什么了?”

沉云欢眨了眨疲倦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接收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非常混乱,头痛起来。她缓缓坐起身,捂住了脑袋闭上眼,飞快整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

“奇怪。”沉云欢皱着眉毛疑问:“若是沈徽年将计划周密到了极致,可是他是如何确保我在命格被换变成废人后,得天所授九劫神法?此事应无法预料才是……”

师岚野道:“你并非今年才学会的神法。”

沉云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什么意思?”

师岚野耐心地为她解答疑问:“五岁那年你得玉神心续命,形成绝处逢生的命格后,你就已经被授予天火九劫。破封需你以性命献祭,可‘绝处逢生’又要你活,所以你与天魔相生,也相克。”

沉云欢下意识问:“那为何沈徽年从一开始没有教我如何修炼神法?”

可刚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脑子糊涂了,因为这个答案非常简单,稍微思考就会想明白。沈徽年要将她的命格和灵脉换走,若是从前修炼了天火九劫,被换走后便功亏一篑,所以从前沈徽年甚至有意压制她体内的九劫神法,直到她自己进入百妖阵重炼灵骨,才发现体内有天火九劫。

沈徽年磨剑十年,处处算计,只为今日。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对师岚野问:“先前关师伯拿来的东西,你应该没有扔,给我。”

师岚野将那东西收在袖中,就知道沉云欢一定会再向他要,因此很快就拿了出来,放在沉云欢的手上。

入手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但也不过掌心大小,虽然被红锦布一层层包裹,但摸得出来是个硬东西。

沉云欢随手掂了掂,不知为何心跳忽然有些快,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很清楚关于沈徽年身上的问题,这个东西可以解答,也是她所有猜想里,需要确认的最后一步。

她半晌没动,师岚野也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许久之后,沉云欢抬手,动作缓慢地将红锦布系的活口解开,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揭开,里面的东西露出了原貌。

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以流利的金漆线描摹出雄壮威武的轮廓,在幽幽火光之下仍十分霸气,阴气极盛。

那正是一个完整的阴虎符。

尽管沉云欢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在求证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黑眸剧烈震颤,久久未能平息。

她立即下榻,一边捡起鞋子蹬上,一边对师岚野道:“先前我们在去参加春猎会的路上,曾路过一个镇子,在里面帮个老头修了泥像,你还记得吗?”

师岚野将她心里所想摸得一清二楚,“你需要那个东西?”

“那时天魔的角。”沉云欢将桌上放着的刀拿起,摸了摸断裂之处,转过身来时黑眸里是过分的明亮和凛冽,“你能将它打作刀尖,融在我的刀上吗?”

师岚野一向保管着两人的东西,于是很轻易就拿出那存放于角落许久的天魔角。经年已过,里面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灵力也被沉云欢用光,已经不在莹白明亮,泛着一种陈旧的黄。

如若没有猜错,这支角应当是天魔身上最坚硬的部位,用它作刀尖,说不准就能轻易伤她躯体。

师岚野在人间游历多年,不管是犁地还是锻刀、织衣、下厨,什么都学,没有他不会的:“不成问题。”

“好。”沉云欢将刀递给他,转而推门走出去,大步前往万法殿。

谭承志本一直守在门外焦急等候,忽然间沉云欢出来,竟是精神抖擞,焕然一新,眉眼间重燃烈烈斗志,意气昂扬。

他大喜过望,赶忙迎上去,“沉姑娘,你可想好了?”

沉云欢道:“想好了,不过我的刀断了尖,要等修补好之后才能出发上山,应该用不了多久,很快的。”

“太好了太好了!”谭承志手舞足蹈,连连称赞,又道:“那我们先去万法殿商议如何对付这天魔,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这祸害人间的魔头重新压回神山之下!”

“不。”沉云欢转头望向他,黑曜石似的眼睛充满笃定坚毅,断言道:“这次不是封印,是要彻底除掉天魔。”

沈徽年为其大计,不择手段,不计代价,简直如疯子一样。

他杀了那么多人,竟是为了组建一支能够与天魔抗衡的军队,在神山之下镇压的妖魔,也唯有这神器所炼化的阴鬼大军能有一战之力。

他既是为了释放天魔,也是为了杀天魔。

沉云欢细细一想,那些曾为沈徽年所用而四处作恶的人,不管是当初为私欲罔顾是非的仙琅宗师长,还是供奉天魔的宋氏、魔头扶笙、邪神观音、杀孽无数的大夏皇帝、屠杀京城的霍灼音、乔装打扮的桑雪意、曾竞相争夺明狸身体的各个仙门的掌门,皆死了个干干净净。

他满盘算计,步步为营,杀了无数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恶人。

天魔不死不灭,吸收世间之恶为食,一代比一代强大,万魔封印终有破碎的一日。沈徽年便是在看见沉云欢时,发现她身上不仅有天魔的生机,更身负天魔的克星九劫神法,种种际遇造就了沉云欢空前绝后的命格,他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千万年来,杀死天魔的唯一机会。

于是他磨剑十数年载,只为杀曾经的心头挚爱。

沉云欢感慨万千,同时心志也与他的计划合轨。她莫名想起年幼时,她练完了剑站在沈徽年边上,仰头问他:“师父,你相信我将来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修吗?”

那时候她只有七岁,个子都矮得不行,心气却冲破脑门顶到天上去,一旁的其他师长都忍不住笑她,让她先把剑招学会再与别人论高低。

唯有沈徽年淡淡地笑着,把手搭在小云欢的脑袋上,应道:“自然相信。”

旁人都以为沈徽年在哄骗小孩,然而如今想来,他不过是实话实说。

沈徽年设了一场旷世豪赌,满盘押在了沉云欢一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