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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4768 字 23天前

第201章 坤舆(二)

迦萝后脖子上的眼睛只一闪而过, 在光影下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虞暄眨了眨眼,再仔细看去, 她后脖子就干干净净, 什么都没有。他不由问道:“迦萝, 你有没有觉得后脖子不舒服?”

“没有啊。”迦萝语气寻常,将地上的书卷捧起来后对虞暄道:“我方才研读这些古卷,发现这里面记载了上一次雪域封印被破之事。”

虞暄本还想细究迦萝后脖子那匆匆一现的眼睛, 但听到此话后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 惊讶道:“雪域封印被破过?从未听说过啊!”

“是近万年前的事了, 你们自然不知道。”迦萝道:“那时候前任山神出世,雪域的万魔封印被破, 浩劫降世, 漫山遍野都是尸体,人族几乎灭绝, 倾尽全力才重新落了封印,此间千辛万苦我就不赘述了, 不过你知道那封印是怎么破的吗?”

虞暄一脸茫然, “你都说是近万年前的事了,我如何知道?那时候我的祖宗的祖宗可能都还没出生。”

“不过也不一定……”他又自言自语, “我现在身上还有蛇妖的血脉, 说不定那时候蛇妖的祖宗尚在世间。”

本是无稽猜想, 却不想迦萝应道:“没错。”

虞暄抬头:“什么没错?”

“雪域神山的封印是上古时期人皇与神联合共同落下, 以山川草木的灵气为封, 人皇灵脉和神明躯体为印,才将万魔镇压于雪山之下,自那之后这片土地再无春季。而要破开封印, 则需以绝处逢生的命格开山脉,再以三灵为祭才能劈山破封。”迦萝幽幽地望着虞暄,道:“三灵,指的是天生灵种、混沌妖种以及嗔痴凡种,上次破开封印所献祭的三灵里,混沌妖种便正是你身上这蛇妖血脉的祖先。”

迦萝的语气平静得有些阴森,随着一阵寒风掠过,虞暄只觉得浑身一凉,狠狠打了个冷颤。随后他立即意识到,沉云欢便是绝处逢生的命格,其后迦萝为天生灵种,顾妄为嗔痴凡种,而自己,则是混沌妖种!怎么就这么巧合令他们几人汇聚于此,刚刚好满足破开天魔封印的条件?!

“太好了,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我们现在就去找云欢!”虞暄卷着尾巴,扭身便走,同时从袖中摸出玉牌,正要给沉云欢传信,却忽而肩头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

虞暄转头,就见方才还站在屋中的迦萝此刻却站在他的身旁,面容经惨白的月光一照,更显几分邪肆的阴郁。她轻声细语道:“你这蛇尾行动不便,我带你去。”

虞暄望着她,这么近的距离一瞧,果然看见她眉眼间流转着隐隐邪气。他心知迦萝本人绝没有任何异心,是来到此地之后才被某种邪力蛊惑神智,其背后谋划之人目的已相当明显,就是为了破除雪山封印。迦萝既是被利用,与她动手便没有任何意义,须得找出背后设局操盘之人,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迦萝能够在此等候,便说明他在来的时候就已经中了圈套,必有十足的把握将他抓住。

况且也不能放任中了邪的迦萝不管,虞暄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点头:“劳烦带路。”

他跟在迦萝身后,已存了将计就计,找到背后作祟之人再给沉云欢传递信息的打算。他路上认真计量了一番,虽说他原本修为算不上拔尖,远远不及沉云欢,却也是仙琅宗里的佼佼者,且吞了巫神骨之后化妖,力量更是比从前强了不少,连大魔头桑雪意他都能挡上两招——这世间还能有比桑雪意更凶残的人吗?

能将迦萝救下就最好,但若见势不妙,他只能想办法自己逃走。

半刻钟后,迦萝领着虞暄行至密林深处,月光顺着茂密的枝叶落下来,隐约瞧见前方有三个人影。迦萝快步追上去,低声道:“主人,人带来了。”

虞暄定睛一瞧,就见前方有两人的身影十分眼熟。他们闻声停步,转过身来时露出面容,一人是顾妄,一人是昙妩。虞暄浑身一个激灵,确实没想到顾妄也在此处,他将目光落在最前方,见头前那人隐在暗色之中,身形模糊,但隐约看着并不强壮,想必就是迦萝口中的“主人”,也是背后谋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虞暄心道正好,我一并解救了。他大喝一声,蛇尾卷起来借力一跃,弹跳至半空,怒声道:“卑鄙小人,安敢在此造次!且让你爷爷我来好好教训教训你!”

厉喝刚落下,一阵寒风徐行而来,吹得满树枝叶哗然,月光斑驳地照亮那人的身影,也照出一张俊俏无双的脸。虞暄见之大惊,若非双腿化作蛇尾,此刻便是当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掌门!”虞暄惊得声音都劈叉,尖声喊道:“怎么会是你?!”

沈徽年已恢复本相,冷淡地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虞暄,只稍微一抬手,一根木枝疾速飞出。虞暄甚至来不及闪躲,就觉得心口一痛,犹如被打了七寸一样,当下就翻倒在地,痛得蛇尾疯狂打卷。

沈徽年淡声道:“你若不想我在这剥光你的蛇鳞,就老实点。”

虞暄吓了个魂飞魄散,心口的疼痛有几乎让他瘫痪,往地上滚了一圈便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萎缩起来。他便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沈徽年会出现在这里。虞暄这胆子就算再大,顶了天也只敢在背后编排沈徽年几句,到了面前便立即化成一身软骨头,莫说是动手,便是一句怒声质问都不敢说出口,从小到大那刻在骨子里的恭敬仍让他战栗不止。

背后谋划者竟然是沈徽年!那就说明他先前的猜测没有出错!虞暄浑身的血都冷了,如坠深渊,忽而想到若是如此,他的师父关良怕是之前也是因为知道沈徽年的行为所以才与他起了争执。

可他师父为何不阻止?为何不将沈徽年的不轨之心公之于众?难道也是受了沈徽年的控制?还是已经将他师父灭口了?

虞暄思及此,无尽的恐惧中生出一股怒意,痛得脖子爆出青筋,死死地咬着牙问:“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沈徽年并未理会,只听前方远处传来剧烈的声响,空中的风浪泛起热气,大地颤动起来。

“将他带上。”沈徽年撂下一句吩咐,转身边走。

“别乱动,能少吃点苦头。”顾妄几步走来,漠然地将半死不活的虞暄扛上肩头,几人继续沿着密林前进,朝着声源处去。

地底下爬出来的东西是个庞然大物。它勉强还有着人形,四肢奇长,头颅硕大无比,身上的皮肤如枯死的老树皮,层层叠叠满是褶子。尘土从它身上簌簌滚落,身上逐一睁开密密麻麻的眼睛,藏在千百褶皱之中,乍一看像是数不尽的窟窿眼,模样极为怪异邪肆。

它从地上爬出来,整个身躯高达三丈,眼睛遍布在它的上半身,一眨一眨,活生生的。

饶是沉云欢见过那么多丑陋、怪异的妖怪,见到面前这东西还是免不了觉得头皮发麻,本能地泛起恶心。她看见那妖物身上缠绕着浓郁的黑色邪气,几乎方圆全部熏染,竟是与师岚野体内的诅咒之力同源。

薛赤瑶却是红着眼睛喊了它一声“阿妈。”

沉云欢持刀往后跃,一退数尺远,落在鹿台的台阶之上,道:“这东西可不像是人。”

薛赤瑶指着她,厉声道:“沉云欢,我阿妈变成今日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沉云欢可不乐意放任这人总是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张口闭口都将一切责任怪罪在她身上,讥讽道:“你们这些深山老林的凡庸,便是勤奋修炼一生也不过是我脚下的泥土,莫说是你娘,你上下数九代都没有见到我的机会,凭什么说是拜我所赐?”

“是啊!沉云欢,绝处逢生的命格,天下独一无二,多了不起啊!世间多少凡庸被你踩在脚下,有人穷尽一生修行,也只能遥遥看着你扶摇而上的背影,你是千年不出的天才……那你可知,你为何而生?”薛赤瑶癫狂地高举双手,笑道:“天地不仁,以世间万物为刍狗,在天道之下,你、我、这仙凡妖魔芸芸众生,所有生灵面对生死都是平等的。天魔不死不灭,困于封印千万年,本就有天道留下的一线生机,而你!正是天魔散在凡间的生机,你的命格本与雪域封印相连,是开启这山脉的唯一钥匙,你是为了解救天魔而生的祸害!!”

“十三年前,你本应顺从天命死亡,却因你母亲逆天改命,为你续了一口气,成就绝处逢生的命格,同一时间,雪域封印的山脉因你的复生而裂开,天魔之气肆意侵蚀,我的阿妈便是在那时被天魔气污染,变成了现在这样不人不妖的怪物!”

简直荒谬!沉云欢暴怒而起,“放狗屁!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什么钥匙生机,你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嘴!”

狂风肆虐,呼啸的声音变得尖锐,空中荡出沉云欢释放的烈火,热意灼灼。薛赤瑶却分毫不退,散出灵力抵挡空中灼意,高声道:“那些为了重固封印前往雪域的人,都是因你而死!你生,则封印动,这一年你修得神法,灵脉一飞冲天,雪域的封印就越来越脆弱,每进一阶,万魔封印的力量便减弱一分,至今已薄脆如纸!”

“今日封印破碎,明日浩劫降临人间,沉云欢,你这一命生,换了多少人的死啊!”

沉云欢一个字都不相信,只觉得薛赤瑶为了将罪名硬扣在她头上而胡说八道的疯癫样子令人恶心,冷笑道:“我从没见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人,且不论你方才所言真假,难道今日这些事是我亲手策划而成?真正搅得人间不得安宁,意图释放天魔的人可不是我,你这罪名倒是扣得轻松,我凭何要接?”

“你既如此嫉恶如仇,为何还要偷我的命格去作恶?”沉云欢将墨刀握在手中,抬步向前,火焰顺着刀刃燃起,迅速蔓延至她全身,她道:“我算是听明白了,先前还想不出你怎么那么恨我,原来是懦弱到了骨子里,既不敢怨恨那神山下镇压的天魔,也不敢怨恨在我复生后将我带回仙琅宗的沈徽年,偷了我的命便自认与我平起平坐,将我视作一切祸灾的源头,没本事找别人,只能找我撒气是吗?”

薛赤瑶道:“你是天魔的生机,本就不应存于世间。”

“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沉云欢墨刀指向她,铺天盖地的灼烧奔腾而下,顺着咆哮的风冲向薛赤瑶,夹杂着她的肃声:“你今日死在这儿,将我的命格还回来,我再斩了你这异化成妖怪的母亲,天下就安宁了。”

“你败局已定,沉云欢。”薛赤瑶笑了笑,双眸映着滔天烈火,偏执疯狂:“我没有你那么大公无私,六亲不认,我自认是卑鄙狭隘的小人,天下人谁生谁死与我无关,掌权者是人是魔我也不在乎,我只要我阿妈恢复常人。”

她转头,于风中望向身侧那个长出千百只眼睛的怪物,温声道:“阿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治好你。”

下一刻,漫天的烈火淹没薛赤瑶,沉云欢的刀锋从天而降,照着她脑袋往下雷霆一劈,势不可当!

薛赤瑶双手结印,凝结出的灵力瞬间爆发,与沉云欢的刀刃正面相撞。“轰”的一声巨响,磅礴的灵力爆炸,顷刻间方圆树木尽折,尘土翻飞,满是裂痕的大地不停震动,寒风与炽火交织,在夜幕下频闪数十下。

眨眼间沉云欢就落了几十刀,薛赤瑶以剑抵挡,节节败退。她的身法较之沉云欢实在差得太远,但灵力过于凶猛,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刀都接下。

沉云欢深知麻烦之处就在于薛赤瑶身上有她前十八载的命格和灵脉,她作为本源不断进阶,薛赤瑶也跟着水涨船高。她今日所释放的灵力远比春猎会上强得多,更有绝处逢生之命傍身,沉云欢便是攻势再凶猛,竟然也无法危及她的生命。

盛怒之下的沉云欢招来烈火漫天,几乎照亮整个夜幕,将白昼降于世间,灼烧的热意将薛赤瑶炙烤得满脸热汗,握剑的双手不断颤抖,在沉云欢裹着火焰的刀重重连砸数下后,她的宝剑应声而断,碎裂成数片翻飞,在她脸上手上都留下长长的血痕。

薛赤瑶以灵力挡住沉云欢致命一刀,往后退了数丈,摔在那满身眼睛的妖怪旁边。眼看着沉云欢猛烈的追击将至,薛赤瑶站起身,轻轻抱住那妖物丑陋畸形的手臂,将额头轻触上去,低声祈祷道:“阿妈,助我……”

她将手指含进嘴里,一吹哨响,原本站在远处的昙闻戈几人忽而应声而动,动作迅疾地拔出长剑,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地往自个脖颈狠狠割去。锋利的剑刃有狠厉的力道加持,刹那就将几人的脑袋整个割了下来,赤血洒落一地。

薛赤瑶嘴唇微动,疾速念起古老晦涩的咒语。

沉云欢的刀破风而行,刹那便逼至薛赤瑶的跟前,却在火焰刃尖刺向她心口的前一刻,那千眼妖怪骤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沉云欢离得太近,瞬间觉得两根长针直直刺入双耳,直刺脑仁,剧烈的疼痛让她顷刻间受了力,本能地捂住耳朵往后退。

待她退了几丈落地,抬手一看,捂着耳朵的掌心已满是鲜血,双耳更是嗡鸣锐响,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那方才还处于安静状态的妖怪动起来,上半身成百上千的眼睛染上赤红,像密密麻麻的血窟窿,皆在同时怨毒地瞪着沉云欢。

沉云欢咬破双指,将血抹在刀上,镇妖咒呈于刀锋,她念动口诀,镇妖咒便融化一般,汹涌的妖气流泻而出,绕着沉云欢身体疯狂流转。她持刀跃起,踩着炽火腾空,墨刀卷着风涡往下劈,下落的瞬间空中轰然烧起来,蒸腾得这片土地都翻滚。

“铛——!”一声巨响,沉云欢惊愕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这凝聚全力的一击,竟被眼前这千眼妖怪徒手接了下来。

它收紧奇长的手,将墨刀握住,向下猛地一甩。沉云欢只得松手躲避,往后连翻数下,见墨刀被重重甩在地上,立即催动灵力召回。

千眼妖怪动作极为迅猛,沉云欢这边不过刚将刀握在手里,它就从那边冲到面前,巨手自上而下重重一拍,大地震声,裂痕在土里蔓延。沉云欢躲得极快,沿着它的指缝闪过,顺着手臂往上,正要以刀劈砍,却不防撞上那些赤红的眼睛。

它们同时盯住沉云欢。

在这瞬间,沉云欢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顺着她的眼睛钻入脑中,诡谲的邪气之中带着令人麻木的效用,让她的动作在那一刻定格,下刀的力道卡在中途。

蓦地,她双眼一黑,一切消弭于视线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云欢立即便要收刀后撤,却不想她这又聋又瞎的状态大大影响速度,还没来得及完全撤离,便被千眼妖怪拍中。霎时间沉云欢好似被大山迎面砸下,那足以令她骨头尽断的力道重重砸在身上,剧痛在刹那席卷全身,心肺似炸开一般,喉咙反上来一口鲜血,当下被她喷出。

沉云欢咬牙忍着剧痛,努力稳住身体,以灵力护在身上,摔在地上时滚出数尺,墨刀也脱了手不知甩到何处。她顾不上疼痛,立时翻身而起,催动灵力覆在双眼,想尽快恢复光明。

却不想没有任何用处,她惊慌地往眼睛上一摸,才发现并不是她被某种力量蒙蔽双眼致使她看不见,而是眼珠被夺走了!!

千眼怪物的脖颈处多了一双澄澈而漂亮的眼珠。

“师岚野,师岚野!!”她拔声高喊。

没有任何应声。

她的双耳失聪,万物寂静无声,双眼被夺,世界一片漆黑,好似完全陷入了与世隔绝之地。

自然也就看不见,她头上几寸之处又一只巨手正待落下,而大地的数百裂缝之中疯长出树藤,一重一重环绕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从各处刺穿它的身体,将它的动作死死桎梏。

师岚野立于玉石碑前,天枷已在他身体烙下深深的痕迹,漆黑的咒纹好似一条条毒蛇,腐蚀得他浑身鲜血淋漓。

薛赤瑶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道:“山神,你应运而生,应当比谁都明白,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天命。”

寒风凛冽,沈徽年带着几人行至此处,正看见面前的旷地一片狼藉。

月下的庞然大物被密密麻麻的树藤刺穿,坐在地上的沉云欢闭着双眼,唇染赤血,抬手不停摸索,而墨刀落于几丈之外,站在石梯之上的师岚野血淋淋一身。

薛赤瑶连忙飞身而来,半跪在地:“师父,一切按计划进行。”

沈徽年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抬步向前行。

薛赤瑶起身,瞧见顾妄跟在后面,肩上还扛着耷拉着蛇尾的虞暄。她对上顾妄的目光,见他双目清明,并无被天魔气侵染之相,无不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人心瞬息万变,沉云欢若是知道你临阵倒戈,怕是要气死了。”

顾妄目不斜视,漠声回道:“‘忠义’又值几个钱?我走这一趟本就是为了我妹妹,既然沈掌门能实现我的心愿,我认谁为首又有何不同?”

薛赤瑶轻嗤一声,“倒也是。”

她朝后看一眼,见昙妩、迦萝二人目光空洞无神,如提线木偶一样前行。

迦萝是天生灵种,不会因天魔气而异化,顾妄则不同,他是肉体凡胎,一旦受天魔气侵染便会变成妖怪,从而无法成为“三灵”祭品的其中之一。

本以为他会是个麻烦,却没想到他嗔痴过深,为了妹妹竟自愿倒戈,倒也是免去了不少事。

薛赤瑶抬头望向月亮。正是十五满月,月亮圆如银盘,挥洒皎洁光芒,落在广袤大地上。

棋局谋划多年,还差最后一子落下便得圆满。

运气这次似乎没有站在沉云欢那边。

第202章 坤舆(三)

沉云欢的世界鲜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又瞎又聋的状态让她寸步难行, 她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因此不知道自己失口喊师岚野时声音很大,也很尖锐, 极其惊慌失措。

但很快, 死寂和漆黑的世界让她的其他感官变得相当敏感, 立即就在风中闻到了草木的清香。

那味道简直太过熟悉,是师岚野身上独一无二的血液的味道,既然散在风中那么浓郁, 说明他此刻流了不少血。无人能让师岚野受伤, 除非天枷。

沉云欢后知后觉, 她在失去眼睛后状态全无,连墨刀落在哪里都不知道, 本应是千眼妖怪最好的攻击机会, 却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师岚野出手了。

她在来之前对师岚野千叮咛万嘱咐,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能出手,他身负天枷, 施加于敌人身上的力量远远比不过天枷于他的伤害, 属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而今看来局势已经到了师岚野都觉得劣势的地步。

风里都是他的血的气味, 沉云欢更加心焦, 刚挣扎动身, 肋骨处就传来剧痛, 迫使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 将手按在伤处一摸,隐约摸到肋骨断裂。

大敌当前,身体上的一些小伤自然不算什么, 就算没有玉神心加持,她咬咬牙一样可以忍耐。沉云欢忍下疼痛,催动灵力召刀。墨刀当即嗡鸣一响,飞向沉云欢,往日沉云欢都会将召回的刀接个正着,可眼下她既看不见,也无法靠声音分辨墨刀的位置,以至于刀向着她身体飞来时,她没有任何接的动作。

眼见墨刀刺在她身前,沉云欢身边的地面忽而裂开一条细缝,一根嫩绿柔软的藤蔓拔地而起,迅速将飞至跟前的墨刀卷住。锋利无比的刀认出旧主的气息,当即乖顺下来,任凭藤蔓卷着,送到沉云欢的手边。

她只觉得手背痒痒的,像是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后那东西又顺着她的手腕往上缠,温柔的力道带来丝丝清凉。沉云欢起先一惊,本能想要抽手躲闪,小拇指却一下被那东西给勾住,钻进了掌心里,像是一只手揉弄着她的掌心。

沉云欢太熟悉这样的感觉,当初在仙琅山脚受伤时,她浑身的骨头尽断没有一处地方能动,时常都要忍着断骨的疼痛,在偶尔醒来的深夜,就能看见师岚野坐在床边,捏着她的手轻揉。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好像这样揉捏她的手掌,就能减轻她身上的其他痛苦一样。但沉云欢从未出口阻止,以至于师岚野保留了这个习惯,后来也总是时不时用这样的小动作安抚她的情绪。

墨刀的刀柄被送到她的手中,她顺势握住。有了利刃在手,她惶惶不安的心立时落了地,情绪飞快稳定。

方才又聋又瞎手无寸铁的状态着实让她短暂的方寸大乱,但而今冷静下来一想,她的情绪从一开始就被薛赤瑶影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干扰了她的思考,满脑子都是善恶是非,什么雪域的封印,天魔的生机。

敌人并非强大到不可战胜,是她方才怒上心头,又太过着急,一时间乱了章法。杂念太多,会让刀越来越重,她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想,尽心解决眼前这个诡异的妖怪才对。

沉云欢前半生胜仗无数,几乎未逢敌手,靠的可不是运气。

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以刀为支撑,从地上站了起来,慢声道:“师岚野,我看不见它,你来做我的眼睛。”

她的话散在风里,往前一送,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他将右手轻抬,刹那间困锁千眼妖怪的树枝便飞快撤离,行动得以自由的妖怪落下巨手,同一时间沉云欢的墨刀蓄起烈火,脚下的土地滚动起来,化作柔韧无形的水,将她猛地往上托举而起,瞬间拔高十数尺。

她站得稳稳当当,只能感觉到身边落下狂烈的风,从而迅速寻找到那妖怪的位置,将灵力凝聚于刃尖,重重往下劈。脚下如流水般的土地化作滚动的龙身,将她往前一送,那本没找准位置应要落空的刀却陡然从千眼妖怪的后背处劈下!

妖怪正中一击,发出尖声吼叫,反手便是一爪子,浓郁的黑气缭绕,如同数条毒蛇迅疾而出,朝沉云欢掠去。她脚下的龙往后一卷,地面凭空冲出茂密茁壮的巨树,将那黑气牢牢阻隔。空中散出树木的味道,沉云欢鼻尖一动,当下催动烈火,喝道:“苍灵!”

巨树“轰”的一响,火龙盘旋而上,瞬间轰轰烈烈地烧起来,沿着千眼妖怪的躯体攀爬。它似被激怒,一边撕扯身上的烈火,一边朝沉云欢挥舞巨手。师岚野操控着她脚下的土龙,带着她频频闪躲,沉云欢虽不知战况如何,只能一味地挥舞墨刀,稳稳地踩在脚下这片土地上。

二人配合无比默契,沉云欢的每一刀都落在千眼妖怪的身上,不过片刻就让它吃了不少苦头,庞大的身体摇晃数下,险些摔倒。

烈火在空中爆炸,庞大而凶猛的灵力经风一送,满山的密林哗然作响,热浪翻天。

薛赤瑶看得心焦,眉头紧拧,忍不住一再往前走,攥紧的拳头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忍耐着。

虞暄在顾妄肩头挣扎得厉害,顾妄只得背着他行至一棵疯狂摇晃的树下,将肩上的虞暄给放了下来。

此人先前被打了一下后萎靡了一阵,实则现在已经好了,只是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脱身。从沈徽年手底下硬碰硬地逃走是不可能的,是怕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杀了,更何况还有个顾妄在边上盯着他,虞暄思来想去,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脱身。

直到他见到沉云欢战况落于下风,状态极差,当下急眼,不安分的动静引来沈徽年冷漠地侧目。

顾妄将他扔在地上,他立即翻身就要跑,却被顾妄一把按住了肩头,力道极大,虞暄一时间挣脱不得,正要甩尾打人时,忽然听见此人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时候。”

虞暄瞬间一惊,匆忙抬头,发现顾妄神色冷淡,唇瓣未动,竟是通过传心音在与他说话。

虞暄险些感动得落泪。眼下的局势已极其不利,沉云欢身陷苦战,沈徽年又难以战胜,他还以为迦萝、顾妄都已倒戈,没想到这小子留了一手,竟是假意归降。

“你怎么回事!”虞暄着急地问。

“别着急,听我说。”顾妄不动声色地转头,视线落在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上,眸色沉稳镇定,继续传音:“沈徽年想要破雪域封印,放出天魔,而破封所需的三灵是你、我、迦萝。想要破坏沈徽年释放天魔的计划,迦萝是关键。天生灵种稀世罕见,只要你将她带走,沈徽年一时半会绝对找不到第二个灵种替代,三灵缺一而不成,他的计划就会落空。”

虞暄倒是想,但迦萝自个中了邪,还管沈徽年叫主人,莫说是不愿跟他走,就算当真能被他抓走,那沈徽年一根树枝就打得他爬不起来,他哪有能耐在沈徽年手底下抢人?

“说得轻巧,我怎么带走?”

顾妄道:“他们在逼沉云欢神法进阶,但这妖怪应不敌沉云欢,沈徽年一定会出手。待他出手时,我便将迦萝身上的天魔气抽离,薛赤瑶我来对付,你就趁这机会带她离开。”

虞暄反应过来:“你想一人留在这?”

“放心。”顾妄声音低沉,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在此时给人莫大的心安,“我自有退路,绝不会牺牲我自己。”

虞暄回:“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顾妄顿了顿,转头望向他,那漆黑的眼睛里十分平静,带着一股笃定。

虞暄问:“你当真准备了退路?”

顾妄道:“千真万确,绝不骗你。”

虞暄沉默下来。顾妄如此认真,那神态就差发毒誓了,由不得他不信。虞暄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倒是可以留下来对付薛赤瑶,让顾妄带着迦萝走,但他并没有把握从沈徽年手底下活着逃走。顾妄说给自己留了退路,也不会同意与他交换,在此时争执没有意义,他只得选择信任顾妄,松口答应。

“好。”

另一头的战斗仍然激烈,沉云欢虽仍旧无法精准感知千眼妖怪的位置,但师岚野操纵地形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没有一刀落空,来回数百招,就让她逐渐回到上风,找到了战斗时的节奏。奔腾的水流绕着她旋转,沉云欢感受到水珠溅落,召出金流之火,卷着刀砍在千眼妖怪的身上,狰狞的伤口划破一双双眨着的眼睛,泛着黑的血液从千疮百孔中流出,它越来越难以应对,后退数步,庞大的身躯摔倒在地。

沉云欢乘胜追击,提着烈火刀高跃而起,水流将她稳稳接住,而后似万马奔腾将她送至千眼妖怪的上空。

墨刀迸发出绚烂的烈火,疾风之下,浓烈的杀意疯狂四溢,隔得老远都能感受到那倾泻而出的庞大灵力。

这一刀,直逼它的心口。

薛赤瑶心中一紧,脱口惊叫:“阿妈!”

与此同时,一声剑啸长鸣,沈徽年的身形乘风掠出,明狸剑灵光闪烁,越过他的身形破风向前。

沈徽年果然出手了!

“动手!”顾妄大喝一声,虞暄应声而动,蛇尾猛地甩在薛赤瑶的后背,先下手为强,将原本心系战场的薛赤瑶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摔出去几丈远。

顾妄则飞身至迦萝面前,双手飞快结印,用力点在她的眉心。

他的动作简直极快,没有给人留半点反应的时间,迦萝只来得及动了一下手,就觉得一股清明的力量被钉入眉心,让她整个人动弹不得。紧接着顾妄并起双指,指尖灵光乍现,从迦萝的眉心里抽出一抹泛着黑紫的雾气。

他以左手解下腰中的木偶,将双指上缠绕的天魔气引入了木偶之中。顷刻间,那原本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木偶便染上黑色,迅速变成乌黑的模样,像泼了墨。

此时薛赤瑶已经反应过来,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大骂:“虚伪奸诈之人!”

“快走!”顾妄抽剑,往迦萝后背上推了一把,迎着薛赤瑶而上,与她动起手来。虞暄便用蛇尾卷着迦萝的身体,迅速带她离开。

而另一边,那明狸剑通体雪白,剑刃薄如蝉翼,如离弦之箭而发,刺破空中燃烧的烈烈火焰,幻作十数道剑影,直奔师岚野。

剑光在空中划出绚丽的光影,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师岚野本可以闪躲,可此时正是沉云欢落下最后一击的关键时刻,若是抽身离开这一击必然落空。他站于原地,操控水流将沉云欢的刀送到千眼妖怪的身前,下一刻便被十数道剑影刺穿身体,巨大的力道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鹿台墙壁上!

沈徽年召明狸剑而回,就在沉云欢要将墨刀刺进千眼妖怪躯体的那一刻,明狸剑猛地撞在她的刀刃上。

终是差了一步!

沉云欢根本不知沈徽年出手,只觉得空中的风陡然如刮骨般凌厉,直奔着她而来,便下意识往后闪躲,下一刻右手就没了知觉,那凶猛的力道将她震得筋脉剧痛无比,墨刀在瞬间就脱了手。同时她脚下踩着的水流也消散,整个人从空中坠落。沉云欢极力稳住身形,好歹是双脚着地落下,鞋底在地上滑出数尺才停下。

她握住右手腕,感觉到山神之力从身边撤去,疑问:“师岚野?”

没有回应,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剑气!沉云欢敏锐地察觉疾风,利用身体的本能闪躲,但耳聋眼瞎的弊端实在太大,尽管她反应已经非常快,身上多处仍是被剑气扫到,侧颈处的伤最为凶戾,狸爪留在白皙的脖子上,霎时间血流成注。

沉云欢抬手摸了一下,从自己炽热的血中摸出狸爪的形状,确认此刻出手的人是沈徽年。

她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将墨刀召入手中,微微偏头,想借剑气寻找沈徽年的位置。

“剑法千变万化,但实体只有一把,想要分辨敌人的剑在何处,要先学会找到剑意。”

昔日在仙琅宗,这是沈徽年拿着剑教她的第一句。沉云欢弃剑一年,练刀数月,大多时候都是回忆着从前学剑的经验去练,因此至今对沈徽年的教导谨记于心。

从前沉云欢每一年都会挑一个日子,与沈徽年比剑,她将明狸剑定为自己的目标,但每年都会败在沈徽年剑下。那是年少轻狂的沉云欢,唯一认输的剑。

而今她换了刀,站在这雪山脚下,重新面对这把剑。

她感受到寒风扑面而来,明狸剑散发的剑气如翻滚的海浪,铺满方圆数丈。沉云欢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收紧,用力得指节都泛白,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摸索不到任何东西,无法断定真正的明狸剑在什么方位。

她处在非常被动的位置,因此不敢胡乱出手,只得僵直身体站在原地。

沈徽年站在半空,居高临下看着沉云欢,轻易从她那微小的动作里察觉出她的彷徨,一如当年幼小的沉云欢第一次拿剑的模样。

她是天生的剑修,只可惜因为一身傲骨,自己折了剑,改修刀法,虽然这一年行得磕磕绊绊,数次站在悬崖边上,但好歹让她咬着牙挺了过来。

可惜的是从前那把不敬剑随了主人,宁折不易主,白白费了一把修出灵识的宝剑。

沉云欢是沈徽年精心打磨了十三年的剑,有着卓绝的天赋,世无双的气运,捅破天的铁骨,仿佛无所不能。世人见到沉云欢,无不赞誉他慧眼识珠,从西域的风沙里捡了一颗宝贝回宗门。他们艳羡、嫉妒、仰慕、谄媚,议论着沉云欢将来会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能够在仙门之中有着怎么样的成就。

然而世人愚昧,不知沉云欢真正的用处并不在人间仙门,而是在这雪域神山。

沈徽年抬手握住明狸剑,剑身环绕的灵气攀上他的身体,散发出眩目的光。他看了看正卷着迦萝逃走的虞暄,又转头望向与薛赤瑶打得正凶的顾妄,随后轻动长剑,四面八方涌出浓黑的天魔气,尽数涌向地上的千眼妖怪,从它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里钻进去。霎时间它的身体又长大了一圈,伤口瞬间愈合,那不停眨着的眼睛恢复如初,泛着血一样的红色。

它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大地就随之震颤。

沈徽年挥剑而下,身后幻化出数十剑影,乘风奔至沉云欢面前。她只能凭本能闪躲,待反应过来时,剑气已奔至面前。

师岚野猛然拔出将自己钉在墙上的剑气,抬手释放神力,沉云欢脚下的土地瞬间顶高几尺,向后一掠,勉强躲过密集的剑气。她自己却因为脚下的变动而没站稳,径直从土柱上翻了下去。

师岚野的天枷几乎勒进了骨头里,令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肉,面目全非,饶是如此,他仍不停释放神力,召来一股温柔的水流,将不慎跌落的沉云欢接住。

沈徽年的剑眨眼便至,她察觉面前的厉风横刀去挡,那凶悍的力道整个就砸在她右手上,只听骨头“咔吧”作响,剧痛让她差点惊叫出声,身体瞬间甩出几丈,再一次握不住刀。

沉云欢在地上翻滚时,心中大感不妙。她知道方才那一下,似乎是将她右手折断,本就又聋又瞎对上沈徽年没有多少胜算,若是右手再折断握不住刀,那跟等死没什么区别了。

可空中浓郁的血腥气味,也让她清楚地知道师岚野受到重创。眼下这样的局势,似乎呈现败局,沉云欢脑中飞速运转,在极短的瞬息之间尝试寻找生路。

天火九劫的上境倒是可以对付沈徽年,但她只有借雷引火,沈徽年不是桑雪意,没有天劫之雷助她,此刻唯一的生路便是她突破上境的第二劫。

可历来无人突破上境,她根本不知道上境的第二劫是什么,如何找门路突破?

厉风自头顶落下,沉云欢翻身而起,左手召火护身,奔跑着闪躲。聋了耳朵的瞎子在周围横冲直撞,跌跌撞撞数次摔倒,很快就被明狸的剑气刮得遍体鳞伤。

“放开我!放开我!”迦萝扑腾起来,使劲捶打虞暄的蛇尾,“沉云欢不敌这人,我要去帮她!”

“要去也是我去!我答应了顾妄要将你送走!”虞暄固执地拽着她往外逃,余光看见沉云欢狼狈地躲闪,心疼得要裂开,忍不住洒两行泪,“你自己走行不行?我想去救云欢……”

“逃什么逃,你以为逃走就有用吗?!”迦萝怒声喊道:“再这么下去,沉云欢一定会死在这里,就算我们成功逃了又能怎么样?沈徽年能找到一个灵种,难道就找不到第二个?”

她冲虞暄怒吼:“沉云欢的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你看不到吗?!!”

虞暄动作猛地一顿,再转头一看,果然看见沉云欢双眼闭着,动作出奇地迟钝,每回都等到沈徽年的剑气扫到面前才动作,显然是看不见听不见的状态。

她这般状态,如此下去必死无疑。

虞暄无论如何都无法丢下这样的沉云欢独自逃走,当即甩开迦萝,飞快幻出巨大身形,怒吼一声,整个朝那千眼妖怪扑了过去。

迦萝被这一下甩得七荤八素,落后虞暄一步,待反应过来后将双臂一展,幻出翅膀飞向高空。她原身极大,羽毛是黑白交织的山水之色,尾羽在夜色下拖出长长的灵光。

于高空盘旋两圈,迦萝忽而仰天长啸,一声鹰啸贯穿天地,直上九重天。

那啸声犹如仙音落世,乘着风在雪山上绕了一圈后,竟传进了沉云欢的耳中。霎时间,她那死寂一片的世界哗然起来,风声凶戾,树叶翻飞,剑气划破劲风而响,鹰啸伴着怒吼长鸣——

她恢复了听觉!

第203章 坤舆(四)

疾风入耳的刹那, 沉云欢立即辨认出沈徽年的位置,侧身躲过锋利无比的剑气。

声音辨位使得她的脑中浮现出周围的场景,以及其他人的各个方位, 墨刀召之入手, 沉云欢左手燃起烈火, 往刀身上一抹,于狂风之中炽烈燃烧的烈火刀便瞬间爆发出凶猛的热浪。

她在地面上大步奔跑,翻身躲过密集的剑气, 猛地朝高空跃起, 双手握紧刀刃朝沈徽年劈砍。

火焰在夜下飞舞, 顷刻就将沈徽年的身影吞没。明狸剑嗡鸣长啸,直直地对上沉云欢的不敬刀, 师徒二人在空中凶狠地打起来。

锋利无比的刀刃频频相撞, 发出铮鸣声响,不停爆炸四溢的灵力被风卷得散落四处, 周遭人无不受这二人的影响,或是被空中的灼热炙烤, 或是被明狸尖锐的剑气刮伤, 然而此时却无人能顾及。

虞暄用蛇尾卷住千眼妖怪,将它的身体一层又一层死死地勒住, 迦萝展翅盘旋, 瞄准了它头颅上的一双眼睛, 猛地俯冲而下, 利爪随之落下, 却被它闪身躲过。

尽管这千眼妖怪吸收了新的天魔气比方才更加庞大厉害,面对虞暄蛇尾的绞缠也不见半分吃力,它的手从虞暄的蛇鳞上划过, 生生剥下数百片,黑鳞扑簌簌往下掉,露出血红狰狞的肉。

剥鳞堪比抽筋之痛,虞暄嘶吼一声,疯狂摆尾,与千眼妖怪扭打在一起。迦萝在旁相助,数次以利爪攻击,几回落空,一朝得逞就将它的眼睛抓瞎了一只。

它痛得发狂,在大地冲撞起来,狠狠撞上鹿台前的长阶,虞暄因缠在它身上,这一下也被撞了个实打实,险些将前胸的肋骨撞得刺穿后背,一口妖血喷出,洒在那妖怪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处。

迦萝仍在长啸,那一声声清明嘹亮的声音入耳,驱除一切干扰沉云欢耳朵的杂音。

她在空中出的第一刀落在了明狸剑上,那时她就知道,她不敌沈徽年。可当前的情况已不容她后退,沉云欢只得勉力用这折断的右手全力挥舞长刀,刀刀破风,一心置沈徽年于死地。

然而两人的状态实在悬殊,且不论沉云欢眼睛看不见还身上负伤,便是正常状态下,沉云欢想要战胜沈徽年都不一定有胜算,现在这般不过是强撑。

十数刀落下,沉云欢的右手已没有知觉,明狸剑在她的身上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最狰狞的一道在她的左肋,那狸爪一样的爪痕几乎见骨,血淋淋的伤口将她的衣袍染透,血珠顺着衣衫不停往下滚落。

沉云欢喘着粗气,剧痛让她连呼吸都掐细,却不敢有分毫怠慢,更是一刻也不敢停下手中的刀。她心中极为清楚,一旦在沈徽年的剑下掉以轻心,那明狸剑下一刻就会从她的心口穿过。

沉云欢每出一刀,都会想到昔日在仙琅宗修炼的场景。沈徽年的剑法没有变,始终如一,但他是沉云欢所有身法的源头,能够将沉云欢的每一招轻松化解。

她猛力一劈落空,感知到剑气直奔她胸腔而来,赶忙往后连翻数下,拉开与沈徽年的距离。她落在地上,往后踉跄几步,勉强用刀撑住不至于摔倒,剧痛覆盖她筋骨的每一寸,她看不见,不清楚身上到底有多狼狈,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她败局必定。

正当她心中彷徨时,忽而一阵清风自背后袭来,穿过她周身的烈焰,迅疾冲向沈徽年。

那清风之中旋飞百剑,灵光犹如拖尾的星痕,向沈徽年周身刺去。顾妄飞身而至,落在沉云欢的身边,飞快地抬手,指尖夹了一张灵符,在她身上几大穴位点了一下。

那灵符暂时为她止了血,沉云欢闭着双眼,偏头寻着顾妄的位置,低声道:“恐怕赢不了,你们先走,我来拖住他。”

沉云欢从不说这样的话,从她的嘴里,顾妄没有听到过“输”字。她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从前数次踏进鬼门关,也没有如今这模样,顾妄紧紧拧着眉,瞬息间心思百转。

他紧握着剑,转头向半空中的沈徽年望去,沉声道:“我们不用赢,只要掩护虞暄和迦萝离开,让沈徽年的计划失败就足矣。”

“沉云欢,现在还不能倒下,我来助你!”

顾妄将剑祭空,双手结印,飞快在空中画出剑阵,推至头顶。剑阵瞬间扩大数倍,散发出千丝万缕的光芒,风声狂嚎,灵力汇聚,蓄势待发。

薛赤瑶捂着腹部的伤飞来,落在沈徽年的脚下,跪下请罪道:“师父,我……”

沈徽年冷然的眸光落在沉云欢与顾妄二人身上,轻抬了下手,慢声道:“退下。”

薛赤瑶战战兢兢,没有任何多言,转身退离。转头看见虞暄和迦萝正缠着她阿妈,当下便冲上去加入了另一场战斗。

一阵阵爆炸的巨响频发,震起沙土数丈高,顾妄与沉云欢并肩而立,寒风将二人的长发翻飞,混沌夜色和炫目灵光之下,一人召出剑阵,一人燃起烈火,同时向沈徽年进攻!

就见沈徽年丝毫不惊慌,在两人的攻势逼近时,明狸剑骤然灵光大作,绚烂的光彩在沈徽年周身缠绕,他提剑而起,速度竟比方才快了数倍,似一缕迅疾的风,在空中分离,形成数道闪电般的剑气,在地上砸出一道道裂痕,刹那便提剑落在沉云欢的后背。

一剑刺出,沉云欢后脑生风,凭本能以墨刀抵挡,这一击正中,两刃相撞的同时,沉云欢原本就断裂的右手爆发出粉身碎骨的疼痛,让她只能以左手死死地握住右腕骨头断裂的地方,勉力接下沈徽年的攻击。

顾妄的灵剑在战场流窜,不停从各个方向刺向沈徽年。他双手甩出十数张灵符,引水为攻,沉云欢又借水施展金流之火,滚动的金色水流在三人周围环绕,一时间耀眼夺目的灵光在空中爆炸,三人打得极为凶猛,眨眼便过了百招。

沈徽年应对得相当轻松,面对二人夹击也不见半分狼狈慌张,一手掐诀化解顾妄的攻势,一手执剑对沉云欢的墨刀劈砍,丝毫不落下风。

他像一座高山横亘在两人的面前,所释放的灵力犹如悬河注火,死死地压制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完全展现了仙琅宗掌门人的威力。

而另一处的战场也相当激烈,薛赤瑶的加入让原本就没有占得便宜的虞暄和迦萝二人很快出现劣势。千眼妖怪的身躯坚硬如铁,任何一招攻击都携有千斤之力,便是虞暄也无法承受,再加上薛赤瑶的长剑在他身上刺出数道伤口,蛇血如雨,洒落满地。

两方战场极其焦灼,正当打得天昏地暗时,大地剧烈震响,高山拔地而起,直冲数十丈,岚雾从山间滚落,将所有人卷在其中。

师岚野居于鹿台之前,神力的大量消耗和天枷所施加的重伤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撑着白玉石半跪在地。他满头雪白之发,双眼滚动着金色的波澜,鲜血淋漓而落,本相尽现。

铺天盖地的岚雾呈现出浓郁的白,顷刻间在人群之中找到目标,往沈徽年的周身汇聚,像云涡一般将他死死地纠缠住。他翻手震剑,瞬间扫出无数剑风,却不料这云雾无形而不散,始终缠绕着他,如此一来,他的眼睛也无用了。

沉云欢感受到指尖飘过清凉的雾气,察觉到沈徽年的攻击停下了,趁着停战的片刻喘息停歇,对顾妄问:“什么情况?”

顾妄转头,看了一眼在鹿台之上的几乎泡在血里的师岚野,他咬了咬牙,没有说明实况,只道:“沈徽年被遮了眼,看不见了,现在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沉云欢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听得这话,强撑着再提一口气,踏着水流而上,身形如箭,与疾风同行,奔向沈徽年的位置,举刀便砍。顾妄将头顶巨大的剑阵分散为十个小阵,散于沈徽年的周身,奔流不息的水卷着灵剑而出,与沉云欢的烈火合二为一。

疾风呼啸,火焰燎原,沉云欢这一击用尽全部力量!

沈徽年周身缠绕着云雾,视力受限,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凶猛杀招逼近,当下将明狸剑置于身前,双手结印掐诀,口中念出古老咒言。

刹那间,他的周身爆出排山倒海般的灵力,以他为中心猛地朝方圆炸开,无形的咒言在空中飞快流转,沉云欢与顾妄二人合一的攻势与沈徽年的灵力狠狠相撞!

声音如炸山般震耳欲聋,掀起百丈高的烈风,虞暄、迦萝等人被径直掀飞,连带着师岚野召出的高山也破裂,碎石四溅。

沉云欢被巨大的灵力挡住不得前进一寸,墨刀疯狂颤抖,断裂的右手死死坚守,剧痛席卷她的全身,无一不让她痛苦。

忽而一声剑鸣清响,只听耳边风声厉啸,顾妄的大喝从远处传来:“沉云欢,当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面前的山峰被从当间劈开,同时刺破她凝聚的火焰,危险逼近的瞬间她甚至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腹部猛地传来剧痛,明狸剑便将她捅了个对穿。

师岚野犹如这碎裂的山体,身上迅速爬满细细密密的裂痕,无力地倒在地上。

沈徽年周身的云雾当即消散一空,剑结结实实捅穿沉云欢的腹部,立于她的面前,眼眸里满是漠然,声音冷若冰霜,无不失望:“云欢,我倾尽毕生所学教你十三载,你就学了这些东西吗?”

沉云欢绷紧了全身经脉强撑的身体在这一刻完全被击败,所有灵力抽空般散得无影无踪,她被沈徽年的剑气狠狠拍在地上,继而那满是裂痕的土地卷起来,像是一张血盆大口,瞬息间就将沉云欢淹没其中,埋进了漆黑无尽的深处。

虞暄看着她从空中坠落,鲜血洒了一地,目眦尽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想也不想就冲她被埋之地冲了过去。

却见半空灵光闪烁,千百灵剑纷飞流转,形成一条条锁链,一部分朝沈徽年飞去,一部分拦在了虞暄面前。没了沉云欢当先锋,顾妄只得提剑而上,奔着沈徽年刺去。

明狸剑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沈徽年完全不将他的攻击放在眼中,将腕间一翻,反挑住他的剑,几下用力,只听“咔咔”几声,顾妄的剑就碎成几节。

顾妄甩开剑柄,双手挥动灵剑,用铁链层层将沈徽年环绕,企图将他锁死,却也被沈徽年的剑轻松斩断。

“走啊!!”绝望在脸上一闪而过,他转头冲虞暄嘶声吼,满是央求:“快走啊!!!!”

沈徽年的身影闪自顾妄身后,利剑一挥,只听那嘶吼戛然而止,热血抛洒,顾妄的人头落地。

虞暄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耳朵“嗡”一声响,那利落的一剑刺得他眼睛剧痛无比,刹那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暂停。

待到那头颅和身体砸在地上前后发出两声轻微的闷响,彻底砸断了他的震惊茫然,悲痛如洪水决堤将虞暄的情绪击溃,嗜骨的痛苦侵蚀他的心脏,他双目浑浊,泪水喷涌而出,理智崩坏,声音几近喑哑无声:“你骗我,你骗我!!你分明说了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然而先前还对他许下承诺的人,现在已经无法回答。

沉云欢被卷入地底生死未明,顾妄人头落地,虞暄已毫无思考可言,双眼染上赤红,发了狂朝沈徽年扑去,巨大的蛇尾猛地摆动,已打定主意与他殊死搏斗。

然而沈徽年却以碾压般的实力,先斩他的蛇尾,再将他的脊骨钉穿,狠狠地钉在地上。

虞暄的脊骨处正有一节被巫神骨代替,被明狸剑钉得粉碎,他身上的妖力迅速流失,恢复成人身,剧痛撕裂他的脊背,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上方,虞暄怒吼着几次挣扎,都没能爬起来。

沈徽年慢步行到他面前,低眼看着虞暄。

虞暄拜进仙琅宗的时候年龄也尚小,可以说是在关良身边长大的,而沈徽年又与关良同出一师关系亲近,虞暄也算是在沈徽年眼皮子底下长起来。一转眼也从时常偷懒、贪吃的小孩长成这般模样,十多年的光阴,就这么悄然从指缝流过。

虞暄强忍着痛苦,奋力抬起头,恨意盈满双目,他一把拽住沈徽年衣摆,血红的指痕像是烙印,盯着沈徽年声声泣血:“沈徽年,你枉为人师,更不配是我仙琅宗的掌门……你今日百般行恶,来日必将……遭受万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有那一日,我自欣然受之。”沈徽年笑了一下,旋即将剑拔出,手起剑落,斩下虞暄的头颅。

他抬手,指尖泛出微弱的灵光,而后从顾妄和虞暄二人的无头尸身中抽出一白一黑两缕光芒,缠绕于明狸剑上。

迦萝发出悲鸣,长啸入云霄,她被千眼妖怪抓住,生生撕碎了一半翅膀,徒留另一只膀子无力地扇动。

沉云欢尚在,他们仍有一战之力,沉云欢落败,他们则毫无还手的机会。沈徽年有意现在就结束战斗,下手相当利索,飞身至高空,先将迦萝的另一只翅膀斩断,让她摔落在地,垂死挣扎地扑腾着,凄厉绝望地恸哭传遍云霄,那锋利的剑又冲天而降,将她的颈子一分为二,快得她连痛苦都感受不到。

风声渐息,蛇鳞、羽毛、断剑散落四处,大地充斥狰狞的裂痕,刺目的红浸入旧土,满目疮痍。

沈徽年将一缕泛着金色的光从迦萝的身体抽离,送入明狸剑,剑刃灵光闪烁,黑白金三灵交织汇聚,绕着剑身缓慢地旋转。薛赤瑶捂着伤处落地,行至沈徽年身旁,盯着那三种光芒闪耀的明狸剑,竟是满脸通红,兴奋之色溢于言表,激动道:“师父,您真厉害!大计将成,只差最后一步了!”

一场恶斗过后,沈徽年的衣衫也沾了血,平稳之中带着几分脏污,分明是残忍狠辣的刽子手,却呈现出极其理智的冷静。

明狸剑已沾满鲜血,顺着剑身滚落血珠,地上溅起一朵朵杀戮之花。

沈徽年没有应声薛赤瑶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沉云欢被埋之地。

只差最后一步。

沉云欢被掩埋在地下深处,土壤将她的身体完全困死,身体的伤处被不停挤压,浑身的骨头似断了个粉碎,一如当初从仙琅长阶上摔落,她跌进了泥泞之中,一身傲骨尽断。

“云欢,输是家常便饭,赢才是侥幸。”

第一次败在沈徽年的剑下时,他将沉云欢从地上拉起,说了这么一句话。沉云欢并不赞同,对于她来说,赢才是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不论她怎么修习剑术,都无法从沈徽年手下赢回一局。发现她的剑招总是被沈徽年看穿后,她不断研习新的招数,新的身法。

即使如今的她已经离开仙琅宗,也弃了剑,还学了九劫神法,依旧输了。

沈徽年就像她头上的一把尺,永远比她高出几寸,来丈量她的高度。

这要怎么赢啊?

她的师父,教会了她所有剑法的人,她修行之路的起源,将她执为棋子,在无形的棋局里摆布了十三年。

沉云欢心中一阵绝望,疲倦极了,身体被土壤挤压得喘不过气,意识逐渐模糊,强烈的痛苦让她无力挣脱束缚,想这么一睡了之,什么事都撒手不管。

周围没有风声,嘶吼,痛哭,所有声音消弭,土地之下是漆黑的,无声的。

沉云欢动弹不得,感受土地慢慢挤压她的身体,像是将她的肢体粉碎在土壤里,吸收她的血骨,化作万物生长的养料。

忽而一枝细细的藤努力地在土壤里钻出,顺着她的手臂往上缠,绕过狰狞的伤口,轻触她的脖子。那柔软的藤蔓满是冰凉,像顶着一捧雪触及她颈子处脉搏跳动的地方,凉意刺激得沉云欢本能打了个激灵。

继而那藤蔓像是很吃力,缠着她的身体爬行,像是将她整个裹住拽出地面,但力量太微小了,只能将细微的力道传在沉云欢的身上,无法将她拽出地面。

沉云欢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指尖能轻动,在藤蔓上轻轻摩挲。

是师岚野。她能感觉到这一根小小的藤是师岚野传递来的力量。

“他怎么了?”沉云欢无法开口,不能询问,只在心里想:“一个能召山唤水,搅动五行格局,手一抬就数百参天大树拔地而出的山神,怎么只能放一条小小的藤蔓来寻我?”

像是听到了她心里的问话,那藤蔓往她脸上轻轻蹭了几下,显得有气无力。

沉云欢想起她先前在风里闻到的那浓郁的血腥味,确定师岚野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可是她的双眼被夺看不见,无法确认他究竟如何。

其他人呢?虞暄、顾妄、迦萝,他们如何了呢?

藤蔓仍在做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卷不住她的身体,就卷住了她的左手,拼尽全力往上拉。

沉云欢被拽得牵动伤骨,剧烈的疼痛袭来,将她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激醒。她猛然想起其他人还在上面,若是她一直躺在地下,虞暄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现在还不是倒下的时候!

“怦怦、怦怦……”

恍惚间,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沉云欢还以为是自己呼吸竭力到了尽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是等她细细一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她尚活着,方经过一场战斗,呼吸都没缓过来,心跳得极快。可耳边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却是平稳的,温和的,隐匿于她周身的每一寸土壤,融入地下深处。

沉云欢努力去听,心跳声逐渐大了起来,好似这片土地在某个瞬间活了过来,而她变成了大地之母肚子里的孩子,被温暖的羊水包裹。

原本挤压她的土地开始松软,挤压着胸腔的重力也消散,沉云欢有了喘息的机会,心跳声再次变大,充斥着她的耳朵,环绕于身体各处。

土地孕育了万千生灵,是一切灵力的源头,沉云欢沉溺其中,仿佛化成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又像是清澈的水流,剔透的玉石,耀眼的金子,她生于土地,觉得万分安宁。

大地在呼吸,万物有生命,沉云欢听见地底的深处有火在流动,感受到万万千千的灵力顺着每一寸土地,向她汇聚而来。

沉云欢与土地融为一体。

她动了动骨头尚为完整的左手,将全身的灵力凝聚于掌心,释放出一缕火。

“轰!”一声,火焰在地下爆发,点燃了汇聚而来的万千灵力,地下深处流动的火焰猛然向上翻涌,从四面八方冲来,将沉云欢淹没其中——

原本平静的地面忽而冒出蒸腾般的白气,大地的裂痕迅速充斥灵光,震颤自脚底荡开。

薛赤瑶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浑身都颤抖起来。她的身体开始迸发出灿烂的光芒,筋脉根根浮现于皮肤之下,那熟悉的痛苦再次袭来。

薛赤瑶再清楚不过,这种刻骨铭心,让她日日夜夜难以安眠的惩罚,正是沉云欢进阶的证明。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响起,地面猛然炸开,赤红与玄黑交织的熔浆如同烧开的水,咕噜咕噜滚了起来,从大地那密密麻麻的裂缝里翻出。

沉云欢被岩浆环绕,破土而出,脚下不停滚动的熔浆之火像一条威武的火龙,红裙猎猎翻飞,卷发肆意飘扬,她闭着眼,像是从地府而来的冷面判官。

熔浆所溅射之处皆烧起炙热业火,仿佛能将一切戴罪之身焚化为灰烬。

沉云欢听见明狸剑发出嗡鸣之响,刹那就确认了沈徽年所在之处,抬起左手一指,声若洪钟震响。

天火九劫·上境——

“坤舆!!”

铺天盖地的熔浆奔腾咆哮,从地下深处冲出百尺高,汇聚于半空,烈火烧得空中满是蒸腾的热浪,猛地冲向沈徽年所在之处!

“上鹿台!”沈徽年对薛赤瑶低喝。

薛赤瑶几乎被面前奔腾的火海给吓得站不住,听此一声,便连滚带爬地跑上鹿台,顺着檐角飞身攀爬,翻上最高一层。

沈徽年长剑一挥,幻化出数百剑气,踩着剑气闪躲,无孔不入的熔浆将他包裹,泼墨般溅射在他的衣袖、袍摆,在他的手臂和腿脚都留下焚烧溃烂的痕迹。

沉云欢将墨刀回,因右手骨头尽断而无法持刀,便掌控着坤舆之火不断追击沈徽年。

土地馈赠她源源不断的灵力,那熔浆是地府深处的业火,所过之处便寸草不生,尽数毁坏。正当沉云欢凝神听着沈徽年躲闪逃窜的动静时,忽而心口一痛,好似破了个大窟窿,无尽的寒风往心口灌。

她眉头猛地一皱,却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少女吟唱起古老晦涩的歌曲。

沉云欢双眼被夺实在不方便,暂时放弃追逐不停逃窜的沈徽年,转而冲向千眼妖怪,烈火将它的身体层层包围,熔浆沁入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刺耳尖利的嘶吼传来。

沉云欢跳在它庞大的身躯上,掌中凝聚灵力,奋力朝它心口一拍!

“将我的眼睛还来!!”

千眼妖怪疯狂翻滚挣扎,那难听的吼叫让沉云欢的耳朵又聋了一回,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像成熟的果子,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掉,滚得满地都是。

那长在它侧颈的,属于沉云欢的眼睛,则化成一缕灵光,重新落回沉云欢的眼眶。

她一睁眼,墨黑的眼眸倒映出焚烧一切的烈火,澄明而凛冽。

沉云欢仰头,就见薛赤瑶站在鹿台高处,正仰面高歌。她反应极快,身形化作一道闪光,乘风而上,左手提着墨刀奔至鹿台的最上方,刀刃卷着熔浆烈火,万马奔腾般,直奔薛赤瑶!

薛赤瑶不躲不闪,已是唱完最后一句,眼看着沉云欢携着汹涌的火海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薛赤瑶最后一眼,落在地上的千眼妖怪身上。

她的阿妈,是个漂亮的女人,温柔细心,不管对什么人都带着笑,报以最大的善意。薛赤瑶在十岁之前,自认为是天底下最受宠爱,最幸福的孩子。

后来她被藤条抽打,被厉声责骂,那些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她总是梦到昔日将她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她脑袋的阿妈。

在她落下的无数次眼泪中,每一次都在心中祈愿,希望阿妈能变回从前,像以前那样轻轻柔柔地唤她“阿瑶”。

阿妈在异化成妖怪的前一夜,曾坐在薛赤瑶的床边。薛赤瑶在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隐约看见她含泪的眼睛,她像小时候那样抚摸着薛赤瑶的脑袋,让薛赤瑶以为,那又是一场重复过千百次的梦。

她低声问薛赤瑶:“你恨阿妈吗?”

薛赤瑶在梦中的回答与现实有些许不同,她说:“一点点恨。”

她对阿妈的恨并不多,只要能再一次得到她的爱,薛赤瑶就愿意原谅。

阿妈却说:“你一定要恨我,恨这里所有人,恨这片土地,然后彻底离开,去更广袤的世界,去做一个真正的人。”

薛赤瑶起先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困在梦里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可是隔天一早,母亲就被钉在棺材里,邻舍告诉薛赤瑶,她的母亲在清晨时被发现死在村口的石柱旁,好险呢,再往前走一步就走出了村子。

直到后来,薛赤瑶遇见沈徽年,进了鹿台,才知道阿妈那句“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什么意思。

世人分明平等,可他们这些在山脚下的人却生来就是压阵的祭品,生生世世,祖祖辈辈都是人牲!这天下的太平竟然是建立在他们的生命之上,何其可笑!

是谁规定了他们必须奉献?

她摸出一柄短刀,丝毫没有停顿地用力捅进自己的脖子中,紧接着用力一划,将自己的头颅整个削了下来。

薛赤瑶想,这天下所有人,合该都一样。

她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砸出“咚”的声响,沉云欢惊诧地睁大眼睛,下一刻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承接绝处逢生气运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将沉云欢猛然震飞出去!

就见薛赤瑶的无头尸身仍站立在鹿台中,一抹浓郁的金光从她体内飘出,继而像一颗飞掠而过的流星,远去天边,奔赴远处巍峨壮阔的雪山。

风声凄厉地惨嚎起来,大地开始剧烈震颤,沉云欢在呼啸的风里勉强稳住身体,一抬头就望见视线的尽头,那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雪山被神笔描出了一条金晃晃的线,从山脚蜿蜒百里,直往山巅而去。

薛赤瑶以生命为代价,献祭了从沉云欢身上偷来的气运,开了雪域神山的山脉。

风声尖叫得像是恸哭,刮得沉云欢浑身都痛起来,这一切都发生太快,她根本来不及阻拦,一抹光直冲云霄,贯穿夜幕,照亮了半边天,仿佛昼日降临。

沈徽年高举明狸剑,黑白金三道灵光交织相缠,环绕在剑刃上。

他凝聚了全身所有灵力,目光一厉,照着那玉石碑重重劈下!

明狸剑刺入大地,雪域山脉已开,三灵汇聚,原本坚不可摧的玉石碑瞬间粉碎,顺着地上蔓延而去的金线爆发出猛烈的剑气,将鹿台从中间一分为二,殿中那承载着世代人牲头颅的青铜巨鼎骤然炸开,四分五裂,三个掌门的头颅滚出来,与其他骨头碎片洒落满地。

高耸巨大的鹿台被整个劈成两半,大地像被蛮力生生撕裂,沟壑从中而起,沿着那条金线奔驰而去,眨眼出了数十里,一路疾驰。

远处传来轰隆隆巨响,山体的碎石如雨般滚落,地缝照着金线,将雪域神山撕出裂口。

正当那地裂直冲山巅狂奔时,明狸剑上忽然迸发出一股浓郁的黑气,当下就将黑、金两色灵光死死绞缠,混乱成一团。

沈徽年大惊,眉头紧锁,左手打出一道灵力汇入剑中,就见明狸剑剧烈地震起来,剑身发出嘶哑的鸣响,他咬着牙坚持,额头青筋尽现,想再次往剑中补充灵力,强行镇压那一抹黑气时,身后猛地刺来一刀。

墨刀从他的背后捅进,穿心腔而出,沈徽年猛地吐出一口血,手中的明狸剑终于不堪重负,“砰”的一声碎成千百片!

沈徽年弃剑,反手打出凶猛一击,趁机飞身逃离。

雪域神山的裂缝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山体封印虽只破了一半,却也足够那镇压在山下千万年的妖魔窥见天光。

神山封印已破。

沉云欢不想轻易放过沈徽年,正要引坤舆之火追击,却忽而在瞥见那闪烁着三色灵光时猛地停住了动作。

此时她才意识到,周围过于安静了。有风在咆哮,树叶哗然,还有神山之下蠢蠢欲动,哭嚎叫嚣的万千邪魔,可她仍是觉得太安静了。

沉云欢心脏剧痛,猛然一转头,朝满目疮痍的大地望去。

在看见散落在地的尸身和头颅时,她的大脑顷刻空白一片,耳中响起无比尖锐的一声响,继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第204章 天魔出世(一)

沧溟雪域是生灵禁区, 自山脚往上十里之后,便是常年飘雪的不灭凛冬,自万魔封印落成后, 此处只有风雪。

为了便于监视雪域封印的变换情况, 人界仙门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座万法殿, 设有极为严密的防护阵法,每隔五年便更换一批守殿弟子。

年初万魔封印大震,雪崩十数丈, 仙琅宗大弟子沉云欢带人来探查, 遭遇不明妖邪突生变故, 其后万法殿内的弟子离奇死亡,仙门紧急派出新的弟子镇守。

其中以天机门的弟子谭承志为首, 与其他七大仙门弟子驻守万法殿, 已九个月有余。近一年的时间,万魔封印蠢蠢欲动, 山脉的震动越发频繁,殿内镇压各处山脉的法器也终日震响, 昭示着它们已是强弩之末。然而仙门所派来的人也杳无音讯, 那几大掌门之首本应在数日前就应该赶到此地,至今也不见人来, 局势已是极其严峻。

几日前, 一对约莫才十岁出头的童子踏雪而来, 出现在万法殿的门口。此二童子一男一女, 身披红蓝二色的灵纱, 眉间各有一点朱红,发髻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玉石,浑身上下仙风道骨, 好似天仙下凡。

女童子唤渡水,男童子唤同光,皆言自己自天界而来,探查天魔封印动荡一事。谭承志忙将这二位仙童子迎进门,心中大感不妙,想着如今连天界的人都惊动了,怕是人间要大祸临头。

深夜,谭承志心中惆怅难以安眠,翻阅古籍寻找天魔的相关信息。点灯苦寻半夜,他忽而发现这记录在册的天魔,竟有男有女,并非同一人。

他倏尔起身,捧着书卷便要去寻那二位仙童子,却不想刚行出房门,大地就猛地震起来。他驻守万法殿近一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震也都有过,但此次震感却是最为凶猛的一回,檐上砖瓦扑簌簌往下摔,砸得噼里啪啦响,房屋左右摇晃着,墙体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痕。

谭承志意识到大事不好,飞快扔下了书出去,就见万法殿镇守的弟子皆因这地震聚集于殿外,惊慌失措地喊道:“发生何事了?”

谭承志招手,示意弟子将灯火点明,随后那守夜的弟子连滚带爬地跑来,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肝胆俱裂,尖声喊道:“谭师兄,谭师兄!!出事了!山体裂开了!!!”

“什么?!”他瞬间心头一凉,吓得手脚发麻,一抬头就看见那二位仙童子站在瞭望高台之上,便急忙飞身上去,落在那二位仙童子身旁。

此二人负手而立,仙衣于寒风之中飘摆,神色严峻地眺望远方。

谭承志定睛一看,去见那漫天的雪原之下,果真有一条宛如漆黑毒蛇的裂缝飞快奔来。

这雪域神山有着锋利的山脊,高低错落,绵延百里,覆于皑皑白雪之下,既是这神山的山脉,也是万魔封印。而今那山脊如今却被一抹金光描摹而出,仿佛被生生撕裂,地裂从山脚处狂奔而来,轰隆隆的声响震耳欲聋,裂开的山脊下溢出浓黑的烟雾,隐隐约约的哭嚎似要破土而出!

“糟了,糟了!!封印要破!”虽然谭承志驻守万法殿的这一年时间里,曾无数次想过,也梦到过封印破碎的一日,却在面对现实发生后,仍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血液倒流。他当下祭出长剑,散出灵光,对下方的人吼道:“所有人!速速列阵,竭尽全力阻止封印破碎!”

台下一呼百应,众弟子立即催动灵法狂奔而出,冲着裂开的山脊而去。

却听身旁站着的女童子渡水道:“没用的,山脉已开,封印破碎,非你们这些凡人能够阻挡。”

“这是必然。”同光也跟着道。

谭承志在心里大骂不止,暗道这两个天界来的人葫芦里卖什么药,都这种时候还装得高深莫测!他没有理会这二人,径直从高台翻下去,与其他人一起祭出阵法企图阻止封印的破碎。

万魔封印一旦完全裂开,镇压在神山之下千千万万的邪魔将如海啸般涌进人间,更有天魔出世带来无穷无尽的浩劫。先辈以身躯和灵魂铸就的封印,为人界带来千年的安宁,却不想竟真的毁在他们这一代!

谭承志惶恐万分,更悲痛不已,想也未想便投身靠近山脉出,掐住法阵试图将山下溢出的黑气镇压,却不想这力量诡谲异常,方一触碰便无孔不入地缠住了他,顺着皮肉钻进血液里,如附骨之疽吸收他的灵力。

谭承志大惊,立即抽身撤离,却见山体剧烈震动,山脊的裂缝不停扩大,许多弟子被这黑雾卷起来,拖进山中,地下传来咀嚼的咯吱声音,好似将这些仙门弟子当成了美味佳肴。

尽管他恼怒那两个仙童子面对封印破碎而无动于衷,却也明白这万魔封印破碎之后的情况,以他们的能力完全无法解决。他将长剑抛至半空,于猎猎寒风中吼道:“所有仙门弟子听令!今日便是以命祭阵,也要阻止封印完全裂开,不得后退!!”

众弟子齐声应是,将手中法器抛出,只见灵光万千,所有人高跃而起,已是打算以身祭阵,融成封印阵法暂时将万魔封印的裂缝补上。

正是光芒大作,吼声震天时,忽而一道剑气冲天而降,将那阵法打得粉碎,所有弟子自空中摔落,滚入雪中。谭承志因这一击受了伤,忍着胸腔剧痛怒而爬起,却见沈徽年踏风而来。

“仙琅宗掌门!”谭承志一惊,见沈徽年浑身血污形容狼狈,一出现又打烂了他们的阵法,也不由得心生疑窦,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质问道:“沈掌门,万魔封印破碎,浩劫将临,我等正以身压阵阻止封印,你此番行为是为何故?”

沈徽年当胸中了一刀,幸而紧要关头侧身躲了没有刺中心脏,这才保住一条命。他胸前背后全是鲜血,伤口很快就被这经年不散的寒风冻住。他没有理会谭承志的质问,只随意用脚踢起一把剑握在手中,而后往地上猛地一刺,灵光瞬间爆发,周遭弟子被同时震飞。

山脊上的金光绵延数里,而那从山脚奔驰来的裂缝却在半山腰停下了,山体的震动也逐渐平息。

沈徽年在以三灵斩破封印时,其中顾妄的魂魄出了问题,不知何时染上了天魔气,导致三灵相互冲突,无法合而为一,他的剑也因此碎裂千百块,封印到底只开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沈徽年立于风中,盯着那被生生剖开的山脊,沉静平稳的脸上却嵌了一双极具浑浊疯狂的眼睛,像是诉尽那漫长岁月里的等待与思念。

片刻后,一人从浓郁黑雾笼罩的山脊之中行出。

她薄粉敷面,柳叶细眉,乌黑秀丽的发结作长辫,身着水青色长裙,颈间和腰间都戴着珠玉配饰,走动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一双雪白的赤足从裙摆下探出来,踩在冰雪之上。

此人生了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倒映了湖泊天色,极为美丽。在肆虐的寒风下,她碎发飞舞,身形单薄,犹如一朵生长在断壁悬崖边的雪莲。

“人间……”她轻闭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风中尽是凛冽的气息,却又无比清新美好,令她展颜大悦,“人间!我总算又回来了!”

沈徽年望着她,冷然的眸光在顷刻间就化作柔水,揉碎了情肠百转,唤道:“明狸。”

“沈徽年,许久不见。”她慢步上前,抬手将浑身覆血的沈徽年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显出无限的亲昵。下一刻,紫黑的雾气从她身上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在沈徽年的身上,抚过他的伤口,将他方才恶斗过后仍受地火侵蚀的伤给填补,愈合。

“我好想你。”她在沈徽年耳边低声呢喃,“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

沈徽年将她揽住,拥入怀里,低着眼含笑道:“我不是说过会救你出来吗?岂能食言?”

“这次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将你我分离。”明狸双臂用力,指尖都泛着白,将沈徽年死死拥住。

“明狸?!”谭承志擦了一把唇边的血,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目眦尽裂道:“那不是你的剑吗?沈徽年!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还记得你是仙琅宗的掌门吗!你还知道你是人间正道的表率吗?!”

明狸被这尖声吵得眉头微皱,不满地从沈徽年的怀中探出头,瞪了他一眼,而后抬起手,黑雾迸发,卷着谭承志的脖子猛地将他拽向前,毫无反抗之力,脖颈落入她的掌中被掐住。

“正好我那些子民也许久没有尝到人的味道,就拿你们给他们打打牙祭。”

呼啸的风从山巅盘旋而下,卷往山脚,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纷飞的雪像洁白的花朵,玉兰、梨花,柔软而清香,眨眼间便被风送了数里,铺在整个沧溟雪域。

雪花落在沉云欢的身上,瞬间就被她周身的灼热气息蒸化,变作晶莹剔透的水珠往下滚落,滑过她满是血污的脸,又落在狰狞的伤口上,像是轻抚。

她站在鹅毛大雪之中,手里仍握着墨刀,视线落于那三具无头之尸上,久久没有动静。

起初是非常尖锐的鸣声贯穿她的耳朵,那瞬间沉云欢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好似丧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落雪变成水珠从她脸上滚落,沾湿了睫毛,她察觉到湿润的触感,生了锈的脑子才缓慢地“咔咔”转起来。

那飘在雪域神山之上千万年的冰雪仿佛顺着她满身的伤口钻进去,冻住了血液经脉,浸入骨头,连带着跳动的心脏都一起冻住,冷得她止不住地打颤。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连咆哮嘶吼的风在此时也变成幽幽低泣,沉云欢的耳边忽然响起顾妄曾对她说过的话:“前路艰险,没有找到吾妹的魂魄被何人困于木偶驯为魔头之前,我断不会轻易死在路上。”

又听见虞暄曾讲:“天大地大,生命最大,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即便是窝囊地活,落魄地活,我也要活。”

还有迦萝曾言:“我们灵种修行千难万难,只此一命,没有转世轮回,正因如此,救命之恩才应以一生报还。”

说绝不会死在路上的顾妄此刻正伏在地上,切口整齐的头颅滚在边上。说窝囊也活,落魄也活的虞暄则断了双腿,脊背被刺穿,蛇鳞四散,被削下来脑袋嵌了一双满含恨意永远合不上似的瞪着。说只此一命,再无转世的迦萝被斩断了两只翅膀,砍掉的脑袋旁边铺了满地羽毛。

沉云欢遥遥看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像在看一场虚无的幻境。

雪域的风雪利如刀刃,又如此寒冷,无休无止地刮进她的胸腔,化作片片利刃往心脏上割。她的牙关咬得死紧,身体绷成一根拉到极致的弦,她的呼吸很重,被强行压制着,胸口剧烈起伏,侧颈的青筋分明。

雪仍在落,风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安静下来,没有任何杂声。

忽而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因走得并不平整,这脚步声时缓时急,略显凌乱。待到了沉云欢身后才停下,片刻后,一抹柔软的冰凉触及沉云欢的手指。

那是师岚野身体独有的温度,比寻常人多了几分凉,又比这漫天的雪山多了几分温热。他慢慢地抓住沉云欢的手,指尖探进她的掌心,轻蹭了几下。

沉云欢这才有了身体上的触感,她手指一动,像溺水的人本能地抓住什么一样,将师岚野的手抓住。似全身的力道都汇聚于此,她抓得很紧,紧到两人掌心相贴,温度相互传递。

师岚野轻声说:“生死寻常。”

沉云欢闭上眼睛,以暴力撕扯心头,鲜血淋漓之后所有痛苦都被强行镇压。

是啊,生死寻常,不管任何人都无法逃脱。

她忽而想起顾妄曾神色严肃地对她说:“大难当前,牺牲是必然,身为仙门弟子,我早已做好为道赴死的准备。”

“沉云欢,倘若我在你面前倒下,你千万不可停下脚步,请继续向前。我做不到的事情,交由你了。”

她还不能倒下,她还不能倒下……

设局害了那么多无辜性命的恶人却还在逍遥,她是最后一柄刀,她若是在这里倒下,折在此处,一切都前功尽弃,这些丢了性命的人都是白白牺牲,都成了枉死!

她是沉云欢,是千年难出的不世天才,是得天授神法之人,是身负天责,肩有重担之人。

沉云欢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身体便逐渐恢复稳定,不再发颤,冻僵的肢体也慢慢回暖。

沉云欢偏头,朝师岚野望去。却见他浑身都是鲜血,脖颈手背都出现细细密密的裂痕,唯有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任何颜色,眉眼恹恹好似疲倦至极。

她慌忙抓起他的手细看,就见那裂痕不是皮外伤,简直像是从玉质般的身体里裂出来的模样。她登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就见月照之下的那座雪山之上,也沿着山脊裂开长长的沟壑。

师岚野从来只说自己是山神,沉云欢也没有细想,而今他站在月下,满头银亮的长发,金色的眼眸含着温水一样看着她,斑驳的裂痕让他看起来随时会碎成千百块,与他身后的雪域神山如出一辙。

“你是……”沉云欢醍醐灌顶,骤然想明白他为何常年体凉,怔怔道:“沧溟雪域的山神。”

若是雪域神山当真破了封印,从山脊劈开,那师岚野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沉云欢抽出一条绸带,将断裂的右手腕紧紧缠住,一圈又一圈系死,而后握紧了墨刀。她一抬眼,眉目锋利如刀,冷静地对师岚野道:“你为他们敛尸,我去取了沈徽年的狗命,要他血债血偿!”

沉云欢说完,便踩着刀一飞而起,迎着漫天飘雪直奔神山之上。师岚野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转而行至碎了一地的断剑前,捡了三块碎片收入袖中。再行至那三人的尸身前,默默将他们的尸身拼接。

顾妄的身体布满污秽,唯有腰间有一处倒是干净。师岚野蹲身将他腰上挂着的木偶取下,就见这平日里被照顾得仔仔细细的小人偶穿着鲜丽漂亮的衣裳,四肢若玉般雪白,发辫中戴着一朵小花,紫色的眼睛澄明,面上带着微笑。

第205章 天魔出世(二)

沧溟雪域的寒冷, 是那种侵入骨子里,顺着血液流淌,任何御寒术法都无用的冷, 沉云欢踩着墨刀迎着风雪飞掠而上, 当下就被刺骨的冰寒扑了满身。

她摸出个火麟果吃下, 朝下一看,这一路的山脊都被生生劈开,底下的黑气滚滚, 无数只手争相往上撕扯, 哭嚎吼叫抑或肆意的狂笑, 那是神山封印下被镇压了千万年的邪魔,已迫不及待从那一抹天光之中破土而出, 重临人间。

越是大难临头, 就越要保持镇定,万不能先自乱阵脚。沉云欢在心中默默对自己做了心理建设, 一路沿着裂开的山脊直奔山腰,远远就看见一群人站在风雪之中, 当间正站着沈徽年和一个从不曾见过的女子。

她探出玉藕般的手臂, 身上缠着若有若无的黑气,手指正死死地扣住其中一人的脖颈。

沉云欢当下在空中旋身一踢, 墨刀迅疾而出, 烈焰在空中划过绚丽的弧度, 直奔那女子的心口。

火焰的出现顷刻间驱散周围的寒风, 带来明昼般的温暖, 让众人同时一惊。谭承志的喉管几乎被掐断,身上的灵力迅速流失,正处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等死的阶段, 眼前便猛地被这炸开的火光照亮。

“沉云欢来了!”

“是沉云欢!”

“有救了!”

众人的呼喊如潮水般响起,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一丝希望灌进了谭承志的耳中。

明狸甩手将他扔开,在那烈火之刃逼近的瞬间,她抬手一挥,黑气缠绕而上,刹那便熄灭墨刀上的火焰,连带着刀身也一并吞噬。

沉云欢见状立即将刀召回,旋身握住,顾不上右手传来的剧痛,飞身而落照着沈徽年的头颅劈下!

但沈徽年却不躲不闪,泰然立于原处,而他身旁的女子则上前一步,浑身猛地释放出浓郁的黑雾,将二人裹在其中。只听一声巨响,墨刀重重地砍在黑雾中的硬物上,震得她双手发麻,疼痛顺着手臂往上传,险些将墨刀脱手。

黑雾一散,那模样貌美,身形弱柳扶风的女子却以徒手接住了不敬刀。

她眼波流转,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笑得灿烂明媚,对沉云欢道:“天火九劫?真有意思,没想到你居然习得这种神法。”继而她又看向手中的刀刃,赞叹道:“这刀也厉害,你从何处得来?”

沉云欢见她竟然是徒手接住了自己的刀,心中不由大惊,不祥的预感猛地席卷胸腔。她下意识抽刀,却没想到刀锋另一头传来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时间没能让沉云欢抽出。

风雪呼啸而来,沉云欢松开墨刀后跃几步,浑身的灵力猛地散出,融在风中,热浪翻滚起来,无数雪花化作雨滴落下,她厉喝一声:“扶摇!”

火焰在明狸的面前炸开,不敬刀烧起烈焰,在明狸的掌心中割出极深的豁口,烫得她松了手。下一刻,沉云欢便从滔天的火焰中跃出,半空中接下不敬刀,猛地朝她劈砍!

这女子徒手与她过招,那双手好似铁打的一般坚硬无比,墨刀砍上去留不下丝毫伤痕,连带着她召出的火焰也无能让此人有半点灼伤,恶斗几十招过后,她双手仍白皙如润玉,连先前被割伤的掌心都愈合如初。

这样的对手已经不能用“强劲”来形容,沉云欢与她交手的途中能明显察觉,她游刃有余好似在与半大的孩童逗着玩儿,而与之相比,用尽全力使杀招的沉云欢就显得极其吃力,势力的悬殊清晰可见。

沉云欢已然猜出,此人恐怕便是沈徽年执意要破神山封印而放出的天魔。

“你叫沉云欢?”天魔一边化解她的攻势,一边语气轻快地与她闲聊,“你的身法与阿年很像,是他的徒弟吗?那我们缘分倒是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右手剧痛无比,断裂的骨头刚以灵力修补,就立即因用力过度再次碎裂,反反复复的剧痛让她几乎感知不到右手的存在,连接招都费力,更分不出闲心与她聊天。

“我叫明狸,原是阿年的本命剑,后来我修出灵识得了人身,本体是剑灵。”她自顾自地做着自我介绍,又道:“我见你这招数更像是用惯了剑,怎么现在拿着刀?是没有寻得好剑吗?我可以为你寻一柄绝世之剑。”

“闭嘴!”沉云欢被她这故作亲昵的语气扰得满心烦躁,用力往前一劈,嫌恶道:“不管是用剑还是用刀,我一样都能宰了你。”

明狸哼笑一声,一手像先前那样再次接住她全力而攻的刀,一手聚起黑雾打向她的心口。距离过于近沉云欢难以躲闪,被黑气正中当胸,双眼登时一黑,身体失去重心,被猛力拍飞数丈远,摔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

师岚野落后一步赶来,正见沉云欢被拍飞,上前将她稳稳接住,拢在怀里的同时脚下的风雪凝聚而起,将二人托住,稳稳落地。

沉云欢的右手不停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她眉头紧皱,无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藏。师岚野的手便探过去,攥住她的右手,往里送入冰凉的寒气,顷刻间为她缓解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清风袭来,渡水同光二位仙童子踩着云雾飘来,落在师岚野的身后,稽首而齐声道:“山神,候您多时。”

师岚野未应声,只一抬眼,冰冷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天魔身上。风雪在刹那间狂涌,自四面八方卷向明狸,刹那间将她浑身溢出的黑雾吹散不少。

天魔捻灭指尖的一簇火苗,敛起了眉眼间的笑意,阴郁沉沉道:“雪域山神。”

便听渡水低声道:“万魔封印只破了一半,败局尚可挽救。”

师岚野将手轻抬,满地的雪瞬间卷积起来,如同奔流的水,凶猛地卷向明狸。

方才还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天魔此刻却相当忌惮,转身抱住沈徽年,释放黑雾将二人缠着退于几丈之外。她落地后立即甩袖,魔气从袖中飞出,自两边而起闭合成环状将沈徽年拢在其中。她澄明漂亮的眼睛望向沈徽年,低声道:“阿年,等我片刻,此山神不能留,必须杀之,我去去就回。”

沈徽年却道:“封印只破一半,你未必敌他,我来助你。”

“不必。”明狸道:“我是你的剑,自然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

她说完便跨出黑雾结界,浑身爆发出滔天魔气,缠上双手幻化出黑色的利爪,继而猛地飞身而起,像一只动若闪电的狸猫,瞬间便奔袭至沉云欢二人面前。

沉云欢本能地抬手想挥刀去挡,却被师岚野按了下胳膊,就听他附在耳边道:“我来拖住她。”

沉云欢下意识反对,连她都无法应对的天魔,满身裂痕重伤的师岚野更是不可能与之抗衡,可时间太短根本不容她反对,师岚野将她向后一推,白雪刹那拔高数丈,形成一堵高墙,将她隔绝于后。

明狸散发的天魔气极其凶悍,如同数个尖利的长刺,瞬息将那白雪之墙刺得千疮百孔。但雪中不知凝聚了什么力量,牢牢桎梏住天魔气,未能让那长刺穿透,触及后方的沉云欢。

须臾间白雪高墙崩塌,风雪拔声尖叫,随后金光在眼前爆炸,天地间在这一刻寂静下来,连山脊裂缝之下哭嚎的万魔也像是被吓住一般,噤声不言。

金色的神力直冲云霄,冲散厚重的云层,露出皎洁清明的月,银光一撒,万里白雪熠熠生辉。师岚野雪发金眸,立在猎猎风中,冰若琉璃的眉眼凛冽,寒风铺了数里,令万魔噤声,凡人稽首,风声静谧。

沉云欢站在他的身后,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雪花飘进眼里,她眨了又眨,从模糊到清明,好似头一回见到师岚野完整的神相。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师岚野做此安排的缘故。他是沧溟雪域的山神,与山共生,他的神力是镇压了群魔千万年的枷锁,亦是压制天魔的存在。另外,天魔明狸本体为剑灵,并非凡人,所以师岚野在对上她时不必受天枷所困。

沉云欢毫不犹豫,提着刀朝沈徽年掠去,与师岚野擦肩而过,撂下一句几不可闻的短暂叮嘱:“保护好自己。”

烈风总背后送了沉云欢一程,她举刀召火,脚下生焰,踩着风雪眨眼便杀到沈徽年的面前,眸中杀意滔天,灼意削骨,“沈徽年,给我偿命!!”

坤舆之火从地面溢出,飞速往沈徽年的身上缠去,熔浆与白雪相撞,迸发出蒸腾而出的白雾,沉云欢的墨刀刺破浓雾,正中沈徽年的胸口。他虽躲闪不及,却将身体猛地一侧,让这本正中心脏的一刀再次落偏,将他的肩胛骨捅了个对穿!

身后丈远之处,师岚野踩在滚滚流动的雪上,与明狸打得天昏地暗。神力迸发的金光照亮半边夜幕,与白雪卷在一处,环绕着师岚野肆意翻滚。明狸则黑雾缠身,利爪生风,不停撕碎面前的风雪,朝师岚野的心口抓去,却次次都差那么几寸。

金光与黑雾猛烈相撞,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千万年堆积的雪层刮去一层又一层,山峰震响,风啸不止,山脊的封印下,万魔吓得再不敢鬼哭狼嚎,安静如鸡。

师岚野掌控雪山的一切,他召来厉风急转,化作囚笼将明狸困锁,再召峰石数百,不断凸起的地刺让明狸躲闪不及,白雪拧成锁链,将她一层又一层绕起来,反反复复将明狸困于方寸之地,无法向他靠近一寸。

万魔封印未完全破碎,明狸的力量也只有一半,无法与镇压她千万年的山神抗衡。

可山神浑身充满裂痕,劈开的山脊于他也是致命损害,他亦无法将尚未完全破封的天魔打回山下。

僵持片刻,明狸忽而在空中闻到血腥之气,偏头一看,就见沉云欢的刀死死刺在沈徽年的身躯之内,将他钉在峰石之上。她双目一红,眼中凝起汹涌的杀意,当下撤身奔向沉云欢。

血液四溅,沉云欢握刀翻腕,生生在他肩头绞了个血窟窿。沈徽年抬手,以手背抵住刀柄,凝聚灵力击打她右手的断腕,墨刀当即被敲出,刀刃顺着他的衣襟割出寸长的豁口,一东西自里面滚落出来,摔在地上甩出几丈远。

沉云欢察觉到身后迸发凶猛的杀气,当即旋身落刀,朝后方砍去。

只听“铛”一声,沉云欢的眼睛猛地睁大,难掩心中错愕。

这是第三次,她的刀被天魔轻而易举地接住。

沉云欢骄纵自负,有刀在手从来不怕任何人,便是谁来了也要斗上一斗。可自从她拿起武器踏入修行之路开始,从未遇到这样的敌手。

从没有人能徒手接住她的刀剑,还是三次!

明狸勾着唇笑,红艳艳的唇瓣呈现出满是嘲讽的弧度,一手紧紧攥住沉云欢的刀刃,浓郁的黑雾刹那席卷而来,将沉云欢笼罩其中,当下遮天蔽日,四下一片漆黑,只余下明狸立在身前。

沉云欢感觉到墨刀在发颤,刀刃悲戚地嗡鸣作响,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此前也有过一回这样的情况,那时她以一刀抵挡霍灼音身后的百万阴兵,半步不让之中,墨刀才发出了悲鸣。

这是碎刀的前兆。

沉云欢用力拽了几下,不敬刀被明狸握在掌中,难以撼动分毫。她立即召火,顺着刀刃而烧,一眨眼的工夫就缠上明狸的手,沿着手臂往她身上焚烧。

却见她泰然自若,随手一挥,那火焰便被黑雾尽数熄灭:“沉云欢,你的九劫神法还差最后一劫未能修成,于我来说是无用的,伤不了我。”

不敬刀的悲鸣越来越响,刀身震颤不止,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沉云欢心急如焚,使出浑身解数将火焰往她身上砸,却被明狸一一化解,果真伤不了她分毫。

“放手!!”沉云欢怒道。

明狸双眸微眯,沉声道:“你不懂得尊师重道,我就代替你师父小小教训你一下。”

话音落下,她手指收紧,将墨刀用力攥紧,沉云欢眼看着不敬刀在她手中生生被折弯扭曲,鸣声尖锐而响,几乎刺破她的耳膜,像是要被她对折而断。

沉云欢心中剧痛,双目都要泛出红,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墨刀抽动一分,巨大的无力疯狂刺入她的心头。

在眼睁睁看着墨刀弯折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她与天魔之间实力的悬殊,她在天魔面前,像一只微弱的虫子,被按住了便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如同猛然间打断了她全身的傲骨一样,让她的脊背再也无法挺直,双腿再也不能站立。

沉云欢眼看着墨刀已经弯折到了一个濒临断裂的弧度,它发出痛苦的哀声,直达沉云欢的心底,求救声振聋发聩。

她忍着赤红的双眼,将牙关死死一咬,心一横,最后凝聚了全身的灵力猛地顺着刀柄拍进去,不敬刀在这一刻猛地绷直,而被明狸手握住的刀尖处立时发出琳琅脆响,应声断裂。

不敬刀,宁折不弯。

于烈火中锻锤千万次而成的刀,如此美丽绚烂,尽管通体墨黑,却在光明之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也承载了沉云欢这一年以来数次浴血奋战的光阴。碎裂的刀片倒映着沉云欢的火焰,也映出了她含着红的澄明双眼,像是在与她无声道别。

明狸凝聚天魔气的一刷陡然刺进她的心口,锋利的五爪尽数没入血肉之中,差一刻便要将她的心脏生生挖出来。

却在这时,那碎裂成数片的刀刃猛然扎进明狸的掌心,从手背刺出,金色的神光一晃而过,死死桎梏明狸往前探的利爪。

“该死的神山之石!”明狸吃痛,动作停顿的刹那,沉云欢挥刀砍下,猛然后跃闪离。

下一刻,风雪狂肆地涌进黑雾之中,卷着沉云欢的身体将她拽出。师岚野将她接进怀抱,打眼就看见她心口上五个明晃晃的血窟窿,当下怒染眉梢,以掌心捂上去,以冰雪封住鲜血喷涌的伤口。

却不想沉云欢猛然颤抖起来,好似被这凉意冻到了心底,整个人止不住地打颤,呼吸极其粗重,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刀断之处。

须臾,她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急火攻心,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洒在断刀之上,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师岚野袖出金光,化作数支金色神箭从天而降,直奔明狸。她翻身往后躲,几个灵巧的空翻停在一座一丈高的石峰之上,放出黑雾将重伤的沈徽年也一并卷上来。

“闲暇娱乐结束了,我没心情再陪你们玩儿。”明狸张开双臂,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满腔凛冽的风雪,甘甜无比,“人间,以饕餮盛宴,来恭迎天魔出世吧!”

她那充满着兴奋的高喊落下,被风雪卷出数里,霎时间裂开的山脊之下再次响起鼎沸的声响,哭嚎、狂笑、怒吼响彻神山,直冲天际。

明狸的身体骤然爆发出黑雾,一声令下:“释放吧!我的子民!”

刹那间,滔天的黑气自破裂的山脊中而出,像是天空被凿破了一个大洞,淹没洪荒的黑海叫嚣着、奔腾着,遮住天边的月,于天穹铺上厚厚一层邪气,从四面八方散去,如万马奔腾般飞掠去人间。

同时也有无数畸形的邪兽爬出,体形庞大的爬起来震天动地,体形较小的则动作极为迅速,疯狂朝谭承志等弟子扑去,张着血盆大口便要大快朵颐,享用美味。

同光渡水二人取下腕间金环,祭出仙力张开结界,暂时挡住飞扑来的邪兽。

师岚野金眸一转,将沉云欢抱紧在怀中,继而抬脚踏地,地势迅速变幻,高山拔地起,众人身处之地连带着万法殿,退至山脚处。山峰拦腰横断,拉出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壑,暂时将密密麻麻的邪兽阻隔。

众弟子一拥而上,将重伤的谭承志抬起来,飞快送往殿中救治。

师岚野收了沉云欢的刀,抱着她落在后面,刚走几步脚下忽而踩到了什么东西,咯吱一响。他当即停下,低眼望去,就见雪地里埋着一个半大的人偶。师岚野用风将它从雪里挖出来托到面前,见那人偶身着水青色长衣,黑发结辫,鬓边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含笑的玉面嵌着一双蓝色的眼眸。

师岚野金眸微沉,将它卷入袖中,继而将沉云欢抱进万法殿之内,寻了一间僻静的屋子,闭上门窗后便为她治疗伤势。

接连几场恶斗,加上神法进阶,沉云欢的身体可谓千疮百孔,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好在神山之上长了一些不畏严寒风雪的灵药,于身体大补,十分利于治愈伤势。

没多久,沉云欢就被进阶的神法焚烧全身,她痛苦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左右翻滚着,无论如何也不得安宁时,忽而一个冰凉的怀抱将她笼罩。她在迷茫之中感觉唇齿被舔开,甘甜而带着血腥气味的液体顺着舌尖涌进来,流进咽喉中被她一口一口地吞咽。

骨血里的灼烧顷刻缓解,沉云欢为寻求舒坦本能地缠住了师岚野,从他的舌尖汲取更多的神血,来减轻身体里剥骨抽筋般的痛苦。

师岚野则将神山上所有稀世罕见的灵药都喂进了沉云欢的口中,再以外敷为她一一包扎伤口,取来最纯净的神山之水给她擦洗,把身上的血污和淤泥一点一点擦干净,擦出了一个白玉无瑕的沉云欢。

她一头卷发铺在床榻上,闭着双眼静静躺着,仿佛安宁于睡眠之中。师岚野静谧地坐在床榻边凝望了许久,随后起身行到桌边,拿起不敬刀。

刀卷刃了,满是豁口,刀尖处有着狰狞的断裂痕迹,死气沉沉。

他用手指轻抚刀身,得到一丝微弱的,可怜巴巴的震鸣。

沉云欢昏迷了三日,房门就闭了三日,师岚野一步都不曾踏出。同光渡水两个仙童子来门前走了一趟又一趟,终是无法,只得在门外等待。

各种稀世灵药砸下去,她伤势好得极快,那么重的伤在短短三日内迅速愈合,于吵闹声之中缓缓睁眼。

房中极其暗,只点了一盏烛灯似的,光影微微晃动。沉云欢刚醒,满脑子茫然,眼珠子转了几下,只觉得嗓子干渴无比,有些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