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敲飞了
章衡这番牢牢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发言应者寥寥。
甚至可以说只有章惇这个族叔在卖力地为他捧场,在衬托之下莫名有一股悲壮感。
尽管大家都不是聋的,在来奉符后多少听说了些本府第一豪强孔家的事迹,包括但不限于仙源县(今山东曲阜)田地、山泽、河川大半归于孔家,并被视为私产,使草木虽密而斧斤不能入山林,鱼鳖虽多而网钩不得入河泽。
至于与本地官吏勾结,上下其手,偷税漏税,转移徭役,中饱私囊这些事也必定是一个不落。
毕竟每个豪族大姓都是这么做的,不然那些土地田庄,金银细软,万贯家私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掉地上摔八瓣一年到头攒下来,也不及放一次印子钱来得快。
无非是现如今有了太子殿下不定期派出御史巡查,行为收敛许多,行事更加隐蔽,没法像从前那样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光明正大商议瓜分罢了。
但想要禁绝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光明必定伴随黑暗,秩序与混乱共生。
但文宣王之后毕竟是文宣王之后。若用狂妄的言辞来形容便是他们该吃的苦,早在千年前就被文宣王吃干净了。
今时之世,若无文宣王之学说,何以治国?何以教化万民?何以凝聚人心?
因为儒学不可撼动的治国学说地位,所以无论谁人坐了天下,都有着厚待他们这些文宣王之后借以彰显自家正统性的需要。
所以作为文宣王的后人,自然可以依仗祖上留下的丰厚遗产获得特殊的地位与待遇,做到呼喝县令如奴仆,被紫袍高官待之如上宾。
即便如今已经有不少聪明人能够看出将要继位的太子殿下对这些文宣王后人不太感冒,可一个皇帝能坐多久龙椅啊,撑死了六十年。
而自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已经传承千载,其中经历的风雨还少了吗?
况且昔年三武一宗灭佛搞得轰轰烈烈又如何,如今各地寺庙不还是层出不穷。
不过是暂时沉寂,自我改革,适应环境,尤其是握着刀子的皇帝圈定的环境罢了。
只要儒学作为治国思想的地位未被撼动,这些文宣王之后就能居于这棵大树下,静候一位需要他们当做牌坊的皇帝。
哪怕三位衍圣公同存于世,哪怕欲奉西夷为主,为倭寇张目。
主打一个出来混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嘛,趁着老祖宗的面子还能卖出去,那当然是狠狠的卖啦,不寒碜。
但旁人可无赵昕这般洞穿历史的眼光,绝大部分人只知道如今正值封禅,官家有意效仿先帝,再度为这些文宣王之后换个头衔,好彰显天下正朔,求个帝业圆满。
所以即便是张载,也没有拒绝孔宗愿目的性很强的“文会赞助”。
毕竟此人乃当代文宣公,官家若是施恩加封,必定是此人获益最大,更不好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有名如张载,都不愿直接得罪孔宗愿,给其人开了一个口子钻营,遑论文会上其余前程无着的普通士子。
更何况这里是京东西路,是孔家的主场,多少人平常想巴结上文宣公还没那门子呢。
而且维护孔家就是维护自己嘛,不然照章衡的说法,他们还真自断财路,把家业分给那些泥腿子不成?
于是短暂的寂静之后,很快有人站起身来戟指喝骂章衡:“好个狂生,你才到此几天,见过多少百姓,知道多少世情,竟然在横渠先生面前放此缪言。
“怎得我家世代居于此地,并不闻孔府有何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之举,反倒是赈济孤寡,修路铺桥,造福乡梓,不堕文宣王之风的善事充盈于耳呢!”
眼见有人出头,附和声立时四起。
毕竟充人头成本与风险双低。
但率先开炮的章衡此时却没有还嘴,只是如泥胎木塑一般静静坐着。
一人之力难撼山,他也知道如今无官无爵的自己是绝不可能用三言两语就把孔家给拉下来的。
他只是想看一看,等一等,看一看这场说不定可以名传青史的文会中有多少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又能不能等到他们公开站队。
至于得罪孔家有可能遭到舆论攻
击,甚至打击报复,还真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大丈夫立世,无愧于心即可。
但章衡沉得住气,辈分高却年纪小的章惇可忍不了。
他素来心高气傲,还是在见了章楶夤夜奉召领兵平乱后才逐渐把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这句话给记在了心里。
他心里觉得章衡张口就对着孔家不合时宜与见着旁人斥章衡为狂生是两码事。
读书读腐了的东西,居然也敢吠叫!
捏紧拳头正要说话,却被章衡与程颢二人共同拉住,左右望去皆是不赞成的意思。
毕竟章衡一人开炮还能说是年轻人不懂事,想要整个大活立刻名扬天下,可要是章惇也卷进来,难免有心之人猜想此为章氏所共谋。
而程颢作为张载的表侄,也是此次文会的具体经办人,自是不愿再多章惇这么一个搅局之人,坏了文会,落了表叔的面子。
况且他深知孔家在京东西路是如何手眼通天,连被列为战略储备物资的水泥都能用盈余的名义拿出来造景彰显实力,章惇再跟上去添一把火,叔侄两个说不定走不出京东西路。
程颢一边按着章惇,一边疯狂给弟弟使眼色。
别傻愣着了,快想点什么把场面给圆回来,不然文会就得砸了!
谁知按下葫芦浮起瓢,程颐的脑袋还在疯狂加载中呢,瓢就浮起来了。
只听一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道:“赈济孤寡,造桥修路?不过乡愿尔。”
乡愿,德之贼也。出自《论语》阳货篇,本意是说那些看似忠厚而实则没有道德原则,只知道媚俗趋时、没有是非的人是道德的破坏者。
但联系前言,就是在骂孔家所行下的种种善事,只是在为自己谋利的不义之举披上一层仁善的虚假外衣罢了。
程颐循声望去,心中大叫不好。
居然是苏子瞻开了他那张利嘴。
苏子由居然没拉住他哥!
章惇自打到了奉符,就听人说起有个苏家二郎很是了得,不在他之下。一次两次不往心里去,次数多了就难免起争雄之意。
此时听了苏轼之言,哪里还按捺得住,挣脱左右钳制大声道:“不过是仰仗祖荫的欺世盗名之徒,言过饰非之辈。尔于国何功?于民何益?行下之事,纵堵世间悠悠众口,神鬼亦见之,就不怕污了文宣王的清名吗!”
一言既出,四下俱惊。
就连苏洵也情不自禁张大了嘴。
他本以为自己儿子这张嘴的惹祸能力已经天下无敌了,没想到还有高手!
这下好,有个更勇的顶在了前头,儿子受到的攻讦也能更少些。
但他终究还是想得简单了。
他想来一出堂前教子全身而退,但被章惇戳了肺管子的士子们可就不这么想了。
都是意见相左者,那打一个还是两个根本没有区别嘛。
不是是谁嚷了一句:“你们这些粗鄙的南人与蜀人知道什么!”
任何事情一旦脱离就事论事,陷入旁的争端中,那就不可能善了。
苏洵最恨有人拿他蜀地之人的身份说事,闻言立刻怒道:“吾只闻衣华夏之冠,用华夏之礼俱为一族。尔仅以山川地域论是非,莫非是要悖逆朝廷,自立一国么!”
出言者被苏洵这一呛,立刻面红耳赤,讷讷无言。
地域歧视是客观存在的不假,但这玩意就不能翻到台面上来说。
毕竟细究下去就会牵涉到自唐末乱世以来,辽国趁机占领了黄河以北的广袤土地与海量人口还是不是自家的问题了。
而历代官家都说是,那谁唱反调谁就得社会性死亡。
苏洵这一招打蛇七寸,可把苏轼苏辙两兄弟看得眼睛亮亮,也把持反对意见的士子们向张载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事已至此,程颢程颐的已经分量不够了,只能靠张载把场子圆回来。
张先生,您也不想您的文会如此潦草收场吧?
张载是真的不想自己的文会陷于此等境况,但也深知孔家行事做派。
不愿得罪孔宗愿,所以让他当个不具名的赞助商在文会上露脸结交士子是可以的,但要是让他拉偏架,用自己的名声去为孔家抬轿子堵窟窿还不如让文会烂在这呢!
想了想之后将求助目光投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晏几道。
这位可是宰相幼子,太子近侍,前途不可限量,今番又不请自来,说其中没有东宫的手笔他都不信。
有东宫在后面顶着,一句话少说顶他十句。
晏几道很轻易地就理解了张载的求助眼神,但他本人对此只会表示爱莫能助。
毕竟如今殿下是真在场看着啊。
当近侍的,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揣摩上意。
晏几道正准备仗着年纪小装傻充楞糊弄过去呢,背后就是一震。
悄悄一摸,好么,是颗青翠饱满的杏子。
在这么沉重的氛围里还敢用杏子砸他的,没说的,肯定是他的好殿下。
得,看来他又得当一次黑手套了。
晏几道十分严肃地清了清嗓子,把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之后,干脆利落地把满怀希望的孔宗愿打入了冰窟中。
“某听章子平(章衡)言语,君家似行下不少有违国法之事?”
晏几道这一脚才算是彻彻底底的窝心脚,好悬把孔宗愿给气厥过去。
还是你们这些在朝堂上的心脏啊,章子平明明说的是多拿多占,充其量不过有违仁义道德,你这直接就给我干到有违国法上去了?
还讲不讲道理了!
很不幸,政治的确可以不讲道理,尤其是当前这个人治社会,晏几道话一出口,事情几乎就被定性了。
孔宗愿想再次求助张载,但张载在得了曾巩的示意后,机智地选择了明哲保身。
文会烂了事小,得罪了东宫事大啊。
他可不像孔宗愿,有一个千年前的老祖宗能够托底。
他还有自己的学说需要传扬,抱负需要实现呢。
章衡发难,晏几道定调,张载旁观不作为,令孔宗愿这个地头蛇几乎在瞬间就陷入了绝境,他甚至都开始怀疑这是东宫预谋已久给他下套了。
但他除了拉拢一下士子们,结个善缘也没别的啊,再说这还不是没拉拢成嘛。
他却不知对赵昕而言,他是谁不重要。
没有他,对赵昕很重要。
不过孔宗愿如今也不愿去想自己怎么就一败涂地了,关键是要破局!
直接走人太没面子,可要是继续辩下去,他还不知道自家那点破事吗!
要是被当着晏几道的面被人抓住了切实的小辫子,可就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了。
那么如今想要平安脱身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把水搅浑!
晏几道临时起意都能带着赵昕这个“侍从”混进来,那么作为赞助商的孔宗愿只会带得更多。
一个手势下去,立刻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盏掷向章衡:“狂生看打!”
当然,力度是控制得很好的,只是砸到了流觞池里,恐吓造势成分居多。
但架不住羞辱意味着实太强,章惇本就年少气盛,立时起身踢翻了桌子:“无能乱礼之徒!”
他可不像章衡少学箭术,文武兼资,一脚下去没轻没重,飞起的瓜果把许多一直在局外看戏的人也给卷进来了。
齐鲁之地只是崇文,并非不尚武,这都被人踢脸上了,一旁还有人怂恿,如何能不怒而起身,用拳头要个道理。
还有人趁机来揪苏洵,而苏轼苏辙两兄弟为了护着父亲,也被迫卷入战局。
章衡护着族叔章惇,以寡敌众不落下风,把不少人打得哀嚎连连。
程颢程颐分别劝和,却哪里有人肯听,只得前去护着张载,一时间竟演变为一场混战。
而众所周知,当火烧起来时,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
晏几道自幼跟着曹评他们卷,武艺方面也算得上可圈可点,但仅凭他一人,想要在不动兵刃的情况下护着曾巩与曾布两兄弟还是太勉强了。
尤其是曾布,瞧着都快要吓傻了。
赵昕把桌上果碟里的最后一颗李子给塞进嘴里,随着大流上前护人。
他已经是见过血的,即便主打一个力度刚刚好,懵逼不伤脑,清理杂鱼的速度还是鹤立鸡群。
随手把两个空有身板,但无技巧的家伙给绊倒之后,赵昕扯着曾布,准备把苏氏父子给解救出来。
这三位是真不会打架。
这打架,尤其是打群架,先逮着一个人往死里揍,把周围人都吓住了不敢上前才是正确做法。
总想着留一线就是每个人都给你一拳,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赵昕游刃有余地解围,半点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孔宗愿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这大闹一场,却没有解决任何一个反对者,那不就白闹了吗!
在场的就这苏氏父子是好捏的软柿子,你也要拦?
晏侍读的护卫是吧,老子打不得晏侍读,还打不得你了!
只他如今带来的护卫都已投入到战局中,也不好张口命令,只得对身边最后四个本家子弟使了个眼色。
不管怎么样,苏氏父子他教训定了!
为了不闹
出人命,四个人都没动兵刃重物,只是各取了桌上的果盘。
晏几道不明白凭着他家殿下的武艺,是怎么被人用果盘敲到脑袋上的,就是为了护着曾布也不能啊!
但他很明白,孔家人这一下,是把已经到嘴的衍圣公爵位给敲飞了。
只要将来皇位上还坐着殿下的后人,甚至是只要是赵宋当国,孔家人就不得寸进。
为了治国需重视名教,要你们这些文宣公后人摇旗呐喊不假,但如果敢对皇权发起冲击,三武一宗可在天上看着你们呢!
第142章 落定
文会斗殴后的第二日午间,奉符县一间茶楼中。
单论士子密度,如今的奉符县未必会低于东京城。
士子们凑到一块,所谈论的自然是与自己感兴趣的热门话题。
有本地士子吸溜着茶水大声说道:“浦城章不愧是浦城章,世代簪缨腰杆子就是硬挺,都敢对着文宣王之后卖弄唇舌了。
“好好一场文会,硬是给他搅成了武会,落横渠先生的面子邀买名声,啧啧啧,这些个南人啊……”
立刻有人凑趣接话:“那眉山来的三个也不孬啊,嘴巴端的厉害。就是打架不行,身量也短了些。听说要是没人护着,差点活不下来,现在还搁床上躺着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文人自古相轻,更何况前日章衡他们这方有赵昕出手,外加因为赵昕受伤而开启狂暴状态的晏几道,人多势众的本地士子还真没占到多少便宜。
所以如今只好过过嘴巴上的瘾。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只要他们把己方赢了的话说得够多,将来传下去的版本就会是他们赢了。
周围虽不乏南方士子,但鸟无头不飞,兵无将不勇,没了章衡这种敢于挑大梁的,他们也只能对正在挥洒讥讽的本地士子怒目而视。
忽地,数辆马车疾驰而过,四散的行人与随着而起的咒骂声盖过了茶楼中的议论,有人探头出窗,想看看究竟是谁人这么头铁,居然白日城中疾驰。
而今官家的御驾可离得不远呢!
怀揣着这样想法的人不少,有眼尖的盯着看了一会儿,惊喜道:“是孔家的马车!足足三辆呢!”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如今孔家激怒之下还手,看那些南人还能蹦跶到几时!
但亦有聪明人从中咂摸出了不好的味道。
最能代表孔家的本代文宣公早已至奉符,而奉符、仙游两县又相距不远,真想要打击报复,派遣家仆快马送信商议也就够了,何必坐着马车亲至呢?
奉符县中一处四进大院内。
孔家倚仗特权敛财,富比州郡,即便此处只是一近枝族人买下的小住之所,也装饰得雕梁画栋,华美非常。
然而如今烈日高悬,宽敞明亮的正厅却昏暗异常,与外间似乎两个天地,细细看去就能发现竟是只留了两扇活门,其余门窗俱被封死。
踏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索命的鬼差。
孔宗愿背光而跪,形容枯槁,早没了几天前的养尊处优,富贵闲适,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只是哑着嗓子问道:“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政治就是如此残酷,如此不讲道理。
明明他并不知道那是白龙鱼服的太子,明明他看得清楚,那一下是太子故意撞上去的。
可太子是君,自己是臣,所以即便他只有三分错,也必须得死。
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平息皇家雷霆之怒,保全家族,保住祖上传下来的爵位!
但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没了!
他还年轻,还没享受够呢!
不就是占了些良田,贪了些钱财,顶天了挪用些水泥造景罢了,如何就要他用命偿还了!
试问世上豪强大姓,又有几个不这么做的!
不这么做,如何兴盛家族,难不成还要重演昔年中兴祖差点血脉断绝的旧事吗!
强烈的愤恨与不甘令孔宗愿血充眼眶,欲要挣扎起身,回应他的确只有哗啦啦的铁链声,他竟然是被早早锁住了手脚。
俄尔,有一双硬如铁钳的手捏开了他的下颚,冰凉微麻的苦涩液体被灌入口中。
未几,开始起效的药液令他腹中犹如刀搅,整个人好似煮熟的大虾,情不自禁蜷缩成一团,意识逐渐涣散……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人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皮。
“孩子,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眼看着孔宗愿绝了气息,又有人说道:“上劄子吧,就说是突发疾病,无力再担负祭祀宗庙的重任。
“爵位先转到旁支去,挑没有根基,底子清白,年纪小的。”
祖先留给他们的丰厚遗产令他们拥有比旁人更多的立身之本,但也要顺应时势,既然已经被未来官家盯上了,那低低头,不丢人的。
“善。”
“家中一些买卖也赶紧处理了,不可贻人口实。
“还有横渠先生、章、苏三家那都备上厚厚的程仪,都是入了太子殿下眼的人,不可得罪了……”
“那曾学士与晏侍读呢?”
“过犹不及,宁可少做,不可做错。”
“唯。”
“走吧,带子庄回家。”
随着孔宗愿的请求爵位转枝的劄子送上,消息传开,这场办成了武会的文会也有了统一口径:“浦城章衡,年少狂妄,出言不逊,致使以文相和变成以武会友,砸了横渠先生的场子,还令本代文宣公羞而称病辞爵,一等一的狠茬子,惹不起。”
而不管是哪个版本,都没有提到有一个小小的“晏侍读家的侍从”在重围中不慎被孔家子弟砸了脑袋。
什么牌面上的人物,也值得大家浪费时间听一耳朵,浪费口水说一遭。
又不是晏侍读被砸了脑袋。
总而言之一句话,关于赵昕受伤一事的盖子捂得十分严实,知情人寥寥无几。
这非常的反直觉,但又非常地符合政治。
按直觉,赵昕身为即将继位的储君,在白龙鱼服时被孔家人用果盘敲了脑袋,那么无论孔宗愿这个主使者知不知情,都得按冒犯皇室威严的大不敬论处。
不把孔宗愿这一枝全部拎出来收拾个底掉,都算是给足了他们千年前的老祖宗面子。
可账不能这么算。
孔家人固然目无尊卑法纪,冲撞了殿下您,但殿下您不顾千金之体,白龙鱼服还只带着两名从随,才是此次受伤的根源啊。
而且作为国之储君,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自己的臣民打了,难道是什么好名声吗!
宣扬出去只会招笑。
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封禅的节骨眼啊!
正需要孔家这块牌坊为国家,为官家壮声势。
要是当下立刻搜集证据,定下罪名把孔家近枝通通送到鬼头刀下,那到底是在打孔家的屁股,还是官家的脸啊?
殿下您心里就是再有火气,也好歹顾忌一下官家的体面,等着封禅大典结束,您正式即位,还愁会没有收拾孔家的借口吗?
况且孔家毕竟是孔家,是传承千年,深深与封建王朝绑定纠缠的庞然大物,有文宣王的面子在,有天下读书人的眼睛看着,在殿下你是白龙鱼服,孔宗愿大概率不知晓您身份的情况下,让他们自己体面的待遇还是要给的。
所以对这份打着孔宗愿名头,请求爵位转枝的劄子,赵昕干脆利落的批了个准,然后从几个候选人中挑了个最小的继承爵位,甚至稍微给了一点有名无实的荣誉。
但他并不因此感到欣喜,因为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区区爵位转枝,不值得他主动用头迎上去挨那么一下,更不值得他现在被媳妇瞪着。
有章献太后被文人士大夫口诛笔伐在前,折璇向来不管赵昕怎么在前朝使手段整活。
再说她对政治也不太感兴趣。
属于能理解,但觉得很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
但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赵昕不能以他自身为筹码使手段。
能不能对你自己的金贵程度有点数,好好爱护一下你自己!
我这费尽心思地给你当私人医师照顾你周全,结果你一声招呼不打,直接碰瓷去了!还用脑袋碰!
口口声声说是看准了的,可要是万一出了意外呢?
真当我没气性是吧?
其实赵昕这次伤得不算重,仅仅是破了油皮,额头上起了个鼓包,只需好好静养上十天半月的,包管到时间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但架不住在静置了三五天之后颜色从青变紫,看着十分碍眼,还伤在头上,连硬质的大漆帽都戴不得,只得用软布幞头包着遮掩。
当折璇选择顶事的时候能把除赵昕之外所有人都说服,然后把赵昕药倒了送离最前线。
所以现在一句话不说,静静看着赵昕的模样是真令赵昕心中毛毛的。
赵昕努力挤出一点干笑,准备摸糖嚼嚼。
从没见过媳妇这种模样,得吃点糖压压惊。
然后别说是糖,连装糖的袋子都被折璇不客气地收缴了。
怀揣着十分忐忑的心情,赵昕接受了例行的轻柔细致上药服务。
紧接着接受单独审判。
“理由。我需要理由。”折璇说得极为认真。
都是要继位的人了,就是再看不惯孔家,也不必急于一时,更没必要把自己搭上,挨这么
一下啊。
说得难听些,哪怕是官家如今为了求帝业圆满,非要把孔家人抬举个衍圣公的爵位,可孔家人明显屁股底下不干净,你将来认真找找理由就能再把这个爵位削了。
何必在这个时候与官家硬顶,甚至不惜以面上有创为由,终日不出房门向官家施压,引得父子生隙呢?
这一切都不合你行事的常理常规,而一切不合常理常规之处,都必有其缘由。
出于对你将自身压上赌桌行为的不赞同,我必须知道理由。
折璇不是旁人,赵昕对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平纸张,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衍字。
折璇到底不如赵昕这般开了上帝视角,秀眉微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用手指扣了两下桌面,示意自己不解其意。
赵昕笑笑,继续在衍字的左侧写下两行字。
“衍者,繁衍分布意也。”
折璇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明白了。
官家为这些文宣王之后拟改的封号就是衍圣公。
官家的意思其实挺单纯的,就是想借着封禅的机会,改封孔家人为衍圣公,借以表达本朝千秋万代,子孙亦如孔家一般连绵不绝的美好期盼。
但这个衍字同样会带来一个崭新的问题,同过去的褒成君以封地为名,文宣公以功用为名,这个衍字确立了孔氏后人存续繁衍,倚仗祖先名望获得特权的法理。
即便仲远继位后找法子削了这个爵位,但华夏最重成例,只要有成例可寻,就一定不会缺少想拉拢读书人的帝王把这个爵位还回去。
以孔家这些近枝后人所表现出的德行,多半会变为就是看在我祖宗的份上,朝廷也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们,不能让我祖宗断了香火的肆意妄为。
而且如今便抬到如此高的地位,若后世帝王再有封禅之举,循惯例加恩……
一代两代人还好,长此以往,怕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压不住传承不绝的孔氏,重演南北朝崇佛旧事。
所以仲远反对的并不是给孔家人改封号,而是不愿意用这个衍字。
折璇想了想,也提了一支笔在旁写道:“何不同官家直言?”
官家还尚未到昏聩的年纪,应该能听进去的。
赵昕苦笑,亦提笔写道:“他如今能决定的也只有这些事了,不肯退让。”
谎话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这一句大实话让折璇也只能苦笑着弃笔。
权势动人心啊,似仲远这等不醉心权势的才是世间万中无一的异类。
赵昕继续写道:“以我一人额上之伤,揭孔氏飞扬跋扈,只顾一姓私欲之真面,令后世引以为戒,绝复用衍字之举,可乎?”
总之衍圣公这个称号,越晚出现越好,不出现最好。
等着科技树攀爬到一定地步,圣人之后的称号也就自然会失去其护体金光了。
折璇不语,只是取了铜盆将两人密语焚尽。
这些话落到旁人眼中可是大坏名声。
苦心人,天不负。赵昕到底是没白挨那一下,在他闭门不出的第四日,额上的肿胀已经平复,只留下一片小小的,不仔细看看不出的淤血堆积。
而没了孔宗愿这个大赞助商,曾巩和晏几道在赵昕的支持下丝滑入局形成替换,用着不打不相识的名义聚拢三苏、双章并曾家其余几个小字辈,迅速把名声打了出去。
皇城司呈递上来情报中值得一观的人名正在飞速增加,赵昕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吕惠卿的名字。
看来他的第一次恩科,必定会很热闹,只是不知道这回谁能独占鳌头。
当然最好的消息还是无良爹终于松口了。
孔家文宣公的封号未变,只是多了三百亩良田,民户二十口作为历年祭祀之用。
对于这种必要的面子工程,赵昕毫无意见,干脆利落地允了。
反正以后总能找茬拿回来,权当是暂时寄放在孔家那,为了将来更好地吃利息。
当一切,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件事:作为陪祭,随赵祯封禅泰山。
第143章 更替
翌日,天刚蒙蒙亮,封禅大典开始。
依礼部定下的流程,赵祯首先带领赵昕并随行文武官员,在供奉着泰山山神的庙宇大殿前焚香,谓之迎神。
待烟柱直上青天,香烛燃烧过半,问卜得到上天已经知晓天下百姓心意的吉卦后,赵祯这个主祭人就会带着众人沿泰山阳面的山道而上,前往设在山顶的封禅台,完成登封礼。
这场封禅大典是赵祯心心念念的,也是赵昕因心中愧疚做出的补偿。
毕竟老年人退休都有退休综合症,遑论大权在握的帝王,被迫在正值壮年之际半退休呢。
无论如何,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赵祯给予他的支持还是要多过阻碍的。
权力的交接能够做到软着陆,也多亏了赵祯的面团脾气,否则赵昕的坟头草可能已经三丈高了。
假使这次没有孔家横插一杠子,父子两在政治上的关系绝对算得上是完美落幕。
也正因有了孔家这档子事,本就打定主意装透明人,把舞台全部让给老父亲的赵昕变得愈发沉默恭谨,把背景板一词诠释到了极致。
为此赵昕狠狠压住了派系中那些怂恿鼓动的声音。
什么殿下您是独子,大宋江山早早晚晚都是您的,而且官家用来封禅的功绩,别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清楚嘛,那都是殿下您呕心沥血领着我们干出来的。
官家用这种必将属于您的东西,或言之已经属于您的东西换走了您封禅的机会太不厚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看不下去。
我们想上劄子为殿下您争取一些特殊待遇,譬如说代替官家宣读一下封禅祭文,或是祭地仪式就就交给殿下您来。
职业官僚嘛,为了他们自己的进步,才不会管帝王家微妙的父子关系呢。
甚至可以说帝王家的父子关系越崩坏,他们投机的赔率也会越大。
赢了全家富贵,输了全家富贵嘛。
可当赵昕难得选择了当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好儿子,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搞事的反而是赵祯。
“太子啊,你来。”
亦步亦趋跟在赵祯身后,眼睛不离脚面的赵昕忽然听到了来自头顶的声音,抬头一看,正是距离他三个台阶的赵祯在招手唤他,看意思是要他赶上前去。
赵昕没有立刻挪步。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又言唯名与器,不可轻许人。
为何在过去的四年多近五年的时间里,赵昕依靠军权和
太子身份几乎掌握了全部的行政权,赵祯的旨意到后期几乎出不了宫城,但民间对此的看法多是官家怠政,将朝事尽托于太子呢?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所有的祭祀活动仍旧全都由赵祯主持完成。
这其中固然有赵昕怕麻烦的缘故,但亦能体现出祭祀活动在权力大盘中占据的分量。
封禅仪式无疑是当下所有祭祀活动中规格最高的那个,没有之一。
每一个流程,乃至于每一个动作都饱含礼官们的心血与头发。就是赵昕这个太子行差踏错,也是得挨言官们一顿猛批的,毕竟这说不好就会触怒上天,带来祸事。
这是个展现权力阶级,而非父子温情的场合。
赵昕惊讶地看着赵祯,一句“官家啊,您清醒一点,这可是封禅大典!这场合咱两就得隔着三个台阶!”数次滚到了喉边。
但赵昕的不接招鸵鸟大法也架不住赵祯再度冲他招手:“最兴来,到爹爹身边来。”
原本赵祯突然停步召唤赵昕,就已经引得跟在赵昕之后的朝臣们心思浮动,悄悄地用眼睛瞟这对天家父子,思考是不是出了什么他们尚且不知晓的事情。
而赵昕第一次不动,赵祯再度相召,还摒弃君臣之别,用上了太子殿下的小名,就更是令他们想入非非。
这模样,瞧着倒是有点像封禅仪式和禅位大典合一起办了。
官家不会真的把读祭文之类的活交给太子殿下做吧!
也不知到时候太子殿下会怎么选。
有道是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赵祯这个车头一熄火,没有半分意外引起了大堵车。
后边那些随大流的官可没那么高的政治素养,再加上离得远,并不知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出了意外呢,有胆大的就翘首支足,想要看看热闹。
这个时候就能显现出天子和太子这一步之遥中所蕴含的巨大差距了。
因为赵祯是天子,哪怕是个已经失去实权的天子,但只要他坐在天子的位置上,那么他在公开场合做出的举动就不会有错。
所有的压力都会自然地转嫁到赵昕这个另一个当事人身上来。
这是赵昕最怕遇到的状况,因为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条下,他没有办法完美解决。
感受着背上愈发炽热,甚至于令他隐隐感觉疼痛的视线堆积,赵昕一咬牙一闭眼,噔噔连上两步,在赵祯下面的一个台阶站定。
“官家,臣奉诏前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因为搞不清楚状况,又想控制事态,赵昕的称呼十分保守。
赵祯笑笑,笑容里有些赵昕尚不能理解的意味。
然后赵昕便感觉手臂一沉,有力量意图带着他朝前。
赵祯那脆弱的身子骨赵昕再清楚不过了,哪里敢在这山道上强行挣脱,只得顺从着往前。
然后便是瞳孔地震。
他怎么与赵祯站在同一块石阶上了!
哪怕是赵祯主动拉他上来的也犯忌讳啊!
正脑筋急转想词,欲要逃离这个修罗场,赵祯却紧紧拉住了他,同时低声说道:“莫要惊慌露了痕迹,扶我上去。”
赵昕心中大震,这才有精力去感知被他半搂在怀中的手臂是多么瘦削无力。
哪怕是被厚重的衮服所包裹着。
而且离得近了才能发现,赵祯的脸色有些苍白,额上也已布满了汗珠。
赵昕心中突地有些慌:“爹爹……”
封禅虽是为了祭祀天地,但具体施行者可是天地就间最尊贵的人,所以一应流程还是得为帝王服务。
从请神的庙宇到山巅封禅台之间的距离并不算长,否则要是从山脚一路爬到山顶,那就是纯纯的熬人了。
但现在还没走几步路呢!无良爹如今也才将将要满四十三周岁而已!
关于赵祯的衰老,赵昕一直是知道的。
空穴来风,必定有因。
太医院将请平安脉的时间从一旬缩短到五天,又从五天变成现在的三天。
窥探天子脉案犯忌讳,坏规矩,更会触碰到老父亲敏感的自尊心,所以赵昕从没有去看过,但太医院请求增加拨款的劄子他可是看了不少。
私底下稍微查查,就能查到太医院将朝七成的拨款用于药材采购,而所购者大多是人参、石斛、何首乌、苁蓉等名贵,又温补的药材。
而且近些年赵祯泡在丹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其中虽少不了大权旁落后借助兴趣爱好排解苦闷,但与那群道士们的谈话越发偏向延年益寿,祛病长生。
赵祯的饭量越来越少,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脾气也变得反复,对待宫人不似早年那么宽和。
但一切都不如亲自上手来得直观,冲击力强。
赵昕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意识到,他的父亲垂垂老矣,他的君王日薄西山,他一直敬畏但又锲而不舍撬动的权力高塔正在迅速崩塌。
“爹爹,凡事过犹不及,今后铅汞丹砂之类的东西还是少吃吧。”赵昕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那些玩意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清楚吗,纯慢性毒物来着。
赵祯微微摇头,晃动的冕旒让赵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言语。
“走吧,莫误了吉时。”
感觉到手上微微加重的力量,赵昕不敢再怠慢,尽量不着痕迹地搀着赵祯往上走。
有了这档子事做铺垫,之后赵祯宣布让赵昕代替他去宣读祭天文稿时百官们也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头铁如包拯都没跳出来说什么事先未曾告知,有违礼制。
父子俩之间明显在玩有且仅有他们能玩的小游戏呢,旁的人谁敢露头谁就得死。
而赵昕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唯垂治五年,岁次癸巳,孟夏之月,庚辰之日,大宋嗣天子臣赵祯……”
赵昕读到赵祯二字时有些微的卡壳,毕竟这上面写的名字不是他的,而他又确实是距无良爹位置最近的人。
但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咋办,继续读呗。
“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后土皇祇:夫玄穹高远,垂象以彰明德;厚土无疆,含章而载群生……
“……
“臣德非禹、汤,业谢文、景,而遐陬慕义,重译献琛。此盖昊天之眷顾,非臣智力所能及也。谨率百辟,奉珪璧牺牲,粢盛庶品,祗荐禋祀。
“尚飨!”
随着赵昕最后一个字落下,偌大的祭坛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天地间唯余烈烈的风声。
赵昕有些恍惚,呆了呆才起身将捧着的祭文放入了铜炉中焚烧。
很快青烟升起,直入云霄,仿佛真有个高高在上的昊天上帝接到了这篇祭文。
而当做完这个步骤后,赵昕罕见地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了。
赵祯这一套悖逆常理的组合拳着实打得他有些懵。
不过赵祯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做。
“回来,跪下。”赵祯指了指身旁的蒲团。
赵昕依言乖乖跪下。
“休要怪朕多事。你得圣祖传授,少小开慧,心高气傲。轻祖宗,蔑成法,破旧规,行下之事莫不火中取栗,将来说不得会毁誉参半。
“万幸心中有执,轻个人之欲而担天下之责。能自约自束,重黎庶,劝农桑,敬天地,否则朕即便是绝嗣,愧对先祖,也不会把万里河山交付给你。
“今日就在这泰山之巅,天地之间,朕再教给你几句话。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凡事三思而后行,多与宰执们商量。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舌头比牙齿存在的要久。即便你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也可想想有没有更和缓的法子。
“最后,天下很大,非你一人所能及,亦非你一生能及,该放手时需放手。”
一句句如同黄钟大吕,震得赵昕一颗心直颤。
“朕是幸运的,有你这么一个太子。也是不幸的,生了你这么一个落地就是来做对头的儿子。
“今后大宋江山就交给你了。给我在东郊修座行宫就成,没事不必过来搅扰,你这个混小子多半不会给我带什么好消息。
“还有赶紧成婚。真是混账,娶亲而已,又不是要你服毒。就是打夏贼时也未见你如此不爽利。
“你们夫妻都是主意正的,常言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我也懒得管你们。只一样,早点把我大孙子,大孙女送来陪陪我。”
面对催婚催育这个亘古不衰的话题,赵昕终于找回了一些引以为豪的言辞能力。
正要说些什么时,却发现赵祯已经走了……
走的是下山那条路。
没有人再拦在他前面成为阻碍,也再没有人拦在他面前遮蔽风雨。
第144章 白驹过隙
垂治五年四月十七,仁宗封禅泰山,世宗陪祭,宣读祭文毕,百鸟翔集,红光满天。
六月初六,仁宗禅位于世宗。
七月十二,世宗继位,百官陛见,固辞不过,改元元昭。
元昭元年八月,开恩科,广选天下士子。——《宋世宗实录》
*
九月廿二,恩科放榜,东华门外早早挤满了人。
想知道考试结果的参考士子,试图通过汇报得两赏钱花的跑腿,更少不了每次的例行节目,在榜下捉婿的豪门大族仆役。
不过这
回放榜倒没有如过往那般挤得水泄不通,连蚂蚁都落不下脚。
究其原因,是他们这位新官家在还是太子之际就深恨冗官冗员之弊,不仅大费周章裁撤许多荣衔虚职,又收紧了太上皇一度乱开的恩荫口子。
就连朝堂民间都讳莫如深的军中吃空饷问题都借保险给摸出了个大概,一朝发作直杀得人头滚滚。
有脑子,有手段,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有魄力。
似这般的治世中兴之主自然不会为了什么所谓的新朝新气象,广布新君恩德于天下,就自食其言,大肆录取士子。
导致此次恩科即便有着西北之地新复,官吏大量缺额的客观条件,录取的进士也不到两百人,严苛程度直逼太祖太宗年间。
就连重记忆而轻思辨,不如进士科清贵,也远比进士科要好考的明经、明法、明算诸科,也被一拆为五的综学科抢了风头。
虽然诸科录取人数较于过去十年有了不小增长,直逼五百人大关,但与真宗年间动辄近千人的规模相比还是太少。
而且从考试难度和各科录取人数来看,三十老明经这句已经流传了上百年的俗语很快就会成为过去时。
仅仅依靠死记硬背是不行了,必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硬货。
如果说科举考试结束后,让应考士子们选出最想一刀攮死的人,那沈括必定榜上有名。
毕竟在今次考试之前,打死明算科的应考士子都不会想到考试中居然会出现《九章算术》、《夏侯阳算经》、《周髀算经》这些算书之外的题,考试内容从过往的算经默写,整数运算直接给干到天元术(方程)、分数、开方上去了。
而明法科的士子也不会想到试题内容从死记硬背《刑统》变成了判案,案子还都是各地真实发生过的。
现实远比法条荒诞。
毕竟撰写法条的人数远没有现实世界人多,不少考明法科的士子走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酒肆喝酒买醉。
实在是太考验心理承受能力。
这天杀的沈括,脑袋到底是怎么构造,又是在什么样的境况中想出这些该遭天杀的题啊!
真就是自己撑着伞走过了毛毛雨,现在把他们的伞撕烂,还给他们大倒水呗!
至于从综学科中新析出来的纺织、医药、冶炼、农垦、水利五科,出名大多是因为纺织与医药两科首次允许女子应考。
尽管大家仍旧不清楚新登基的官家为何要将这些过往被归于百工贱业的行当给拉拔起来,甚至不惜打破男女藩篱,但肯定不会做无用功。
况且新官家正青春年少,看上去少说还能当三十年官家,试试总出不了大错。
加之综学原为习一谋生之术的中下之家所设,如今眼见有更为广阔的出路,自然是踊跃应考。
万一就考上了呢,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啊。
当然亦有此次进士科不与诸科在一处放榜的缘故,进士科照旧占据东华街,而诸科进士则改在贡院附近放榜,有效进行了分流。
根据官方说法,这是防止人群人流过度聚集,发生踩踏,但正骑着油光水滑大黑马,故意慢慢悠悠从贡院前绕过的楚云阔心里清楚,这其实是新官家试图划分政治官员和技术官员的崭新尝试。
诸科陡然缩紧,只有综学中一小撮人才能取得好名次的遴选标准,也是为了将来在提拔综诸科出身官员时堵上那些嚷嚷诸科士子才不配位的嘴。
如今大家都是五十登科为年少,放榜时同样的黄榜彩绸,御街夸官,就稍微收收你那进士科高高在上的嘴脸吧。
现在看来还真是卓有成效。
楚云阔本就是东京富商子弟,又在西北历练近十年,在西北光复后,依靠丰富的经验与过人的才干被任命为西北大区的报社主编。
一双眼虽称不上识人无数,但说一句破千是绰绰有余。
所以轻而易举就能看出贡院左近有着不少仆役,胸前鼓鼓囊囊,大抵是绳索布套等物,典型的捉婿队。
虽然从仆役打扮来看,多为中人之家,甚至不乏老父带着几个子侄的,但相较于从前诸科士子乏人问津情况,已经好了不知多少。
看来世上从来不缺少聪明人,已经有人从这场异常严格的考试中窥见了一丝诸科士子的光明前景。
看来他还可以向总编建议一下,继续在汴梁日报上吹吹风。
地位嘛,总是潜移默化被抬起来的。
搁十年前谁敢想纺织、冶炼能单成一科考试取士啊。
综学科第一个状元沈括也是凭天文数理精通,就这当时还被骂惨了。
楚云阔职业病一上来,马速不可避免就降了下来,直急得老管家连连扯他马缰,口中说道:“小官人,还是速行吧,你考的是进士科,却只顾看这些杂科作甚。”
楚云阔很想说一句他此番考进士科是必中的,毕竟他西北地区主编的身份几乎相当于一路提刑使。
他之所以考进士,是因为如果身上没个进士身份,将来没资格争总编的位置,也不好转任到其他官职,或言之体系中去。
属于是官家给他下达的硬性任务。
而他如今年方而立,正是上升期。
此次几位主考官也无有包龙图那般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所以但凡是能够认出他的文章,就必定不会黜落他的试卷,得罪于他。
至于认不出他文章的可能性嘛……
他都已经撰稿小十年,写过的头版文章破百,文风措辞早就被腌入味了。
哪怕没文风加持,十年功力,在报社中总是能先人一步,甚至好几步获取内幕消息,还不够他拿下一个进士的?
但他深知老管家是个老派人,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中进士,出外可以自称一句进士门第。
父亲故去后,也唯有老管家会叫他一句小官人了。
于是好脾气地翻身下马,自牵了马缰道:“好好好,咱们这就去东华街吧。”
“那小官人你作甚下马?”
“此间都如此多人,东华街还不得更多?咱们还是找间客栈,暂时寄放黑虎吧。”
黑虎可是区希范那匹玄菟最优秀的子嗣,要是出了差错,他将来不好去见故交啊。
眼见得小官人外出历练小十年,娶亲生子,还是如年少时一般没个正行,老管家就是一阵阵无奈。
但这么多年都宠过去了,也只能继续宠,略微看了看四周,便气鼓鼓牵着马朝着小巷中的一家客栈走去。
暂时寄放马匹而已,没必要找那么好的。
该省省该花花。
眼看着就要走到客栈,老管家准备张嘴喊伙计接待。结果还没呼喊,就被楚云阔眼疾手快拉到身后护住:“老管家小心!”
“当啷啷——”却是一个竹筒被掷出,竹筷撒了一地。
紧接着有两个衣服簇新,发髻歪散的男子被人用扫帚竹竿劈头盖脸地打出,后撤不及,相互绊倒在地上滚了两圈。
而动手者竟然是三个年约二十的女子,其中只一人梳着已婚发髻。
那两个梳着未婚发髻的年轻女子犹不解气,举起大扫帚又往两人身上狠狠抽打了几下,这才往他们身上啐了一口骂道:“姓夏的,你个狐狸与豺狼交|媾生的杂种,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混蛋,当初就该涂在墙上的下流东西。
“当初我们从韦州来时,你花言巧语哄了四姐,将她身上银钱骗得分文不剩,又嫌弃她是韦州人,不肯履行婚约。
“如今看着我们客栈开起来了,四姐又聪明能干,中了医科,你现在倒想起来婚约,死乞白赖上门说什么山盟海誓了。
“怎么,还想我四姐给你做小,你享齐人之福,摆摆官老爷的谱不成?你方才也听清楚了,我四姐说与你恩断义绝,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若是再敢来搅扰,老娘我虽平日里是杀猪杀羊的,但也,哼哼……”
身材比较魁梧的女子作势还狠狠捏了捏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韦州人+屠宰为业,震慑力还是很
足的。
毕竟韦州是最早一批被收复的西北州府,在区希范的治理下依靠羊毛运输纺织,与中原地区联系日深,不少韦州人报团进入东京城里讨生活,也成功种下了西北之地民风彪悍的印象。
这话直唬得不少追出来看热闹的男客人都不由自主夹紧了腿,毕竟这家店的招牌菜可是那个部位,这个三娘子又是出了名的唯手熟尔……
天幸七步之内,必有解药,已梳了已婚发髻的女子扯住三娘子道:“打这厮一顿出气也就罢了,毕竟他还有个在开封府里做使臣的叔父,专管这街面上的事,得罪太过不好。”
同样的话因人的脑回路构造不同,就能听出不同的意思,做出不同的反应。
被打的两人听这大娘子言语,一人侥幸万分,连连拱手讨饶,一人却是愤恨不止,咬牙切齿道:“既是知晓我叔父厉害,就把那小娘子送予我二哥做小,若是不愿,我还未曾娶妻哩。”
这话说得委实嚣张,眼见气急攻心的三娘子就要一竹竿往这狂徒的脑门上敲去,搞不好会闹出人命,楚云阔忍不住扬声阻止道:“且慢!”
然后就被两方同时敌视,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人横插一杠子!
其中尤以拿着竹竿的三娘子为最,满脸敌意的看着楚云阔,只因她以为楚云阔同这两兄弟是一伙的。
楚云阔毫不犹豫拍歪了指着他的竹竿,笑道:“胆子不小,敢对着我这个当师傅的比划了。
“行,没看错你,当初三个识字学艺班里就你脾气最刚烈,喜练拳脚棍棒,如今也算是打到东京城里了。但为师记得还教过你,不要什么事情都用棍子解决,容易闹出人命的。
“你们不是有个姐妹考中了医科吗?当今官家至贤至明,肯定不会容忍有人倚权仗势强娶新科士子。你们可以去开封府告他一状,保管让他们兄弟都吃三十板子,一个月都下不来床,不知我这个办法如何?”
楚云阔言笑晏晏,还有闲心踹了地上两人一人一脚,而两人被踹清醒后飞也似地逃离了此地。
生物本能告诉他们,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绝对惹不起!
而三个先前气势汹汹的女子却是红了眼眶,齐齐一拜到地,哽咽道:“先生……”
“哭甚哭,好没志气。不如同为师说说,这实现愿望,到了东京城里的感觉如何啊?”
第145章 新潮
作为一个在爱里长大,又从未缺过物资供给的富家少爷,楚云阔行事一向很从容。
若无老管家强烈要求,他都不想现在去看榜。
人太多了,挤得慌。不如等到看榜的人稀了再去,反正功名又不会长脚跑了。
而且于他而言最坏的结果也仅是落榜后短时间内晋升无望,但那同样也可以极大减少同事们的排挤。
三十岁的大区主编,还一直在官家万分重视的西北之地任职,的确是过于扎眼,这科若是不中,缓缓也好。
假使得中,那就必须得更加谨言慎行,低调行事,以防被有心人钻了空子。
所以楚云阔借着师生重聚,旧识相逢的名义无比丝滑地拐进了客栈里,拣了一副干净座头,靠窗坐下。
直把心系科举结果的老管家急得够呛。
先时归家看他言行举止都是一派得体模样,原以为是长进了,没想到内里仍旧还是少时的散漫。
早知如此就不追求什么亲自看榜高中,千人敬慕了,派三五个识字的小厮去看反而更靠谱些。
而三姐她们姐妹几个十四岁上就结伴到东京城里讨生活,如今攒钱租下经营的小客栈也是在贡院左近,街面上的事早已烂熟于心。
想想先生的性子,再瞧瞧老管家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模样,轻易便窥破了老管家的心思。
于是已梳了妇人发髻的大姐提着铜壶行至两人身旁,一边殷勤地添茶倒水,一边宽慰老管家道:“老丈放心,我店中有个伙计,上完了三期扫盲班,已然识文断字,最是机灵不过,方才还帮四姐去看了榜归来,我让他再跑一趟东华街便是了。”
老管家大喜,这上完了三期扫盲班的人虽因少了经书的系统性学习,无法考科举,但已然能被划入识文断字的范畴,有资格做个账房或是立契中人,定然不会只看半截话,带些错误消息回来让他空欢喜一场。
没想到这家客栈看起来其貌不扬,却有厉害人物啊。
不愧是他家小郎君教出来的学生。
于是解了腰间钱袋掏出一小串钱来放到桌上:“有劳大娘子费心,这些钱权做茶点。”
大娘子连忙推拒,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可不可,我等几人安身立命的本事都是先生传授,谢先生还来不及,怎可收钱,老丈还是莫要让人戳我等脊梁骨了。”
她也留了个心眼,谢先生是肯定的,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同先生留下这份香火情。
韦州过去皆为军州,无有入京为官者。她们这些入京讨生活的韦州人也有不少发了财,可钱攥在手上都不知往哪里找靠山。
先生虽不是韦州人,但是韦州的重建者,当初阖州才多少人啊,所以也能算半个同乡。
昔年都说先生高升了,如今能再遇先生,必然已经升得更高。
若能把这份香火情续下去,再碰上今日这般恶事,也能有个依仗。
楚云阔对此洞若观火,抬手把钱朝着大娘子的方向推了推:“官家常言,莫差饿兵,否则必生事端。
“你若不收我给的钱,就必定要自己出钱,要是让御史知道,必得参我一本勒索民财。
“收下吧,莫要害了我。”
大娘子虽然积攒了不少市井中的小智慧,但如何知道朝堂诡谲,把楚云阔的话信以为真,急收了钱,结结巴巴解释道:“先生,先生,我实无此心啊,实无此心啊。”
楚云阔笑着安慰她:“好了好了,不需如此。将来若遇似今日之事,可投书至报社信箱。”
他的根在西北,东京城鞭长莫及,也不愿在未转职时搅合到民事中去,只能用这种办法帮助往日的学生。
东京城报社里的年轻人可是比御史言官们还要激进,腿跑得比千里马都快,无时无刻不在想搞个大新闻一举扬名天下,对付些普通的地痞混混绝对绰绰有余。
至于将来,官家似有意按地域划分录取进士人数,以平衡朝局,维系江山。
韦州在西夏被灭后也成了内地州县,必兴文教,再过几年应该就能有韦州士子中举了。
随后不待大娘子道谢,声音转冷道:“你的夫婿呢?不知能不能请来与我一见?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物,将你娶进了门。”
东京城风气开放,女子当掌柜的不在少数。
一时不在被对头找上门寻衅,几个女子迫不得已自己出面反击也可以理解。
可如今他都坐了这么久,还没看到男子出面,浑然不以妻子为重,他这个当先生的,既然知晓此事,岂能不为学生出头。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方才还八面玲珑的大娘子就红了眼眶,哽咽道:“先夫,先夫已经去了……他是禁军中人,灭夏之战,殁于兴庆府。
“幸得他有远见,军中保险素来买最高的一档,又写明了受益人是我,军中文书账目也照顾我们这些遗属,按照规程办事,未把钱财交给他老父,我这才能赁下这间客栈,招聚起姐妹们开工糊口。”
楚云阔顿时无言,满脑子只剩下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他再也没心情问四姐妹是怎么来到东京城的,日子又过得怎么样,只是多叫了一壶醉月仙。
这是东京城中除了军用透瓶香外最烈的酒。
一壶酒还未过半,就听到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楚云阔不禁摇头轻笑,这是哪家如此迫不及待,将将放榜,就已然捉婿完婚了?
不料这锣鼓之音越来越近,未几,有人狂奔入店内,扯
着嗓子大喊道:“楚云阔楚相公可在?恭喜楚老爷高中探花,礼部差官为楚相公您送匾了!”
楚云阔豁然起身。
他对中举一事早有预料,得获高名次也不是没想过。
但名列一甲,有礼部属官抬匾报喜的待遇他是真没想过。
从前也没有这一套啊。
而且他怎么瞅着匾上进士及第四个字那么熟悉啊,似乎是官家的字迹……
第一次恩科原来可以搞得这么大的吗?
但楚云阔很快就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许是为了平息天下士子对于此次诸科地位被猛地拔高的汹汹物议,此次进士科一甲三人,具有礼部属官抬匾游街报喜的全新待遇。
而参考举子们的身份信息早被私下流通的小报们透了个底掉。
以晏几道、张熙、曾巩、楚云阔等四人身份最重。
虽然从唐至今,科举考试仍旧未能形成定制,一直在不断的改革,但框架基本上是已经固定好了。
进士科远远优于诸科。
而新官家继位三把火,头一把就将他们以为熟悉的科举制度给烧得没了大半框架,搁谁心里都慌,急需一个知道点消息的透透风让他们心中有底。
晏、张两家是不用想了,门槛太高。而且人家是从小练的童子功,官家不示意,嘴里甭想有一句实话。
至于曾巩,文章重策论,有古风,若非此次官家支持欧阳相公变革,以策论为主,诗赋为辅,说不得还要落榜。
即便如此,名次也只是挂在二甲之末,快要掉出百名了。
那些名次高的以恭贺名义上门弄不好会结仇。
这么看,楚云阔这个原西北大区报社主编就很有性价比了。
官家嫡系,名次够高,年纪也够轻。
而且从过往官职来看,必是要走自外任而京城路线的,不似晏几道和曾巩,走的侍从秘书之任,更不似张熙,要走武将一途。
同年里马上就会有一个路级高官,此时不趁着刚刚中举来交结,更待何时啊。
楚云阔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因为礼部安排的排场给堵在这,但一看几个学生见客流如织而欢喜不已干脆大手一挥,就地摆起了宴席。
他心中算盘敲得响,自己这学生的客栈面小楼低,二楼还是客房,一楼顶多摆的下五桌,无食材储备的情况下骤然摆宴顶多两桌。
这样自然就能筛选掉一些没分量但有眼色的人,捎带着还能帮自己这几个学生制造噱头,打出招牌。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能够及时找来,并最终有机会和他坐同一桌的不过章衡与章惇两人而已。
章衡此次得中一甲第一名,也即状元,因住的客栈与楚云阔此间颇近,所以在打发走礼部报喜的属官之后,就带着章惇直接来找楚云阔了。
而章惇得中二甲第七名,以他如今未及弱冠的年纪,已是十分了得。
但楚云阔觑章惇脸色,却是郁愤难消,看向章衡时都气鼓鼓的。而章衡也在这种注视下面现尴尬,只能借着不停喝酒掩饰。
偏生酒量还不怎么好,几杯酒下肚,面色就如火烧一般。
楚云阔来回扫了两眼,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