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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30532 字 23天前

第181章 盗取巫神骨玉牌留遗声

得益于师岚野没日没夜地往她身上输送着神力, 沉云欢的伤势恢复得极快,反倒是师岚野自己被天枷重伤,连着好几日身上的伤痕都没有愈合。

师岚野便是将玉神心收回后, 天枷也没能消失。

沉云欢一边给他包扎着手臂上狰狞的伤痕, 一边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十恶不赦之罪加身, 天枷是为限制我神力而生。”师岚野低着眉眼,顺从地受沉云欢摆布,任她将自己包得一层又一层。

“你做什么了犯这么大的罪?”沉云欢将纱布一束, 紧紧扎住, 掀起眼皮看他, “难道从前救我一命,就是十恶不赦?”

师岚野与她对视, 山洞里亮着微光, 在她的脸上覆上一层温暖的光,更衬得她眉眼莹亮明媚。他慢吞吞道:“你以为你的命廉价?”

神要救人, 自是动动手指的事儿,哪怕当时的师岚野在西域没有任何香火供奉, 还关在暗狱之中被取血许久, 但他的神力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否则也不会在远在千里的京城停了那场大雪。

想要一个凡人复生, 还用不着献出他的玉神心。沉云欢的命格太过特殊, 特殊到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仿佛她的死是命中注定, 天意而为, 因此将她复生,改她命格,师岚野便背上了十恶不赦之罪。

“那为何扶笙、霍灼音那些与鬼阁有牵连的人身上也有天枷?”沉云欢半蹲在他面前, 将那些黑乎乎的药草在掌心里揉碎,状似无意地问起来。

若说她身上出现那样颜色艳丽的天枷,先前她不知,现在倒是可以想明白。想必她背上的就是天枷最完整,也是最初的形态,届时因为她体内有玉神心的缘故,也是天枷出现的源头。但她不知扶笙那几人身上为何也会出现天枷,“难不成鬼阁也是桑雪意秘密建立的组织?”

师岚野道:“他无法离开西域。他以魂为锁,在瀚海中心建立锁魂阵,以此困住你母亲的魂魄,倘若他离开西域,那锁自然就散了,为了找到你母亲,这些年他没有一日踏出过西域。”

沉云欢一听,便知桑雪意不是鬼阁的阁主了。鬼阁虽神秘,但并非了无踪迹,这些年各地都有他现身的消息,况且细细算来,鬼阁建立的时间早于桑雪意在西域作乱的时间。

“是你的神血吧?”沉云欢把手里的药草一把糊在师岚野的伤口上,随后倾身凑过去嗅了嗅,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他的身体里不像是流淌着血液,倒像是流着各种各样的草木汁液:“桑雪意应当是与那鬼阁的阁主有勾结,以你的神血为交易给了别人一些,阁主又用它炼出法器,即为扶笙的木偶身,邪神观音的玉净瓶,霍灼音的耳饰,这些应该都沾染了你神血的力量,所以他们用之,就会有天枷负身。”

可那人究竟是谁呢?显然这次西域的事,并非只有桑雪意参与其中。鬼阁的阁主,以及残害同门弟子的姜夜,这其中也有摆不脱的关联。

“那你这伤势又是从何而来?”沉云欢实在没有多少用这种药草给人治疗伤势的经验,上上下下地忙活一番,两只手满是黑乎乎的汁液,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流。

师岚野的眸光盯着那缓缓往下落的汁液,伸出手掌接了个正着,淡声道:“桑雪意找到了我,要抢夺玉神心。”

比起桑雪意这个尚未飞升的凡人,天枷所施加的伤则更重,师岚野无法与凡人动手的原因便是在这,没有玉神心和神格,他便是不死之身也很难承受天枷。

所以即使没有与桑雪意多交手,他仍重伤至此。

一声鹰啸传来,由远及近,继而一股风灌入山洞之中,掀起无数砂砾尘土。海东青展着一丈之长的双翅,飞入洞中之后迅速缩小,落地就化成人形。

师岚野瞥她一眼,默默将外衣拉上,将结实的胸膛脊背和尚未包好的伤势一并掩住。

迦萝快步跑来,“出事了!出事了!”

距离那日沉云欢与桑雪意正面动手已经五日而过,沉云欢的伤势完全恢复,师岚野收回玉神心后天枷的侵蚀消失,身上还余下些没有愈合的外伤,但整体已无大碍。

当日迦萝嘴里叼着刀,背上驮着沉云欢展翅入了云霄,在云层里徘徊许久才甩脱了桑家的追捕,寻到师岚野所藏身的山洞。这几日沉云欢和师岚野在山洞里疗伤,她则在周围的山头徘徊,时刻注意有没有人偷偷摸过来。

非要紧之事,她也不会这样着急忙慌地闯入山洞。

沉云欢擦净了满是药草汁水的手,问:“什么事?”

迦萝一脑门的汗:“桑雪意寻到了巫神骨的下落,已亲自动身去抢。”

沉云欢面露不解,“巫神骨不在你手里?当时我分明叫你去找了啊,你没找到?”

迦萝心虚,支支吾吾道:“我、哎……非是我没有尽心去办此事,只是我去时,已经晚了一步,那巫神骨在我去之前就被人盗走了。”

沉云欢甚是不满,登时将脸拉得老长,她当时为了牵制桑雪意与他一战,被打得去了半条命,就是为了给迦萝盗取巫神骨争取时间,没想到她根本没将事情办成。

不过现在也不是追究迦萝责任的时候,她既然能得到桑雪意的消息,就很有可能是母亲给她暗中传信,见她又如此匆匆忙忙的模样,沉云欢心中一动,问道:“是谁拿走了巫神骨?”

迦萝道:“是你那表哥,唤作虞暄的那个家伙!”

起伏错落的山脉不见一棵绿树,放眼望去荒漠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此处几乎是西域的边境。

虞暄藏在一块不算大的石头之下,为了将自己掩藏起来,他只能将人高马大的身体蜷缩着,脖子也缩进肩膀中,模样像一只盘起来的猫。

热汗顺着他的脸往下淌,脖子一片濡湿,汗珠流过的痕迹有些痒,他随意地伸手挠了一下,而后对着手中的玉牌威胁道:“师父,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关门弟子,真不打算管我的死活?”

安静片刻,玉牌里传来怒吼:“逆徒!你脑子让狗吃了?闲着没事盗取桑家的宝贝做什么?!你不知道十八年前桑家是为着什么差点灭了满门吗?!你是要做第二个虞青崖,还是想做第二个桑雪意!你虞家跟桑家到底犯了哪门子的冲?你是蠢疯了,还是吃得太多胃囊顶到了脑子?!”

虞暄被这暴跳如雷的怒骂声吵得耳朵嗡鸣作响,不得已将玉牌拿远了一些,等师父一口气骂完了,正喘息着换气时,才道:“师父莫生气,免得气坏了身体。我拿走巫神骨,也是为了保护云欢,你应该知道她是我姑姑的女儿了吧?当年我姑姑在西域犯下的事惹了众怒,虞家为了平息将她逐出虞氏要送去桑家任他们处置,我爹暗中将她放走,后来连带着我们这一支也摘了字,不准遵辈。”

“我爹到死之前都合不上眼,觉得愧对我姑姑,在她被虞家天南海北地赶着追杀时没有能力保护她,后来有能力了,却也彻底没了她的消息,连死在哪都不知道。”虞暄神情冷静,语气平稳,却相当坚定:“姑姑是他的妹妹,云欢是我的妹妹,当年我爹生前的遗恨,不能成我的遗恨。”

那日与沉云欢争执过后,虞暄就清楚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但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沉云欢那般卓绝的天赋和神法,以自身的能力,想帮她对抗修为接近飞升的桑晏实在是天方夜谭。

于是他便打起了巫神骨的主意。那日桑家在城中的酒楼大摆宴席,虞暄悄无声息地摸去了桑晏夫人的院落。那里有着极为严密的把守,虞暄无法硬闯,便使出了偷鸡摸狗的看家本领,从地上打了个洞直接钻入桑夫人的卧房。

这么一进,可不得了,发现了个惊天大秘密。那桑夫人的卧房之中,竟是挂满了大大小小,横竖不一的画卷。而那画卷之中,不管是色彩缤纷,还是大漠荒芜的背景,都只有一人在其中,便是他那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姑姑,虞青崖。

虽然多年未见,虞暄已经有些忘记姑姑的脸,但这些画实在栩栩如生,只看一眼,他就立即将此人认出来。

当他发现桑晏像疯了一样在房中挂满虞青崖的画像,桌上摆满虞青崖的木雕,甚至在内室中设了灵位,放着“吾妻青崖之位”的灵位时,他就恍然大悟——桑晏就是桑雪意。

当年虞青崖与桑雪意的爱情故事,在西域可谓轰轰烈烈,据说当时诛杀桑雪意,也是虞青崖以身为引,桑雪意为了救她甘愿中计赴死。

哪知这狡猾又难杀的桑雪意不仅没死,还当起了桑家的家主,在屋中藏满亡妻的画卷和小像,祭奠亡妻。

而那巫神骨,正摆在虞青崖的灵位之前。

虞暄本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院落,但是没来得及,他也就前脚闯进房内,后脚就被门外的守卫发现,只来得及拿走巫神骨,一路被追杀,只得暂时躲在此处。

“云欢的事你管不了!”关良还在玉牌的另一头呵斥:“他们一个修为顶天临近飞升,一个是身负九劫神法,动起手来你敢闯进去,立即就叫你粉身碎骨,你拿什么本事去管?快些将巫神骨还回去,赶紧逃,有多远逃多远!”

“师父!巫神骨还回去,我们可能都会死,那是桑雪意!不是什么桑氏家主,他会杀了所有人!”虞暄道:“掌门呢?他修为那么高,我们管不了,他总管得了吧?为何他到现在都不肯露面!”

眼下所有参宴的宾客尚困在桑雪意设下的阵法里,关良因没有参宴逃过一劫,但也哪都去不了,只能在桑家别院里干等着,给天机门发出的信也没有任何回音。

桑雪意当众撕破脸,显然已经有恃无恐,没将关良起来自然也是不惧他向谁告状的。紧要关头,师弟不见踪影,徒弟火上浇油,陇城乱成一锅粥,搅吧搅吧能直接吃了。关良一个头两个大,气道:“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师父……”虞暄瞥见天际泛着灵光,似有人飞速朝此处赶来,他意识到没有时间再与关良多说,只涩声道:“是弟子不孝,倘若此番死在西域,还望师父能帮我敛骨,送回虞家,还有……对云欢说,不管她要做什么,对错与否,我都支持她。”

虞暄说完,便掐了玉牌里的灵力,正要从藏身的石头下逃离,一转脸,登时吓得头皮一炸,浑身冷汗。就见方才还远在天际的人已经到了跟前,一双碧绿的眼睛探进来,笑意吟吟:“你这个小老鼠也太没有道德,把我娘的脊骨偷走干什么?”

第182章 向死而求生山河引神火

虞暄看了桑雪意一眼, 惊恐的情绪如波涛滚过,却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从那块狭小的石头下爬出来时,脑门上已经明明白白顶了个“死”字, 横竖不过一死, 反倒也没那么怕了。

他站起身,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我姑姑如何了?”

“青崖在我那儿,自然是比在你们虞家好上千万倍。”桑雪意双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站着, 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杀意, 好似优哉游哉地跟人闲聊,“也就是我这些年为了找青崖不能出西域, 否则我早就去虞家, 那你们杀个一干二净。”

虞暄的背上已全是冷汗,但不愿露怯, 仍站得直,道:“我想见她一面。”

桑雪意慢悠悠地摇头, “不行。她本就不同意我杀你, 若是带你去见她,你躲到她身后了怎么办?”

那语气充满无奈, 好似虞暄躲到虞青崖身边后, 他就真的无法再动手一样。虞暄道:“你连云欢都下得了手, 她可是我姑姑的女儿。”

桑雪意叹息一声, 说:“她性子相当仿我, 我也是不舍得杀的,但她体内有玉神心。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但我只有一个青崖, 这取舍便不为难了。”

虞暄看着他那张理所当然的脸,心中的杀意已冲上了脑顶,紧紧攥着拳头,恨不得要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但理智仍压抑着情绪,迫使他保持镇定,对桑雪意道:“既然我今日注定丧命于此,我也不再挣扎,只是还有几句遗言,不知你能否代我转达?”

桑雪意问:“转达给谁?”

“我的姑姑,和我表妹云欢。”虞暄说着,还往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显然也是遗物之类的。

桑雪意有些心烦,暗道这虞家人就是麻烦,死也要死得拖泥带水,又是遗言,又是遗物的。但是转念一想,桑家人死得也不算干脆,他爹到死之前都苦苦哀求,想要活下去。

虞暄看出他眉眼间略有不耐,便劝道:“我姑姑向来是心善之人,你若是无声无息将我杀了,她定然又要对你再添一笔记恨,若是你把我这东西带回去,我再说两句为你开脱的遗言,或许姑姑便不会因此怨你。”

“她本来就不恨我。”桑雪意飞快地反驳,但还是松了口,道:“你这个主意好,快将遗言交代了,我回去转交给她。”

虞暄道:“这块玉让我爹戴了几十年,当年他因找不到姑姑饮恨而终,临走前将玉佩给我,交代我若日后寻到姑姑的下落,就把这玉给她,若是死了,就把玉埋到她的坟里,如此不管她何处,有至亲相伴,都算落叶归根。”

桑雪意低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块玉的质地十分低劣,杂质甚多,几乎没有玉的光泽,说是块石头也不为过。虞家是大族,当年虞青崖在桑家做客时,全身上下任何一个行头单拎出来,桑家的闺阁姑娘无一能比之,因此虞青崖的兄长断不可能将这块破石头戴在身上几十年。

显然虞家人颇为狡猾,也只有青崖一人善良单纯。

桑雪意笑着伸出手,将玉接过来后顺手放进了胸口的衣襟里,语气和煦如春:“还有什么遗言,一并说了。”

虞暄见他把玉贴到心口的位置,喉咙轻滚,努力掩饰着汹涌的紧张,道:“容我再行三拜。”

他步步后退,眼睛紧紧盯着桑雪意,见他仍站在原地姿态懒散,似乎并不拿他当回事。这正合虞暄的心意,他稳着身体往后行了十来步,估量着距离差不多时,便在瞬间脸色一变,双手结印,在极短的时间见催动全身的灵力,大喝一声:“爆!”

只听“砰”一声巨响,桑雪意的胸口炸开凶猛的灵力,尘土在刹那翻滚起来。这块玉算是虞暄的底牌,他早就清楚此行西域凶多吉少,因此将玉石炼成杀伤力巨大的法器,用于深陷绝境之时放在自己身上。

为的就是他生还无望,也绝对不可将自己的身体落到旁人手中,现在五花八门的邪术非常之多,只要没死干净,就不得安宁。这块玉石中所蕴含的力量极其迅猛,炸死他自己是绝对够用,但要炸死桑雪意恐怕有些困难,因此虞暄也并非打算用此物杀他,只想趁此机会逃走。

在玉石爆炸的那一刻,炸出的灵力将虞暄冲出几丈之远,胸口如同遭受重击一般剧痛,他在地上翻滚数下,没敢有任何停顿,也不敢回头张望桑雪意有没有炸伤,爬起来就要遁逃。

却不料他遁地而逃的灵诀还没来得及施展,身后便有凶猛的力量悍然打来,正中他的后背。这一瞬间,虞暄只能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响,他甚至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整个人就被拍入地面,身子好似瘫了一样没有任何知觉。

喷出的血堵在口鼻,他连呼吸都吃力,强撑着脖颈抬起头,看向缓缓走来的桑雪意。

被虞暄倾尽所有灵力且还是贴着心口一炸,他却没有半点受伤的模样,甚至连衣衫都干净完好,可见修为已经强悍到不可预测的地步。

他停在虞暄面前,低头看着深陷土里不停吐血的人,叹道:“我不过稍微一掌,你就接不住了,弱到这般地步还不乖乖等死,耍什么心眼?”

虞暄张了张口,是想骂他两句来着,反正也难道一死,他也懒得逢场作戏。只是血卡在喉咙里,一吸气就呛住,非但发不出声音,还扯动满身的碎骨,痛得他抑制不住打起哆嗦。

桑雪意耐心耗尽,已不打算再与他废话,抬手成爪,想先杀人,后拿骨。

虞暄目眦尽裂,抬手死死地捂住胸口那藏了巫神骨的地方,便是死也不想将东西给出去,为此做最后的挣扎。眼看着桑雪意的手落下来,但在他的头颅上,手指一收,随后剧痛立即从头颅处传来,简直像是要将他的脑袋生生捏爆,虞暄忍不住痛苦发出凄厉地嘶喊。

下一刻,风声呼啸,嗡鸣的宝剑破空而来,在日光的照耀下闪出耀眼的光芒,带着迅猛的力量直击桑雪意的后背。

那宝剑上蕴含的力量无法让桑雪意无视,便只能收手,暂时放过了虞暄的头颅,回身抬掌,以灵力接住剑尖,生生止住剑上的力量。

便是这转身的刹那功夫,身后的虞暄就一根灵索卷走,瞬间卷到几丈之外。

两方相撞的灵力在周围炸开,尘土飞扬间,宝剑先一步撤离,掠空而过,随后落在一个身着文武袖的年轻人手中。

那年轻人长发高束,衣领雪白,黑白相间的文武袖交织,面容清俊眼眸澄明好似探花郎,手握宝剑气势磅礴又胜大将军,于风沙之中而立,实在俊美非凡。

桑雪意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呵”一声冷笑,“原来是你这个结巴。”

正是说一句话打三个磕巴的虞嘉木。他并不在意桑雪意的人身攻击,只是将目光微微一转,落在几丈远之外。

顾妄的手里拽着灵索,将虞暄拖到脚下,蹲身捏开他的嘴,往里面扔了颗保命的灵药,再以灵力封住几处大穴,勉强止了血,这才低低松一口气,心说幸好来得及时,再晚一步他脑袋让人捏爆,谁也救不了。

顾妄在飞舟上解决了那两个给桑雪意送信的侍女后,便立即联系了虞嘉木。此人不知是睡死还是怎么,发出的好几次联络都没有得到回应,气得顾妄差点砸了用来传信的玉牌。

但好在虞嘉木也不是关键时候出乱子的人,虽然晚了两日,顾妄还是成功与他会合,二人这几日便藏在陇城之中,等待沉云欢的信号。

一刻钟前,顾妄接到沉云欢的传信,便立即动身赶来此处,老远就听见爆炸的声响,马不停蹄地飞来,才在最后关头赶上。

顾妄与虞嘉木一前一后地站着,将桑雪意夹在中间。

“只有你们两个?”桑雪意毫不在意,轻飘飘地扫了顾妄一眼,“那可杀不了我。”

顾妄没有与他废话,召剑而出,扬声道:“虞嘉木,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虞嘉木的剑尖啸一声,身影瞬间闪到桑雪意的面前,泛着锋芒的剑尖直逼他的喉咙,所有动作在一瞬间内完成。

桑雪意抬手握住剑尖,腕间一翻,剑刃便整个打弯,展现出绝无仅有的韧性来。虞嘉木反应极快,并不与桑雪意硬碰硬,顺着他折剑的力道翻身,同时爆发出滔天灵力,形成千百剑气,风力如刀,在周围旋转奔腾,尽数攻向桑雪意。

强悍凶猛的灵力隔着几丈的距离炸开,爆发出铺天盖地的力量,一时间地裂山崩,飞沙走石。虞嘉木虽说平日里说话打着磕巴,又能吃又能睡,但长剑一入手,便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

他的剑既轻又快,光芒乍现间剑意蓬勃,剑招似轻云之蔽月,身法若流风之回雪。不知是天底下习剑之人身法大多都相同,还是虞嘉木跟沉云欢本就出自一家,二人用剑有着别具一格的相似之处。

虞嘉木修的是剑法,而顾妄则是剑阵合一。他先将虞暄安置好,继而跃至半空,竹衣翻飞,脊背如松,随后他横剑当空,双手结印,一个庞大且繁复的天机阵法在他头顶出现,旋转着增大,继而灵力似决堤的江水奔腾而出,化作成千上万的灵剑,如倾盆大雨般落下。

桑雪意面对两方夹击,却仍游刃有余,不见半分着急。只见他左手将虞嘉木的剑接了个正着,牢牢攥在手中,右手则轻抬,金色光芒瞬间顺着手臂涌出,在掌心凝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金光大作,直冲云霄,磅礴的灵力在荒漠之中滚动,掀起尘沙百丈。却见桑雪意一柄长剑幻化而出,锋芒毕露,剑刃裹挟着金灿灿的光芒,用力一劈!

那力量似凝结千军万马,直奔虞嘉木的面门。顾妄见状,在刹那拼尽全力,全身上下的灵力在此刻凝聚成一把巨大灵剑,仿佛凭空一座大山自上而下,重重落在虞嘉木的面前。

同时他甩出灵索,缠住了虞嘉木的手腕,将他猛地往上一拽。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那柄以顾妄全身灵力所凝结的剑不过刹那,就被桑雪意随手扫出去的剑气击得粉碎,那剑痕冲出数十丈,在地面留下狰狞的沟壑,翻出深色的尘土。

顾妄胸口剧痛,忙抬掌按上心口,仍是免不了一口血喷出来。头顶的剑阵也顷刻破碎,他从高空坠落,被虞嘉木接了一把,二人落地。

桑雪意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眉尾轻挑,那笑意完全没有一点尊重对手的模样,“你就能拿出这点能耐?是打算撞在我剑上寻死吗?”

顾妄的身形晃了几下,勉强站稳,擦了一把嘴边的血,抬眼就望见这地上被桑雪意的剑扫除的巨痕,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免不了心头巨震。

他是天机门一众弟子的佼佼者,就算比不了沉云欢,也在人间千百仙门的少辈之中名列前茅,而虞嘉木虽然名声不响,但修为却在他之上,二人联手攻之,桑雪意却应对得这么轻松,他全身灵力凝结的灵剑不堪一击,顷刻粉碎,虞嘉木的剑也未伤他分毫。

桑雪意的修为近乎顶天了,不过随意一出手,便是这般夸张的破坏力,试问这样的对手要如何战胜?

顾妄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背后已满是汗,汗毛倒立,从心底里觉得此人不可战胜。

虞嘉木抿了抿唇,也是非常干脆道:“打、打不过。”

“废话,我当然知道打不过。”顾妄捂着心口,强忍着痛楚,朝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再拖些时间,必须拖到沉云欢来。”

虞嘉木神色认真地点点头,随后提着剑,再一次朝桑雪意冲了上去。

顾妄赶忙低头,掏出了怀里的玉牌,想趁这工夫催促一下沉云欢。却不想玉牌只刚注入灵力,前方几声刀刃相撞的响声过后,虞嘉木整个摔了过来,撞在顾妄的身上,二人被打出几丈远,摔了个大跟头。

顾妄被这一撞,又给当成肉垫,差点又喷一口血,抬手将虞嘉木给掀翻,“你……”

虞嘉木坐起来,舔了一口唇边的血,道:“拖、拖延,不住。”

“那你往远点摔,是不是故意拉我垫背?!”顾妄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怀疑是平日里骂虞嘉木骂得太多,他趁机报复。

这小子看起来像个痴呆,实际上心机还挺深。

虞嘉木重新站起,召剑入手,再次冲了上去。飞身的途中,他挥剑百转,剑身化出万千光影,在他周身肆意飞舞,浑厚的灵力伴着剑身奔涌,直刺桑雪意心口。

桑雪意抬手,以剑刃正面抵挡这一击,纷飞的尘土朝着方圆炸开,掀起沙石形成的狂风。顾妄被这沙石打得满身疼痛,强忍着心口的伤立起结界,将自己和半死不活的虞暄给护住。

狂风在空中撕扯,简直有碾碎一切的力量,顾妄勉力支撑,痛得脸色煞白,抓紧了玉盘急声喊道:“沉云欢!你怎么还没来?!我和虞嘉木在那大魔头手底下根本接不了两招,你若是再耽搁,莫说是什么师兄表兄,连尸骨你都见不到!!”

吼声落下,那玉牌一闪微芒,就听里面传出沉云欢的低声:“来了。”

与此同时,一声鹰啸乘风而落,刺破大漠苍穹,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顾妄下意识抬起头,就见那只展翅翱翔的鹰顶着金光飞来,一个赤红胜火的身影从鹰背上落下。

火焰在空中燃烧,像是盘高百丈的热浪崩塌而下,凶猛的气浪散出方圆十里,风声尖锐咆哮。

沉云欢持刀,从那一团绚烂的火焰中现身,落在地上时激起千层沙浪,风力尽是让人面皮都发紧的灼热。

她与飞沙走石中起身,墨刀铮然一响,刹那风停。她面容如覆雪白玉无瑕,唇又似点朱浓烈昳丽,一双肖似母亲的眼睛嵌在脸上,没有虞青崖的温婉平和,亦没有桑雪意的妖冶轻佻。

沉云欢像雪里长出来的松,泛着寒霜冷意,却又郁郁葱葱。

“我的老天,你总算来了!”顾妄捂着心口,面目狰狞,“再晚一步,我怕是要比你师兄先死。”

“辛苦。”沉云欢点了点头,口头简单慰问。

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顾妄问道:“我伤势不轻,恐怕只能勉强打打下手,你和虞嘉木便是联手也一定敌不过桑雪意,你到底作何打算?”

沉云欢自下来之后,目光就一直盯着桑雪意,没有移开半分。她的眼眸黝黑无比,难以窥伺,也不知藏着什么算计,只道:“你们退后。”

虞嘉木被剑捅出了两个窟窿,顶着半身的血退了回来,没有说话,只看向顾妄。

顾妄拧眉,迟疑道:“单凭你一人,恐怕……”

沉云欢微微摇头,道:“退远些,别被波及。还有,照看好我的表哥,别让他死了。”

“好。”顾妄不再多言,指挥虞嘉木扛起虞暄,三人飞快往后撤。顾妄边退边在地上落下阵法,以备不时之需,免得桑雪意这疯子打到一半突然一时兴起,转头朝他们杀来。

桑雪意没有任何动作,在他眼中,面前的几人不过几只小老鼠,动动手指就能蹍死,犯不着他大动干戈。他的视线落在沉云欢身上,笑得一脸慈祥温柔,“欢欢,你不想救你娘吗?快把玉神心交出来吧,她为了你已经吃了太多的苦,别再给她添麻烦了。”

沉云欢语气平静地反问:“我娘此生所有苦难的源头,不是你吗?”

桑雪意姿态坦然地摊手,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这个女儿讲讲道理:“我做什么了?我不过是杀了道貌岸然的桑家人,若非她为着那些愚蠢的‘正道’执意逃离西域,又怎么会被虞家追杀?她躲我十数年,我为了找她夜夜难以安眠,若是她在我身边,我绝不会让她吃那些苦。”

沉云欢道:“你骗她在先。”

“我没有骗她,那桑家至宝的确是我娘的遗物。”桑雪意道:“她被关在玄铁地窖之中,早已异化,连一点作为人的神识都没有,被取了脊骨后瘫痪在床,我杀了那些害她的人,应是为民除害,怎么当时所有人都说我在作恶呢?”

沉云欢点头:“那些人害你母亲,你杀他们,固然是对的。”

桑雪意眉间微动,露出些许欣赏的神色,略有得意道:“果然是我的骨肉,自是与我一脉相承。”

沉云欢又接着道:“但你害我母亲颠沛流离,苦难无尽,我杀你,也是理所应当。”

桑雪意哈哈一笑,拍手道:“对,对!你说得太对了,这世道哪来的什么狗屁正道,人活一条命,就争一口气,自当以仇报仇,以怨报怨。”

顾妄藏在老远的山石后,听着从玉牌里传出来的对话,眼角抽个不停。心说幸好当初沉云欢是送进仙琅宗了,这样的人若是从小在桑雪意身边给养大,现在绝对是个绝世大祸害,父女二人兴风作浪,不日就能称霸整个人界。

“玉神心就在我身上。”沉云欢勾着唇角轻笑,漫不经心道:“你想要,来拿啊。”

顾妄担忧地探出半身,朝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因为沉云欢的话直打突,也不明白陈云环境这样故意挑衅桑雪意是为什么。

他转过身,对虞嘉木道:“你的伤势轻,注意盯着沉云欢,若是她不敌桑雪意,你便去帮忙。”

“我、我、我……”虞嘉木这一个字卡在嘴边,老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顾妄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就听他磕磕巴巴道:“我觉得、不、不用,帮她。”

顾妄问:“为何?”

虞嘉木说:“有人。”

二人正交谈间,身后便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烈风咆哮数里,连三人藏身之处也不能幸免,险些被风卷出了石头堆。

本是寒冬,风里却尽是炽烈的热意,顾妄以袖掩着面探出半身,远远就看见沉云欢与桑雪意已经交上手,两刃相撞炸出凶猛的灵力,火红的焰正缠着沉云欢的刀燃烧。

风生扶摇,木生苍灵,水生金流。顾妄在心中暗自数着,阴生清虚,阳生春晖,星生玉沙,这些是沉云欢目前所习得的神火,在生命贫瘠的大漠,这里没有木、水,且金阳当空,也不见星,因此沉云欢能用的神火只有“风、阴、阳”三种,若是如此,她对上桑雪意就根本没有赢的可能。

顾妄摸出天机门内传灵筏,再次给天机门传信,虽说不知道桑雪意在西域做了什么,他这几日送出去的信没有受到任何回应,但还是想在此时赌一赌,若是得到晏少知的回信,让他用以神演天机,或可给沉云欢争几分胜算。

这边求救之信刚发出去,后方就传来频频震耳欲聋的爆炸,不用看也能知道战斗有多么激烈。地上的碎石开始滚动起来,顾妄低头望去,忽而察觉出不对劲,立即以掌心贴着地面,便感觉大地正在微弱地震颤。

他猛地转头,就看见沉云欢借风纵火,在空中烧出云霞般的烈焰,形成巨大的风火漩涡将她卷在其中。桑雪意持剑而立,浑身金光笼罩,凶猛的烈焰皆避之而行,未能触碰他分毫。凛冽的剑气拔高数十丈,融在风中,将沉云欢的火焰分割成千万缕。

她扬刀去砍,劈刺的速度极快,连顾妄都无法看清楚,那桑雪意却每一刀都能轻松接下,金光环绕的刀刃坚硬无比,沉云欢砍上去只觉得双腕震得发麻,剧痛不止。

桑雪意挡了她数十刀,动作轻盈地反手一剑,轻而易举便刺破烈焰,将沉云欢的左肩胛扎了个对穿,剑刃拔出,上方沾满赤红的鲜血,异常艳丽。

沉云欢一脚蹬在他的剑上,翻身一跃后退数丈,悬停半空。左臂涌出的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滴,落在干枯的地面上,像开出的娇艳花朵。

她神色冷沉,眉眼平静而充满肃杀,烈风呼啸间卷发飘摇,衣摆猎猎,仍撼不动她分毫。就见她将长刀一横,身体爆发出磅礴的灵力,火焰顺着她的脚底烧起来,同时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剧烈,连同几丈之外坐在地上的顾妄和虞嘉木二人都明显察觉,地动山摇,似地龙翻身的前兆。

沉云欢身上的火焰随风而动,在空中旋转飞舞,最后与她身后凝结成一个完整的图形,便是高山流水以及云海形成的天枷。

她震声喝道:“江河湖海,十万大山,起!!!”

随之话音落下,大地剧烈震动,咔咔的声音四起,一望无际的贫瘠大漠出现数条骇人的地裂,地势在震动间瞬间形成了高低错落。

顾妄倒吸一口凉气,连带着胸腔都剧痛起来,惊诧得瞪大双眼。视线之中,那猛然裂开的大地裂缝里,忽而有山拔起,万千郁郁葱葱的树木好似雨后春笋一棵接一棵冒出头,只听水声潺潺,高崖之上悬河飞落百尺,密云闭月,天地一片昏暗。

狂风卷积,大漠那常年干燥而凛冽的风里,有了树木的气息,有了水流的声响,不知是谁打开了南方的山水画卷,使得生灵落在了这片生命禁区。

沉云欢如有神助,那飞流直下的悬河向她周身奔腾,染上烈火后变成金色的流光,脚下枝叶葳蕤的树木随着风火乱舞,瞬间将她的火焰冲至百丈高,烧得云朵都变了色。

眼前的一幕实在太令人震撼,顾妄瞪着眼睛久久没有回神,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她、她是怎么做到的……”

虞嘉木蹲在他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

顾妄循着方向看去,就见那从大地之下拔起的数个山头之中,其中最高的一个上方站着一人。

那人着墨黑的金纹袍,一头银白的长发以金色发带束起,发丝纷飞间露出一张无比俊美的脸。金色的眼睛让他比以往更添几分不可亵渎的神性。

他那袒露在外的身体和面容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天枷,好似将他整个人困锁其中,这样浓烈繁复的咒纹出现在身上,没有任何影响是不可能的,但他的神色仍旧平静冷漠,似毫无知觉。

他将那缠满天枷的手一抬,怒号的河流便绕着沉云欢飞舞起来,万千树木哗然而响,风起云涌间,一切喧哗的生灵都成了沉云欢的引火之物。

第183章 伴侣生死相依

金流奔腾而下, 在山火之中肆意冲撞,如同黄金巨蟒缠着山一重又一重,自四面八方朝桑雪意滚滚而去。

他却不见半分匆忙, 将长剑一竖, 金光直冲天际, 绚烂无比。继而狂风大作,神火被风的力量撕扯四散,金流之火也全然被强悍的力量按住, 苍灵燃起的烈焰在金光之下簌簌摇摆, 被咆哮的风连根拔起, 形成巨大的风涡绕着桑雪意飞速旋转。

远远看去,那卷积的风涡连接天地, 便是躲得老远, 也能感受到磅礴的力量所带来的压迫力,顾妄一时难以忍受胸口的剧痛, 喷出一口血。

“再往后躲躲。”他指挥虞嘉木扛起昏死的虞暄,三人又悄悄摸摸地往后退了几丈。

可桑雪意释放的力量实在骇然, 已经远超凡间任何一个修士, 似有搬山倒海的能力,顾妄只远远看一眼就心生绝望, 难以想象与他正面相对的沉云欢如何承受这些。

他不停地用玉牌向天机门求助, 尽管没有得到回应, 也一刻都不敢停歇。

“到底是什么原因!”顾妄急得满头冷汗, 扯着破锣嗓子:“为什么天机门一点回信都没有?!到底是西域的问题, 还是这玉牌出了问题!人都死哪里去了!!”

虞嘉木抱着剑坐在他身后,聪明地选择没有吱声。

顾妄气得将手里的玉牌砸在地上,这下彻底碎了, 再无半点用处。他大骂一声,抬头看向前方的战场。老远就看见沉云欢踩着水龙腾飞而起,绕着高低错落的山盘旋,烈火将水龙染成金黄色,滚动的水珠好似千千万万坚硬耀眼的龙鳞,那画面简直震撼人心。

她挥刀而上,与桑雪意的剑重重砍在一起,许是力量悬殊的缘故,沉云欢一刀过去没能将桑雪意伤到不说,自己反倒被弹飞。然环绕在周围的山水充满生命,很快便将她接住,再次送到桑雪意的面前。

神火的夹击和地势相助,沉云欢的身影化作风一般在其中穿梭,有了非同一般的提升,很快就给桑雪意制造了压力,他的剑光大作,挥出的剑风落在山体上,像是天刃留痕,将山体尽数劈碎。

桑雪意嘴上叫着欢欢,也承认沉云欢这个女儿,然实际动起手来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凝满金光的长剑直奔沉云欢而来,势要一剑剖开她的心口,将玉神心给取出。

面前的山一座座拔起,重峦叠嶂般挡在桑雪意的面前,他却没有停下,径直以剑开山,穿越重重阻碍,却见沉云欢早已没了踪影。

悬河化作柔韧的锁链,卷上桑雪意的剑,万木齐响,狂风之下无数绿叶卷在空中,化作锋利无比的刃,奔涌向桑雪意。

他只扬剑一震,金光大作,一切攻击皆在刹那被击溃。他转动碧绿的眼睛,在青山绿水之间精准地找到站在山峰之上的师岚野,立即放弃搜寻沉云欢,而是提剑飞向师岚野。

他的灵力浑厚无比,所过之处皆山崩地裂,河水倒灌,阵仗极大,一剑便有开山之势,锐不可当。

正当他刺剑逼至师岚野的身前时,沉云欢却在刹那间闪身出现,墨刀抵上他的剑刃用力向前一掼,两刃相撞发出刺耳无比的声响,剌出刺眼的火花,一直到沉云欢的刀柄死死地抵住桑雪意的剑刃,才将他的攻势挡在师岚野身前几尺之处。

狂风从师岚野的身后卷来,悬河自云端怒号而下,飞扑向桑雪意。流经沉云欢时,她抬手施以灵力,那清澈的河流瞬间烧起烈焰,空中炸开炽热的气浪。

桑雪意纹风不动,抬剑向前狠厉一劈,生生将面前洪流劈开,从他身侧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他没有任何停顿,反手朝着沉云欢的心口刺去,剑锋发出尖锐的嗡鸣。

沉云欢挥刀勉强接了几剑,仍是难以正面相对,他那凶猛无比的灵力如倾崩的大山,轰轰烈烈压下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挡,沉云欢也只能极限闪躲,避开致命的位置,不多时身上多处便受了深浅不一的剑伤。

她往后跃起,踩着空中肆意飞舞的水流落在山头上,一手捂着肋处的伤痕,剧烈地喘息着。她的双手已经被血染得赤红,一只眼睛也因被桑雪意的灵力扫到而重伤,此刻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沉云欢抹了一把左眼流下的血,看向师岚野。

他与天枷抗衡,召山水而出助她对抗桑雪意,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那密密麻麻的咒枷让他遍体鳞伤,衣袍浸透了血。

二人合力,也只能让桑雪意认真对待,却不足以让他拼尽全力。

还不够,还差一点。

沉云欢飞快用灵力给自己的伤势止血,最大程度地恢复状态,心中暗自盘算。想让桑雪意拼尽全力来应对,光是她和师岚野二人尚不足,但是此地除了昏死过去的虞暄,受重伤的顾妄,就只剩下虞嘉木,便是再添一个他也不一定够。

她仰头,朝天上看了一眼。金阳高照,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除却此处拔起了山水,旁的地方都没有半点生机,赤地千里,碧空如洗。

迦萝还没有回来……

“我知道她想做什么了。”顾妄趴在石头后,顶着沉云欢的动作,忽然动身,对身后的虞嘉木道:“你照顾好你这堂叔,我去帮她。”

虞嘉木却以剑柄将他拦下,“我去。”

“好,你去。”顾妄立即又坐下来,顺手把虞暄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我一定看好他,你万事小心。”

虞嘉木点了点头,飞身而起,长剑出鞘,奔向前方的战场。

沉云欢见援兵加入,同时动身,一前一后夹起桑雪意。宝剑长啸,携厉风而至,桑雪意反手用剑抵住,墨刀燃火,似万马奔腾,桑雪意则抬起左掌,凝聚金光,徒手握住刀刃。

二人同时爆发出全身的灵力进攻,桑雪意接得稳稳当当。却见山峰拔地起,水龙咆哮,万木凝成利剑,指向桑雪意的胸口。

三人的合力攻击,终于让桑雪意脸色一沉,眸中碧光闪烁,身体环绕的金光大盛,洪流般泄出,直冲云霄,将沉云欢和虞嘉木二人在刹那间震飞。

沉云欢只觉得胸腔一痛,身体像是被巨石碾过,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险些撞上山体时便被温和的水流一卷,送到了师岚野的怀里。

沉云欢拧着眉,忍了忍,一声闷咳出口,吐了一口血。师岚野抬手将她唇角的血抹去,正要释放神力为她疗伤,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低声道:“万不可让桑雪意看出玉神心不在我体内。”

另一头的虞嘉木就没人接了,飞出几丈远,重重摔落在地,滚了数圈才停下,宝剑也甩脱了手,一时重伤至爬不起来。

沉云欢勉强咽下心口的疼痛,再次仰头,就见原本云层稀疏的天空已经开始聚集厚重的云层,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蔽日。

那密云滚滚,好似一滴墨落上去,又被水晕开,呈现出不明显的暗色,与平日里的白云相差甚远——那是雷云形成的前兆。

“果然如此……”顾妄盯着头顶的云层,心头巨震,喃喃道:“沉云欢竟然如此铤而走险。”

“云欢、云欢……”身后传来微弱的低声,有气无力的:“是云欢来了吗?”

顾妄扭身,就见方才还晕死的虞暄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不停地念着:“云欢、姑姑、云欢……”

“别担心,沉云欢暂时无碍。”顾妄凑过去,用手压住了他想要爬起来的身体。

虞暄问:“她在做什么?”

顾妄说:“在与大魔头打架。”

虞暄听闻,立即又扭着身躯挣扎起来,频频想要坐起,“不行,她不敌桑雪意,快让她逃……”

“沉云欢何时逃过?这都打了好一会儿了,便是想逃,桑雪意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老实点吧,你受伤极重,也就凭着灵药吊着一口气,若是再乱动,是死是活可就不好说了。”

虞暄却固执得很:“我要去帮她。”

顾妄有些烦躁,把他按回去,凶道:“帮什么帮,你现在都是一个半废人,去了还不是添乱!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

虞暄让他说得心头刺痛,红着眼睛梗着脖子,跟他犟了片刻,又因撑不住身上的伤痛倒地,不甘地低语:“她会死的,她会死在桑雪意的手下。”

顾妄见他老实了,便回身继续关注战场,“不用担心,她死了,我们也没命活,最坏也就大家一起手牵手走黄泉,好歹能做个伴。”

顾妄没想到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能说得出玩笑话,便往自己的嘴上抽了两下。他洞悉了沉云欢的计划之后,正盘算着去不去添一把助力,却听见身后突然传来呜咽的声音。

“你哭什么?”顾妄疑惑地回头,正要说道两句,却见虞暄不是在哭,他手里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正往嘴里塞。

那玩意儿也就巴掌大小,一指长,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形状有些怪异,细细看来,是一节骨头。虞暄吞得用力,哽在狭小的喉管处,正努力吞咽,脖子青筋尽现,满脸通红。

“你在吃什么!”顾妄大惊,扑上去卡住他的脖子,却为时已晚,就见他硬生生将那节骨头吞了下去。顾妄已经猜出那骨头是何来历,掐着他的肩头,“你疯了?你疯了!!”

虞暄抬起脸来,满眼的不甘愤恨之中生生剖出赴死的毅然,“我便是化作妖魔鬼怪,也好过当无用的懦夫,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被害!”

顾妄一怔,话音卡在嗓子里,苛责的话再说不出来半个字。他应是比谁都理解虞暄的心情,因为他心中留有一恨与余生相伴——他当初没能救下自己的妹妹。

多的话也没机会说了,虞暄吞下巫神骨之后,身体立即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他的血管猛地爆凸,皮下流淌着青紫的颜色,像是某种致命的毒素顺着血液,迅速传至他的全身。

虞暄发出痛苦地嘶喊,双手抓挠脖子,不消片刻脖颈处就被抓得溃烂,指甲指腹全是血肉。

顾妄见状,匆忙上前为他输送灵力,灌灵药,想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却不想这些毫无用处,虞暄更是在地上疯狂挣扎翻滚,模样好似千刀万剐,痛苦至极,顾妄想将他按住,也被甩了出去,跌了个大跟头。

等他再爬起来时,虞暄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样。顾妄惊恐地扑过去,心说这下完了,本来还答应得好好地要看好虞暄,没想到一不留神让他自己给自己折腾死了!

虽与虞暄交情算不上深,但往常也是有些来往的,此时说不上是痛是怕,亦或是身处绝境,生还无望,顾妄竟然想流两滴眼泪。

谁知还没等他的眼豆子掉下来,虞暄的身体忽而一动,握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睛。

“啊!太好了,你还活着,我以为你……”顾妄大喜过望,话还没说完,却猛然对上虞暄的眼睛,生生止住了话头。

就见虞暄的眼睛已变作竖瞳,瞳仁中翻着一抹幽绿之色,俨然已经不再是人的眼睛。

他的身体里发出“咔咔”声响,似断骨在迅速愈合,其后他的长袍之下,那双原本瘫软的双腿,却伸出了一条黑色的蛇尾来。

顾妄心中吓了一跳,但尚为镇定,问道:“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虞暄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他的手拂开,起身便走。他没有了双腿,但蛇尾用起来却极为流畅,在地上轻轻滑动,转眼就行出几丈远,看呆了顾妄。

虞暄越来越靠近战场,身体在刹那间猛地抽长,衣衫尽数被撑裂,露出见状精瘦的胸膛,腰部连接的位置往下,则是布满黑色鳞片的蛇尾。随着他的身形变大,蛇尾也越来越粗壮,所行之处皆留下斑驳的痕迹。

桑雪意正在劈山,山后则是沉云欢与师岚野二人。沉云欢方才那一下受伤严重,尚在抓紧时间修复伤势,无法迎战,师岚野便不停将山拔起,阻挡桑雪意的攻击。

天色黯淡,金阳已被大片大片的密云遮盖,桑雪意在意识到沉云欢想做什么之后,碧眼轻敛,稍稍流露出轻慢的神色,随后加重了挥剑的力道,一下便将山体劈开。

倏尔后脑生风,桑雪意察觉到身后有攻击,反手以剑抵挡,却不想那是个庞然巨物,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砸飞,狠狠摔落在地,滑出几丈之远才停下。

桑雪意立即翻身坐起,砸破了头满脸血,脸上却是绮丽的兴奋之色,双眸充满欣喜,喊道:“娘?”

定睛一看,那缠绕着山体的巨蛇之身,却有着一个男人的上半身,胸膛平坦肌理分明,长发也没有打着卷,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桑雪意露出一瞬间的迷茫,随后像是被耍了一样,登时暴怒,召剑而起。剑上爆发出耀眼夺目的金光,刹那便劈了出去,乘着雷霆万钧之力,劈在虞暄的身上。

他卷着蛇尾摆动,硬生生接下这一剑,蛇鳞破碎,血肉横飞,几乎将他蛇尾整个削断,喷涌的血中隐约可见骨头。

他顺着山体飞快滑动,没入河水之中,待再出来时,那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逐渐愈合。虞暄两手扒在地上,以蛇尾推动,急速在地上攀爬,一边躲避攻击,一边用尾巴不停甩向桑雪意,一时间山石崩飞,大地震荡。

沉云欢见到此景岂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中狠狠一痛,怒喊道:“虞暄!!”

她这一动,扯动了胸口的伤,又喷出一口浓血,黏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滚落,滑过滚动的喉咙,没入衣襟之中。湿黏的触感缓缓流到心口处,就好像是胸前被插了一把刀,流出的鲜血一样。

虞暄吞了巫神骨,变作这般模样,还能回头吗?

上一个这样的人,在地下黄金殿里困了十几年,早已没有了身为人的意识,忘记了一切,像个怪物一般混混度日。

虞暄便是下一个她。

沉云欢的心口剧烈疼痛起来,没有玉神心在身,她难以忍受这等疼痛,用手死死按上痛处,蜷缩起身体。

师岚野将她搂在怀中,低着头贴近她,与她额头相抵,将神力缓缓渡进她的体内,缓解她的痛苦。与此同时,天枷所带来的侵蚀更加猛烈,他的骨骼咯咯作响,像是被一只巨手死死捏住,寸寸碎裂。

师岚野却毫无反应,根本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只低着眸静静地看着沉云欢。

万物喧嚣,他的眼中只有这一人。

沉云欢缓了口气,察觉到师岚野的伤势急速加重,抬手将他推开。她召来刀,以刀刃撑着缓缓站起身,就见桑雪意发疯了似的砍虞暄,金光在山间频闪,轰然的声响此起彼伏,山体已被砍得满地碎石。

她仰头望天,方才还是淡淡暗色的密云此刻正在迅速加深,云层之中翻出黑色,狂风里尽是寒意,隐隐有了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鹰啸在此时登场,穿越云层发出尖锐的声响,展开的双翅卷着风,飞向沉云欢的上空。

这是唯一的机会。沉云欢心里再清楚不过,如若今日不能杀桑雪意,那么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此处。

她将刀往地上一插,整个人跃至高空,左手燃起炽烈的阳火,右手蓄起浓稠的阴火,悬停于高空绘出太极的图案,阴阳二火呈黑白两色,相交相融却又二色分明。

迦萝的爪子抓着一个木桶,盘旋两圈,看见沉云欢周身燃起的阴阳火,便以一声鹰啸回应,松开了爪子。木桶直直坠下,下落的途中翻滚着,里面那赤红浓稠的鲜血撒了出来,化作万千血雨。

沉云欢施以阴阳火,将滚落的血珠尽数拢在身前,旋即抬手一指,指向虞暄。下一刻,那滚动的血流便冲向虞暄,乘着风将他团团围住,而后自他的脊骨钻进身体里。

这桶血是沉云欢让迦萝飞往陇城之中,那阵法内困着的众人身上采来的。虞暄盗取巫神骨,被桑雪意发现行踪,此事来得突然,原本的计划只得提前,沉云欢本想趁夜行动,借以星辰之力将旁人的灵力聚于己身来对付桑雪意,但是眼下没有那么多时间拖到晚上,于是让迦萝去采血。

有巫神骨,一样可以借那些人的灵力,只要将桑雪意逼得用以全力,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虞暄吞巫神骨亦是不可预测之事,沉云欢便只能将血引到他身上,让巫神骨在他体内作用。

桑雪意见状,自是不肯,当下飞到虞暄的背上,将长剑刺入他的脊骨处,似要生生剖开后背取骨。沉云欢召刀入手,携神火而落,朝桑雪意劈砍,刀刀全力以赴,凶猛凌厉。

桑雪意挡了两刀,翻腕将剑向上一挑,直奔她的颈子。沉云欢落刀砍,双臂震得剧痛,后退数步才停下。她引山火而起,将桑雪意团团包围,同时将阴阳二火顺着虞暄的脊骨拍入,炽烈的热浪翻滚,沉云欢长发飘摇,唇边溢血,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拼尽全力,将众人的血转化为灵力,让巫神骨吸收。

桑雪意一剑劈开环绕的金流之火,大怒道:“找死!”

他高跃十数丈,浑身缠绕着灿烂的金光,凝结于剑上,自高空落下,周身形成若隐若现的金光巨剑,似要一举将这山水万木,以及不断作乱的沉云欢、虞暄和师岚野三人一同杀死。

第一道雷声终于响起,像闷在云层里滚动,雷云卷起风涡,天地骤然暗下来。

“还差一点!!”沉云欢再添一把灵力,阴阳二火将虞暄尽数包围,他死死地攥住拳头,发出痛苦的嘶喊,沉云欢咬紧了牙关,血液顺着苍白的脸往下滴落,她厉声大喊:“虞暄,还差一点!!”

“啊——!!”虞暄仰颈嘶喊,竖瞳猛然爆发出碧绿的颜色,袒露的上半身出现妖异的花纹,顺着脊骨一路向上,像开出了黑色的花朵。

沉云欢收手,往后一跃落在水龙之上,退至几丈远。就见虞暄猛然爬起,蛇尾比方才更大了不少,俨然一条巨龙之尾的模样,在山间环绕。

天地黯淡无光,狂风怒号,雷云滚滚。虞暄浑身缠绕黑气,迎面而上,探出巨身奔向桑雪意。沉云欢凝起灵力,烧起凶猛的火焰,与虞暄并肩而行,直直地撞上桑雪意落下的巨大的金剑。

“砰!!”爆炸的巨响在空中传出,上下两方力量相撞,散发出绚烂的光彩。

桑雪意双眉紧拧,漂亮的脸上呈现出狰狞之色,暴怒之下他只想在雷落下来前杀死面前的所有人,便在金剑上再添灵力,先前为了避天劫而封住的灵脉在这一刻完全展开,灵力瞬间流经全身,滔天的金芒炸裂,如泰山崩塌,汇聚于金剑,狠厉地斩下!

沉云欢只觉得那力量不可抵挡,她的双臂痛得没有任何知觉,猛烈地颤抖着,便是全身的灵力凝结于此,与虞暄合力,也抵挡不住这一击。

巨剑落下的瞬间,虞暄卷着尾巴将沉云欢撞开,自己迎上这一剑,正中右胸,几乎被整个剖开,连带着蛇身的部分也刺出长长的痕迹,血流成河,洒落山水之间。

沉云欢被撞飞数丈,被师岚野接下,饶是如此也痛得几乎昏厥,一口血喷在师岚野的颈间。

狂风大作,闪电在雷云间游弋,像是银色的蛟龙相互环绕,在雷云里腾飞盘旋,天色彻底暗下来,像是夜幕降临。

“成了!成了!!”顾妄仰头看着那汇聚的雷云,闪电频亮,照得天地忽明忽暗,他嘶哑地喊道:“要打雷了!”

要打雷了。西域向来无雷,更遑论白日骤黑,雷云闪烁。

这是天劫之雷。

沉云欢便是要逼桑雪意使出全力,恢复至他全盛状态,从而引来天雷,借天杀他。

桑雪意仰头看着已经完全形成的雷云,暗骂一声,提着剑便朝沉云欢飞去。尚在师岚野怀中的沉云欢自然感知到这滔天的杀意,抬手将师岚野推出几丈远,转身以刀接住他的剑,两刃撞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声响。

桑雪意只一用力,沉云欢的刀就脱了手,他抬起手掌,掌心盈满金光,探向她的心口处,“把玉神心给我!!”

沉云欢未能阻止,只感觉一股力量探知身前,要往她心口钻。

然而她的心口早已做好了防护,七彩光芒骤然炸开,一闪而过之后就疾速黯淡。

桑雪意脸色骤然一变,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中计,一抬眼对上沉云欢含着讥笑的双眸。

沉云欢毫不掩饰讥诮,“发现不是玉神心,失望了吗?”

桑雪意一偏头,目光狠狠钉在了远在几丈之外的师岚野,当下明白真正的玉神心在谁的身上。他已无暇再管沉云欢,当下飞速向师岚野扑过去。

沉云欢计划多时,怎么可能叫他如愿,当下拾起刀来,往唇边抹了一下血,往刀身上一划,上方的咒文便立时显现出来。

她将咒文溶解,妖力奔涌而出,争先恐后地缠上沉云欢。她飞身而起,直上青云,几乎头顶着滚动的雷云。

闪烁的银光照亮她的脸,昳丽的面孔忽隐忽现,她的目光紧锁着桑雪意。

赤光绕着她的双手,一重重往上缠,顷刻间就覆没她的全身。她轻轻闭上眼睛,视线一片漆黑,耳朵就极为灵敏。

她听见河流仍在奔腾,听见万木喧哗而响,听见山的沉默,风的怒号,也听见雷声从九天而下,恍若千军万马过境,轰轰烈烈,穿过千百云层,直奔凡间大地。

“天威助我……”沉云欢睁开双眼,黝黑的双眸倒映出炽亮的雷电,犹如巨龙般从云层探出来。

天火九劫·上境——

“天鼓!!!!”

“轰隆——!!”天雷在这一瞬落下,染上赤红的光芒,天地昼明一瞬,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要劈裂苍穹,将大地硬生生砍作两半,灼热的气浪冲出方圆百里,西域仿佛在瞬间复夏。

顾妄露出痛苦的神色,死死捂住耳朵。

那天雷精准地劈中桑雪意,却见他浑身覆满金光,喷出一大口血来,却仍肉身完整。他在天雷落下的瞬间,以全身的灵力凝结成障而抵挡,才扛过了第一道雷。

天劫有九雷,一重比一重要凶猛,渡之则飞升。

一雷过后,雷云翻滚得更为剧烈,酝酿着下一道天雷。

沉云欢悬于高空,在烈风之中仍屹立,浓黑的卷发疯狂起舞,天威加身,恍若战神落世。

她的背后雷云翻滚,闪电云集,沉云欢抬手,借以天雷引火,重重指向桑雪意。第二道天雷落下,天鼓之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

桑雪意扛雷重伤,在地上翻滚几尺,摔在山体上才停下,当胸被雷火劈得血肉模糊。他强撑着起身,怨恨地抬眼,目光刺向沉云欢。

下一刻,他金光暴起,持剑往天上冲去。

沉云欢神色凛然,威压骇人,再引一雷,正正劈中半空中的桑雪意。

这一雷将他劈得摔在地上,几次想要爬起来,双臂都支撑不住。已是三雷落下,苍穹之中酝酿第四雷,即表明他仍然有渡劫之力。

难杀,桑雪意实在是难杀。

沉云欢凝目,身体里的灵力已然耗尽,全身的剧痛让她感知麻木,只有咬着牙死死支撑,倘若此时倒下,就前功尽弃了。

片刻后,桑雪意果然重新站起,手里握着剑,摇摇晃晃着站稳,抬起头,碧绿的眼眸凝望着沉云欢。

桑雪意此人,分明有着穷凶极恶之心,十恶不赦之血,却包着坚毅不倒的钢筋铁骨。

父女二人位于天地两端,一人头顶雷云,一人手持金剑,天地昏暗无光,风声咆哮间,二人似生了同一张脸,同一颗心。

“桑雪意!”一声呐喊凭空而现。桑雪意与沉云欢同时转头,就见虞青崖乘风飘来。

桑雪意脸上出现急色,怒道:“青崖!你怎么来此,快走!”

虞青崖却飞扑上去,扑到桑雪意的怀中,将他紧紧抱住。她贴上桑雪意的脸,滚落的泪水顺着桑雪意的脖子滑落,她抱得极紧,双臂死死地环住桑雪意,像是不管什么都无法将二人分离一样。

“死吧。”虞青崖颤着声,央求道:“别再挣扎了,你此生作恶太多,天道不容,终有一死,不要伤害我们的女儿。”

桑雪意反手抱住她,涩声道:“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待我拿到玉神心,渡了天劫成了仙,就能救活你。”

“我不想活。”虞青崖浑身颤抖不止,痛苦在她的心口撕扯,让她哭得凄惨,“我不想活!我犯错太多,唯有一死能弥补。”

桑雪意反问:“你做错什么了?错的他们,他们囚禁我娘,害她变成这模样,你只是帮我拿回我娘的脊骨,这有什么错?”

虞青崖道:“我错在不该来西域,不该爱上你。”

桑雪意浑身的血冷了,怔怔地抱着她,“青崖,你又要故技重施是吗?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虞青崖浑身一颤,仰头去看桑雪意。

他生了一双无比漂亮的眼睛,那是令年少的虞青崖一眼就喜欢上的碧绿宝石。但在桑雪意一十八载的生命里,那双眼睛都是瞎的状态,因为他的眼睛肖似其母,他爹害了发妻,心里有鬼,害怕那双眼睛,于是用了各种方法将桑雪意的眼睛弄瞎。

桑雪意继承其母亲的体质,恢复能力极强,不论是毒,还是刀刃刺,他的眼睛瞎一阵,总能慢慢恢复,因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总要承受一次又一次地瞎眼,偶尔有几日会看见光明,但很快又陷入黑暗。

桑雪意怎能不恨桑家人?虞青崖当年初次见他时,他便是在跟兄长养的狗抢食,被咬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要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口饭。

他是桑家不容的怪胎,却也是用来稳定巫神女情绪的工具,为了让巫神骨一直保持效用,桑雪意这条烂命就被当成狗一样养在桑宅,从不见外人。

只有那一次,误入后院的虞青崖见到了桑雪意,从此改变了桑雪意的人生。

所以桑雪意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份爱,就像十三年前一样,只要她抱住他,他就不再挣扎了。

虞青崖这一生怨恨太多,遗憾也太多,到最后死了,其他怨恨都平息,唯恨自己,明知桑雪意不是好人,却仍无法扼止爱他的心。

“我与你一起死。”虞青崖将头枕在他的肩前,像以前那样,整个人窝在他的怀中,“我们死在一起,再无来世,这样就是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桑雪意将虞青崖抱了个满怀,又像是变成了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会欣然同意。

若是虞青崖不来,他强撑着身体,还要试一试扛第四道雷。

但是青崖说要如此伴他而死,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就不想再硬撑了,这是他所期盼的,最美好的结局。

“青崖,你能不能再说一次爱我?”桑雪意在她耳畔低语,“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虞青崖抬头,望向沉云欢,在桑雪意的背后冲她做了个降雷的手势,又对他轻声说:“桑雪意,我爱你。”

万物在此刻静默,时间停滞,沉云欢低眼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二人,对上母亲的视线。

她的眼睛总是那样温和平静,好像能扛得起天,立得住地,能解决一切问题。

能给生命枯竭的桑雪意以爱意滋养,也能为已经死透的沉云欢博出一条生路。

这一刹那,沉云欢的脑中飞快闪过与母亲相处的那些岁月,浓烈的悲伤将她包围,好似在千里大漠的生灵禁区下了一场雨,每一滴雨露,都有着虞青崖未能诉尽的爱意。

在沉云欢的眼里也下了一场雨。

甘霖落,而万物生。

她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晶莹剔透的泪,同时掌中凝结神火,启声念道:“天鼓。”

第四道雷冲天而降,比前三下更为凶猛,裹着燃烧的烈火,劈向下方紧紧抱着的二人。

雷声震彻九重天,天地骤亮,狂风掀翻一切,方圆百里皆闻此声,大地剧烈震颤。

顾妄闭着眼睛,几乎被震聋了耳朵,一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西域百姓都被这一声雷吓得纷纷躲藏,手忙脚乱地哄着啼哭不止的孩童。

“天雷好啊。”有人笑着说:“一打雷,便是天威现世,那些作恶的小妖小怪,就吓跑了,凡间也就干净了。”

第五卷 渡九劫

第184章 断旧怨踏新途(一)

沉云欢做了一个梦。

她从前睡觉时从不做梦, 后来遇见师岚野,偶尔几次有梦,也是神识受到影响, 只有这次, 她是意识到自己真真正正在做梦。

因为梦中有已经逝去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漂亮的五彩丝, 向她招手,唤道:“欢欢,过来。”

沉云欢走过去。她已经长大, 身量比母亲都要高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她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站在母亲的面前,看着母亲的脸。母亲便笑着要她坐下来, 说:“欢欢如今长这么高了, 不坐下来,娘无法为你编发。”

沉云欢乖巧地坐下, 像年幼的自己那样,依偎在母亲的腿间, 闻着她袖中散发的清香, 好似这世间的一切劫难都能被母亲挡住,她一如既往, 是被呵护, 被宠爱的孩子。

沉云欢感觉眼睛潮湿, 恍然抬手, 竟然在眼角摸到了一滴泪。

五岁之后, 她从未流过一滴眼泪,不管是除妖时满身伤痕,还是被赶下仙琅宗时狼狈不堪, 尊严踩在脚底,面子一并丢尽,她立于云端,跌落谷底,前半生坎坷崎岖,也从未因此哭过。

昔日她用手接了师岚野的一滴泪,因好奇将它含进了嘴里,尝到了满口苦涩。

今日她分明没尝自己的泪,却也觉得那苦味顺着舌头滑过喉管,流进了心里,苦得她心痛欲裂,痛苦不堪。

这泪水简直堪比天下奇毒。

毒性发作时,不仅仅是心里充满苦涩,全身都跟着痛起来。灼烧的火焰在她的经络中流窜,沉云欢的梦境在顷刻间崩塌,被迫从这难以忍受的痛苦中醒来。视线清晰时,她看见师岚野的脸悬于上空,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上方是碧空如洗的蓝天,周围则是一望无垠的荒漠。

雷云散了,风也消弭,沉云欢后知后觉,一切都结束了。

给她编发,笑着喊她欢欢的母亲,不过是短暂的梦境,而现世是她亲手引来天雷,将她的母亲劈死。

沉云欢仰面望着师岚野,眼眸轻眨,泪水从眼角无声地滚落。她强忍着全身的痛,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抹去泪珠,举起来给师岚野看,气若游丝:“你看见没,我会掉眼泪了。”

那语气里本该充满惊奇,或是带着一二炫耀,去向师岚野展示她从前不曾拥有的东西,但似是被满口苦涩浸染,嘶哑的嗓子里满是悲戚,她低声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已经学会了爱恨,重新有了人的情感,我娘就再也不用为我担忧了……”

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云欢在与母亲的某一次对视里,看见了她的眼中满是担忧。沉云欢想不明白,她天赋卓绝,又身负九劫神法,这一年来几乎战无不胜,不可阻挡,在人界风风光光,直上云霄,母亲还在担忧什么呢?

直到在地下黄金殿中,她面对着不停哭泣的母亲,似乎才有一点明白。

虞青崖的眼中,看不见她的风光荣耀,也看不见她修为节节高升,她只看见沉云欢满身血污,伤痕累累,只看见沉云欢不懂悲欢,不明爱恨,看见了她带给沉云欢的苦难。

沉云欢想向母亲证明她现在很好,没有因为身负天责而被那些挫折和困难打倒,也没有因为不懂爱恨过得浑浑噩噩,她也已经学会分明善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但再多的话语说出来都是乏力,沉云欢甚至都还没有与她真正相认,还没有告诉她,从踏进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认出了自己的母亲。

她终于可以用这滴眼泪向母亲证明,她会懂得爱恨,理解悲欢,辨明善恶,重新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能堪大任的人。

可是一切都太迟。

沉云欢将自己的泪攥在掌心里,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了玉神心,进阶之后神火施加给她这一身凡骨的痛苦让她感觉每一寸骨头,经络都被寸寸砸断,于烈火之上炙烤。然而心里也不安宁,这颗新长出来的心脏被撕裂了无数豁口,每一条伤痕之中,都灌满了苦涩和悲戚。

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牙关紧咬,想以此抵御这些痛苦。

师岚野将她拢在怀中,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口疯狂涌出血液,受伤的左眼流着血,没伤的右眼淌着泪。他抬手,指腹轻轻在她眉间轻抚,想要将她紧紧拧起的眉毛抚平。

沉云欢在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她那被血染红的皮肤之下,筋脉正泛着赤红的光,那是神火在体内肆意冲撞留下的痕迹,漆黑的妖气在她周身旋绕,剧烈的冲突在她体内爆发。

她止不住地颤抖,浑身都是冷汗,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却死死地咬住牙根,不愿吐出一声痛喊。

师岚野低下头,在她湿漉漉的眼睫上落下轻如鸿毛的一吻,而后将她的脸从怀里挖出来,捏住她的下颌骨,稍一使力,就迫使她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沉云欢在昏昏沉沉之中睁开眼睛,似觉得难受,抬手捏上他的手背,想让他松开。

然而下一刻,师岚野却俯身,将吻落在她的唇上。

他吻得重,又深,还是在沉云欢意识不清的时候,等到她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充满草木的香气,腥甜的血液充斥她的唇齿。

沉云欢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抬手按在他的胸膛处用力推,同时扭着头挣扎,只是她已经力竭,浑身的伤限制了她的动作,连挣扎都显得慢吞吞的。而师岚野的力道又像铁一样钳制,察觉到她的抗拒后,更搂紧了她的腰身不容她挣脱,另一只手在她的喉间轻抚。

沉云欢的喉咙被一按一摸,便本能地吞咽,将嘴里泛着草木清香的液体尽数吞进了肚中。那液体甫一入身,冰冷的感觉便顺着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瞬间将血里的灼烧消融,开始减弱她所承受的痛苦。

迷蒙之中的沉云欢意识到身体的变化,才意识到她嘴里充满了师岚野的血,这血似乎是从他舌尖上咬出来的,汹涌地送到她口腔中,让她一点一点吞下去。

血里蕴含着他的力量,很快那股冰寒就覆没她的身体,流经全身的经脉,剧烈的疼痛逐渐平息。师岚野将她抱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着,像是哄她入睡一般。

好像只要睡去,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

沉云欢不再挣扎,意识短暂地清醒过后,就顺着他的力道合上双眼,所有喧闹的声音远去,她渐渐沉入昏睡之中。

她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日。

西域的那四道惊雷传了千里,待众人寻到打雷的地方时,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荒漠,土地平坦,烈阳高照,没有任何痕迹,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

这便成了西域的传奇异闻,记录在册,流传数年,仍无人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桑氏家主是曾经作恶的大魔头一事是瞒不住的,先前困在酒楼里的那些人被解救之后,纷纷向桑家闹了起来。桑雪意本就对桑家恨之入骨,更不可能为桑家培养人才,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他独揽大权,一步步架空桑氏,他一死,竟是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扛事的人,桑家很快便在众人的讨伐下瓦解,作鸟兽散逃。

这些桑家辛秘传播得比瘟疫都快,迅速蔓延整个西域,远至几十年前桑家人囚禁发妻,取其脊骨当作族中至宝,近到桑雪意抓捕孩童以巫神骨换血给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一朝大白于天下,沉云欢的身份自然无法隐藏。

罪人虞青崖和魔头桑雪意之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要被戳着脊梁骨,为人诟病一辈子,然而这些落在沉云欢身上,不过是给她的传奇故事再添一笔罢了,还没有哪个人敢不怕死,去戳她的脊骨。

桑氏一倒,守在西北的崆阳派很快就接管了陇城的管辖,以最快的速度吞并了桑家的资产,其后将桑氏的牌匾摘下,挂上崆阳派,展开了其他调查,并向百姓承诺陇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此地依旧是妖邪不侵之地。

一时间桑家从西域的“圣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路过门口都要吐一口痰,恶狠狠地骂上几句,竟然误打误撞实现了桑雪意的心中所愿。

因利而聚的人,无利后自然就散了,许多人陆陆续续离开陇城,这座前一日还热闹喧哗的城镇,隔日便沉寂下来,与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人们都照常生活。

别人再怎么波澜壮阔,轰轰烈烈的一生,到了寻常百姓家,也不过是饭后闲谈。

沉云欢睡醒时,周围一片寂静,房中晦暗不明。她眨眨眼,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明,下意识要坐起来,却不想速度太快扯动了身上的伤,便不由慢下了动作。

她身上的伤都已经被处理好,一些浅的业已愈合,左肩胛骨和肋下较深的伤口被包扎得干净整齐,还隐隐作痛。她正要掀开被子穿鞋,只听一声轻响,桌上的灯被点起,明黄的光照出桌边的人。

沉云欢抬眼,就看见师岚野起身走近。他的伤势倒是完全恢复了,那日他虽收回了玉神心,但助她杀桑雪意时受天枷侵蚀得太厉害,那些伤口看上去比沉云欢所受的更加狰狞,但现在已经消失干净,烛光落在他脸上,仍是羊脂玉一样的肤色。

他半蹲下来,手掌握住沉云欢的脚,细细地给她套上鞋袜。

沉云欢没动,只是低头看着他,很快脑中就浮现晕倒前的一幕。那时她虽然受身体的痛苦所折磨,但意识却是清醒的,自然记得她被捏着张嘴,一口口吞咽那充满草木清香的血液,更对师岚野近在咫尺的眉眼记得尤为清晰。

她张了张嘴,不知怎么开口,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头,静谧在周围流淌,沉云欢头一次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

难道要直接问:“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干什么?”

可是师岚野的神色太平静,不含半点私欲,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若是她问出口了,师岚野反而一脸冷漠地说只是为了缓解她的痛苦才会这样做,那她岂不是要跌了面子,显得自作多情了?

就算他有了私欲,真的动了情……

沉云欢低眼看向师岚野,那眉眼确实昳丽漂亮,无一人能比之,照顾人也十分周到细心,虽然话不多,做得不少,但她尚未动心,一心修行,心中从不生情欲。

只是从前有谁向她表达爱慕,她向来不理会,因独来独往无人能纠缠,所以没在这方面犯过难。

可师岚野终究不同。不仅是身份,更是因为他像一尊雪白无瑕的瓷,太脆弱,一碰就碎,沉云欢哪里忍心伤他。

算了还是不问了,就当嘴巴被啃了一口。

正当她脑子东想西想一顿胡乱衡量时,师岚野已经将她的鞋穿好,并开口道:“你的母亲给你留了信。”

沉云欢立即抛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朝桌上一看,果然见那上面摆着一封信,还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她起身走过去,将信拿起,上方写着:吾女欢欢亲启。

沉云欢对着这六个字看了许久,才坐下来,动作轻慢地将信纸拆开,于灯下逐字逐句地研读。

虞青崖的字是秀丽方正的楷体,就像她的前半生一样,规规矩矩,一本正经。她此生所有的离经叛道,都给了桑雪意,从十八年前那个误入桑家后院的午后开始。桑雪意骗了她很多,但唯一让她庆幸的是,他说从母亲那里听来召神曲并非是假,倒是真的让虞青崖在最后以此曲召神,给了沉云欢新生。

她并没有在信中赘述与桑雪意的相遇,更多的是在向沉云欢表达歉意。

十三年前那个暴雨天,她为一己私欲做了让沉云欢复生的决定,改写她的人生,然后用余生来悔恨。她时常觉得当初给沉云欢新生,让她背负万劫是错误的决定,可不论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沉云欢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她怀里僵硬,没了生息时,她还是会在神明面前做出同样的决定。

她满心私欲,因此愧对沉云欢,化名长恨与她在那家客栈相见后,不敢与沉云欢相认。

她在相处中发现沉云欢将师岚野当作身边小厮,对曾经的同门也十分漠然,更是杀伐果断,轻易取人性命之人。她并不在乎沉云欢能否成为一个好人,但当初求来那颗玉神心时,她曾许诺沉云欢会成为一个惩恶扬善的绝对正道之人,亦正亦邪会让她极其容易一脚踏错,变作她父亲那样的魔头,万劫不复。

于是她不断地对师岚野说,再给欢欢一次机会吧。

凡人的一生总是会犯数不尽的错误,只要能改正悔过,大部分错误都可以挽救或是被原谅。但沉云欢不行,那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倘若她一朝为恶,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所以虞青崖只得对她再严苛一些。

短暂的教导不一定让沉云欢改正陋习,但当这一切成为临终遗言后,或许不同寻常的意义,能沉云欢铭记于心。

虞青崖心里清楚,从沉云欢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她存在于世间的日子便不多了,因此对沉云欢说的每一句,都是她的遗言。

昔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沉云欢能平平安安,健康顺遂,后来却又亲手将万劫加于她身,于是余生日日夜夜都在悔恨中度过,当她亲眼见到沉云欢因为她亲手施加的劫难浑身覆血,伤痕累累时,更是认为自己百死不足惜。

虞青崖求死之意深切,早已决定与桑雪意一同魂飞魄散,希望能以此抵消沉云欢身上的业障。

她在信中反反复复向沉云欢致歉,越写到后面字迹就越是潦草凌乱,似执笔之手不停颤抖,痛苦万分。然而这场道别终究来临,信的末尾,她写道:吾愿以天雷轰顶,魂销魄散,换吾女欢欢万劫皆消,余生顺遂,来生富贵康健,一世荣华。

虞青崖是虞青崖时,是个克己守礼,规矩方正之人,善良淳朴,从不越矩,是同辈楷模。然而虞青崖是母亲时,就十分可恶了,不仅自私还贪婪,想要女儿起死回生,还想要女儿平安顺利,连来生的命格都想要她富贵康健,恨不得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女儿身上。

可是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沉云欢轻抚信上的字迹,沉寂的眉眼拢在灯下,久久没有言语。

虞青崖到死前都长恨难消,现在沉云欢也有恨生了,她还没来得让母亲看她落下的那滴眼泪,也没来得及告诉母亲,她的心里从未生过怨怼,愿意永远做虞青崖的欢欢。

她从虞青崖的爱里得到了三次新生,也愿意用余生去爱虞青崖,可一切为时已晚。

这遗憾将与她的生命等长,永不可消弭。

沉云欢沉默地将信纸折起来,而后放进衣襟,与跳动的心脏贴在一起。

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师岚野开口:“我不会输的,对吧?”

师岚野眸光清浅,向含了澄澈见底的溪流,随着火苗的跳跃盈盈而动:“自然。”

沉云欢不知道她所背负的天责是什么,她只知道挡在面前的困难会被她全部砍碎,即便天道难逆,可她的刀也未尝不利,若是余生都在与劫难为争,那么她的胜利就铺满余生。

“哎!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出来乱跑,老实在房间待着,你这般模样还敢出来,不怕被人抓走拿去泡酒啊?!”

房外突然传来顾妄吵嚷的声音,沉云欢敛了心绪,抬步行到门前,隔着窗子往外看,就看见院中的顾妄揪着虞暄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

他们二人伤势都早已恢复,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俊俏非凡。只是虞暄那衣袍底下却不再是双腿,而是一条布满黑鳞的蛇尾,正打着卷不停地往地上拍打,“放开我!我要出去,我已经在房中闷了三日!现在立即要吸一口外面的空气!!”

“你要死啊?这个样子跑出去,不是叫我为难,被别人发现了,我这个天机门猎妖队的人,是收你还是不收?”顾妄约莫是让他烦得头痛,平日里端方的形象全无,骂骂咧咧:“你现在是妖怪!妖怪!不是人了!懂不懂?”

“我是人!我就是人!”虞暄的蛇尾卷住院中的石桌,不愿叫他拖走:“我要去找师父,他们会理解我的。”

顾妄气道:“他们不会理解你,只会觉得用你泡的酒特别好喝!”

迦萝在一旁摇头晃脑地批评:“愚昧愚昧,这是你们凡人的偏见,一看见人化兽形就觉得是妖,实则不然,我们还可以是灵物。”

顾妄简直想拿根鞭子,像抽陀螺一样把这二人抽得在院中团团转,转得头昏眼花,自然就老实了。

正要忍不住骂人时,房门被一把推开,就见唇红齿白的沉云欢站在门内,扶着门惊讶道:“虞向隐,你这尾巴是怎么回事?”

虞暄见状,立即松开了尾巴,也挣脱顾妄的手,朝她游了过去,喜笑颜开:“云欢,你醒了?你先前伤得好重,我很担心……”

还没靠近,就觉得浑身一凉,偏头就看见师岚野站在她身后,冰冷淡漠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虞暄便瞬间觉得如坠冰窟,从前为人的时候尚且察觉不到,只觉得师岚野此人阴郁古怪,而今有了蛇尾,他才能看到师岚野身上那层隐隐的金光,一旦靠近脊背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他只得往后退了退,对沉云欢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好了。”沉云欢应了一声,看向他的蛇尾,“你的腿呢?日后都只能变成这样了吗?先前你都被整个剖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当时也以为死定了,但是那大魔头虽然将我开膛破肚,那一剑却并未伤我心脉,我现在恢复能力很强,比你们都要先愈合伤势。”虞暄似乎沾染上了蛇的妖性,说起话时身体竟然微微摇晃,像是很得意的模样,“我可以变回腿,但是不知为何不会用双腿走路了,一步都走不得,总是摔跤,所以这样更方便。”

师岚野淡声开口:“他的身体融合了巫神骨,拥有巫神异化之后的能力,已不再是人了。”

虞暄一听,心道巫神巫神,那不就是神?于是道:“这么说来,我不是妖?”

师岚野道:“你就是妖,蛇妖。没有异域神的存在,多年前那人寻回的是一只修为高深的蛇妖,与之交合诞下了半人半蛇的后代,但那蛇妖的血脉只传女不传男,一旦滥用妖力,就会逐渐异化成妖的形态,丧失神智。”

虞暄有些不相信:“可是当年的凡人为了供奉异域神,还在地下建造了神殿。”

“那座神殿本来就存在,不是为它而建。”师岚野道:“那是山神之殿。”

沉云欢一怔,忽而想起当初在进入那座巍峨的神殿时,师岚野曾说过与那座神殿有些渊源,而今想来,那恐怕本就是他的宫殿,只是后来沉入了地下,却没想到被鸠占鹊巢,供奉了别的妖邪。

“那好吧,我自己出去走走。”虞暄受了些打击,但是不多,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事,比他的腿变成蛇尾更让他受打击了,但他想借此理由出门。

他晃着身体卷着尾巴,往门的方向去,被顾妄拽着领子拖回了房间,并且下令:“什么时候学会了用腿走路,什么时候再出门!”

沉云欢趁着那边吵嚷,对师岚野问道:“那地下神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