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马车内只剩下梁嗣音时,她整个人像浑身被卸了力气般坐地上,呆呆愣怔在原地。
梁嗣音由着泪水打湿了眼角,低喃:“我是恨他的,可为什么还会为他哭呢。”
为什么,明明不爱了还会心痛。
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似乎受到了一阵外力,导致车身颠簸不断。
绿桃红杏二人也从外面扑了进来,紧紧护住梁嗣音,同时外头传来叫喊:“不好,有敌袭!
第54章 殿下别怕 【VIP】
北幽皇宫, 血流成河。
男人长发垂于肩后,手中握着的长剑被鲜血染红,随着他一步步踏上石阶, 手中所持长剑在地上摩擦过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让人听着不由胆战心惊。
他不说话,一双狐狸眸上扬,只是盯着眼前的女人笑。
被盯着的女人无端生出几分惧怕来,怒道:“李席玉,你不是去找和亲公主了吗!”
“母后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可惜慢了一点,儿臣回来了。”李席玉指尖抹过脸颊一道细长的伤口,嘶了一声, “真不巧, 坏了您的好事。”
“你……”女人后知后觉,“你算计哀家。”
“哦, 是吗?”李席玉上前一步,挑眉,“您冤枉儿臣了。”
“你别过来!”女人连连后退几步, 跌坐在地上, “七夜,不是你最得意的暗卫心腹吗!他告诉哀家你在云国那些年对长公主痴迷至极, 每每该痛下杀手的时候,又次次心软放过。”
“为了跟云国和亲, 你耗费财力国力,还只身前往,可谓是什么都豁的出去……难不成是你们主仆合起伙来诓骗哀家!”
“心腹,从来没有。”李席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般, “想送母后归西,倒是真情实意的。”
“你想杀哀家?”女人满眼不可置信,“大逆不道,后人会只会唾骂你!”
“母后还真是为儿臣考虑。”李席玉笑容满面,“但还是多虑了,前阵子在云国的一位故人身上学到的法子,或许可以讲给您听。”
“他也有一位养母,发动政变企图夺位,但他非但没有怪罪养母,反而将其安置在宫殿里下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折磨而死。”
“世人都夸他不计前嫌,是个好君主。”李席玉笑得人畜无害,“母后猜猜,您会是什么下场呢?”
“你……你这个疯子!”女人不停咒骂道,“你弑父弑兄,根本不配做北幽的皇帝!”
“多谢母后夸奖。”李席玉看了眼前面的宫殿,“以后您就待在这里,好好颐养天年。”
话音刚落,一个暗卫从远处飞身而来,跪地禀报:“陛下,和亲那边出事了。”
还没等李席玉说话,女人突然狂笑几声:“你杀了哀家又怎么样,和亲之人一死,你猜云国君主会不会跟北幽开战,到时候你只能给我儿陪葬!”
“聒噪。”李席玉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用剑利落割下了女人头颅,淡淡道:“母后安息。”
对于杀母仇人,他实在没有什么留恋。
看到这张伪善的脸就觉得恶心,装疯卖傻联络老臣,妄图弑君夺位,活着只会是祸患。
说完,他眼神示意暗卫靠近,手一松开,头颅顺势滚到了暗卫怀中,然后不紧不慢擦拭着佩剑:“拿个盒子装起来,送给梁易萧赔罪。”
暗卫不自觉吞咽着口水,艰难开口:“那叛变的人,还有和亲公主怎么办?”
“异己者,杀。”李席玉慢条斯理将擦拭过佩剑的方帕丢入血泊中,想起此前的约法三章,他慢慢开口,“和亲结束,听天由命。”
“是!”
*
云国和北幽的交界处,尘土飞扬,马蹄声四起,刀刃相接。
意料之外的变故,打的人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梁嗣音只觉得眼前场景头晕目眩,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去北幽和亲路上所遇的场景,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再次遇到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殿下,别怕。”裴璟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伸出充满老茧的手仿佛拨开眼前的迷雾,把人拉了出去。
“你……”梁嗣音怔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摸了摸他的侧脸,“你没事了?可红杏跟我讲你命不久矣,是真的吗?”
“没事的,臣早就治好了,殿下不必担心。”裴璟笑着摇头以示安慰,“就算是命不久矣,臣也会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他们再无回头之路。”
“你不要骗我……”说着,她话语之间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不会的。”裴璟轻轻放开抚在自己脸上的玉手,“答应过殿下的,要护殿下平安,绝不食言。”
“臣的命是殿下的,只能殿下亲手来取。”说完,裴璟看向梁嗣音身后的绿桃红杏道,“对面来势汹汹,我已通知人去找时酒领兵增援,你们领着一半人先往南边走,我等断后,有劳二位在路上护送。”
绿桃红杏自知留下并没有什么用处,甚至还可能让裴璟分心添乱,当即道:“是,将军小心。”
虽有纵般不舍,可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别无他法。
交代完,裴璟仅仅注视了一眼梁嗣音,然后拜别,转身踏马而上。
虽是一眼,却好像要把眼前人深深刻在脑海里才肯罢休。
“希望还能再见。”梁嗣音低喃过后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向着反方向而去。
厮杀还在继续,不远处的北幽营帐内,飞来一只信鸽。
“七夜大人,北幽密信。”士兵跪地捧上。
七夜上前,打开密信只看了一眼,眉头便不自觉皱了起来。
士兵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变化,看着专属于北幽皇帝才能使用的信封,迟疑道:“可是陛下有什么新的命令?”
“有。”七夜背着手,扭头望向厮杀的方向,“怀玉长公主必须是尸体,而我将会亲自上阵诛杀一切阻拦计划的变数,吩咐下去,全军都要上战场。”
“是,遵命。”士兵没有怀疑,快步离开了营帐。
在帐内空无一人的时候,七夜狠狠将信纸揉碎,全部一股脑丢入火炉之中,焰火霎时间窜了起来,映在他脸上一道可怖的刀疤上,显得格外扭曲,连带着眼神也发狠起来,充满杀意。
七夜冷笑连连,终于说埋在内心的真实想法:“陛下,七夜跟随您多年出生入死,可您却多次为了一个女子而将计划打破,甚至险些葬身云国,也不在意。”
“您可知我与太后合谋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一来帮您揪出乱党,二来便是真实目的杀了梁嗣音,让您一心专注朝政,做北幽的好皇帝,受万民敬仰。”
“可现在呢,一封信:异己者杀。”
“真叫人寒心,陛下放心,七夜等杀了梁嗣音必会以项上人头来赔罪。”
*
天渐渐暗了下来,梁嗣音人等一路奔逃,早已精疲力尽。
可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告诉自己:必须得去找时酒汇合,才能救下想护之人。
她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和亲路上会出意外,但没有想到北幽来势汹汹,竟然连前来云国的使臣都不放过,一律斩杀。
看来真如李席玉口中所言,北幽出了大乱子,这才出此下策以和亲法子引出幕后之人。
至于两人所谈的约法三章便是事成后,北幽将永远欠云国一个承诺,且不能再出兵云国,造成无辜百姓流亡。
可这事哪有这么容易成的……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性命搭进去。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这次带去北幽和亲的人很少,她自己都准备把性命留在那里,可裴璟的出现又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绝不能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消逝,即将破晓。
眼看就快要到时酒所在之地,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身后的一支箭矢穿过树林以极快的速度而来。
“砰”一记重摔,马倒在地,有人从马上猝不及防坠落,来不及反应又是无数暗箭袭来。
绿桃先飞身而来护着梁嗣音躲到遮蔽处,静观其变。
“人太多了,红杏你带着殿下先逃,我掩护你们。”说这话时,明显感觉到绿桃说话有气无力。
梁嗣音这才注意到绿桃唇角发白,肩膀处正插着一支箭,鲜血直流。
红杏颤着手从怀中拿出止血的物件:“好……好在伤的不是致命处,没事的,我会治病。”
“听本宫的在这儿待着治病。”梁嗣音深吸口气,“他们要杀的是长公主,只要长公主不在这里,你们就不会有事。”
红杏似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摇头道:“不行的,殿下,不可以,您绝不能犯险。”
“答应过要保护你们的。”梁嗣音紧了紧袖口,极为认真道:“把身上带的毒药拿出来,有办法引开他们的。”
她收好红杏研制的毒药后,又将匕首放在贴身之处,最后拿起丢弃在地上的弓箭,再次上马勒紧缰绳往远处狂奔而去。
说来可笑,骑马她最不喜欢,射箭也是。
可当初失忆时候的白玉喜欢裴璟,所以爱屋及乌学会了骑马,还有射箭。
总之一切与他相关的,她都要学着融入,总想着心上人能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也能窃喜好多天。
恢复记忆后,梁嗣音刻意避开骑马射箭,一是为了不让皇帝起疑,二是为了与过去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可没想到,成为了现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血一般的红色嫁衣很快引起了追杀者的注意,梁嗣音将毒药绑在长箭上射了出去,然后紧接着又是一箭,灰绿的毒药粉一刹那在空中爆开,四分五裂。
毒药虽不能致命,如若飘进眼睛,那也是痛苦不堪,可以阻拦一部分人追杀。
不知耗了多久,毒药和箭矢已经所剩无几,马也体力不支栽倒于地。
梁嗣音踉跄起身胡乱进入间破庙躲了进去,她紧贴在佛像后面,握着匕首,屏气凝神。
追杀的人越来越多,难不成裴璟已经……她不敢细想。
不多时,外面传来声音:“你们几个进去瞧瞧,我们继续往前追,记住七夜大人的话,绝不能放过。”
“是!”
等马蹄声远了,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走进来。
其中一个不满道:“还七夜大人,他不过就是新帝身边的暗卫,有什么权力指使我们。”
另一个无奈:“你就别发牢骚了,等杀了长公主大功一件,还不怕把他踩在脚底?”
“我可听说新帝亲自求娶,怎么又要杀了长公主?”
“别啰嗦了,快找!”
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寻到梁嗣音躲藏之处,庙外突然传来打斗声,又是道惊呼:“云国援兵来了!”
几个人听了握紧武器冲了出去,而也有例外的一个人因为害怕躲了回来。
正好,跑到了梁嗣音躲藏之处,两人面面相觑,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你穿着嫁衣……是长公主!”
相对于士兵的震惊,梁嗣音还算冷静,直接承认:“我是,你想救他们吗,劫持我出去。”
对于梁嗣音的要求,他虽然不解,但眼下优势在云国,只能孤注一掷:“好啊,你没有武器吧?”
“手无缚鸡之力,最后的箭也用完了。”边说,她边一步步走近。
外面惨叫声四起,为了保命,士兵也顾不上其它,下意识想拽着梁嗣音的手臂往外走去。
但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位眼看着娇娇弱弱的长公主居然从袖口反手抽出匕首,毫无征兆刺在了他胸口。
梁嗣音用力将匕首又捅进几分,血随之溅到白皙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妖冶感:“千万不要相信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会说谎。”
“扑通”一声,他双腿跪地瞪大双眼:“你……”
解决完眼前障碍后,梁嗣音猛地大喘几口气,再次握紧匕首透着破败的窗口从里往外望去,依旧是血红一片。
同时,时酒的声音带着怒意在庙外响起:“裴将军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闻言,“咣当”一声,她手中匕首坠了地。
第55章 误卿一生 【VIP】
“裴璟……怎么了?”
美人身着大红嫁衣, 煞白的脸上仅有血迹点缀,目光中带着些许无措向时酒投来,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臣等救驾来迟, 请殿下恕罪!”
时酒模样也变化许多, 脱去稚气,不似在将军府的肆意,眼神中多了沉稳。
这些年他替裴璟在边陲驻守,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立了许多军功, 就想着让将军对他放心自己也可以独当一面。
可真到了他能够护在别人身前的时候,又不知该去何处。
方才听到北幽那边话语声中谈起裴璟,他直接失去理智, 反应过来时人已是刀下亡魂, 问不出什么讯息。
懊恼至极。
梁嗣音踉跄走近,又问:“裴璟呢?”
沉默片刻后, 时酒艰难开口:“回殿下,刚到此处还没问出缘由,将军他……骁勇善战, 不会有事的。”
说到最后连时酒自己都不确定起来, 说出的声音不由变弱。
倘若是此前的裴璟没有以身养药,用自己心头血去做药引, 就算是千军也有一战之力。
可如今呢,将军身子骨已经有所亏损, 定然支撑不了多久,他从小就跟随裴璟,哪里会猜不出对方的心思。
分明是拿命在赌,根本没给自个儿留后路。
“我们回去。”梁嗣音深吸一口气, 试图不断说服自己,“他答应过……不会死的。”
众人没有耽搁,兵分两路,一路去接应绿桃红杏等人,而另一路去找裴璟。
梁嗣音望着远处,不停低喃:“等我,一定要等我。”
*
战鼓雷动,箭矢如暴雨般裹挟着寒风破空而来。
抬眼望去,四周满是断臂残肢,泥土里混着血腥味充斥鼻尖让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头顶的天,不断有黑鸦盘旋聚集,似要等待时机,仔细品尝珍馐。
压抑,恐惧的气息久久不散。
一晚上的厮杀,已经让大半人筋疲力竭,全靠一口气硬撑着,随时都有可能溃败。
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是战无不胜的将领,亦是可以抓住的唯一逃出生天的希望。
男人身着一袭银甲,战袍上满是被刀剑划过的裂口,粘稠的血液从发丝流到了额间,又路过了那双漆黑的双眸,最后顺着下巴“滴答”“滴答”坠进血泊中,漾起诡异的血色红花来。
“裴璟,放弃吧。”七夜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男人,璀然一笑,“我派出的人早已去追杀长公主了,你在这里坚持早就已经毫无意义了,再这么下去你只能见到她的尸体。”
“承认吧,你挡不住我们的。”七夜勒紧缰绳,冷哼一声,“凭你一个人,到头来只会死得更惨,落得个令人唏嘘下场。”
裴璟眸底杀意瞬时间又浓了几分:“挡不住,也要挡!”
说罢,“哧”一声,他直接扯下一块布料,动作极快将自己的手跟佩剑绑紧,迅速打了个死结,然后扬起手臂剑指七夜,一字一句说道:“我,要,你,们,陪,葬!”
刀剑穿过血肉之躯的声音和不同人的尖叫喘息声,在耳边不断交替响起,
在此刻,裴璟仅存的理智不断侵蚀,即将消磨殆尽。
不知从哪里飞溅而来的温热液体,将他眼眶打湿,视线模糊起来,逐渐浮现起梁嗣音的音容笑貌——
她眼尾泛红,紧紧盯着自己:“你不要骗我,不要失信于我……”
又仿佛听到她在哭,孤立无援哭的好伤心。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愿死后不会在黄泉路上相遇,她那么好,应该活着。
而自己该下地狱的……
一刀又一刀,皮开肉绽,却丝毫没有阻拦这位大将军的上前杀敌的脚步,反而越发狠厉。
此时的裴璟就好像件没有感情的冷兵器,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该死的应该是我,是我啊……”
北幽的士兵哪里又见过这一幕,纷纷打起了退堂鼓来:“这是疯了吧。”
“七夜大人,还要继续吗,我们这死伤也太多了,何况陛下只是想杀长公主,我们又何必跟个将军拼死拼活,得不偿失啊。”
耳闻,七夜看了眼四周北幽士兵惨不忍睹的尸体,确实在意料之外,长此以往,恐怕不妙。
他握紧了手中大刀,厉声呵斥:“废物!都退下,让我来。”
说完,七夜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稳稳站立在裴璟不远处:“你的对手是我,劝你早点投降,免受皮肉之苦。”
听到投降两个字,裴璟的表情似有所变化,他撩起沉重的眼皮,说话间吐出口血来:“战死又何惧!”
“那就成全你,去死吧!”说着,七夜用尽十足的力举起大刀直冲裴璟面门劈来,刀刀直逼要害。
裴璟虽顶住了前面几刀,但最后一刀还是没有躲过,硬生生砍在了左肩处,血肉横飞。
吃痛之际,他用剑刺在七夜腿部后,连连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一日一夜的战斗,终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他脖颈不自觉上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一滴泪从眼角蓦然滑出。
看来这次真的要失约了。
身体突然觉得好冷。
是要死了吗……
冰凉的触感在血色中化开,裴璟手指微蜷,想抓住却没有一点力气。
他费力睁开一只眼,这才发现细碎的雪从天而落,落在身体每个部位,又瞬时间在血中融化,化为一体。
原来是下雪了……
*
“驾——”
时酒带着一众人赶到,边杀敌边往里冲,很快杀出条畅通无阻的血路来。
众人不停四处寻找着裴璟的身影,可惜一无所获,只有遍地的尸体,其余还苟延残喘的,由着赶来的红杏等人被陆续带回安全地带进行医治。
找了许久,不见裴璟,心里不免悲戚。
就在梁嗣音心灰意冷时,一道略显嘶哑的马鸣声断断续续传来。
她立刻循声望去,看见一匹黑马在尸体间垂着头,走得艰难,跌跌撞撞往自己的方向而来。
梁嗣音僵在原地,拳头不由攥紧,也向黑马方向走去,她走着走着就控住不住跑了起来,直至不顾一切往前奔。
原因无它,这是裴璟的战马。
马有灵性,定不会弃主而逃。
看到跑来的人,黑马反而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往前踏着马蹄,冲着泥土低鸣几声。
一大片碎掉沾染了血的袍子,随之掉落,露出了下面的男人身影,是个不曾见过的小郎君。
“撑住,我们有最好的医者救治,你不会有事的,”梁嗣音安慰完,急忙询问,“裴璟呢,在哪里?”
许是受到颠簸,马上的年轻小郎君睁开双眼,猛咳几声:“裴将军,把马留给了我,自己还在……北边坚守,快去救……”
话没说完,年轻男子就昏了过去。
时酒也及时赶到,他将人小心从马背上挪了下来:“快,快救人。”
“剩下的随我去找裴将军,一定还活着!”时酒一个利落翻身上马,直冲着北方而去,其余的将士见了也快马跟随,扬起一片尘土。
正当梁嗣音也要去追时,黑马紧紧咬住嫁衣衣摆,拦住了去路。
“乖。”梁嗣音伸手安抚黑马,“若是活着,我会带他平安回来;若是死了,我也要亲手为他全衣冠。”
“你太累了,休息会儿吧。”
黑马松开嫁衣,晃着脑袋退后几步,做出了妥协。
“多谢。”
梁嗣音同样退后几步,不再耽搁向着北方策马而去。
在时酒等人的先军下,路上可谓空无人烟,马蹄踏过一个又一个血坑。
越往北走,血泊越大,血腥味越重。
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萌发出来。
转眼间,梁嗣音看到时酒等人在前厮杀,独独没有见到裴璟的身影,心又沉了几分。
直到,梁嗣音无意间瞥见随意丢在尸体间的凤翅银盔,是裴璟的物件。
她走近拿起银盔,已然看不出原有的颜色,上面布满了鲜血流过的痕迹,深浅不一,有的甚至还没有干涸,顺着往下流。
好多血,第一次见这么多血。
她脑袋一片空白,窒息感在心头蔓延。
与此同时,北幽战鼓声停了下来。
兵器间的金属碰撞声戛然而止,北幽士兵走出一位年龄稍长的武将,高举新帝令牌:“北幽众将士听令,撤兵回朝,不从者,杀。”
说完,年长武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梁嗣音行礼:“抱歉,让殿下受惊了,反叛者已捉拿,我等会严加处置。”
见梁嗣音不说话,年长武将想起临行前新帝的命令,冲身后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快把裴将军带出来!”
话音一落,几个士兵小心把裴璟从营帐内扶了出来——
男人垂着头,脚离地,手绑着的长剑已经变成了断剑,伤口和盔甲紧贴着,能隐约看到血肉从里被硬生生翻出来,一道又一道交错,惨不忍睹。
时酒看见双目一瞬间通红,强忍眼泪,想要接过自家将军又不知如何下手,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
“将军,您受苦了。”时酒哑着嗓子,“放心,怀玉长公主我护住了,一块肉没少,您不信睁开眼看看啊!”
“将军睁眼看看吧,算时酒求您了!”
他越说,眼泪越止不住迸发出来。
听到怀玉两个字,裴璟的手指动了动,长睫抖了又抖,没有血色的唇吐出两个字:“怀玉。”
“我在,我在这儿。”梁嗣音喜极而泣,颤着手轻轻抚上他侧脸,“你撑住,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裴璟吃力睁开眼,看着眼前人神情恍惚:“我这次……终于可以保住你,这就足够,回家不重要了。”
“别说傻话,本宫命令你回家,不回家就是抗旨。”梁嗣音哽咽着,泪像珠子般落下。
“殿下别哭。”裴璟想伸出手去擦掉她眼角的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犹豫再三张了张嘴,“好,遵命。”
时酒见了,抹把眼泪:“我去找马车,等我。”
裴璟伤势太重,骑马显然不是个好选择,时酒知道耽误不得,快步离去。
“等马车来,我们就可以回家……”
只是梁嗣音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感觉到双眼被一只手蒙上,开始天旋地转。
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而面前同样是跪着的裴璟。
不同的是,裴璟后背多了一支长箭。
“长公主必须死!新帝你会感谢我的,我才是北幽对您最忠心的人。”七夜扯断绳索,笑得癫狂,见没射中,随即又要补射第二箭。
乍然,一柄长剑从梁嗣音身后飞旋而来,紧接着是时酒发了疯的怒吼,“你找死!”
一刹那,七夜人头滚落泥地,再无生机。
没了后顾之忧,裴璟“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身体也软了下来,跪着靠在梁嗣音肩膀上。
“裴璟,裴璟,裴璟。”
梁嗣音有些不知所措一遍又一遍叫着对方名字,“你说要跟我回家的,你不要食言好不好?”
“你看,下雪了。”裴璟又连着吐了几口血,声音沙哑道,“答应过陪你看雪……总算没有食言。”
梁嗣音抬头,果然雪势渐大起来,落在她的睫羽上又化成水珠,与眼泪一同顺着下巴流下,湿了衣襟。
“等你好了,我们可以天天看。”梁嗣音拂过他额角的发,强装镇定道,“等红杏他们来,会没事的,你千万不要睡,再等等。”
裴璟扯了扯毫无血色的唇角:“若有来世……莫再遇我。”
最后的最后,他声音小的可怜:“误卿一生。”
第56章 一人足矣 【VIP】
云国皇宫。
长庆殿, 鎏金铜香炉重添了香。
有太监捧着书信和锦盒迈着小碎步而来:“陛下,方才来了位北幽的武将说,他们新帝要将此物送给殿下赔罪。”
梁易萧狭长双目低垂着, 眼前是一局未下完的棋, 见到锦盒,他捏着白棋的手指微微一顿:"打开。"
“是。”太监小心翼翼将锦盒呈上,双腿跪地揭开了盖子。
瞬时间,一股难闻的血腥味从盒子中不受控制溢了出来,里面放着颗女人头颅, 面目狰狞异常,全是恨意。
梁易萧低睨一眼,认出了此次和亲遇险的真正罪魁祸首, 北幽老皇帝的皇后, 那个曾经想杀掉自己母妃不成,而后把母妃送到云国生下梁嗣音和梁易萧的指使者。
哦, 不。
确切来讲应该说是北幽第一位被新帝割去头颅的篡权太后,死了并不算冤。
太监见状,脸色煞白一个趔趄往后退去, 大口喘着气。
梁易萧面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伸手拿起旁侧的书信,打开看到四个字:落子无悔, 城池让之。
他转头看向对面空空如也的位置,脑海里浮现出曾经身穿青衫, 甘愿称臣化名为扶玉的李席玉。
李席玉执黑子先行:“当真肯助我夺北幽之位?”
梁易萧白子紧随其后:“有条件的,成功后需以城池来换。”
李席玉没反驳,又下一子:“那是自然,落子无悔。”
梁易萧挑眉:“记得你医术不错, 毒术一绝,替我去瞧瞧太后。”
李席玉颔首:“好啊。”
视线逐渐模糊,梁易萧起身将书信尽数丢进香炉中,他拢了拢袖袍:“长公主回来了吗?”
早有飞鸽传信,将消息传到了梁易萧这里,他原来就知道此行危险至极,所以在梁嗣音决定去和亲前,再三阻挠,先是安排探花郎,又是安排婚约,为的就是让自己少承担一些罪恶。
怕长姐真的答应和亲,又怕不答应。
矛盾,犹豫不决。
江山和亲情,像两个小人在梁易萧内心不断打架,争吵。
可到最后,他选择了前者,那个名叫亲情的小人也在刹那间像纸糊的一样,被轻易瓦解,碎成许多片。
太监明显没从恐惧中缓过来,他结结巴巴道:“回……回来了,长公主安然无恙,倒是裴将军受了很重的伤。”
“倒是难为他。”梁易萧语气停顿,“吩咐下去,让太医过去救治,如若还能活下来定要好好嘉奖,不能寒了武将的心。”
“是,奴才这就去办。”临走前,太监瞥了锦盒一眼,不确定开口,“殿下,这盒子……”
梁易萧捂鼻,甩袖:“东西已经看过,拿去丢了吧。”
“是。”太监不自觉哆嗦一下,端起锦盒,低着头快步离开宫殿。
待长庆殿空无一人,梁易萧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神中存着几分愧疚:“长姐,是你自愿去和亲的,所以不算是我利用了你,对吗?”
“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局势所迫,拿骨肉至亲去做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裴府别院,死一般的沉寂。
“殿下,您休息会儿吧,再这么熬下去会伤了身子的。”红杏端着药走来,看了眼榻上依旧没有什么动静的裴璟,不禁劝解道。
那日,裴璟后背中箭,等红杏赶到救治时,好不容易吊起一口气,勉强撑回皇城后,就一直昏睡着,宫里的太医也来瞧过,用了许多法子医治,奈何眼前人伤势太重,现下已然三天三夜了,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倚在塌边的梁嗣音眼皮一跳:“我不累,时酒把老先生回来了吗?”
“听闻老先生几日前上山采药后就没了踪影……”红杏出言宽慰,“时酒他武艺高强,定能把老先生带回来,而且裴将军的身体一直是由老先生照料的,想来会有办法的,殿下就放心吧。”
“奴婢还是扶殿下去小憩片刻,如若将军醒来看到您这副模样,想来要自责的。”
“但愿能醒来吧,听你的,去歇息会儿,有什么事记得叫我。”说完,梁嗣音起身,许是坐久了,头晕厉害,眼前一阵恍惚。
与此同时,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耳边传来时酒的声音:“殿下,老先生带回来了。”
接着又是一道苍老的嗓音响起:“草民,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梁嗣音稳住心神,让开位置,“先生还是先瞧病人为紧。”
“是。”老先生抚摸着胡须,眼神肯定道:“几位先出去,老夫定会拼尽全力。”
见梁嗣音点头,红杏也搀扶着自家主子出了屋子,心疼道:“殿下腿脚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定是酸了,奴婢给您捏捏,想来会有所缓解,至于裴将军那边,有老先生在定会安然无恙的。”
正说着,时酒走到梁嗣音面前,“扑通”下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高举过头顶:“这是将军最宝贝的东西,我想该让殿下知道的。”
梁嗣音一愣,伸手接过,木盒精巧,是失忆时白玉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时酒说道:“本来盒子是该在大火中烧掉的,但那夜将军以肉身相搏,差点没了半条命,带出一具尸体和这个盒子,后来尸体埋进土里,盒子就留在了将军身边,成了为数不多的念想。”
“边陲总要有人守,我在皇城不宜待太久,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把盒子交给殿下,由殿下处置更为合适。”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时酒……就此别过。”
“红杏,送送时酒。”梁嗣音细细摩挲过木盒,轻声道,“我想在将军府四处逛逛,你不必跟来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原先白玉住过的院子。
院子被翻修过,已经没有了大火的痕迹。
样子倒是如旧,没有太多变化,唯独烧了的树回不来。
多了一个秋千,与长公主府里的一模一样。
梁嗣音坐在秋千上,打开了木盒,里面是一封又一封手写信,有的纸已经开始泛黄,有的纸还是新的。
她抽出第一封开始看——
朝局动荡,君有令,召必回。
有一个叫白玉的人对我说,皇城可能会有父母的消息。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心软了。
君王召见,告知须留意细作。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我看着送来的糕点。
第一次出口拒绝,她好像很难过。
得到消息,清涯寺太后与人密谋。
意在接近陆家探查,突遇刺杀后又见白玉。
我好像说了让人伤心的话,她走得决绝。
任务归来,长街驯服受了惊的烈马。
扭头看到她在人群中与其他男人耳语。
为什么心里会觉得空落落的……
梁永安来访,贴身玉佩出现在了白玉身上。
高洪说她是细作,而细作分为两种:死了的和传不了信的。
我最后没能保护好她,只能把人关起来。
那天,白玉拉着我袖口,说想要正妻之位。
我告诉她再等些日子,毕竟嫁衣需要时间,我想给她个惊喜。
她听了,好像很失望,不说话,呆呆盯着窗外。
太后谋反,平定后我想请旨赐婚。
就算真的是细作又怎样,从此以后她就是我唯一的妻。
可是,她最后跟着那场大火一同走了,是我的错没能护好……
最后落笔:吾妻白玉,一人足矣,终不纳娶。
“吧嗒”一声,眼角的温热打湿了信纸,梁嗣音袖口下的指尖攥进手心,她自言自语:“原来是这样……”
身在局中,谁又能看得清呢。
孰对孰错,都是对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不知待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周遭刮来一阵强劲而有力的风。
梁嗣音一时不察,她手中拿着的那纸书信,像是感应到什么般,从指缝间溜走,等反应过来,已经飘到了院落门口。
她抱着盒子去追,却发现怎么也追不到。
总是慢一步,差一点……
直至,书信被风卷到一双白底黑靴前,梁嗣音愣怔抬头——
撞入一双温柔缱绻的墨色眸底,毫不避讳的爱意,汹涌蓬勃。
还没等裴璟的手臂完全张开,梁嗣音已经快步上前,主动抱住了他,生怕眼前人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真的是你。”她眼神看着裴璟毫无血色的脸,一瞬也不愿离开,“你……真的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答应过一起回家的,不能食言。”他伸手拂去梁嗣音眼角残留的泪,“是我不好,让你担心。”
裴璟脸埋在她颈窝,贪婪吸取着来之不易的美好,然后不舍移开,看向老先生,“有劳老先生为我奔波,觅得良药,裴璟此生无以为报。”
眼见裴璟就要行礼,老先生连忙阻拦:“老夫受不起如此大礼,将军对老夫全家老小有救命之恩,只不过是报恩罢了,见将军没什么事,我也能安心了。”
“切记要按照药方吃药,休养一年半载,定能恢复如初。”老先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作为医者,也算不枉此生了,告辞。”
红杏见老先生要走,探出头来,小跑追去:“老先生,你看你头发都白了,有没有意愿收个徒弟打下手呢?就比如我。”
待老先生和红杏走后,两人相视一笑,进了屋子。
屋内,他低头吻住她,难舍难分。
滚烫的气息紧紧缠绕,似要把彼此揉进怀里,本能的想要更近,更多。
“裴璟此生惟愿常伴殿下左右,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