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朝就还朝吧,韩琦有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凭才能为自己找到容身之处的自信。
然后他就惊讶地发现,
自己的确是不缺容身之处,可在太子殿下跟前,好像也仅止于容身之处了。
论才干谋略,他比不过希文兄;论关系亲密,他比不过宋祁、王素;论冲锋陷阵,他不如欧阳修、富弼;论经济实干之才,还有蔡襄、薛泽,乃至于梁鹤、胡琛、杜从之流先一步抢占了位置。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新政的施行,官家的大力放权会让聚集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才越来越多。
他若再明哲保身不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就只能在边报总编辑这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上蹲到死。
或者是如那梁鹤一般,因为价值太小,有朝一日被轻易舍弃。
更何况夏竦虽为他的老上司,也曾在好水川大败时为他说了公道话,洗脱了身上不少罪责,可他何至于与这个连出使辽国都不敢,还拿着亡父做幌子,博取孝顺美名的人并称啊!
张元那个穷措大,心眼又小嘴又毒,难怪屡试不第,只能去西夏那种弹丸小国谋个差事。
夏竦见到韩琦站起身后也是眼皮狠狠一抽,心中不由暗道坏了,怎得把这个小煞星给招惹出来。
论辩驳,此人足能压服整个谏院!只是年岁渐长,又被战事洗练,所以如今显得很是沉稳罢了。
夏竦的心在韩琦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但韩琦却毫无放过他的意思。
想要踩人上位,那当然是踩得越狠越好啊。
“夏枢密此言,在下不敢苟同。
“尧舜时朝前立旌幡,车道交联处立有谤木,此皆恐朝廷有不当之政,官吏有残民之举。
“至周,乃增设路鼓,正所谓身负冤屈而无处上告者,可击鼓直达于上,本朝设立的登闻鼓院与登闻检院也是沿此旧制。
“区希范既然身怀冤屈,又求告无门,越级上诉乃无可厚非之举。
“至于冲撞太子殿下,吾观诸史,尝见汉太祖刘邦征英布归朝时,关中民中遮道拦驾,状告相国萧何低价强卖民田民宅,刘邦也未治百姓冲撞之罪,反而在查明事实后让萧何退还民田民宅,向百姓谢罪。
“而最后一条以民告官,目无法纪尊卑就更是无稽之谈。本朝律法确实规定,越级上诉,以民告官,需脊杖三十,免得出现滥言诬陷,徒耗人力的情况。
“但夏枢密忽略了一点,得实不坐。也就是说,区希范倘若状告为真,自然就不用挨这三十脊杖。
“官家派太子殿下前来审理此案,自然是因为此案未明。如今殿下还未问案,夏枢密就说要打三十脊杖,那么在下是否可以认为,夏枢密已经代替殿下判处这区希范有罪了呢?”
韩琦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但语出如刀,刀刀都扎得位置准,力道大,把夏竦扎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就是想忽悠一下不懂行的小太子,怎么三言两语下连越俎代庖这个帽子都扣得如此严实了啊!
这就不能忍了,必须反驳回去!
赵昕依旧保持着温和淡然的浅浅笑容,眼中是似乎可以一望到底的孩童清澈懵懂。
实则已经在心中变为看着晴雯撕扇的宝玉,一边拍巴掌一边笑:“撕,撕得好!撕得再响些!”
这种不用自己上场,坐享其成看乐子的感觉真是太爽了!
但赵昕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裁判的责任,赶在韩琦放出“原来制科出身的人也不过如此”这个终极大嘲讽前,拍拍手止住了这场韩琦单方面的虐杀,佯装不悦道:“行了,这里是开封府衙,是升堂问案的地方。
“两位爱卿若是想辩驳,等案子审完了,我在东宫给两位留一间静室也可。
“这天寒地冻的,咱们这里生着炭盆尚不觉冷,围观百姓们可难熬呢。”
似乎正应了赵昕这句话,挤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中登时有人嚷道:“是啊,诸位相公,天怪冷的。就别在这知乎来,者也去的了,咱们来就是看案子的。”
“就是就是,还请太子殿下速速审案吧!”
“太子殿下快审,我这泡尿要憋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却把夏竦一张脸差点气成猪肝色。
这东京城的市民们真是嘴太欠了,居然暗暗讽刺他说话令人心生尿意。
同时也心惊不已,太子殿下每月出宫见世情这事朝野皆知,可这才多久的功夫,多大的年岁,怎么就将民心凝聚至此了。
赵昕则是暗暗点头,看来皇城司的确重构了在东京城的情报网络,即便梁鹤已经被他暗暗打发出京,现在也能给他提供基础的支援。
赵昕于是将惊堂木一拍:“肃静!”
于是众衙役再度水火棍齐点,齐呼道:“威——武——”
在拉长的声音中,韩琦敷衍拱手,夏竦面带愤愤,均是回了座位。
梁适则再度充当书办,朝堂外说道:“带被告!”
不多时,自堂下走上来一个着红袍的中年官员。
这就是现任宜州知州,冯伸己。
不知为何,赵昕总觉得此人的眼睛有些高,明明是躬身向他行礼,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恭敬。
反而有那么点微妙的……蔑视?
非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就你这么个不到我腰高的小毛孩子,仗着太子的身份就要审我?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赵昕早看过了冯伸己的出身履历,知此人是故宰相冯拯的次子,补恩荫入仕。
因不是进士出身的缘故,一直在桂州、宜州等边蛮之地打转,而且如果不得奇遇,还将继续打转下去,永远回不到中枢核心。
不过其人在平叛方面,尤其是在平灭本地蛮军方面,还是非常可圈可点的,曾有过单骑出阵,劝服安化州首领率众投降的事迹。
能够夸一句上马治军,下马管民。
所以这是久镇地方,自恃有功,养出了娇娇之气?
不过有一说一,就这幅倨傲的模样,真是泥人看了都容易被心头火烧成俑。
也难怪区希范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
于是赵昕故意不抬手叫起,让冯伸己不得不保持躬身的姿势。
小样,还治不了你了。
不喜欢弯腰是吧,那就多弯一会儿。
脑子不清醒就多泼凉水。
一道诏书就能让你卸了知州职位,连夜往东京城赶,结果到了公堂之上你却给我摆出强项模样了。
到底能不能分清大小王啊。
赵昕再一次感觉他对大宋朝文官的心理需要进一步地探索发现。
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理解。
但冯伸己一把年纪的身体完全不给赵昕进一步思考的时间。
眼看人变得摇摇欲坠,赵昕这才如梦初醒般一抬手:“卿剿灭叛乱,有功国家,免礼免礼。”
经过赵昕一番敲打,冯伸己的眼睛下调,恢复了清澈,甚至隐带畏惧。
宦海沉浮多年养成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位太子殿下是真有些神异在身上。
东京城的路已经比他离开时变得更滑。
但在赵昕发问是否贪墨区家叔侄功劳时,冯伸己却义正辞严说道:“望殿下明鉴,我家乃累宦之家,下官少读诗书,颇通经义,及长蒙父荫入仕,未尝有一日不思报效国家。
“多年勤勉,也攒得一二功劳,蒙圣恩拔擢,官衣由绿转红,牧养一州王民。
“似这等蝇营狗苟,汲汲功名,妄图巧言令色窃取国家公器之人一年就算不见一千,也有八百。
“臣秉承父训,不愿污了祖上德名。遇到这种求官之人,都是大棒子打了出去,就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又谈何贪墨区氏叔侄的平叛功劳呢?”
第47章 辩
要不是赵昕已经在紫宸殿上见过大场面,差点就要信了。
但不少瞧热闹的东京城百姓已经被他这番唱念做打俱全的做派给唬住了。
“这说得真真的,那什么姓区的不会真是诬告吧。”
不过立时就有人做了反驳。
“我呸,您老啊可别心眼太实了。上次偷摘恁院里梨子的那个泼皮陈六,没
人赃俱获之前不也是赌咒发誓,说得和从来没有一样么。
“更甭说这些当官的,最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你就瞧瞧现在那些个站最前边的官,几时用正眼瞧过咱们。但保管到衙门里见了上官,能长出来一根比狗摇得还欢快的尾巴。
“哟呵,还瞪小爷,怎么,小爷说错了?”
“行了行了,王五你少说两句。你老子娘没得早,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别老在外头惹事。且安心看看,太子殿下会怎么办。都说太子殿下聪慧嘞。”
有道是三木之下,无事不可得。但如今是当着众多东京城百姓和一众紫袍官的面,大刑伺候就明显落了下乘。
就算是冯伸己招供,也得落一个屈打成招的话柄,不符合赵昕的人设树立。
更何况冯伸己还是个在职官员,本朝的士大夫“刑不上大夫”的美梦还没有彻底破碎呢。
所以动刑是不可能动刑的。
于是赵昕转看区希范:“听到没有,冯知州说不认识你。”
区希范齿关咬得咯噔作响,狠狠地剜了一眼冯伸己后,突然开始迅速的剥起衣裳来,把除了赵昕之外的人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神经绷得过于紧的皇城司探子直接合身扑了上去。
开玩笑,这老小子头一次和他们皇城司打交道就带走了司中最得势的梁指挥使,让他们现在即便是想靠太子殿下这棵大树,都不知道该通过什么途径。
虽然他们在升堂前已经将区希范浑身上下搜得如同初生的婴孩一般干净,但是万一呢?
听说西南夷人有不少擅长巫蛊之术的。
即便是太子殿下掉根汗毛,也足够他们三族人头滚滚了。
于是不过眨眼的功夫,公堂之上就叠起了一座人肉高塔。
赵昕无奈,赵昕叹气,赵昕开口发出指令。
“他若要行刺于我,就不会准备这么长时间。放开他吧,他没有恶意。”
看来他当初见梁鹤机灵会来事就收归麾下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就梁鹤的双商在皇城司中绝对是妥高层。
现在的这些,都是什么品种的笨蛋啊。
几个合身扑上的皇城司兵卒得了指令,这才面带警惕地小撤步散开,任由区希范剥下上衣,露出半身精悍的腱子肉以及纵横交错的伤疤。
区希范指着左肩上一道痕迹尚新,自上而下斜斩至肚腹,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惊胆战的狰狞伤疤,其声宛如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好叫殿下得知,冯知州虽不识得我,我这身上的疤却识得他。
“这一道疤便是当初面对安化叛军坚垒,我军久攻不克,冯知州乃以先登之功,厚赐钱物为诱饵,在全军招募壮勇敢死之士。
“小民为报效国家,于是携二十余同乡,口衔刀趁夜攀墙而上,冒矢石,迎锋刃,宁死不退,与贼军激战至天明方才得夺门,引大军入城寨大胜之。
“那一战小民共带去二十九人,可活下来的还不到十人!小民也因冲在最前,挨了贼将一刀,高热不退数日,几乎身死。幸得苍天见怜,才留此残躯。
“可足足二十条人命,二十几颗忠君报国的赤心,休说是换回什么先登之功,向朝廷举荐我等。就是那赏赐的绢帛,也是库存积压,用手一捏便碎成粉屑。小民叔父见之,呕血泣泪。”
说到同乡死亡率超七成时,区希范整个人已经快要绷不住,眼眶泛红,大颗的眼泪在其中打转。
但还是使劲一吸鼻子,将眼泪憋了回去,又指着身上其它逊色一筹伤痕说道:“这三个眼,是小民迎敌冲锋为贼所射。
“当时冯知州说州中穷困,精良甲胄不多,得先紧着禁军使用,小民也就信了。为国尽忠,不敢贪生,逢战必先,这是因箭头被带毒的草汁浸过,每一箭都多剜了几块肉下来。”
“还有……”
到这也不用区希范再说了,最好热闹的东京城百姓已经群情激愤,连周边宿卫的皇城司兵卒在听了区希范自表身上的伤疤来处后都是对着冯伸己怒目而视。
他们这些当兵的生平最怕两件事,第一是当了兵却吃不到能够填饱肚子的粮食,第二就是九死一生获得的功劳无法兑现。
偏冯伸己这两样都占全了。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也就是殿下当面,不然他们能放水放到海里,示意区希范先去好好揍一顿这个狗屁知州出一口恶气。
而面对群情汹汹,冯伸己半点不慌。
他神色自若地朝赵昕拱手道:“殿下,休要听信此僚为图富贵的一面之词。下官为国家镇戍地方,向来是有功必奖,有过必惩。说不识得此人,便是从未见过。
“此僚虽遍体伤痕,但可有旁人证实此乃因战而得?若是开此先河,是否将来有人使刀自戕,再到衙门求告,国家便要授予官职?那置国家的威严于何处?法度于何处?
“纵然他这一身伤痕皆能验出是刀兵疮伤,那臣是不是也可以认为此僚阴蓄大志,在家中暗藏兵马,演武操练,意图谋反?
“似此类夷人,去禽类无几,其言岂可轻信?
“殿下,臣之荣辱无足轻重,还望殿下为国家计啊!”
不愧是当过知州的人,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喜得夏竦连连抚须点头。
就该这么说,就该这么上压力!
这没有证据的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越是胡搅蛮缠把水搅得看不清,就越容易脱身。
夏竦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情,目光移向赵昕,他倒要看看这位小太子要怎么解决这个众说纷纭的麻烦。
只见赵昕还是那副孩童的天真模样,甚至可能是出于好奇,从签筒中抽了一根令签出来,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中把玩。
范仲淹与韩琦是挨着坐的,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放心地松了腰,将背脊顺着椅背的弧度休息一会儿。
只看太子殿下现在这神情模样,就知道大局已定,包稳的。
赵昕玩了一会令签,让堂上的气氛悄然变得紧绷,然后突地用令签敲了一下桌案,语气幽幽:“冯知州,你当真不识得区希范?更不认他这一身伤是征讨叛军所得?
“孤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想清楚了再说,孤不着急。”
冯伸己由第六感驱使的警铃顿时大作,只是思前想后,依照自身过往断案经验判断这是年幼的太子殿下在诈他,因此强顶着压力说道:“回禀殿下,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殿下还有疑虑,可使人至宜州,询问任何一个禁军,看看他们可曾识得区希范和他叔叔!”
区希范再被他话语一激,整个人已是出离愤怒,仰头死死盯着冯伸己的脖子,将攻击姿态摆得清楚明白。
“狗贼!”
“区希范,公堂之上,不得无状。”只是随着赵昕用令签轻敲桌案说话,方才还如食人恶犬的区希范立刻就收了尖牙利齿,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告状人。
只是冯伸己看着太子殿下嘴角逐渐勾起扩大的笑容,整个人忽然很慌。
但再慌,此时也只能被动地等待靴子落地。
赵昕一边噙着浅浅的笑容看着令签在掌心中转啊转,一边不疾不徐地说道:“冯伸己,冯知州。你该不会真把孤当做年幼无知的寻常孩童,以为孤可欺吧?”
一直从容不迫的冯伸己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唰一下转为惨白,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忙不迭说道:“臣不敢,万万不敢啊!臣公忠体国之心,皇天后土可共鉴之!”
半君也是君,欺君之罪不是他这幅小身板能扛得起的。
赵昕看着慌慌张张的冯伸己,笑容一点点失去温度:“好,既然你都说了明查,那我就明查一番,免得你说冤枉。百官又说孤偏重武人。
“自古以来,这民告官就是个麻烦事,哪怕本朝为民着想,特设了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可立朝近百年,敲响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也逐渐流于形式。
“这是为何呢?
“依孤看,其原因主要有三。这一来是很多百姓目不识丁,根本不知道还能越级上诉,京中还有登闻鼓。
二来京城山高水遥,若是家中没有点积蓄,备好足够的盘缠,外加一幅健硕的好身体,恐怕走不到京城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更甭说告状。
“只是一个家庭若能凑
出这些东西来京城求告,地方上的胥吏等闲也不会欺负到他家头上。
“至于第三,则是官民相差悬殊。两汉之时一地的县令、县长被称为百里侯,讲的即是在一县之内,生杀予夺。
“宜州虽是边鄙小州,但叫冯知州你一声五百里侯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你既是故宰相之子,又久任西南各州知州,若是真有宜州的禁军凭着胸中一口正气来给区希范作证,恐怕回去之后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这也应是你敢于对孤说随便挑宜州禁军问询的底气所在。”
冯伸己竭尽全力咬紧牙关,这才没让自己表情失控。
全部被说中了。
但他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因为说得出来,并不代表有破解之法,只要他咬死不认识,事情说不定也能混过去。
但赵昕从来就不打无准备的仗。
“这断案讲究一个证据,说实话这第三点还真让我为难了一阵子。不过宜州距汴梁城不过大半月的路途,冯知州不妨猜猜孤为何过了两个月才传你升堂问案呢?
“唉,这人证真的挺难找的。”
赵昕满意地看着冯伸己,连同着夏竦的脸色一起变得灰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响指。
诶?手指头太短没打响!
再来!
还是没响。
赵昕气急败坏,干脆用手中的令签往桌上重重一敲,也不要梁适当传声筒了,直接自己喊道:“把人证带上堂来!”
第48章 断
有了赵昕发话,人证很快就被带了上来,只是这形貌举止,令许多人皱起了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只见那人细瘦矮小,行动间衣袍晃晃悠悠,仿佛能看到衣袍下绽出条条肋骨的肚腹,唯有两臂还挂着些能称之为精干的肉。
哪怕已经经过打理,头发也是枯黄细脆,皮肤是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粝,手指节呈现不正常的粗大,旁处也遍布老茧。
在座的官员都有出仕地方,处理政务的经历,只一眼就看出带上来这人不是士农工商中的任何一种,甚至不是东京城中人。
毕竟东京城是集天下之力,汇八方物产打造出来的顶尖城市,所以就连城中的乞丐,也比旁处要胖些。
这人证瞧着倒有些像因犯罪被罚做苦役的囚犯。
而范仲淹在见到这个所谓的人证后略一思索,心算是彻底放了下来,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起座椅扶手,神情变得极为轻松。
冯伸己则是非常懵,他完全记不起自己究竟是何时与这人有了交集。
没有交集,又如何作为人证指证他呢?
可看太子殿下这幅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小模样,心中忐忑恐惧就愈盛,情不自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只这蓄满力量的一拳却是打在了棉花上,因为赵昕虽按照流程问了人证,却不是冲着他的。
“堂下人证,报呈姓名,做何营生?”
瘦得和根麻杆似的人证双眼紧盯着地板,用着蹩脚的东京城官话结结巴巴说道:“回、回殿下的话,小民许仲,宜州人士。因反叛天朝的缘故,被这位将军抓了,知州老爷罚我去采石场,采石场做十五年的苦役赎罪。”
许仲所指的将军,自然是此时低眉顺目的区希范。
冯伸己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油然而生完啦之念。
交战至少得以两方为前提,能证明一场战争确实发生的,除了胜方之外,还有败方。
他怎么就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反其道而行之,去寻了许仲这个叛军余孽来指正呢。
不过就算想到了也无甚用处,太子殿下都说为了找这个余孽费了不少功夫,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州,绝对有很多顾及不到的疏漏之处。
太子殿下若是铁了心想找,绝对能找到。
赵昕的问话并没有因为冯伸己变得摇摇欲坠的身形而停止。
“许仲,你可看真了,你当初真是被你此时所指之人给擒住的?”
许仲闻言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磕头如捣蒜道:“回,回太子的话,就是这位将军。小人因家贫偷着上山砍柴,倒霉被叛军所掳,他们见小人有些气力,便让小人每日里帮着做饭搬扛。
“后来天兵攻破寨子,为首的那个将军说我们是从贼,与贼同罪,要通通斩首,换成功劳。
“是这位将军替我们说了好话,说从贼并非出自我们本心,全杀会有伤天和,所以小人才保全了性命,他,他的容貌,小人不敢忘。”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啊。”赵昕笑着说道,可转望冯伸己时,眼里就只剩一片冰寒。
“冯知州,许仲方才的话,你可听清了?”然后不等冯伸己应答,便冲着早就跃跃欲试的晏几道招手:“几道,给咱们冯知州看看。”
晏几道歘一下蹦下椅子,将一纸文书塞到了快要站立不住的冯伸己手里,用着清脆的童声说着最残忍的话:“冯知州这是许仲的判决文书,您可看清楚了,这上面写他是因为从安化蛮叛乱,所以才被罚做十五年苦役,这上面还盖着您的官印嘞。”
随着这份文书出现,逻辑彻底闭环。
冯伸己先前所说的自己根本没见过区希范,更不知道他立下了什么功劳的说法不攻自破。
不过因晏几道个矮,需仰头看人,于是将冯伸己紧咬的腮帮和因愤怒恐惧扩张的鼻翼看得无比清晰。
出于这几天被赵克坚他们摔得七荤八素的惨痛记忆,晏几道脑子里自然而然冒出一句话来,“不好,这厮要狗急跳墙!”
此时许仲还未签供画押,倘若身死,先前被区希范所俘虏的说辞也就不能成为给冯伸己判罪的证词。
这些以力赎罪的罪囚生活环境都十分艰苦,殿下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许仲这么个活着,且能到东京城当堂作证的。
要是被冯伸己狗急跳墙当堂杀死,判罪少了关键一环不说,也会给冯家的亲朋故旧留下足够的捞人时间。
晏几道清楚记得,两月前因严苛激起光化军叛乱的韩纲终于被押到了东京城交付有司议罪,但因韩家门生故旧众多,势力盘根错节,上疏求情脱罪者众,所以捅出了如此大篓子的韩纲最后也只是流放了事。
等过几年遇到大赦,就又能重返原籍舒舒服服过日子。
这个年纪的晏几道还不知道什么是文官的共同利益,但已经初步明白了何为主忧臣辱。
休沐归家时爹爹又一直告诫他只需跟着殿下走,这辈子就错不了。
所以既然是殿下想要冯伸己的命,那他就会倾尽全力帮殿下要了冯伸己的命。
所以许仲必不能有失。
然而晏几道虽然觉察到了不对劲,但在行动上却慢了半拍。
不待他出言提醒,有着勇烈壮魄名声的冯伸己就已经暴起发难,一脚冲着正跪在地上的许仲踹去,口中怒吼道:“边夷叛类,安敢陷我!”
就许仲已经被长期巨量劳作拖垮的小身板,冯伸己这一脚若是踢实了,必然会魂投幽冥。
晏几道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好在不过瞬间的功夫,他便听到了戏谑不屑的说话
声:“知州果然好腿功,只是居然敢在殿下面前行凶,这就是您的幼承训诫?”
这个声音,是区希范!
晏几道急忙睁开眼睛,只见区希范的外袍左肩上多了一个脚印,冯伸己被皇城司的探子们七手八脚地摁住,满脸疯狂地盯着瑟瑟发抖的许仲。
看情景应该是区希范护住了许仲,冯伸己的暴起伤人无功而返。
赵昕也定了定神,重新神色自若地玩起了手中的令签,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变故。
只是声音免不了变得有些急切:“几道,快让许仲在他的证词上签字画押。”
此事也给赵昕长了教训,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晏几道如梦初醒,连忙回转桌案去取了印泥与证词,放在许仲面前。
许仲还未从冯伸己那一脚中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雨淋湿的小鸡崽,抖个不停,连笔都拿不稳。
“许仲,呜……”冯伸己人虽被制住,但考虑到他官员的身份,皇城司的探子们也就没堵他的嘴。
此时一听其人还要大放厥词,皇城司的探子们立时急了,为首的一个直接一拳敲在了冯伸己脸上,怒斥道:“泼贱贼,还欲行凶不成!”
这一拳携力颇大,冯伸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嘴角处溢出丝丝缕缕鲜血,然后吸气用力一吐,两颗被打落的牙齿就在许仲身边滴溜溜打转。
许仲看着那两颗带血的牙,整个人忽得就不抖了。
只是再鼓足勇气去看了冯伸己一眼,立刻就被眼中的怨毒给吓退回来,只得内扣着肩膀,死死盯着面前的供词。
声音细微地说道:“知州相公,您,您给我下判书,判书的时候说过,我们这些夷人言语侏离,去禽类无己,是噍类(指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人),这,这辈子也不能和汉人一般堂堂正正,更别说还被迫从过贼。
“所以这辈子只能做苦力赎罪,好积德,积德下辈子托生到汉人胎里去。可……”许仲骤然提高了音量,似乎要将所有恐惧都在这一嗓子中发泄出来,“可即便我是夷人,是噍类,也知道恩义二字!不似你狗眼看人低,背信弃德!”
言罢也不用印泥,直接使牙咬开了手指,任血液流出,决然地摁在了自己的证词上。
冯伸己扔出去的刀,终究是扎回了自己身上。
而案子审清楚了自然就要给出判决。
先前堂上电光石火间的一番乱,外加许仲那句我虽噍类,亦知恩义的话算是彻底将围观东京城百姓的热情给激起来了。
原以为瓦子里说书先生的讲的故事就够离奇古怪的了,没想到现实还要胜出一头。
居然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喊打喊杀,威胁人证的,真就是故事需要逻辑,现实不需要呗。
“诶,你们说说,殿下会怎么判那个知州?”
“咆哮公堂,当众行凶,威胁证人,还贪功欺君,照我说,杀他三次都不冤枉。”
“是极是极,这等倚仗祖上才能当官的昏官就是该杀!咱们小民百姓安安分分过日子碍着谁了,偏他们来搅合。”
普通百姓的一致意见使得一直没发过言的官员们坐不住了,出言驳斥道:“杀杀杀,杀甚杀,无知愚民,到底长没长脑子,本朝历来优待士大夫,太子殿下还能违背祖宗家法不成!”
也正如开封府百姓所担忧的那样,赵昕陷入了杀不了的难题。
堂上这些紫袍高官们各个都认为冯伸己有罪,可一谈到杀,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魂游天外,甚至夏竦还搬出冯伸己过往平叛有功的例子,想让赵昕从轻发落。
总之是免官罢黜也好,留放岭南也罢,但就是要留一条性命在。
这样也能体现殿下您的宽厚仁德,而且官家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就差直接说你这样干大家将来都会和你唱反调了。
赵昕高居主位,看着堂上的众生相,嘿然冷笑。
本朝的这些官还真是的,无论政见如何,都默契守着不能杀文官这一斗争底线。
难怪到了哲宗时期,坐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已经能逼着哲宗承认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了。
和这些或因循守旧,或改革但有限的官员混在一起,怎么可能变法图强,江山一统呢。
好在赵昕一直坚持两条腿走路,也不是全然要依靠朝堂上这些官。
他望向了晏几道。
他这几个伴读之中,属晏几道读书最好,最受宋祁喜爱,又早被他做了针对性特训。
第49章 铡
赵昕如今是全场瞩目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弦。
见他望向同样小小一只的晏几道,堂上诸人也就顺势将目光移了过去。
晏几道是一个真正的孩童,虽然一直有神童的名声在外,但面对成年人还是免不了下意识的瑟缩害怕,嘴唇都绷成一条直线了,瞧着居然比晏殊还要古板严肃。
但晏几道心里也明白,他是爹爹的老来子,将来顶多多分一份家产。
毕竟只看朝中目前活跃的这些宰执子弟就知道,父辈的荣光和关系都会被年纪更长的儿子,甚至于女婿继承,落在幼子身上的极其有限。
他这辈子想悠游一生,做个富家翁容易,可若想出人头地,像他爹和姐夫一样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就得抱紧殿下的大腿了。
殿下让他打哪,他就得打哪,即便会不见容于朝臣。
于是晏几道顶着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狂咽了几口口水之后说道:“方才夏枢密所言,在下不敢苟同。”
中气稍显不足的一句话,却如平地惊雷,将满池水都炸了起来。
不等夏竦追问,晏几道就继续说道:“本朝的确自立朝始就优容文官士大夫。太宗皇帝即位之初,为延揽天下英才,更是大开科举,仅太平兴国二年便录取诸科进士共五百人,为历代之冠。
“但优容文官士大夫并不代表,并不代表对犯罪渎职的文官士大夫不加惩处,更不是如夏枢密方才所言,不杀文官士大夫,仅止于罢黜流放。
“我朝并没有不杀文官士大夫这条祖宗家法。
“若说祖宗家法,当是有能者上,无能者下,犯罪残民者诛!”
因提前被赵昕做过训练的缘故,晏几道越往后言辞就越流利,嗓门就越大。
孩童声音本就尖锐音高,晏几道这番话落到范仲淹耳中,更是刺得他原本悠闲放在桌椅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攥紧。
坏了,又被太子殿下的虚晃一枪给骗了。
这根本不是通过查案来彰显身为太子的存在感,分明是冲着杀文官这个大目标来的。
这种议题若是放在紫宸殿的大朝会上,面对好脾气的官家,他们可以仗着人多势众给顶回去。
可现在这里就他们几个人,章得象和晏殊这两位重量级人物还缺席。
而且这位殿下可是个天魔星,根本不管什么默契与规矩。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不说,哪怕行事过激,官家还会护着。
现在跳出来充当辩驳主力的又是晏相幼子,那他可不可以认为这件事晏相早早知情,并且是同意的。
至于韩琦,他只想着在这种事上跟着希文兄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所以只是紧张地关注事态发展。
到最后装模作样拦一下表示一下态度就行了。
他素来洁身自好,也约束家人,不像夏竦行事奢靡铺张,所以板子再怎么敲也敲不到他身上。
而范仲淹心中的思忖半点不影响晏几道的输出。
“建隆二年,商河县令李瑶,坐赃杖死;庚寅,供奉官李继昭坐盗卖官船弃市。
“建隆三年,蔡河务纲官王训等四人,坐以糠土杂军粮,磔于市
“……
“太平兴国三年,泗州录事参军徐璧坐监仓受贿出虚券,弃市;侍御史赵承嗣坐监市征隐官钱,弃市;中书令史李知古坐受赇擅改刑部所定法,杖杀之;詹事丞徐选坐赃,杖杀之。
“淳化二年:监察御史祖
吉坐知晋州日为奸赃,弃市。端拱五年:秘书丞张枢坐知荣州降贼,弃市。
“可见太祖太宗均为了吏治清明,百姓生计杀过许多犯罪文官。据太祖实录所载,终太祖一朝,因犯罪被杀的文臣就足有三十六员。
“而且不过数月之前,官家还因王伦叛乱,纵横山东、淮泗一带,杀李正己与晁仲约警醒百官,怎么能说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呢。”
夏竦混到今时今日之地位,哪怕是赵祯对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已经记不清上次被人这般抢白冒犯是什么时候了。
但偏偏晏几道说得有理有据,他根本无从反驳。就算是想反驳,也得顾及到晏几道背后站着一个虎视眈眈,就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太子殿下。
就算是他一把老骨头了,放弃进步的机会,可还有那么多族中子弟,姻亲故旧呢。
太子殿下动不了他,还动不了那些微末小官吗!
越是想,夏竦就越发恨范仲淹与韩琦。
大家同朝为臣,居然作壁上观,果然是已经彻底变为小太子的形状了。
变法图强难不成要把他们的脑袋都变搬家吗!鼠目寸光的东西。
势不两立!势不两立!!!
只是不等他狠狠剜上范、韩二人两眼,一直安静侍立赵昕身旁的赵克城、赵克坚兄弟就直接将问题砸了过来:“夏枢密,这是我等这些少年读过书后都知道的事例道理,你怎的对太子殿下说不杀文官士大夫是祖宗家法?
“是欺太子殿下年幼,还是欺我赵氏无人!”
赵克城脾气要更火爆些,直接将腰间短刀给拔了出来,虽然人小刀短,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可雪亮的刀刃是真真的,非常晃眼睛。
夏竦对上少年充满气愤的眼睛,心中不由漏跳几拍,冷汗瞬间就出来了。
他不是没见过刀,只是这个年岁的孩子最是不懂规矩为何物,下手没轻没重,而且宗室鲜有晋身之阶,说不定真能为了博出位一刀把他给攮死在这。
赵昕适时出来打圆场,压下了赵克城手中的刀:“行了行了,克城你收收火气,夏枢密毕竟国之干城。怎么能公堂之上拔刀相斥呢,成何体统。”
语气是责备的,具体惩罚是没有的,主打的就是一个拉偏架。
夏竦咬了咬后槽牙,决定不同这些个莽后生计较,流利地换了一套说辞:“殿下,冯伸己镇守西疆多年,又多次剿灭贼乱。虽然一时糊涂,做下这等贪功之事,可毕竟是于国有功。
“还望殿下看在他过往功劳的面上网开一面,准他功过相抵,也是激励他人为国效命。”
赵昕闻言只是笑,但他越笑,夏竦心中就越没底。
殊不知赵昕是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忍住了用手掏耳朵的冲动,这些话他都快要听腻了。
终于,赵昕说话了:“夏枢密此言,倒让孤心中生了一问,不知可否为孤解惑?”
夏竦心中慌得不行,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殿下请问,但臣所知,必言无不尽。”
赵昕现在已经能让令签在他手上滴溜溜转起来了。
夏竦看着已经转出残影的令签,忽然觉得那就是冯伸己的脑袋在转。
能不能留住,只在小太子的一念之间。
赵昕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话说有一人前四十年积德行善,未有一日懈忽,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有一日却恶念陡生,犯下了杀人重罪,夏枢密觉得此人该不该杀呢?”
夏竦的汗终于从额头上冒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好在赵昕也本就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孤读史书,尝看到武则天留无字碑一事,言千秋功与过,自有后人说。
“孤觉得这人的是非功过,也同样留给后人说吧。孤所要做的,就是依照本朝律法,将他变成前人。”
夏竦急眼了:“殿下!”
赵昕却再没了与他扯闲篇的心情,直接把话截断道:“休要再题冯伸己有功一事,他历来所立功劳,朝廷早已奖励过了。不然凭他一个荫官出身,为何能坐上知州高位?
“他现在有过,就是得罚。他当着孤的面说不认识区希范一事,孤可还记得呢。
“孤虽年幼,却也是东宫之尊,国家储君,不是他能欺瞒,更不是他能当着面意图殴杀证人的。
“至于什么赦免他激励后人,就更是无稽之谈。孤可是记得清楚,爹爹下令处死了李正己与晁仲约之后,不过旬日功夫王伦之叛就全数平定。”
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就是夏竦也不敢硬接了,只得再退一步,口中说道:“既如此,殿下可将人先押入死牢,交由有司议罪。”
夏竦心中的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现在他们人少理亏,身份上也压不住。不妨先使一个缓兵之计,到时说动官家出面赦免。
这当儿子的怎么可能拧得过父亲呢。
然而赵昕还是笑,这下不独是对着夏竦一个人笑,而是对着在场所有文官笑了。
天愈发暗沉,北风卷起的鹅毛大雪呼呼往堂中灌,连最爱凑热闹点评时政都东京城百姓都住了嘴,等着赵昕的判决。
在呼啸的风声中,赵昕的声音如同自天际传来,送到每一个人耳边。
“还忘记告诉诸位了,孤在接下审理这桩案子的差事后,向官家求了一道箚。现在也是时候让诸位看看了。”
夏竦:!!!
早知官家有箚子下来,他还和太子殿下辩个什么劲啊。
他颓然地坐回了椅子里,对着呜呜连声,眼中满是不甘的冯伸己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心中不由叹气,自打太子殿下展现出过人天赋,官家对百官真是越来越严苛了。
只是当见到那道所谓的“箚”时,夏竦还是差点跳了起来。
狗屁的箚子!那分明是一口雪亮的铡刀!
太子殿下,你怎么能这么偷换概念呢!
但夏竦的连战连败已经让他们不敢直撄赵昕的锋芒,只得对着一直隐身当透明人的正牌开封府尹梁适怒目而视。
你这个开封府尹是怎么当的!这么大一口铡刀入了开封府内不知道吗!
殊不知梁适此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今日开封府的安保工作全由皇城司接手,他能知道个屁啊!
见到铡刀的那一瞬,在场所有人紫袍官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求情,必须求情。
毕竟私下杀一个文官,和在开封府正堂上,当着众多东京城百姓的面杀一个文官的冲击力和影响力是完全不同的。
但赵昕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将手中把玩的令签直接往地上一扔:“冯伸己,今日孤就在这开封府正堂,借你的脑袋一用,给天下人打个样。
“今后官民人等,凡有冤屈不得求告之处者,可尽来开封府上诉。铡刀之下,不容奸佞残民之辈,文武皆然。”
铡刀落下,冯伸己双目大睁,满是不甘的人头在堂上滚了一圈,但根本无人在意,从脖颈中喷出的热血很快被冷风吹得冻住。
赵昕离开座位,毫不避忌地踏上鲜血,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脚印,最终在区希范面前站定:“汝与汝叔平叛有功,朝廷自然不吝嘉奖。如今孤这里有一个去处,不知你敢不敢接下?”
区希范此时对赵昕已经心悦诚服,一个头叩在了血泊里:“殿下有命,希范自当从之。”
第50章 婚事
樊楼。
作为东京城首屈一指的娱乐场所,樊楼的热闹向来是通宵达旦,昼夜不息,但近几天的樊楼明显更为热闹一些,所讨论的话题也高度统一。
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嘿,你没在外头是没瞅见,咱们太子殿下才那么高点的一个小人……”樊楼大堂中,一锦衣华服的男子眉飞色舞,正对着周围人讲述。
还忍不住站起身来把手放到自己腰间比划了也一下,“真的,就这么点高,可动起手来是真不含糊。
“令签落地,那么老长的铡刀,两个皇城司的探子才给弄起来。咔嚓一刀下去,人头落地,鲜血横流啊。就堂上那些穿紫袍的相公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傻眼了。瞧那模样是决计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当堂判死。”
围拢在说话男子身边的诸人皆是津津有味听着,不时有人扼腕叹息,怎么当时就没能如这厮一般,寻棵左近的树攀上往里瞧呢。现在倒好,风头全让这厮给抢去了。
怀揣
着此等想法之人应不在少数,因为很快就有人出言打断道:“齐三,行了行了,大家还要吃饭呢,你这讲得血刺呼啦的,别搅得大家没了胃口。”
齐三这才作罢,意犹未尽地摸了摸鼻头。
只是接下来的话题依旧没有改变,只是进行了延展。
“太子殿下说了,铡刀之下不容奸佞残民之辈,但有冤屈和无处投告者可尽诉于开封府。
“这几天还真有几起禁军士卒状告上官克扣军饷,欺凌妻女的,可惜都是芝麻似的小案,都被扔给梁府尹处置了,即便铡了两人,却也官不过指挥使,瞧着没有那么痛快爽利。”
“诶诶诶,熊兄此言差矣,只要能为民除害,无论官职大小,都是好事。那几桩案子我也去看了,只觉感慨良多。素来只觉本朝兵卒小不如意,便谋集结,可彼等生活无着,被欺负又求告无门,焉能不生反意?”
如今说话的是个举人,众人一向很佩服他的见识才情,将话稍一咂摸之后便抚手称妙:“楚兄此言大妙,真可谓是一针见血。但凡有一盼头,绝不会捐弃清白,为贼作乱。”
“正是,有此口铡刀立在开封府一日,天下就可多一分太平。可惜天下太大,东京城又太远。若每一路都能设一口铡刀,由清正贤良之臣把守,必定能四海升平,民咸乐之。”
有人听出了他话中的叹息与未竟之意,不由出声问道:“楚兄这是?”
“楚某不才,但身上也有个举人的功名,准备来日去汴梁报社碰碰运气,若有幸被录取,将来再请诸位喝酒。”
听了这位楚举人的话,在座之人皆是沉默了。
你楚家财大气粗,说是万贯家财都有些保守了。两个姐姐又都高嫁给了进士,而且本朝的举人虽然是一次性的,但你过了就是过了。
凭你楚家如今的财力家声,寻常公门来去无阻,捐钱纳官更是易如反掌。
何苦去那汴梁报社受罪,全东京城读书人最卷的地方就是那了。甭管是举人还是进士,进去通通都得从排版做起!
众人有心想劝,然而多年交往下来很清楚这位楚少爷虽是富贵窝中长大,但主意却正得很,完全可以赞一句一口唾沫一个钉。
那楚举人也是心藏郁气,自顾自连灌了三杯酒,这才说道:“我也是少读经史,粗通武艺。想那区希范不过区区一夷人,太子殿下都用英雄不问出处勉励于他,还保举他为韦州一县之长,我还是汉人呢!”
众人皆是默默,连劝都不知道从何劝起。
那韦州又不是什么好去处,西北军州,还是收复未久的,距离夏人的兴庆府不过四五日路程,将来战火重燃,必定首当其冲。
功劳的确是有,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命兑现。
不过也唯有将区希范安排在这种苦寒艰难之地,才能平朝中汹汹物议论,区希范也能最大限度的避开其余人对他的打压排挤。
有人想了想,换了一个劝法:“区希范毕竟是进士出身,他那叔父也是有平贼之功和功劳被贪墨的双重原因,这才得授了一个县丞……”
言外之意就是你这个举人就别去凑热闹了吧,也凑不上。
楚举人却丝毫不以为意,立刻说道:“那帮着区希范递状纸的蒙驹也只是一个举人,被太子殿下赞为信义,让他回乡开设蒙学报社去了。
“太子殿下已经许诺了他,若五年之内能使环洲夷地晓中原文字礼俗,便也给他一个前程。我听闻太子殿下似欲将此设为常例,既拔擢敢为之士,又感召边戎夷狄。
“我自觉还是要强过蒙驹的。”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什么可劝的了,但接下来的宴饮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闷,不多时便草草收场。
楚举人因流露出要去汴梁报社之意,顺理成章变为了这场宴席被敬酒的主力军,是被家中小厮架出樊楼的。
谁知一出樊楼,就指着路过的一人撒起疯来。
“帽子,我要那帽子!”
“少爷,我的少爷诶。您喝醉了,那是别人的帽子,咱不能要。咱先回府,回府,府中少爷您的帽子可多着呢。”
“我不,我就要那顶帽子!快去给我取来!快去给我取来!”
醉酒之人气力奇大,两个小厮费了牛劲也只将自家少爷拽出三五步远,只得用求救的目光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老管家。
老管家到底是多了几十年的的人生经验,稍稍回想了一下刚才使得自家少爷发了酒疯的帽子形制就回过味来。
那不正是太子殿下去开封府审案时戴的羊毛帽子嘛,现在满东京城都叫“东宫冠”,是东京城时下最畅销的帽子,不过五七天的功夫价格翻出去十几倍了。
可还是供不应求,对东京城庞大的人口数量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
老管家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说卖东宫冠的商人黑了心肝,还是自家少爷哪怕是喝醉了酒都眼光贼好了。
不过一想到自家老爷前天交代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楚家三代都没出过正途当官的,让少爷去试试闯闯也好,心中就有了决断。
直接取下腰间钱袋扔到其中一个小厮的怀中,道:“你腿脚快些,去卖东宫冠的羊毛纺厂外头,寻那些倒腾东宫冠的小贩子们,只要价格不超过两贯就能买。”
小厮呆呆地捧着钱袋,有些不知所措:“老管家?”
“愣着看我干什么,快去啊,去晚了就又是另外一个价了。少爷过两日就要去汴梁报社找差事,可不得有身好行头么。”
小厮这才如梦初醒,一溜烟地跑走了。
*
垂拱殿。
赵昕坐在床边,一脸郁卒地看劄子,小脸都快团成包子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今年的冬天气温相较于去年要冷得多,所以自入冬后脆皮的赵祯就一直在断断续续的生病,直到前两天起了低烧,难以再对劄子进行批阅。
于是从来就没有良心可言的赵祯干脆将赵昕召到了垂拱殿,让赵昕直接接替了他日常大部分工作。
赵昕这幅模样引得半躺在床上的赵祯直乐,虚掩着嘴咳了几声之后打趣道:“怎么样,知道官家不好当了吧。我给你劄子,你怎么敢换成铡刀的,把冯伸己当众明正典刑不算。
“还大喇喇地说要接天下之案。你看看,现在这些劄子,十之七八都是弹劾你,要你好好在东宫读书,不要干预朝政。
“照朕看,那个冯伸己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嘛,你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赵昕随手把一本弹劾他的劄子往旁边一丢,毫不示弱地反驳道:“那孔子为鲁国大司寇时杀少正卯又是为何呢?”
他这个破爹,瞻前顾后的性格弱点也忒明显了些。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就该思考如何往前看,消弭甚至利用影响,而不是去思考当初要是没这么办会怎么样。
这样的性格,难怪被朝中的大臣们拿捏地死死的。
赵祯被赵昕的话噎住,好半晌才笑骂一句:“你这个小竖子,真是无论如何都有道理。”
赵昕很是熟练地反手替赵祯掖了掖被角,然后继续说道:“爹爹,自有变法一事起,未有不流血牺牲而能功成者。
“少正卯为鲁国名人,其罪也远不至死,可孔子为何还是要杀他?就是因为其人之存,其人之言,会影响孔子施政。
“而冯伸己行事骄横恣意,犯贪功之罪在前,欺瞒儿子这个储君在后,杀他三次都有富余。而且其人虽为宰相之子,但本人并非进士出身,家中如今也没有得力的族人姻亲引为奥援。
“用他一人之头,既可警示那些胥吏微官,又可表明爹爹变法图强之决心,朝中物议也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还能顺带收西南夷人之心,可谓是一举四得,很划算的。”
赵祯默默,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这些都是最兴来你算好的?”
“的确是算了蛮久的。”
“最兴来,爹爹和你商量一件……”
赵昕先一步截住话头:“就算是爹爹您说破
大天去,今年冬至的祭礼也是由您去,您还得告知列祖列宗今年本朝大破夏贼的事呢。
“总之,您安安心心养病,劄子交给儿子就行。儿子相信您一定能在冬至之前把病养好的。”
开玩笑,祭祀那是人干的活吗!比起那些繁琐的礼仪流程,他还是觉得在垂拱殿看劄子好。
更何况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他要是把祭祀的活都给接了过来,他无良爹的位置又该往哪摆呢?
他若是真敢接下这个大差事,独子的身份能让他保住太子身份,但说不定就要被关在东宫中好好读书了。
哪头轻哪头重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赵祯果然很满意他的回答,但赵昕这回却猜错了无良爹的意思。
“行,你怕麻烦不去就不去吧,我会养好身体的。但我刚才想和你商量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冬至祭礼的事还能是什么?”
“最兴来你这么聪明,不妨猜猜看?”
“爹爹你想说就说,我才不猜呢。”
赵祯看着儿子气鼓鼓转过去的背影,有些为难地说道:“是你大姐的婚事……”
赵祯直接将手中的劄子给扔了出去,急不可耐地说道:“爹爹您说什么?大姐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