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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生建议收养一个女婴承接她的情绪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被放在福利院的女婴。

他只想着,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又恰好能填补这个缺口。

至于周樱发现真相后的反应,他下意识不敢去细想,只暗暗下定决心一辈子都不会让她发现这个秘密。

谁知周樱虽有了司妙玲,对她如珠似宝地疼爱着,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二十二年后,竟然真的将他们走失的女儿找回来了。

她叫宋怜,也在福利院长大,虽然比她母亲容貌更盛,看着却十分胆小怯懦,总低着头缩着脖子,与他们所在的圈层格格不入。

刚收养司妙玲时,他确实是只为周樱的健康考虑,他没撒谎,要不是阿怜失踪,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跟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有交集。

可看着司妙玲从学步开始长成一个大姑娘,在几家往来之间如鱼得水,还未进入司氏就想着帮衬司家产业更上层楼,他对她的父爱逐渐凝实。

阿怜被找回后和司妙玲态度敌对,他看得出阿怜的那份自卑和不甘,自然也看得出司妙玲潜藏的那份不安和针对。

他一边忧心从前事情败露,一边偏心从小养在身边,更能为司家作出贡献的司妙玲,辜负了她对父爱的期望。

可他没想过司妙玲会那么大胆,竟然想着找人开车去撞她,还栽赃陷害是阿怜所为。

阿怜是他和周樱的孩子,他当然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而后的一切都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周樱发现了司妙玲暗中所为,紧接着发现了她身世的秘密,与他决裂,与司妙玲断绝母女关系。

她没去祈求阿怜的原谅,只暗自立下遗嘱,财产一半给司煜辰,一半给阿怜。

那日在司宅,陆征追着阿怜离开后,她拖着病体下楼当着孩子的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司霆不知道她在暗处看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进去,那日对司妙玲的偏袒把他所有的自私和阴暗全都袒露在她的眼下,他羞愧难当,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你只想着司家的产业。你心里还有多少地方是留给我和孩子的?”

她摇着头,声音轻到不可思议,“司霆,你变了,你跟我嫁的那个人完全是两模两样”

“你憎恨你父亲薄情,到头来却变成了另一个他。你们都是自私自利的索命鬼,嫁给你们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已经活不长了。我们离婚吧。”

他被权钱迷惑,到头来弄丢了一开始最想要的东西,也可能是拥有得太过容易,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他当场跪下认错,“别说晦气的话,你会好好的。是我错了,我现在就打电话,让阿怜回来,同意她和陆征的婚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我们当初那样……”

“爸!”司妙玲在一旁委屈道,“那我怎么办?”

“你闭嘴!”他吼得司妙玲跌坐在地。

可等他拨出电话,一直是通话中,才意识到阿怜已经将他拉黑了。

司煜辰也拨不通她的号码,更不用说司妙玲。

“她恨我们所有人,你明不明白司霆?”周樱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他遍体生寒。

阿怜因车祸爆炸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周樱受不了刺激倒地不起,司煜辰在老宅守着她,他出门处理后事。

陆征和赵笙都在这场车祸中出了事,他强忍着悲痛,刚为阿怜敛完尸,又匆忙赶往医院。

医院里,陆老爷子放话要他司家为这次事故付出代价,他心中怒火难消,第一次敢于顶撞这个地位远高于自己的老前辈。

刚迷途知返,迎来的却是女儿身亡,夫人病倒,他崩溃的情绪无人问津,当场跟陆老爷子吵了起来。

他当时甚至在想,要是父亲生前争气些,不说做到陆老爷子这个地步,只要不那么挥霍,不那么荒唐,他或许就不会这么累。

既想着让司家重返往日荣光,又想着拥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到头来,一样都没抓住。

周樱醒来后身体更差,他如她所愿跟她离了婚,两年后周樱离世,其墓志铭对他这个鳏夫只字未提。

司煜辰在周樱过世后跟他和司妙玲决裂,再不回司家老宅。

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是因为当初他将司妙玲抱了回来。

他有罪,这无可置疑,但司妙玲的所作所为并不无辜。

他在日复一日的忏悔中恨上了司妙玲,这个毁掉了他所珍惜的一切的,并非出自爱人之腹的孩子。

“老爷,你看谁回来了?”

见司霆再次双眼紧闭陷入梦魇,佣人拍着他的背,递去一个播放着视频的平板。

“司霆,这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叫宋怜,你快点来看,她都长这么大了!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漂亮!”

司霆睁开含着泪水的眼,清明的痛苦逐渐被混沌的幸福覆盖,他接过平板,对着屏幕里的人应道,“是女儿啊,都长这么大了,快,转一圈让我好好看看……”

……

离开司宅后,司妙玲将车停在便利店外,从八点离开公司到现在,她还没吃一点东西,胃袋正因为饥饿痉挛着疼痛。

她擦去汹涌而出的泪水,接连不断抽出许多纸巾揩鼻涕。

除夕夜的便利店客人稀疏。

少量进出的人都会驻足打量这辆少见的豪车。

看着路人羡慕的神色,司妙玲好受了些,下一秒又为自己的虚荣感到迷茫。

她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真的是正确的吗?

如果是正确的,为什么她现在依旧如此痛苦?

母亲过世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遗产,哥哥知道她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后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

而今父亲也不愿意见她了。

那场车祸后,司家被陆、赵两家合力打压,趁着他们手忙脚乱,司家的亲戚就如同饿狼一样扑上来争抢。

她亮出跟父亲的亲子鉴定报告,拥有了名正言顺在司家争抢的机会。

当时的她急于保全她在司家拥有的产权,忽略了这件事会给司氏名声和股权造成的影响,反正司氏已处在水深火热中,她想着,就算再乱一点也没关系。

可就是这件事斩断了她和司煜辰的最后一点兄妹情分。

母亲逝世后她找到司氏总部跟哥哥道歉求和,最后不欢而散。

“妈妈给你留下那么多财产!你又是爸爸唯一的儿子,你当然不用那么急!我有什么?”

“妈妈什么都没留给我,我只能自己去挣啊!我明面上是收养来的,那些追随司氏的老股东都跟人精似得,谁会把筹码压在我身上?”

“我本就是爸爸的孩子,我本就有权力去追求我应得的一切!”

司煜辰没说话,只是皱眉驱逐她,“司妙玲,我没阻拦你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但麻烦你从我的地方滚出去,从此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陆、赵两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对她的厌弃传遍了整个圈子,司家新一代掌权人与她断绝兄妹关系,走投无路之下,她想起了存在感不强,却又无法令人忽视的顾宴。

顾宴没有陆征卓绝的商业天赋,也没有赵笙那样敢为她做任何事的勇气,他只是中规中矩地将顾氏维持在正确的路线上,刚进公司时甚至跟她一样,为了弄清家族事务的运营逻辑忙得焦头烂额。

只不过她忙不过来时会去请求陆征帮忙,而顾宴只是一点点地干熬,哪怕忙到没多少时间睡觉,也要靠自己弄清楚,她还笑话过他何必这么操劳,顾宴只说顾氏是他家的,总不能什么都让陆征弄明白了去。

“你防备心这么强?你,陆征,我,还有林阙赵笙他们,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当时的顾宴只是笑笑不说话。

经年之后,被陆征精准地切断司氏命脉,她才明白当初顾宴的忧心并非多余。

若说顾宴唯一有什么能胜过陆征和赵笙的地方,那便是他跟从小长大的所有人都十分亲近,尤其举足轻重的林阙。

多藏于心中的秘密,他们若想跟人倾诉,首先就会想到顾宴。

而顾宴高看一眼的人,也很容易被他们这个相对封闭的圈子接纳。

司氏内乱时,她以为顾宴仍旧喜欢着她,所以向他提出了结婚,满心以为顾宴会答应,结果顾宴却当场拒绝,传出去之后让她成了笑话。

听她提完条件的顾宴表情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争司家的产业?”

“顾氏这么大,即便是现在,我都不敢保证能完全管得过来。”

“要不你去问问其他人吧,喜欢你的又不止我一个。”

她被顾宴的不留情面惊得说不出话,看着他双手交叠仰在办公椅上毫不在意的模样,她不禁怀疑起他口中这份“喜欢”的分量。

顾宴不可能不清楚她的处境,却优哉游哉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并且未曾表露一丝愿意伸出援手的意思,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她别再来麻烦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因这份未曾预料到的落差红了眼眶。

顾宴摊手,“陆征和赵笙不也是吗?他们比我更过分。”

说完这话,她就被顾宴‘请’了出去。

顾宴一向做得圆滑,从不落人口舌。

她没想到,有一天顾宴这让人无法喊冤的手段也会用来对付自己。

林阙就职特区后很少回B市,他看着亲和,却生性冷淡,本就是因为陆征和顾宴才对她有所不同,跟两家关系闹崩后,她连林家的边角都摸不到。

除了手中仅剩的司氏企业的股份和早年父母过渡到她名下的房产,她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这些能保她衣食无忧,可早已见识过高处的风光,让她怎么能安然地呆在谷底?

往年的除夕她有赴不完的晚宴,收请帖收到手软,可最近几年,她收到的请帖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今年更是一张请帖都没有。

她以为是不小心漏发了,就在前不久,忙完公司的事后她立马回家换了身礼服,去了曾经最要好的姐妹李诗在家中举办的晚宴。

看到她时李诗移开了视线,面色有些古怪,虽没有当场赶她走,但她也从中明白,李诗才不是漏发了请帖,她就是不想让她来。

从前她总是一场晚宴中的焦点,众星拱月。

而现在她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人,只能当不起眼的边角料,还得承受那些或明或暗打量的眼神。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心里笑话她。

她呆不下去,匆匆告辞,回到空荡的家中缓了好久。

十八岁的她享受着众人羡慕的眼神,三十出头的她因同一波人的视线感到恐惧。

她从包里拿出电子烟吞云吐雾。

在焦虑得到释放时忽忆起成年礼的那天,恍然如梦。

她穿得隆重华丽,疼爱她的父母将公司股权转让书和装着一摞不动产权证的金盒子递给她,哥哥亲手为她戴上拍卖来的粉水晶皇冠。

有着婚约的陆征,暗恋着她的赵笙、顾宴以及鲜少露面的林阙都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前来赴宴,祝贺她成年快乐。

B市所有的同龄少女都羡慕地看着她,恨不得取而代之。

而她只管高傲地昂着头,享受这些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爱意,完全不会因为被收养的身份感到心虚。

直到二十二岁时,司家真正的女儿回来,她固若金汤的安全感被敲破一个口子。

还好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确定,宋怜胆小怯懦,肯定斗不过她。

后来证实确实是这样,面对她潜藏的恶意,宋怜就如同跳梁小丑,即使有所察觉也拿她没办法,反而逐渐跟爸妈哥哥离心。

不过宋怜就像个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即使次次被她打脸,狼狈退场,下一次还能鼓起勇气来针对她。

直到四年后,宋怜几乎被所有人厌恶,她不再害怕宋怜会取代她的地位,却觉得聒噪。

她狠下心,想彻底把宋怜从自己的生活中除掉,于是她想到了赵笙,这个年少时就认识,不择手段、在灰色地带反复横跳的追求者。

她在一次私下见面中有意无意透露自己的烦恼,赵笙果然领会到她的意思,安排了那场车祸。

车祸发生的当天,她心有不安,问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但转瞬又想,谁叫宋怜一直蹦跶惹她烦。

在看到宋怜被车撞飞趴在地上的刹那,她松了口气,甚至有一秒钟希望宋怜就此死亡,没了宋怜在各类宴席里夺人眼球,有关她血脉的问题就不会再有人提起。

谁知道从那场车祸之后,再次见到宋怜,她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样,不容拒绝地剥夺走她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钱财、权力还是周围人的爱。

现在的她相比从前,称得上是一无所有。

她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忽又魔怔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

相比于宋怜,还是她赢了,过几日就是宋怜的忌日,而她还好端端坐在豪车里,吃喝不愁。

她收起电子烟,驱车离开。

……

“司总,这是西部业务的报表,整理好了。”

在司煜辰接过确认无误后,总助才告辞离开。

明明是除夕夜,却被临时叫来公司,总助心里有所不满,却因为诱人的工资保持缄默。

小司总接手公司以来,已经换了不下五个总助了。

主要是小司总太过勤奋,不分日夜地工作,像是想把从前落下的功课迅速捡起来。

为了跟上他的节奏,总助往往不能保证睡觉甚至是吃饭的时间,因此即使小司总开出天价,也不断有总助因为身体缘故辞职,由下一个觊觎这份工资和历练机会的人接力顶上。

总助摇头叹了口气,等熬完今年春天做满一年,他也想辞职不干了。

寂静的办公室。

司煜辰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机按开,神情变得温柔了些许。

屏保是他,母亲,还有阿怜的合照,只有他们三人,是在阿怜生日的时候照的。

阿怜在中间,脸颊和鼻子上挂着奶油,笑得眉眼弯弯。

妈妈在左边搂着她,而他抱着手臂坐在右边,挂着个臭脸。

他笑容渐收,这是阿怜二十三岁的生日,父亲因为公事迟到了一小时,阿怜明确提出不想让司妙玲入镜,他当时觉得阿怜小家子气,不能容人,但因为是她的生日,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

在母亲病危向他吐露真相前,他已经因为司妙玲栽赃陷害的车祸对她心生芥蒂,得知她是父亲的私生女且对从前做下的事没有丝毫悔改时,他下定决心跟她断绝了来往。

想到从前发生的一切,他恨父亲,恨妹妹,最恨的还是他自己。

母亲怀孕的时候他已经有记忆了,他记得他曾趴在母亲的孕肚上感受胎动,惊喜道,“妹妹在踢我!”

然而他从国外探亲回来后,母亲整天卧床哭泣,肚子瘪了下去,妹妹却不见踪影。

再然后,一个一岁大的妹妹被爸爸抱了回来。

他把对亲生妹妹的期待和疼爱全都给了这个妹妹,一宠就是二十二年。

在阿怜回来的当天,司妙玲先一步找到他哭诉,“她好像不喜欢我”

他的心在二十二年的相处中偏得彻底,每每两人发生矛盾,他总是偏向司妙玲这边。

阿怜在宴会中无所适从的样子让他看着心焦,这个半路回来的亲妹妹对圈子里的规矩一无所知,司妙玲远比她更为得体。

他自以为把这份偏心潜藏得很好,却轻易被生性敏感的阿怜察觉出来,被她指出偏心,他既羞愧又恼怒,与她的关系越来越差。

可他没想过她会这么早离开,连带着母亲的生机一同流逝,只剩他一个人在这世间忏悔赎罪。

要是他足够争气,能够像陆征那样把企业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是不是父亲就不会那么坚持要司妙玲跟陆征联姻,也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

妹妹不死,妈妈是不是也不会死?

他任泪水流淌,喃喃道,“对不起”

……

“辛苦你了,落地之后你也去好好玩几天,所有费用全都报销”

“谢谢顾总!”

私人飞机上,总助收好文件和电脑,笑得合不拢嘴。

昨年起,顾总一个月里总有一周会往国外飞,为防耽误公事,即使在飞机上也不休息,抓紧一切时间处理公务。

还好顾总张弛有度,他跟着顾总时而忙到起飞时而大玩特玩,玩完回去还有丰厚的奖金入账,倒也没那么难熬。

“那么顾总,一周后机场见!”

总助挥着手,拉着行李箱目送顾宴离开。

海边的落日格外夺目,似一道镶着珠宝的金线嵌在蓝得透彻的海面与天幕之间。

沙滩上的人们乘着夕阳,踩着沙砾,在律动感十足的音乐中

喝酒跳舞。

既有远道而来的游客,也有专注享受人生的本地人。

穿着沙滩裤坐在椰子树边的顾宴握着两杯酒,目光紧随人群中鬓花起舞的阿怜,面露痴迷。

忽记起什么,他将一杯酒放在沙子里固定好,不情不愿地从随身背包里掏出相机来放大焦距拍了几张。

见阿怜朝他这边走来,他忙将相机塞进包里,抽出埋在沙子里的酒递给她。

阿怜伸手接过,就着吸管猛喝,他忽地瞳孔一缩,盯着玻璃瓶瓶口周围的一圈蓝边喊道,“搞错了,那个是我喝过的!”

她却不怎么在意,直接将酒水喝得只剩冰块,又伸手问他要另一瓶。

顾宴耳朵烧红,耳边的音乐似踏着他心跳的鼓点。

他将酒瓶递过去,没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她吸吸管。

再次喝到见底的她眉头微皱,指向设在岸上的临时酒吧,眼里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好渴,还想要。”

顾宴不知所措地移开目光,一手抓起包,牵着她去到酒吧底下。

为了让阿怜看清菜单选酒,他将阿怜顶在肩颈上,抓着她的小腿固定在胸前,还不忘提醒她,“你别往后仰,小心摔下去”

“放心!”阿怜拍拍他的头,趴在了木头做的出餐柜上。

自昨年起他恢复了规律的健身,她的重量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

等她拿到酒水,他蹲下身将她放下,忽有两个小姑娘上来打招呼。

她们先是夸阿怜道,“姐姐你也太漂亮了!”

而后又说,“你男朋友简直男友力max!”

最后递来两张拍立得,“因为画面太养眼,就自作主张拍了下来,这两张照片送给你们,祝你们长长久久!”

阿怜伸手接过道谢,并未解释跟他的关系,人走后顺手将照片塞进了他的裤兜。

“阿怜……”,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她重新混入了跳舞的人群。

阿怜不出所料地喝醉了。

他带着她回到公寓,脱鞋换衣,帮她清理掉身上粘的沙子和灰尘,吹干头发,再抱着她回到卧室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后已是午夜十一点。

今天她没化妆,因酒精而红晕的脸在夜光下让他看得入神。

他因之前的忙碌出了一身汗,见她皱眉,以为是汗味熏着她了,便强制挪动脚步去浴室清洗。

披着浴袍出来后他走向卧室门准备去客厅睡,却听她在轻声呓语着什么。

他顿住脚步,带着冰凉的水汽来到床边蹲下,耳边凑近她的唇去细听。

热气喷洒在耳侧,她说,“顾宴,别去客厅了。”

他浑身一软,一颗心似乎要蹦出胸外,两只手撑着床沿揪起被单。

他吞了一口口水,目光虽灼灼锁定她,却仍是克制地劝道,“阿怜,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她直直望进他眼中,说出的话似密密麻麻的网将他栓在原地,“但我的意识还清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想要你,你上来吧”

“这一年你陪我去了好多地方,挪威的极光,夏威夷的海浪,山谷河流,火山热泉,我们都去看过了。”

“我从没有这么自由快乐过。”

“你说得对,你跟他们却是不一样。”

“我喜欢你,是真心的。”

顾宴半晌未能说话,得偿所愿的眼泪已从酸涩的眼眶中涌出,他哑然颤抖着,声音如琵琶喑哑的细弦轻轻颤动,“阿怜,这可是你说的。”

他松掉浴袍,掀开被子。

先是如触碰瓷器般轻轻碰了碰她的唇,而后如同确定了不是美梦一般,逐渐深入,逐渐往下。

在她左肋下方有一道弹痕,他亲了上去。

阿怜忽摸着弹痕感叹,“就是这颗子弹让我获得了自由,它是颗好子弹。”

紧接着,她又摸向他肌肉紧实的小腹,“你也有。”

“痛不痛?当时没来得及问你。”

“不痛”,顾宴摇头,埋在她柔软的颈弯落泪。

“不痛为什么要哭”,她摸着他略扎手的头发问。

“因为高兴才哭的。”因为你终于看见我,接纳我了。

“有这么高兴?”阿怜恍惚了一瞬。

于她而言时光飞逝的一年,于顾宴来说,却是所爱触手可及,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甜蜜而痛苦的一年,因此既短暂,又漫长。

顾宴抬起身摸向她的小腹,“这个呢?”

阿怜垂眸看去,答道,“这是第一次车祸留下的。”

她陷入了悠长的回忆,“那时候我以为我要死了,心想如果侥幸活下来的话,一定要离你们所有人远远的。”

顾宴心里一颤,强调道,“他们”

“好吧,”阿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们。”

“结果你也知道,醒来之后赵笙也没想着放过我,骗我签了相当于卖身契的合同,让我在金玉阁为他卖酒,明面上说是帮他赚钱,实际是想剥夺我的尊严和自由。”

“如果不是他对我……”阿怜闭上眼顿了顿,似乎不想细说,“我可能早就毫无尊严地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谁知道兜兜转转,我还是达成所愿,远离了从前的一切。简直就像梦一样,虽然几经波折,但至少结局是好的。”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在车祸时就已经死了,后来主导我身体的,是另一个更强大的灵魂。”

顾宴抱住她给她安全感,“我眼中的你一直都是你,无论是车祸前还是车祸后。”

后来谈及心路历程,顾宴问起她买的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阿怜回忆了许久才道,“是帮索菲买的,那次出门她忘记带卡了。”

之后几年,阿怜在国外到处飞,他每月抽空出去陪她,直到某次阿怜忽对他说,“我想回国去看看思毓”

尽管他心中有微妙的酸涩和嫉妒,也如往常一样顺着她的意,说他会安排。

……

从小便是B市一霸的林思毓近日多了一个烦恼。

那日他回到老宅,跳下车高喊着‘爷爷’无人理会,连门口的佣人都低头不应他。

他带着满头疑惑拐进了老宅大堂,先是看到了常年待在特区的父亲,而后顺着他的视线看清了坐在对面的人。

一个很美,比他见过所有的阿姨都还要美的女人,雍容华贵靡丽多姿不足以形容她,只看见她的那一刻,仿佛所有背景都失了光彩,留她熠熠生辉。

回过神之后,他猜测这可能是爷爷给父亲找来的相亲对象,毕竟父亲自母亲走后单着那么多年,身边一直没人。

他不怪母亲,从陆叔叔和赵叔叔那得知他与母亲的故事后,他甚至不孝地产生了这是父亲应得的结局的想法。

他是该感恩父亲,要不是父亲一意孤行,他不会有出生的机会,可这与他对母亲的同情不冲突。

父亲留意到他,红着眼睛对他说,“思毓,这是你妈

妈,你快过去让她看看。”

“什么!?”他大惊失色,心里打着退堂鼓。

他刚踢完球,满身都是臭汗,怎么没人告诉他,让他这么狼狈地跟母亲见面?

要是母亲不喜欢他怎么办?

他忐忑地上前,被温柔的母亲抱在怀里打量。

得知他喜欢踢球,她从国外给他带了著名球星签名的足球和绝版球衣,虽然球衣他还穿不了,但可以挂起来收藏。

原来母亲的名字叫宋怜,多好听的名字。

母亲在林宅住了半个月,每天都陪着他,有时还去学校接他,他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母爱,心里甜蜜得冒泡。

这天他被母亲哄睡后,又被一阵密集的谈话声吵醒。

他将门打开一个口子,见父亲想去捉母亲的手,被母亲躲开了。

父亲面露哀求,“阿怜,你能陪思毓,为什么不能陪陪我?”

“我早就知道错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想多看看你,吃饭,逛街,无论做什么,只要你不刻意避开我就行。”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先把我当作朋友看不行吗?就和顾宴一样。”

“你想离开,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只求你再看看我。”

母亲惨白着脸摇着头不断后退,似乎很害怕这个模样的父亲。

说实话,他也很害怕。

毕竟他从没见过这样卑微的父亲,从前父亲总是冷着脸高高在上,即使会抱他,也挡不住那股从内透出来的冷气和倨傲。

母亲第二天就被顾叔叔接走了。

他心底是有点怪父亲的,但看着父亲那挫败潦倒的样子,又不好说他。

父亲却主动找到他,放下架子拜托他,“思毓,你就跟你母亲说,你很想她,想她多回来陪陪你好不好?”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父亲看了半晌,终是不忍心,应道,“好吧,我只能跟母亲说我想她,其他的我做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每次只要他发消息说很想母亲,母亲都会耐心回复他,而后不久就来林宅陪他,而父亲也总会提前回到林宅,就为了能多和母亲见几面。

这样有求必应的母亲让他感到愧疚,明知道母亲怕父亲,甚至可能恨着父亲,他却伙同父亲骗她回来。

他又叹了一口气,这几天他连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了。

“思毓,为什么叹气?”母亲温柔地问他。

“没什么,就是无聊”,他不敢说真话。

母亲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思毓,爸爸妈妈的事你不用操心,你只要按照让你开心的方式无忧无虑地成长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们大人自有商量。”

他却更愧疚了,鼓起勇气对母亲道,“妈妈,那你带我出国去看球赛吧,和顾叔叔一起。”

虽惊讶于他突然提出的要求,阿怜还是笑道,“好啊”

说出要求的林思毓全身都轻松起来,到了国外,爸爸肯定就追不上了。

“对不起爸爸,这次我想让妈妈开心一点。”

第126章 过渡章(8-9)世界八原剧情与世界……

分身抱着手臂笑得弯下腰,那笑声极为嘹亮,却听不出什么欢愉,反而带着无尽的癫狂,等她再次抬起头看向阿怜时,脸上已挂满了晶亮的泪水。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眼底铺满了被摧残过后的死寂,幽幽叹道,“他们也会有这种时候”

“摇尾乞怜,精神错乱,妻离子散,孤独终老”

“但还远远不够——”,她唇齿颤抖,泪水如泉涌,“要是可以,我真想亲自送他们下地狱”

阿怜没说话,分身确实太惨,可她已然尽力了。

分身所处的原世界是以司妙玲为主角的古早豪门团宠文。

被抱养来的豪门千金千娇百宠地长大,与其他几个未来的豪门掌权人从小结识。

对外高不可攀的上位者在司妙玲面前没有丝毫的架子,因自小的情分和成年后的交集,他们陆续对她产生好感,豪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其中陆氏集团的少爷陆征因为两家婚约近水楼台先得月,成功抢占了她正牌男友的位置。

就在几人逐渐认清内心,即将开启明争暗斗之际,司家的真千金被找了回来。

真千金司怜在福利院长大,恶毒又蠢笨,记恨司妙玲抢占了她的地位和众人的关爱,处处与她作对。

于是打压搓磨真千金就成了他们向司妙玲献殷勤的手段之一。

每次真千金司怜有什么阴谋诡计,司妙玲即使知晓也全然不需去管,反正围在她身边的追求者会如豺狗一样,将司怜的阴谋连同她的尊严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得粉碎。

不出所料地,司怜逐渐被所有人厌弃,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和哥哥。

故事以四年后司怜被轿车撞飞结束,彼时陆司两家正在着手准备婚宴。

司怜似乎没死,但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自那之后她去了哪里,又遭遇了什么。

再次有司怜的消息时她已到了国外,据说因为受不了人生大起大落,自甘堕落染上了毒瘾。

圈子里知晓往事的人只叹她一句自作自受,便将此抛之脑后不再管了。

《亿万千金》节选:

金玉阁。

自亮明态度互为情敌后,四人已经很久没自发聚到一起了。

如今司妙玲和陆征的婚事已成定局,其他三人自恃身份,不约而同地选择放弃竞争,衷心祝福这对发小的婚事,便有了这次的聚首。

酒喝到一半,陆征忽提起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司怜,“听说她在你这?”

赵笙不置可否地挑高半边眉,“是又怎么样?”

“只是提醒你,我和妙玲婚事在即,别再闹出什么大动静”,陆征不甚在意地仰躺在沙发上。

“这你放心,绝对闹不出大动静”赵笙笑得微妙,盯着反光的酒杯道,“再说了,我又没勉强过她。”

“一切都是她自愿的”,我只不过是稍加引诱。

听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顾宴忽觉得没意思,起身告辞道,“最近养生,喝不了太多酒,我先走了。”

三人打趣几句,没再挽留他,走出电梯后,顾宴正皱着眉揉太阳穴,忽见一眼熟的背影匆忙跑向门口,身强力壮的保镖紧随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她跑出去之前将她拦截,引发一阵喧哗。

他没过多在意,不曾停下脚步,踏着擦得锃亮的地板往外走。

“顾宴!唔——”身后忽传来凄厉地嘶吼。

顾宴猛一回头,只见司怜被人捂住嘴往里带,眼里绝望的泪水簌簌而下,紧紧望向他,祈求的意味十分明显。

“等一下!”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刻多管闲事,或许是她的样子太可怜。

见他靠近,保镖面露难色,他清楚顾宴是赵笙的朋友,却不敢违抗赵笙的命令,只能解释道,“顾总,她欠了我们赵老板许多钱,没还清之前是走不了的”

“多少钱?”

保镖对视一眼,“啊?这……”

“我在问你,多少钱?”

“……三百万”

为了三百万,司怜就卖掉了她的自由,顾宴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才好,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蠢笨。

瘫软在地的司怜似乎从他的询问中嗅到了一丝同情的意味,抓住他这颗救命稻草,双手合十祈求道,“顾宴,顾总!求你了!求你帮我还钱好不好?今后我给你当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求你带我走!”

顾宴摇了摇头,三百万对他来说不过是毫厘,但他为什么要无故掺和进这场闹剧呢?

心里秉持着一贯的拒绝,却无论如何没法立刻调转脚步离开。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头发也凌乱地糊在脸上,一直卑微祈求,仿佛把他当作了救命的神仙。

罢了,顾宴叹了口气,就当行善积德吧。

他将写有三百万的支票递给保镖,“拿去交给你们赵老板,人我就带走了”

说是由他带走,实际上他却将她扔在了半路,“钱我帮你还了,不需要报答,离我远点,离妙玲远点就行,知道了吗?”

司怜低着头脸色惨白,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谁知道他随手做的好事,却差点给他带来麻烦。

“我不是说过让你好好看着她吗?要不是我的人动作快,她就闯进礼堂去了,赵笙,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我!”赵笙挨了陆征一拳,凌厉的目光射向闻声赶来穿着白色礼服的顾宴,“是这个蠢货!他不仅帮司怜还了钱,还放她自由。”

“司怜要是真做出什么,也只能怪到他顾宴头上!”

眼见陆征怒气冲冲地朝顾宴逼近,林阙站起来隔开两人劝和,“好了好了,不就是个司怜吗?值得你们吵成这样?”

“放心,我来处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在场几人都明白,他所谓的‘处理’,绝不会像他说得那么轻巧。

……

“你是不是想远离这里,却又苦于没钱?”

面对循循善诱的林阙,司怜虽有所惧怕,却还是经不住诱惑,点点头,“对”

“这样,”林阙掏出一张支票递给她,“这是一百万美金。”

“我再送你出国,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司怜强忍着害怕和厌恶,态度恭敬极了。

离开金玉阁后,她因为没钱去打了几日零工,可回归司家后的四年让她无法再忍受吃白饭和水煮青菜的日子,想着去找爸妈,可他们却闭门不见,她只好趁着他们举办婚礼时,抓住疏漏跑去求他们施舍。

他们指缝里随意漏出的一点,都能让她余生无忧。

可还没跑进大厅就被人捉住了,在金玉阁的半年让她对保镖产生了阴影,当场吓得大叫起来。

“出去之后,为了保证你不再回来讨人烦,陪同你过去的人会收缴你的身份证明”

“没问题”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林阙勾起嘴角,这才将支票递给她。

她顺利地到达了美国,在兑换支票后,她将身份证件都交给林阙的人。

本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拿着林阙给的那笔钱安顿了下来,认识了新的朋友,还养了一只金毛。

可在被朋友带到酒吧,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烟后,她的人生急转直下。

这种生理性的侵蚀无法用意志力抵抗,她的金钱迅速消耗一空,身体也迅速衰败。

一次她在朋友来访时毒瘾发作,蚁群噬咬的痛苦中,朋友一脸冷漠地蹲下身啧啧摇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怎么就不学学人家司妙玲,明明是司家真正的女儿,却东一头西一头,撞得头破血流,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瞪大眼睛,僵着四肢眼睁睁看着‘朋友’关上门离去。

痛苦的泪水连同白色的唾液一起淌在地板上。

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等她醒来时,金毛卧在她旁边,嘴角也流着白色的唾液,身体已经发僵了。

“不!”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推搡着金毛的脊背,“多多,多多!你睁开眼看看妈妈!你怎么这么傻?你真傻,真傻!”

往常金毛为了唤醒她,会跳上床舔她的脸,所以预感毒瘾发作时,她会把金毛关在笼子里,就怕它出来舔舐自己的唾液。

而这次的毒瘾来得猛烈又突然,她倒地后失去了行动力,以为她睡着的金毛照常来舔她,最终死在了她旁边。

染了毒瘾又没有身份证件的她无法回国,慢慢租不起房,因毒瘾发作死在异国他乡的街头。

直接引她走向死亡的实则并非林阙等人。

可知晓她跟司妙玲恩怨的人那么多,愿意花心思讨好司妙玲跟她交换资源的人又数不胜数,没了司家的庇护,即使她逃到国外,也没能逃脱死亡的结局。

“快去吧,去新世界。跨过那道门,这些你都不会记得了。”

送走分身后,阿怜坐在床榻上直叹气。

人真是奇怪又复杂的个体,大多表面看着和善,临到对某些具体的事时,却又表露出明显的喜恶,当恶意在群体中聚集、扩散,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拳我一脚,最终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要不是以爱意为生命的养料,她大抵是不乐意跟人打交道的。

新分身穿着看似朴素实则不菲的苏麻织锦,瘦削的肩背挺直,手臂自然下垂,衣袖半拢在腹前。

来到浩瀚之空后,她先是四周观望打量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对横躺在榻上的人道,“姑娘,这里可是往生道?”

“也可以这么说”,阿怜翻身坐起,浑身的光晕看得分身下意识唇微张。

“你是怎么死的?”

新分身敛眸,脸上没有什么过激的神色,“我是被毒死的。有人在我的饭菜里下了毒。”

她摇摇头,“应该是我的对家,他们竞争不过,就想着毒杀了我一了百了。也怪我一介孤女,背后无权贵撑腰,挣得了黄金百两,一条命却比纸还薄。”

看来这次是为利杀人,而非为情。

阿怜点点头,看完她的世界后惊讶地‘嘶’了一声,“不对啊,不是有现成的权贵求娶你吗?你怎么把婚给退了?”

新分身一愣,倒是没想到‘判官’这么八卦,袖中手指一紧,解释道,“他是个纨绔子,成日里流连花丛,家中祖辈虽有名望,但子孙两代皆不争气,库房早就亏空,求娶我不过是看中我的家财,我若嫁过去,不仅讨不了好,反而还要补贴银钱,自然是不愿。”

阿怜点出关键,“可若嫁了他,有个侯府夫人的名声,你的对家哪里敢轻易杀你?”

“……”

新分身半晌无言,终是在她面前露白,叹气道,“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人,不过我自知地位悬殊,虽侥幸与他攀亲,此生却无可能与他共结连理。”

“我不愿另嫁他人生儿育女,只想此生银钱阔绰,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谁知京城凶险,丝毫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原来还是为情拖累,阿怜调侃道,“看来你赚银子的决心还不够坚定。”

“可能是吧,”新分身坦然一笑,“从小耳濡目染,赚银子对我来说就如同饮水一般自然。”

“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对轻易拥有的东西总没那么珍惜。”

阿怜点点头,这个分身倒是活得通透,“与心上人共结连理是你生前的愿望?”

“姑且算是愿望,”新分身的眉眼间流露着怀念与温柔,“不过,是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能一直看着他,我就满足了,至于其他的,我所求不多。”

“好吧。”

阿怜点点头,新分身别无所求,她这一趟过去可是要搜集爱意的,上上策乃是拿下她的心上人,顺手全她所愿,若此法不通,她也会跟其他人有所纠缠。

如实相告后,她告别分身,只身踏入了光门。

第127章 国公府表姐(一)“这算哪门子的表小……

正是三月好春,鹂鸟争鸣,百花竞放,流水不急不缓,日头也正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京郊绿草汀洲之侧,各个年轻的女娘郎君穿红着绿,分席而坐,或题诗作画,或饮酒投壶,端端一派热闹之景。

男席之上,众人恭维往来处,一抹鲜绿斜倚桌前,青翠得扎眼。

那俊俏郎君鬓发如墨,头戴金线缠枝和田玉冠,身着茭白立领外罩葱倩长袍,玉白的脸上挂着两片薄红,已然饮了个半醉。

他手肘后撑,半曲着腿,抓着青釉瓷瓶仰头猛灌,等饮完那最后一滴,方才慵懒地垂下颈子,就着手腕将嘴一揩,随意将那瓷瓶滚放在地。

见他手上没了东西,立刻有人伸着胳膊蛄蛹上前,“世子,世子,尝尝这个!上好的梅子酒,这是我家新酿,还未与食客……”

谢琅却不理,低头掐住了眉心,只觉此处人声喧哗,乐声嘈杂,顿时起了离席的心思。

反正他今日来过,已是照赌约给了叶淮川面子了。

他起得突兀,惊得周围一阵安静,又见他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脚,有眼力见的立马上前去扶。

“世子爷小心,小心……”

他有些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囫囵应了几声,睁眼瞧见念柏,便放心吩咐道,“回府”

谢小世子要回府,自是不必跟谁请辞,四处宴客交友的叶淮川瞧见动静赶来时,念柏已搀扶着他走到了石桥口。

“谢世子!世子留步!”叶淮川高声念道。

他也喝了些酒,音量失了控制,将身后醉了大半的宾客的注意都引了过来。

从石桥这头看去,无论是男儿郎还是女眷,都将视线转了过来,一些个大胆的,还动脚跟在了叶淮川的后头。

见谢琅调转脚尖来看他,叶淮川身心一松,先是弯腰拢

袖恭敬地行了个礼,才缓缓道明心思,“谢世子,我这春日宴还没过半,您就这样走了,这……”

为了引京中贵女儿郎来赴春日宴,他将谢琅的名头放了出去,说谢小世子对他们叶家酒楼青睐有加,故而赏脸赴宴。

除却金贵人物,还有不少对家酒楼豪掷千金,只为求他一票,意图趁着春日宴结交权贵。

谢琅若走了,便是这春日宴的噱头走了,留不住客。

叶淮川焦急之下忘了宴席开始前妹妹对他的警告,“人谢世子要做什么,哥哥你千万别拦,他性情乖戾急躁,若非他愿赌服输,能将屋顶都给你掀翻了去!”

果然,只见谢琅颇不耐烦地皱眉,“叶淮川,我跟你妹妹的赌约上可没白纸黑字地写明我要在这呆上几时。”

“这……”叶淮川傻了眼,没想到谢琅就这么大剌剌地将赌约之事说了出来,当场打他的脸。

他恨不得去捂谢琅的嘴,却不敢僭越,只能心惊胆战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难不成,你还想让我留在这给你站桩?”谢琅拍拍他的肩,凑近他耳侧笑道,“你是有多大的脸面?”

说完不等他反应,谢琅慢悠悠地转身,“念柏,走”

“哎”,念柏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叶淮川苍白的脸色,扶着主子过桥,朝对岸停着的马车走。

惹谁不好,非要来惹世子?

这叶淮川当哥哥的,还没他妹妹叶文茵想得周全。

“啊,我的帕子!”

行至另一侧桥头,忽一阵香风袭来,谢琅熟络地侧身避过,那穿金戴银的贵女停步不及,得亏念柏抓住她衣角拦挡一番,才没一个跟头栽进溪水里去。

这溪水不深,可要落了水沾了泥,定会有失体面。

拍着胸口缓过来之后,她望着谢琅的眼神带上几丝尴尬和后怕,眼珠一转,捻着手指放于髂骨侧,屈膝柔柔行礼,“方才急着抓帕子忘了看路,差点冲撞到世子,是我的罪过”

告完罪,她转身看向溪边水波中晃悠漂浮的蚕丝手帕,借着衣袖委屈揩泪,“可这帕子是及笄礼时,娘亲自织给我的,我实在是不舍”

“我衣裙繁复行动不便,能否劳烦世子帮我捞上来?我必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方才被叶淮川拦住去路,谢琅心里还有怒气未撒,正巧逮到人,便抱臂后仰,不留情面道,“可真是奇了怪了,我这么大一个人,你眼里却只有那一小方帕子,径直朝我扑过来,差点害得我落水。”

“我看不是衣裙不便,是眼睛有疾吧?”

“要捡帕子,你随侍这么多仆人,竟没一个捡得?非要劳烦我去?”

“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这么麻烦我?”

“再说了,我这人最不喜衣袍鞋履沾水,不仅湿得恼人,还徒惹一身腥臭”

听他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含沙射影的话,贵女泪眼潸然,一副芳心破碎伤心欲绝的模样。

谢琅哼了一声,大步往停在树荫下的马车走去。

气这么几回,酒都清醒大半。

要不是赌局上输给叶文茵,他何至于专门来这一趟,给人当猴看了去。

“好你个叶文茵,下次要是不赢回来,我就不姓谢!”

在外赶马车的念柏听此,浑身一个激灵。

要说,还是那叶姑娘胆子大,敢在世子身边来回蹦跶,倒还真讨了不少好处过去。

就说他们家的叶家酒楼,一年前刚来京城时还籍籍无名,现在已在京中排得上号,连铺面都迁了一回,从市井味十足的回渠街迁到了寸土寸金的彩桥路,牌匾也大了不少。

这其中少不了他们家世子的功劳,就说名头,都已经借了不下三四回了。

也是那叶姑娘机灵,抓得住机会,又懂得投其所好,世子这块冷硬的饼,可不是谁都有本事啃下来的。

想到这,念柏心中不免生出敬佩。

城门守卫一看是谢家的车,又见赶马的是那混世魔王的贴身侍从,问都没问就笑开脸放了行,末了还不忘嘴上恭维,“世子慢些走!”

马车内,谢琅闭目撑着额头,大马金刀地坐着,眉头都没动一下。

醉酒又颠这一路,他头晕眼花,几欲呕吐,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等念柏说到了,他眉眼间才见几分松快气息。

谢琅踩着脚踢下了马车,忽见另一辆灰扑扑的矮小车子停在对面,蒲草做的门帘破了个洞,还有操着口音的奴仆低头抱着车内包裹匆匆往来,他啧了一声,挑眉看向门口高挂的牌匾,“还真是我家门口啊,没走错。”

他大步往府内去,念柏紧跟其后,只听世子低声嘀咕着什么,凑近去一听,差点没笑出声来,“我英国公府还有这等穷酸亲戚?”

自小陪伴世子长大的他熟悉世子性格。

世子这是单纯被勾起了好奇心,绝无半点恶意。

悦耳的女声像是清脆的鸟鸣一般传来,谢琅警惕地停住脚步,躲在一丛半开的花树后面。

他三姐是个喜结交的,英国公府内常有各家贵女前来窜门递贴,被留下用茶吃点心是常有的事,且近年老夫人大病初愈喜热闹,又有各类亲戚闻声赶来上门寄住,府内女眷大增,常来他眼前晃,弄得他烦不胜烦。

谢琅拨开花树枝朝声音来处看去,忽地目光一滞,不可置信地甩了甩头。

莫非是酒劲未消?

这白日青天的,怎么就看见神仙了呢?

只见那于亭中凭栏斜倚的佳人对着湖面在脸上抹了什么东西,俏白如瓷的肌肤顷刻变得黝黑泛黄,她却犹嫌不够,将裸露的脖颈和手背手腕全都涂了个遍。

抹好后,她转身对丫鬟说了什么,那丫鬟便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用树枝沾取,在她脸上涂涂点点,末了收了盒子,取出一张面纱给她戴上,将动人心魄的殊色全都遮掩了个干净。

待会与她见面的人,怕只会觉得此女粗鄙不堪,还起了不干净的疹子,未免过了病气,看不了几眼便要借口匆匆离去。

“她是谁?”谢琅被勾起了好奇,打算做一回暗中偷窥的小人。

“啊?哦”念柏也看完了她乔装的全程,魂还没收回来,反应了好一会才道,“这位姑娘瞧着面生,衣着装束不像是京中贵女,应是最近刚来的亲戚。”

“近月里递信要来投奔我们英国公府的,就只有那个长在江南的表小姐,其他的尚且不知,只知她的亲娘是咱们夫人的继姐。”

“继姐?”谢琅眯着眼睛哼笑出声,“这算哪门子的表小姐?也来跟我英国公府攀亲?”

默了一会儿,又压低下巴道,“罢了,或许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在他们说话的间隙,那边亭子里又来了一波人。

以他三姐为首,其中几个他略有些印象,都是他三姐那的熟客。

如他所料,她们有的直接捂住了口鼻,没呆多久就匆匆离开,脚步踏得飞快,走远了才慢下来。

“小姐,这主意真妙,这下老夫人那也不必去了”

刚刚谢韵一见她就皱眉发话,让她回厢房好好修养,病未好全不必出来见客。

达成了目的,阿怜心情舒畅,温柔笑道,“嗯,我们快回去吧,这东西得尽快洗掉,要不我脸上可真要长疹子了。”

莲月抄起包裹飞快点头,“小姐皮肤娇嫩,我们快快回去,把这草汁洗了!”

回厢房的路上阿怜没忘了做戏,遇见人先让他们看一眼,再装模作样地遮掩,似乎羞于将病容袒露人前。

不到一个时辰,新来的表小姐长了疹子卧病修养的事就传遍了整个英国公府。

本来就无足轻重,又这么一闹,厢房外萧索冷清,连小厮的影子都没了。

莲月趁着无人将污浊的水倒进小花园,回来时不禁有些担忧,“小姐,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他们会不会嫌我们晦气,把我们赶出去?”

“你想多了”,阿怜翻看着刚刚被珠一珠二搬进来的一叠地契,鬓角的湿发贴在脸侧,没有丝毫的忧心,“明面上,我今天刚到英国公府,为了名声,怎么着他们都不会今天就赶人。”

“至于今后,”她将地契分门别类地收进匣子,逐个上锁,“那正合我意”

“反正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英国公府,先不说人家会不会说闲话,我手上有祖父留下的这些铺面,难道还要仰人鼻息地活吗?”

莲月担忧道,“可这些铺面我们也去看过了,好些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人占了,还有些铺面挂着锁,破损落灰。我们在这一没人脉,二没资源,要把他们盘活,可不比在江南的时候那么容易。”

“你的担忧在理,”阿怜拍拍她的手背,思忖道,“这正是我们要来英国公府的原因,有这个名头在,在京中站稳脚跟想必没那么困难。”

“而且做生意总有共通之处,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相信你小姐我的手段吗?”

莲月忙道,“我自是相信的,要不然怎么会自愿跟着小姐您来上京呢?”

小姐早就及笄,却迟迟没相看人家。

就在两个月前,老爷自作主张给小姐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小姐不愿随意嫁人,便跟老爷大吵了一架,随即跟老爷打赌,如果她在一年内将族中在京城荒废的铺面盘活,今后她的婚事就由她自己做主。

对小姐的这份‘离经叛道’,莲月却是敬佩万分,举双手双脚赞同。

好在老爷也不是个糊涂的,看着小姐从小在江南铺子里乱窜,对经商一事颇有造诣,便应了小姐的赌约,予她宽限一年。

就是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又有诸多贵人在,她心里总是打鼓。

“放心,我明日就拿着这些地契去找裴玉,先把铺子都拿回来。”

阿怜危险地眯起眼睛,“这大梁的律法,总不能都是摆设。地契在我手里攥着,这些年甭管他们吞进去多少,我都要他们连牙带血地给我吐出来”

第128章 国公府表姐(二)“都住在我英国公府……

阿怜把藤篮上盖着的麻布一掀,从中取出个防火防潮的金丝楠木匣子,再掐着钥匙插进锁孔一扭,露出里头陈旧的地契,连同匣子一起,推向桌对面穿水蓝圆领长袍的清贵郎君。

半指高的地契令裴玉喝茶的动作一滞,视线转到阿怜殷切带笑的桃花眼上,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她身上的低调不起眼的素色襦裙。

他就说,养得出阿怜这般动人姿色的,哪里会是寻常人家?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她竟这么会藏富,认识一个多月,竟然没叫他察觉半分不妥。

“裴大人,这些都是我家中祖产”

“早年间祖父开罪了京里的大员,带着父亲和祖母举家迁回了江南老家,这些铺子来不及处置,只带了地契匆忙离开”

“现今那大员已告老还乡,祖父也已仙逝,昔日恩怨一笔勾销,家父不忍见京中置业废弃,这才遣我重返上京。”

莲月攥紧手指低头憋笑,小姐可真能扯谎。

江南姜家富甲一方,祖业自江南而始,金铺、丝织、钱庄、典当行,各类产业沿着水路蔓延,遍布南方大多数城池。

相比之下,上京这些产业不过是九牛一毛,要不是小姐主动提出来,想借此逃婚,老爷说不得早忘了京中的置业。

“来上京的一月,我派人好好查探了一番这些铺子的情况。”

“祖父迁家后多年不来视察,有的掌柜便将铺子据为己有,不交纳租金不说,还伪造契书私下转让,”阿怜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初来乍到,不懂其中曲折,却也知道要想假契书上有官章,必然少不了京中某些贵人帮忙遮掩。”

“要不是有幸认识裴大人你,我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见阿怜捻着帕子委屈揩泪,眼尾飘红,裴玉一阵心痛,当即沉声应道,“姜姑娘放心,我既有监察百官之责,此等乱象绝不会坐视不理。”

裴玉的目光再次飘向那一小叠地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士农工商,商为最末。

商人为利之争,身为都察院御史的他亲自操刀,免不了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自为官以来,他端正方直,从不与人打私交,也因此颇受官家器重,可这番是阿怜亲自所求,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她一把。

要是牵涉的铺面再多些,涉及的官员再广些,或可尽善尽美了。

“若只是这点铺面,来找裴大人确实有点小题大做,”阿怜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伸手从篮子里陆续取出两个类似的盒子,“这里面装的都是地契,余下还有许多,为了稳妥暂且放在家中。”

裴玉眼中的震惊转为疑惑,京中置业如此丰厚,姓姜,祖父早年得罪大员,祖宅在江南,莫不是?

“当年娶了崔太师之女崔鸢的姜姓富商——”

阿怜点头应道,“正是家父”

坦明身份后,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商人属末流,外祖当初十分反对家父家母的婚事,虽在祖父落难时,外祖经家母苦苦哀求曾伸手相助,但此后两家断了往来,我不敢贸然前去叨扰。”

“家母少时曾与如今的英国公夫人交好,故而我现在正借住在英国公府上。只是多年不见难免生分,这事我还未曾与姨母说。”

“不过裴大人放心,若此事实在棘手,我再去求姨母,万不会陷你于不义之地。”

裴玉眸光闪动,摇着头灿然一笑,“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说起来,英国公府的裴老夫人还是我祖父的亲妹呢,可真是巧了,你我虽不是血亲,但似乎有些额外的缘分在,竟提早认识。”

“那些地契你尽管拿来,这个忙我帮定了。不出一个月,我定帮你把祖产都夺回来。”

得了裴玉的承诺,阿怜的笑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这几日裴玉公事繁忙,她派人在御史台蹲了许久才蹲到,差点出师不利。

这次趁着临别,她赶紧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机,“明日休沐,我亲自把地契送去裴府,有劳裴大人。”

见两人有说有笑,并肩从茶楼里出来,扒在墙角的谢琅眯起一双邪肆的丹凤眼,“她不是刚来上京吗?怎么这么快就认识了裴玉?此中定有蹊跷。”

“念柏?”他头也不回地朝一侧叫道。

“在!”,念柏拢着袖子附耳细听。

谢琅紧盯着远处的两人吩咐,“你找人去探听探听,看她想做什么?”

“……哦,好嘞”

余光瞥见念柏脸上有异,谢琅站直上身,负手在后,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她初来乍到,不懂京中规矩,现下住在我英国公府,要是出了什么糗,丢面也是丢英国公府的面。”

念柏借坡下驴,连连点头说‘受教’,却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掂量。

世子对这表姑娘似乎有些过分关注了。

自那日府内暗中窥视后

,世子就跟吃错了药一般,从前常去的地儿都不去了,在府内安静如鸡地呆了几日,惊得夫人亲自来探望,生怕世子是得了什么不良于行的疾病。

得知世子一切如常后,夫人松了口气,说本想介绍世子跟那远道而来的表小姐认识认识,无奈她起了疹子不方便见人,只能迟些再说。

世子闻言不仅没有不耐的神色,还主动向夫人问起从前的事。

夫人的娘家崔家世代簪樱,崔太师早年南下游学,回京后力排众议与一游学途中结识的女子结亲,可那女子病弱,生下崔鸢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此后又数年,崔太师再娶京城傅家长女,生下长子崔焕和小女儿崔瑛。

长女崔鸢为爱一意孤行,嫁入祖籍江南的富商姜家,与崔家断了来往。

小女崔瑛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门第显赫的英国公府,生三女一子,这一子便是他们无人敢惹的世子谢琅。

要说为什么无人敢惹?

先不说父辈世代传袭的英国公爵位,单论亲缘,世子的姑母是宫中亲自教养官家长大的谢太妃,坐在后位的乃其长姐谢玫,祖母出自监察御史裴家,外祖父乃文官之首崔太师。

这样的出生,京中哪个不是小心恭维着?

念柏摇摇头。

也不知这表姑娘被世子盯上到底是祸是福。

……

“收回祖产铺面?”谢琅散了发,穿雪白中衣枕着胳膊仰躺在榻上,双目放空嘀咕着念柏搜集来的消息。

他翻了个身,“都住在我英国公府上了,不来求助我,反倒去求助一个外人?”

不多时,又翻了个身,“也不怪她,她还不认识我。”

披在肩后的长发因来回辗转变得毛躁,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翻身坐起,“怕是听信了京中的传言,觉得我不好亲近,这才装病,避而不见。”

“不成,不能这么等下去。念柏——”

临湘苑。

念柏提着几匝中药,隔着屏风对那头隐约的人影道,“表姑娘,世子听闻你起了疹子许久未好,特意派我去同仁堂抓了泄火消炎的药送来。”

“我们世子听夫人说过崔家的旧事,十分期盼与表姑娘见上一面,夫人亦是如此。还望表姑娘早些养好身子。”

“咳咳,莲月”。

随阿怜一声吩咐,莲月就上前将中药接过,顺手将一锭银子塞过去,谢道,“有劳你跑一趟。”

“咳咳,代我谢过世子好意,待我病体康复,一定知会姨母,早日与表弟见面问候。”

等念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莲月将房门掩上,回到屏风后,神色间难掩慌乱,“小姐,这……这谢世子突然送药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怜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谢琅的混世魔王之名他们一月前初到京城时就有所听闻。

明明没有交集,却专门派人来送药,到底是何意图?

相比纯粹的好心或是好奇,她更愿相信这人是暗中藏着坏,想要捉弄她或敲打她。

难道他发现起疹子是自己的伪装了?

阿怜叹了口气,她本没打算去招惹这个名声在外的表弟的,当下只觉得头痛不已,“暂且按兵不动,等裴玉那边有消息了再说。”

这边谢琅送出药包主动示好,满怀期待地乖乖在府内等了七日,仍是没有等来丁点消息。

望不到尽头的等待惹得他在厢房里来回踱步,胸膛起伏着一骨碌坐下,提着茶壶猛灌茶水,拍着桌子道,“她竟比我还难请!真以为我稀得跟她见面!”

往常只有别人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份?

他领着念柏久违地出了府门,呼吸着外边的新鲜空气,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大街,这才觉得找回了几分从前的不羁。

叶家酒楼。

见谢琅有些心不在焉,叶文茵收着棋子,不经意问道,“世子最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许多日不曾见您出来玩了。”

这一下戳中了谢琅的痛处,他竟为了个遥遥无期的会面在府内干巴巴地等那么久,连叶文茵都注意到了。

“我的事,我不说你就别瞎问!”,他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虽知道谢琅性格使然向来如此,叶文茵还是不免失落,她敛眸没说话,心里憋着股气,收好棋子抱着棋篓往靠里的架子走去。

踮脚放好棋篓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面对着杂物架呆站了会。

短短一年就和兄长在京中打好根基,已经是意外之喜。

至于谢世子,她咬紧唇畔,且多处一日算一日吧。

她一介商女,本就不该强求那些莫须有的东西。

等她收整好心情回头一看,窗边却没了谢琅的影子。

她急忙跑到窗边,趴在窗檐上往下瞧,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哪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人?

叶文茵心中猛地一空,这是谢琅第一次不辞而别。

她总觉得,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另一处静谧的茶楼。

谢琅端正坐在包厢内,桌上茶水未动,衣领也有些许凌乱,他全没去理,只支着耳朵专心听隔壁的动静。

看见她跟裴玉于街上同行的刹那,他被乍起的怒火支配,反应过来时已经追了出去。

街上行人往来,他的心脏急速鼓动,眼中只有那一高一低的背影。

他嘱咐念柏动静小点,一路尾随他们进了开在拐角处的茶楼,包下了他们隔壁的厢房。

人声穿墙而来,雾朦朦的,他屏息起身,凑近镂空雕窗,迎着些许飒飒风声,总算能将他们的对话听清楚了。

“……这些都处理好了,按照你的意思,先将往年的租金和分红都补上,地段不好的今后继续出租铺面,或由他们按市价出钱彻底买断,地段好的只租不卖,不愿租便收回来,雇人自行营生。”

“那些因贪利而作伪证的官员我也已列好名单送至大理寺,今后无论是缴偿还是下狱,都碍不着你什么。”

“只是有一家酒楼略微有些棘手。”

谢琅将情绪代入其中,也跟着皱起眉,只听她语气凝重地问,“是哪家?”

裴玉顿了一下才回,“叶家酒楼。先前声势浩大的春日宴就是他们家办的。”

猛然听到这熟悉的名字,谢琅呼吸一滞,不自觉抓紧了窗沿,用力得指节都有些泛白。

“刚刚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彩桥路那栋气派的飞檐酒楼原是你们家的祖产,却被人用假地契转手卖了,买方正是这叶家。”

“得知前因后果,叶掌柜不愿腾出这么好的地段,却也不愿出租金,只说是从前主家那花重金买断的,要找该去找前人说理,他们也是受害者。”

“他们背靠……英国公府,其掌柜之妹叶文茵与谢世子交好,他不愿意,我不好硬着来,就想着先与你商量商量。”

阿怜的声音里已带上几分冷然,“他们也是生意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地契的蹊跷,不过是抱着侥幸,觉得这么多年过去都没事,今后也一样,却没曾想,刚买下一年,真正的主家就回来了。”

空气沉默了一会。

她忽开口道,“裴大人帮了我许多,我已是感激不尽。”

“至于这叶家酒楼……谢世子是我的亲表弟,由我回府去,自行与他协商,就不麻烦大人你了。”

亲表弟——

谢琅只觉僵硬的四肢稍稍有所缓和,下一秒就听裴玉不要脸地开口,“不麻烦,我是自愿帮你的。你在上京生活,今后少不了往来,一直唤我‘裴大人’太过生分,就唤我‘裴兄’吧。”

“好,裴兄”,她语气欢快,定是弯着眉眼说的。

“咳咳,有什么事都可以来裴府找我,不必跟我客气。”

“多谢裴兄!等我手下的铺子开张了,定备一份厚礼送去府上~”

听听,裴玉的心思几乎都要放到明面上了,她到底是装不知,还是

默许纵容?

谢琅气得咬牙。

初来京城,别人随手一帮,她就感动成这样,怕是从前没见过好的。

第129章 国公府表姐(三)“她是我亲表姐,我……

一大清早,早市将将开市,编竹篓的手艺人刚起摊,就见两个梳着双丫髻,穿短衫百迭裙的女娘在摊前驻足。

虽穿着丫鬟装束,但观其皮肤白皙柔嫩,衣着面料舒展光滑,定是出自哪个大户人家的,辛苦起早来这早市转悠,许是想低价采买,昧点主子的银钱装进自个儿的口袋。

手艺人出摊五余年,早成了这邻里街坊中的招牌铺子,见得多了心里自有成算,也不多问,只放下搓得发皱的白手巾,拿出一串鲜艳的红络子,单手比出个‘二’字。

“这红络子单卖,只要二两银钱。买了我这些竹编,回头自行挂上,与彩桥路榆林铺子那家的看不出半点分别!”

“红络子我不要,”阿怜摇摇头,指着最小号的蒸笼道,“我只买这个。”

虽诧异这丫鬟胆子大,但既然她坚持不要,手艺人也不能强卖,在她们离去后不禁摇头感叹,“要是主人家发现你们以次充好,打出去发卖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半晌又摸着下巴咂嘴道,“嗐,也不算以次充好,那榆林铺子本就从我这里拿货,只是差条红络子罢了。”

提着蒸笼的莲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挤出来几滴。

见阿怜面色红润,行动如常,从阿婆那接过分好剂子的红豆泥和掺了艾草汁的糯米团,她颇有些不解地努嘴,“小姐,你怎么还有心思采买这些做点心的物什啊?”

“这不是马上就到清明了吗?”阿怜闻声回头,瞥见她眼下的青黑和脸上疲态,挑眉问,“怎的,你昨晚没睡好?”

她们一同朝着停在街口的矮小马车去,莲月泄气道,“叶家酒楼的事还未有决断,我又气又忧,昨夜翻来覆去地想,实在睡不着觉。”

阿怜柔声宽慰,“莫气莫忧,珠一不是已经去找那前主家了吗?”

她们先后钻进马车放下手中的东西,珠二在前边拽着辔绳赶马,也是哈欠连天。

莲月不住念叨,“可有谢世子撑腰,姓叶的是一点都不怕,态度嚣张极了,我真咽不下这口气。”

“谢世子也是,明明——”

“嘘,”阿怜将手指贴在唇畔打断莲月,“还未见过表弟呢,别提前说丧气话。”

她的脸上没有半点愁容,展眉道,“此事总能解决的,最差不过是表弟硬要护着他们,让我损失一处好铺面。”

“况且,就算表弟不通情理,姨母身为英国公夫人,难道还能装瞎帮他欺负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外甥女吗?如若真犟不过,姨母也会从其他方面补偿我的,更别说,裴大人和大梁的律法都站在我们这边。”

“总之,不要去担心还未发生的事。只要预先有了大概的对策,那就好吃好睡,等局面有了变化再精力充沛地去应对。”

“我们刚来上京,今后的麻烦怕还多着呢,都像你这么忧心忡忡,那还活不活了?”

听她这一番分析,莲月脸颊浮红,稍稍安静了下来,“小姐说得在理。”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她的视线落到那一摞采买的东西上,又有了新的疑问,“这些在午市晚市都能买到,小姐为什么要专门起早?”

比平常早起一个时辰,阿怜也有点犯困,撑着额头闭眼道,“来京之后奔忙月余,总算将大多数铺子收回来了。现在既有了闲暇,我想看看他们上京百姓都做些什么买卖。午市和晚市都逛过了,早市自然也不能落下。”

“至于这些,”阿怜睁开眼,嘴角一弯,“是顺带买的,想着或许会有用。”

“榆林铺子家的蒸笼也是刚刚那人编的,价格却贵了八倍还多,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涉及行商,莲月来了精神,“因为榆林铺子把铺面租金,人力看顾这些成本都算了进去,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对,同样都是蒸笼,放在金贵地段的华美店面里,再稍舍些成本,挂上个标志性的红绸络子,托风流之士打出名声,潜移默化之下,令人们把这红绸竹笼同生活意趣、更进一步,同地位、身份联系起来,足足将价格翻了八倍。”

“我们也是做生意的。现下时间富余,不必去买那溢价的东西。”

阿怜及时收住,撩开帘子远远见了英国公府的牌匾,肃穆了眉眼,对莲月道,“回去你好好睡上一觉,午后跟姨母表弟见面,记得要端起笑容,别因提前打探来的事影响了判断。”

“婢子知道了”,莲月连连点头。

……

住进英国公府的一月,阿怜假称养病,以仆役身份随莲月一起进出活动,不曾在府内转悠。

今日随着管事嬷嬷往国公夫人所在的主院去,一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看了个眼花。

及至主院附近,琳琅之物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那簇簇群群,衣着光鲜、模样可人的丫鬟了。

饶是在江南家中见惯了宝物,阿怜也不由在心中感叹,这英国公府真不愧是钱权皆为鼎盛的世家。

“哟,刘女官,怎么今儿又来了?”管事嬷嬷吴娘子恭敬地屈膝行礼,侧身回首道,“国公夫人派我去接表姑娘来主院,没想到在这门口遇见女官大人。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不碍事,”刘女官态度亲和,“左右我也来了这么多次了,认得路。”

“清明快到了,皇后娘娘记着夫人和世子,遣我送来好些东西。”

那刘姓女官的身后停着一队低眉顺眼的宫女,各个捧着黑色檀木托盘,用亮黄的丝绸盖着,十分晃眼。

阿怜瞥了一眼就低头不看,乖乖等在吴嬷嬷身后。

“既然国公夫人还有事,我就不多留了,待会到主院去交代一声,放下这些就回宫去”

刘姿同吴嬷嬷寒暄完,这才有些好奇地去看她口中提到的表姑娘。

这一看就半天没能挪开。

阿怜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来善意微笑。

刘姿呼吸一滞。

脸若温玉,眉如远山,眼尾上翘形似桃花,虽无多余的表情,却显得深邃妩媚,含情脉脉,只轻轻一睇就叫人丢了魂。

这颜色,竟是比宫中正蒙盛宠的虞美人还要鲜艳百倍。

她舌头有些打结,呐呐道,“这位是——”

见刘姿这番情态,吴嬷嬷心中了然。

表姑娘容貌极盛,她初见时也愣了好半晌,她是崔瑛从崔府带来的老人,从前也伺候过大姑娘崔鸢,不记得鸢姐儿有这么好的容貌,这艳色或许是姜家那边带来的。

这么一想,鸢姐儿为姜姓姑爷奋不顾身倒也说得过去了。

“表姑娘,这是刘女官,深受皇后娘娘倚重”,吴嬷嬷为阿怜引荐道。

阿怜碎步上前,垂颈行礼,“民女姜怜见过刘女官。”

刘姿眸光闪动,瞥见吴嬷嬷在场,嘴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只从袖子里摘下一金镯递去,“我一见姜姑娘就觉得欢喜,见面仓促,这礼物你先收下。若今后你想去宫里看看,或想亲眼见皇后娘娘一面,定来与我说。”

“这……这太贵重了”,阿怜蹙眉抿唇,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不知所措地望向吴嬷嬷。

吴嬷嬷面色未变,慈祥道,“这是女官的心意,表姑娘且收下吧,待会见了夫人,定还有许多赏赐呢。”

一行人沉默着走过栽着塘菏的中堂,刘姿和吴嬷嬷在前,阿怜带着莲月跟在后头。

那金镯挂在她皓腕上分外夺目,却与她身上的莲花揉蓝襦裙不太相称,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

到了位置,刘姿先一步进了大堂,吴嬷嬷则带着阿怜等在游廊外。

“表姑娘,”吴嬷嬷压低声音凑近道,“若待会国公夫人问起这镯子,你只管据实以答。”

阿怜装作懵懂地点点头,在吴嬷嬷转身后垂眸抚上那冰冷的金镯。

她就说,只要袒露真容,一不留神就会惹来麻烦。

若非今日来见表弟和姨母是有所求,她定还会擦那草汁以作遮掩。

忽有凉风吹来,撩起耳侧的碎发。

阿怜循风望去,廊边绿植的叶子上多了一个深色圆点,接着越来越多,天空中雷鸣阵阵,这是要落雨了。

“走吧,表姑娘”

吴嬷嬷动了脚步,她忙应声跟上。

云岫绣鞋踢着蓝莲花襦裙跨过门槛,阿怜在沉闷的雷声中抬首,忽被瞳孔中映出的人摄去了注意,雨幕自身后屋檐刷刷而下,一如她脑中突起的轰鸣。

那仰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年轻郎君神态倨傲,坐姿不羁,穿大红圆领长袍,蹬翘头云靴,镂金发冠镶椭圆宝玉,腰系的绶带嵌着或圆或方的各色珐琅,绶带末端挂着只玉葫芦,再凝眸细看去,罩袍右肩和左腰处用金线绣了两朵重瓣牡丹,护领和袖子皆是一圈孔雀蓝嵌一圈皓

月似的白,端得是富贵夺人眼。

似是见来了人,他端正了坐姿,微扬的脸稍稍下压,然而视线未变,那双丹凤眼便收了眼褶,越发显得狭长凌厉。

她在看他,他亦如是,两人的眼睛均是直愣愣地,仿若天地间再没了旁人。

阿怜齿间微微用力一咬,撤开视线移向主座那华贵的妇人,弯了眉眼亲切唤道,“姨母!”

她嘴甜道,“娘亲常说,姨母从小光彩照人似神仙,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又转头看向谢琅,眨眼促狭道,“连表弟都生得跟个小神仙似的,方才进来的时候都把我看呆了,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了个跟头呢”

谢琅自阿怜进来时就呆愣愣地看着她,一刻不移。

猝不及防被她灵动的眨眼激得浑身冒汗,又听她夸他容貌照人,只觉脸上似有火在烧,抓着宽袖子狼狈地侧过头,仍是斜眼偷偷瞧她。

阿怜转移视线后,谢琅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手臂规矩地放下垂在膝前,再不复她进门前那股洒脱不羁的劲儿。

周遭侍奉的下人从初见的惊艳中缓过神来,听‘神仙’本人这番颇合时宜的恭维之语,皆是低低笑出声。

崔瑛也笑道,“多年不见,阿怜竟出落得这般动人,快过来,让姨母我好好看看!”

窗外骤雨狂风,屋内一派其乐融融。

崔瑛拉着阿怜好好打量了一番,先是问她身体是否好全了,这些天在英国公府住得可还习惯,又问江南那边崔鸢的近况。

阿怜一一斟酌回复,面上却是一副毫不设防的天真烂漫模样,灿烂的笑颜看得崔瑛喜欢极了,完全移不开眼。

这些琐事告一段落,崔瑛果然注意到她手上的金镯,阿怜便主动交代,“这是方才在门外,刘女官送给我的。她人真好,一见面就送了我这样贵重的礼物,还说要带我入宫,去见皇后娘娘呢!”

崔瑛闻此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吴嬷嬷,见吴嬷嬷点头,沉吟片刻,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阿怜想留在上京吗?”

阿怜毫不犹豫地摇头,“我思念家人得紧,今后还是想回江南去的。父亲交代的事最多一年就能办完,大约明年此时,我就该向姨母请辞了。”

刚刚重逢就说离别的事,崔瑛有些感慨地点点头,刚想说什么,余光瞥见谢琅‘噌’地一下站起,讶异地转头望去。

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自己身上,谢琅咽了咽口水,盯着阿怜的眼睛看了一会,又一骨碌坐下了,只是气息变得有些冷然。

阿怜眉心微皱,随即好心解围,“说起来,在我养病期间,表弟还差人来送过药,没亲自登门感谢,是我的不是。”

“你给你表姐送药?”崔瑛更诧异了,直接问出了声。

堂内一片寂静。

见谢琅虽跟个哑巴似地不回话,但耳廓却漫上一圈红,还有蔓延到脖子根的趋势,崔瑛眸光闪动,不着痕迹地帮他掀过这回事,又问了阿怜几句其他的,便送她离开了。

吴嬷嬷带着仆从将赏赐搬去临湘苑,堂中一下变得空旷,只余几个人伺候。

谢琅起身要走,被崔瑛叫住,“你这……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谢琅甩甩袖子没回头。

崔瑛皱眉道,“怎么跟你娘亲说话的,转过来对着我。”

谢琅磨叽着转过来,脸上红了一片,眼珠左看右看就是不肯看崔瑛。

“别以为我没看见,阿怜进来的时候,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

联想到谢琅近一月以来的异常,崔瑛恍然大悟,吸气道,“你该不会……”

“没有!”谢琅高声打断,急促道,“她是我亲表姐,我给她送个药怎么了?别说送药,就是送金也使得!”

“……好吧”,崔瑛有些无奈。

谢琅就是这性子,他不主动坦白,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临湘苑。

吴嬷嬷带着一长摞仆人离开后,这座雅致的小院再次恢复了冷清,只是屋内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怎么样?”阿怜倒了一杯茶饮下,“现在还忧心急躁吗?”

莲月笑得开怀,“不了不了!一点都不!”

她没意识到刘女官送金镯的暗流涌动,只为崔瑛和谢琅的态度感到惊喜,看着满地赏赐失神嘀咕道,“没想到国公夫人竟然这么和蔼可亲,我还以为……”

莲月捂住嘴,话锋一转,“还有那谢世子,虽第一眼看着骄纵,后头行为也有些怪异,但不曾对我们发难”

“还一直盯着小姐你看,似乎十分好奇。国公夫人这么亲善,他也定是个好相与的!那叶家酒楼的事只要我们说清楚,他应该不至于去维护外人。”

此去主院说了好多话,阿怜的喉咙十分干涩,喝了三杯茶才觉得缓了过来。

听莲月在耳边兴奋叽喳,她也忆起那初见的惊艳,不由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

早听闻了他嚣张跋扈的事迹,却没想到他居然生得这般富贵逼人,那句‘小神仙’真不是违心之语。

鬓发根根分明,颜色漆黑如墨,天庭饱满,缀一美人尖,看着生气十足。

眉长适中,不似剑眉那么凌厉,眉尾停在眉骨转折处,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圆润。

脸型细窄流畅如削玉,标志的丹凤眼眼尾略深,睫毛浓密似女子作妆。

再依次往下,鼻若悬胆,人中微陷,唇形饱满,两侧线条却又十分刚毅。

似是男子的七分英气混合了女子的三分明艳,令人记忆深刻,见一面便难以忘怀。

虽刚满十八岁还未及冠,但观他头小身长,肩宽腰窄,平日里应该是练武的好手,精通君子六艺。

此刻再想想他在外直率不留情面的做派,忽觉得他天生就该如此嚣张行事,若再儒雅谦恭些,总不那么得劲。

“小姐?”莲月在阿怜面前晃了晃手,“你在想什么呢?”

阿怜心底一臊,她怎么把他的长相记得这样清楚,还主动为他的跋扈找补?

“咳咳”,阿怜清清嗓子,正色道,“你说的对,他虽然骄纵,但对我们并无恶意。接下来我们先跟他打好关系。一则,在我们夺回叶家酒楼时保证他不有心偏袒那叶家姐弟;二则,他熟悉京中人事,一举一动又影响着京中动向,今后我们的铺子开张,要是有他帮忙,必定事半功倍。”

莲月神色认真地点点头,又担忧道,“可谢世子刚刚在堂中就不理人,他真会帮我们吗?”

“又不用他主动帮,”阿怜撑着下颌眼珠斜向右上,毫不客气地思量起谢琅的用处来,“他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脚下踩的,甚至随口而出的夸赞,都可以被我们利用。”

第130章 国公府表姐(四)“表弟难道舍不得我……

清明时节多雨少晴。

今天晨起时见天光昏沉,阿怜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雨又下起来了

,淅淅沥沥,来势汹汹,仿佛不把人浇透就誓不罢休。

一主一仆本等在院门口,因这突如其来的雨飞奔回屋门檐下

“上京的天气真怪!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莲月拍落裙角沾的潮泥,苦着张脸抱怨道,“要是世子不来了怎么办?”

阿怜望向雨中模糊的院门沉默一会,转头笑着去刮莲月的鼻头,“要是他不来,那些青团我们就自个儿吃,莲月多吃两份!”

“小姐!”莲月红着脸往后仰要躲,羞臊喊道,“你又逗我!我哪有那么贪吃?”

恰在两人打闹时,院里门扉被朝里推开。

阿怜立马停了动作往院门看去。

先是一抹被浸透了的深蓝袍角,而后谢琅整个人都‘钻’了进来。

他明明才十八余,却长得那样高大,头顶发冠只差一点就触及门框了。

阿怜眯眼细看,突脸色一变,急促地道了声“不好”就拿起竹伞冲了过去。

“诶?小姐!”,莲月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主子已跑到了世子近前,也提起伞跟了过去。

谢琅挂着水珠的额头和湿透的鬓角看得阿怜心里直打鼓,她忙从袖中掏出绣着莲花的贴身帕子递过去,“快擦擦!”

要是谢琅因为来赴她的邀约染了风寒,那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紧皱的眉心和担忧的神色不似作假,递来帕子的动作也十分焦急。

指尖相触,谢琅呼吸微顿,看着她关切的眉眼半晌无言,忽听她冲后头的念柏三连问道,“你们没带伞?怎么将世子淋成这样?生病了怎么办?”

念柏和身后两个年轻小厮均是低头受斥,不敢有半点反驳。

世子出门前试了好些衣裳,又换了好些冠饰和腰佩,临到赴约时难免仓促,加之出门时天还晴着,慌忙之下他就忘了吩咐人带伞,这两个小厮也是心大,竟没一个察觉不对。

行至半途,突下起瓢泼大雨,他怕世子淋湿生病被夫人责怪,就劝世子在避雨亭里等等,遣两小厮回去取伞。

世子看着雨水淋湿后或深或浅不复光鲜的衣裳,似乎犹豫了一秒要不要回去换掉,叹着气坐下等了一会,忽又扭头问他,“还要等多久?”

换了那么多套装束,又对镜自照迟迟不肯出门,念柏哪能不知道世子对这次邀约的看重,应是怕误了和表姑娘约定的时辰。

他急得额头冒汗,斟酌回道,“许是雨太大,他们被拖慢了脚程。”

世子闻言眉头一拧,匆忙撂下句“不等了”就冲进了雨幕往临湘苑赶,他无可奈何,只能闷头跟上,也淋得全湿。

“快回去,拿身表弟的干净衣物送过来!”

表姑娘皱眉吩咐了一句就撑伞带着世子往屋内走,而世子乖乖照做,念柏简直没眼看,转头对两小厮道,“听见了没?还不快回去拿衣裳?要是这次还那么慢,今后就不用在世子的院里呆了!”

雨幕后的游廊中,梳流苏髻的俏丽女娘身位稍前,后边跟着的高个郎君,仰着头,攥着手,步履虽大,却有种莫名的局促感。

阿怜推开浴房的门,回首朝谢琅道,“现在时间还早,先去浴房里沐浴吧,青团在蒸笼里温着,龙井茶还能再泡,反正今日约你来是亲近玩乐的,没什么正事,我们待会再用也不迟。”

“沐……沐浴?”

谢琅将脸侧向另一边,原本只觉得手里攥着的帕子在发烫,听了她这话,全身都开始发烫。

“对,我喜洁净,派人烧了热水一直温着,现下刚好给你用。”

“你淋了雨,若因此感染了风寒,我必然心疼愧疚难安。”

她上手推了推谢琅的背,“听表姐的,快去吧!”

谢琅泡在温热的水中,束起的头发已披散下来,冒着氤氲的热气,沟壑分明的肌肉曲线一直蔓延到水中。

他闭着眼仰在浴桶边缘,眼珠转动,长睫颤动不止。

只要一想到她也曾在这浴房里沐浴,他就难以停止胡思乱想。

收到请帖的当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起身点灯,在桌案前将那短短两行的簪花小楷看了又看。

她的字工整标志,好看极了,就跟她本人一样,看一眼觉得不够,总想着再看一眼,最好能一直看下去。

她明明没生病,还要借着送药感谢之名请他来临湘苑吃茶,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单单为那叶家酒楼的事。

她是他亲表姐,还如此吸引他心神,他怎么会去帮一个外人呢?

他气她这份疏远,又不能主动提出来。

若是提出来,必然会泄露偷听她跟裴玉对话的事,败坏在她眼中的形象。

在母亲院中相见那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他‘小神仙’,摆明了对他的姿容印象深刻。

他睁开眼,看向那搭在浴桶边缘,有些褶皱,湿透了的帕子。

还用贴身的帕子给他擦水,怕他因淋雨生病,邀他在她的浴房沐浴,说心疼他淋雨。

她是不是也对他有意?

谢琅呼吸粗重,单手下移,前后动作时忽传来‘笃笃’敲门声,水花翻动应声而止,他心跳如雷,僵着手臂不敢动弹,只听她在外柔柔喊道,“表弟,你的衣服我放在门外了”

看着那投在门扉上略暗的袅娜人影,谢琅沙哑应道,“多谢表姐”

第一次当面喊她表姐,竟是在这种节骨眼上。

阿怜闻声离去,虽觉得谢琅刚才那声喊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迎头撞见还湿着衣服的念柏,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妥。

她歉意道,“方才见表弟浑身湿透,我心急之下才略有责怪,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念柏态度恭敬,笑道,“表姑娘言重了,您担心世子身体,奴自是明白的,哪里会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阿怜松了口气,看了眼外头天色,“辛苦你在这候着,这会雨也小了,你快快回去,换身干燥的衣裳再来吧。你放心,待会世子出来了,我亲自去跟他说。”

念柏依言躬身退下。

谢琅穿着衣服出来后,等在外边的莲月立刻将他迎去了布置好的茶室。

这处的茶室虽小,但风景极佳。

四四方方的窗外是一片青葱的树叶花草,在雨水和微风中摇曳着,檐角挂着的铃铛轻响,迎合着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阿怜正伏在案上沏茶,纤细的腰肢因踞坐绷直,看到谢琅来,她放下釉白雕花的茶壶热情地伸手招呼他,“表弟,快来坐下”

屋内烧着银丝碳,暖洋洋的,茶水冒出的热气氤氲而上,花瓣状的瓷碟里盛着油光锃亮的青团。

散了头发的谢琅眉眼柔和舒展,没有半点‘混世魔王’的样子,看着好说话极了。

阿怜眸光微动,笑得更加温柔动人。

也算是因祸得福,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下子将他们的距离拉近不少,她心中有了新的打算,对正拿着巾帕擦发的谢琅道,“要不我来帮你擦吧,你先尝尝这青团,我亲手做的”

因为擦发的缘故,她的身子靠得很近,他几乎能感觉到那股恼人的温柔的热意,不自觉地紧绷下颌,欲盖弥彰地屈腰往后挪,又不肯离她太远。

她笑得也太温柔了,还靠他这么近,她到底知不知道……

“我在江南还有个亲弟弟,往年每到清明,我们也会一起吃青团,喝龙井茶。”

“那日初见表弟,我就心生亲近之意,想着清明到时,一定要邀你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见谢琅默默咬了一口,阿怜问,“如何,好吃吗?”

“好吃,”谢琅咽下后回,忽又抬眸看向她,“表姐是不是想家了?”

“是有点,”阿怜一怔,她没料到谢琅会主动问起这个,“毕竟我是第一次独自离家,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生活。”

顺着这个话头,阿怜将来京之后要做的事再提了一遍,说完后观察着谢琅的反应,装作后知后觉地摇头笑道,“对了,那日在姨母院里

,我已说过一回了。”

却见谢琅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神色认真地问,“那表姐一年后一定要回江南去吗?”

他的睫毛在眼尾延伸出两条墨黑的线,像喜鹊的尾羽,流畅而自然,被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阿怜脑中一空,忽说了实话,“也不一定。”

在姨母院里那日,本是为了表明拒绝入宫的态度而说的。

与父亲一年约定期满,她有信心能胜过赌约,自那之后婚事自由,无论是在哪都无拘无束,回江南也好,留在上京也罢,只要哪里过的舒坦她就呆在哪里。

谢琅嘴角忽露出一抹隐约的笑,虽转瞬消失,他也微扭头侧身去,却恰巧叫阿怜捕捉到了,因此越发觉得他有趣,想要去逗弄他,叫他在她面前显露真情。

她点点谢琅肩头的衣襟,打趣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表弟难道舍不得我走?”

膝边仰卧之人果然僵着背影没了声,阿怜捂嘴笑得花枝乱颤,推推他的脑袋,“好了,我开玩笑的,头发已经干了,起来活动活动吧”

直到用了晚膳,阿怜才在灿烂的夕阳中送别谢琅一行。

这日她没直接提叶家酒楼的事,而是央谢琅带着她去参与京中大小宴席。

是时候多认识些上京名流了,顺带也与他多培养感情。

阿怜倚在门边挥手笑道,“那说好了,届时我们一起去!”

夕阳将她的衣裳染成了橙色,谢琅看着她放松的笑颜柔和了眼眸,抿着唇点头如啄米。

领着念柏往回走时,谢琅神清气爽,只觉这雨后之景格外美妙。

她果然是想找机会多跟他相处。

……

肌肉虬结的珠一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扔到阿怜面前。

“姜娘子饶命,饶命啊!”

这名叫朱钿的人就是彩桥路那间酒楼的前主家。

他的父亲朱兆在祖父南迁后大胆将酒楼据为己有,拿着上京的营收在北境萧关开了数家酒楼,传到他这一代,许是心里不安,将上京的酒楼卖给下家,举家迁往萧关。

未等阿怜开口问责,朱钿就跪地俯首主动认错,声音大得震天动地,“往年的租金和红利,我们家愿意悉数补上;再与娘子同去彩桥路,将转让铺面所收的银钱归还给叶掌柜,助娘子把铺面拿回来!”

他们这是早就想好了对策。

也是家聪明人,靠着祖父的资产获利,却并未就此飘飘欲仙,用营收去巴结权贵,反而在不受京官管辖之地重新置业,这样就算祖父回京后想清算旧账,也有退路可走。

“好,这可是你说的”

阿怜并未过多为难他,她的目的是拿回酒楼,不是拿他出气,既然他如此识趣,她也不必多费口舌。

彩桥路叶家酒楼。

“出去出去!”小厮将戴着帷帽的阿怜和身着便服的裴玉轰了出来。

朱钿跟在一旁被推地打了个趔趄,见他们这番强硬的态度,不由看向阿怜朝她拿主意。

叶淮川自小厮身后走出,扬起下巴不屑地挥袖,“姜姑娘,裴大人,我们叶家酒楼不欢迎你们,今后来了彩桥路,请自行绕道走,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叶家酒楼平日里活动花样多,又与诸多权贵有所往来,此番动静一下就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阿怜仰头看向这座矗立在彩桥路正中的高大酒楼,语气疑惑,“叶掌柜,地契上写得明明白白,这酒楼是我姜家的祖产,我为什么要绕道走?”

她的声音不大,却坚实而有力,将两人的纠纷呈放人前。

“你用银钱买下假地契,占了我家的祖产,既不愿意腾位置,也不愿意交租金,只说要找前主家来说理,好——”

阿怜伸手指向一旁畏畏缩缩的朱钿,“我将心比心,想着你们刚来上京置业不易,一个月不曾来打扰,费尽工夫,把前主家给找了回来。”

“他愿意把当初收了的银钱全都吐出来,叶掌柜却还是不愿意迁位置,非要把叶家酒楼安在彩桥路,”阿怜失望地摇摇头,直指叶淮川的心思,“你这分明就是仗着京中有人撑腰,不管不顾地要跟我撒泼。”

“毕竟这酒楼一个月的营收,就能抵上当初买卖铺面的花销了吧!”

“你……”叶淮川脸色铁青,说不出抵赖的话。

阿怜几步上前,下了最后的通牒,“要么,按规矩给我缴纳租金,盈亏自负;要么,拿着朱钿的钱滚出我祖父的酒楼!”

僵持之际,忽听一焦急的呼唤,“哥哥!”

阿怜循声望去,只见谢琅出现在那市井女子后头,盯着自己这边眉心紧锁。

谢琅不是去马场练习骑射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

见叶文茵搬来救兵,叶淮川几欲落泪,应了一声“妹妹”,而后视线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谢琅,抖着袖子哭道,“谢世子!你总算来了!”

周围看客抱臂唏嘘,谢世子都来了,这场纷争似乎已成定局。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叶淮川正想诉苦,却忽听谢世子喊了声“表姐”,脸上愁色一僵,同叶文茵一样愣在原地。

叶文茵站得近,清楚看得到,谢琅这声‘表姐’分明就是对着那站在中央的姜姓姑娘说的,顿时脸色刷白。

谢琅怒气冲冲地跑到阿怜跟前,裴玉去拦,被谢琅毫不客气地推开,一连倒退几步差点没站稳。

刚想劝谢琅冷静些,就见谢琅红着眼睛指着自己对阿怜道,“表姐,你哄我去马场,就是为了跟这个人出来干这事?”

干什么事?

明明是正经事,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你就这么不信我,这种事说都不跟我说?”

经清明相会后,他们不时往来,虽还未应约邀她一起赴宴,但关系已然拉近了不少。

谢琅本想着阿怜会跟自己坦白叶家酒楼的事,却一直没听她提起,起初有些焦急,渐渐也就不那么在意了。

谁知这日她借由‘马上蹴鞠帮她挣头彩’的名头将他诓去马场,转头就跟着裴玉来了这里,要不是叶文茵循着消息在马场外堵他,他又刚好想念她得紧,提早下马离开,他哪能及时得到消息赶来?

他气她不信他对她的好,还为她信任裴玉而呷醋,来的路上又怕他不在,她受了人欺负,心中酸涩难捱,差点忍不住要落泪。

“你成天‘表弟’‘表弟’叫得亲热,难道都是些表面功夫,实则还是觉得我不可倚靠?连裴玉这个外人都不如?”

围观的众人已没了声响,他们哪见过不可一世的谢小世子这副委屈模样,注意力早已从叶家酒楼的纷争挪到对两人关系的探究上。

这委屈劲和醋劲儿,到底是表姐还是心上人啊?

沉默中,阿怜忽伸手作揩泪状,哽咽道,“我不想让你为难。”

毕竟谁都知道,叶家酒楼跟谢小世子交好。

谢琅心中一痛,上前扶住她的双臂,神色紧张地哄,“是我错了,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