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诵一段神秘咒语,而后对众人笑着抬了抬手。
“方才是大巫在祈祷神明让这片土地接纳你们,你们可以开始吃了。”迦萝咽了咽口水,接着道:“这汤特别香,绝世美味,你们一定要尝尝。”
沉云欢也被这奇异的香气惊动,但她自从在蜀地吃了辣得她头皮发麻的食物后,从此对师岚野以外的任何人做的食物都抱有极大的戒心,于是低头审视这碗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黄汤。
谁知这一看可不得了,她脸色骤变,一声低喝脱口而出,“都别动!”
沉云欢鲜少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较为了解她的顾妄、虞暄等人皆同时停住了拿碗的手,虞嘉木已然坐着睡死,没有任何动作,但昙妩兄妹二人连同那几个弟子却似充耳不闻,已经将碗举起来,要往嘴边送。
薛赤瑶则一个抬手,不知往火堆里扔了个什么东西,火势轰地往上冲了一下,迸发的火焰让众人都惊了一跳,打断了几人往嘴里送食物的动作。
房中因这变故慌乱了片刻,沉云欢敲了个响指,灵光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瞬间飞至大巫的体内。就见她往后一倒,当场睡死过去,打起响亮的呼噜。
虞暄已经缠得嘴里能养鱼了,却还是强行压着食欲,问道:“云欢,怎么了?”
“这汤有古怪。”沉云欢端起木碗,递到师岚野的面前,“你看看,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师岚野只落了个视线下去,很快就回道:“不错。”
沉云欢确认过,这才对一众茫然的人道:“这汤上面飘着的汤油呈月牙状,不像是寻常动物的骨头熬出来的,方才迦萝又说这里的人祭祀不用动物,那么我想,这应当是人骨熬出来的汤。”
此话一出,胆小的弟子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没注意的汤油果然都是月牙状,连同汤里面泛白的骨头越看越像人的手掌,她吓得当下将木碗撇了出去,汤汁全洒在火堆里,汤油更加壮大了火势。
火光泛着幽幽赤红,清楚地照出众人眉眼之中的惊愕和恐惧。
“就是人骨啊。”迦萝此时开口,语气极为寻常,对众人说:“此地的百姓祭祀都用奴隶,雪山脚下生灵贫瘠,动物野兽的皮毛都十分珍稀,怎么会奢侈到用动物当祭品呢?”
昙妩惊声叫道:“怎么能吃人呢!”
昙闻戈也吓得泼了汤,飞快甩了木碗,其他几人见状也纷纷放下,惊出一身的冷汗,不敢喘大气。
迦萝理所当然道:“都是奴隶,算不得人。”
昙妩瞪大双眼:“你疯了吗?!”
薛赤瑶冷笑一声:“恐怕不是她疯了,而是她一直都认为食人是正常之事。”
虞暄擦了一把口水,虽说他现在已是半人半蛇的怪东西,但仍掐着做人的底线,努力抑制食欲,替迦萝辩驳道:“她是为世间苦难和祈福传音的灵鸟,怎么会觉得食人正常?一定是此地有古怪!”
沉云欢目光沉沉,盯着迦萝没有言语。顾妄便小声道:“方才进村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身上古怪,还有那石碑,她看到的内容与这位大人所见不同,想来也是入村之后受到的影响。”
“你们说什么呢?我好得很,这村子也好好的,没有任何怪处,可谓是世外桃源。”迦萝的耳朵倒是灵,满面笑意地看向顾妄,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认真道:“快吃啊,这些都是神的祭品,平常人想吃都吃不到,你们可别浪费呀。”
第197章 鹿台(一)
迦萝魔怔地盯着顾妄, 一遍一遍地催促着他喝汤,声音逐渐尖利,言语恰如巫咒。
顾妄双手结印, 指尖凝出白色微芒, 在空中飞快写了一行咒文, 而后朝迦萝的脑袋一指:“去!”
就见那一行咒文化作光瞬间钻进她的眉心,下一刻迦萝便安静下来,双目满是迷茫, 视线也跟着模糊, 落不到实处, 好似痴呆一般,不再言语。
顾妄转而对其他人道:“你们将这汤都处理掉, 做成已经喝过的样子。我们才刚进村, 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不宜打草惊蛇。”
其余人听闻, 便飞快处理了碗中的肉汤,连带着其他食物也不敢下口。沉云欢则是没有任何动作, 只低头往肉汤里看了片刻, 盯着汤中煮得泛白的骨头,忽然灵光一闪, 道:“你们说, 这些被他们称作奴隶, 当作祭品的人, 会不会是我们此行要找的那些人?”
她一语如惊雷, 劈得其他人魂飞魄散,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凉气,惊恐地瞪着她。
“不可能!”昙妩惊声反驳, 声音打着颤,连牙关都吓得打战:“那些前辈可是我们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岂能轻易死在这些野人手中?”
昙闻戈也慌张地附和:“没错没错,这里的人莫说是修行,恐怕连拳脚功夫都不精通,我们那些前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栽在这些人手里。”
其他几个弟子纷纷点头应是,既是反驳沉云欢,也是找各种话安慰自己,仿佛这样就能压下他们内心的惧怕。
沉云欢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道:“我不过是随口一猜,诸位莫怕。话说回来,昙姑娘,你有什么方法能探查出那些前辈来过此地,又在此发生了何事,说于我听听。”
昙妩与她对视片刻,目光略有迟疑,一时没有应声。她不信任的模样太过明显,沉云欢几人都看在眼里,没有挑明,还是昙闻戈便在一旁低声道:“既已到了此处那就不必藏着掖着,快拿出来让沉姑娘看看。”
昙妩被催促两声,也架不住身旁数双眼睛盯着,最后只得抬手,双手凝结灵力,幻化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原来是照影镜。”顾妄瞬间认出来。
昙妩颔首,旋即将念动口诀,那镜子在空中一翻,开始成倍地长大,直到化作与人一样等身高,浮在空中。镜面模糊不清,隐隐有光华流动。
照影镜的用处先前沉云欢已经在桑家见识过,但这种法器有很大的局限,即镜中回溯旧影时,只能回溯当下场景所发生的内容,因此一时无法将来龙去脉给查清楚。沉云欢对此略微失望,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手段,这样一来恐怕得走遍整个村落才能将那些人在此发生的事情理出个大概来。
她没有发表自己的想法,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忽而瞥见众人之中只有薛赤瑶的注意力并未放在照影镜上,而是低着头不知在研究什么。
虽然这屋中连像样的桌子和椅子都没有,但好歹是大巫待客之地,墙壁和地面都铺了一层整齐的泥石烧至的石砖,比木制的房屋要坚固长久。沉云欢的目光只随意地从她身上掠过,心里面的念头却蔓延起来,总觉得薛赤瑶不对劲。
照影镜吸收屋中散落的气息,很快那模糊的镜面逐渐清晰,呈现出旧影。只见镜中仍是大巫坐于上位,火堆旁分散坐着四人,两男两女。
作为对雪山封印加固的主力,最后一个梯队的成员都是人界仙门之中名声与威望极高的人物,除却天机门的晏少知当时在京城处理阴虎符一事之后受了重伤无法参加,仙琅宗的沈徽年我行我素不见踪影之外,剩下的六大仙门的掌门人皆在队伍之中。
而镜中照出的影子却只有四人。分别为百草宫的乐香,辉月派的崔妙雪,天工派的裴旭明和万剑门的范旗,崆阳派和金云寺的掌门人不见踪影。众人见状,自是心知肚明,那二位掌门恐怕在来的路上就被那阴邪的妖怪所伤,异化成妖。
崆阳派弟子触景生情,低着头抹了抹红彤彤的眼眶,房中无人说话,皆沉默地看着镜中旧影。
几个掌门人的警惕极高,再加上完全听不懂大巫的话,那些饭菜送上来的时候无一人率先动手。辉月掌门崔妙雪率先打破宁静:“你百草宫不是向来自诩博通古文,传承悠久,怎么这时候装聋作哑?这些古人说的什么话,你倒是给我们分享一下。”
乐香被点了名,微微皱眉,不掩脸上嫌恶的表情,冷漠开口,“这种语言年代实在太古老,我只能略懂一二,此人大意是对我们表示欢迎,让我们享用这些珍贵的饭食。至于其他的,待我今夜研究一下此地的文字,应当能学个七七八八。”
坐在边上的天工派掌门道:“事已至此,我们便现在此处歇脚两日吧,雪域处处危险,这片土地的古怪远超我们的认知,必须报以敬畏之心相待。我认为,等天机门给我们传来前队人的行经路线后再动身才稳妥。”
“原来如此。”顾妄了然:“他们在进入雪域之后丢失了前队的路线,误入密林后一直行到此处。”
沉云欢哼笑一声,却道:“还能一步错,步步错不成?傻子都知道走错了路要回头,他们却一路深入密林腹地,显然是有目的而来。”
“自然不能走。”果不其然,沉云欢的话音才刚落下,那万剑门掌门便紧跟着开口,嗓音因压低而显得阴沉,“必须查清楚究竟是谁想把当年的事翻出来。”
崔妙雪的面上划过一丝狠厉和恼火:“对,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几乎都死完了,剩下我们几个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没人希望旧事重提,但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兴风作浪,连我们都敢算计?”
乐香瞥她一眼,嗤笑道,“辉月掌门真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你已经不记得,当年参与那件事的,还剩一人不仅没有死,更是与我们不在一条绳上。”
她口中提及的人立即让其他三人的脸色讳莫如深,同时住了嘴陷入沉默,不再说话,仿佛连提及都禁忌。镜子外的盯着画面的众人也心中大惊,任谁也看出来这几位德高望重,受人敬仰的掌门脱离原本路线,追入密林腹地,为的是自己见不得光的阴私。
那跳动的火光映在几人脸上,照出高低错落的阴影,瞬间让他们没了平日里光明伟正的模样,沉默之中夹杂着诡异。
镜中的大巫仍在热情地招呼他们用饭,几人心事重重地端起碗,动作不一地往嘴里送。然而就在此时,沉云欢发现他们四人动作同时有着不大明显的停顿,像是在同一时刻发现了碗中的关窍,却没人吱声。他们各自皱着眉头凝视片刻,最终都只是做了个喝汤的假动作,并未入口,也没有开口告知旁人。
“哟。”沉云欢观镜中之景,好笑道:“这些个老东西心眼也不少,都死得还剩下四个人了,还勾心斗角呢。”
顾妄叹道:“八大仙门的掌门岂能是泛泛之辈?恐怕也只有我天机门的掌门才是真心向道,无私无求。”
他说完,忽然意识到旁边还坐着虞暄,思及他曾多次维护自己师门,于是又贴心地补充一句,“当然,仙琅宗的掌门也是,听闻他年轻时便是一心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乃仙琅宗弟子之魁首,想来与镜中的这几位截然不同。”
虞暄听了后摆摆手,想着自己都是蛇了,还管那些做什么,便破罐子破摔道:“以前我是仙琅宗弟子,不好说什么,如今我已经决心退出师门,就实话实说了吧。那个沈徽年,我一向觉得他古怪得很。”
此话一出,几人都同时望向虞暄,等着他的下文。唯有薛赤瑶隐晦地看了虞嘉木一眼,就见此人抱着剑歪着脑袋,似乎已经睡沉,听不到他邻座的虞暄在大放厥词。
“你们有所不知,先前在陇城桑家,我去寻师父的时候,无意间撞见师父跟沈徽年争执。也不知是为什么陈年往事,师父说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债都偿清了,何必还对旧事耿耿于怀?那沈徽年却说他们的命太贱,只以一死不足偿债。我师父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何时迷失了本心?’,那沈徽年就说‘修仙之人当以必有天下苍生为己任,是我说过最愚蠢的话’。”
虞暄一拍手,批评道:“你们听听,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镜中这几个掌门虽然瞧着不大光明,平日里好歹也会将‘为天下,为苍生’挂在嘴边装一装……而且我方才一想,猜测他们口中那个尚没有死的人,会不是说的就是沈徽年?”
“还有,”虞暄又道:“先前云欢蒙受冤屈,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云欢赶下山,分明就是人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偏心谗言。再怎么说云欢也当了他十多年的亲传弟子,一点信任都不愿给,哪怕是我们仙门里那个首鼠两端的姜夜师叔,其亲传弟子下山的时候他还淌了几行眼泪呢,沈徽年是非不分就罢了,还如此薄情寡义,简直——”
“咳咳咳!”薛赤瑶要命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虞暄义愤填膺的话语。
虞暄见状,到底给了她这个接任弟子几分面子,憋住了下文没再继续说。
也是大夏遭遇动荡,人界仙门大乱,人人自危,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赶鸭子上架的小辈担此大任深入险地,坐在此处大肆议论师长。
片刻的安静后,沉云欢忽而开口,道:“照影镜约莫也只能照出这些东西,今夜我们就暂时在这里歇下,前半夜休息,后半夜我们分头行动。”
她向众人分配任务:“顾妄,你与虞嘉木、昙妩结伴,用照影镜先将他们先前歇过的房间探一遍。昙闻戈,你带着其他弟子先摸清楚这村子的地形,至少两人相伴,不过落单行动,行动过程中不管发现什么,遇见什么事,都不可擅做主张,回来后一起商议?”
虞暄道:“我呢?我做什么?”
“你看好迦萝。”沉云欢道:“这肉汤虽古怪,但应当不会危及性命,她若有异你好随时告诉我。”
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纷纷点头。待顾妄给几人分发了传信玉牌后,便将迦萝唤醒,沉云欢也解除大巫身上的沉睡咒术。大巫一见众人面前的饭食都吃得干干净净,当下喜笑颜开,对待几人更加热情,立即就身,要带他们前去今夜的住所。
迦萝仍是面上带着诡异的微笑,跟在大巫身边像是称职的下属,为众人译话。
众人跟在后方,一一出了房屋,唯剩下沉云欢刻意慢下动作,落在最后。待众人都出去,她脚步一转,来到薛赤瑶方才坐着的位置,蹲身查看片刻,将竹藤坐垫移开,却什么东西都没看见。
沉云欢略一思索,双指凝起灵力,打了个回溯的术法在地上。
片刻后,那原本什么都没有的石砖之上忽然出现了浅浅的划痕。痕迹极为老旧,应有许多年了,是什么东西一遍一遍划上去才留下的浅浅印记。
但那是一个沉云欢完全不认识的字,笔画乱七八糟,看起来像是乱涂乱画的产物。
沉云欢认不得,却将形状记了下来,不想她刚将竹藤坐垫放下,那兽皮帐子忽而一动,一只手就伸了进来。
第198章 鹿台(二)
兽皮帐子被撩开, 薛赤瑶从外面探进半个身体,疑惑的目光落在沉云欢的身上:“你做什么?为何不跟上?”
沉云欢站在墙边,手里捧着一个鹿的头骨, 语气随意道:“我觉得这骨头好看, 合我心意, 打算带走。”
“……”薛赤瑶默然片刻,而后道:“你便是将此地掠夺一空也无所谓,但须得在事情办完之后, 若是你擅动了东西惹怒了他们, 耽误我们办正事, 我绝不会任你胡来。”
沉云欢笑了一声,转而将鹿头挂回墙上, 姿态懒散地行至她身前, 道:“赶路的时候不急,这会儿倒急起来了, 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你心里有鬼?”
薛赤瑶眸光一利,尖锐的视线从她脸上刮了一层, 颇为谨慎道:“你想说什么?”
“随口一说罢了。”沉云欢对她散发出的敌意自然是丝毫不惧, 歪着头撩开兽皮帐行出,又意味不明问:“你怕吗?”
薛赤瑶神色一顿, 狐疑道:“我怕什么?”
“是啊, 你不怕。”沉云欢轻声哼笑, 也不多言, 只撂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便抬脚离开, 余下薛赤瑶满脸疑虑地停留原地。
沉云欢惯会装得高深莫测,让别人摸不清头脑,窥不见想法, 从前只让人觉得她心计颇深,而今知道她的父亲是桑雪意后,只觉得那阴险简直一脉相承,血脉这东西奇怪,千山万水都阻隔不断。
薛赤瑶若是单打独斗,是决计赢不了沉云欢的,因此她背过身去,给沈徽年传了密信:师父,沉云欢恐有察觉。
大巫将几人领去了闲房,让他们自己分配。闲房不多,沉云欢为了时刻注意师岚野的伤势,主动要求与他共住一间,其余几人挤一挤,三四人将就一屋,正好住得下。
由于顾妄晚上总发病,捧着木偶说夜话,虞暄怎么也不愿意与他同住一房,将他赶去与其他弟子同睡,屋中只留下虞嘉木。他进门时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余光好像扫到薛赤瑶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众人提心吊胆地赶了两日的路,精神和身体都已经极其疲倦,前半夜的休息尤为重要,因此入房后无人闲聊,很快就各自入睡。虞暄好心地将床榻让给小辈,自己幻化出蛇尾,赖在地上呼呼大睡。夜色宁静,原本躺在床榻上的虞嘉木忽而一动,缓缓睁开双眸。
他轻盈下榻,跨过地上的虞暄行至门边,推门而出的前一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转而回头走几步,一脚踢在虞暄的屁股上,将人踢得翻了几个滚,脑门磕在床脚,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而虞暄则像喝了十几斤迷药似的,完全睡死,丝毫没有动静。
皓月当空,银光落了满地,村中篝火熄灭后,万籁俱寂。昙妩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事,压得她喘不过气,难以安眠。她起身,借着月光朝身旁看了一眼,就见与她同住的女弟子已经睡熟。
昙妩干脆下了床榻,穿好衣裳,将照影镜拿出来落在半空中,催动灵力照出这房中旧影。很快镜中就出现了清晰的画面,就见百草宫的掌门人乐香正亮着珠灯,捧着书籍研究。她以薄木搭建了个临时的座椅,上方堆叠各种薄薄的骨头和竹简,手里的书本则抄录了那些奇形怪状的文字。
乐香神色凝重,拧着眉毛细细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百草宫内存放大量来自各地的古籍,每个学习医术的弟子都要将那些古籍看透,因此研究这些文字是他们的强项。乐香显然很快就学会辨认字体的意思,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郁,到最后竟隐隐出现恐惧的神色,捏着书本的手也微微颤抖。
随后乐香将东西一收,动作仓促地离开了房间。镜中浮现朦胧白雾,昙妩看得满心紧张,心脏扑通跳得厉害,尽管她清楚这看的只是旧影,却还是让她脊背发寒,惧意横生。
没多久,乐香就回了房,她显然是求证了一些东西,神色有些癫狂,嘴里不停念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里居然藏着这种力量……难怪沉云欢会灵力尽失,是他!是他在背后谋划了一切!我们居然都没发现……”
乐香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身体不停地发抖,双手更是如筛糠一般将书本拿出,动作飞快地翻阅,道:“一定有解除的办法……”
“是谁!”乐香忽而动作一顿,猛地转头朝身后望去,厉声喝道:“谁在那!”
昙妩被乐香这模样吓得整个人一跳,心脏狠狠吊起来,瞬间连大气都不敢喘,好似这房中无边的死寂之中真的藏了什么东西。
就见乐香将书收起,垂下的手幻出几根细长的针,缓慢地朝窗子靠近。她满眼戒备警惕,还带着一丝狠辣,行至窗边时抬手一推,那窗子便“吱呀”一声开了,银亮的月光瞬间洒进来,外面一片安宁,没有任何人,似是乐香草木皆兵。
她左右张望片刻,见的确无人,这才合上了窗子。
却不料就在她合上窗子的刹那,一把长剑忽而从她身后的黑暗处探出,果决而利落地往她脖子上一抹!剑身入颈足有一寸,抹脖子的力道极快,乐香只来得及用双手捂上脖子的伤口,连一声低叫都发不出来。
倒是给昙妩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双手捂住嘴,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乐香。
就见浓稠的血液从她指缝中争先恐后地涌出,她仓皇地回过头,只能看见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屋中的光落不到此人身上,唯有一半沾血的剑身露在光下,滴着血珠。
“你……”乐香目眦尽裂,指着那人,唇齿微动:“是——”
她只发出了个短促的音节,倏尔又是一道剑光闪过,乐香的唇便被削去,牙齿尽落,连带着舌头也滚落在地,血淋淋的面目极为狰狞。
昙妩吓得六神无主,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已不知作何反应。照影镜一晃,而后便到了白日,崔妙雪几人发现了乐香的死,当场起了内讧,都认为是对方所为,不欢而散。而大巫则带着人进屋,看见死在血泊之中的乐香后掏出龟壳焚火占卜,最后嘴里乌拉乌拉地念了些听不懂的咒语,跪在地上连拜几下,而后将乐香的尸体抬走了。
照影镜重归混沌,昙妩吓得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她身影一晃,跌坐在地才猛地回神,已是全身冷汗,两股战战。她平复半晌,最后重新施法,咬着牙将方才的旧影重新看一遍,待看到乐香被身后突然探出来的长剑抹了脖子时,忽而看见那剑上灵光一闪,有剑纹一闪而过。
昙妩一惊!猛然想起这剑纹她曾在百剑谱上见过——出现在高居榜首的明狸剑上。
亦是仙琅宗掌门沈徽年的本命剑。
昙妩如醍醐灌顶,当下飞快地爬起来,将照影镜一收,努力迈着发软的双腿慌里慌张地拽开门。却不想在那澄明的月光之下,有一人静静地站在她门外。
他披一身银纱,长身玉立,面容俊朗,怀里抱着一柄剑,微微偏头,淡漠的目光落在昙妩惊慌失措的脸上。
沉云欢在梦中,总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她微微皱眉,想要细细去分辨,却发现那些私语完全听不懂,不知道在说什么。她抬步便走,想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些低声宛如咒语一样,直往她耳朵里钻,令人生恼。
沉云欢用手挥了挥,大步奔跑起来,面前就这么一条路,周围是看不清楚的景色,她跑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忽而发现那些原本听不懂的话语之中,夹杂着一句能听懂的低唤。
她疑惑地扭头,就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披着长袍子,编着发,戴着骨头串成的项链,装扮与大巫无异,却生着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尚年轻。
沉云欢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不停地朝她唤着,于是便疑惑地走近两步,问:“你是在喊我吗?”
话才刚问出口,她的耳朵像是被一缕春风穿过,瞬间周围的声音如潮水一般褪去,变得安静下来。那女人口中的呼唤也让沉云欢听清楚了,不是喊她,而是在喊:“阿瑶。”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走到沉云欢的面前,那张温柔漂亮的脸忽而一变,染上浓烈的怒意,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藤条,狠狠地往沉云欢身上抽,声音也嘶哑尖利,“我说过多少遍,东西要留给哥哥吃!为什么就是不听!为什么总那么贪吃!为什么!!”
沉云欢吓一大跳,下意识就要使出一个飞踢,却不想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反应。随着女人的藤条密集地落下,发出“咻咻”的叠声,她听见自己发出哭喊,“我给哥哥了,给哥哥了!求求你不要打我了!”
沉云欢瞬间意识到,这不是她。
一阵抽打过后,女人累得气喘吁吁,直到藤条断了才收手,最后厉声对她呵斥:“长记性了没!”
她哭着说:“我记住了,阿妈。”
无独有偶,沉云欢发现这小孩总是挨打,而且几乎都是那被她唤作阿妈的漂亮女人打的。挨打的原因无非是与哥哥抢食,或是做活的时候偷懒,睡过了头或是睡得太晚,也要挨打。家中的食物她总是捡别人剩下的吃,肉是一块都吃不到的,甚至连肉汤都喝不了,只能啃绿叶菜或是粗粮馒头。
比她大几岁的哥哥养得肥头大耳,身形健硕,她却骨瘦如柴,有时躺地上睡一觉起来都没发现自己是饿晕过去了。
她的哥哥名叫周翊,她却没有正经名字,只有在挨打或是受责骂的时候才会被人喊作“阿瑶”。
年幼的孩子仿佛汲取母亲的生命长大,她越长越高,那美丽的女人脸上也出现一条条岁月留下的痕迹,挥舞藤条的手也变慢变轻。
但女人越发喜怒无常,似乎将抽打她当作娱乐,隔三岔五就要上腿脚。
直到有一日,那女人在火堆前龟卜,得到卦象后忽而对她道:“你恨我吗?”
沉云欢听见她回答:“阿妈生我养我,我不恨阿妈。”
那女人听之后却如发了疯,拿出根手腕粗的棍子,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嘶喊着:“滚,滚啊!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我恨不得杀了你!!”
这次动静闹得太大,邻舍纷纷上来劝慰,你一言我一语,怕女人将她生生打死。在一片纷闹之中,沉云欢看见那女人站在人群里,后脖颈上却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眼睛满负怨念和邪气,像是能穿过这些虚无模糊的记忆,直直地看向沉云欢。
她浑身一震,从这诡谲的梦境中醒来,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动,不慎蹬了一下师岚野的小腿,就见他侧身过来,抬手给她擦了擦汗,轻声说:“你睡得不安宁,为何?”
沉云欢心情有些烦躁,连带着身上也热起来,随意地扯了一下衣领,“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个窝囊废,差点让人打死。”
师岚野不说话,只揽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让她慢慢静下心来。
沉云欢就势抵着他的肩头,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为何会出汗了,不是被吓的,而是师岚野的身体不知何时温度又升高,窝在被子下,像个热气腾腾的火炉。
她一把拽起师岚野的手臂,果然看见伤处又在蔓延,整个小臂都已溃烂。她气上心头,兴师问罪,“这么严重了怎么不说?”
说完她转念一想,这东西是攀欲望而升,显然是师岚野心术不正才使得伤口蔓延,于是更加气恼,肃声批评道:“你一个神仙,怎么满脑子都是凡间俗欲,用不用我教你清心咒?”
师岚野垂下眼睫,淡声道:“清心咒于我无用。”
沉云欢气得直想揪他,但瞧见他月下那张俊美精致的脸,一时又下不了手。高热烧红了他的脸和耳朵,想抹开云霞落在雪上,实在漂亮。
师岚野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里轻轻揉搓,像是无声地哄着她别生气。
屋中极其寂静,只有师岚野轻浅平稳的呼吸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沉云欢的耳边。沉云欢佯凶瞪了他一会儿,摸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气恼便被他这慢慢的动作给揉散了,只剩下无奈。
她满脑子想着要尽快找到这诅咒之源,彻底解决师岚野身上的问题,一边又凑过去,压着师岚野的呼吸,轻触他的唇。
师岚野将她拥住,加深了吻,在满足自己私欲方面毫不吝啬,将自己身体的温度通过唇舌清晰地传递给沉云欢,诱她沉溺。
他身形修长,能够轻易将沉云欢拢在怀里,难舍难分地纠缠。
染上情欲的山神简直堪比妖精,缠人的本事一流,沉云欢纵使有通天的心计,对师岚野也毫无防备,就这么轻易落入圈套,被他搂着亲吻半晌,最后烘热了耳朵,揉红了唇,像打了一场架似的喘。
她舔着落了齿痕的唇瓣,再往师岚野的手臂上一看,确认伤势在恢复后,本想警告他两句,却在对上师岚野澄明潋滟的双眸后息声,说不出别的话。
她默默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方是她先前在薛赤瑶的竹垫下抄录的图案。
那的确是一个字。
先前沉云欢看不懂,但经方才那一梦过后,她再朝纸上一看,立即辨认出,那是一个笔画稚嫩的“瑶”字。
第199章 鹿台(三)
虞暄虽然睡得死, 但醒来得很是准时,后半夜一到,他就睁开了双眼。
房中已不见虞嘉木的踪影, 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嘟囔, “臭小子自己醒了也不叫我……”
按照入睡前的分配, 虞暄的任务应是盯着迦萝,他这一动身才发觉屁股和脑门疼得要命,两眼一黑险些栽倒过去。
他往脑门上一摸, 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磕着了, 肿得老高, 疼得他龇牙咧嘴。虞暄满心纳闷,他睡觉还算老实, 怎么这一觉起来脑门和屁股跟裂开一样?
虞暄四下环顾, 见屋中无人,便是想兴师问罪也没机会, 只得先忍着痛,拄着拐出了房屋, 前去找迦萝。
却见外面银月当空, 一点光亮都没有,寒风一过显得颇为萧条寂寥。虞暄见周围没人, 干脆撒开拐, 化成蛇尾在地面游弋, 贴着墙根隐没在暗色里, 游到迦萝的房门前。他见窗缝里露出一抹亮光, 似是迦萝点着灯未眠,于是慢吞吞地过去,抬手轻轻敲了两下窗, 就听得里面传出低声疑问:“何人?”
“是我。”虞暄压低声音答。
不多时迦萝将窗子打开,温和的灯光倾泻而出,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疑惑地问:“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虞暄观她神色,见她双目清明,神情正常,已然没有了先前那古怪痴迷的模样,心中猜测许是她接触那肉汤时才会魔怔,便试探地问:“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觉?”
迦萝道:“我总觉得这村子古怪,所以在那些房子的门窗檐下抄了些字,正研究呢。”
虞暄支起上半身,双臂搭在窗子上,伸着脖子朝里看,果然就见屋中的地上摆了书卷,与提灯搁在一起。这只鸟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约莫脑子出现错乱,丝毫不记得自己傍晚时那一个劲儿地催他们喝肉汤的模样。
虞暄轻摆蛇尾,不动声色道:“你晚上那会儿还说想永远留在这里不离开呢,怎么现在又说村子有古怪?”
“我说了这话?”迦萝毫不在意地挑了下眉,转身朝房中去,“那些都无关紧要,我方才从那些文字里发现个重要的事,正好你来了,与你分享分享。”
这不转身不要紧,一转身虞暄霎时间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就见迦萝的后脖颈处,竟生了一只眼睛。那眼睛绮丽斑斓,像是用杂糅了各种颜色画上去的,可在虞暄投去目光的瞬间,眼眶里的眼珠就这么一滚,直直地与他对上视线!
“那薛赤瑶看起来并非有胆识之人,她涉世未深,心计浅薄,有什么情绪都落在脸上,实在是一眼能将她看得透彻。可自从她进入雪域边境之后,我便没在她脸上看见恐惧的神色,你说,她为何不怕?”沉云欢捏着那张纸,对上面的字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方才一梦过后是当真能辨认此处古老复杂的文字,心中已逐渐明了。
房中寂静无声,她的话出了口,却因为没人接而落在地上,顿时让她有些不爽。沉云欢回过身,见师岚野坐着发呆,便踢了踢他的脚踝,不快道:“我方才说话了,你聋了吗?”
师岚野回神,偏头朝她看,“她生于此地,所以不惧怕。”
沉云欢听到这话,更是不高兴:“需要你说?我已经知道了。”
师岚野近日越发懈怠了,从前倒是耳聪目明,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种种优点然后利落地表达赞美,现在从他嘴里听到称赞的次数越来越少。
太不像话!
沉云欢沉着脸,抬脚往他侧腰上蹬了两下,虽力道不重,但教训之意明显:“你别以为仗着小时候的情谊就能对我怠慢,若惹了我生气,你身上的诅咒之毒就自己解决。”
师岚野攥住了她的脚腕,敛眸低声道:“对不住,是我疏忽懈怠。此村危险诡谲,疑点重重,多亏你胆识过人,聪颖冷静才稳住局面,若没有你其他人早就吓破胆,变作散沙,难成大事。”
沉云欢只觉得这话如仙音悦耳,听得心里一阵舒坦,再细细从师岚野脸上审视,见他眉眼之间没有勉强之意,便收下了他这真心实意的夸赞,而后道:“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说完她爬下床榻,蹬上鞋子后将墨刀别在腰间,先是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见外头安静无声,正是行动的好时机,于是带着师岚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沉云欢凝了一缕光在掌心,握拳时光芒便隐,张开手光芒便现,用以照明相当方便。她落地无声,脚步藏在风里,没有惊动一草一木,在村落之中行走。
沉云欢猜测方才她梦中所见的那个总是闷不吭声挨打的窝囊废就是薛赤瑶,她从前应生于此地,后来不知是因何缘故去了仙琅宗,取代了她的位置,但从她能够梦见薛赤瑶的过去来看,此事一定与她也息息相关。
一梦过后,沉云欢如同被打通了关窍一般,那檐下、门窗各处雕刻的字体落入她的眼中,皆被她瞬间辨认,好似她也曾在这里土生土长了许多年,连地形都隐隐出现在脑中,对此地无比熟悉。同时,沉云欢发现她在触碰某些东西的时候,脑中就会涌出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有时是“她”躲在墙后偷偷吃果子,被哥哥发现后一顿臭骂然后抢走,有时是“她”干活时晕倒,被母亲生生打醒,责怪“她”偷懒耍滑,有时则是“她”接受邻舍的赠送的肉干,还未来得及吃,就被母亲拿藤条抽打,那大巫待客的屋子里,竹藤垫下被她用石子留下的“瑶”字,也为她惹来一顿打骂,只是最后到底没有被她母亲铲掉,以至于今夜薛赤瑶故地重回,没忍住看了竹藤下的旧迹,从而被沉云欢抓到破绽。
总之浮现的记忆里,“她”不是被骂就是被打,生活得极其凄惨,穿的是破布旧皮,吃的是残羹冷饭,堪比奴隶。
这些悲痛凄惨的记忆在沉云欢脑子里乱窜,让她心烦不已,也幸好她耐力够强,能够从那些混乱的记忆中提取想要的信息。
阿瑶生于此地,是个没爹而且娘不疼的人。她的母亲就是村中大巫,具有解读神意的能力,其他人是生是死,皆在她一念之间,因此在村中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和威望。她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名唤周翊,也是阿瑶的哥哥。阿瑶的少年时代可谓是“猪狗不如”,充斥着怒骂与殴打,就连大她几岁的兄长都相当看不起她,事事使唤她就罢了,动辄也非打即骂,有时被母亲看见了也坐视不理。
按理说这样的生活,阿瑶但凡有一点血性,早就计划着逃走了,可她却像是天生软骨头,不仅对那些打骂苛待逆来顺受,还越来越乖巧听话,母亲不准她偷吃东西,她即使饿晕也不吃,母亲要求她事事让着兄长,她就从不与兄长争任何东西。
那女人曾多次问阿瑶恨不恨她这个母亲,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阿瑶永远都回答不恨。
沉云欢从那充斥着尖声怒骂和暴力的记忆中,拼凑出后来的故事。阿瑶的母亲在某日暴毙而亡,兄长周翊也死得突然,只剩下阿瑶一人住在空荡荡的屋子,很快有了新的大巫接任,村中人好似并不关心那个曾在村中威望极高的前任大巫死于什么缘由,日子照常继续。
直到阿瑶在某天深夜,偷偷跑进一座极为巍峨壮丽的楼台之中。
沉云欢敛了心神,掐了个清心咒平息那些混乱记忆带来的烦躁,而后照着记忆,一路向北而行穿越紧密相连的村落,进入密林之地,走了约莫一刻钟,遮天蔽日的树木忽而一散,视线豁然开朗,果真看见皎洁的月亮下,有一座无比高大华丽的高楼。
那座楼居于几丈高台之上,阶梯仿佛以汉白玉铺成,洁白无瑕的光折射着月芒,远远望去宛若建在云层之上的仙楼。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像是天外来物,与那些以木石做房屋的村落截然不同。台上的阁楼足有五层,红漆作墙,金砖为瓦,看台好似立于云端,站在上方能看见隐藏在云里的雪域神山。
周围无人看守,沉云欢踩着玉梯而上,行至楼阁的大门前,抬头一看,就在那檐下看见一块大嵌金的大牌匾,上书:鹿台。
“古时鹿台为帝王藏宝之处,其大三里,高千尺,建在古时朝歌,且毁于烈火,绝不会出现在雪域之地。”沉云欢看着面前那厚重的大门,上方写着“人皇圣地,擅闯必死”,再以繁复的锁链层层防护,她嗤笑一声:“仿建的东西,也敢这般耀武扬威?我倒要看看擅闯是怎么个‘必死’法。”
沉云欢抽刀而出,将墨刃抵着门缝刺进去,灵力瞬间在刀刃上迸发,往下用力一劈,只听哗啦声响过后,那层层锁链在瞬间碎了一地。她抬脚便踹,十成十的力道砸在门上,将那无比沉重的大门踹得大开,摆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欢迎门口的两位不速之客。
五层高楼,当数一楼最为宽广,进门便能看见灯火长明,满地青石,雕梁画栋映入眼帘,高大的石柱巍然耸立,极其壮观。白玉长桌摆在灯下,上方摆了恰似灵位的东西,归类整齐。场地太大,稍微有动静便会激起一层层的回音荡开,传至看不见的黑暗之处,沉云欢左右张望,无端觉得在这幽深宁静的环境里,有什么东西在暗自窥伺。
正当间的地方,有一座青铜巨鼎,不似人间造物。
沉云欢行至白玉桌前细细一看,就见那桌上的东西还真是“灵位”。上方摆着一个白骨化的头颅,两边则是腿骨,上面都刻了字。左边的腿骨上是“第三千七百任大巫之子周翊”,右边腿骨则是“受之天命献祭于神镇魂压身”,头颅上自不用说,就是“周翊”二字。
第三千七百任大巫显然是阿瑶的母亲,而这周翊则正是阿瑶的那个肥头大耳,好吃懒做的兄长。沉云欢沿着白玉桌往前走,发现上方摆放的骨头都是俱是往任大巫之子,骨头上刻的字除却名字之外,几乎都一样。
这个发现让沉云欢指尖有些泛凉,她搓了搓指头,幽幽道:“原来每一任大巫死亡,都要献祭一个孩子剥皮抽骨,当作‘灵位’。可阿瑶才是不得宠的孩子,为什么她母亲死后,反倒是疼爱的大儿子成为祭品?”
而且怎么只有献祭人的骨头,大巫的尸身去哪了?
师岚野的声音传来:“或许献祭的人并非大巫自己选择。”
沉云欢转头,就见师岚野已经踩着阶梯而上,站在那青铜大鼎的边上。不知是位置的缘故还是这楼台内的灯火都经过精心设计,他浑身都披着一层金色而柔和的光芒,照得雪白的脸几乎透明,墨纱如同染上缥缈的仙气,眉眼无悲无喜,如同神仙落在凡尘。
沉云欢撂下手里的骨头,转头朝他走去,拾级而上与他站在一处,打眼往青铜鼎里看,便看见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人的头颅。最底下的那些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不仅化作白骨,且已满是碎片,而最上方的人头却是非常新鲜的,甚至因为此处天寒地冻,尚没有腐烂的痕迹。
还是熟人——崔妙雪、乐香等无端失踪断联的各大仙门的掌门人。
从他们那切口整齐,面如死灰的脑袋来看,这几人是死得不能再死,难怪没了半点消息。可仙门的掌门之位可不是世袭制,能够坐上仙门首位的必定靠的是真本事,其他仙门也就罢了,这万剑门的掌门可不是绣花枕头,这人界能敌过他手中宝剑的人几乎没有,如今也是人头落在青铜鼎里滚,足以见得将他们杀死的人修为高深。
可这人间,除却一个快要飞升晋神的桑雪意,还有谁能将这几位跺一跺脚千百仙门都要震三震的人物砍得人头乱滚?
沉云欢稍稍眯眼,视线在几个新鲜的人头上流连,旋即一出手,灵力便卷着崔妙雪的头颅落在她手中,被她提着头发细看。
崔妙雪的左脸处有三道伤口,看起来像是兽爪留下的痕迹,血淋淋的,深可见骨。
沉云欢沉默许久没有说话,师岚野转头,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殿内光芒聚集于一处,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将她的卷发赤衣都镀上金光,照得皮肤莹白如玉,身形修长匀称,却无法照明眉眼。她低着头,晦暗于眼底攀升,染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深邃无比。
师岚野问:“这人头有蹊跷?”
沉云欢并未回答,而是慢声道:“沈徽年曾反复教导我,斩妖除魔,行善救世乃是修行弟子命中注定的责任,因此从前的我即便心中并无仁善,却也日复一日照着他的教导行事。所以今夜虞暄说他道貌岸然时,我心中便觉疑惑,师徒十三载,我好像从来不懂沈徽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师岚野道:“那你现在可知了?”
“沈徽年的本命剑,因剑风打在身上酷似狸爪留下的爪痕而其得名‘明狸’。”沉云欢指着崔妙雪脸上那血淋淋的伤口,道:“这便是明狸剑留下的伤口。”
沉云欢在看到这伤口的刹那,便醍醐灌顶。沈徽年的剑,曾被誉为人界第一剑,坐上仙琅宗掌门之位后便鲜少再出手,因而渐渐隐退。他是沉云欢的师父,用那把“明狸”教出了沉云欢这把能捅破天的“不敬”,也是沉云欢至今为止,唯一一把无法战胜的剑。
若是以他的修为,杀了这些人倒也说得通,可他究竟为何会这么做?
沉云欢将头颅扔回鼎里,随手摸出玉牌灌入灵力,尝试与顾妄联系。
然而发出的灵力如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顾妄与其他三个男弟子挤在同一间房中,他并不打算睡觉,便将床榻让出,自己坐在床边说守夜。待熄了灯,屋内的三个弟子在极度疲倦和恐惧的状态下入睡后,他便取下腰间的木偶,借着窗缝里微弱的月光为她梳发。
连日的奔波劳累,顾妄时常没来得及照顾这木偶,有时从风沙里走一程,她身上就脏兮兮的,顾妄心中便颇为内疚。
妹妹平日里最喜干净,以前在那破旧的小屋子里生活时,她才半大点就非常讲究了,日日夜夜都要他帮忙洗脸擦脚,不洗干净就不愿上榻。后来长大了,更是将自己打扮得整齐,一点不像是没爹娘的孩子。
顾妄将木偶的长发梳了梳,月光下她那双紫色的眼睛微微闪烁,好似正望着他微笑一样。
去西域走了一趟也没能探查出鬼阁究竟是什么来历,顾妄不知道这一趟路程走到终点时,妹妹还有没有机会重回人世。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谁都明白,但未经挚爱生死之苦,便无法对这妄念感同身受。
顾妄身涉险地,根本不怕死,只怕余生都要困在这没有尽头的妄念和生死离别的遗憾之中。前路迷茫,处境被动,他摸着木偶的脸,失神地喃喃道:“或许我的命,会终结在这次雪域之行中。”
他坐至后半夜,忽而听见窗外有动静,当下便起身,朝屋中那熟睡的三个弟子看了一眼,继而身影一飘,出了门。
就见昙妩与虞嘉木二人一前一后行至门前,见到他突然出现后便同时停下。昙妩道:“我瞧着时辰已到,正要去找你。”
顾妄向前迎了几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晃了一圈,疑问:“嘉木兄怎么同你一起?”
昙妩道:“方才路过,一道喊上了。”
顾妄沉默片刻,随后抬头朝月亮看了一眼,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道:“照影镜可带了?”
她点头,抬手幻化出照影镜,递给顾妄,“你拿着吧,我们先从哪里开始探查?”
“你的住房可照过?”顾妄问。
“照过。”昙妩道:“就是两位前辈入夜歇息,白日就不在房中了,没什么特别之处。”
顾妄转身便走:“那就去我的住房看看吧,先将这几人的住房看过一遍,若没有头绪再去别的地方。”
方走两步,后方的昙妩忽而眸色一厉,猛地抽出一柄利刃,朝着顾妄的后颈砍去。却见他旋身一躲,像是早有防备般,再一转身时长剑赫然在手,点在昙妩的心口处,喝道:“禁!”
昙妩的肢体立即缠上数道咒纹,当下保持中剑的姿势动弹不得。顾妄收剑后退两步,冷眼看向虞嘉木,“这位兄台,你便是要扯谎骗人也要想个好点的理由,你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跟头死猪一样,天塌了都叫不醒吗?这么拙劣的谎,你要我怎么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这段时间装成个结巴的傻子,很累吧?难怪每天要睡那么久。”
虞嘉木泰然自若地抱着剑,“你的戒心一早就有了,何时察觉的?”
“前几日我托天机门的其他弟子去虞家探查,发现虞家根本没有叫虞嘉木的后辈,也是我从一开始疏忽大意让你骗了一路,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假的!”顾妄在得到同门传来的回信时,当时就觉得天塌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当初在仙岩洞之下的黄金殿外,独自走散的虞嘉木偏偏与那藏于暗处的鬼阁之主撞了个正着,还恰好在打斗之中撞坏了黄金城的大门,简直就像是给他们指了一条路似的。现在回想起来才惊觉,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他和虞嘉木去救虞暄时,桑雪意那魔头对上虞嘉木时曾说了句“原来是你这结巴”,当时不觉有什么,如今明白过来一想,显然桑雪意与虞嘉木是旧相识。可从未踏出西域一步的大魔头,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虞氏后辈相识?分明处处都不对劲,可他就是没能察觉!
顾妄想起自己屡次给掌门传信,被批评得狗血喷头,无端受骂,实则那些信根本就是传给了这个假冒的人,一路上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由倍感屈辱,心中怒意横生,骂道:“鬼阁阁主,看不出你竟如此有装傻子的天分,简直惟妙惟肖,令人难分真假。”
虞嘉木嘴角轻牵,露出个淡淡的笑,却并不计较他的出言不逊,只道:“顾妄,你不想妹妹复生吗?”
顾妄像是被点了死穴一样,整个人僵住,原本要怒骂的话卡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只剩下惶然的二字:“什么?”
“扶笙寄身的木偶有山神之力,是我亲手所做,她的魂魄仍在,并未消散。”虞嘉木笑得一派温和,对他轻声道:“我能让她活一次,就能让她活第二次……”
“那么,用你的命换她二次复生,你愿意吗?”
第200章 坤舆(一)
浓稠的墨泼了满天, 夜幕无边。
沉云欢的传信玉牌联络不上顾妄,闪烁的灵光最终归于寂静,她敛着眸, 心思沉沉。
正常情况下顾妄绝不会不予回应, 出现这状况, 便说明顾妄那边出了事。先前他拿着天机门弟子的回信找沉云欢,告诉沉云欢,虞氏内根本没有“虞嘉木”这号人, 虽猜得七七八八, 但得知问题出在虞嘉木身上时, 沉云欢还是本能地觉得后背发凉。
虞嘉木这一路上伪装得实在太好,不见半点破绽, 可见傻子的确是最让人放松警惕的一类人。
可虞嘉木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目的他们仍不清楚, 处境实在太被动,沉云欢与顾妄一商议, 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这虞嘉木到底是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
二人以玉牌传信为号, 一旦有一方联系不上, 就表明虞嘉木的身份已经败露。
顾妄曾对沉云欢道:“不管置身何种境地,你只需尽快完成你当下的事, 不必忧虑我, 也切莫因我而打乱原定的计划, 我会见机行事。”
他神色认真, 话语严肃慎重, 正经地要求沉云欢将这份信任予以他。
沉云欢当时点头答应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她将玉牌收下之后, 转头对师岚野道:“我怀疑薛赤瑶的母亲就是这村子的前任大巫,当初她母亲死后她就擅自闯入了这里,之后才出山去仙琅宗,她一定是从这里发现了什么,我们分头探查。”
沉云欢说完便要往下跳,却倏尔感觉手腕一紧,拉了回去。她偏头看去,见是师岚野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清浅若水,平和地落在她脸上,道:“雪域的封印长达百里,贯穿神山,此地是封印的源头处。”
沉云欢一怔,瞬间明白了他话中之意,赶忙转头朝楼中张望,顺着那顶天立地的粗壮石柱一一看去,心说原来如此!
这地方太宽广,以至于她方才进来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地方以数根壮阔的石柱作框架,灯台做点缀,再以这巨大的青铜鼎为阵眼,组成了个非常厉害的压阵布局。这仿建的鹿台并非用于藏匿宝贝,也不是哀悼逝去的祖先,而是在此地给沧溟雪域的万魔封印上了一道锁。
沉云欢的目光落在青铜鼎上,一矮身就跳进了满地乱滚的白骨头颅之上,踩得那些陈年旧骨嘎吱作响,一路行至鼎的内壁,抬手蹭去外面一层沉积的灰尘,就见上方刻了密密麻麻的铭文。
托梦中那位“阿瑶”的福,沉云欢辨认这些字没有任何难度,飞快地阅读了一遍,大概了解其中之意。
说是数万年前天魔现世,人间大乱,为了将其封印而伏尸百万,血流千里,极其惨烈。可封印大阵随着时光的变迁而效力减弱,镇压在雪山之下的万千魔种和不死不灭的天魔蠢蠢欲动,每当封印松动便会逃出,祸乱人间。
天魔每一次出世,都会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修士们只得以性命和血肉填补松动的封印。后人为了能第一时间察觉封印松动,便在封印的尽头建成鹿台,以青铜鼎压阵,立有玉石碑于边境,一旦魔气泄露,玉石碑便会裂开,以此警示仙门。
沉云欢隐约记起,她曾在雪域失去灵力的前一刻和姜夜的记忆里都看见了那块通体雪白的玉石碑,只不过不知是因为当时状态太差还是别的原因,她始终无法清晰地看见玉石碑,不知上面是否有裂痕。
鹿台非那些村中人所建,他们是在此地发现之后便拜为神迹,而后把压阵的青铜鼎当做献祭之处,还将村中历任大巫的尸身存放此处,至于那感应到魔气便会开裂的玉石碑,应当就是村口石碑上所提及的往生石。
沉云欢让师岚野在上方拉了她一把,从青铜鼎翻了出去,道:“我们去找那个往生石。”
然而话音才刚落,沉云欢耳尖一动,忽而听见外面的风里掺杂了脚步声,她的不敬刀瞬间出鞘,披着寒光破风而出,直直刺向殿外,不多时,就听“铛”的一声清脆响起,灵力在空中肆意泛滥。
沉云欢察觉到空中的灵力,紧皱起眉头,“薛赤瑶?”
她飞身掠出殿门,立在檐下,就见白玉石阶下果然站着薛赤瑶。她手中拎着长剑,身形踉跄方站稳,身后还跟着几人,细细一瞧,是昙闻戈及其他仙门弟子。
月光一照,那几人双目无神,神色呆滞,状似被夺舍。
不敬刀飞回沉云欢的手中,她将腕轻轻一翻,灵光霎时间充盈长刀,一身肃杀之气顷刻迸发,铺天盖地卷向薛赤瑶,“我还没去找你,你倒是体贴,自己送上门来了?”
薛赤瑶抬剑一挡,幻出浑厚纯净的灵力护身,轻易将沉云欢施加的压力挡在外面,面上带着轻笑:“我是怕你找不到地方,特地来给你引路呢。”
沉云欢慢慢往前踱步,夜间的寒风扑面而来,将刀上的火种吹得不停摇曳:“不劳烦你,我今夜睡觉时,梦里有个总是被拳打脚踢的窝囊废,虽说我很讨厌这种人,可她也给我带了路,还算有点用处。”
薛赤瑶听了此话,倒是没有恼怒,神色一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旧事,没有应声。
白玉梯宽而广,九阶一分台,沉云欢立于最高一层,薛赤瑶落在地方,单是抬头望人时气势就短了一截。沉云欢审视着下方的人,见她周身充盈着干净的灵力,好似清泉飞流而下,在寒风之中送来丝丝沁人心脾的清香。
“薛赤瑶。”她双眸沉墨,满含阴郁和杀意,低声道:“拿了我的东西,你有福消受吗?”
霎时间狂风大作,烈火带来的炙热将朔风驱逐,迅速蔓延整个鹿台,更是直逼薛赤瑶的面门。旦见她不慌不忙,释放更多的灵力抵挡,她的体内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能够将沉云欢的杀意轻松阻隔在外。
薛赤瑶透过盈盈灵光与她对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沉云欢冷笑一声,“何止,正好今日清算旧账,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的本事。”
她将墨刀反手握住,猛地往地上一掼!炽热的烈火从刀尖炸开,瞬间荡出浪花似的火,顺着这白玉阶梯疯狂蔓延。片刻后,第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紧接着密密麻麻,好似刚窑烧完成的瓷器开片的琅琅声音。
随后就见那阶梯上的白玉石逐一浮空而起,于沉云欢身旁几尺之处汇聚,雪白的光华四溢,无数薄片凝结,垒筑成一块通体雪白,棱角分明的玉石碑。
石碑散发着莹润的灵光,上方有金字闪耀,仙气飘飘,在皓月下伫立。沉云欢这才首次看清楚了这玉石碑的真面目,记忆刹那便回到年初的雪域之行,她顶着漫天风雪阻拦妖邪,为其他仙琅宗弟子断后,却忽而见面前白光闪烁,一座高大的白玉石碑在光芒中若隐若现,还没等她仔细探查,便双眼一黑毫无征兆地晕过去。
也是从那时起,她丧失了所有灵力,灵骨尽毁,灵脉枯竭,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这玉石碑似乎是一切的源头。
沉云欢从烈火中锤炼新骨,经过千万次焚烧,自泥泞之中生生劈出一条新的道路,用了近乎一年的时间,终于走到这玉石碑的面前,触及真相。
她仰头,看见玉石碑上方刻着的金色小字分为两部分,左边则写着沉云欢的大名以及生辰八字,右边则是阿瑶及其生辰八字,除却名字以外,其他皆一模一样。
沉云欢从前并不是毫无所察,比如为何她已经修出灵识的不敬剑转头认了薛赤瑶为主,比如薛赤瑶分明灵力浑厚身法却平庸,比如薛赤瑶进阶飞快,好似踩着云朵扶摇而上,好似什么都不做体内的灵力就可以不断突破。
沉云欢自认天赋是人界独一无二,活了那么多年还没遇到第二个人比她的天赋高,凭空出现个薛赤瑶轻而易举得了她原本的一切,空有一身庞大灵力却不知如何使用,次次都败在她随便出手的几招之下。
“原来如此,偷命术。”沉云欢望着那与她完全相同的出生年月,不由笑了一下,在这一年漫长的日夜之中,她无数次想过自己灵力尽失的缘故,可终于得到答案的时候,竟是不知为何却十分平静。
这失传已久的古法禁术,完成的条件相当严苛,并非生辰八字相同就能偷命,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要在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于阴阳汇合灵力充盈之地,且偷命者的命格须得与被偷者相当,倘若是命薄之人偷天生富贵,自身的骨头承受不住偷来的命格,亦会失败。
薛赤瑶生于雪域山脚,与外世隔绝,根本没有施展偷命术的本事,不用想都知道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沉云欢确实也没想到,沈徽年将她带回仙琅宗收为弟子,自五岁起便悉心教导她,授她行事之道、无双剑术的同时,竟也在她身上谋划一场偷天换日之局。
“一开始,我并不适应你的命格。”薛赤瑶也看着那玉石碑,真相大白的瞬间,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话也跟着多了起来,“你的气运实在太强,我的凡骨承受不了,日日夜夜都身上的骨头都像被千锤万凿一样痛苦,恨不能将自己骨头都卸下来。后来你习得天火九劫,我更是没有一刻得到安宁,你每渡劫进一阶,我便像从万丈深渊摔下去一回,你恐怕永远不能理解那种痛苦。”
沉云欢听得耳朵一动,抱臂转身,疑问:“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怎么能轻易死?”薛赤瑶直勾勾地看着沉云欢,那双颜色略浅的眼睛里浑浊不堪,竟是承载了无比浓烈的恨意与厌恶,好似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堆积了许多年的恶意,“你都还没死,我岂能走在你前面?”
沉云欢莫名奇怪。她觉得薛赤瑶对她的恨意实在来得莫名其妙,细细想来,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薛赤瑶都难以掩饰对她的厌恶,可沉云欢此前与她没有任何接触,两人出生地更是远隔千万里,何以招来这么汹涌的恨?
“为什么?”沉云欢思来想去,胡乱猜测道:“因为你娘不爱你,所以你嫉妒我嫉妒得发疯?”
此话惹得薛赤瑶横生怒意,“谁说我阿妈不爱我,少胡说八道!”
沉云欢耸肩,“可是我看到的记忆里,你活得连仙琅宗以前看门的老狗都不如。”
薛赤瑶见过那只狗,的确被养得肥肥胖胖,皮毛光滑,因年纪大了,有时上下阶梯还会有弟子抱,待遇甚至高于部分低阶弟子。
她忆起在此地生活的十七载,那的确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她被薛赤瑶知道,她被肆意打骂、苛待、折磨之前,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
她道:“十岁前,我阿妈很爱我。她是村里的大巫,受人敬仰,但不管走到何处都会将我背在背上,或是抱在怀里,她说这天底下,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可十岁那年,她在深夜出去了一趟,再回去后便性情大变,开始无穷无尽地折磨我,将我像牲口一样对待,她总是问我恨不恨她,其实我心里有一点恨,但是我总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样爱我,我怕我一旦说了恨就再没有机会回到从前,所以我一直回答不恨。我当初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每次说了不恨她,她就要疯狂地打我,好像一定要将我打得对她恨之入骨才算满意。”
薛赤瑶勾起一个淡淡的笑,道:“但是我终究没有等来那一日,去年五月,我阿妈死了,紧接着我阿哥也跟着不见,等我再见到他们时,一个被钉在棺材里,一个成了白骨。”
“他们的死有蹊跷,村中无人告诉我答案,直到有一日沈徽年找上了我,他告诉我,进入鹿台就能得到真相,为了求真,我来了此处。”
薛赤瑶抬起头,双眸满是冰凉之色,望向那金碧辉煌的檐下牌匾,道:“你可知我们这些世代生活在此处的人是什么?”
沉云欢上哪知道,但料想薛赤瑶也并非真心向她提问,便没有回答。
果然就听薛赤瑶自顾自道:“我们都是人牲,是压阵的祭品。雪域封印的源头落在此地,青铜鼎需以活人为祭,才能长久地保持效用,所以我们村落世代传承着以人献祭的规矩。此地虽与外地隔绝,密林成群,但想要离开也并非绝无可能之事,可当初在此地落成鹿台压阵的圣人们同时也在此布下咒法,只要饮用祭品之骨肉熬煮的汤,魂魄便永远连同这往生石一起压在此处,永不得出。”
“我们村的习俗便是十二岁举行成人礼,可得大巫赐一碗神明祭品,喝了之后便可受到神明庇佑,免于邪肆侵体,平安健康长大。我母亲便是知道这些真相后,开始对我疯狂管束,不准我偷吃别人给的东西,不准我吃肉喝汤,她要我恨她,还要我的灵魂自由,离开这片命中注定被献祭的土地。”
“多可笑,圣人救世,为镇压天魔封印,便用我们这些人的血肉填补。”薛赤瑶满目悲凉,看向沉云欢,“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先人以小换大,画地为牢,将这些人的灵魂困于此地,日日夜夜滋养压阵的青铜鼎,以此来换取天下的安宁。
这对于薛赤瑶这种于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真相便是灭顶之灾。所以当初薛赤瑶的母亲进入鹿台得知真相后,性情大变,像个疯子一样虐待薛赤瑶,那一声声怒不可遏的责罚和抽打中,都在无声地呐喊着要薛赤瑶走出这片土地。
而薛赤瑶得知真相后也崩溃了,她的确如母亲所愿离开这片土地,却踏上了另一条歧路。她答应沈徽年配合偷命之术,将沉云欢的命格偷为己用,日日夜夜受之煎熬,只为今日。
沉云欢沉默地与她对视,心知这的确是一桩难断是非之事。
“沉云欢,你母亲死的时候,你为何不救她?”薛赤瑶认真地朝她问道。
“死了的人怎么救?”沉云欢漠然反问。
薛赤瑶在她脸上看了又看,没见半点动容,不由冷笑:“这些话你说与别人当个借口也就罢了,可骗不了我。你习得中境星火,看得见生命,你本有机会救她。”
沉云欢这次却不再矢口否认。
她在仙岩洞底下的黄金殿之中突破中境最后一劫,的确能借星辰之力看见别人身上的生命线,从那一刻,她就看见了母亲身上的生命线。
活人的生命线是焕发着光彩的,或是明亮或是黯淡,据其主人的身体状态决定,而死人的生命线则满是晦暗,不见一点光明。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
想为她续命也并不难,沉云欢只要将别人身上的生命线拽下来,与她的生命线连接在一起,这样便能让她继续存活于世。
可凡人并无掌生死之能,肆意更改别人的生命乃逆天而为,一旦沉云欢用九劫神法行此事,神法便会毁于一旦,再无进阶的可能。那时沉云欢在夜间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才明白往日那些得天所授神法的历任前辈为何总是卡在这中境的最后一劫。
沉云欢当然不愿意经受与母亲生离死别,可她还背负着天责,还要承母亲生前所愿完成她用这条命所换来的责任,更不可能违背母亲心中的善道,取别人性命为她续命。
这些,沉云欢在当初落下第四道天鼓雷火时就已经想得分明,至今仍不曾改变想法,“我娘以生命为民除害,践行大道,是死得其所,为何执意要她活?”
“真是无私。”薛赤瑶满脸讥讽,轻轻摇头,说着风凉话:“沉云欢,你这种大善大恶之人,往往都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你母亲生了你这么个女儿,也算是她八辈子不走运,眼瞎心盲,白白为了你搭上一生。”
沉云欢可以坦然面对母亲的死,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诋毁,听到薛赤瑶这轻佻的话语,沉云欢怒上眉梢,染得眉眼愈发肃冷,身形随风而动,不过刹那就已抵着刀背掠至薛赤瑶的面前,热浪裹挟着烈风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薛赤瑶的脸上!
她匆忙抬剑抵挡,就这么一下,便将薛赤瑶从石阶上打了下去,飞出去几丈远,仓皇地落地。但她稳住心神之后却并不见半分惊慌,仿佛还为激怒了沉云欢而颇为洋洋自得。
“沉云欢,你当真以为你这一路走来运气那么好,平白无故就那么顺利?从你们离开京城开始,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的拦路打扰,进入西域后更是一路深入腹地,寻得身世,还有你那师兄虞暄,又如何轻而易举得到巫神骨,还不是有我们在背后尽心尽力为你铺路,助你进阶。”
“那还真是劳烦你们费心了。”沉云欢携火而至,墨刀雷霆万钧,重重砍在薛赤瑶的剑上,只听脆声轻响,薛赤瑶的剑上出现轻微裂痕。沉云欢翘着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你命薄,承不住我的命格,我来帮你解脱。”
“沉云欢!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薛赤瑶怒目注视着她,握着剑的双臂因扛不住巨大的压力而打起摆子,仍咬牙切齿,恨声道:“你本是命中注定早夭之人,为何不肯老老实实地顺天命而死!你可知你十三年前那一次逆天改命,会害死多少人?”
沉云欢漠声道:“害死多少人暂且不论,我只知道今日你会被我剥皮抽骨,把一切偷走的东西还回来。”
薛赤瑶的长剑应声而断,沉云欢一刀落下,被她侧身躲开,灵力卷住墨刀,待落在身上时已没剩下几分力道,只砍出浅浅的伤口。薛赤瑶抬手祭出一掌,庞大的灵力犹如排山倒海,沉云欢横刀抵御,却仍被震飞数尺。
薛赤瑶趁这空档,右手往肩上抹了一把,赤红的血液凝结于她的掌心。随后朔风呼啸而起,万千灵力从她的身体内迸发,好似一分一毫都没有保留,尽数灌注在右掌之中。
那承接了沉云欢命格的灵力实在凶猛,倾巢而出时爆发出的力量将方圆几丈的东西尽数摧毁,连带着状如夺舍的昙闻戈几人也摔飞出去。
沉云欢自然不能让她如愿,持着烈火刀劈开寒风向前,却不料这与她命格相连的灵力如此猛烈,竟让她寸步难行。
就见薛赤瑶汇聚全身的灵力后,猛地将右掌往地上一掼!
凶猛的灵力似悬河注火,大地在顷刻间便被生生拍出一道裂痕。只听“咔咔”声不停响起,地裂在眨眼间便在地面上蔓延,如同不断壮大的巨蟒,蜿蜒扭曲,仅仅瞬息的功夫,就在原本平整的大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
薛赤瑶笑着起身,脸上带着痴狂的神色,也感知不到左肩上涌出鲜血的痛苦,只紧紧盯着地上的裂缝。狂风大作,卷得树木东倒西歪,哗然作响,密云闭月,天地陷入一片昏暗。薛赤瑶立于风里,雪白的衣衫猎猎翻飞,长发飘摇,血珠洒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巧的花。
“沉云欢,如今就让你看看,你当年的起死回生,害了多少人!”
沉云欢听见地下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低吟,像是野兽冬眠后醒来的第一声喟叹,又像被困多年终得自由的低笑。
还没等她细细查看,那裂开的地缝之中便涌出浓墨般的黑气,紧接着庞大浓郁的邪肆力量奔腾而出,顷刻间渲染天地。
沉云欢在那一片黑气里,看见一只比寻常人大上数倍的手猛地从地下探出来,扒住了地缝的边沿。
那毋庸置疑是一只人手,却有着细长而扭曲的五指,尖锐的利爪,丑陋且怪异,又着实大得不同寻常,显然不是出自普通人之身。
薛赤瑶方才还嚣张得意,义愤填膺,却在看见那从地下探出来的手后,双目瞬间染上赤红,眸中盈出泪水,紧抿着唇瓣,忍耐片刻后,才带着颤抖的哭腔高声呼唤:“阿妈!”
下一刻,大地震动,尘土飞扬,那东西从地下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