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晏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道:“哦?说来听听。”
“几十年前桑家带回一个被称作巫神的女子,她传承自黄金城中的古神血脉,身负奇异的力量,桑氏假意与她成亲恩爱,实则取了她的脊骨当作族中至宝,以此来满足私欲,逐步扩大家族势力。十几年后,那巫神所诞下的男孩长大,联合虞青崖盗取巫神骨,险些屠尽桑家人。他将自己的母亲救出,却发现在漫长岁月的折磨,母亲早已异化成半人半蛇的邪物,无奈之下只能将她置于黄金城中,并写下这段不为人知的内情。”
这段故事对西域之人来说,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毕竟关于桑家的内情他们也是第一次知道。外人只知桑雪意和虞青崖联手,险些灭了桑家,却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也不知桑家的至宝是何物,从何而来。
但这些毕竟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昔日作恶的魔头已死,引起大乱的虞青崖也销声匿迹,西域和平十多年,当初的事情早就蒙上了风沙,没有几人在意。
然而沉云欢要说的,却不止这些。她充满审视的目光看着桑晏,此人对外宣称年过七十,但外貌却看起来年轻,窄小的眼睛,宽大的鼻子,面容看起来十分憨厚,是令人极易放松警惕的一张脸。
但是这张脸与虞青崖相比,就平庸得有些丑陋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当初桑家快要覆灭时挺身而出,亲手杀了桑雪意,还将她的母亲变作金屋里藏着的阿娇,还有着一身世人望尘莫及的修为,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沉云欢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开口:“桑雪意,你好大的本事,在西域当了那么多年的霸主,还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将你奉为圣人,怕是夜夜躺在榻上嘲笑这些人的愚蠢吧?”
惊声四起,所有人都因为沉云欢的话错愕不已,哗然质疑。
“她在说什么?”“那个魔头分明十几年前就死了,众目睽睽之下,安能有假?”“这沉云欢,该不是大受打击之后疯了吧?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胡话?”“从仙琅宗出来的,也不奇怪了,那个仙门就是有些……”
姜夜的耳朵一竖,听到这句有损仙琅宗声名的话,当下厉声呵斥:“沉云欢,还不退下,你要在此丢人现眼到几时?!”
质疑此起彼伏,议论纷纷,无人相信沉云欢空口白牙之语。桑晏左右看看,也笑道:“你看此处哪有人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沉云欢嗤笑,“幸好我早有防备。桑雪意,你先前跟我们一同穿越瀚海,可还记得我曾给你摸过骨?”
桑晏不动声色,并未应声。
“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你,所以摸骨时在你身上种了金流之火,只要我催动神火……”她的话停一停,抬手敲了个响指。下一刻,桑晏的肢体便猛然窜起火焰,剧痛袭来时他掀起衣袖,就看见皮下的经脉呈现出赤红的模样,沿着手臂往上蔓延,直奔心口而去。
“你的伪装便会无所遁形。”
他抬掌拍在经脉上,火焰便被凶猛地逼出,顺着他的手烧起来,吓得周遭人纷纷后退躲闪。
就见那火焰熄灭后,烧毁的手臂之下,竟然是另一种颜色的皮肤!
桑晏徒手按上那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从手臂抹下去,嘴角勾着笑,“你这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心计倒是深,小看你了。”
这话无异于是承认自己的身份,或许是被拆穿之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又或者是目的已经达到,桑晏不再装糊涂,反而抬手,从脸上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膜,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
那软膜硬是遮面伪装的法器,撕下来之后,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身量抽高的同时,四肢也变长,原本有些魁梧且矮的身体,在刹那间就变得颀长精瘦,束起的发散落下来,像波浪似的打着卷,黑眸也染上盎然的碧色,盈盈如翠玉。
桑雪意实在长了一张罕见的脸,足以用“绝美”来形容,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惊叹。也正是这样一张脸,卷发绿眼,成了西域最为忌惮的外貌特征,时隔十数年,仍让人见之心惊。
这种大魔头重现人世可不是闹着玩的,十多年前他对着自己的至亲都能痛下杀手,且死前还要折磨一番,玩够了才给人杀掉,其心性早已超出常人,传说是地下罗刹转世,生来便是泯灭人性的怪物。
众人见状,二楼也站不住了,纷纷往下逃,桑雪意的周围瞬间空荡荡。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檐下,笑意吟吟,半点没有被拆穿身份的恼怒和惊慌,满眼欣赏地看着沉云欢:“青崖真厉害,把你教得那么聪明。”
沉云欢淡声道:“我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教导。”
桑雪意语气温柔:“你生得不像我,像青崖,所以我才留你一条命。”
沉云欢不屑地嗤笑,“是吗?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了?”
沉云欢确实不像他,除却一头卷发之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尤其是她的眼睛,墨黑浓郁,却也并不如虞青崖那般温和柔软,反而充满意气,锐不可当。
“桑雪意,你当初得到巫神骨后,便用了计谋假死脱身,以桑晏的身份执掌桑家,而后暗地里搜罗天资出众的孩子,将他们的血液换到自己身上,以此来提升修为。”沉云欢笑意一敛,眸色沉郁,冷声质问:“我不知你用什么方法抓住了师岚野,你在得知他并非世间之人后大肆他身上的血液,从而脱胎换骨,修为突飞猛进,然后在永嘉二十九年,迎来了飞升天劫,对吗?”
“猜得完全正确。”桑雪意欢欣地为她鼓掌,眉眼间竟有自豪之色,好似看到女儿这么聪明,身为父亲的他也与有荣焉。
随后,他自己对这些事情进行了补充,慢悠悠道:“是他自己太蠢,入世之后逢人便自称是神,然后就被人送到我手上来的。当初西域之人不拜神,唯拜我桑家,而他还屡屡相信凡人,自持神的身份不对凡人出手,简直愚蠢得可笑。”
“在将他的神血换到我身体之后,我的确脱胎换骨,一步登天,只是青崖不喜欢我做这些事情。她带着你来陇城后,偶然发现了那座牢狱,便以前往黄金城的名义召集了一些歪瓜裂枣,想要毁我的牢狱。”
桑雪意说到这里,神色陡然染上悲戚,眼睫往下一垂,叹道:“可当初她改名换姓,遮掩气息,是我眼拙没有认出她,失手将她打伤,她生气了,从那之后便消失不见,至今不肯见我。”
沉云欢冷眼看着他,十分客观且公正地评价:“作秀。”
桑雪意批评:“怎么这般说父亲,无礼。”
“西域少雷,记录在册的那几次,便是你临劫飞升。我打听过,你每到雷劫来时都会闭关,应当是你不想飞升,所以闭关压制修为。”沉云欢道:“你是怕雷劫将你劈死,所以你才惦记上我体内的玉神心,企图以此物保你顺利渡劫。”
“怎么会。”桑雪意看着她笑,“我不惧雷劫,只是那玉神心能为你续命,一定也能为青崖续命,但若直接剖膛取心,她肯定不愿,所以我本想着慢慢将你体内的玉神心哄骗出来给她,却没料到你心眼那么多,先一步将玉神心给了出去。”
沉云欢拧眉:“你打死了她?”
桑雪意笑意消散,许是这段往事令他不悦,语气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欢喜,变得冷淡:“当时我不知是她,下手重了些,可是待我知道后回去找她,她便不愿见我,跑得太快,我只来得及抓住她一缕散魂。”
沉云欢怔然,此时才想明白照影镜中的师岚野为何给了桑夫人一刀,他不是杀人,而是拿走了那缕散魂。
桑雪意似想到了愤恨之事,咬牙切齿,低声咒骂:“可就算是一缕散魂,也被他趁我不防备时抢走,我几次三番追上他,都被他逃脱,真是该死。”
他微微扬头,顶着一众惊恐的目光,忽而对周遭喊道:“青崖,青崖!我知道你在这儿,我方才所说你都听到了吧?我当初真的不是故意将你打伤的,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肯出来见我……待我抢夺那山神的不死之身,就不惧雷劫,飞升之后为你重新捏一副身体,装上玉神心,你便可死而复生,我们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是天生的恶人,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并未真心悔过,只是为了达到目的,他向来愿意低头。
这惺惺作态的模样落在沉云欢眼里,几乎是瞬间点燃她胸腔的焰,凶猛地烧起来,压抑不住语气里的怒火:“桑雪意,你作恶多端,乱杀无辜,妄图谋害神灵,当真是觉得能无法无天了吗?”
桑雪意轻笑着问:“怎么?你还想管你爹如何行事?”
“我不但要管你。”沉云欢握紧手中的刀柄,冷锐如霜的眼睛盯着他,掷地有声:“我还要杀你!”
桑雪意一拍栏杆,腾空而起,身影像是一道飞掠而过的光影,刹那间飞至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长剑直抵沉云欢的脖颈。罡风四起,雷霆万钧之剑像是将天地刺破,这一剑来得凶猛,沉云欢并未正面接下,而是抬高左手,随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下一刻,那雪白的纸鸟再次从云霄冲出,展翅足有一丈之宽,比寻常鸟的体型大了十数倍,飞行速度却肉眼难以捕捉,俯冲而下的瞬间,爪子抓上沉云欢的手臂,将她带上高空。
沉云欢翻身而上,半蹲在纸鸟的后背,听得下面一声巨响,就看见方才那一剑将桌椅扫成齑粉,连地面都留下了巨大的沟壑。
看热闹的众人终于被这失火的城门殃及,作鸟兽散四处奔逃,却不料脚下的大地忽而震颤起来。紧接着地面不停发出“咔咔”声响,地裂如同蜿蜒爬行的蛇,飞快地朝着各处蔓延,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迅速形成了一个极其繁复的图案,随后便有人惊恐地发现,此地不知何时架起了不得离开的无形结界。
沉云欢位于高空,往下看去,就见整个酒楼的周围被圈起来,那蜿蜒的地裂则如同星斗连接,形成庞大的星盘图,将所有人困锁其中不得出。
“欢欢,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桑雪意站于星盘的中心,笑意灿烂地冲她道:“我本想放过你,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再去找青崖,但既然你回来找我,我便正好借此机会抓住她。”
“别这么叫我。”沉云欢骂道:“恶心。”
桑雪意毫不在意:“青崖都这么叫,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爹呀。”
沉云欢懒得与他争辩:“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当众撕下你的伪装才来找你吗?”
桑雪意微微挑眉,“你还有什么花招?”
沉云欢也冲他笑,学着他那股无辜纯良的模样,道:“不算花招,我只是猜到了你将巫神骨藏在何处而已,现在也应该已经被找到了。”
第177章 虎毒食子谁在暗狱逐光
从沉云欢说要去赴宴开始, 迦萝的眼皮子就一直跳,直觉有不太妙的事情发生。
于是她对沉云欢劝道:“那桑晏恐怕极其难缠,这些年他每次闭关, 修为就更上一阶, 到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恐怕难能有几人与之抗衡,你母亲躲了那么多年,不是没道理的。”
“闭关?”沉云欢脚步一顿, 转身望向迦萝:“具体都是什么时候?”
迦萝不记得具体年份, 只道:“我这些年其实都在外面四处寻觅你的事迹, 不常回西域,不过你娘倒是将他每次闭关的时间记录下来向我提起过, 第一次闭关是在十三年前, 第二次九年前,第三次是五年前, 最后一次就是今年。”
沉云欢一算年份,竟全然与西域雷响的时间对得上。她脑中一片清明, 立即想明白了关窍, 冷笑一声道:“他闭关可不是为了进阶,而是为了压抑修为, 躲避天劫。”
迦萝从未听说过这种说法, 怪道:“怎么可能?他不过一个凡人, 便是资质再如何厉害, 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迎来四次飞升雷劫, 更何况凡人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他又何故躲天劫?”
“凡人当然做不到,但若他身上流淌着神血,就未尝不可能了。”沉云欢扭头, 朝远处眺望,那个方向正是桑晏大办飞升宴之地,“既有两次毁宴在先,他还要办第三次飞升宴,若非笃定自己能够飞升,便是他大办宴席另有阴谋。距离上次他闭关未过多久,他应当还没有完全恢复修为,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迦萝见她打定主意要去闹一闹宴席,便道:“我可以将你送过去,但不与你同去闹事,我还想多活几年。”
沉云欢瞥她一眼,并未出言嘲讽她的胆小,只道:“你另有任务。”
迦萝的右眼皮抽起来,“什么?”
沉云欢道:“你去找巫神骨。”
迦萝的眼睛瞪起来,“我去哪儿找这东西?桑晏既能换血,用的一定也是此物,定然藏得极深,说不定贴身携带,你不如直接说让我去跟桑晏拼命,我还能夸你一句爽快。”
“那是一节脊骨,不是什么法器,丢了碎了就再没有第二个,他怎么会随身携带?”沉云欢抬手一递,将方才设下结界的法宝送到她面前,“若我没猜错,巫神骨应当藏在桑夫人的院落中,你将这法器带着,直接闯进去施放结界,只要桑晏不去,这结界就无人能打破,找到巫神骨之后立刻离开。”
迦萝质疑:“猜的?”
沉云欢眉眼平静,即便是被质疑也不见异色,只道:“我不会猜错,你去就是了。”
迦萝思考片刻,在立即展翅逃跑和听从沉云欢的安排之间犹豫地做了选择,从她手里拿走了法器,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不会在搜到一半的时候,被桑晏一剑劈死吧?”
“我会牵制他,但你的动作要快。”沉云欢道:“若是慢了,我可保不住你。”
“事成之后,以鹰啸告知我。”
沉云欢与迦萝兵分两路,她前往宴席大闹,迦萝则潜入桑家后院,寻找巫神骨。
桑雪意握着手中长剑,剑光自他周身流转,不过随意释放些许灵力,周围的风便如刀锋般尖利,迫使众人祭起灵力抵御,步步向后退。
他笑面如花,温柔至极,对沉云欢道:“无妨,我先杀了你,再去将巫神骨抢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剑气于无形之中向沉云欢包裹,桑雪意的身形迅捷如闪电,几乎不等人反应,便已出现在沉云欢的面前,锋利的剑刃抵在她的面前。
沉云欢躲不过这一击,只能正面挡下,将刀刃衡起,接下了他的一剑。只觉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在双臂,沉云欢另一只手掌抵在刀背上,瞬间就给震碎了掌骨,剧痛传来的瞬间,她整个身体飞了出去。
纸鸟在空中盘旋,飞快地将她接下,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
沉云欢半蹲在纸鸟的背上,左手掌传来的疼痛极其猛烈,让她无法感知到左手的存在。
桑雪意的修为已经足够引来天劫,远远比沉云欢过往多对上的对手要厉害得多,他甚至在十年前就曾将黄金城中的异域神斩下了脑袋,置于祭鼎之中,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修为不可能停滞不前。
沉云欢唯一的胜算就在于,桑雪意目前的修为或是身体一定处于受损阶段,无法达到他的鼎盛。
饶是如此,沉云欢也觉得极难对付。她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眼下却难以预料这场战斗的胜负,那铺天盖地的剑气袭来时,她不知自己能接几招。
桑雪意眨眼间便追至面前,一剑就将纸鸟削成两半,沉云欢纵身跃起,刀锋燃起神火,与他的剑刃重重撞在一起,只听刺耳的鸣声铮铮作响,神火沿着风涡烧起来,将二人包裹在其中。
炽烈的热焰燎烧沉云欢的乌发,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也叫嚣起来,好似灌入了岩浆般在她的骨骼和经脉炙烤,当下迸发出让她难以忍受的痛苦。
胸腔里没有了玉神心,沉云欢头一次直面凡体修习神法所带来的巨大负荷,在她释放火焰的同时,那火焰同样也在侵蚀她的身体。
沉云欢咬着牙强忍着体内的痛苦,专心致志地接下桑雪意的剑,连骨头尽碎的左手也不得已握紧刀柄,用尽全力方能抵挡他凶悍的剑气。饶是如此,她仍节节败退,无法还手。
与她的狼狈相比,桑雪意看起来便相当游刃有余,笑着道:“说来也奇怪,那玉神心都从你身上拿走了,为何你能活着?难道是他在你身上又放了别的东西?”
沉云欢难以抑制地气喘,嘴上仍不肯落于下风:“祸害遗千年,你都没死,我又岂能轻易丧命。”
桑雪意眼睛一亮,似对这说法很喜欢,赞扬道:“你说得对,我是大祸害,你是小祸害。”
沉云欢难以想象自己身上竟然流淌着此人的血脉,一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怎么会生出她这么聪明又正直的人?
沉云欢对他说出自己的猜想:“或许我不是你亲生的。”
桑雪意一愣:“此话何意?”
沉云欢道:“我可能是我娘跟别的人生的,她是离开西域后生下的我,你又不知我诞生于何时,而且我姓沉,我亲爹应当也是姓沉。”
此话显然精准戳中桑雪意的心口,他脸上已经没有笑意,温柔的语气里带着阴气森森,“别胡说,你这一头卷发当然是承自我的血脉,你在黄金城里不是也见到了你祖母吗?我们一家人都是卷发。”
沉云欢实话实说:“今年之前,我都是直发,卷发是另有原因。”
桑雪意却瞬间暴怒,那张总是盛满假笑的脸也冷如寒霜,碧绿的眼睛轻转,淡声道:“你真的是在找死。”
看他动怒,沉云欢便开心地笑起来,心里觉得痛快。虽然她不敌桑雪意,但也要在嘴上占得上风,感受到面前奔腾而来的杀意后,她立刀于身前,强忍着体内的灼烧,爆发出炽烈的火焰,直奔桑雪意!
空中炸开的热焰奔散,驱散冬日的严寒,烧起令人面皮绷紧的炽火,阵中众人一边抵御这空中频频炸开的凶猛灵力,一边齐力破阵法结界。
桑雪意持剑,无惧无畏地扑进火焰中,抬手劈砍的瞬间,掌风随之而出。沉云欢双手持刀抵挡头上一剑,却无法防备身前一掌,登时被重重拍中,只觉得好似千万斤的重力猛力砸在她的胸膛,骨骼在刹那间碎得彻底,心脉也尽数被震断,剧烈的疼痛还未传达感知,她就先喷出了一大口血,连呼吸都刺痛无比,身体整个被砸向地面,几乎失去神识,没了任何反抗的能力。
桑雪意反手握剑,直直坠下,剑刃对着沉云欢下落的身体,眼见着就要追上给她背后一剑,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泛着灵光的箭,正射中桑雪意的剑刃。
灵箭在射中剑刃的瞬间炸开灵光,桑雪意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冲得后退数尺。与此同时,一声鹰啸穿破云霄,风送十里,一只展翅的海东青乘风而来,贴着地面飞行片刻,一举接住了下坠的沉云欢。
桑雪意却无暇管那只突然出现的海东青,只将头一抬,目光急匆匆地搜寻片刻,就看见站在空中的人。
她穿着宽大的黑袍,迎风翻飞,手里挽着一柄玉弓,正是拉弦的架势,裸露在外的手臂和脖子,以及木制面具下的脸都缠上墨黑的绸带,包裹得一丝不露,唯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冰冷锐利,像箭一样钉在桑雪意的身上。
桑雪意见到她的瞬间,好似高兴疯了,立即丟了手里的剑飞身迎上去,速度赶上狂啸的风:“青崖!”
虞青崖拉弦,朝他的面门放出三箭,灵光交互着飞出去。桑雪意却没有丝毫闪避之意,只稍稍侧身,任那三支灵箭射中自己的身体,速度依旧不减,一把抱住了虞青崖。
虞青崖的身体枯瘦无比,好像稍微用些力气就能折断,桑雪意的双臂拢住她便不敢使力,将她结结实实地抱在自己的怀中,低着头用脸颊在她的耳边轻蹭,欣喜若狂至声音都发颤:“青崖,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你怎么忍心躲我那么久?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你为何不肯给我一个认错的机会呢……”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香囊,上方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递给虞青崖,“你看,你当初给我绣的香囊我日日随身携带,夜夜枕在耳畔,午夜梦回全是你,醒来却只能面对你的一缕残魂,方知相思之苦难捱。”
虞青崖望着那驮着沉云欢的海东青飞远,才缓缓将目光收回,目若寒霜,沉淀着浓烈的恨意,抬手重重扇了桑雪意一耳光:“桑雪意,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杀她!”
桑雪意的头被扇得偏过去,雪白的脸上立时出现红红的掌印,被灵箭所伤后又淌了满身的血,却像是完全感知不到疼痛一样,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我若不下杀手,你能出来见我吗?卿卿,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死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虞青崖知他向来如此,不论是十八年前,还是如今,桑雪意的眼里从来容不下其他人。
“这些年你怎么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缕残魂都被我养得极好,你这主魂倒枯瘦伶仃,走,跟我回去。”桑雪意欢欢喜喜地牵起她,十指交扣,嘴里念叨个不停:“当初是我不对,没能认出你,下手重了些,不过十多年的分别对我来说也算是极重的惩罚了,你别再生气了。我都计划好了,待取得玉神心之后便将你复生,或者你的魂体融入我身,与我一同渡劫飞升,这样我们就能永生永世不分离了,至于这些人,让他们去死就好了……”
虞青崖沉默不应,却也没有挣扎。桑雪意以沉云欢的性命威胁她出现,从她现身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逃走。
躲了一十八载,到头来仍是无用,桑雪意吸尽神血,修为逼近飞升,西域已无人能敌。
她扭头望向海东青离开的方向,想到方才沉云欢满口喷血身体从高空坠下的模样,仍是无法抚平胸腔内钻心的疼痛,缓缓地流下浑浊之泪。
鹰啸声从耳边掠过,那是沉云欢在昏死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她从未感觉如此痛苦,充斥着灼烧的岩浆在经脉里流淌,胸腔被震碎的骨头和心脉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身体似乎在经受着死前最后的折磨。
那一击似乎打碎了她体内的所有东西,被尘封多年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般纷至沓来,母亲的面容和声音在脑中变得清晰。
恍惚之中,她好似被一双纤细而稳健的手臂抱住,轻轻地摇晃着,继而古老而绵长的歌谣传进耳朵。这歌谣她曾在黄金城斩杀巫神蛇妖时听过一次,是那满头卷发,命运凄惨的女人临死前留下的几句哼唱。
沉云欢当时只觉得熟悉到了骨子里,好似听过千百遍,而今才知,她的确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反反复复听到这首歌谣,熟悉到每一句唱词都刻在心头上:
萤火虫,提灯笼。
照着欢欢入梦中。
红焰跃,青烟旋,
社火驱灾寿绵延
远山的神,深海的灵,
垂怜吾女,岁岁长宁。
“垂怜吾女,生生不息……”她抱着沉云欢,用手轻轻地拍着幼小的后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哼唱。
年方五岁的沉云欢抬起来,高热的温度染得她脸颊通红,衬得一双眼睛水润明亮,仰面就看见她下巴上的那颗痣,问道:“娘,你在唱什么?”
虞青崖还年轻,容颜美丽,眉眼温眷,低声对她说:“这是祈祷欢欢平安健康的歌谣。”
沉云欢蔫巴巴地趴在她身上,说:“欢欢病了,欢欢要死了。”
虞青崖摸着她的脑袋,那一头卷发已经被她用灵力抚平,编成了漂亮的辫子,笑道:“怎么会呢?有娘在,不会让你死的。”
沉云欢自记事起,身边就只有母亲。尚年幼的时候,她被母亲抱在臂弯里,几乎很少落地走路。她体弱多病,隔段时间身体就会发起高热,痛得大哭,每逢此时,虞青崖就会将她抱起来,一边摇晃一边唱歌,给她喂甜甜的糖,直到她生生挨过痛苦,沉沉睡去。
虞青崖带着她终日奔波,在记忆之中,似乎每次一睁眼都在路上。
她溺爱沉云欢,溺爱到只要沉云欢瘪着嘴说累,就立即将她抱起来,或者背在那并不宽阔,也不强壮的背上。她会给沉云欢想要的一切,所以也就养成了沉云欢小小年纪便稍显霸道的性格,曾在京郊的废庙里,颐指气使地让年少的奚玉生给她擦手,还吃了奚玉生带去供神的糖葫芦。
沉云欢在五岁之前,便是在虞青崖的臂弯里长大,奔波的路上再是如何劳累辛苦,她都会给沉云欢穿上漂亮的衣裳,梳起精致的辫子,将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擦洗得干干净净,连鞋底都不会沾上灰尘。
她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孩子,一开始每次吃药都会哭,虞青崖就一边抹眼泪一边哄着她吃,后来云欢有一点点懂事了,喝药时强忍着苦涩,捏着鼻子喝完,虞青崖也会落泪。
彼时沉云欢尚不懂母亲为何总是哭,眼睛里好像有永远淌不完的水,像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能够轻易被困难打倒的人。
多少次沉云欢在午夜时被身体里的难受闹醒,都能听见屋中响起低低的哽咽,即使周围的环境在昏暗,她也能看见母亲的眼泪。
可是这样看起来孤苦无依的女人,又挺着羸弱的脊梁骨,抱着沉云欢,一步一个脚印跨越千里,走进了漫天黄沙的西域。在陇城寻得落脚处之后,虞青崖便开始早出晚归,将沉云欢一人留在屋中。
也是在那时,沉云欢误打误撞找到了墙上的传送入口,进入了不见任何光明的牢狱之中。她捧着桌上的灯盏进去,带去一缕光明,行过一间间空着的牢房,在最里面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少年。
他像是个被打造出来的人偶,遍布淤泥里露出些许白得不见血色的皮肤,连一头长发都是银白,眼睛浅浅,被烛光照出金芒,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灯光照过去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两条粗壮的铁链分别刺进他的两肋,死死地卡住肋骨。他穿得破破烂烂,屈膝而坐,一动不动。
沉云欢捧着灯,藏在边上探出个脑袋偷看,看了许久也没见他有动静,最后自己没了耐心,走进去问他:“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那少年不应声。
“喂,怎么不说话?”沉云欢说话都尚且不太清晰,攻击性却是很强:“你是聋子吗?聋子就是听不到别人声音的那种人。”
沉云欢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有些不高兴,彼时又像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非常之大胆,见他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就主动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摸了摸少年披落满身的银发,又指着少年肋骨处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戴在身上?”
没有回答,她伸手摸了摸,发现链子刺入他的身体里,似乎跟骨头皮肉长在一起,也没有流血,很是奇特,但是看起来有些吓人,沉云欢便放下他的衣裳遮住,不再细问。
亮着光的灯盏被搁在地上,在这漆黑又充斥着草木清香的环境里提供光明,照在两个年少的身影上。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沉云欢指着跳动的火苗,坏心眼地说:“你摸一摸它,会很舒服。”
那少年还是不理会她。
“可能就是聋子。”沉云欢小声嘀咕了一句。
她见这少年的脸上很脏,破烂的衣裳里探出两条胳膊也满是污泥,一向干干净净的沉云欢随身携带小小的锦帕,便掏出来给他擦。
小手没有多少力气,沿着胳膊上的污泥慢吞吞地擦着,虽然认真,但也并没有擦干净多少,只是学着母亲平日里为她擦手的样子,给少年的手掌,指缝都擦了一遍,然后沿着脸颊擦,上上下下忙碌了一番,累了,就毫不见外地将身体一歪,靠在他的胳膊上。
母亲外出不在,屋中只有她一个人,所以尽管这里很黑,身边的这个人又不理会她,她也不想离开。
这少年虽然没有任何反应,但身体却是软的,还散发着冰凉的气息,让沉云欢觉得很舒服,于是不再同这患了耳疾的人说话,就倚靠着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母亲留给她的花绳,翻得不亦乐乎。
直到沉云欢玩累了,困倦地揉揉眼睛想要睡觉,却又不肯躺在这肮脏又坚硬的地上,索性自顾自地往少年身上爬,晃得两边铁链叮咣作响。少年没有任何动作,不阻止,也不迎合,沉云欢就自己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他的肩膀处睡去。
睡梦中,凉意贴着她的皮肤沁入骨头,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将人当作靠枕,一梦安眠。
睡了一觉起来后,沉云欢便要回去了,她拿起地上的灯盏,像个县老爷一样发话,“明日我还会来,你尽快治好耳朵,知道了吗?”
自然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云欢皱了皱鼻子,虽然不满,但也因为睡得很好,所以没有找人的麻烦,迈着小短腿离开。
照理说,这种耳朵听不到,眼睛不会看,嘴巴也不能说话的人,应当是非常无趣的,但沉云欢不知为何,十分喜欢去找她。早晨起来母亲离开时她也不会再闹,等母亲关门离去,她就赶紧爬下床,自己穿上鞋子,然后捧着灯盏去找他。
他还是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那里,这次沉云欢带了打湿的锦帕,像昨天一样给他擦手臂和脸。打湿的锦帕擦走了污泥,露出他干净雪白的皮肤,精致漂亮的眉眼。
只是他任人摆布,没有半点动静,不管是沉云欢扯他的头发编出丑陋的发辫,还是扒他的眼睛问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是黑色,说喜欢他的眼睛问他愿不愿意送给自己,还是拿着筷子敲击在铁链上叮叮咣咣地说给他奏曲,抑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只有锁链的声响在黑暗的环境里回荡,不见他半点反应。
五岁的小孩折腾起人来,本事是很多的,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但性格天生,这点比之健全顽皮的孩子也不遑多让——沉云欢骑上了他的脖子。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被人骑在头上,也只是默默承受,好似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发怒一样。沉云欢玩得开心,像骑马一样威风地晃起来,却不想这少年的身形尚单薄,根本不如马那么稳健,晃了没几下便稳不住重心,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栽下去。
没落在地上,被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双臂接住。
沉云欢茫然地仰头,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她被放到地上,马上就黏过去,凑近他的眼睛问:“原来你的眼睛可以转,你为什么不看我?”
得不到回应,沉云欢扯他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她烦得没有任何招了,转眼看向她。那金色的眼睛澄澈无比,倒映着烛火的光芒,像两颗宝石一样闪着。沉云欢喜欢,叽叽喳喳地同他讲话:“要一直看着我哦。”
沉云欢霸道地要求过后,玩累了就爬到他身上睡觉,醒了就捧着灯盏回去。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她跟一个脏兮兮的人玩,她总是在母亲归家前回去。
母亲越来越忙,沉云欢去找他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乐此不疲地给他擦着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手和脸,对他说话,在他身旁玩耍,还会将母亲给她带的东西藏起来,留一些给他吃,虽然他从不曾开口。
有一次去找他,他不像之前坐得端正,而是虚弱地倒在地上,皮肤染上赤红的血迹,却不见任何伤口。沉云欢给他擦干净之后,并不闹着让他坐起来,只是默默地卧在他身边,凑到他的脸边低声问:“你也生病了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将眸光转动,看着她。
沉云欢早已习惯他的沉默,自顾自道:“我也生病了,我娘一直带我看病,她说天底下所有的病都能治好,所以你也不要害怕,等我治好了,就让我娘带你去看病,好不好?”
她摸出兜里装着的糕点,掰了一小块送到他的嘴边,小声说:“这是甜的,你尝尝。”
沉云欢送给他很多食物,他从不曾侧目看过,更没有吃过,当然这次也没有。沉云欢并不勉强,塞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然后说:“其实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的,还有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
沉云欢说:“但是我想被治好,如果治不好,我就死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嫌弃地上的肮脏,趴伏在少年的身边,歪着头看着他。
他太虚弱了,身上的血也擦不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从他肋骨里延伸出来的两根铁链上也满是血痕,沉云欢这次没有闹他,只是偶尔看看他微弱起伏的胸膛,再看看他漂亮的眼睛,枕在他那铺在地面的银发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香气息。
沉云欢的病越来越严重,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半夜发起高热时,虞青崖将她抱在怀里哼唱歌谣,声音平稳悠扬,泪水却静悄悄地落下,如果不是滴在沉云欢的脸上,脖子里,她甚至都没发现母亲在哭泣。
母亲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有时沉云欢躺在床榻上翻身,能看见母亲笼着灯伏在岸上,翻阅着破旧的书籍,出去的次数也愈发频繁,有时沉云欢从少年那里玩完回去,在竹藤摇椅上睡了一觉,天都黑了,也没见母亲回来。
沉云欢没有力气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愈加沉默,有时在少年身旁呆坐许久。
她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更想黏在母亲身边,但不知母亲去做了什么事,竟然突然对她说要离开几日,去给她找传闻中能救治她的秘法。
平日里闹腾得像大魔王的沉云欢,此刻表现得比天下所有同龄的孩子都要乖巧,抱着母亲的脖子说爱她,还说等她回来。
虞青崖离开后,沉云欢捧着灯盏去找少年,路上跌跌撞撞,摔了一跤爬起来,干净的衣裳染上污泥,来到他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她为少年带了一样礼物——一个被油纸包着的糖葫芦。
那是她在京城的破庙里遇到的奚玉生赠给她的,沉云欢留了一个一直没舍得吃,本来是留给自己的,但是她觉得整日被困在黑暗里,还生了病总是流血的少年比她可怜,所以慷慨地赠出了这个礼物。
沉云欢将糖葫芦放在他的手边,然后躺下来,对他说:“我要死了。”
她不明白死亡是什么,但是人们说生病治不好就会死,人们畏惧死亡,沉云欢不怕,因为她活得痛苦。
她在爱里长到了五岁,也在灼热的疼痛中度过日日夜夜,或许死了之后就能不用经受这些。
她不知道死亡意味着失去、意味着分离、意味着留下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给爱她之人。
沉云欢只是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烛光照不到的屋顶,安静了许久后,才听到身边有低低的声音响起:“凡人寿命有限,终有一死。”
那声音淡淡的,好似在喉咙里含了一块冰,没有语气的起伏,却带着少年独特的清脆,很是好听。
沉云欢立即坐起来,转头朝他的嘴巴看,扒着他的胳膊问:“是你说话了吗?”
少年金色的眼眸轻垂,淡淡地看着她:“嗯。”
沉云欢终于听到他说话,于是确定他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蹬鼻子上脸地圈住他的脖子,找他的麻烦:“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烦,嫌我吵?快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了第一句,断没有拒绝说第二句的道理,好像也是因为看出她要死了才网开一面,说:“岚野。”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读万卷书之人,整天拿着各种各样的书,随时随地翻看,因此沉云欢也是个一肚子墨水的小秀才。
她因为得到回应而高兴,苍白的小脸红扑扑的,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说:“是哪两个字,我一定会写!”
少年道:“山风岚,里予野。”
沉云欢果真会写,下笔稚嫩,但一笔一画成型之后,就出现了“岚野”二字。她瞧了瞧,随后在前面加上欢欢二字,说:“我叫云欢,沉云欢。”
还在上面画了一朵小卷云,像过往母亲在墙上留下文字那样,她也学会在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欢欢和岚野。
沉云欢这次离开,不仅给他留下了糖葫芦,还将灯盏给留下了,光明驱散黑暗,照出岚野的影子,她看了又看,最后自己摸着黑,磕磕绊绊地回去了。
第178章 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求
那本应是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的记忆, 应深深烙印在她只有五岁的幼小心脏上,永不磨灭,填满她生命的每一个瞬间。
即她死前对这世间所看的最后一眼, 她母亲的眼睛。
她躺在竹藤摇椅上, 轻轻摇晃起来, 闭上眼睛时就好像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她总是用这种方法哄着沉云欢。
死前的那段时间,世界是寂静的, 她能听见自己胸膛里发出的跳动声, 越来越缓慢, 越来越平静,似乎预兆着她竟在这样的寂静里离开。
可是一双手将她抱起来, 温暖的躯体贴上来将她紧紧拢住, 干燥柔软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唤起:“欢欢、欢欢……娘回来了。”
沉云欢睁不开眼睛,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她想要张口回应, 想再摸一摸母亲的脸, 却没有力气去做,只能以小手攥住她的手指, 好似这样就能阻止即将面临的分离。
母亲身上都是风霜的味道, 她在外奔波, 已经顾不上干净体面, 沉云欢心里有些难过, 虽然不知道母亲去做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她。
“娘来就没事了,我们欢欢会没事的……”母亲搂紧了她, 嘴里碎碎念个不停,成串的眼泪落下来,变成滚烫的珠子,砸在沉云欢的脸上,又被她用手抹去。
沉云欢只感觉那只手一遍一遍在她脸上抚摸,哭声萦绕在耳边。窗子淅淅沥沥,好像有一场大雨落了下来,原本寂静的世界喧哗起来,一声声哭声中的“欢欢”像是给了她最后的力气,让她努力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母亲。
母亲的眼睛十分漂亮,总是秋水盈盈,虽然温和却也蕴含着无尽坚韧的力量。此刻却并不好看,充满着刺目的红血丝,泪水重洗数遍颜色愈加浓郁,化不开的哀色凝聚在眸子里。
沉云欢第一次用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就与这双眼睛相遇。此后日日夜夜,沉云欢在见过这眼睛里有过欢欣、愤怒、哀伤、怜悯等各种各样的情绪,却还是头一次看见那里头藏着那么深的绝望和无力,只要看一眼就会被那些情绪所感染。
沉云欢哭起来,用稚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不舒服,可是因为没有力气,那声音也微弱如蚊蝇,埋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就微弱下去。
“欢欢!!我的女儿啊,是我无用,是我没本事,救不了你……欢欢啊!!!”母亲见她气息微弱,强忍的情绪在顷刻间崩溃,爆发出尖声嘶喊,浑身都颤抖起来,似声声泣血,诉尽这几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苦楚,翻来覆去,只余下“欢欢”二字。
狂风暴雨将她的痛苦掩埋,生命贫瘠的西域,也无法让沉云欢这个明明已经发芽的种子继续长大,开出花朵。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沉云欢在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后,世界就彻底寂静下来,一切都消散了。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在脑中一一浮现,她想起了花树纷飞下的春景,母亲将她顶在脖子上,让她去触碰芬芳的花瓣;也想起了波光粼粼,满池摇曳的莲花塘,母亲抱着她俯身,让她抚摸滚着水珠的莲叶;还有倾盆暴雨之下,母亲以衣衫盖在她的头上,向她讲述神明降雨润泽万物的故事;亦或是夜色浓重的深夜,母亲彻夜不眠,抱着发病的她在屋中一遍遍来回走着,唱着那古老而悠扬的歌谣。
反复千百遍,只为祈祷她平安健康。
沉云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歌谣,只记得每一次听见母亲唱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就算身体饱受炙热的折磨,她仍能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睡去,似乎蕴含着玄妙的力量。
沉云欢在胸腔剧痛,意识涣散之中,好似再一次听到了那歌声。
只是这次跟从前不同,不再是轻和温柔的女声,反倒是低沉而缱绻的男声,没有任何词句,只是在她耳边低低哼唱着曲调,百转千回,像是能一点一点抚平她身体的痛苦,为她带来无尽的安宁。
沉云欢从虚无的意识中醒来,费力地睁开双眼。视线清晰的瞬间,她对上一双澄明漂亮的眼睛。记忆中眼睛的主人总是波澜不惊,不管任何事都无法打破他的平静,也无法让他停步驻足。
而此刻他却紧紧凝视着沉云欢,眼底滚动着波澜,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他的身上满是浓郁的血腥,脸上布满血淋淋的天枷,皮开肉绽的狰狞之色毁了他原本俊美出尘的一张脸。那伤口几乎遍布在他皮肤的每一处,沿着脖子没入衣领之中,衣裳被血液泡满。
他靠坐在黯淡无光的山洞之中,外面漫天星辰,月光隐晦,只隐隐勾勒出他的身形。
沉云欢却在这昏暗之中看清楚了他,一如当初那座没有任何光明的牢狱,她总是能轻易找到隐在黑暗中的师岚野。
他正在轻声哼唱着那首歌谣。
沉云欢从这歌谣中得到的宁静让她的疼痛渐渐减轻,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在他怀中窝好,疲倦充斥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让她提不起任何力气动弹。
奇怪的是她总能在师岚野的身上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不管是当初只有五岁的自己,还是现在。许是师岚野一身冰骨霜血,沉云欢又天生患有热疾,所以每次贴近师岚野,她都会觉得舒适,平静。
不同的是,曾经的师岚野对她根本不搭理,等她快要死了才肯开金口,对她说几个字,现在的师岚野倒是转了性,化作与她时刻相随的影子。
她等师岚野哼完了一曲,才费力地开口,询问:“这是……什么歌?”
师岚野低垂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沉云欢的脸上,“用以呼唤神明的祭曲,承自无神的古老时代。”
“唤神祭曲?”沉云欢问:“所以每次唱起,你都能听到吗?”
他倚着墙盘腿而坐,将沉云欢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一手捏着她的手指,淡声说:“以前能听到,后来不想听,也就听不到了。”
沉云欢无力地枕着师岚野的肩头,仰头看着他面目全非的伤口。他的胸腔一片寂静,没有任何跳动的声音,也莫名让沉云欢抚平了情绪,复于平静。
她好似瞬间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充满着血腥气息的牢狱之中,他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于腐烂中散尽一身光明,在沉默里消解所有悲欢。
他为何甘做囚徒困于地下牢狱之中,又是怎么将玉神心给了她,最后又如何逃出了那地,为何他以前能听到世音,现在却听不到了。
那串赠送给他的糖葫芦,他有没有吃?
“我想知道,那些过去的故事。”沉云欢说:“关于我母亲……还有你。”
师岚野的手臂收力,将她抱得更紧,更贴近自己。沉云欢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到一些拒绝,却不愿放弃,努力支起身体,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轻抚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告诉我。”
“岚野。”她唤道。
师岚野低眸与她对视,那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目光荡起波澜,而后顺着她的力道缓缓低下脑袋,直到沉云欢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相贴,灵光从他的眉心之中涌进沉云欢的眉心,任由她探入神识之中,探寻自己的记忆。
师岚野不是很愿意提及那段记忆,因为这无异于在向沉云欢讲述他的愚蠢和可笑。
他的心脏在山中沉寂了千万年,埋于土里不知经历了世间多少朝代岁月的变迁,先是凝结成玉,而后受尽天下人的香火与信奉,在千千万万的祈祷和期盼中,应运而生。
六界动乱,人间大劫将至,岚野下山入世,来到西域边境。他不懂得遮掩外貌,以雪发金瞳的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是为所犯的第一个大错误。
彼时桑家的内乱刚结束不久,西域受妖邪所侵,凡人对异族极为恐惧,见到师岚野时便四散而逃,大喊着妖怪。师岚野向人们说他非妖,而是下山入世的神。
此言当然无人相信,没多久就有人寻来,将他的手腕套上绳索,拉去了桑家,见到了化名“桑晏”的桑雪意。
桑雪意将他关在桑家的后院,但那样的地方困不住师岚野,他轻而易举离开,在西域的街头游荡。他不明白这些凡人为何对他逼如蛇蝎,不愿相信他的话,便找到了凡人建造的用于供奉他的观庙,在庙前降下神泽,满足所有向他祈愿的凡人。
他给了贫穷之人金银,给了残疾之人健全,给了分离之人相见,凡人这才相信了他是神。来找他的凡人越来越多,索求也越来越大,他们想要权力,想要成仙,想要长生。
太过贪婪的愿望,师岚野无法实现,且就算实现后,凡人也无法背负这样的因果,从而损毁原本的命格,因此拒绝。
可凡人并不信任他的说辞,正逢桑雪意带人赶来,将师岚野指为蛊惑人心的妖邪,呼唤众人将他一同拿下。群人一拥而上,将师岚野按在地上,锁上了镣铐。
他第一次从桑雪意手底下逃走,是被凡人齐齐又送回桑雪意的手下的,但他并未怪罪世人,只觉得是自己没来得及让他们相信自己的身份,从而产生了误会。
被桑雪意带回去后,尽管知道他可以轻易离开,桑雪意也没有将他锁入更严密的地方,仍是安置在先前的院子里。他对师岚野说,世人贪得无厌,狡诈虚伪,自私邪恶,这是他们的本性。
师岚野却不赞同。善恶之念,都是由凡间而起,从来相依相伴,凡人固然存在恶人,但大多数都是纯良的。他是由万千虔诚的香火之中诞生的神灵,为守护人间人生,为爱世人而生。
他说:“是人都有阴私,神爱世人,不计较人之过错。”
桑雪意笑着对他说:“如若你不信,再离开一次就知道了。”
师岚野在几日后再次离开,并没有离开西域,反而再次回到人前。那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
桑雪意不知在外散播了什么谣言,待师岚野出现之后,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他们神色疯魔,嘴里不断嚷嚷着,落在师岚野的耳中,便是说他浑身是宝,食其肉可解百毒,饮其血可祛除百邪,吞其骨则能百妖不侵,延年益寿。
他们手里拿着利刃,争前恐后地肢解师岚野。将他的肉剖开,骨头切碎,头发剃光,当众将他肢解。雪白的发被扯断,漂亮的眼睛被挖走,他不断重复着自己是神明,并非妖怪,却好似无法让这些疯魔的凡人入耳。
随后他的指骨脚骨节节瓜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落在不同的人手中,最后只剩下一个剖开了的躯干,因骨头太硬凡刀无法砍断,众人下了百刀也没法分解后,只得作罢,便找了个地,挖坑草草埋了。
师岚野沉寂在土里,许久没动。
桑雪意将他挖出时,他已经又重新长好了身体。这次他问师岚野,是否相信他先前所说的话,还说:“人性本恶,趋利而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你是什么,倘只要能从你身上获得好东西,你便是十恶不赦的妖怪也一样供奉,你便是神明也一样可以将你千刀万剐,分而食之。”
师岚野回他:“世人只是被你蒙骗。”
桑雪意倍感惊奇:“愚昧之神。”
师岚野第三次被关入那个小院中,桑雪意临走前对他说:“不要再对凡人抱有期望,你越是靠近他们,便越会知道,他们根本不值得任何拯救。”
师岚野生来的使命便是渡世,他坚信人之本善,只是世间多难,万劫磋磨,凡人便会在这些磋磨中逐渐迷失自我,无法自渡,故而才诞生了神。
他第三次离开,仍是选择回到西域人前。
这是他犯的第三个,愚不可及的错误。
凡人将他分食之后,身体开始出现异化,变成了畏惧阳光,以人脑喂食的妖物。凡人将错归咎于师岚野的身上,见他明明被分食还完好无损地出现,便认定是他从中作祟。
人们将他吊起来,砸毁了供奉他的庙,碾碎了他的神像,在他周围堆满易燃的枯草和干木,举着火把点燃,让他在火焰中焚烧。
远远地,他看见了桑雪意,他面含笑意站在高处,观赏这场闹剧。
师岚野清楚他的身体不会让世人发生异化,这一切都是桑雪意背后捣鬼,也明白凡人不过是被当作了一把刀,被人借来刺向他而已。
只是他的身体在烈火中焚烧,听着下方大声叫好,鼓掌欢呼的声音时,终于无法再以愚不可及的理由自欺欺人。在这些凡人押着他一哄而上砸毁那座供奉他的神庙时,他就明白,这些凡人始终清楚他的身份。
在明知他是神明的情况下,仍将他分食,将他焚烧。
万刀削身,烈火焚烧之痛在此时变得强烈千万倍,施加于他身上的每一寸。师岚野看着他们在热浪的烘烤下变得扭曲而狰狞,充满愤怒和兴奋的脸,心想,他们不是被蒙骗,只是在奉善和为己之间,选择了后者而已。
师岚野想不通,迷茫自己究竟是在世人虔诚的祈愿中诞生,还是无尽的贪念中诞生,迷茫世人想要的究竟是渡世之神,还是满足私欲之神。
迷茫他存在于世的意义。
人潮散去,桑雪意将他带回去,锁在了不见任何光明的暗狱之中,厚重的铁链死死扣住他的肋骨,铁链上刻有镇压的咒纹,他无法再挣脱。
桑雪意从他身上取血,笑着对他说:“你与我母亲一样愚蠢,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们报仇的,待有朝一日我成了神仙,定然会除尽这天底下所有贪婪邪恶的凡人,让人间清白干净。”
师岚野从桑雪意那离开了三次,便再没有第四次了。他坐在无边寂静的黑暗之中,听见西域的凡人咒骂他,侮辱他,将西域各地供奉他的神庙尽数砸碎。
直到最后一座神像被人碾在脚底,最后一根供奉他的香火也被掐断时,师岚野开始憎恨世人。
他画地为牢,囚于暗狱,再不愿踏出一步。桑雪意取血愈发频繁,他知道师岚野是不死之身,为了快速采集血液,每次下刀都在脖颈处,割得又重又深,但用不了多久伤口又会恢复。
暗狱中没有日月,终日漆黑,师岚野分不清是在里面关了多长时间,也忘记了身上被割出多少刀,取走多少血,直到那一日,他突然收到了供品。
几串赤红的食物,泛着甜腻的香气,缠绕着灵光落在他的手中。
天下万般供品,唯有至纯至善之人所供之物,才会送到他的手上。师岚野厌恶世人,却无法对至纯至善之人的祈愿视而不见,承接这信徒的供品,以这信徒几十年的寿命为祭,停了远在千里之外,正肆虐京城的那场暴雪。
几个月后,一盏烛灯出现在师岚野那无尽漆黑的视线之中。
第179章 众凡失神心寻人千万里
沉云欢并非单纯的早夭之命。
凡人便是有窥天机之能, 但到底生了一双凡眼,所看到的东西有限。当初沉云欢捧着灯,头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就能感知到沉云欢的气运。
她的气运被一分为二, 一部分是死亡湮灭, 不存于世,一部分则模糊不清,隐没于混沌之中。
身负两种气运之人, 在天下间独一无二, 纵然是师岚野, 也从未见过。然而他对世间的凡人已失望透顶,曾经被千刀万剐肢解的痛苦没有一刻平息, 在血肉里翻滚, 日日夜夜提醒着他的愚昧和可笑。
然而他的冷漠却并未让这小凡人退却,她不仅大胆地挨着他坐, 还对他上下其手,像那些凡人一样, 索求他的头发, 他的眼睛,贪得无厌。
她的话也尤其多, 纵使得不到任何回应, 仍然无法消减她的热情, 哼哼唧唧地说一些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事情。
而且她也极会得寸进尺, 爬到他的身上, 自己找个舒服的位置睡觉。
师岚野在暗狱之中见到光芒,都是被取血的时候,倒是头一回面对这样安宁的灯火。这小凡人的身体像一团柔软的火, 在他的怀中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滚烫,喷洒在他的脖子处,给那一处冰冷的皮肤染上湿热。
从未有凡人如此靠近他,贴近他的心口,凡人的生命气息落在他的身上,脆弱的,微小的,好像轻轻一折就断。
她经常做一些师岚野无法理解的举动。她会拿东西用笨拙的动作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也会在滔滔不绝讲述她曾看过的风景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还会骑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脑袋大喊“前进”。
直到他在这凡人险些摔到地上时下意识出手接住后,她就变本加厉起来,像软骨头一样缠着他,像一块黏在他身上撤不下来的软泥巴。
每次被取血后,师岚野都无力保持坐姿,只能瘫倒在地等待着身体自己恢复。西域已经没有了供奉他的香火,他的力量日夜衰减,到现在已经无法挣脱锁链离开,但也与他一开始的想法契合。
与其在那些人的信仰中诞生,成为他们满足私欲的工具,倒不如就在此地消弭于虚无。
“你生病了吗?”小凡人趴在他的身边,呼哧呼哧地往他耳朵里吹气,用小小的指头摸着他脖子处已经干涸的血迹。她不停地向他靠近,柔软的脸颊蹭在他的脸边,对他说起自己的病,还大言不惭地说一定能治好。
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她愈加依赖师岚野,尤其病发的时候,浑身滚烫疼痛时,会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怀里,借助他的力量平息身体的痛意。
一开始师岚野只是觉得她是个聒噪又惹人厌烦的小人,他无意驱赶,但是希望她能自己离开,不要总是来烦自己。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偶尔也会冒出几个“她今日会不会来,几时来”的念头。
她似乎能够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尽头,这一日来的时候,赠了他一串圆滚滚的红色食物。她说她要走了,以后可能不会再来,其实师岚野知道,她不是要走,她是要死了。
她像往常一样为他擦了手和脸,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许久,最后捧着他的脸,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一下。这似乎是凡人表达喜爱的方法,这个小凡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这样做,有时候会亲吻他的手指,有时候会悄悄把他雪白的头发贴唇边,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小动作。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吻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装了山川湖海,澄澈金芒,那是他直面世间苦难的媒介。
她在最初见面时,就曾提过希望他把眼睛送给她,但是直到现在,她也仅仅只是在上面落下表达喜欢的一吻。
她说:“糖葫芦一定要吃,不要浪费了。”
“如果我治好了病,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还说:“不要忘记我。”
她说完这些,犹犹豫豫地一步三回头,也不知道是舍不得放在他手边的糖葫芦,还是舍不得别的东西,总之磨蹭了很久才离开,将那一盏光明留在了他的面前。
师岚野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从奄奄一息,到彻底绝气。西域刮起狂风,乌云密布,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沉云欢在暴雨中睡去。
油灯燃尽,光芒熄灭,师岚野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他轻轻动了下手,触碰到手边放着的油纸,沉云欢将它摆在非常靠近他的位置,让他只要轻轻一动就能触碰。
如若是死前的遗愿,他实现也未尝不可。师岚野拿起糖葫芦,拆开油纸包,将那糖衣包着的赤红果子送进嘴里,尝到了人间的酸甜。
沉云欢的母亲,是个固执的人。师岚野不是头一次听见她唱起召神祭曲,深夜时分,她总是轻哼祭曲,乞求能见他一面。
师岚野从未回应过,西域一场大雨过后,她也哭干了眼泪,用喑哑的嗓音不断重复祭曲,师岚野第一次响应凡人的召唤,指引她通过阵法,来到不见日光的暗狱。
师岚野看见她怀里的沉云欢,已经死了几日,身体完全僵死,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生息。名唤虞青崖的女人却将她抱得极其紧,好似想要将她融入身体里,以血肉为她重塑身体,怀胎十月,再赋予她第二次生命。
虞青崖见到他的瞬间,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磕着头求他救救自己的女儿。她的头磕破了,流了满地的血,声音也嘶哑得失声,一抬脸,一行血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拜求神明救我女儿,我愿以生命为祭,换她一命。”
师岚野道:“你的命不足以换她。”
虞青崖又道:“我生生世世之魂,我的所有,要什么我都给!”
师岚野平静地看着她,说道:“你的女儿命格特殊,倘若今时不管,她便能痛快地去,不再受折磨,来世托生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一生顺遂。若是今日续她一命,她会扶摇直上,却也万劫加身,命途多舛,承天下之大任,成则直上九天,不成,则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如此,你仍执意为她续命?”
虞青崖低头看着怀中的沉云欢,她尸身已僵,但以灵力封存,并未出现腐烂的现象,幼小的手掌因一直被虞青崖握着,染上了一层随时会消散的温暖。
“来生转世,她从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取了别的名字,唤别人母亲,便与我再无瓜葛。”虞青崖眼眶滚落的血珠落在沉云欢雪白无色的脸上,滑出长长的痕迹,她轻轻抚摸沉云欢的笑脸,“这是我辛苦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赋予了她生命,她属于我,也属于这世间。她才五岁,还没来得及展开生命,就这样猝然离开,我不甘!纵然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便是千难万难,我也要她活着!我要她用我给她的生命,在这世间走完一生!”
虞青崖擦去血泪,她似乎意识到这会是最后的机会,膝行几步上前,披头散发,姿态狼狈,抬手以三指朝天乞求道:“信女虞青崖,在此代吾女沉云欢起誓,若得新生,则愿意承大道之任,日后斩妖伏魔,一生奉献于世,造福人间,奉行众善,铲除诸恶。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师岚野道:“神心无欲无情,会剥夺她的爱恨,承大任后她必须行救世之责,若一朝作恶,则必将万劫不复。”
虞青崖连声道:“欢欢一定不会作恶,一定不会作恶的!”
师岚野的视线往下一落,看向沉云欢:“将她给我。”
虞青崖匆匆将她送上前,被师岚野抱进怀中。他低头看着沉云欢,往日她会自己在他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一呼一吸之间,稚嫩的脊背拱动,能够让师岚野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力。
眼下去完全僵硬,保持着被抱着的姿势,睁不开的双眼,掰不动的指节,无一不昭示着她逝去多时。
曾经那么聒噪的一个人,乍然这般安静,师岚野也略有不适应。
他一手揽着沉云欢的背,一手径直穿入自己的胸膛,就见七彩华光迸发,徐徐铺满整个暗狱,旋即生生掏出了他胸腔内的玉神心。
下山走了一遭,他似乎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就在这逼仄黑暗的牢狱之中,背弃为神的使命,自甘放弃神格,将玉神心给了一个凡人。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清了沉云欢另一部分的命格。
天道之下,命途茫茫,纵然是神也无法算无遗策,沉云欢的气运之中涵盖了他,从十死无生的早夭,变作吉星入命,绝处逢生。
玉神心隐入她的体内,从此她会扶摇直上,逍遥九霄,却也承担天责,受于万劫。
沉云欢的身体开始回温,微弱的呼吸逐渐平稳,脸颊也浮现些许血色,从死尸变成了沉睡的模样。虞青崖扑上去将她接下来,死死地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脸,又哭又笑,浑身颤抖得险些背过气去。
师岚野看着她离开,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没有等到她履行“病好了之后再回来找他”的承诺,却等来了重伤濒死的虞青崖。
原来她在拜求师岚野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他身上的锁链是桑雪意打造,想要砍断则必须用他从前所用的旧刀才能斩断,为此她便以进黄金城的由头组织了一队穷凶极恶之徒,蒙骗他们若想先进黄金城,需先从桑家盗取密钥。
在闯入桑家盗取东西的途中不慎暴露,桑雪意将他们尽数杀死,虞青崖盗取他的从前所用的旧刀在逃跑的路上被击中一掌,当场筋脉尽断,却硬是强撑一口气回去。
她斩断了师岚野身上的锁链,恭祝他重获自由,还说过不了多久西域会重新为他建造神像,重燃供奉的香火。
虞青崖在生命的最后,以自己的魂灵为祭,求师岚野多给沉云欢几次机会。
倘若她做错了事,倘若她偶尔没有坚持绝对的善,倘若她被蒙骗、蛊惑、亦或是对善道失去信任,从而剑走偏锋,行事有误,只恳请师岚野多给她几次容错的机会,不要立即收回玉神心。
师岚野答应了,却没有取走她的魂灵,道:“你的魂灵有禁锢之咒,无法献祭。”
虞青崖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追问之后才知,她曾穿越瀚海时歇脚的大殿是为她而建,那大殿之下所镇压的阵法,从她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运转,让她死而不散,魂灵永远留在西域。
师岚野还没来得及问她沉云欢去了哪里,桑雪意便杀了过来,虞青崖为了掩护他离开,将自己的分出一缕残魂,阻挡了桑雪意,剩下的主魂则趁机逃走。
师岚野从暗狱离开,再次见到光明时,他已不再对凡人抱有期望,披上黑发黑眸的假面,从此绝口不提自己是神。在离开的路上,果然如虞青崖所言,有人重新为他塑了神像,供上香火。
那是虞青崖死前安排好的,但零星的几根香火不足以让师岚野留在西域,仍是决心离开。他不知沉云欢去了何方,因此开始了在世间寻人的漫漫长路。
后来师岚野还是找到了她,但是那时她已经完整接纳玉神心,生性冷漠得几乎六亲不认,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亲近。他乔装打扮,遮掩了招摇的外貌,扮成宗门弟子混入仙琅宗,却发现沉云欢的住所在山巅,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靠近她。
后来他跟随其他弟子一同前往春猎会,找到了在树上睡觉的沉云欢。她睡在盛开的梨花里,泛着华光的红衣挂在树枝上轻晃,一动身,头上的金簪掉下来,正落在师岚野的手中。
沉云欢探出脑袋,叫他将金簪还来。师岚野抬手递上金簪,望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
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沉云欢余光瞥见,才像是想起了需要道谢一事,略微敷衍地道了谢,顺口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师岚野这样回答:“岚野。”
沉云欢没听清楚,“岚烟?”
师岚野道:“是岚野。”
“师岚野?”沉云欢思索片刻,又说:“不认识。”
第180章 因爱生三命何必求无私
师岚野自给出玉神心的那一刻起, 身上就出现了天枷。
神爱世人,却不可独爱一人。师岚野罔顾天则将玉神心给一个凡人,则必然会在追随玉神心的途中生出爱欲和占有, 因此神格不被天道认可, 从此失去了庇佑、赏罚凡世的能力。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 对凡界失望的他已经没有插手世间任何事的想法,但天枷限制了他太多,从西北一路向南, 寻找沉云欢的半途, 他遇见了数不尽的善恶。不论是纯良之人行善而死, 还是作恶之人耀武扬威,他都冷眼旁观, 从不参与其中。
在尘世走了一遭, 没有玉神心护身,他开始沾染人间的七情六欲。他看见身着喜袍的郎君打马游街, 唢呐吹吹打打,知道那是爱;看见棺木高抬, 纸钱纷飞, 哭声起起落落,知道那是悲;看见同室操戈, 骨肉相残, 互相置于死地, 知道那是恨;看见老年得子, 寒门中举, 炮竹响彻门扉,知道那是喜。
他走进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没有神格的阻隔,那些浓烈的情绪被他尽数吸收,日子一久,他开始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也像个凡人一样生活于世。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的路上,他开始越来越急切,迫不及待地想与沉云欢相见。怕他所有的记忆在天枷的作用下渐渐消散,最后当真成了泯然于众的凡人,再也不能够与她相遇。还想知道她用自己的心所获得的新生命里,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故事。
这样茫然的寻找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那年的春猎会,她一举拔得头筹,声名远扬。师岚野才循着声望寻去了仙琅宗,他混入宗门后,站在一众新弟子之中,只遥遥看了沉云欢一眼。
她抱剑而立,身处高位,一袭赤红的衣裙随风翻飞,发上金钗,颈间璎珞,耳垂坠珠,站在灿烂的金光之下,浑身上下都闪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唯有师岚野能看见,她的心口处散发着盈盈流转的七彩光芒,那是他心之所在。
师岚野寻到了自己的心,那些几乎要泯灭于尘世里的记忆再次清晰,他想起了下山入世之后的痛苦,也想起了暗狱里不见光明的日子,他仍记得沉云欢临走前的承诺。
她彻底摆脱旧疾,有了新生,如此风光、灿烈,却没有应诺。
可恶的凡人。师岚野藏在一众弟子中,那一双沉默的眼睛总是落在沉云欢的身上,尽管大部分时间以他的身份都无法遇见身为仙琅宗首席弟子的沉云欢,只能跟随其他弟子一起,鸡鸣而起,月悬而息。
很长一段时日,他都只能看着沉云欢的背影。
看着她修为节节攀升,一骑绝尘,一身风光遮云闭月,成为人界最锋利,最亮眼的那把剑。终于有机会,他站在树下仰望睡在树上的沉云欢,盛开的梨花如暴雪满枝头,将她簇拥其中。
柔嫩的花瓣落在她的红衣上,被风一吹又随着发丝飘落,绵长平稳的呼吸在风声中并不清晰,却完整地传进他的耳朵,即便相隔千万里,他仍然能感受到玉神心的跳动。
那是属于沉云欢的生命,也是属于他的。
师岚野捡起掉落在地的金簪,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分不清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在沉云欢的心腔里,还是又回到他的身体里。
“师岚野?”她面无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时,满是陌生和疏离,“不认识。”
终年不见光明的暗狱,纵然后来出现了一盏灯,但也只照出了师岚野的影子。沉云欢走了一趟,除了在他眼睛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一串糖葫芦和一盏照亮他孤寂的灯之外,什么都没有。
本就不多的东西,如果还被她遗忘,那这些更没有意义了。
如果怀有玉神心的沉云欢遗忘他,那他就会渐渐消弭于世间,不复存在。
只是沉云欢并不给人亲近的机会,所以他也没能说出自己从西北而来,寻觅千万里,才找到她,找到自己的心。她只是拿走了金簪,也从未多看他一眼,御剑离去,留下一地纷飞的梨花。
这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之后,师岚野便被仙琅宗赶下了山。他身负天枷,无法插手凡人之事,更不能伤及凡人,否则便会被天枷侵蚀得浑身重伤,因此宗门内许多任务他都完成不了,表现不佳,从而被赶下了山。
师岚野没有离去,仍守在山脚,日复一日地盯着山巅的位置。沉云欢会站在山头练习剑法,扫开云雾后,散发出七彩盈盈光芒,师岚野就坐在仙琅长阶之下,于漫漫长夜之中眺望。
直到沉云欢出了事,被逐出仙门后,从仙琅长阶上摔落下来。
她浑身是血躺在地上,骨头尽碎,换作常人早就断气,但在她心口的玉神心仍强健地跳动。师岚野在一旁盯了许久,见她没打算再爬长阶后,才上前将人捡回去。
她醒来之后,与上次一样,询问他的名字。
师岚野想了想,给自己冠了姓,想着她就算遗忘了暗狱中的岚野,至少也应当对梨花树下的师岚野有些印象。
却不想她跟先前一样,张口道了句“不认识”。
师岚野想,他就是一场雪,尽管下得再大,堆积得再深,待日光出来之后一照,就化成流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因此沉云欢三番五次地不记得他,也属正常。
他的时间已所剩无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生命里留下痕迹。
群星渐隐,东方吐白,山洞里的黑暗被驱散,一抹晨光悄然攀上师岚野的衣角。他仍保持着先前的动作,让沉云欢在他身上舒适地沉睡,像她小时候那样。
师岚野不需要睡眠,从前他是严格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学习凡人的作息,经常闭着眼睛在万籁无声地寂静之中意识清醒地躺一整晚,后来与沉云欢同榻而眠,世界就不再死寂,多了她胸腔内平稳而规律的心跳声。
他每夜都听,不错过每一次跳动。
沉云欢身受重伤,没有玉神心,那些伤势不断侵蚀她的生命,她背上的天枷虽说残留了玉神心的力量,维持她的生命,但若没有心脏,她迟早会死。
玉神心是师岚野的全部,如若沉云欢不要,那他背负天枷数年承受的所有痛苦,就变得极为可笑。
他低眼看了看尚闭着眼的沉云欢,继而缓缓将衣襟拉开,內襟里便是那颗散发着七彩光芒的玉神心。他并未收回本体,从那日自沉云欢身体抽走之后就一直藏在这最贴近心口的地方,等着沉云欢再次接纳它。
既然是送出的心,就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他将那流光溢彩的玉神心托在掌上,趁着人还在睡觉时,就要塞回她的心里,便是她再如何要求取出,他也不答应了。
只要玉神心没有落在桑雪意的手里,被丢了毁了,师岚野也认了它的结局。
正当他缓缓将玉神心贴近沉云欢时,忽而动作一顿,眼底浮现出异色。继而就见他微微撤了手,动作缓慢地俯下来,用耳朵轻轻贴在沉云欢的心口。
风声喧嚣,鸟啼悠扬,远处人声鼎沸,眼前山洞砂砾回响,万千纷杂之中,师岚野自沉云欢的胸腔内,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不知从何时开始,沉云欢的身体里,有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可玉神心分明还没放进她的体内。
师岚野抱着她,怔怔地看她许久,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尚在昏睡之中的沉云欢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是母亲低唱祭曲的轻吟,还有暗狱之中那一盏亮着微芒的烛火。
当年一场倾盆暴雨落在西域,让无数本应枯死的种子发芽,生机焕发,也让沉云欢从死亡中得到新生。
睡梦里,她的意识清醒了些许,却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母亲像往常一样为她编发,在她耳边碎碎低语,“我的欢欢,抛却前尘旧事,此后便是新生,往前走,莫回头……”
沉云欢追溯在仙琅宗记忆的源头,好似从她第一次照镜子开始,发上就总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彼时她尚不知道那根红丝带从何而来,但从那之后她似乎就习惯穿上红衣,好似从这样浓烈的颜色之中,找到一份归属。
直到她在那个被废弃的院落里见到了母亲曾留下的一抹残魂,才明白当初自己发上的红丝带从何而来。
在西域当地,系在身上的五彩丝各有其寓意和期望,其中红丝带则被寄予平安之愿,意求背井离乡的孩子能路途平安,早日还家,回到至亲的身边。
沉云欢还听见母亲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声音里充满无助和绝望,振聋发聩。那双纤瘦的手臂死死地箍住她的身体,像是想把她揉进骨血里再生再造,或是就此与她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她夺门而出,开始在暴雨里奔跑,慌乱间在狂奔的途中摔了一跤,似摔折了脚腕,瞬间红肿,却感知不到任何疼痛般飞快爬起来。
若非从师岚野的记忆中看见这些,沉云欢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这样的画面。大雨淋湿了母亲古朴素雅的衣裳,平日里整洁的衣襟鞋面也全是污泥,从来整齐的发髻也散了满头,脸颊两侧贴满杂乱的发丝,满脸的雨珠都遮不住她眼角流下的泪痕,如此狼狈不堪。
她紧紧抱着沉云欢,将那张毫无声息的小脸捂在自己的怀中,哪怕明知那只是一具死尸了,奔跑求人的路上却还是下意识弯着身躯,尽力为她遮雨。她卑微到尘埃里,可以向任何有可能救她女儿的人弯下膝盖。
母亲的手从不宽大结实,却不仅能为她编发织衣,还能为她遮风挡雨;母亲的背从不高大健壮,却不仅能背着她行过千万里,还让沉云欢看见了何为不屈的脊梁;母亲的言行从不张扬喧嚣,却不仅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爱传递给沉云欢,还教会了沉云欢如何表达情感。
十八年前的艳阳天,她躺在一家农户的家中,依靠着好心农妇的帮忙,给沉云欢第一条命。沉云欢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通过母亲温暖宽大的手,去认知这世间万物。
十三年前的暴雨之夜,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奔走,舍下所有自尊苦苦哀求,最后磕破了脑袋,顶着满脸鲜血,在不见天光的暗狱中,为沉云欢求了第二条命。沉云欢一剑霜寒,问鼎仙门,成空前绝后第一人,风光无量。
而今,她为救沉云欢不得已放弃了十几年的逃亡,出现在桑雪意的面前。而在这静谧又喧闹的清晨,沉云欢在梦里反反复复听着母亲哭着呼唤她的姓名,吟唱着千万遍祈祷她平安健康的祭曲,生出了新的心脏,有了第三条命。
她徐徐睁开眼睛,大梦初醒,点漆般的眼睛看向师岚野。
沉云欢看见他的身上散发出微弱的华光,正缓慢地往她身上汇聚,融入身躯和四肢里,身体里的痛苦也在一点一点地减轻。这样缤纷而绚烂的光彩,沉云欢只在那日师岚野从她身体里取出玉神心时见过。
沉云欢缓慢地抬起手,手掌按在他的心口处,问:“取心,痛吗?”
师岚野道:“不痛。”
玉神心仍然被他捧在手里,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意识到沉云欢长出了新的心脏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凡人无法借助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但沉云欢那绝处逢生的命格似乎凌驾于这条法则之上,自己生出了新的心脏。
这也意味着,师岚野这颗玉神心送不出去了。
他沉默不语,开始思考这颗玉神心的去处。眼中像起了雾,朦胧之中窥见些许茫然和失落,与先前沉云欢要求他取走玉神心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沉云欢看在眼里,忽而伸手,掌心贴上他的手背,轻声说:“把它给我。”
师岚野顺从地松了手,将玉神心给了沉云欢。入手冰凉无比,像是捧了一堆雪,轻盈得几乎感知不到。
它在跳动,缓慢但很有规律,与师岚野一样静谧无声,却又过于醒目绚烂。它实在是漂亮,沉云欢双手捧着它,那散发出来的七彩光芒照亮她的脸,丝丝缕缕地缠绕着沉云欢的身体,像是对她表达亲昵。
沉云欢难以想象这么美的东西在她的身体里安安静静十多年,无声地守护她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千百次,尽心尽力地为她供给生命源泉。
当初她要求师岚野取走它时,他的神情简直令人难忘,他不会张扬地表达哀色,却仍让沉云欢清楚地感受到那浓郁的悲伤和痛苦,或许正是这颗心所传达给她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我仙琅山脚的相遇不是偶然。”沉云欢尚没有恢复力气,歪在师岚野的肩头,眼睛被玉神心映出各种颜色,声音轻缓似呢喃低语,“春猎会结束后,我想让你离开,也是防备你别有目的,你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自有报答的方法,不想受你摆布。”
师岚野想起了那糟糕的几日,由于沉云欢表现出想要他离开的想法,他彻夜都在思考留下来的方法。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能压制神火带给我的痛苦,我让你留下,一来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二来是我不在意你为何而来。”沉云欢说了很长一句话,正在缓缓愈合的胸口又痛起来,她歇了歇。
“我只需要确认你不会伤害我,其他一概不重要。当初在仙琅山脚,那是杀我最好时机,你没有动手,则不管有什么隐情,我都没有理由怀疑你蓄意害我……”沉云欢看似糊涂,实则清楚得像明镜一样,她不可能稀里糊涂下一个摸不到后果的决定。
正如迦萝所言,她清楚师岚野为着某些原因才寻到她身边,是有目的而来,于是她也任由师岚野为她洗衣擦脚,疗伤做饭,让他做一切沉云欢随手就能做到的小事,非是沉云欢依赖师岚野的这些伺候,而是她给了师岚野一个留下的理由。
“那是做戏,你能懂吗?”沉云欢耐着性子,细声向这位山神解释:“我非是真心要你拿走玉神心,只是我察觉桑雪意想要剖取我身上的东西,所以才用计让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它。我的修为不敌桑雪意,若他强行动手抢夺,我可能保不住这颗心,让你拿走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更有把握。”
“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忘了?我曾在你面前起过誓的,我沉云欢向来守诺,绝不叛誓。”
师岚野听着她的低语,潋滟的眉眼逐渐松泛,像是春雪消融后焕发了新的光彩。他无意识地将沉云欢拥得更紧,回道:“我没忘。”
沉云欢细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听了三言两语就有被哄好的迹象,心道难怪当初他入世之后遭遇那么悲惨。不知这玉神心在她体内待了十三年,回到他身体后,会不会让他多几个心眼,多一些心计。
沉云欢道:“你应当也感觉到我有了新的心脏。”
师岚野沉着嘴角不语。给出玉神心之后他天枷缠身,在人间的一举一动都受限制,现在更是不知道做了什么,被天枷侵蚀的满身伤痕,连一张漂亮的脸也面目全非。
饶是如此,他也不愿收回玉神心,一提起就要黑脸。
可那玉神心终究不属于沉云欢,她一向自负,绝不会为了贪这个好处将玉神心私有,便佯装看不见师岚野的神色,道:“我既然已生凡心,就没有再要玉神心的道理,况且你被天枷重伤至此,我更不可能罔顾你的受伤收下。”
师岚野静默片刻,才道:“你承天责,没有玉神心,随时会死。”
沉云欢似笑非笑,“你在质疑我的自保能力?”
“桑雪意的修为早已达飞升之境,与他交手,唯有玉神心能保你性命。”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你收回玉神心。”沉云欢望着他,声音低沉而缓慢:“我要杀他,你来助我。”
陇城桑家。虞青崖坐于镜前,手里攥着一根红色的丝带,凝视许久。房中以术法封锁,照不进半点日光,她也拆了身上裹缠的黑绸带,在盈盈灯下露出一张柔和美丽的脸。
这根红丝带本是一对,当年她系了一根在沉云欢的头上,留了一根在自己手里。
当年神明以心为她续命,虞青崖为偿还此恩,拼死也要还神明自由。桑雪意晚来一步,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缕残魂,往后一十三载,她就在这西域里游荡,四处躲藏,不敢露面。
直到深秋,迦萝传信告知她,沉云欢要前往西北之北的雪域神山,途经西域。从那日起,虞青崖便守在西域的边境翘首以盼,本想着哪怕女儿路过时让她遥遥看一眼,就以满足,却没想到有人设局钓引沉云欢步入西域,开始挖掘十多年前的旧事。
虞青崖长恨十数年,心中有说不尽的悔,更害怕沉云欢得知当年真相之后从此恨她,所以不论如何也不敢向她袒露自己的身份。
然而沉云欢何其聪明,从她主动唤她“常姨”的时候,虞青崖就意识到,她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虞青崖在当初送走她的时候,嘴里念叨着“向前走,莫回头”,却仍是从心底里希望沉云欢有朝一日能再回到这个困锁她的西域,与她再见一面。
她的爱何其自私。她希望沉云欢直上青云,一生欢愉,所以为她取名为“云欢”,却仍在得知她今生渡万劫,来世享富贵时,选择让她活下来受苦受难。她央求沈徽年封印沉云欢五岁前的记忆,希望她入仙门之后远离尘世纷扰,不受父母所累,却还是在临走前给她系上祈愿“当归”的红丝,舍下一缕残魂在这房中日日夜夜等候。
她既要沉云欢活得自在,忘却过去,又舍不下“母亲”的身份,哪怕出不了西域半步,也要用迦萝的眼睛,远隔千万里,看着她长大。
若非如此,沉云欢或许也不必面对这满是劫难的人生,承本不应承的责任,受尽苦楚,活得疲累。
沉云欢生来就吃尽苦头,想来也对她这个母亲也抱有怨恨。
恨她生而不养,恨她改变她的人生,恨她明知桑雪意是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却仍要生下他的血脉。
恨母亲是罪人,恨父亲是恶人。
恨命途多舛,皆由母亲一己私欲的爱而起。
“青崖——”门外传来一声欢快地呼唤,紧接着从里头锁住的门被轻易推开,桑雪意脚步轻快地踏进来。
他身着雪白衣袍,卷发半绾,碧绿的眼睛像是嵌在无瑕瓷器上的宝石,笑起来好似月牙弯着,却也掩不住里面的光彩。桑雪意语气欢喜:“我将你藏在那破屋子的残魂拿回来了,你的魂魄可以完整了!”
虞青崖不想搭理他,没有动弹。桑雪意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冷漠,走近了弯身一瞧,才看见她脸上滚落了泪,忙将笑脸一收,半跪下来仰面看她:“为何哭了?是我走的时间太久,想我了吗?”
虞青崖不应声。桑雪意就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动作温柔地为她擦着眼泪,才蹭了两下,就不安分地往她眼睛上亲,吐字含糊:“你怎么总是哭,你这眼睛一含水,就勾得我有点忍不住……”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感觉心口剧烈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虞青崖拿了一柄短刀刺进了他的胸膛。赤红的血瞬间喷涌,极快地染红雪白的长衣,晕开怒放的花朵。
虞青崖这才开口,冷声道:“桑雪意,滚开。”
刀还插在心口,桑雪意却低低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这伤口,只是将虞青崖抱得更紧,亲昵地蹭着她的耳朵,语气满是眷恋:“谢谢青崖送我的礼物,这把刀我会好好珍藏的。”
桑雪意早就疯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只是太过擅长伪装,骗了当年在桑家作客,尚年少不更事的虞青崖。
他就是用这张漂亮的脸,这双宝石一样的眼睛,把虞青崖骗得忘却平生所学的礼节,骗上了床榻,还当起了贼,做出偷盗的行径。
虞青崖恨桑雪意,却更恨当年那个愚蠢的自己。
于是虞青崖口吐恶言:“能不能滚远些,我现在看见你,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想吐,简直比闷起来放了几百年的马粪还叫人恶心。”
桑雪意却双眼一亮,欣喜道:“难道你又怀了?”
虞青崖拧眉:“你脑子是不是有病,我现在是个死人,怎么怀孕?”
桑雪意道:“那你是个死人,又不吃东西,怎么会吐呢?”
虞青崖有气无力:“滚……”
“家主!”门外传来一声禀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寻到巫神骨的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