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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欢 风歌且行 21288 字 23天前

阴虎符可号令百万阴鬼为精兵,召集天下之鬼征战沙场,所向披靡。传闻如今这盛世帝国,当初也是借助阴虎符的力量才得以安定,强盛,建立起这百家争鸣般的十四州。

与凡人所打造的无量青莲完全不同,阴虎符,是实打实的来自九重天上的神器。

第66章 牵丝偶(六)

若说灵器、仙器能够令凡间的修士梦寐以求, 争得头破血流,那么神器的现世则能让整个六界都为之撼动。

六界现世存在的神器屈指可数,但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得神器得天下从来不是传言。阴虎符流落人界的那些年, 整个凡界妖魔横行, 无孔不入地搜寻此物,后来天下大定,皇帝将阴虎符一分为二, 使得此神器失去了原本的效力, 才让凡界逐渐平静下来。

宋氏倘若真的有阴虎符, 那也只是一半,即便是让谁抢去了得到了, 也不能驱使百万阴鬼, 所以这次招亲大会之所以没有在外界闹得天翻地覆,正是这个原因。

沉云欢仍然抱有怀疑, 对许炼询问,“此消息保真吗?”

许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都是传闻。”

“所以仙门之人是为了一个极有可能落空的传闻而集结于此, 未免太过好笑。”沉云欢没忍住,对待这种情况很难不刻薄。

“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许炼道:“阴虎符虽是神器, 但作孽还是行善, 皆有持器之人的心性而定, 倘若让阴虎符落入歹人之手, 怕是天下要动荡不安。”

他缓慢地仰起头,眼仁又开始涣散、浑浊,也不知将视线落在了何处, 苍老的声音徐徐道:“我们修仙之人,当以安定天下,斩妖除魔为己任,岂能放任此等神器威胁人间,只是……只是老夫无能,还望尔等后辈……坚守本心……”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话说完,嘴边溢出汹涌的血液,往后一倒,咽气了。

沉云欢静默片刻,抬手将他睁着的双眼合上,只低低道了一句,“前辈安歇吧。”

解开了这个疑问之后,沉云欢就觉得整个宋家城已经没什么可探究的价值了,她踩过满地的残骸血污走出喜堂,接下来便是一路寻去莲心之处,破了困境之后将无量青莲拿走便可,剩下的事天机门会处理。

待她站在门外,正要摸出发带往眼睛上蒙时,却忽而发现师岚野不在她的身侧,便转头看去,见到师岚野并未跟着她出来,仍是站在已经死去的许炼身旁,并且正握着他的一只手,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沉云欢的视线投过去,看见满堂的触目惊心的狼藉之中,他一身墨袍雪纱衣站在当中,长发高束马尾,散落肩头,露出一张巧夺天工的侧脸。

他的眉眼如山顶的一捧雪,澄明,冷漠,却也无瑕,与满堂血色格格不入。

“师岚野?”沉云欢在这一瞬,仿佛心有触动,下意识开口喊他,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少顷,师岚野放下了许炼的手,转头走出了喜堂,对沉云欢道:“只是确认他是否真的死亡。”

“喂了两颗灵药都咽气了,还能是装死吗?”沉云欢将发带蒙上眼睛,在漆黑的视线中寻找到追咒诀点亮的星芒,重新搭上了师岚野的手臂,说道:“走吧,尽快将此事解决,所说我们的目的是无量青莲,但是倘若在途中遇上了阴虎符,顺手抢走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师岚野望着她的侧脸,眼睛被赤红的发带蒙住后,衬得她皮肤雪白,连唇色都淡了几分,目睹一个满心为天下凡民,心怀大善的生命逝去,她似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并不会感到遗憾或是伤怀。

她表现出了一副,不论任何人的离开或者死亡,都不会在她心上留下痕迹的样子。

师岚野沉默地为沉云欢带路,领着她避开前方的障碍。他看见浮世万千的景象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却又从两人的身侧滑过,半点不相触。走到后来,这些虚幻的景象化作斑斓的云朵,又化作澄澈的水流,形成美轮美奂的画卷,在夜色下静静地展现光华。

月亮依旧皎洁明亮,悬挂于高空,偶有薄薄的云层掠过,也难掩其光芒。

顾妄恍然醒来,从混乱的梦境挣脱,坐起身来。他看到自己坐在高座之上,趴着桌子睡着,面前是浮在半空缓慢转动的无量青莲。

殿中除却被丝线吊着的宋照晚和宋夫人之外,就是他脚边睡着的两个孩子,并无扶笙的踪影。顾妄霍然起身,想起来是先前扶笙在两个小孩的伺候下生出倦意,打了个哈欠说要睡觉,并且担心在她睡着之时顾妄和这两个小孩偷袭她,所以不知使了什么邪术,让他和这两个小孩先行一步睡着了。

结果顾妄醒来却不见她人影,立即想要召剑而出,结果法诀刚念,他的肩颈,手臂同时传来微痛,低头一看,血珠顺着丝线往下落,显然他身上的那些丝线还未撤掉。

顾妄按下法诀,不再妄动,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座椅,让兄妹俩依偎而睡,此时忽而听见有清脆的乐声响起。

说是乐声,也算不上,因为那声音并不优美,但巧妙地形成曲调,断断续续,显然是吹奏出来的,在这寂静的大殿之内极为突兀。顾妄沿着声音寻去,出了大殿的侧门,沿着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在长廊的尽头看见窗子处斜坐着一个人。

远远望去便知道是扶笙,顾妄听见吹奏的声响不停传来,便轻步往前走。走到近处,就见扶笙蜷着双腿坐在窗框上,长长的裙摆垂落下来,长长的青丝随风轻摇。她拿着一片叶子,慢吞吞地吹出不太连贯的曲调,额前的碎发轻抚着眉眼,露出一双淡色的眼眸。

她看着天边的月亮失神,一副呆呆的样子,听到顾妄靠近也没有转头,只是放下手中的叶子忽然说:“当年哥哥抛下我的时候,月亮也是这么圆,每次到这样的晚上,我都睡不着。”

顾妄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月光落不到他身上,整个人隐在暗处,他淡声道:“你杀人如麻,可曾有安睡的时候?”

“很久之前吧。”扶笙轻抚着手里的叶子,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敛眸子,好像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少女,低声说:“我自小就没有父母,从记事起身边就只有哥哥。虽然他总是嫌我笨,无能,却也从来没有让我饿过肚子,有他在身边时,我睡得就很安稳。”

顾妄反问,“就因为他抛弃了你,所以你开始滥杀无辜,为祸四方?”

扶笙听到这话,弯唇露出一个笑,抬头望向他,“是啊,我实在是太恨他了,可是又找不到他,恨意无法宣泄,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让我的心里好受些。”

顾妄皱起眉,约莫知道自己会说些难听的话激怒她,索性不言语。

扶笙的情绪仿佛阴晴不定,当下又变得咬牙切齿,眉眼染上浓烈恨意,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扭曲尖锐,“我知道他还活着,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逍遥自在,待我找到了他,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以偿还我这些年的日日夜夜的苦痛!”

顾妄于夜色中静静看着她。扶笙其实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她的眼眸圆润,睫毛密长,眼睛生得好看的人,天生会让人有好感,如若不知道她的罪行,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会下意识觉得她是个良善之人。

当初顾妄头一次奉命前去捉拿斩杀她时,在遇害的村子遇见了她,那时她假扮成村中幸存的孤女,衣衫褴褛,发髻凌乱,脸上还脏兮兮的,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哥哥。

顾妄回头,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双眼睛,然后被她蒙骗了好几日,在村中查来查去,最后才发现他要斩杀的魔头其实一直在自己身边。

怎会如此?顾妄心想,倘若当年扶笙的兄长没有抛弃她,那么如今的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这样残忍无情的大魔头。

“她来了。”扶笙突然开口,打断了顾妄的思绪。

顾妄问道:“何人?”

“沉云欢。”扶笙歪着脑袋往下张望,远远就看见了月光之下缓缓行来的两人,盈满月光的眼睛浮上笑意,转头对顾妄道:“她很厉害对不对?这么多人都还困在长梦谣中,她却能找到这里。”

顾妄对她说:“沉云欢修天火九劫,你不是她的对手。”

“那倘若我能打败天火九劫,日后岂非跃身成为凡界的魔王?输了我就跑呗,有什么大不了。”扶笙翻身跃下窗子,叶子在指尖来回旋转,朝顾妄走近,停在他一步远的地方,仰头看着他,“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留你性命至此?”

顾妄先前也想过,回答:“你想用我要挟沉云欢,或是充当退路。”

扶笙摇摇头,目光很专注地落在顾妄的脸上,从他的眉眼到鼻子,嘴唇,状似凝望的视线,许久之后才笑了笑说:“因为你的骨相很像我哥哥,我得留着你,慢慢折磨。”

扶笙说完后,便将双手负在背后,哼着小曲儿下楼回了大殿。顾妄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毕竟这是自他入天机门以来,头一遭被人当成玩物。

扶笙回到大殿之后发现自己的高座被依偎在一起的兄妹占据,冷哼一声,抬手用丝线将两人吊到半空中,其后翩翩落座,将腿跷起来,掌心一转,浮在桌上的无量青莲便缓缓飘来,落在她的掌心之上。

丝丝缕缕的光芒在她身上编织,逐渐织出了另一副面容。

殿门外,沉云欢与师岚野已经走到柱前。她将眼睛上的发带摘下来,视线恢复清明,见此处寂静无比,也不再有长梦谣的混杂幻境,当下松一口气。

至少这样的地方更适合战斗,免得打起来出各种状况,毕竟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此处。

沉云欢将发带收起来,先从师岚野腰间的锦囊中摸出一根糖棍含在嘴里,认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通过追咒诀找到这里实属不易,应当嘉奖。

甜丝丝的味道传来,化在舌尖,沉云欢眉眼舒展,将墨刀抽出握在手中,含糊不清道:“有危险你就躲远点,免得我一刀砍在你身上。”

师岚野很是配合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当心。”

“该当心的不是我。”沉云欢如此说了一句,继而抬手一刀。

一声巨响传来,紧闭的大殿正门被一刀劈成两半,落地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见一袭赤衣的沉云欢手持墨刀而立,风声呼啸而过,吹拂卷曲的长发,眉下是一双凛冽又漂亮的眼眸。

飞扬的尘埃落下,沉云欢最先看见的是殿内吊在半空中的人,粗略扫一眼,男女年纪各不相同,姿态各异且相当密集,身上皆穿着绣有宋氏族徽的衣裳。

“云欢姐姐!”大殿的尽头传来欢快的声音,沉云欢定眼看去,就见宋照晚坐在中央的高座上,手里捧着绽放花瓣的青色莲花,正冲她盈盈笑着,亲昵道:“我可等你许久了。”

第67章 牵丝偶(七)

沉云欢想起今年四月份的春猎会, 宋照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也是这般面上带着笑,眼睛弯成弦月, 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 喊她云欢姐姐。

沉云欢不是今年头一次见宋照晚, 在去年和前年的春猎会上,也都曾打过照面。那时的宋照晚分明年岁不大,却更加沉稳平静, 与人交谈时才会在脸上挂上笑容, 许是春猎会上的名次令她不满意, 所以不与人说话时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彼时宋照晚与她对上视线, 只是微笑着点头, 算作招呼,并未表现出想要与她结交的样子。

所以今年与宋照晚相遇时她那些主动又亲密的动作也让沉云欢起了疑心, 只是当时奚玉生说他们二人以前并不敢找她攀谈,沉云欢当时也忙于炼妖刀铸灵骨, 并未深究。

如今想来, 只怕是今年所见到的宋照晚,都是扶笙假扮顶替罢了。也难怪春猎会的场地由天机门重重把守, 严密戒备, 甚至在汴京地界设下净妖石, 却还是让扶笙潜入,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天机门的守备疏漏, 而是宋照晚将自己的躯体献给了扶笙,使得这女魔头藏在她的体内顺利躲过了重重检验。

沉云欢的目光从上空吊着的人中掠过,发现这些人都是活着的, 且躯体的骨头完好,不过是关节处被穿了丝线吊着,不知中了什么术法,都处于昏迷状态。

她将眸光落在中央高座上的少女身上,疑惑道:“扶笙,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何?”

沉云欢缓步往前走,自顾自地说道:“我方才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你的目的,倘若你只是想试试无量青莲的力量,宋家并非最好的选择,此处修仙弟子众多,你想要困住他们,就必须用更多的灵力去催动无量青莲,更何况你还卷入了那么多的仙门之人;若是你想得到阴虎符,你应该放任他们先斗得头破血流,死伤无数之后再动手才算聪明。”

她行过头顶密密麻麻的人,走到了大殿的中间,十分好奇地问:“我猜不到,你可以告诉我吗?”

扶笙见她直接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再伪装,恢复成自己的模样。她姿态相当随意地坐着,两条腿叠在一起优哉游哉地晃着脚尖,无量青莲在她的掌心浮动着,被她用手指拨弄着,“我只要轻轻动一动花瓣,就会有某个地方发生剧烈变化,那里的人是生是死,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她的淡紫色眼眸一转,看向沉云欢,“你们这些修仙之人,穷极一生都在追求得道成仙,然而真正能够飞升之人寥寥无几,一辈子追着梦幻泡影而活,最终抱憾而死,可是有了无量青莲,我便是这片领地的神仙,我想如何就如何,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是吗?既然你在这里是神仙,为何还能让我找到你的面前?”沉云欢摸出一块锦布,低着头,开始细心地擦拭墨色的刀刃,将上面有些干涸的血污一并拭去,四方的烛灯照亮了锋利无比的刀刃。

扶笙又道:“那我说我这是替天行道,你信吗?”

沉云欢疑惑不解,“滥杀无辜也能算替天行道了?”

扶笙便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既然不信,又何须再问?”

沉云欢擦净了刀刃,也不打算再与她多言,是非对错在刀下就能分个明白,没必要进行口舌之争。她随手扔了锦帕,刚要往前一步,却见扶笙突然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动,下一刻,旁边就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号。

沉云欢转头看去,这时才看见右侧竟然还吊着两人,一人是宋照晚,另一人则是先前在高楼之上见过的宋夫人。

扶笙方才牵动细丝,将穿在宋照晚双肩的线拉起,使得她整个人都双脚离地吊在半空,其中有一根锋利的丝线抵在她的脖子,割出一条血痕,刺目的血珠正不断往外溢。

扶笙道:“沉云欢,你觉得是你的刀快——”

话还没说完,沉云欢就打断了她的话,很认真地给出笃定的回答:“我的刀快。”

扶笙愣了一下,继而笑起来,紫色的双眸映了烛光,生辉般灿烂,“我觉得是我的线快,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割断她的脑袋。”

沉云欢短暂地思考过后,疑问道:“你今夜杀的人还少吗,多她一个又如何?我与她素不相识,怎会被你威胁?”

“不要伤害晚儿……”此时旁处突然传来气若游丝般的话语,扶笙与沉云欢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吊在旁边的宋夫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二人方才的对话,那双上了年纪仍显美丽的眼睛蓄满泪水,溢出眼眶,语气充满哀求地对沉云欢道:“求求你不要过来,我只剩下晚儿这么一个女儿了,如若她被害了,我可怎么活啊!”

“娘……”宋照晚失声痛哭,“娘,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她突然用力挣扎起来,猛地挣动身上的细丝,不顾身上的疼痛硬生生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冲着扶笙磕头,“千错万错都是我不该心生歹念,爹娘对我的教导都是为了让我成材,都是爱我才会如此,我一时分辨不清酿成大错,我愿以死谢罪,求求你饶了我娘,饶了宋家!”

母女俩哭声凄凄惨惨,沉云欢一时也停了动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真是令人感动的母女情深。”扶笙嘴上这般说着,神色却是不为所动,一抬手便将一把锋利的短刀扔到宋夫人的面前,笑着道:“宋夫人,既然你那么爱你的女儿,想必也愿意为她去死。你们二人当中,我只打算杀一个,倘若你自己动手了结,以命相抵,我就会饶宋照晚,如何?”

短刀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刀尖撞上了宋夫人的脚尖,吓得她本能将脚往后挪了挪,惊慌浮上她的面容,难以遮掩的恐惧和退缩尽现,“我……”

“怎么?你这么爱你的女儿,不愿意为她死吗?”扶笙温声反问。

宋照晚大声对宋夫人喊着,“娘!你把刀踢给我,这本就是我犯下的错,让我自己来承担!”

大殿里相当安静,沉云欢也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侧着身子,像是很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场感人肺腑的戏码,就连扶笙也静下来,等着宋夫人的抉择。

宋夫人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只是四肢的骨头被抽掉,这样的伤痕不足以致命,倘若救出去之后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能以灵药修补出新的骨头。她的年龄也算不上苍老,不过四十余岁,再有灵力的加持,容貌便显得较为年轻。她出身蜀州大族,天生灵骨,生出的两个女儿都是天赋相当出众的修仙好苗子,稳坐宋氏主母的位置二十余年,得人人敬重。

她还年轻,还没有丧失生育能力,丈夫死了,女儿死了又如何,若是能活着出去,被母族接回去好好养着,身体好了之后已然能够生出天赋异禀的孩子,同样能够栽培成蜀州响当当的人物。

各种思绪在脑中翻过,宋夫人慢慢蹲下来,依仗手臂穿着的细丝使力,颤抖着手将短刀捡了起来。

“娘!不要啊,不要!”宋照晚哭声凄惨可怜,满脸尽是绝望的泪水,奋力挣扎起来想要去争抢,却因为身体被细丝死死钉住,于是一时间她的肩胛,手臂都溢出鲜红的血液。

宋夫人握着刀柄的手不停抖动,眼珠子不停地转,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忽而将短刀往前一送,递到了宋照晚的面前。宋照晚的哭声骤停,好像一下子被施了噤声咒,嗓子里只剩下一些枯竭般的细声,怔怔地看着宋夫人。

“晚儿,晚儿。”宋夫人颤着声,柔和地轻唤,像是爱子如命的慈母,流着眼泪对她道:“你也知道,我为了栽培你和你姐姐,费了多大的心血和精力对吗?宁儿灵力尽失后我的心血一朝白费,但我却并未因此苛责你,只是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竭尽全力栽培,我为了你……我为了你几乎付出了所有的时间,平日什么事都不做,一心围绕着你……”

“娘,我知道的。”宋照晚已经不再歇斯底里地哭喊,声音逐渐趋于平静,只是双目盈满泪水,慢慢点头,“我都知道。”

“可是你却与魔头勾结,引狼入室,害死你爹,害得宋家族人遭此大难,你有罪啊。”宋夫人将短刀往前递了递,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是中了咒法还是记性当真不太好,仿佛已经忘记了方才还说失去了女儿活不了,眼下却对宋照晚道:“你当自裁谢罪,以求得你爹和宋氏族人的原谅。”

“娘,你说得对,是我愧对你们的教导和栽培,愧对族人,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宋照晚将那短刀接下来,紧紧攥在手中,此时她的情绪更加趋于平静,原本的那些愤怒,悲伤,愧疚俱已消失不见,取之而代的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喃喃重复,“我是最该死的那个。”

“对不起,晚儿,为娘也是迫不得已。”宋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好似真的在经受剜心之痛,极其不舍。

宋照晚最后再深深看了母亲一眼,猛地抬手,将利刃对准自己的心窝,用尽全力往下刺,却在刀刃即将触及她心口之时,被丝线猛地一拽双臂,将她两条手臂分别吊于空中,短刀掉在地上,一场闹剧结束了。

扶笙窝在座椅上,懒洋洋道:“宋照晚,你现在看清楚你娘的真面目了吗?”

宋照晚低着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地上,她压着哭泣的声音,轻轻说:“我不在乎。”

扶笙觉得无趣,转头去问沉云欢,“沉云欢,你觉得这场戏如何?”

“人只爱自己有什么罪?谁规定了母亲生来就要爱自己的孩子,为孩子舍弃生命?”沉云欢将墨刀扛在肩上,挑了挑眉毛,漂亮的黑眼眸往宋夫人惊惶失措的脸上晃了一下,又说:“只是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是为了断这些家务事而来,我只想要你手上的无量青莲。”

扶笙低敛着眸,轻柔地抚摸着花瓣,状似沉思,“说的也是,谁说人就一定都会在乎自己的亲人呢?抛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你想杀谁,怎么杀,我不管你。”沉云欢再次动身,抬步往前走,精致的眉眼已然染上了凶戾之气,“但是你撞上了我,就没有从我刀下活命的可能。”

“你真是一点不具备谦虚的美好品德。”扶笙叹气,将跷起的脚放下来,“你能不能杀我,难说呢。”

话音落下,只见殿中赤色墨纱的人影一晃,下一刻灵力的风卷着刀刃而来,猛地朝她的脸刺来。扶笙动作也极快,无量青莲瞬间被收起,她抬起双手,十指宛如兰花轻摆,往两边用力一拉。

千百细丝在刹那间重重缠上墨刀,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地控在半空,刃尖距离扶笙的鼻尖只有一寸的距离。沉云欢极快的动作带起的厉风扑面,扶笙分明在最后一刻将刀刃控住,却还是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仰,离眼前的刀尖远了些许。

紫色的眼眸轻动,隔着一把长刀的距离,与沉云欢凶戾的眼睛对上。

战斗当中的沉云欢气势比烈火灼人,她唇边荡开一个不算和善的淡笑,瞬间急火突生,炽烈的火焰从刀刃猛然烧起。

第68章 牵丝偶(八)

烈火在爆发的瞬间, 扶笙的身影在高座上消失,旋即控住刀刃的力道也松懈,沉云欢的刀刃往前刺, 直直地刺进高座中, 当场捅了个透。

沉云欢拔出刀, 脚往桌上一蹬,借力往后翻了个身,落地后一抬头, 就看见扶笙正踩在万千交织的丝线上, 她身后吊着的人开始晃动, 被丝线提起双臂呈现出扭曲的状态乱摆,一时间好似群魔乱舞。

扶笙五指张开, 一抬手, 宋夫人头一个被丝线吊着飞到沉云欢的面前,她发出尖利的叫喊, “饶命——!”

旦见沉云欢长刀一挥,火焰迸发, 直冲宋夫人面门。女人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当场就要死去,却没想到火焰飞至面前忽而往上绕去, 在她的头顶上方旋了一个圈, 下一刻她余光瞥见黑影一闪, 控制着她身体的丝线就被割断了, 她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

扶笙大为吃惊, 饶有兴趣道:“哦?你居然能看见我的线?”

沉云欢冲她挑下眉尾,带些嚣张的意味,其中的得意几乎要溢出眼眸, 她从不掩饰对自己能力的认可,所以在人山人海之中,她总是最显眼的那一个。

扶笙当初站在春猎会的擂台下,可是亲眼看过她的天火九劫有多么凶猛,拉动手指,将殿内吊着的人纷纷朝沉云欢甩去,一时间如纷飞的花瓣,杂乱无章,密集得目不暇接。

沉云欢踩着柱子借力跃上半空,火焰借着风剧烈燃烧起来,在她周身流转,目光所及之处皆点上赤红的光芒,因此也照亮了不停变换流动的细线,她的动作极其快,只要视线抓到了丝线的踪迹,就能立即斩断。

这些半死不活的人相当碍事,沉云欢不屑于救他们,但也绝不会主动杀他们,只能将这些细线全部斩断,让他们脱离扶笙的控制。宋氏族人如同下饺子一般陆续往地上掉,沉云欢的身影在殿中来回流窜,速度快到肉眼无法捕捉,不消片刻就将扶笙十指上缠着的细线都斩断。

扶笙的手指骤然脱力,因为惯性往后退了两步,还没站稳,身前就有热浪汹涌扑来,定眼一看是沉云欢卷着全身的火,高举墨刀,自上空落下,正往她的脑门狠狠劈下来。

这一刀要是生生挨了,头颅当场就要被劈成两半,扶笙赶忙抽身后退,同时甩出数十根丝线在身前编织成网,朝沉云欢的双臂缠去。

“砰”一声巨响,沉云欢的刀刃劈在地上,当即砸出一个盆大的坑来。

她弓步前刺,长刀微斜,竟然十分灵巧地从丝线的缝隙中将刀刺过去,松手的同时矮身躲过编织成网的丝线,反手接住刀刃,欺身至扶笙的面前,一系列的动作在刹那间完成,完全不给扶笙任何反应,刀已经奔着她的脖子砍来。

扶笙清楚沉云欢身法了得,从前练剑时剑术独步天下,如今练刀,同样翩然之中带着狠厉,同样令人难以招架。扶笙并未正儿八经地练过武,如若让沉云欢近身,她怕是扛不住几下。

思考间沉云欢已然出手三刀,扶笙飞速往后躲,炽热的火焰贴面而过。一面是刀,一面是肆意流窜的风火,扶笙应接不暇,姿态狼狈,只得甩手结出千百细丝,将沉云欢的刀刃死死缠绕,顺着刀柄往她的手腕上蜿蜒而去,如同弹身而出的毒蛇。

沉云欢翻腕,卷着火焰的刀刃一震,便将刀身的细线尽数震碎,发丝飞舞间,妖刀次次往扶笙的命门而去,连着几刀砍在细线上,最后一下震得她手臂发麻,扶笙凝结成的细丝在顷刻间粉碎,整个人都被撞飞出去,重重摔在大殿的墙壁上,撞落一地碎石。

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沉云欢没有片刻停顿,飞身上前,高举墨刀将要劈下时,忽而听到机栝的声音咔咔转动,地势在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沉云欢的刀原本就要劈在扶笙的身上,却在下一刻猛地与她拉开了数丈的距离。

就见她从碎石中起身,掌中托着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无量青莲。她叹气道:“沉云欢,你可真难对付。”

沉云欢看她一眼,而后立即感觉到空中的风发生了异变,原本轻盈而自由的风却变得黏腻、潮湿,空中仿佛吸饱了水汽儿。她低下头,看见刀身上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原本环绕在她身边的火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量青莲能够改变域中的五行法则,沉云欢先前便见识过。当风不再是风,化成了水,而木不再是木,转成了土,五行法则的混乱,让沉云欢习得的“扶摇”与“苍灵”都无法再发挥效用。

扶笙显然也是清楚这一点,只是方才托大,非要与她过两招吃到苦头了,才启用无量青莲。

沉云欢的皮肤被这股沉重的湿腻所包裹,火焰去了大半,只剩下刀刃上还余下些元火在燃烧。她抬眼看向前方的扶笙,暗中思索,若是距离近,她尚可以克服五行混乱带来的影响,但是距离太远,她甚至很难靠近扶笙的周围,况且在殿内动手实在太局限,要先想办法将战场换到外面。

沉云欢后撤半步,身形猛然一动,整个人若离弦之箭冲出去,极快地朝扶笙逼近。就见扶笙将无量青莲置于身前,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在缓慢旋转,她双手甩出丝线,化作利刃朝沉云欢攻击。

只是沉云欢的身姿太过矫捷,她即便是看不见那些细丝,也能在攻击快要逼近的时候以极小的动作躲避,快到细线无法近身。然而在前进的大路上,地势不停出现变化,时而凹陷下去,时而顶出数尺,沉云欢便是速度再快,也赶不上地势的变换,扶笙的位置一直在变,她奋力往前跑了一阵也只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沉云欢用眼睛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猛地跃到半空,借强劲的妖力在空中旋身,用尽全力踹中刀柄,火焰在瞬间迸发出闪耀的火花,就见长刀裹着汹涌的烈火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直直冲向扶笙。

这一刀被沉云欢全力踢中,快得扶笙根本就没看见,只在危险到来时本能侧身,下一刻整个左肩就传来强大的力道——烈火长刀重重刺进她的左臂膀,刀刃上携带着巨大的力量,瞬间就将她整个人撞出了大殿。

厚重的城墙破碎,扶笙猛地摔出几丈远,长刀串着她的肩膀,将她重重钉在地上,死死钉住半分不得挣扎。

顷刻间,沉云欢的身影翩然而至,从天落下的腿直逼她的心口。扶笙一咬牙,当下用力一拽,竟生生借用墨刀的锋利将她整个左臂削了下去,得以脱身躲过沉云欢从天而降的一击。

她在落地的瞬间,火焰顺着地上的野草迅速蔓延,地面生生被她踹出一个巨坑,蔓延出无数龟裂。若非扶笙舍肩果断,此刻整个躯体怕是都要粉碎。

沉云欢见自己这一击落空,二话不说拔起刀再次向扶笙发动攻击,恍如杀神降世,气势排山倒海,令人胆寒。

扶笙转动无量青莲,万千花瓣在同时抖动起来,青色光芒大盛,浩瀚的夜空中再次绽放巨大的莲花光芒。沉云欢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变作河流般滚动起来,一个巨浪拍下,瞬间就将沉云欢的身体淹没其中。她想要借力跃出,但水一样的地面完全无法承力,反而让她猛然深陷,几个眨眼的工夫就被卷入了土地,又归于平静。

扶笙右手甩出长丝,将自己的左臂捡了回来,那些细细的丝线飞快在她的断臂之处缝合,不多时整个左臂又重新归于她的身体。

她用手指轻抚伤口,却并未露出疼痛的表情,仿佛方才斩断的并不是她的整个左臂,而是手指上一截指甲而已。

流水般的地面翻滚片刻恢复平坦模样,杂草仍旧茂盛,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沉云欢没入地中,好似彻底失去了动静,就这么被掩埋。

扶笙站着等了片刻,歪着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刚要抬脚往前走,忽而半空生出厉风,极快的速度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响,扶笙猛地转头,就见皓月之下,一杆银色的红缨枪裹着浓郁黑气疾速刺来。

扶笙往后几个翻滚躲过,长枪便刺入土地,巨大的震荡将土地震碎,纷飞,困在里面的沉云欢也得以脱身而出,翻上地面,并十分嫌弃地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泥土。

一人从天而降,裹着黑气落地,一抬手,斜插在地上的长枪猛颤起来,而后骤然飞起,落入那人手中,黑色光芒似流动的雾,在来人周身流动,环绕。

就见这人身着银色长衫,长发结辫,露出银闪闪月牙耳饰,一双美丽的狐狸眼微微上挑,将英气的眉眼显出几分女相。她握着长枪而立,先是看了一眼沉云欢,再将视线落在扶笙的身上,语气散漫地问候:“沉姑娘,我来得不算晚吧?”

“云欢姑娘!岚野兄!”一旁传来奚玉生的叫喊,他一路跑来,喘着气道:“幸好赶上了,我还当你们仍旧困在长梦谣呢,原来比我们还快一步。”

沉云欢见这二人赶来,一边将脸上的泥土擦净一边疑惑道:“你们是怎么寻来的?”

“我们原本困在长梦谣中,但不知为何幻境突然瓦解,我与霍姑娘用玉牌联络,按照你所给的地图来了这里。”奚玉生关切道:“你没受伤吧?”

沉云欢摇了摇头,心知扶笙这是灵力有限,她无法在启动长梦谣的同时还催动无量青莲与她战斗,所以方才在殿内启动无量青莲时,困着众人的长梦谣自然就瓦解破碎了。接下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仙门中人赶到此处,须得在他们添乱前,将扶笙解决并且夺回无量青莲。

只是无量青莲这东西实在难缠,方才沉云欢陷得很深,被泥土死死困住,破土费了不少功夫。她转而看了眼霍灼音手里的长枪,说道:“既然来了,搭把手也可以。”

第69章 牵丝偶(九)

“我也来。”奚玉生翻腕, 捻了一朵白玉兰在手里,立即也要奋勇上前加入战斗,却不料被师岚野伸出手臂拦下。

“岚野兄?”奚玉生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师岚野却并未看他, 只是将视线落在沉云欢的身上, 面无表情道:“你若去了, 会成阻碍。”

奚玉生听言,又仔仔细细看了师岚野好几眼,因为师岚野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性子清冷, 但并非刻薄之人, 不懂为何在此时说出这般冷冰冰又伤人的话来。

奚玉生大受打击, 但因着性子温润也不好与师岚野争辩什么,只得默默将玉兰花塞回了袖中, 与师岚野站在较远的距离之外观战。

眼前沉云欢的身形已经动了, 她攻击向来没有前兆,长刀又挥舞得凶戾, 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声响,近身扶笙不过刹那的时间就已砍出七八刀, 逼得扶笙步步后退, 狼狈躲闪,即便是用细线缠着她的手臂、刀刃, 也难以避免地于肩胛和肋下各受一刀。

炽烈的火瞬间沿着她的身体燃起, 被扶笙极快地引水扑灭, 她像是极其畏惧这火焰, 几乎难以招架, 退了有十丈远,才得以找到机会踩上沉云欢的刀尖往空中跃起,长丝结网将她托在半空, 双手挽花结印,无量青莲飞速旋转。

大地开始颤动,蜿蜒的裂痕顷刻间尽现,从上方往下看,像数条粗壮无比的巨蟒从四面八方朝着沉云欢飞快爬去,待靠近了她时那裂开的地方骤然钻出树干粗的藤蔓,凶猛地朝她刺来,如同破风之弦。

沉云欢看着周围密集的藤蔓却眼前一亮,她在溯回门中习得了“苍灵”,便是借木引火,万木之灵皆可引为媒介,这些藤蔓出现的正是时候。

她平地跃起,在群魔乱舞的藤蔓中躲闪跳跃,踩在其中最粗壮的一条之上,握紧长刀用力朝下刺,却并没有如预想中那般刺进藤蔓之中,而是传来剧烈的震响!

强大的力道击打在硬物之上,震动从刀尖往上传,因毫无防备且太过猛烈,沉云欢的双手当即被震得剧痛,不慎将刀脱了手。

墨刀掉落,沉云欢被晃动的藤蔓顶高数丈,双手仍在余颤,失去知觉。她眼中闪过惊诧,但又很快想明白,这藤蔓的五行所属是金,而非木。

只是这失手的刹那,数十条藤蔓已经将她包裹,形成遮天蔽日的密网,淹没她的身躯。

另一头的扶笙也只刚喘口气,想要停下来歇一歇,却没想到刚困住一个,另一个就提着长□□了过来,枪头带着凌厉的风往扶笙的头颅刺。

对付沉云欢时,扶笙无法捕捉她的身影,几乎前一刻还在几尺之外站着,下一刻就举到劈刀她的眼前,所以细丝总是能被沉云欢轻易躲避。

而霍灼音则不同。霍灼音的速度远远不及沉云欢,身法大开大合,虽然凶猛利落,却能够寻得章法,因此扶笙能够看清楚她的进攻动作,抬手甩出细丝,想以丝线将霍灼音的肢体控制。

只是没想到这细线分明从她身上穿过,却好似刺中了一团虚无的雾气,锁不住实体。霍灼音的气息开始变得若有若无,形同鬼魅,红缨长枪也被黑气包裹,让扶笙再难辨认它自何方攻来。

扶笙与她过招数百,越发晓得霍灼音的厉害,她的攻击没有一丝多余,招招直奔要害,气息却越来越微弱,到最后扶笙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月华的照耀下,银枪闪烁着微光,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翻飞,恣意飒爽。

霍灼音半跃空中,长枪一个下劈打在地上,发出“啪”一声响亮的脆声,大地当下被砸出长长的裂缝,杂草与泥土震飞,扶笙也被这一击震得往后退了十数步才停下,忽而看见霍灼音身上那浓墨般的黑气中,似缠绕了丝丝缕缕的洁白月光。

她当下想起鬼阁之人修行的借阴术,于是将无量青莲一转,半空中泛着青色光芒的花瓣再次绽放,顷刻遮天蔽日,乌云厚重,将悬挂于天际的皎月重重遮挡,天地间迅速暗了下来。

霍灼音仰头看了一眼,嘴边牵起一抹满不在乎的笑,“呀,看来是我太不小心,让你看出了端倪。”

“你们二打一,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扶笙身上已经添了不少伤口,肩膀的衣衫也被沉云欢的刀砍烂,露出雪白的皮肤,远远看去,那肤色没有半点血色,俨然不是活人该有的颜色。

“她不是被困住了吗?”霍灼音挽了个利落的枪花,将长枪搁在肩头,耸了耸肩道:“此处只有你我。”

扶笙嗤笑一声,反问:“你以为她会被困多久?”

话音才刚落下,就见掉落在地上的墨刀猛地往半空中飞去,刺进了藤蔓包围之处,继而就是几下利刃砍在坚硬物体上发出的刺耳铮鸣,无数藤蔓纷纷化作碎块,从空中掉落。

沉云欢踩在一块较为庞大的藤蔓碎块上,裙摆猎猎翻飞,发丝掠过眉眼,点墨的眼眸往下一落,精准地用视线锁住扶笙,刹那间,墨刀燃起火焰。

她纵身从藤蔓上往下跳,足有四五丈高的距离,借力踩了几个下落的碎块,顷刻就逼近扶笙上空,高举攥着刀的双手往下劈,赤红的火在她周身环绕,在本就遮了月光而陷入黑暗的大地中呈现出极其绚烂而耀眼的光芒!

扶笙叹了口气,拨弄莲花瓣,身前的土地再次化作流水,拔高数丈形成海浪般的高墙,沉云欢这一刀劈下去,当下将土墙砍作两半,火光一路划下来,爆出数丈远的火焰,将天地照如白昼。

师岚野与奚玉生站得足够远,却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炽亮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师岚野静静站着,眸光被点亮,像是落了盈盈光芒,汇聚于沉云欢的身上,奚玉生则抬起衣袖,摸了个法器出来,抵挡了面前扑来的热浪。

尽管师岚野方才说了一些不太中听的话让他有些受伤,但奚玉生还是善良地将师岚野一同用法器罩住。

凶猛的火焰熄下去之后,就看见沉云欢与霍灼音已经同时动手,分别从左右两边朝扶笙进攻。一边是快得难以捕捉的烈火之刀,一边是缠绕鬼气的红缨长枪,扶笙被夹在中间,不断调动无量青莲来躲避防御。

火光四溅,灼烧的热意频频在空中爆发,其中还夹杂着阴寒鬼气,火焰与黑雾交织融合,又错落分散,天穹之上的巨大青莲散发出万千光华,重重叠叠的花瓣摆动起来,越转越快,整个画面变得炫彩夺目,令人目不暇接。

“这可如何是好啊,这无量青莲瞧着也太过厉害,如此下去云欢姑娘和霍姑娘可会受伤?”奚玉生听得风声赫赫,战斗激烈无比,视线甚至难以抓准三人的动作身影,不由心生担忧,数次想要上前,“我亦是七尺男儿,岂能冷眼旁观,我要去帮她们!”

“不必。”师岚野再次将他拦下,此时倒是看了他一眼,平日里冷淡的眉眼中带着些不可违逆的肃色,“催动无量青莲耗费灵力甚多,她坚持不了多久。”

此话倒是像规劝奚玉生放宽心,实则语气算不上好,有一种命令奚玉生不要乱闹的感觉,他莫名觉得后背发凉,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正是三人缠斗之时,其他仙门人竟也陆续赶来,其中当以薛赤瑶为首,亦有少将军楼子卿和其他仙门数人。

“奚少爷!”楼子卿打眼一扫,当即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奚玉生,飞快行至他面前,紧张地将他左右看看,见他身上无伤才松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此处太过危险,你快随我离开!”

“这里安全。”奚玉生用手挡了一下,并不愿走,转头看了师岚野一眼,继而压低了声音,冲楼子卿小声说道:“岚野兄总是能找到不被波及的地方,所以在他身边是安全的。”

这是奚玉生在一同赶路的这一个月里,通过自己的细心观察而得出的结论。虽然不知道这本事是沉云欢所教,还是他生来就会,总之每次遇到什么事,沉云欢冲上去打架时,师岚野就会找一个很不起眼,很安全的地方,完全不受影响。

楼子卿也朝师岚野看了看,本意想冲他打声招呼,但此人心无旁骛地注视战场,似乎无心与旁人交谈,便也不再多言,在奚玉生旁边留下来。

而另一头,薛赤瑶见三人在空旷之地打得难舍难分,从炽烈的火焰与浓郁的黑气中分辨出了扶笙的身影,当下自然也按捺不住,提剑而动,大喝道:“原来是你这魔头在捣鬼!”

她纵身加入战场之中,其他仙门弟子自然也不会闲看,当下纷纷跟随,数十光芒同时亮起,如繁星坠落,千丝万缕交缠在一起,形成声势浩大的队伍,高喊着“魔头纳命来”的口号,朝扶笙冲过去。

沉云欢见状,烦躁地皱起眉,当下停了对扶笙的攻击竟是旋身反手一刀,火焰自刀身迸发,卷着刀气甩出,烈火拔高数尺形成一道薄薄的火墙,众人吓得匆忙停下,发出惊呼声,生生被截停在半道。

薛赤瑶被转瞬即逝的火墙喝退几步,当下冲着半空叫嚷,“沉云欢!你竟对仙门出手,难道你与这魔头是为一伙?”

只听沉云欢冷声道:“都滚开!”

便是这一分神的工夫,扶笙转动青莲转瞬来到众人上空,十指晃动,千百细丝在刹那甩出,只听惨叫声此起彼伏,只在一眨眼间就抽了数十人的骨头,制成提线人偶,摆弄着朝沉云欢攻去。

扶笙这魔头本事了得,本就不是这些仙门弟子能够应对,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从天机门的手下逃脱,又有无量青莲的加持,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人化作可随意掌控调动的傀儡,将沉云欢与霍灼音二人团团围住。

“真是麻烦。”霍灼音啧了一声,面上也浮现出些许不悦。

薛赤瑶方才震剑抵挡,以剑气护身没被丝线控制,立即飞身上前,提剑便刺,召出数百剑影朝扶笙攻击。只是薛赤瑶剑术太过低劣,方才经历过与沉云欢和霍灼音那般强度的战斗之后,眼前薛赤瑶的招数不过小孩子玩耍,浑厚的剑气也被无量青莲吸收抵御,薛赤瑶便变得不足为惧。

扶笙甚至在应对之余还能笑眯眯地同她说话,“若是沉云欢也像你这般好对付就好咯。”

不如沉云欢本就是薛赤瑶最大的心结,当下几乎被这句话气得吐血,更加红了眼释放灵力,却不知这只是在源源不断朝无量青莲输送而已。

正当她竭力攻击时,沉云欢已经从包围圈跃出,一脚踏在薛赤瑶的脊背上,既是当作踏板,也是踹了一脚,将她整个人从半空中踹下去,同时借力欺近扶笙的面前。

扶笙在与薛赤瑶对招时有些掉以轻心,而沉云欢的动作又实在太快,几乎赶上一阵风扑面而至,待她逼近眼前时扶笙已经没有时间在闪避,吓得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当下就要去转动无量青莲。

谁料她的手刚抬起,就被刀柄重重一撞,整个手腕骨发出清脆声音,被这一下撞得粉碎,错手与无量青莲擦过,就见沉云欢极快地伸出左手,握住了无量青莲。

在她握住这个法器的瞬间,沉云欢感觉到了无数力量在身上涌动,灵力从四周源源不断地涌来,却也迅速流失灌入无量青莲中,继而她听见风声、水声、空中的,地下的,万灵的声息在一刹那皆被她感知。

沉云欢在这一刻成为能够洞察一切的神明,主宰,细致到能听到域中的每一个人,心脏的跳动声。

无量青莲的力量,无疑令人震撼,也令人沉迷。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扶笙也大力撞上来,用另一只骨头完好的手去争抢无量青莲。

两人在空中撕扯一阵,不知是沉云欢的手指转动了机栝,还是扶笙在争抢时不慎触碰,周围的环境在顷刻间崩溃涣散,归于寂静,浓郁的白雾笼罩了所有。

沉云欢的视线被混沌阻拦,与她撕扯的扶笙也陡然消失,无量青莲分明没被她抢走,却也不知道因为方才的相撞掉落在何处,她只得落回地面。

就在她想要引火照明,驱散空中的浓雾时,视线却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很快沉云欢就看见了熟悉的景象。

郁郁葱葱的河岸停着几艘小船,茂密的树木连成排,空旷之地虽杂草丛生,却也被清理出了一条宽阔之路,呈现出很多人来回走动之后的光秃秃的土地。

沉云欢后背发凉,在这一瞬间,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因为周围的景色正是春猎会时的那个六重幻境的鬼村。

待到她转头看去,就见身后出现了熟悉的村落,只是与先前不同,这村落门口多了一根石柱,柱子上刻着三个大字:南柯渡。

“哥哥,等等我——”稚嫩的声音传来,沉云欢定睛看去,就见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村子走出来。

走在前头的那个是个少年,瞧着不过六七岁,后头一边哭一边追的小姑娘则更小,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她正举着瘦弱的手臂,赤着脚努力追赶前面的少年,哭得满脸通红,凄惨地喊着:“哥哥!”

第70章 牵丝偶(十)

沉云欢站在村口看着面前这两个小孩, 迷茫从心中一闪而过,很快就猜到应当是方才在与扶笙争抢撕扯中,不慎撞到了无量青莲, 致使无量青莲催动了新的幻境。

但是面前这个场景的记忆非她所有, 因此沉云欢猜测, 这应该是扶笙的记忆。

她将视线落在赤着脚奋力奔跑,哭喊得整张脸都通红的小姑娘身上,定睛看去, 却并未觉得这小姑娘与扶笙哪里长得相似, 或许是因为她年岁还太小, 所以才无法辨别,倒是走在前头, 被她唤作哥哥的少年瞧着有几分眼熟。

“你别跟着我, 回家去!”那少年停下来,不耐烦地回头, 对小姑娘斥责,“我要进山找吃的, 你走得很慢, 会妨碍我。”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哇。”趁着她停下来的空当,小姑娘快行几步, 稚嫩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马上就停止了哭泣, “哥哥, 带我一起去吧。”

少年没好气道:“你跟去有什么用, 出来连鞋子都不会穿,只会拖累我,在家等着就是了。”

尽管他的态度不好, 嫌弃的情绪非常明显,但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儿地黏着少年,从一开始的拉衣角到后来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往他怀里钻,像是动作很熟练的样子。

少年又生气地说了两句,最终还是将她一把抱起,恶狠狠道:“如果半路遇上什么野兽了,我一定会把你扔下。”

“谢谢哥哥。”小姑娘顺势抱住少年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眼睫还挂着泪水,就这样安静下来。

少年拉着个脸,抱着小姑娘开始往外走,顺着小路上了山。两个半大的孩子上了山后,在山中来回打转,直到天渐渐变黑,小姑娘捂着肚子对哥哥说饿了,然后又趴在少年的背上睡着,最后少年捡了一只被捕兽夹捉住的野兔,这才下了山,回到村中的小屋。

沉云欢一直站着没动,但场景却开始变换,围绕着这两个小孩展开一段梦境般的故事。

村里人并不待见两个小孩,因为母亲生小姑娘时难产死了,父亲姓赵,又早早去世,无其他亲朋,因为两个小孩是孤儿,少年被唤作赵峭,姑娘则叫赵笙。

村郊一座破旧而窄小的茅草屋,就是兄妹俩的栖息地。赵笙的年纪实在太小,她已经足够懂事,尽量学会照顾自己,但更多事情还是需要兄长的帮忙,类如洗衣服,扎头发,劈柴烧火,做饭,几乎事事都依赖兄长,这使得她不管去哪里都要跟兄长一起,一旦在家中找不到他,便会放声大哭。

赵峭平日里有很多事需要做,被黏得烦不胜烦,总是斥责年幼的妹妹,让她尽早学会独立,至少在他出去忙活着找食物时,她应该学会好好待在家中,不要总是不穿鞋乱跑。

可是训斥完,看着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要抱起她在她后背拍一拍,顺顺气,哄着她别再哭泣,因为他们没有父母,所以这些事只有他来做。

夏日的夜晚炎热而多蚊虫,赵峭便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扇子,打着赤膊给妹妹扇风打蚊子,汗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流到胸膛上一块新鲜的烫伤疤痕上,仿佛咸汗蜇得伤痕有些痛,被他皱着眉随手擦去,没有蜡烛的夜晚漆黑无比,除却周围的蛙声蝉鸣,此处寂静得没有别的声响。

少年不过十岁上下,因常年吃不饱,身躯显得极为干瘦,站起来像是随时就要被风吹倒的麻秆,仿佛随便一个挫折困难压下来,就会压断他的脊梁。然而他却能日日寻来新鲜的食物,填饱妹妹的肚子,洗了干净的衣裳,让幼妹抵御严寒,此刻更是安静地坐在夜色中,睁着一双坚毅的眼睛,为身边睡得正沉的妹妹打扇。

“哥哥……”赵笙恍然醒来,翻了个身靠近兄长,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你睡觉,我来帮你扇风。”

“算了吧,你什么事都做不好,别给我添乱。”赵峭的声音很轻,虽然话并不好听,但没有斥责怪罪的意思,只是用扇子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快睡觉。”

赵笙哦了一声,果真乖乖睡去。

活着仿佛很艰难,两个半大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日日都要为吃食发愁,住在摇摇欲坠的小破屋中,烈风卷着茅草,大雨淋湿床榻,处处都是艰难;但是活着又好像很简单,没有父母亲戚的孤儿,也能这样在风风雨雨中度过春夏秋冬,饱一顿饥一顿,在相依为命中长大。

赵笙越长越大,少年也逐渐学会了打猎,兄妹俩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甚至开始思量着换个结实牢固点的房子住了,却没想到在这一年,村子里开始出现害人的邪祟,人心惶惶。

村长伙同其他人打起了献祭孩童请邪神上身,庇佑村子的主意,于是很快就找上了这对孤儿兄妹。两人被关进村南庙下的牢笼里,但赵峭却十分聪明地发现那牢笼建得不牢固,角落存在可以逃生的漏洞,因此在村长等人看守不严的情况下,在墙上刻下了村长供奉邪神的秘密,还有如何逃生的办法。

他留下那些字体之后,就带着妹妹从牢笼中逃生,只是没想到村长那几人虽然在里面看守不认真,却不知从哪里得来几只壮硕又凶残的恶狗,很快就发现了赵峭兄妹出逃,闻着气味追赶。

赵峭不敢逃回村,怕再被村长等人给抓走,只得带着赵笙往山上逃,可是两人的腿终究跑不过那几只恶狗,震声如钟的狗吠远远传来,越来越近。赵峭没有办法,只得找了一处石头夹缝中,暂时将赵笙藏了进去,又用杂草和碎石盖住。

“哥哥……”赵笙害怕得一直在哭泣,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兄长的衣襟,“不要抛下我,不要走,我跟哥哥一起走呜呜……”

赵峭看着泪眼婆娑的妹妹,咬着牙硬是将赵笙的手掰开,冷着脸对她道:“你总是那么麻烦,从小我是看你可怜,又念在你我兄妹一场,才忍着麻烦照顾你,但是现在危难当头,你就是我的拖累,我已经受够了,也不想死在这里,你好自为之吧。”

赵峭说完这些,动作粗鲁地将她的手塞回石头夹缝之中,再将地上的杂草一股脑地塞进去,斥责道:“不准哭,整日就知道哭,我就是觉得你哭得太烦,所以才不想同你在一起!”

赵笙狠狠打了几个哭嗝,当下硬生生遏止了哭泣,乞求道:“我再也不哭了,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闭嘴!”赵峭流下了泪,已经用草盖住了赵笙的脑袋,将她的身躯遮掩得严严实实,声音仍旧冷硬,“若是你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我兴许会回心转意,回来找你,若是你再吵闹,我绝对不会回来。”

赵笙的声音变小了,努力压制哭声,轻轻唤,“哥哥……”

赵峭站在外面,重重抹了一把泪,转身大步奔离。

沉云欢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想起来当初在那鬼村的时候,的确在地下牢笼的墙上看到过一段稚嫩的文字,是名为赵峭的小孩留下的,却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看到那文字的后续,更没有料到扶笙这女魔头,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

正当她出神时,面前的景象飘来一阵薄雾,所有景色都变得模糊了,恶狗的狂吠远去,摇晃的树林停止,一切归于寂静。

离开的赵峭又出现,去而复返来到石头边,抬手将塞进去的杂草和石块都扒掉,逐渐露出了里面捂着嘴,乖乖躲藏的人。

沉云欢定睛一看,就发现里面藏着的已经不再是年少的赵笙,而是扶笙。她转头看向赵峭,泪眼蒙眬地开口,声音喑哑,“哥哥。”

“出来吧。”赵峭温柔地笑着,对她说:“对不起,方才都是骗你的,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会将你抛弃呢?这世上我唯你一个亲人,自然要一直同你在一起。”

扶笙转动紫色的眼眸,豆大的眼泪滚滚往下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急急忙忙伸手抓住了赵峭的手,从狭小的石缝之中钻了出来。无量青莲原本在她手中,此时也全然不被在乎,随意丢弃在地上,她扑进赵峭的怀中,紧紧将他抱住,泣不成声,“哥哥,你来找我了,你一定来找我了对吗?”

赵峭的身量与赵笙不相上下,能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应答:“自然,我必定是要来找你的。”

沉云欢在这一瞬,突然明白为何这个幻境被称作“南柯渡”。南柯一梦渡旧魂,这不过是扶笙旧时藏于内心深处的一场美梦罢了。

幻境越来越模糊,仿佛梦境的主人再这样沉沦下去,就会与南柯渡融为一体,永远无法分离。沉云欢走过去,将地上的无量青莲拾起来,在灵力的疯狂涌动之中拨弄花瓣。

梦境开始破碎,模糊的景色在刹那间化作烟雾,与扶笙拥抱的赵峭也在顷刻消散,她恍然地眨眨眼,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呢喃,“不要……”

“不要!”扶笙猛然向沉云欢扑来,面容竟有些狰狞,冲她嘶喊,“把哥哥还给我!”

沉云欢拿着无量青莲的手往后一躲,同时扬刀,祭出烈火朝她砍去。在不断纷飞消逝的场景之中,扶笙发疯似的攻击沉云欢,好似整个人都陷入了癫狂状态,赤红的双目犹如泣血,“把无量青莲给我!”

刀刃与锋利坚硬的丝线撞在一起,绞缠和崩溃不断重复,沉云欢最终在场景全部消失之时一刀捅进扶笙的腹部,将她狠狠掼在地上,捅了个对穿的刀刃入地几分,将她死死钉住。

两人一人一躺回到大殿之前的空旷之地,其他人也方从南柯渡的幻境中出来,此时还都是恍惚的时候,分不清现状,就见魔头扶笙似乎已经被降服。

“当年的结局到底如何,你兄长有没有回来找过你,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沉云欢低垂着眼看她,“这不过是无量青莲给你编织的梦,何必如此与我拼命?”

扶笙瘫倒在地似乎放弃挣扎,咳了几声,突然笑了笑,望着头顶的皓月,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没有。”

“他没有来找我,我死了。”扶笙语气平静地说:“我被那几只恶狗撕咬,连尸骨都不全,因为我太无用,是他的负累,所以他抛弃了我。”

“那你在锦官城做出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是图谋什么?”沉云欢并未惊讶,她其实也隐约猜到,毕竟先前的几刀和眼下这一刀砍在扶笙的身上,却未见半点血痕,想来已经不是活人。她抬手,盯着掌中不停旋转的无量青莲,“我觉得你不是为了阴虎符,一定另有目的吧?”

“你会知道的。”扶笙转动琉璃般的紫色眼眸,落在沉云欢的脸上,噙着泪笑起来,“你们都会知道的。”

沉云欢轻轻扬眉,“哦?那你打算在哪里招供?在这里,还是在天机门?”

扶笙道:“自然是在这里。”

原本沉云欢以为她马上就要招供了,却不想她这句话刚落下,身后猛然传来爆裂的声响。待她转头望去,就见大殿的墙壁上骤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痕,从下往上蔓延,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整个大殿开始崩塌解体,碎石落下发出巨大声响。

尘土飞扬间,宏伟的大殿轰然倒塌,一座高大的黑石雕像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座雕像建得高大,粗略一看足有三丈之高,宽约一丈,整体看起来似乎是一尊神女像。她闭着眼睛,姿态缥缈,庞大而美丽,充满着安宁。

但不知是月光所照还是别的原因,神女的脸却没有半点神性,微笑的模样看起来颇为森然诡异,令人只看了一眼,就后背发凉,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