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流(一)
这座神女像的脸雕得并不是很清晰, 仿佛与世间大部分所供奉的神像有着一样的脸,唯有那笑容看着诡异。
随着大殿的坍塌,神女像完全显露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汇聚于此的仙门之人越来越多, 遥遥站在边上, 对这神女像议论纷纷。
沉云欢转头望去,骤然想起先前在宋海宁的长梦谣之中看到宋照晚每次被鞭打责罚,都是在这座大殿之内, 每回她的父亲打完了她, 总会让她在殿内跪上一段时间。
那时, 宋勤将这座神女像称作“尊上”。
显然宋家人在此地修建了大殿就是为了供奉这个所谓的尊上,只是沉云欢认不出这雕像是何来历, 雕的是何人物。
鬼村、邪神、宋海宁、扶笙、琉璃灯台、饲养阴鬼。电光石火之间, 她脑中的数个念头如波涛般滚过,隐隐就要被她抓住。
庞大的雕像遮天闭月, 屹立在空旷之地,仿若遗世而独立, 静谧无声。
可就在沉云欢快要抓住思绪里的那一根线, 将所有东西串起来时,忽然听见一阵嗡嗡轻响传来。沉云欢被打断思绪, 回头一看, 就见原本钉在扶笙腹部的墨刀此刻正在极快地震动, 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她刚要上前握住刀柄, 身后忽然犹如翻滚下来的巨浪, 墨黑的雾气将她整个淹没,绕过或是穿过她,往扶笙的身体上灌入。
墨刀砰地一声被震飞, 沉云欢半跃而起将刀接住,等再落地之时,迎面刮来一阵狂风,她抬眼望去,便看见那座神女像释放出极其浓重的黑气,好似奔流而下的黑色瀑布,千军万马过境般向扶笙汇聚而去。
阴寒的气息在空中蔓延开,风仍旧是黏腻湿润,却好似在霜雪里过了一遍,冷的刺骨。那漫天的黑雾只从沉云欢的肩头掠过,便立即浸染骨骼,仿佛在骨髓里面也结上寒霜。
沉云欢皱眉,催动体内的灵火,将骨骼里的寒气驱散,看见神女像滚滚而下的阴气,当下自然也全然明白这些事情其中的关联。
狂风在空旷之地上盘旋,扑面而来的阴气使得奚玉生与楼子卿等众人一退再退,师岚野原本站着不动,也被奚玉生拉着往后退了几丈远。
楼子卿指尖夹着符箓,以灵力幻化出护身结界,将三人笼罩其中,沉声道:“宋氏竟然在此藏了那么多的阴魂,简直胆大包天!”
奚玉生失神地看着空中胡乱飞舞的阴气,满眼震惊之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是宋氏所为,难怪师兄来到锦官城之后怎么也查不到线索……”
无数阴气在四处飞舞游窜,发出刺耳凄厉的惨嚎,汇聚在一处,涌向地上躺着的扶笙,致使她吸收大量阴气,身上的伤势极快愈合,缓缓起身。
扶笙穿着粉嫩的衣裙,长发飘散,竖着青绿发带,犹如莲花的花苞,浑身上下都充满鲜嫩色彩。庞大的阴气滚滚而下,如气势汹涌的河流将她整个淹没,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压垮,摧毁,但最终还是被她尽数吸进体内。
扶笙缓缓转头,原本一双淡紫色的眼眸此刻已经变得血红,万千阴气在疯狂嘶吼,她却十分宁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闲聊一般对沉云欢问:“你现在知道了吗?”
都已经到这份上,沉云欢岂能想不明白。
鬼村里供奉的邪神以及庙中布下的子母邪阵,实则只是宋家诸多恶行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局罢了。确切来说,应是十多年前,宋氏找到了那处靠山而居的偏僻之村,施以诡术让村中人以为邪祟害人,于是诓骗村长在南郊的小庙布下子母阵法,设局将整个村的人于阵上害死,收集阴魂通过子母阵汇聚此地。
宋氏应当是在各处都布下了数个大大小小的子阵,而面前这尊神女像底下所压着的邪阵,就是母阵。宋氏害人收魂,汇聚阴鬼,便是为了供奉这尊神女像。
宋海宁应当是早年为宋氏四处布局而奔波,所以才会出现在鬼村里。只是她心中尚存良知,因此对村里那对姐妹手下留情,甚至代笔写了一封信。鬼村里那些看守的弟子会被悄无声息地杀害,消息得之如此之快,行动如此迅速,因为动手的正是当时还在汴京参加春猎会的宋家人。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宋海宁身为宋家人却放任宋照晚的暗中计划搅乱招亲会,更是自己设局向沉云欢传达琉璃灯台下镇压邪阵的咒文,派出小鬼引路,一路将他们带到这座大殿之前。
而扶笙和兄长归根结底便是被宋家所害,所以她对宋家抱有滔天恨意,设局在所有仙门中人的面前以身涉险,吸收所有阴气,以此揭露宋氏掩藏起来的丑恶秘密。
一人为大义灭亲,一人报血海深仇。
纵观全局,竟是由扶笙与宋海宁一手策划,然而两人却互相不知情,将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
“从何时开始?”沉云欢与扶笙隔着一丈远的距离,沉静地望着她,“先前在汴京的鬼村时,那些天机门的弟子的骨头被蛊虫所吃,做出了嫁祸给你的样子,也是你所为对吧?目的是想以嫁祸自己的方式,将线索指向锦官城。”
扶笙坦然点头,说道:“不错,就是我所为。为这一局我等了多年,从知晓这些事开始,就已经在谋划此局了。”
沉云欢问:“你是如何得知宋氏这些恶行的?”
“因为我死了呀。”扶笙笑盈盈地看着她,裙摆衣袖不停翻飞,数不尽的黑气灌入她的身体里,却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我死了之后,魂魄飘回了村中,被子母阵吸引,我看见村里的人都死在庙中,听见他们痛苦地哭喊,奋力往外逃,最后却都被庙中的阵法吸收。我同他们一起被邪阵吸去,但那段时间母阵不知被什么影响失去了效力,我便趁机逃了出来。”
“你既然死了,如何得生?”
“许是我走运吧,命不该绝。”扶笙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躲进了一个被捏好的人偶之中,但不知那人偶是何方灵器,总之我的魂魄寄居于此,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当然,说是‘活’也不完全,毕竟我身上已经不再流淌血液,心腔里也没有跳动,不过凭一口气吊着罢了。”
沉云欢恍然大悟,问:“所以你便开始策划这一切?”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前两年你在春猎会崭露头角,我便将主意打到你身上,只是那时候的你风头太过,又不喜欢凑热闹,便是锦官城闹得天翻地覆,你也懒得搭理,根本不会入局。我本来都打算换个人了,没想到你今年出了这般变故,竟然让我等到机会。”扶笙说着,慢慢笑起来,好像终于有好运降临的样子,开心地问沉云欢,“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助我?”
“你当真要在我的面前说这种话?”沉云欢微微挑眉,见此人因她出事而开心,攥着刀的手心都发痒了。
“你别生气,我不说了。”扶笙缓缓抬起手,看着她身上已经逐渐被过量的阴气染黑的皮肤,轻声说:“我不是要宋氏的人死,而是要他们积累百年的名望毁于一旦,彻底沦为人人喊打的罪人,遗臭万年,所以我要先成恶人,吸收这些镇压多年,从各地汇聚而来的阴魂。如此,才能让仙门之人都看见,宋氏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恶行。”
要杀宋家人并不算难,可是要揭露这些罪行,让宋家藏在暗处的恶行公诸天下,则必须先掀开盖在上方的遮布,单是凭一纸告发,是没有用的。
所以扶笙以身作饵,设局让仙门之人汇聚于此,亲眼看见宋家供奉的神像之下镇压着数不尽的亡魂,亲眼看见她吸收那些亡魂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才是最有力的罪证。
沉云欢心中的谜团已然全部解开,尽管她素来在这方面情感淡薄,却还是免不了为之震撼,从未想过这个为祸四方,臭名昭著的女魔头,竟然也会谋划出这样一场大局,尽管这是为她自己的私欲复仇,却也难以否认她为“正道”而献身。
“但是我又不想杀太多人。”扶笙抬眼,血红的眼睛看向沉云欢,“沉云欢,你能做到的对吧?你的天火九劫那么厉害,你一定、一定能杀了我。”
“当然。”沉云欢抬起手中的墨刀,见她的肤色都泛起了青黑,已知她时效不多,语气添上几分温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嗯……”扶笙认真想了想,道:“你不要一下将我杀死,留我一口气,我还想,去见我哥哥。”
沉云欢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转头,视线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凑寻,掠过一张张震惊无比布满恐惧的脸,落在几丈远之外的师岚野身上,抬手将无量青莲送出,风被火焰卷着,托着无量青莲来到师岚野的面前,被他抬手接下。
他抬眸望去,沉静如水的墨眸隔着遥遥距离与沉云欢对视。
沉云欢看着他的眼睛,免不了承认自己方才在一瞬动摇,无法裁定扶笙的善恶,无法判决她的生与死。
可师岚野似乎永远不会为这样的故事动摇,他镇定沉稳,好像永远能在是非对错之中,寻找到一个坚定的支点,不会迷茫。
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任何判断,但沉云欢却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传达而来的信息。
扶笙求死,精挑细选于千万人之中选中了她,选中了她手里的刀,那么沉云欢就没有必要擅自更改她的决定,搅毁她费尽心思设下的这场局。
沉云欢对师岚野抬手,打了个远离此处的手势,继而回过身,笑着对扶笙应道。
“好,答应你。”
第72章 金流(二)
当年沉云欢拿起剑, 还没开始学习剑招时,沈徽年就教过她,这世间的善恶不能一概而论。
那时沈徽年还是慈爱的师父, 抚摸着沉云欢的额头, 语气缓慢道:“分辨善恶是件难事, 若有人杀一人而救千万人,但被杀的那一人又是无辜之人,又如何判定此人善恶?”
“切莫相信世人所定义的善恶, 是非对错, 都由你的眼睛去看, 你的心去感受。”
那时沉云欢还不太明白,只觉得害人就是恶, 救人就是善。恶杀之, 善誉之,这就够了,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站在了善恶的中间,看着面前被阴气缠身的扶笙, 对自己的判断生出迷茫。
扶笙盯着她, 嘴上分明说着求死的话,眼里却全是“想活”二字, 执念太深, 显然还有舍不下的牵绊。
沉云欢握紧了刀, 夜风四起, 绕着她的周身打转。源源不断的阴气滚落下来, 几乎将视线内所能看见的一切掩埋,唯有扶笙的身影尚为清晰,于倾泻而下的洪流之中站立, 遥遥看着沉云欢。
在沉云欢说了答应你之后,她露出一个得偿所愿,却又显得落寞的笑容。
“但是如若事态不受控,我无法保证还能留你一口气。”沉云欢又说。
扶笙张了张嘴,似乎还有些未说完的话,但灌入她体内的阴气实在太多,几乎吸收了神女像下的母阵所收集的所有阴魂,她的皮肤变得乌青,双手也生出了漆黑利长的指甲,血红的眼睛在某一次眨眼时完全失去了瞳色,神识在顷刻间被吞噬。
她仰起头,雪白的颈子爆出数道青筋,黑色阴气将她全身浸染,痛苦使得她发出尖锐的嘶吼:“啊!!”
银光一闪,沉云欢的身形已然随风而动,途中踩着地上的碎藤蔓跃起,在空中旋身蓄力,刀刃在落下的刹那烧起炽烈的火焰,对着扶笙的头颅重重劈下!
“铛——”一声清脆声响,扶笙用尖利无比的爪子挡在身前,正面接下了沉云欢的第一刀。
如此近的距离,沉云欢看见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神采,面容也被阴气熏染得狰狞,唇色乌黑,实打实的阴鬼模样。她双手一绞,当下就要将沉云欢的墨刀绞断,只是这刀刃的坚韧度实在了得,她这一下并未得逞。
沉云欢将半个身子的力量压下去,将刀向下猛地抽出,转手便刺,速度快到眨眼之间就砍出数刀,扶笙应接得流畅,不仅将每一刀都挡下,利长的鬼爪还数次朝沉云欢的脖子抓去,只是每次都被闪避。
沉云欢当胸一脚,扶笙便被踹得后退数丈停下,两人暂时拉开距离。她发出一声嘶吼,双臂展开,双袖当即奔涌出千百哭嚎哀叫的阴鬼,利箭一般朝沉云欢飞速刺过去。
沉云欢竖刀,狂风自身后奔涌,“扶摇!”
烈火窜高数丈,将半边夜空点亮,迅猛的热浪以沉云欢为中心沿着方圆爆开。狂风所到之处,烈火必将跟随,不过刹那四处便落下了密集的火焰,将周围的人逼得频频后退。
有沉云欢所在的战场,众人无法插手,天火九劫太过霸道,若是他们贸然前去,怕是被敌我不分的沉云欢一同烧死。
火墙不断拔高,乘着风烧了几丈远,薛赤瑶感受到空气中蒸腾的热,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在春猎会上所面对的烈火。她握紧了手中的剑,耳边又重现那日师父对她说的话。
“你败给云欢再正常不过,不必自苛。”
薛赤瑶咬着牙,心中冒出数个冲进火墙的念头,却都被一一按下,眼眸紧紧盯着沉云欢,以至于被火焰照亮的瞳孔里都倒映出那个卷发飘摇,衣裙翻飞的身影。
“薛师姐。”仙琅宗的弟子靠近她,低声劝道:“此处危险,再往后退些吧,云欢师姐在与人打斗时,不太注意周边情况。”
薛赤瑶回过神,稍稍敛了神色,转而微笑着道了谢,又道:“总归我们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各自散去,在城内找一找其他人,若是有人受伤也好施以援手,没受伤的便叫他们都来此处集合。宋氏犯下如此罪孽,绝不能让宋家人趁乱逃走,我去寻宋海宁。”
其他几个仙琅宗弟子自是没有异议,随着薛赤瑶转身离去,余下的众人便远远看着。
扶摇一起,散在各处的风都有了炙热的温度,沉云欢的刀刃卷着风涡,耀眼的火焰往墨刀汇聚,她抬手一挥,烈火化作数尺高的风刃疾射出去,砍中空中的阴魂,刺耳的惨叫声过后,便被砍成烟雾消散。
沉云欢挥刀再次欺近扶笙,烈火刀快得难以捕捉,刀刀都裹挟着巨大的力量,只是在砍中扶笙时,就好比砍在黏稠厚实的泥土之中,锋利的刀锋在落下的瞬间便被阴气包裹,无法对扶笙造成实质伤害。
风中的火始终在扶笙的周围盘旋,浓厚的黑气牢牢阻隔,沉云欢一刀一刀砍下去,尽数白费。扶笙的爪子无比尖利,挥舞起来几乎有撕破风的声响,在攻击中落空的几下就将地面抓出深深的爪痕,挠得石砖粉碎,尘土翻飞。
沉云欢连下数百刀,无一刀伤及扶笙,反而被她抓到了机会往肩膀上挠了一爪子,瞬间蚀骨的阴寒顺着伤口往体内蔓延,直往骨髓里钻,顷刻就冻僵了她整条手臂,难以动弹。
她抬手,掌中窜起火焰,覆在伤口上,将跗骨阴气消弭,驱散那股寒冷。沉云欢紧紧盯着扶笙,发觉“扶摇”对她没有半点用处,便收了空中燃烧的烈火,低头看了一眼散落满地的藤蔓。
五行恢复正常后,这些原本硬得如金块的藤蔓也都恢复正常,可若是用这些引“苍灵”,怕也是些小火苗,远不能对抗扶笙。她身上的阴气黏稠浑浊,相当奇怪,像是流动而厚重的泥土,火焰烧不透,并且总能将沉云欢刀上的力道卸去大半,这样下去,她未必能讨得便宜。
扶笙飞身扑来,阴魂自她袖中不断窜出,利爪数次从沉云欢的脸颊,脖子,身体各处擦过,若不是她闪避得快,此时身体怕是布满爪痕。
“云欢姑娘!”奚玉生看着沉云欢被这凶猛的攻势逼得步步后退,甩出了几张符箓,喊道:“我来助你!”
几张符都是上品灵符,如滑动的星芒自左右朝沉云欢飞来,只见白光轻闪,符箓中奔腾出清澈的水流。沉云欢趁机跃起,将水流卷在刀刃上,朝扶笙重重砍去。
她躲闪不及,半个左臂被砍中,当下沉云欢就觉得先前屡次卸她刀力的厚重淤泥散了一些,刀刃落入扶笙的左肩。同时扶笙出爪,刺透了沉云欢的肩胛骨,血液喷涌而出,引得阴魂饿虎扑食一般飞来疯抢。
沉云欢吃痛皱眉,一脚踹在扶笙腹部,同时自己往后退了数尺,抬手捂住肩胛骨上的伤,烈火在血液里流动,及时将阴气给驱散,才得以免了她被阴气侵蚀。
水是有用的,但是用处不算大。沉云欢暗暗思考,目前她的天火九劫只习得了下境中的“风”“木”,剩下一个便是“水”,倘若习得第三劫,定能对付得了眼前的扶笙。
沉云欢的左肩胛骨传来剧痛,血液顺着她的手往下流,不消片刻就染红了草地,她在一片嘈杂声中细细搜寻,却并未在周围听到水声,方圆几里都是旱地。
还不等她细想,血液的味道激发了扶笙体内的阴魂,环绕着她身体的黑雾暴涨数尺,凄厉的吼声此起彼伏,她的面容也越发狰狞可怖,再动身时速度比方才还快了几倍,瞬间便晃到沉云欢的眼前。
缠着火焰的墨刀极快往前刺,却被扶笙抬手以鬼爪接了个正着,火焰烧着她的手,却没留下丝毫痕迹。鬼爪不停收紧,墨刀嗡鸣作响,似正承受着巨大的力量,却始终坚硬无比,不见半分弯折。
沉云欢抽不出刀,不得已松了手,正要后撤先拉开距离,却不料下一刻扶笙释放了万千阴魂,瞬间如同溃堤的河流,将近在咫尺的沉云欢整个淹没,这股巨大的冲力将她猛然冲飞。
狰狞的阴魂飞扑上前撕咬着沉云欢,阴气从她身体穿过,疯狂汲取她的血液。
刹那间,沉云欢的耳朵里充斥痛苦的哀号,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相融,万千人一起哭喊,嘶吼着求救。恨意犹如实质将沉云欢的心脏彻底侵占,她的神识遭受剧烈攻击,痛楚传来的同时,滔天的怨念也跟着蚕食她的理智。
被压在母阵多年,来自十四州各地的无辜冤魂,那些被宋氏所害,又困于此地的凡人,千千万万,同时向沉云欢哭嚎,诉说着无尽的恨意与凄惨,几乎击溃她的神经。
沉云欢感觉自己被这股凶猛的力道冲飞,后背狠狠撞上了一道屏障,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反应,屏障就猛地碎裂,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刻,沉云欢在无休无止的嘶喊中,听到了水流声。
不是涓涓细流,而是那种犹如千万铁骑过境发出的奔腾、凶猛的水流,湍急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无数阴魂的吼叫。
紧接着沉云欢就摔入了冰冷的河水中,所有声音在同一时间散去,世间静谧下来,刺骨冰冷的液体将她整个包裹。
第73章 金流(三)
所有响动都消失的刹那, 沉云欢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
“哥哥。”
沉云欢感到鼻腔和嘴巴都涌进了霜雪般寒冷的水流,整个身体在水中失重下落,奔腾的水势将她在眨眼间压入江底。
“你后来回来过吗?”
声音又响起, 沉云欢在刺骨奇寒的水中费力地睁开眼, 在一片漆黑的江底看见个年少的身影, 抓着她的手腕,好像再跟她讲话。
“你后悔丢下我了吗?”
话音落下,年幼的身影化作黑雾, 从沉云欢的心口穿过, 霎时间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同时也伴随着浓烈的恨意,几乎想要撕裂她的胸腔, 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猛烈情绪。
她的脑中浮现出年幼的扶笙与兄长相依相偎, 度过严寒酷暑,熬过数个暴雨风雪的夜晚, 受尽村中人的白眼和欺负。
赵峭是没有人爱的孩子,但是扶笙不是, 她还有一个兄长。扶笙在兄长的怀里流了很多泪, 也得到很多爱,兄妹俩手拉着手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是好不容易长大了, 明明马上就能够迎来更好的生活了, 兄妹二人却因为宋氏歹毒的恶行而生离死别。
沉云欢在这一瞬间与扶笙的情绪共感, 感受到了她心中那无法言说的哀伤和怨恨。她好像落下了泪, 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冰冷的江水包裹了她,她感知不到眼睛有没有湿热的温度。
锦官城依山傍水,这条奔流不息的大江环抱着半个锦官城, 养活了城中无数人的生命,而宋家城便建在这大江边上。传闻江水是神的血液,山川是神的脊骨,沉云欢在落入江的那一瞬,便被这汹涌的生命力所充斥。
她忽而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说修心修性乃是修行必经之事,凡人只是探知了世间万灵的法则,所以才能引为己用,踏上修道之途。
而沉云欢所修炼的天火九劫则之所以被称作神法,不仅仅是因为此法为万邪克星,更是因为她能够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万灵之中,将自然之中的元素之力收为己用。
于是风有多大,扶摇便有多迅猛;树木有多茂盛,苍灵便有多炙热。
同样的,这江水有多奔腾,她所能释放的火焰便有多凶悍。
她感受到寒潭的力量浸入骨头,融入血脉,缠着经络游走全身,最后从四肢百骸汇入心口之处,火种蔓延开来,与水中蓬勃的生机相接,交融。
声势浩大的水流渐渐平息,于沉云欢周身环绕,形成一个将她从头到脚都裹住的水涡,心口的热意开始驱散扶笙所带来的浓烈情绪,也逐步将她躯体里感受到的刺骨寒冷消弭。
沉云欢在水中缓慢地睁开双眼,只觉得身体轻盈如羽毛,好似浮在江水中,吵杂的声音尽数退去后,只剩下了潺潺的水流,很平缓,温和。
她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环着她身体的水涡,刹那间和江水的生命接轨,仿佛也化成了万千江流之中的一滴水露。
天火九劫·下境——
“金流。”
沉云欢红唇轻动,徐徐吐出二字,顷刻间江底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条水龙盘旋而出,将沉云欢顶出了水面,重回皎洁的月光之下。
河岸边站了密密麻麻的仙门中人,都是从宋家城各处赶来,正合力对抗着吸收了万千阴魂的扶笙。她的模样比方才看起来更加可怖,长长的利爪已然满是鲜血,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肢体被撕得粉碎,少有完整。
千百仙门祭出灵力,汇聚在一起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分隔数个方位将扶笙给包围起来,只是那些攻击看起来凶猛无比,却少有真正能伤及扶笙的招数。
她身上的阴气滔天,实在太多,身后立着的巨大神女像也带着神秘仁慈的微笑,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似给扶笙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沉云欢略扫一眼,发现这出手的弟子多是泛泛之辈,仙门之中的佼佼者不过几个,难以对抗眼下的扶笙,更多的仙门之人皆不在此处,想来应该是在宋家城到处搜寻阴虎符。
她抬手,体内的灵力在瞬间迸发,咆哮不止的江水猛然翻滚起来,掀至几丈高空,自她身后奔驰而来,以不可抵挡的雷霆之势奔入岸上。
江水呈现出赤红的金色,所散发的温度不消片刻便将周围占领,灼烧的热意把仙门弟子逼退,顾不上对抗扶笙,纷纷逃去了不被热意波及的安全地带。
火海汹涌而下,分作千万条水龙般在沉云欢身边纷飞,盘旋,她踩着水流飞身上前,同时召来不知滚落何处的不敬妖刀,高高一跃握在手中。
烈火“蹭”地沿着刀刃烧起来,迸发出极为耀眼的光芒,身后的万千水流往刀上汇聚,赤金的水液与刀上的火焰相融,绮丽的光映在沉云欢的脸上,照出一双杀伐凶戾的眼眸。
随着墨黑的卷发纷飞,火红的衣裙飘摆,沉云欢持刀逼近扶笙,当头便是一刀劈下。扶笙完全闪躲不及,凭借本能闪身,这一刀砍在她的肩胛骨处,当下劈碎护在她周身的浓黑阴气,将她半个膀子给削了下来。
扶笙发出一声嘶吼,受力往后退了数步,断臂飞快又与她的身体融合,她挥舞着带着浓稠血液的鬼爪猛地扑上来,朝沉云欢的喉咙狠下一爪。
沉云欢挥舞着刀刃,身法变幻多端,奔腾的赤金火海不断击溃扶笙身上笼罩的阴气,伴随着阴魂痛苦地哀号而发出滋滋声响。金流之火仿佛是扶笙的克星,刀刃轻而易举捅穿她的身体,砍碎飞舞的阴魂。
沉云欢挥动烈火刀,所到之处皆引来赤金水流,恍如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却又充满凶狠的杀气,灼烧的温度在空中频频炸开,即便是站得老远,仍能感受到天火九劫所带来的余温。
“云欢姑娘简直太厉害了!”奚玉生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舞刀的沉云欢,黑眸也被绚烂的金流照亮,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分心问:“岚野兄,你是如何猜得这水乃是那魔头的克星的?”
师岚野倒不算无礼地回答了,但说了一句废话:“猜的。”
“好生无趣的人。”楼子卿忍不住嘀咕。
奚玉生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道:“莫要失言,岚野兄不过是不怎么爱说话,哪里是无趣?”
三人站得很近,因此这些小声交流也同样被师岚野听到耳朵里,但他却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沉云欢身上。打远了看,她像是被数条金龙环绕,烈火刃在挥舞时于空中留下长长的拖尾,变作相当耀眼的弧火,极是艳丽。
在战斗中的沉云欢简直举世无双,独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炽热,她是火焰的掌控者,也是火焰本身。
师岚野那双眼睛常年平静无波,没有情绪,但却在倒映了沉云欢所释放的火焰之后,如同染上了熠熠光彩,变得哗然。
赤金的江水在退去的一刹那,沉云欢与扶笙的身影立在空旷之地,就见她的烈火刀正中扶笙的心口,捅了个对穿,将她身上的阴气尽数捅散。
与此同时,两人后方的庞大的神女像发出“咔咔”声响,裂缝从上方不断出现,碎石纷纷掉落,继而轰然声响接连不断,神女像逐步瓦解崩塌。
沉云欢抽刀,扶笙跌落在地,再抬头望她时,眼眸已经恢复了清明,是相当漂亮的淡紫色。
她露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你果然做到。”
“说了答应你,自然要应诺。”沉云欢甩了两下刀刃,火焰消失,又恢复成浓墨一般死寂的黑刃。金流所耗费的灵力巨大,她此时尚能站立,也是强撑,因此不想多说话,“你时间不多。”
她留了扶笙一口气,但也只有一口,沉云欢的烈火将她体内催动生命的力量砍得稀碎,死局已定。
扶笙在爬起来的途中跌倒两次,最后极其费力地站起身,刚走了两步,忽而就有人喊着“杀魔头”的口号,朝沉云欢二人所站之地冲过来,似乎看战局结束,开始正义审判。
沉云欢双眉一压,忽而横刀,往前用力挥了一下,火刃旋出去,在众人的前方落下,地上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烧起半丈高的烈火。
沉云欢隔着火墙看他们,冷声道:“后退。”
众人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摸不准沉云欢为何做出维护魔头的举动,纷纷开口讨伐,怨声指责她不该如此。
沉云欢翻腕甩刀,火焰重燃,跳动的光芒照在她侧脸,满是不近人情的冷漠,她往前走了两步,重复前文并且咬字更重,“后退!”
空中的热意逼近,众人只得抬步往后退,在看过方才那奔腾不息的金流之后,此时无人敢向她挑衅。
毕竟沉云欢动起手来,不会管你是正道还是邪魔。
身后传来扶笙的声音,“沉云欢,多谢。”
“不必。”沉云欢回想起在寒冷水潭之下所感受到的浓烈情感,没有回头,也没有道别,只是说:“快去吧。”
扶笙没再多言,一抬手,一根细细的丝线便出现在她掌中。她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体内迅速流失的生命,抓着细线往前走,绕过庞大的神女像之后往西行了数丈,便在月光下看见前往的石头边躺着不少人。
其中只有一人站着,月光下他白色的衣袍被风轻轻撩起,背对着扶笙,不知在跟谁说话。
扶笙本想轻轻走过去,吓他一下,可是身体受伤太重,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跌跌撞撞的声音惊动了站在前方的人。
他转头,在皎洁的光下露出一张俊脸,看见她之后拧起眉,“是你?你从沉云欢的手中逃了?”
“没有,我败了,也快死了。”扶笙慢下脚步,朝他走近,“还剩最后一口气,想来找你说说话。”
“我跟你这魔头有什么好说的?”他语气森冷,还带着一丝疑惑。
扶笙淡淡地勾着笑,绕过躺在地上的人,叹道:“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你的态度不能好点吗?”
“你作恶多端,害了那么多人,还想受人礼待?”他转过身来,站着未动,将扶笙上下打量,发现她没有说谎,这的确是濒死的状态。于是他虽说口中语气生硬,但态度还是禁不住软和了一些,“你想找我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扶笙望着他,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像琉璃一样澄澈,完全没有平日当魔头时候的凶蛮狠厉,好像融入了水波般荡漾的情绪,轻声唤道:“顾妄。”
第74章 血亲永不分离
顾妄自然记得。
天机门历来设有降妖司, 主掌追猎那些在人间为祸的妖邪,等同民间衙门的存在。那时顾妄刚加入降妖司没多久,尚没有那么多经验, 在那次出勤探查到有一处偏僻山村闹了妖怪, 平白害死许多人, 于是前往村中搜寻妖怪的踪迹。
那时他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正寻找进入山村的路,扶笙便是在那时出现, 那也是顾妄头一次见她。
她扮作村中逃出来的少女, 说是能给顾妄带路, 然后便佯装好人在他身边跟了几日,到最后被人指认才撕破伪装, 露出本来面目。
顾妄静静地看着扶笙, 烈火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伤痕,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 唯有一双眼睛如含秋水春露,单是看着这张脸, 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邪气。
也正因如此, 顾妄当初才被她这张脸蒙骗,误将她认作好人留在身边保护。
“你忘了?”见他就不答话, 扶笙问他。
“不曾。”顾妄道:“只是那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旧事, 没有必要再提。”
扶笙往前行了几步, 绕过地上躺着的宋家人, 许是累了, 最终挑选了一块距离顾妄较近的大石头旁坐了下来,背靠着石头,卸下了身上的力气。
“当时我就在你身后, 你没有半点察觉,只要我稍稍一动手,本可以直接杀了你。”扶笙歇了几口气,缓慢地继续说:“但我却没有动手,你可知为何?”
看着昔日趾高气扬,行事张狂的女魔头如今这副将死模样,顾妄心中也难免有几分感慨,无量青莲的域破了之后,他已经与天机门取得联络,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趁着眼下空闲,顾妄便当真与她聊了起来:“因为我的骨相有几分像你兄长。”
“不是像。”扶笙的话接得很快,又像是喃喃,“不是像……”
“你自己说的,这么快就忘了?”顾妄轻挑眉尾。
扶笙眼眸出神,片刻的恍惚过后,才说:“我先前还以为兄长在抛弃了我之后也难逃一死,可是那日从后面见你的刹那,我还以为他仍活着。”
顾妄了然,难怪当初头次见面,她站在后面唤他哥哥,那神情可能不是演的,因此也轻易骗过了当时的他。
“所以你想在死前把我也一同杀了吗?因为你对兄长恨之入骨,后悔没有将我这个与他相似的人也一并杀死。”顾妄将她上下扫了一遍:“但你现在似乎没有能力胜我。”
“是,我是恨他,但是——”话说了一半又卡住,扶笙的瞳孔轻动,看向顾妄,声音低下去,“但是、但是……”
顾妄等了片刻,原本以为她不会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却听她说:“但是我也很想他啊。”
她的脸上出现悲伤的情绪,可眼睛干干净净,没有泪液,因此顾妄分辨不出来她是真情流露,还是仍在假装,没有应声。
扶笙对他提了要求,“反正我都要死了,你不如好人做到底,佯装成哥哥跟我说几句话。”
顾妄第一反应是拒绝,可是对上扶笙的视线,又好像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一层轻薄而柔和的白纱,将她的眉眼添上些许软弱。他不知道天底下所有人都像他这样,面对将死之人会生出恻隐之心,还是单单是他被眼前的魔女蛊惑,竟然从心里鼓动起莫名的情绪,仿佛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哀伤、可怜。
还不等他回应,扶笙就忽而抬起手,像是拽着一个什么东西,往前拉动,紧接着顾妄就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传来力道。他低头望去,看见被拉起的手腕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痕迹,认真看去,似乎是一条细线系在他的腕间,另一头则捏在扶笙的手里。
顾妄讶然,在此之前竟然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手上这条丝线。
扶笙现在极为虚弱,大概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杀死的程度,顾妄只要轻轻动手,这条细线就会断掉。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扶笙现在表现得没有任何攻击性,是以顾妄也并没有过于冷漠无情。
他顺着扶笙拉动的力道来到她边上,在扶笙的示意下,盘腿坐下来,与她的肩头隔了两三尺的距离。
扶笙并未说什么,只是很贪心地往他身边挪动了两下,凑近之后两人的肩头只相隔一拳,堪堪挨在一起。
这样因为受了重伤而笨拙的动作,落在顾妄的眼中,鼓动了他心底的怜悯,但同时他也想不明白,扶笙这样的魔头有什么值得她可怜,这一切难道不是她咎由自取?
顾妄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扶笙望着头顶的月亮,道:“哥哥,你看这月亮。”
顾妄愣了一瞬,听到她这一声满含依赖和眷恋,从唇齿间碾碎又溢出来的“哥哥”时,心头竟然瞬间涌起了万千道不明的情绪,下意识抬头去看了月亮。
扶笙的气息微弱,语速很慢,声音也轻,“如果那天哥哥带我逃上山时也是这样的月亮就好了,这么大,这么亮,或许我就能看清楚你在丢下我离开时,脸上有没有一点后悔,一点伤心。可是那日实在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你的脸。后来我等了很久实在害怕,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就从石缝里跑了出去,寻找你时正被那些恶犬撞了个正着,然后我没有跑过那些狗,被咬死了。”
顾妄沉默不语,此时也终于从扶笙的话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哀伤,她像是被拔光了爪牙的小兽,此时没有半点攻击力,只剩下了死前的悲鸣。
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行为是为何,可能是从前只认为扶笙这魔头四处为祸,残忍无情,而今发现她心中竟然还会保留一丝人性。
“你不是恨我吗?”顾妄拾起了心里的怜悯,短暂地扮作扶笙的兄长,问道:“你怪我抛弃了你,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千刀万剐。”
“我是恨你。”扶笙慢声说:“可是、可是我还能再见到你,看见你好好活着,我就不想恨你了。”
顾妄眼皮子一跳,同时心脏好似受了一击,一时间没接上话。
他转头去看扶笙,却见她不知道何时已经没有再看月亮了,而是用那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他。
还不等顾妄有所反应,扶笙就拉起了他的手,视线在他脸上细细描摹着。她感到体内生命在飞速消失,只是在触碰到顾妄手背的那一瞬间,属于活人的,温暖的体温传来。
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跳动的心腔突然有了律动,扶笙感到热意从心口迸发,通往四肢百骸,紧接着就是血液的充盈,五感再次清晰。
这一刹那,她闻见了空中传来各种味道,感受了微风拂过,也发现眼睛传来热意,水液迅速蓄起,视线模糊又清晰,泪珠溢出眼眶滚落。
这是活着的感觉,自从扶笙死后附身人偶,就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过这些。
同时她身体各处传来剧痛,喉头腥甜,大口的鲜血从她唇中流出,片刻就染红了下巴。
扶笙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死之前才久违活着的滋味,她清楚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于是贪婪地看着顾妄的脸,将他的手抓起来,缓慢地用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边。
泪水流到了顾妄的掌心,烫得他几乎想要甩手,但还是强行忍住,就听扶笙哭着说:“哥哥,我找了你好多年呢,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厉害啦,那些害得我们分离的恶人,都被我狠狠报复了,我不会再成为你的拖累,以后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你会忘记我吗?哦,我都忘了,你本来,就不记得了呀……”扶笙几乎没有力气,最后一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顾妄说。她在顾妄的掌心轻蹭,把血和泪一同蹭在他的掌中,这样亲昵的动作,表现得好像很依赖他。只是她的呼吸又轻又弱,在他掌心轻拂几下之后,就彻底断了。
顾妄只觉得脑子嗡鸣,魂魄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耳朵响起尖锐的声响,眼睁睁看着扶笙合上双眼,身体没有任何支力往下倒,本能地想要抓住她,却不料手探过去时,她的身体竟化作了云雾一般,瞬间散了。
待所有微光散去后,他的手上便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身上穿着嫩红和青绿色的衣裙,脸上嵌着一双紫色眼睛,有一个画上去的,大大的笑容,好像很满足,很安详。
只是这人偶支离破碎,左臂断裂,各处都有伤口。
顾妄的心底骤然涌起巨大的悲伤,一时不明白这情绪从何而来,怔怔地看着掌中的人偶,脑子一片空白。
少顷,他感觉眼角有些痒,抬手摸了一下,竟是湿润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居然流下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但回忆起来一片模糊。
从前他也追寻自己前半生的过往,却发现入天机门之前的记忆十分仓促,当时去问师父,师父只说他父母双亡,遇到妖邪时被天机门的人救下,然后拜了师门修炼。随后道他凡心太重,执念太深,尽管天赋高但修炼起来也极其容易走火入魔,所以让他不要追忆从前,
如今顾妄回想起来,猛然觉得不对劲,登时方寸大乱,想要起身,却在动身的一刹那感觉心口传来剧痛。
那痛楚好像是利剑穿心,生生剖开他的胸膛,将心脏给剜出来一样,他疼痛难忍,猛地扯开了衣襟低头看去,就见自己心口处那一块陈旧的疤痕竟是突然痛起来,像落上了烙铁般。
耳边骤然传来尖声哭喊,充满惶恐的声音,“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呜——”
“没事。”顾妄下意识张开了嘴,说:“哥哥不疼,别哭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的伤痕竟毫无征兆的烂了,迅速流出刺目的血液,原本压在伤痕上那道的咒文也崩裂破碎。
顷刻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将顾妄淹没。
“赵峭?”好像有人在他意识模糊的时候,在他的身边说话:“这名字不好,连累你受了十多年的苦,为师赐你新的姓名,往后便是新生。”
“顾妄,故忘。前尘旧事,尽忘了吧。”
他终于想起自己有一个小他六岁的妹妹,一个总是哭的烦人精。她缩在铺满稻草的床榻上只有小小的一团,睡觉时都要紧紧牵着他的手指,什么事都做不好,说话时不慎语气重了一些,她就会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抱着他喊哥哥。
他曾经痛恨自己的父母,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死了,留给他一个这样麻烦的负担,也痛恨他们明明将他生得那么健康强壮,却将妹妹生得那么娇弱,稍微吃点生冷食物就会又哭又吐,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像随时都会死去的样子。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羁绊,他甘之如饴背负的枷锁。
那日生死之别,他将妹妹藏入石缝后独自引开了恶狗,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路跑到山顶,最后不慎从山崖滚落,摔得半个身体几乎瘫痪,面目全非,在山底靠着水流苟活了几日,强撑着一口气不愿死,想要回去找妹妹。
最后便是被天机门的人所救,他们说探查到附近有邪气扩散,认为是万妖阵有了变故,便来加固封印,在途中遇到还吊着一口气的他。
那时的顾妄半死不活,因内心执念太深,加之吸收了邪气已经在妖化的边缘,幸而遇上天机门的修仙人士,将他救起。顾妄只躺了两日,稍微清醒之后便找了一根长棍,拖着半条残废的腿回到山上,一心想要去找被他藏在石缝里的妹妹。
可半道上,他看见地上满是猩红的血液,被撕咬下来的残肢甩在路边,上面的衣料正是他先前打猎去城中卖的银钱所买的新料子,适合姑娘家穿的,柔软崭新的,粉色和青绿色交织的衣料。
幼妹娇气,当初在移动火盆时不慎将一块燃着火的木头掉落在他的胸口,匆忙去拿的时候烫伤了指尖,还为这点疼痛哭了许久,哄都哄不好。
顾妄想象不到她如何承受被那么多恶狗撕咬,活生生忍受着肢体被撕裂之痛。
只在看见妹妹残破尸体的一瞬间,顾妄就走火入魔了。模糊的记忆中,他想要回到村子大开杀戒,却在下山的路上被天机门的人拦截,打斗中他落败,最后徒手撕碎了自己的身体,其后做了什么全然没有意识,等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前尘尽忘,有了新的样貌,新的名字。
天机门救了他,为了让他消解痛苦,从走火入魔的状态恢复,便将他的记忆封印,而后便将他带回宗门传授法术,直到刚才,他都以为自己是顾妄。
却不想他的名字,其实是赵峭。
那年扶笙站在崎岖的山路上,楚楚可怜地唤他哥哥,对顾妄来说那是相遇,对扶笙来说,却是生离死别之后的第一次重逢。
她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兄长。于是她隔三岔五地去天机门找事,却又次次不会伤到顾妄,从他手底下逃脱,也会在今夜这无量迷城里把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却独独来到他的面前,将他给带到大殿里。
但扶笙始终没有与他相认,只是说他与兄长相似。
扶笙在想什么,其实不难猜到。她不过是觉得兄长变成了仙门里的得意弟子,正道中的佼佼者,不该与她这个魔头扯上关系,所以才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见中,对他们曾经的关系缄口不言。
但她会在死前跌跌撞撞地来找他,然后与他道别。
可顾妄不知情啊!他在什么都忘记的情况下,带着人对妹妹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围剿,次次都下死手,数次将她重伤,还一口一个魔头地喊她。
顾妄想到这些,几乎是在瞬间就完全失去了理智,身体爆发出强烈的灵力,将周边躺着的人冲飞数丈远。他的心口裂开,刺红的颜色浸满胸膛,一口鲜血猛然喷出,他仿佛从魂魄深处发出痛苦的嘶吼,又似悲鸣:“啊!!!”
落在心口的旧痕永远无法抹去,即便天机门为他捏造了新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旧的伤疤还是出现。
就好像是顾妄的脑子忘记了幼妹,但是心没有。
可是为时已晚,如今他彻底失去了妹妹,又一次。
天机门的判断是对的,顾妄倘若没有抛却前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入仙门,他只用一个瞬息,就会走火入魔,化身妖邪。他崩溃的情绪引来了尚在空中飘散的阴魂,将他重重环绕,将一双黑眸染得赤红无比,紧握着破碎人偶的手也生出乌黑的利爪,面容也生出妖冶的黑色妖纹。
他无处宣泄的痛苦变作满腔恨意,神识被撕得粉碎,心中只剩下了凶狠的杀戮!
顾妄抬头,看见面前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瞬间充斥着他躯体的恨意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处,猛然朝那人冲了过去!
那人身着墨袍雪纱,站在月下一动不动,半边脸被月光笼罩,照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和俊美无双的眉眼。他的眼眸平淡无波,面对着滔天恨意化作的妖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半分退让的样子。
待顾妄冲至面前,挥舞起尖利的妖爪想要将他撕碎时,他却忽而伸手,食指轻轻往顾妄的眉心点了一下。光芒在刹那凝聚,一晃而过,顾妄身上笼罩的阴气瞬间瓦解,脸上遍布的妖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眼一闭,没有任何前兆地昏迷过去,摔倒在地,手里仍紧紧握着那只人偶。
师岚野蹲下来,低垂着眼眸,淡淡的目光落在顾妄脸上,而后将人偶拿起,光芒轻闪后,原本布满伤痕,肢体碎裂的人偶便恢复如初,仍亮着一双紫色的眼眸,满脸笑意。
他将人偶放到顾妄的身边,好像这对兄妹就又能在一起了。
第三卷 阴虎符
第75章 祥瑞之城(一)
神女像倒塌之后, 座下压着的邪阵便显露无遗,只是里面的阴魂散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
沉云欢将一众人喝退之后, 把刀收回腰间, 抬步跨入邪阵之中。整个阵法仍旧留有阴寒之气, 踏入的一瞬间便浸透她的衣裳,附着皮肤,只不过由于她体内存有火种, 并未被这些阴寒之气侵蚀。
这阵法比想象中的要大, 血红的颜色雕刻出的咒文极其古老, 是沉云欢从未见过的阵型。鬼村那座庙中的阵法倒是与这个相似,但规格小得多, 并且远远没有她脚下这个阵法繁琐强大。
母阵会将散落各地的子阵所收集的阴魂汇总, 宋家供奉这神女像不知道多少年,残害了成千上万的性命, 而那些被害的无辜之人终究也无法善终,尽数亡在沉云欢的刀下。
阵法中央修了一个半人高的圆柱台, 沉云欢站在圆柱边, 看着那光秃秃的圆台,陷入沉思。
“云欢!”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思绪, 沉云欢转头望去, 就见虞暄正急匆匆走来, “你可有受伤?”
沉云欢其实受了些伤, 左肩此刻还在痛, 只是她认为没有必要说,于是轻轻摇头,反问道:“向隐哥可无恙?”
“我倒是走运, 没遇上麻烦事。”虞暄捏了一层护身法诀,大步行到她的身边,皱着眉头低声道:“我在城中看见此处有猛烈的灵气波动,怕是你遇上麻烦事,便匆匆赶来,路上碰见他们……大打出手。”
“是阴虎符。他们在争夺这个神器,所以互相残杀,我在来的路上也碰到过,许氏带来的人皆被杀了。”沉云欢神色如常地回答。
虞暄也是苏州长大,自然熟识许氏,一听此言当下露出震惊之色,半晌才道:“阴虎符?难怪这些人疯了似的在城中搜寻,大有掘地三尺之势,竟是为了这种东西……”
“已经被拿走了。”沉云欢平淡地指了指面前的圆柱台,道:“阴虎符原本应该镇压在这个邪阵之上,不过现在是空的,说明有人趁乱拿走了它。”
母阵如此庞大,又汇聚万千阴魂,必定需要一件极为厉害的法器压阵才行,沉云欢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那半块阴虎符合适,若是换了别的东西,这阵法怕是早就分崩离析,无法容纳那么多魂。
且这里就藏着宋氏最大、最深的秘密,倘若宋家有阴虎符,藏在这里也正好。
因此宋氏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将阴虎符奉给皇室的想法,想来也是扶笙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了引仙门百家汇聚于此才故意放出的消息。
虞暄唏嘘不已,“没想到宋氏百年世家,竟然会在暗中供奉天魔,行这种残害生灵的恶事,天机门的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届时定要将所有宋家人押回去重重审判才是。”
“天魔?”沉云欢侧目看他,忽而想起先前在溯回门时对上的那个从沧溟雪域逃出来的妖邪,他当时也喊着什么“天王”,便心生疑惑,“这是什么妖怪,可与沧溟雪域有关?”
虞暄提及天魔,什么都还没说便先叹了一口气,对沉云欢道:“出去说,此处不便议事。”
沉云欢颔首,与虞暄一同出了邪阵。坍塌的神像覆了满地狼藉,空旷之地处处都是烈火焚烧之后的景象,激烈的打斗结束后,地上布满刀痕和皲裂,方才被沉云欢逼退的众人此时仍旧站在原地,不敢贸然行动。
沉云欢对自己的控刀能力很信任,她在最后关头收了刀,留了扶笙一口气,却也明了那口气不会让她撑太久,这会儿扶笙大约也已经死了。
剩下的事她也懒得再管,目光在周围搜寻了一下,没找到师岚野。
沉云欢当下皱起眉毛,以往出了什么事,师岚野虽然会藏起来保护自己,但每次事情结束之后,他总会站在能让沉云欢一眼就扫到的地方。
她凝眸,往周围细细找寻,仍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顿时将天魔的事往后搁置,有些心慌地开口,“向隐哥,你方才瞧见师岚野了吗?”
虞暄顿了顿,“倒是瞧见了,好像与奚公子和少将军站在一起,不过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也没留心他去了哪里……不过现在妖邪已除,你也不必担忧他的安危。”
沉云欢不语,视线再次从人群中扫过,发现不仅没找到师岚野,连奚玉生几人也不见踪影。没找到人之后她立即抬起了左手,将袖子往上一捋,抬起右手并起双指,沿着内壁往下一划,指尖闪过微芒,就见她光洁的手臂上出现一串血色咒文。
虞暄见状愣住,自然能认出这是什么咒文,甚至还是他从前教给沉云欢的。
这其实是一种血契,以立咒之人的血为媒介,将双方之魂相连,一旦咒成,那么双方不管间隔多远都能建立起牢固的连接,熟知对方的位置和魂体状态。
当时教给沉云欢,是因为她总是提着剑到处跑,专挑那些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妖怪动手,回回都是负伤而归,虞暄实在担心,所以才将此咒教给她,让她在每次行动之前都与人短暂缔结血契,倘若遇到困境也能及时呼救,便于救援寻找她的位置。
只是沉云欢一次都不曾用过,她曾对虞暄说:“除非我脑子坏了,才会把这样的枷锁套在身上。”
今日得见她手臂上的血契,虞暄着实惊了一下。
但沉云欢并未注意旁人的目光,她眉头微皱,唇线抿起,尽管不太明显,还是泄露了些许烦躁的情绪出来,将灵力注入之后,血色的咒文亮起,当下周围的喧嚣声尽数退去,变得寂静,她听到轻浅的呼吸声。
不是她自己的,是师岚野的呼吸声,正要去辨别位置时,就听他忽而开口,“你在寻我?”
沉云欢一开口,语气里带两分不满,“你去何处了?”她想要兴师问罪,至少当下的情绪是这样的,只是还没有想好理由。
“在你身后。”师岚野回道。
沉云欢眼眸一动,周遭吵闹的声音重新涌进耳朵,她转头望去,就见师岚野果真在后方不远处,正缓步走来。沉云欢瞧着他走近,不过这几步路的功夫,她眉眼就舒展了,方才盘旋在面上的躁意也消退,问他,“去何处了?”
师岚野停在她面前,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看见边上站着的虞暄,“只是去确认她死了没有。”
虞暄倒是细细打量他,目光从他俊美的脸上扫了一遍,往下一瞧,就看见他左臂的衣袖轻挽,隐隐露出内侧的血色咒文,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自然是死了,我不可能失手。”沉云欢拉着个脸说:“你身上还带着无量青莲就敢乱跑,倘若被别人抢走了,又要我费力气去争回来,岂不是给我平添麻烦?”
“的确死了,你对自己的力量掌控得炉火纯青,是我多虑。”面对沉云欢不满的语气,师岚野已经应对得相当娴熟,顺口一句夸赞的话,再适时地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又道:“无量青莲仍在我手上,并未被人夺走。”
沉云欢自认是心肠大度,极具包容心之人,马上就不追究他擅自离开之事,应和点头,“也是,想来他们也不敢抢。”
虞暄笑笑,“云欢啊,从前倒看不出你思虑这样周全,离开仙琅宗之后你还真是成长不少。”
“说什么呢?我办事向来稳妥。”沉云欢板着脸,很是严肃正经,“思虑不周全的另有其人,向隐哥怕不是将我与谁记混淆了。”
虞暄忍着笑,道:“是,许是我记错了。”
今夜宋氏城闹翻了天,自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人收拾,而沉云欢手中又有无量青莲,尽管嘴上说着旁人不敢来抢,但也免不了有些就是不怕死,给她平添麻烦事,于是三人一同离开此地,打算先在锦官城内找一家客栈落脚。
这么一闹,沉云欢倒是把天魔的事给忘记了,找到客栈后,还没等入房休息,她就感觉身体涌出灼烧的痛意,在上楼时踩空了台阶,差点四仰八叉地摔上去。
幸而师岚野走在后面,看她忽而要摔,伸手在她腰间捞了一下,将她的身形稳住。
“你怎么了?”他俯身在沉云欢的耳边问。
还是老毛病,沉云欢今夜将天火九劫的下境修习完整,但运用了太多了灵力,不得已在战斗的时候调取刀中的妖力,现在没炼化的妖力又在体内横冲直撞,与天火九劫起了剧烈冲突。
她脸色有些难看,长长地舒一口气,忍着疼痛道:“无事,先回房。”
师岚野触碰着她的手臂,隔着几层轻薄的衣料,感觉到她皮肤迸发的灼烧感,便也不再多言,将她半抱着带去了刚刚开好的房间内。
客房并不大,进门便瞧见靠墙的一张床,当间是一张方桌,角落里摆了洗漱盆和柜子,相当整洁。
师岚野将她放在床榻上,刚转身去关门,虞暄便迎面而来,见他似乎有一种要与沉云欢同寝一屋的架势,从喉咙里挤出疑问的声音,“嗯?你怎么在云欢的房中?不是给你开了房吗?”
师岚野掀起眼皮看他,神色虽然冷漠平淡,大约很是厌烦这种纠纠缠缠,牵扯不清的前师门里的前师兄,于是难掩眼底的不耐烦,只道:“她入寝前要洗漱。”
“那与你有何干系?”虞暄下意识问了一句,旋即很快就想到答案,疑问:“难不成……你是云欢买来的随身仆从?”
师岚野并不应声,霜雪一样的眼眸浓黑,淡淡地看着他。
虞暄当即觉得背后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不过愣神的瞬间,门就被关上,他被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