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飞电在进入这种人多嘈杂的环境后却表现出明显的焦躁不安,对着他疯狂使劲。
所以赵昕完全顾不上赵从贲的夸赞,只回了一句:“我没什么功劳。功劳都是浴血冲杀,筹措运输粮草的将士官兵们的。”
然后扯下腰间荷包,小心翼翼打开,十分肉疼地从里头取了三颗松子糖喂它,再拍拍它的大脑袋,又来了个亲昵的贴贴,这才勉强把这个小家伙的情绪给安抚住。
得了糖吃的飞电是开心了,说话的赵克城可就老郁闷了。
这世上还有比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更让人郁闷的事吗?
殿下啊,我都这么真诚了,给点反应行不行?
而且殿下,大家都知道您素来喜欢推功不假,但这回推的实在是过于生硬,都生硬近伪了!
没有殿下您在府州当靶子,辽国帮夏国的方式恐怕就不是派出偏军攻打府州,而是集结主力大军冲着燕云十六州使劲了。
这种仗一旦打起来,可不容易脱身,两国关系根本不可能只像现在这样冷战,竭力假装无事发生。
还有搜捕李元昊时,如果不是殿下您亲至,没有任何人敢拍用钱买溃兵的板,更无人敢接受李宁令哥的全盘投诚。
主帅的意义就在于此,殿下您明明是很清楚的,要不然也不会偷偷跑出东京城了。
再说了,殿下您这个当主帅的都说自己没有功劳,那他们这些下边的人可怎么分嘛。
赵昕正和还想吃糖的飞电较劲呢,错过了赵克城的那一抹幽怨,还是贪看四周景象的折璇捕捉到了,扯了扯赵昕的衣袖,又一指浑身郁闷气息的赵克城。
什么事?
你的伴读正在伤心呢。
为什么?
我猜可能是因为你过分让功?
简短的眼神交流后,赵昕飞快弄明白了赵克城伤心的根由,想了想直接勾住了赵克城的肩膀,玩笑道:“怎的,可是因为随我先行,不能跟着大军一起回朝,被百姓夹道欢迎而着恼?”
赵克城大惊,下意识想摆脱这有违尊卑的亲昵举动,却又畏于赵昕身份,只得僵在原地,呆呆地眨巴着眼睛。
赵昕看他这幅呆样,噗嗤一声笑了,然后继续说道:“快收了这幅模样,接下来好好练练怎么笑。不然等着凯旋游街那日,说不定会被报社里嘴毒的笔杆子称作呆头鹅将军,汝父都不好替汝说亲了。”
赵克城听到说亲二字脸都红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喜道:“殿,不不不,少东家,您是说我也可以去跨马游街?”
人都是渴盼着付出就能得到收获的正反馈的,在战场上拼死冲杀,流血不顾,就是为了来日凯旋,人前夸功的。
尤其是赵克城这种心性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年人,对这种事就更加热衷向往。
而且让他们游街夸功,同样也是认可他们功劳的意思。
找到症结的赵昕十分大方,手一摆说道:“何止是你,你们这些参与了对夏战事的到时候都去,也好叫世人看看我朝人才济济。”
于是赵昕成功收获了一排探照灯。
好么,合着感到遗憾的不止赵克城一个人啊。
晏几道到底早慧,先于众人恢复了冷静,问道:“那少东家您呢?会去吗?”
赵昕摇头:“我就不去了。”
见众人肉眼可见的流露出失望又笑道:“我要是去了,你们哪里还能有风头。”
再说了,赵昕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折璇……
东京城这个天下之都养出来的姑娘可远比其他地方要热情开朗,有花果是真扔,有出格的话是真说啊。
他也是要成家的人了,多少得注意一点。
结果看到了折璇同样亮晶晶的眼睛,赵昕心中一动。
“青蔓你也想去吗?”
折璇罕见地有些羞赧,粉面染绯,嗫嚅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赵昕以为她是担忧给自己带来麻烦,出言鼓励道:“想去就去,你救死扶伤无数,是有资格的,不必怕给我带来麻烦,也无人能给我带来麻烦。”
他如今携灭国大胜,哪怕真的把无良爹册为太上皇,文武百官必然也不敢做声,更何况只是折璇游街夸功这种按程序能够说得过去的事。
折璇在他的鼓励下张嘴说话,但说的却是:“不是我,而是军医营中的那些女军医。我想替她们问一问,她们是不是也可以?”
折璇太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性了,所以她能轻易冲破的阻碍对于旁人而言依旧还是天堑。
赵昕总是对她说从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但她又何尝不是呢。
比如说领头人的责任,与直面诘难的勇气。
赵昕突然很想揉揉折璇的头,所以他也这么做了。
还真别说,手感怪好的。
并赶在折璇恼羞成怒前及时收回爪子,笑眯眯地给封口费:“当然可以。”
“我要带队,单成一阵。”折璇红着脸加码。
这样展示能更直观,宣传效果能更好。
“可以。”像是偷到蜜的赵昕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
“赵迩……”折璇情不自禁捏紧了拳头。
说正事呢,岂能如此轻佻无状!
望之不似人君!
此时已经过了人流最为稠密的街道,负责护卫的赵克城诸人都很有眼力见的散开,给两人留出相对私密的空间。
有些话真不是他们这些做臣下得能听的。
只可惜今日的赵昕仍旧未能如愿将折璇给逗炸毛。
因为一行人被徽柔给拦住了。
“最、兴、来。”
望着不远处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听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名,赵昕只觉自己双腿如同灌铅一般,再也迈不动了,无数幼年时期被暴打的记忆争先恐后涌入脑海。
也许这就是世人口中说的血脉压制吧。
不管是什么,总之赵昕是再也嘚瑟不起来了,艰难地扭动脖子瞪曹评,眼里尽是愤怒。
好啊,曹公正你竟然告密!你给我等着!
哪知接到死亡眼神警告的曹评也是一脸苦相的回望他,委屈都快要化为实质了。
他是很拎得清的性格,
知道自己是端谁的碗吃饭的,哪里敢泄露赵昕的行程,想来是其它途径走露了风声。
但他也没立刻出言否认。
实在是徽柔周身的气势太过骇人,他深恐被殃及池鱼。
再加上还有一点公主你要是打了殿下,那可就不能打我了哟的侥幸心理在,所以只是缄口不言。
曹评这个未婚夫都不敢拦,赵克城就更没胆子了,垂首弯腰闪至一旁,就差做个请的手势了。
于是折璇便看到了差点把她眼珠子惊掉的一幕。
锦衣华服的娇俏少女气冲冲走来,然后踮起脚尖,揪住赵昕的耳朵来了个旋转一周半。
赵昕直接被揪得弯下腰来。
“痛痛痛,痛啊,大姐……大姐,痛!”
“痛,现在知道痛了?先时不告而别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呢?不疼你不长记性。”
“嘶,大姐,我没有不告而别吧,不是还留了一封……哎呦呦,大姐!耳朵要掉了!掉了!”
“还顶嘴!你知道姐姐,娘娘,还有我多担心吗!姐姐为了你,眼睛都快要哭坏了!”
折璇看着眼前的景象,既是惊讶,更是恍惚。
皇家生活,好像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森严。
至少在折家,她是决计无法对已经能够顶立门户的弟弟们这么做的。
而且看着赵昕吃瘪,当真是一件美事啊。
总算有个人能治得了他了。
但折璇很快就乐不出来了。
因为赵昕在看到徽柔的眼泪簌簌而下,而且似有止不住的迹象时,十分鸡贼地把火烧到了她的头上。
“大姐,大姐,还有人看着呢!这样动手多不好,给我留些颜面吧。”
折璇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第136章 家人
迄今为止,赵昕已经当了快十年太子,上头还有一个和稀泥成了本能的无良爹,致使本就不寡断的性子被硬生生逼成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决绝。
但在目睹折璇与自家大姐相处之后,还是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后悔。
他似乎不该这么草率地就把两人凑到一块。
更不该因为折璇经历坎坷,对家这个概念的感觉都是模糊不清的就早早经由信件许下好处,央求大姐做个中人,帮助折璇更好地适应环境。
反正甭管他姐是真心喜欢折璇,迅速接纳了她,还是因为他许下的好处够多,装得极像,总之他现在看着两人言谈甚欢的模样感觉背后毛毛的。
但客观现实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却说徽柔一确定折璇身份便两眼放光,直接弃了大呼小叫的赵昕,径直拉起折璇的手便走,反把赵昕几人抛在后头,仿佛扈从的家仆。
折璇生性清冷,并不是很喜欢旁人的肢体触碰,但一想到如今拉着自己的是赵昕的姐姐,当今官家的长女,便也强忍了下来,一副听之任之的乖巧模样。
寻常人家的姑嫂相处尚且是门大学问,况乎天家?
尤其是她方才还见到了赵昕被揪着耳朵不敢还手。
令她很难不想起馆陶、平阳、太平公主等史册旧事。
于是乎将心神戒备等级拉到最高,擎等着徽柔发问。
然而接下来徽柔的言行着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先是欢喜地拉着她的手走开,待离得稍远些了才笑道:“先时我听娘娘和姐姐说最兴来有意成婚时还不信呢。
“这小子野马一般的性子,爹爹又宠着他,打小就没上过笼头,散漫惯了。
“去岁他年纪到了,爹爹又一直想抱孙子,连文武之别都破了,令天下州府将适合女子的画像画了无数,任他拣选。
“不说太子妃,就是有个侧妃庶妃也好。可他只不晓此事时被诓着看了一回,后头就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为了少听姐姐几句唠叨,后头都少去见姐姐了,倒是让我多听了许多埋怨。”
折璇不由抿嘴轻笑,新仇旧恨,难怪公主今日下手颇狠呢,这顿打挨得不冤枉。
徽柔见有人捧场,愈发来了精神。
“他如今什么样的位置,你我都知晓。强按牛头不喝水,更甭说他了。
“他当初那个推拒的模样,我是真担心他犟着不成婚,再把爹爹和姐姐气出个好歹来。
“天幸碰到了妹妹你,不仅容貌上乘,性子和缓,还能在关键时刻制住他,才算是让我放下一桩心事。”
徽柔顿了顿,又小声说道:“最兴来慧则慧矣,但性子太过刚直骄矜,容易固执己见。府州的事我也听说了,妹妹你做得很好,姐姐让我谢谢你。
“你也不必理会宫中闲言碎语,若你不好出手,可来寻我。”
折璇听明白了,这是在为她府州药晕赵昕之事定性托底。
毕竟她当时的行为虽然是事急从权,为了赵昕生命安全考虑,但先斩后奏,以卑凌尊到底犯忌讳,足够有心之人借题发挥。
如果徽柔能出面拦一拦,这严重点可以上升到刺王杀驾的事情,也就会被圈定在皇族家事的范围内。
这是一份充满真诚和善意的见面礼,折璇笑着点头答应,算是接下。
见折璇毫不犹豫就接下这份见面礼,徽柔的心中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折璇在畏惧徽柔“胞姐+公主”的身份,徽柔又何尝不害怕折璇“弟弟心尖尖上之人+未来太子妃”所能握持的权柄呢。
尤其是弟弟明显待这个女子不同,完全是椒房独宠之态。
历史上搅风搅雨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可比公主多太多了。
所谓的人情往来就是你欠我一点,我欠你一点,欠着欠着来往就多了,关系就密切了。
折璇既承了她的好意,徽柔言语就更加亲昵无忌起来,拉着折璇的手道:“这般的品貌,如此的性格,哪怕我是个女子也爱得不行,恨自己不是个男儿。偏最兴来会作践人,委屈妹妹你了,等会我让他给你赔个不是。”
纵然折璇兰心蕙质,在面对跳跃度如此大的话题时还是露出了茫然之色。
东京城里说话竟然是这个调调吗?好像有些听不懂啊。
这么看来还是赵昕与她合拍,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省略说话这一步骤。
徽柔见折璇懵里懵懂,更是唾弃弟弟,想了想把话挑明道:“你两心意相通,私许终身无人能管。但这婚嫁一事还须得三媒六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兴来实在是不像样子。”
这下折璇明白了。
却是在赵昕的坚持下,官家终于下了聘她为太子妃的旨意。那么按照国家礼制,她现在得在府州待嫁,等着礼部有司官员上门将她迎到东京城。
可她却随着赵昕一道回京了,给礼部官员出了大难题。
赵昕监理国政多年,又有实打实的政绩,而且是真的记仇小心眼,报复从不隔夜,得知此事的百官必然不敢说他什么。
那么作为代价,她就得背上狐媚惑主的名声。
想来也唯有徽柔这个姐姐敢拐着弯吐槽弟弟执拗急色,用言语开解她了。
折璇笑,愈发觉得徽柔率直,皇家生活没有她想象得那么恐怖了。
“大姐误会了,此事与仲……宗亮无关,我自己也挺想来东京城见见世面的。”
“也?”徽柔面带狐疑的咀嚼着这个字,语气是满满的不信,眼神里甚至有些怜爱。
完了,又是一个被她弟迷倒的人,说再多也是白搭。
折璇认真解释:“我此番非是以待嫁太子妃的身份而来,而是作为军医,应命入京的。”
徽柔:???
这有什么区别吗?古来帝王为掩人耳目做出的骚操作还少了吗?
远的不提,近的就有她翁翁(爷爷)为章献太后干出的一溜骚操作,连太宗皇帝都被瞒过去了。
折璇仍旧在认真解释:“范相病重,殿下言京中太医为求自保,只会开无功无过的温补太平方,所以想让我来看上一看。”
徽柔皱眉,折璇话里说的是事实,也的确是他弟性格能干出来的事。
但折璇居然能不顾自己的名声陪她弟疯。
还真就得是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是吧。
徽柔摇摇脑袋,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所生,有贤有愚。
最兴来打小脑子里想得就同她不一样,既是他惹下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去解决好了。
于是转而问起了她最感兴趣的问题:“那你是怎么与最兴来看对眼的?”
自家事自家晓,旁人斥折璇狐媚惑主,动摇君心,但徽柔却清楚知道能让自己那个冷静到不像话的弟弟动心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
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了。
折璇眨眨眼。
原来这种事情也是能直接问的吗?东京城里的风气是有些不一样哈。
只她虽不知这纯粹是徽柔好奇心发作,在自知绝对无法从弟弟那得到有用信息的情况下,试图从她这得到一点一手消息好去母亲那里通风报信,但也无意透露。
毕竟连她自己也有些闹不明白。
赵昕曾与她谈过这个,说是因为两人磁场相合,凑到一块会感觉舒服,进而很容易就能做到心意相通。
折璇当时没有反对这个说法。因为她与赵昕的默契的确远超常人,经常只需几个眼神就能知道明白对方的意图。
但也没有表示同意。
实在是初相识时她也有些见色、见人品起意的心思在。
一个斯文有礼,长相端正的大家公子,居然能亲自下井去查看情况,属实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至于进一步熟悉之后……
她能说她是看上赵昕是个万中无一的病患了吗?
强烈的进取心,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坚强冷静的外壳,悲天悯人的自毁,端方有礼的举止,活泼跳脱的恶趣味,居然能全部在一个人身上出现,还糅合得如此融洽。
这样的病患怎能不让她如老饕见美食,似飞蛾扑烛火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相处既多,所见愈明,感他辛劳,怜他重担而已。
而且即便抛开太子的身份不提,赵昕也是个无可指摘的恋人与丈夫。
偶尔的恶趣味除外。
可这些话都不好说。
所以折璇想了想,果断反将一军。
“那公主您呢?”
“我?我什么?”徽柔反手指着自己,疑惑出声。
折璇小小的叹了一口气。
大意了,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这语言接受能力还是有差异的。
所以认命的把话补完:“曹侍读也在。”
孰知徽柔在听了她的话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个弟妹,果然不走寻常路,话都是半句半句往外蹦的。
但折璇那种既然想知道秘密,就用秘密来换的意思她明白了。
所以在笑过之后就冲折璇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小声说道:“他啊,他是我自己挑的。”
折璇:!!!
原来皇家还有挑驸马这种事吗!
徽柔吸了吸鼻子,满面笑意道:“我是爹爹长女嘛,哪怕最兴来当初发了狠,说我一辈子不嫁人,他出钱养着我,那我也还是得嫁人的。
“后来娘娘和姐姐就为我寻摸亲事。我识得的人不多,挑来挑去就挑上了他。
模样不错,脾气也好。又是娘娘的侄子,最兴来的伴读,最是知晓根底。还能留在东京城,常伴父母膝下。若是他放浪无状欺负了我,也自会有人替我出头。
“后头他就在娘娘的支使下为我送稿子。只是这人忒木,送了一年多也没开窍,还是在庆历八年时,最兴来实在看不下去,把他给叫过来,我用了一件紫貂披风才把人给套牢的。”
第137章 提议
徽柔到底是没有问出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在被终于看不过眼的赵昕,牵着马上前打断两人谈话后,徽柔气鼓鼓地得出了结论。
这两人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在装傻兜圈子这方面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吧,那也是如出一辙。
一旦打定主意隐瞒什么事,那么除非使用暴力手段,否则根本别想撬开嘴。
东拉西扯了半天,没一句在正题上的!
等着赵昕用汴梁报社与范府不同路为由完美闪避爱的念叨,并顺带着“卖”了曹评给徽柔平息心火后,他丝滑地顶上了徽柔留下的位置,转而向折璇打听刚才的谈话内容。
如果有涉及到母亲那边的,他需得早做安排。
婆媳关系可是个大问题,稍有不慎就会鸡飞蛋打。
他是个求全的性子,不希望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而且以时下的礼教,折璇是妥妥的劣势方。
对不涉机密之事,两人向来是开诚布公,无有欺瞒。
于是折璇开始一一对他说起。
“公主说,是你教她的,无论家中有多少钱米,都不及自己身上有本事。确信即便自己一个人,也能解决温饱的本事,才是人生最大的底气。”
赵昕点点头,认下这个说法,道:“然后呢?”
“公主说,对于女子自谋生计出路之事,你多半会鼓励支持。她的服饰与胭脂水粉品鉴的文章很受欢迎,准备从嫁产中抽出几个铺子专营此事。
“到时配合文章,一定很有赚头。”
赵昕笑,他这么些年没白辛苦,总算是培养出来了。
他姐如今可是东京城里断层的时尚引领大师,说今年春天流行穿蓝色,那就不会是青色。
毕竟身份在那摆着,吃喝穿用是许多人穷极想象都接触不到的,在文章中稍微提到一点就足够引起追捧。
如今又学会了先射箭再画靶,不大卖就怪了。
也算是一种对于高层的金钱回收计划了,提供除了买房置地外的另一个消费选项。
老钱嘛,不玩点金石古董艺术品还能叫老钱?
“公主还说,五大报纸加起来的版面有限,她的文章总出现在上面也不太好。
“想着拉上我一起同你说开放报禁,再开几份专题新报挂在主报之下。”
赵昕忽然有些糊涂:“不是,等等。开专题新报我能理解,近些年不止一个人对我说过这事了,可拉上青蔓你是什么意思啊。”
折璇压住了意动之色,尽可能客观地陈述:“公主说,她开艺术鉴赏报,我开医报。
“就此次伐夏之战中发下去的急救包扎小册,治疗伤筋动骨,刀创箭伤的小册,已经有人翻印了在东京城中售卖,要价不菲,然购者甚众。
“皆因百姓苦无良医,此册又简单易懂,有朝廷背书之故。”
赵昕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自己前世的穿越者必备三大神书之一。
折璇依旧在说着:“如今医术流派驳杂,又敝帚自珍,即便前些年朝廷下诏编纂医书药册,惠者也不过寥寥。
“综学中的药科,受限师资地域,水平参差不齐。且培养一人年限太长,毕业后也多为达官显贵诊疗。”
“若设专报,或可起抛砖引玉之效,引天下医者辩驳,宣杏林术于天下。百姓若遇小疾小恙,可自比而治之。
“况且我观东京虽繁华圣地,但多为男子做工。女医入京,寻事做恐怕不易。她们学医日浅,积蓄不多……”
东京城是个繁华的地界,而繁华的地界多要靠钱来开路。
而且不比边州多经战火洗练,寡妇孤女一大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境况,自然也没什么歧视偏见。
她如今只牵马同赵昕走在一处,周遭就不时投来异样的打量。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女性医者想要被接受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先从报纸编辑做起,也算是个铺垫。
赵昕笑着点头,明白,他都明白,这不就是先解决待遇安置问题,免除后顾之忧么。
青蔓可不是个话多的人,说这么多话,就是代表着极度渴盼。
看来他姐这说客的功夫也学得有火候了。
搭医药报的船,行艺术报的路?
从大方向来看,折璇的想法是没错的。
但赵昕
见过更全盘的考虑和更深远的谋划,加之一点点不可言说的逗人小心思,令他又开始皮了。
“青蔓啊,口说无凭呐……”
折璇看着笑得贼兮兮,贱呼呼的赵昕,眯起了眼睛:“那仲远你的意思呢?”
触发应急避险感应的赵昕连忙恢复常态:“医药关乎生死,涉及非小。你让下边的人联名上份劄子吧。”
事急从权,为了适应战时体制,从折璇到她手底下的一票女军医,身上都是有着差遣,临时被纳入了官僚体系的。
而且巧了,现在边州为了接手西夏,忙得脚打后脑勺,很多战时体制还没来得及梳理清除……
折璇一听就知道赵昕是要整个大活。
毕竟如今天下的报业体系说是赵昕一手整合创立的也不为过,随便开个挂靠的专项小报而已,不过一句话的事,想来朝中也不会有人因为这种小事应激起跳。
却偏要她支使下边的人联名上劄子。
文武百官又不是瞎的,谁还不知道女子军医是她罩着的啊,等于是把她也给拉入纷争中了。
折璇盯着赵昕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一点端倪来。
赵昕并不闪躲,只是笑眯眯说道:“是大好事来着,但街上不方便说。”
医疗下乡,普惠万民这种事在当下这个时代只能归功于皇室,折璇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但以她的性格,却又是不喜欢独揽这份功劳的。
然而这又牵绊到综学其它学科连带着下乡,将现阶段自发性的小打小闹变为官方有组织大规模,促进产学研结合的大目标,所以还就真得折璇在前面顶着。
折璇哪里知道自己仅仅是一番话就让赵昕想到了这么多,不过片刻功夫就把她未来二十年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盯着赵昕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主观上她认为赵昕是不会害她的,但客观上第六感却一直提醒着她其中水很深。
到最后干脆不想了,憋着气把赵昕撞至一旁,在赵昕惊愕的眼神中牵起飞电的马缰:“公主说了,她想同我学骑术,飞电这几天归我了。”
赵昕震惊,赵昕瞪大了眼睛,赵昕无力松手。
报复,这一定是报复!
更可气的是这段时日飞电吃他的,喝他的,用它的,却在折璇牵起马缰那一刻毫不犹豫倒戈,蹦哒地那叫一个欢快,就差用大脑袋把他拱走了。
但赵昕的惊讶绝望还没有到尽头。
“是不是快到御街了,你先回去吧,留下一个人给我引路就行。”
折璇的逐客令成为了压死赵昕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说好一起去范府的吗?
赵昕虽未言语,但整个人是肉眼可见的委屈。
好么,他也被当成用完即扔的一次性物品了?
折璇无奈。
她如今倒是有些明白徽柔口中野马般的性子,散漫惯了是什么意思了。
居于高处太久,没有人能够有效约束,做事难免随性。
“你刚刚抵京,当先洗尘。”
折璇将刚刚两个字咬得很重。
所谓回家,自然得先回家中见过父母长辈。不先回宫拜见官家与生母,却去范府,你这是去探病还是去给人送麻烦了?
范相接得住这么大的福气吗?
赵昕原本还真想这么做来着。
那个为国家操劳了一生的老人,值得他这么做。
但转念一想,现今范相最担心的西北战事已经告一段落,所虑者应更多的是家人后代。
范家的下一代还未长成,也着实是接不住如此殊荣。
“行,那就让赵克城陪我回去,其他人都跟你去范府。等我忙完了家里的事,就立刻过来。”
赵昕拒绝完全妥协。
至于折璇此去是普通医生看诊,还是未来太子妃代表着他这个太子去。
你们猜啊——
做出这个决定后的赵昕显然变得急切了些。眼看御街在望,因街道宽敞,人流变得更稀疏,干脆翻上马背开始疾走。
而目送着赵昕离去的折璇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大石。
其实她刚才话中是有所隐瞒的。
徽柔的确同她说了这些话不假,但并不是主流。
徽柔真正向她传授的核心思想只有一个:“生儿子。”
最好是生下两个能立住的儿子。
在已经两代单传的皇室,生下活泼健康的皇子是站稳脚跟,应对一切质疑的最好办法。
万幸她并没有看错人,赵昕对她一如既往,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她往更宽广的路上赶。
按折璇的意思,赵昕回京后的第一要务得是去拜见官家。毕竟不管关系如何,到底是为臣为子,大面上不能差事。
但赵昕没有,他回宫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了生母宫中请见,并大喇喇地要水沐浴。
毕竟他说得再多,也没有脱得赤条条洗上一次澡,让母亲经由心腹宫人之口得知他全身上下并无伤处来得安心。
然后再陪着吃了一餐饭,最后才换了一身不是很习惯的宽袖公服乘辇慢慢悠悠地往垂拱殿去。
如此散漫的态度自然是得不到老父亲好脸色的。
他人才刚到垂拱殿呢,里头就歘地飞出一个香炉,正好砸他脚边。
陈怀庆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殿下小心呢,人就被气愤的咆哮给压倒了。
“逆子,逆子!白养了!白养了!朕为他担惊受怕,用尽手段,他呢,他呢!”
都回来了还不先来看他!
赵昕拍拍抖得如同筛子的陈怀庆,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小香炉,像个没事人似的走进了垂拱殿。
“臣赵昕,见过官家。”
“逆子……”即使是一身道袍也盖不住赵祯浑身火气,看着赵昕的时候鼻孔里都能喷烟柱了。
赵昕只当没听到,自顾自说道:“千里风尘,臣形容不整,只得先沐浴梳洗才能不碍官家尊眼。”
“Duang——”赵祯又丢了一个香炉砸到赵昕脚边,“逆子,阴阳怪气,同谁说话呢!”
还官家啊,臣的。不说父子间的约定与默契,如今这大宋天下谁做主,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赵昕持续性无视,只是腰稍微弯了那么一些,提高声音道:“得官家保佑,上苍庇护,将士用命,百姓齐心,臣赵昕侥幸伐夏功成,逆酋李元昊授首,拓地千里,增民百万,扬威四海,德被异域,此来特为我大宋天子贺!
“臣斗胆请官家驾临泰山,祝祷天地,告知此国朝创立未有之大喜事!”
第138章 全始全终
赵昕言语中的驾临泰山,祝祷天地,用通俗一点,时人最常用的说法是封禅。
其中在泰山之巅筑坛祭天,称为“封”;在泰山下的小山除地祭地,称为“禅”。
两者合到一起,就是一整套祭祀天地仪式。
这本是因古人生产力低下,对自然现象认识不足,心存畏惧之下所产生的自然崇拜,随着社会发展逐渐被赋予了政治意义,规模不断扩大。
而秦皇汉武两位雄主均在泰山进行封禅更是为泰山铸就了正统光环。
想证明自己才是那个承天受命的明主吗?那就来泰山封禅吧!
有秦皇汉武范例在前,华夏后续君主向来对泰山封禅一事心向往之。
而迄今为止,除却他此世的爷爷真宗皇帝为了去泰山封禅搞出一系列骚操作,极大拉低前去泰山封禅的帝王功绩平均值外,其余封禅帝王在本职工作上都是有着可圈可点之处的。
也正因如此,后世历史中有着自宋真宗后帝王们耻谈泰山封禅一事的论调。
出现这种论调并不奇怪,毕竟你宋真宗是什么样的人物大家心里都有数。
小一统,说得难听点是割据王朝之主,在签订澶渊之盟这种承认了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平等性,并通过岁币这种变相赔款换取和平的耻辱条约后,假造天书强行前往泰山封禅。
虽然这其中有没有拿回北方,通过在泰山封禅彰显正朔,凝聚人心共识的积极意义在,但没有实际功绩作为支撑,就显得特别虚,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是硬的。
有大搞天书运动,造“祥瑞”的劲头,干点啥不好。
多让百姓碗里添一块肉我都敬重你人品。
毕竟这么做能证明你只是菜,不是坏。
而且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把历经千年,多位帝王所凝聚的规则与公信力往脚底下踩,这谁能受得了啊。
而在赵昕前世的历史线中,帝王亲自到泰山进行封禅一事,也的确是止于宋真宗。
便宜都给你个不要脸的占完了,后世帝王要是还去,岂不是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水平和你宋真宗差不多了吗。
可丢不起那人!
但上述不利条件对于赵祯来说是不适用的。
因为作为一名封建帝王,为了维护统治合法性,祖宗成法都是要时刻挂在嘴边的,更何况干出一系列骚操作的是他亲爹呢。
须知不继承债务的前提可是不继承遗产。
但毫无疑问,赵祯从亲爹那继承到了极为丰厚的遗产,所以债务也就得由他来背负偿还。
所以无论是出于本身对泰山封禅一事的渴盼,还是为亲爹收拾烂摊子的孝道,赵祯对亲往泰山封禅一事都是举双手双脚支持的。
更何况在他作为大宋官家的岁
月里,自唐末乱世就脱离中原管辖的交州、西北的广袤土地,是实打实地被重新纳入了统治。
论实际拓土区域,他已经快要超过立国的伯祖父了。
而且更为重要的意义在于,把实控区大面积北推了,拥有了更大的战略纵深与容错空间,暂时可以抛却如果黄河失守,长江以北广袤土地将如何保全的烦恼。
还对老对头辽国形成了两面包夹的战略进攻态势。
有了西夏的土地与良马在手,他们完全可以绕过燕云十六州,从后方直取辽国上京。
实际上折继祖此次追击败退的耶律洪基,就已经捎带手的拿下了几个辽国边境小堡寨了。
得到的结论是辽国边军军备废弛,比夏军好打。
如果不是折继祖但求无过,那么狠狠撕咬下辽国一块肉,甚至趁势发起对辽的灭国之战也未可知啊。
总之无论怎么说,他的确是有能够拿得出手的功绩去重新抬高帝王封禅基准线的。
别和他说这些都是倚仗儿子出色才能做到的,能生出这样优秀的一个儿子,何尝不是他的本事呢!
后世小辈若有不服气的,那就自己也生一个啊!
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运气中基因彩票!
不过条件充足并不意味着能够充分转化。
确切来说,如果不是赵昕当面郑重其事地主动向他提出封禅一事,赵祯是绝不敢引导这些充足条件的。
因为功过如何,青史自有公论。
须知大唐扫灭群雄,完成统一的数次大战,同样是发生武德年间,而非贞观之时。
而如今提及大唐,言必称太宗文皇帝,高祖武皇帝就是个哪里需要哪里放的摆件+吉祥物。
他儿子只是要面子加降低后世风险,不是没有胆子和本事册封太上皇。
平常仗着父亲的身份摆摆谱,发发脾气就算了,然而要是主动提出封禅……
儿子路还很长,而且以他的眼界、心性、手腕,创造一个不逊于贞观之治的盛世是完全有可能的。
在亲往泰山封禅一事上,明显是儿子比他更有潜力。
可若连着三代帝王都封禅,必会为世人所讥。
因此他去封禅,实际上抢的是儿子的机会。
儿子看轻名利不假,但连封禅这种注定会在史册中添上浓墨厚彩一笔的事情都让,还是太出乎他的意料。
这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他所珍视在乎的又究竟是什么?
亲自看着长大的儿子,如今却看不透半分,何尝不是他作为父亲的失败与悲哀呢。
但吃惊归吃惊,意外归意外,赵祯到底是坐了几十年龙椅的人,脑子暂时没想明白并不妨碍他身体本能发动,无比丝滑地接着赵昕的话开始推拒:“朕才浅德薄,哪里是能够去封禅的呢?大战方止,还是不要耗损民力了。”
为君的艺术,在于平衡与拉扯。
而为臣的艺术,在于良心道德自洽与揣摩上意。
巧了,赵昕兼具这两种身份,而且深谙其中三味。
就这么说吧,他无良爹对于封禅一事的推拒力度,堪比过年时与亲戚撕吧红包。
想不想要,那肯定是想要的。但这得靠给的人态度坚决。
于是赵昕撩起下摆跪下叩首道:“正是因为大战方止,所以官家才更需驾临泰山,不然天下百姓何以定心啊。
“臣再请官家驾临泰山,祝祷天地。为天下贺,为我赵氏贺!”
毕竟封禅一事于天下而言最大的作用就是凝聚共识了。
南来的,北往的,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天下到底是谁做主的。
在原历史线中因为打西夏都费劲,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心气逐渐被消磨殆尽,帝王拿不出足够的功业,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再去打扰泰山,凝聚人心共识的方法就变成了封衍圣公,塑造文化认同。
赵昕已经很多年没有在非重大必须场合曲膝下跪了,这冷不丁的来一下,给赵祯带来的冲击还要更甚于封禅之事。
赵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连忙近前,想要把赵昕给扶起来:“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但他素来体弱,这几年又沉迷炼丹修道,饶是赵昕看着,也没少偷偷吞服铅汞之物,气候冷暖交替时尚觉身子骨不痛快,如何能扶得起赵昕这个自小打熬筋骨的。
第一次没扶动,他只当自己是没加力气,儿子犯倔,所以他第二次用上了足足“七成”的力道,结果不仅还是没扶动,反而是捏到了儿子衣服下硬邦邦的肌肉。
再垂首一看,是黑黝黝,浓密茂盛的头发。
联想起梳头宫女每天早晨的小心翼翼,和越来越小巧精致的冠簪,他忽然明白了儿子如此作态是为了什么。
这小子,还是一贯的不肯吃亏!
搁这用话点他呢。
赵祯瞬间没有心疼儿子的心情,他再是退居二线,再是权力被逐渐分割,再是声量比不过赵昕这个太子,但椅子是他坐着的,能够在紫宸殿里看到一片俯首称臣的后脑勺。
结果你这混小子居然借封禅之名,藏禅位之意,想把你爹我的椅子也抢走?
尽管这是父子俩当初商量好的,但有必要这么急吗?
朕可就你这一个儿子,你的德才也早就是天下公认,只要你自己好好活着,没有人任何人能抢走这把椅子。
而且朕的身体你很清楚,你我父子全始全终,为后世增添一段佳话不好吗?
但赵祯转念一想,也能理解儿子为何如此行事。
但凡有些心气,谁又甘心屈于人下呢,他当初面对章献太后临朝摄政,又何尝不是夜夜辗转难眠,如同百蚁噬心呢。
尤其是至高的尊位触手可及,人人皆言你比已经坐在位置上的人更适合这个位置。
而且此次伐夏,东宫系是出了大力的。这些人为了自己更进一步,也必定会怂恿儿子。
如此看来,儿子能硬生生忍了五年,并且在下边人的怂恿下,仍旧对他执礼甚恭,亲自来垂拱殿开出优渥条件作为交换,已经是非常克制孝顺了。
他比唐高祖有福气。
但赵祯没有再去试图扶起赵昕,而是改换话题道:“对辽国你是什么打算?”
如今局势大好,檀渊之盟又被辽国主动撕毁,不拿下辽国后世绝对会戳他们脊梁骨,所以区别仅仅在于以何人为帅,什么时候打,怎么打。
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祀这方面扯不过,顺溜地把戎扛出来是可以理解的,因此赵昕不疑有它,自发站起身想了想后答道:“兵卒乃血肉之躯,久战易疲,纵然秦军,也是一年一战。伐辽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但臣已派了梁鹤入辽。”
赵昕说的都是实话,他的确还没想好该怎么对
付辽国。
毕竟他也是需要休息的血肉之躯,伐夏之战差点把他的小身板抽干,不好好休息个十天半月的实在是提不起劲。
因此对于赵祯的问询,他只能用套话来应付。
战事未启,情报先行属于常规操作,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但这番话落入赵祯耳中就变了味道。
对于伐辽儿子已经有了完全的计划,不再需要他在一旁指正,也不再愿意他知晓其中细节。
翻译翻译就是:老实做好移动图章,要你干活的时候会喊你的。
那么这番以封禅换禅位的交换就有了其现实意义。
如今裹挟大势,兼之国有利器,伐辽必定比伐夏简单,说不定数年就能功成。
而有了伐夏的前车之鉴,儿子肯定会被严防死守,再无机会出现在前线的。
要是那时他还坐在皇位上,这份使金瓯重归一统的泼天大功又该算谁的呢?
这小子可是说过,求的是千秋万世之功,亘古不衰之业啊。
赵祯只觉心酸的厉害,背过身去不再看青春洋溢的儿子,强抑颤抖说道:“那就先不谈辽国。夏土新附,你打算怎么安抚人心?”
再是立国时间短,尚未形成完整的民族意识,但也改变不了民族不同,习俗迥异,国家概念已经初步播撒的现实。
好几百万党项人呢,一个处理不慎,喜事分分钟变丧事。
毕竟强如彼时天下无敌的大漂亮军,打起治安战时,也是一打一个不吱声。
更何况原历史线上的河湟开边,就是因为治安战变成烂摊子的。
所以这个问题赵昕还真认真考虑过了,没有觉察到赵祯异样的他流利回答道:“臣欲效仿定难五州旧例,先拣选亲善我朝的本地党项头人和夏朝中的汉人官员充任州县基层官吏,以维护地方秩序。
“再开恩科,以党项人为主,汉家强健敢为士子为辅,加之朝中能员坐镇,渐收民心。最后加商贸屯垦,潜移默化。至多二十年,必可使西北归治。”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曾经在定难五州起到过大作用,并成功让李宁令哥迫不及待来东京城过富家翁的零敲碎打办法,哪怕因执行出现问题,也掀不起大波浪。
毕竟他可是打算持之以恒攀爬科技树的。
神威大将军炮都已经能成批量手搓出来,在他有生之年即便点不出能让游牧民族从能征善战变为能歌善舞的马克沁,也能整出个燧发枪吧。
结果赵昕言辞恳切地说了一大堆,赵祯听到的只有恩科二字。
恩科恩科,那到底是谁施恩,谁受恩呢?
新君继位,加开恩科是不是听着会更加名正言顺,悦动动听一些?
赵祯已经竭力说服自己,但要彻底让出权位的心灰意懒还是不可避免的笼罩了他的全身,脊背开始弯曲,身形因之佝偻。
“封禅之事,朕允了,你等会便让富弼牵头,协同有司商议吧。再……”
赵祯忽得有些气短,但还是说了下去:“再添一条,待封禅事了,朕就禅位于你,让他们看着一起办了。”
比起被别人帮着体面,他还是选择自己体面。
父子之间的全始全终,须得双方一起努力。
赵昕被赵祯后半截话给击蒙圈了,呆呆喊出一句:“爹爹?”
这话到底是怎么聊到这的啊?话赶话也没这个赶法啊!他该不会是幻听了吧!
他提出让无良爹去封禅,纯属是做儿子的更好去收拾烂摊子,他也不愿意去收拾烂摊子。
要不等着他将来灭辽完毕,四海一统,有人把他往封禅的方向架,他是去还是不去呢?
去了吧,膈应。不去吧,肯定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孝,还不如满足一下无良爹的虚荣心。
赵祯看出了儿子的懵懂与茫然,心下懊恼把话说早了,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佯装不在意地摆手说道:“怎么,朕都这个年纪了,你又是难得的好孩子,还不许朕偷懒享享清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就不礼貌了,更何况这本就是赵昕所渴盼的东西。
倒不是因为权力,他如今的权力其实也和真正的官家差不了多少了。
而是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脑中有很多构思,须得坐在最高的那把椅子上,才能撬动更多的力量。
所以他想了想,躬身接下了这份大礼:“是,儿子遵旨。”
第139章 龙虎汇聚
垂治五年,四月。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赵祯一时心血来潮,甩出两个国家级大项目,令文武百官,尤其是礼部和太常寺这种主持礼制仪典部门的官员差点忙到原地起飞,但对于天下士子而言,他们的关注点和昔日的赵祯一样,只有恩科二字。
恩科恩科,关键在于恩字。
简单粗暴一点来理解便是,开这一科就是为了来施恩的。
因新君继位增开的恩科,就更是重中之重。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况乎新君继位呢。
没说的,旧有的东宫系官员必将随着新君继位而腾飞,那他们从前坐着的位置就得找人填满。
按照政治惯例,新君多半会把这些位置的大部分分给积极朝他靠拢的已有官员安抚朝局,然后再通过科举挑一批才学出众、底子干净、年轻敢为的新人把剩下部分填满,好做到相互制衡。
能被东宫系官员坐着的位置,过去几年太子还依靠着他们监国理政,手中握着的权力和将来的前途还能小了?
而且朝廷刚刚收复西北,多少要挑一些人过去填补亲民官的空缺吧,有在西北这等边疆地区为官的年资加成鼓励性政策,也不算亏。
再加上第一次掌握完整权力,名正言顺收下的门生,情感多少还是会有些不同的。
君不见第一届武举进士如今还活着的最低也是一州兵马都监,王韶和章楶这两个挑头的更是凭着军功,以未及而立之年就做到了无数武臣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一军之主。
就是初时被人斥为百工贱业的综学科,也因伐夏之战中的神威大将军炮名声大噪。
人们都说第一届的综学科状元沈括,如今是以工部主事在干着工部尚书的活。
不,工部尚书都不如他,毕竟工部尚书没办法从太子殿下那要来那么多的研究专款。
有这两科考生珠玉在前,有理想抱负之人怎能不削尖了脑袋往这一次恩科里扎呢。
京东西路,兖州,奉符县。
此地原名博城县,因唐高宗李治封禅改名为乾封县,又因先帝真宗封禅泰山,在大中祥符年间改名为奉符县,可见与封禅一事深度绑定。
因此地毗邻泰山,常有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历朝帝王又多对泰山进行加封,信众众多,姑且能算当今之世一只手能数得的旅游业占经济收入大头的地方。
奉符县的百姓其实已经挺习惯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有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异乡人了。
年过半百的老人还常常在农闲时分对后辈讲古,大多数时候讲的都是四十多年前先帝封禅时的大场面。
可这些健谈的老人近来在面对后辈追问两次封禅哪个场面大时,却纷纷缄口不言。
开玩笑,如今这场面他们是真没见过啊。
先帝朝时的封禅搞得的确隆重非常,但他们那时见参加仪典的官员儒生们都有一种刚死了老子娘就立马被要求娶亲的强颜欢笑感。
知县老爷和衙役们更是如狼似虎,不仅要求他们黄土垫道,清水泼街,更是把一切外地人都给赶了出去。
他们这一批人得等到长大以后才从外地来的嘴大客商那听说,先帝封禅乃是一意孤行,当时的县令率人恨不得将外地来的蚂蚁都赶出去,就是害怕有头铁的跳出来扫兴。
哪里比得上如今,不仅不用出徭役修路,县令老爷还花钱雇人,用的还是水泥,一修就是二十里,说出去能把外县人的眼珠子都给羡慕红了。
更没有什么窝藏包庇的麻烦,县里甚至鼓励他们将家中多余的房舍腾出来,暂时安置这些从五湖四海来的士子。
毕竟现如今连东北的旧城都住满人了,总不能让这些相公们睡大街上吧,那可真真是有辱斯文,被言官们参一本县令老爷绝对会倒大霉的。
只是如今坐皇位的还是姓赵,是先帝的亲儿子,所以这些“诽谤”之言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但掂着手里沉甸甸的“房租”,心里的秤该往哪边偏却是无可争议的。
又一个清晨,太平镇的尹姓老汉拨弄了一下灶膛中的火,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拍了拍正看着笼屉吞咽口水的小孙子屁股蛋:“看甚看,不是给你的。
“一天天的就知道吃,没半分眼力见,要是都像你这样,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还不快去东屋把三位苏相公喊起来吃早食了。”
垂髫幼童顿如获得至宝一般,撒腿就往东屋跑,嘴里还不停喊着:“三位苏相公,翁翁让我喊你们起来吃早食了!”
他是个会看眼色的机灵孩子,那三位从眉山来的苏相公都是好人,高兴了会分他一整个炊饼的!
阿娘刚生了小妹妹,正需要补身子哩。
若是今日还能得炊饼,那就还拿去给阿娘,这样妹妹也能长得结实些。
只可惜他还太小了,要是将来长大能去当兵就好了。
也不求着骑大马,配利刀,只要能立下功劳给家中在城里的水力磨坊谋个差事就行,把坊里每月发的二等细粮换成粗粮,勉强也够家里吃的。
得了孩童叫起,三位昨日与友人同好相谈至半夜的苏姓相公也揉着宿醉的脑袋起了。
正如孩童所期盼的那样,那位脸上带着笑的大苏哥哥又趁着他的父亲苏老爷不察,小小的招手将他叫至身前,塞了一块比前番还要大的炊饼给他。
至于那位小苏哥哥还是老样子,看到了但没有做声。不过这回似乎是熟悉了流程,并没有展现出惊讶来,反倒是小小挪了两步,为他与大苏哥哥之间的动作做着掩护。
苏洵如今已是年过不惑的人了,哪里会觉察不到两个儿子的小动作,但也权当不知。
原因有三。第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家他们寄宿的人家家境如何,他是亲眼所见的。两个儿子有仁善之心,也算不枉他一场教导。
其二,两个儿子情谊一如幼时,还学会了相互打配合瞒他这个老父亲,心中欣慰是要站了上风的。
至于其三嘛,寄宿民家不比客栈,能与人为善还是要尽量与人为善,不然难保被人敲闷棍。
再说这家人也是识得好的,这几日他们父子三人结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带回来谈诗论赋,畅聊古今,常通宵达旦,这家人不仅没说什么,还从没断过热茶。
但华夏式父亲的通病便是心中的默许支持不妨碍口中找茬。
苏洵静静看着儿子们自以为得计地完成了馈赠,冷不丁转过身道:“吃饱了吗?”
苏轼苏辙都是被吓得身体一抖,到底是苏轼这个当哥哥的承担了更多,硬着头皮答道:“吃饱了。”
苏洵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胡须上的食物残渣,一边说道:“今日要拜见横渠先生,汝等可做好准备了?”
横渠先生指的是张载,也是如今聚集在奉符县中最有名望的士子。
张载年少丧父,奉养寡母,拉扯幼弟,造就一派沉稳性格。
青年时又目睹夏人屡屡犯境,朝廷一败再败,不停退让,令喜谈兵的他很受刺激,年方弱冠便写出《边议九条》,上书当时主持西北军事的范仲淹,甚至打算组织民团去夺回洮西之地。
不过当范仲淹在读了他的文章,接见他之后,认为他可成大器,当在儒学上下功夫,将来教化万民,婉拒了他的弃笔从戎请求。
张载也听劝,归乡后刻苦读书,至如今已无论儒、道、佛,尽可信手拈来,一派大家气象。
听说此次太子前去探病范相,问天下有何在野遗才,范相头一个说的便是他。
所以太子特下教令命他至此,要择机召见他。
也正因有张载这尊大神镇在奉符县,怀揣着撞筹投稿与高官们混个眼熟的众多士子们才逐渐形成了讨论学术,切磋文章的氛围。
今日所谓的拜见,实际上是张载邀请他所看中的士子相互切磋辩驳,好助人扬名的。
可以预见的是,优胜者必然好处多多。哪怕此次科场失意,也能引起朝廷注意。
说到切磋辩驳,苏轼瞬间就来了精神,迫不及待说道:“唯程氏兄弟,章氏叔侄可稍为敌手,余者诚不足惧也。”
程氏兄弟指的是程颢、程颐,这两人与苏轼苏辙一般,也是同胞兄弟。
至于章氏叔侄,指的则是章衡与章惇这对族叔侄。
程氏兄弟与张载有亲,张载曾对外言,论易学,他不如这两个晚辈,程氏兄弟因此声名鹊起。
也有人听了后不服上门找茬辩驳的,但无一例外折戟沉沙,有些人输了之后甚至直接要拜入两人门下。
至于章氏叔侄,乃是出自世代簪缨的蒲城章氏,两人尚且年少时就被任宰相的章得象以使族中子弟见青冥高天为由招到了东京城,稍长入国子监进学,如今已然是国子监头面人物。
而且尽管章得象已然过世,可他们的同族章楶可是以武立世,是太子殿下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人物,所以也极受人追捧。
苏洵很欣赏大儿子的自信,十二岁即过了童子试的大儿子也的确有这个本钱。
但过分傲气是很容易吃亏的,尤其是蜀地士子向来为中原所轻。
所以他横了儿子一眼,带着警告道:“不可浪言。”
然后转向小儿子:“子由,你怎么看?”
苏辙也没有辜负他的名字,沉吟片刻后方道:“确乎不如二哥者众矣。”
但是赶在苏轼尾巴疯狂摇摆前又转向苏轼认真说道:“但二哥你需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咱们昨日不是还听说了吗,横渠先生见了太子殿下身边的曾学士,对曾学士的那位弟弟可是赞不绝口呢。”
苏轼口中应下,面上却是一派不以为然。
花花轿子人抬人,顺着杆夸人谁不会啊。
苏洵见了暗暗摇头,还是太年轻,欠收拾。
也罢,这回来就是让他被收拾的。
*
奉符县,天子行辕。
按照礼部的安排,封禅后不久就是禅位大典,而即将登上权力最高点的赵昕最近却郁郁寡欢,导致整个东宫气氛都很压抑。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的殿下是在为京中传来范相沉疴难起的消息而不开心,但生死有命,范相之疾又是身体衰老必然之果,即便用上了折医士的新方子,也不过是拖时间罢了。
况且于范相而言,在生前能听到本朝成功灭夏的好消息已经十足慰藉,可以含笑九泉。
但殿下就是不开心,连折医士都劝不动,他们还能怎么办嘛!
饶是赵克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但在堂弟死道友不死贫道,连着翘了三天班之后,也受不了赵昕身上透出的低气压,直接找到了晏几道,开门见山说道:“叔原,你打小就主意多,赶紧的,想想办法,让殿下开怀点。”
也就是打不过,不然晏几道是真能砍上赵克坚这个倒霉同窗几刀。
他要是能哄得殿下开心,至于一直躲在这整理文献吗!
大概是坏事不能说,一说就会灵的朴素说法展现威力,晏几道这还没想好该怎么把赵克坚给糊弄走呢,陈怀庆就来了。
“晏侍读,殿下让你换一身衣裳,随从出行辕。”
赵昕打小就不老实待着,如今连前线都偷着跑过了,所以晏几道也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
一安排,顺便问了一句:“那敢问陈中官,除我之外还有何人同行呢?”
这倒不是晏几道窥探赵昕行踪,而是这将决定晏几道换一身什么打扮。
不然要是闹出赵昕这个当老板的准备去高档消费场所,他却穿了一身布衣的事可就太丢印象分了。
陈怀庆也早有准备,照本宣科道:“同行的还有曾学士和他的幼弟曾布。”
晏几道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殿下是静极思动,打算去张载主持的文会看看了,他得换一身不出挑的士子服跟着。
第140章 不畏强御
赵昕这回出来并不是单纯的散心,而是在收到皇城司呈递上来,受邀参加张载文会士子详细信息的情报后临时起意。
因为三苏、二曾、双章、两程,外加一个组织文会的张载,已经占据了原历史线中那场被后世誉为千古进士第一榜近半青史留名的人物。
而且这里头不仅文学家、思想家、还有分属于新旧两党的政治家,一心为民的实干家。如果不是他提前开武举把王韶给捞了出来,大概率还会多出王韶这个以文入武的帅臣,凑齐一切要素。
但历史因为他的到来已经发生了偏转,就拿这场文会来说,不仅时间较原历史线提前了四年,说不定原历史线上这些同年进士都凑不到一块,所以难保这一次的文会中不会出现王韶式的人物。
而文化又是政治的外在表现。
没有开元盛世,养不出李白这个谪仙,未亲历安史之乱,也不会造就杜甫这个诗圣。
偏安一隅的国土,极度繁荣的商品经济,上层统治者推行的丰亨豫大,也使得原历史线中的两宋词风以婉约为主。
可如今拿下了西夏,极大地提高了举国上下的心气,也必定会对思想、文风、以及政见都产生影响。
张载组织的这场文会,就是灭夏后新生思潮极佳的展示窗口。
赵昕想第一时间体会到这份影响,更想从中寻觅到更多的可能性。
须知守业更比创业难,如果指导思想迭代速度跟不上疆土的扩张速度,必定会出大乱子。
范仲淹在病重之际仍不忘向他大力推荐张载的根由也在于此。
因为在范仲淹看来,儒释道皆通的张载是有给他设计指导思想,至少是现在这个过渡时期指导思想的本事的。
只是相较于把张载宣到行辕君臣奏对,赵昕更中意通过辩论观察搜集信息而已。
毕竟真理总是越辩越明,思想也是集百家之长更好。
赵昕在心中慢慢下着只有他能下的棋,晏几道却觉得如芒在背,汗透重衣了。
也没人告诉他这回随着殿下出行,是以他为主啊!
他才多大个身板啊,何德何能让殿下给他做护卫,这样真的不会折寿吗?!
曾巩是个宽厚人,更是拉扯一票弟弟妹妹长大的长兄,对晏几道这个年纪的青年有近乎本能的爱护,见状轻轻拍了拍晏几道的背,安抚他道:“此不得不为尔,殿下宽仁,不会见责的。”
毕竟这次出行完全是赵昕临时起意,又要求不暴露身份暗中观察,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捏造身份,连晏几道都是靠着曾巩引荐,刷晏殊加东宫侍读的名头才得以入内,赵昕也就只能当个侍从蒙混过关了。
宽厚长者曾巩的安抚话语还是起了作用的,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晏几道努力捋直了舌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来对着曾巩说道:“今日始知崔季珪之感矣。”
这说的是《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魏武帝曹操之事。彼时匈奴遣使来见,曹操感觉自己长相不够雄伟,无法震慑匈奴,便让崔季珪代替自己接见,而他自己就佩着刀侍立一旁。
等着接见完匈奴使者,令人去询问那个使者:“你今天见到魏王了,觉得魏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匈奴使者回答道:“魏王儒雅的气质是常人难以赶上的,但侍立在旁边的那个佩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曾巩自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也能看得出赵昕身上与环境微妙的割裂感。
打扮行动的确与寻常仆从无异,但别说是老实拘谨,距离肆无忌惮也不过也一步之遥。
哪个知礼的大家族仆从会在随主人赴宴时对主人家用上审视的目光啊!
但他也好,晏几道也罢,都只是当臣子的。殿下一意孤行,他们也只能去承受权力小小的任性。
不过赵昕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场文会的布置超过他的预期了。
文人好风雅,欲要效仿孔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境他可以理解,整出一个曲水流觞也在接受范围内,但张载如今无官无职,是从哪里弄来尚属战略储备物资之列的水泥在一旁流觞池两边塑景的?
就是这回无良爹要封禅,他也只批了够修二十里路的用量而已。相较于最初一百里的申请,是照着脚后跟砍了啊。
他都抠抠搜搜用着,结果有人在这造“奇观”?
而且用水泥塑景绝非一日之功,皇城司居然没给他报上来。
是疏忽了?与贪墨之人沆瀣一气了?还是如唐彬贪墨一事,下面的人还没想好该不该上报?
赵昕很快放弃思考了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被他抓了个正着,就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当务之急是随大流入座,好好扮演哑巴侍卫。
因曾巩与晏几道有着官身,即便是赵昕所处的仆从位置,也能看清坐在主位的张载是何模样。
三缕长髯,面容清矍,气质温和坚定,配上不疾不徐的动作,的确是一派名士大儒的风范。
如果没有那两个水泥造景在那杵着,赵昕对他的印象分少说还能加个十分。
但赵昕很快就顾不上记小本本了。
因为随着诸人落座完毕,张载开始介绍与会者。
程颢程颐相貌十分相似,均是清瘦的斯文青年模样,只是程颢眼睛要大些,程颐瞧着体型更单薄些。
苏洵嘴角的笑容和脸上的自得似乎有些压不住,苏轼果然是大逆潮流的跳脱,东张西望没一刻消停,与规矩的苏辙形成了绝佳对照组。
章衡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欲言又止的模样。而章惇一直是万事不入心的懒洋洋模样,只是后头好像多看了苏轼与曾布两眼,尤其是对张扬的苏轼,就差翻个白眼出来了。
至于曾布,得亏是有曾巩在旁边撑着,不然赵昕觉得他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当张载介绍到最后,也是离他位置
最近的人时,一个既没有出现在皇城司上呈情报,也不在赵昕预料范围中的名字出现了。
“在下孔宗愿,今日借横渠先生之文会,得见我朝未来栋梁之才,真是不胜欣喜啊。”
听到这人自报家门,一直安安静静的士子们立时议论纷纷:“孔姓,莫非是文宣王之后?”
文宣王,即孔子。
孔宗愿素来为自己这个身份骄傲,双手抬起下压,待到议论止息才带着矜持说道:“在下正是文宣王第四十五代孙,今日冒昧到此,还望诸位勿怪。”
儒学上千年的正统地位,历代帝王对孔子的追谥加封,令孔宗愿在表明身份后身上似乎就多了一层不容侵犯的金光。
很快就有人扬声道:“岂敢岂敢,文宣王之后到此,平添三分文气,是我等的荣幸才是。”
“是啊是啊,我等求之不得。”
而晏几道强行抑制住了扭头去看自家殿下的冲动。
自幼相伴,他很清楚他家殿下对这些文宣王之后不大感兴趣。
而此次官家封禅,有太常寺官员建议召孔家后裔齐往,最好是封个官,做到名正言顺。
官家欣然应允,甚至当天就拟好了衍圣公这个三字爵名。
然后就在殿下这卡住了。
任官家好说歹说,想求一个圆满,殿下就是卡着不放。
宁可给封禅大典加预算,都不肯给孔家人加官。
没想到这孔宗愿居然有本事钻营到横渠先生的文会上来了。
但同时也撞到了殿下面前。
都不知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晏几道刚刚控制不住回头,那么他此时就会“跑肚拉稀”迅速快撤退了。
因为凭借相伴经验,他能轻易观察出赵昕起了杀心是什么模样。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孔宗愿结结实实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并且很有眼力见地举手中止,把主导权交还给了张载,避免这场由张载举办的文会变成他的夸夸会。
“铛——”张载敲了一声磬,不紧不慢说道:“今日入席者,无一不是天下州郡翘楚,曲水流觞古已有之,想必众位都清楚其中规则,如此便不赘述。
“因这一届恩科革除旧习,轻诗文而重策论,所以咱们今日也换个玩法,不做诗词,而行策论。
“今日的题目是:指出本朝你所见所闻所感一弊,并试言解决之法,与众共讨。自觉不如者,满饮一杯。”
听到这赵昕就能肯定范家兄弟给张载透题了。
这就是他在军中推行的集思广益,头脑风暴之法的变异版嘛。
在这方面范纯祐抄得极佳,硬是靠着整理出流程图,挨个进行细化,把粮食损耗降了两成还多。
因为见过了范纯祐的操作,张载的行为落在赵昕眼里就极具原始野蛮的美感了。
但有着名气加持,张载这个“新颖”的方式还是被大家迅速的接受。
空酒杯被放置在流水中晃晃悠悠游动,最终停在了章衡面前。
章惇比他自己得了空酒杯还要高兴,欢喜道:“子平,子平,头彩诶,快说快说!”
章衡呆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酒杯居然会真的停在自己面前。好半天才拿起小巧的酒杯,而一切犹豫也在此时消退,接下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论国当前之弊,当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无立锥之地。
“至于解决之法,只需似孔家这样的豪强大户少拿少占,莫要再做那禁猎禁渔的不义之举。”
前一息还在乐悠悠看戏吃点心的孔宗愿:???!!!
不是,一个人怎么能勇成这个样子的?你看不出我是特意被请来的贵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