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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们则齐声唱喏:“恭迎姑娘入府!”

话音未落,廊下的爆竹再次炸响,这是“主母进门”的信号。可爆竹声听在盛锦书耳里,却是在打盛家的脸。

高解樱及侍女踩着红毯一步步进入,路过盛锦书身边时,他无意间瞥见她耳后到颈下藏着块深红的印记,虽被发丝遮了大半但也有几分触目。盛锦书吓了一跳,再抬眼时便对上高解樱转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却让人莫名的怕。

待高解樱走到正厅檐下,老封君们已先一步落座,双方要行“初见礼”。而紧接着便是重头戏:嫁妆。

两个穿红袍的“唱妆人”捧着红绸裹着的嫁妆清单,往门内一站扯开了嗓子:

“第一抬:锦缎百匹!苏绣十二匹,云锦八匹,杭绸二十匹,蜀锦四十匹,余下皆是江南新出的水纹绫!”

话音刚落,头抬嫁妆便被抬过门槛。引得街边百姓直咋舌。这单是绸缎就够寻常人家穿一辈子,这还只是第一抬!

可也有人低声啐了一口:“再值钱也是背信得来的婚事,有什么体面的。”

盛家的账房先生快步上前核对,高声应道:“收讫!”声音里却没什么底气。

接着第二抬、第三抬、第四抬依次唱过,每一声都力道十足。

“第五抬,珠翠首饰。赤金嵌宝凤钗十对,珍珠抹额十副,翡翠镯子十对,玛瑙环十二只,余下皆为金箔银铤!”

这一嗓子出来,人群里再次响起一阵抽气声。

“第十抬,异域奇珍。波斯国的琉璃镜十面、暹罗国夜明珠五十颗、昆仑国进贡的血玉扳指二十枚”

盛锦书一边听一边想起自己还曾经幻想过榛娘会让盛重云帮着画眉。如今对镜的人却成了姓高的,榛娘该多窝火……念及如此,心口像被针扎了似的疼。

“第三十六抬,文房四宝。端州紫金石砚十方、贡品宣纸百刀、湖笔百支、徽墨五十锭。”唱妆人的声音都带了几分自豪,仿佛这些珍品是他拿出来的。

围观百姓中也有识货的书生们。

“单是一方紫金石砚就抵得上我十年束脩了!”一书生眼中满是艳羡。

另也有书生在一旁小声冷笑,“再好的笔墨也写不出‘信义’来。”

“呵,你懂什么,信义值几两银子。”

“第五十八抬,药匣医书。百年野山参、何首乌各两支。《历金方》孤本全套。《药谷》手抄全本、《杂病论》注解版各五套。”

这抬嫁妆听起不多,可懂行的人都知晓光是五品叶的野山参都能救回人命了,更别说还有珍贵医书!

大宁朝印刷术虽有发展,可医书因其专业性,刊印极少,大多靠手抄流传,一套孤本在有心人眼中说它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唱妆人唱得得意,盛锦书却越听越烦躁,他猛地捶了下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不少目光,包括高解樱的。

第237章

盛锦书却不管不顾,只是露了这一整日难得一见的嬉皮笑容,“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扰*了大家雅兴。我是突然想起前段时日见过的一位娘子,她那嫁妆是她自己一文一文攒的,有长虚山上的野味儿、还有兴盛湖里的水产。总归也没什么值钱的,连给夫家小辈儿的礼也不过是些手绣帕子、荷包之类的东西。但当时我瞧她夫家人笑得那叫一个一脸满足。如今想想,倒是夫家那些人少见多怪了。看来还是京里的规矩实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才叫体面。对吧?”

这话像个炮弹炸了山,盛青脸霎时僵了,不动声色地平移几步,看似要整理儿子的衣襟,实则想借势按住盛锦书的胳膊。谁知盛锦书像早有预料,身子微微一侧,顺势避开了爹爹的手,依旧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盛青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自己的袍角,低声呵斥:“越发没规矩了,还不退后些。”

声音压得极沉,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扫过高解樱,见她没回头才暗暗松了口气。

唱妆人自是不懂这片刻的交锋,却趁机喝了口身旁小厮递来的水,润了润嗓子,接着唱:“第六十一抬,家具摆设。紫檀木嵌螺钿琉璃镜梳妆台一张,红木缠枝牡丹衣柜一套、梨花木如意纹桌椅两套、金丝楠木千工拔步麒麟送子床一张!”

他一边唱,门外就鱼贯进来了足足就有三十六个抬妆的汉子,比前头六十抬加起来的功夫还多。毕竟这些物件儿虽算做了一抬,却足足装了四辆马车!

随后又是第六十二、六十三,唱妆人唱道:“第六十三抬,账簿田契身契!新都城郊良田百亩、城中商铺十间、米行两间、三进宅院两所、温泉庄子一所、丫鬟仆妇小厮身契各二十张。”

这一抬嫁妆代表着实实在在的产业,是足够任何人未来生活的坚实保障。人群里的议论声达到了顶峰,大家都被这丰厚的嫁妆震撼了。

可还没完,唱妆人用尽力气,最后扯开嗓子接道:“第六十四抬,御赐珍品!羊脂玉长命锁一对、和田玉平安扣一双。此乃天家之物,转赠新人,愿其岁岁平安,时时顺遂!”

这一句唱完,盛家全族都不吭声了。

这是要告诉所有人,高氏陪嫁不仅有金银更有皇家的体面,盛家娶的不是普通贵女,是带着圣恩的未来主母。

高解樱从廊下走了出来,对着御赐箱子盈盈下拜。随后才扶着盛家的老封君们上前,亲自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锁扣,取出长命锁亮相,不用细看便知是内造局的顶级手艺。

“快留着收好。”封君老太太声音发哑,“将来有了孩子,戴着这圣上赐的锁,便是天大的福分。”

二房江氏凑过来想看,却被老封君一个眼神制止,只能悻悻地退到一旁,心里却嫉得翻江倒海。

唱妆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唱道:“六十四抬,齐了!”

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又有几分莫名的亢奋。这辈子能唱完这般丰厚的嫁妆,往后在同行里也能吹半辈子了。

盛家的账房先生核对完毕,高声应:“收讫!”

六十四抬嫁妆已全入府,红绸在院里堆成小山,唱妆声虽歇,门外百姓的议论却更烈了:“不愧是高门贵女啊,这体面!”

高解樱听着门里门外的动静,这场按规矩铺陈的待嫁唱妆,是她安排的。没错,从第一抬锦缎的花色到最后这抬御赐之物,全是她在国公府的暖阁里敲定的。

六十四抬嫁妆,“金银在前、产业在后”,是为了让白川府的百姓先见利、再见势;

医书药匣、御赐长命锁,要在盛家宗族最懈怠时,狠狠砸下“圣恩”这块巨石。

这便是她要的效果,这就是她要的“体面”。

她之前派来的探子飞鸽传书说了苏榛敲锣打鼓退彩礼的事儿,气得她每根手指头都是痒的。示威?清高?她以为苏榛只能悄无声息地吞下这口气,毕竟寻常人家的女儿,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辱,却没想到苏榛就是个不要脸的!

行,不是传闻我仗势欺婚吗?那我就让全城的人瞧瞧什么叫“势”!上一世她便熟悉的乡野地界儿少在她面前摆公道!

她恨白川府,上一世的流放路,她其实藏在根金步摇在鞋底对谁也没说。她不过是想给自己和谨哥儿换个好户籍,她有错吗?可初到白川府,偷偷去典当的路上就被歹人盯上了。寒酥找到了她、救下了她,可他自己却被掳到了千锦庄。

她一个人逃生,见到萧容之后本打算和盘托出的,可……可让她怎么开口?从藏金步摇说、还是说寒酥毁了说?说出来,她还能活吗?她还有名声在吗?

直至第二晚寒酥才被盛重云救出,可是已经被辱。

寒酥回来后眼神彻底变了。虽没有向众人揭穿她背弃的事儿,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这难道是她的错吗?这是世道的错!到了白水村之后,那间破屋子……害死谨哥儿的不是她,是野兽!也怪萧容没本事,更怪盛重云没有第一时间拿银子出来帮她!

而她……是,她只是逃命的时候推了谨哥儿一把而已,谁知道那一推就把他推到兽爪之下了呢?这能怪她吗?谨哥儿自己年纪小,跑不动。而她只是本能,本能有错吗?

谨哥儿下葬之后,萧容夫妇虽然也没说什么,可看她的眼神比刀子还利。她永远忘不掉的一幕:寒酥抱着膝盖缩在角落,忽然低低地笑:“是你选的路,苏榛,都是你选的。”

后来她想通了,若要活下去就得不要脸面。她对待盛重云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死死咬住俩人幼时婚约不放。她甚至跪在泥地里,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重云哥哥,你娶我,我给你当牛做马,只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盛重云还是娶了她,却在新婚夜就冷透了她的心。

他竟说:那个为了一支步摇,能眼睁睁看着寒酥遭辱、能拿弟弟性命换捷径的女子,根本不配得到半分怜悯。

他给了她锦衣玉食,却从不踏足她的院落,由着她日渐憔悴。

“盛重云,你以为你很高尚吗?”有一日她闯进他的书房,“你娶我,不过是为了你的名声!你明知道我是个烂人,却还要把我锁在这金笼子里,看着我腐烂!”

他却说,是她自己选的路,从她为金步摇开始,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她。她得不到爱,起码也要得到钱,她买通账房做假账,将盛家赈济灾民的粮款偷偷倒卖,看着嗷嗷待哺的灾民因断粮而奄奄一息,她却拿着昧来的银子去打点关系,想在盛家内部安插更多自己的人。

她甚至故意泄露盛家的商路信息给竞争对手,看着盛重云因生意受挫而焦头烂额,她躲在暗处,用那些不义之财购置田产,想着就算日后被盛重云发现,也能凭这些家底让他无可奈何。

更疯狂的是,她迷上了那些阴邪的巫术。从偏远乡野搜罗来的咒书被她藏在妆匣最底层,她学会了深夜里点着用人血调和的朱砂画符文。她以为只要献祭足够的“诚意”,就能逆转时光重选一次:选不藏那支金步摇、选在寒酥呼救时冲出去、选紧紧拉住谨哥儿的手。

她甚至偷偷做了个小祭坛,每一次占卜得到“吉兆”,她都会对着铜镜傻笑,觉得自己离完美生活只差一步。若是得到“凶兆”,便会把咒书撕得粉碎,再红着眼去寻更邪门的法子,她像个赌徒一样坚信下一次就能翻盘,把人生彻彻底底设计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她上一世的死,是因为没能逃过巫术的反噬。

那日她按咒书上的记载把自己的血滴入祭坛,又把掳来的童男童女献了祭。可当最后一个符文画完,祭坛突然腾起黑紫色的火焰,那些被她残害的冤魂仿佛从地底爬出了,哭嚎震得窗棂作响。

盛重云带着家丁撞开院门时,正看见她被黑火缠上。她伸出手想抓住他,指尖却在触到他衣角之前化作飞灰,嘴里还在念着“重选一次,我能选对的。”

她烧死了自己,但她也不知道那个“苏榛”是怎么来的。

是,她是选错了几次,可那个“苏榛”又凭什么在她想改过的时候横插进来?凭什么活得比她受欢迎?

“苏榛”不是爱敲锣吗?那我就让她听听,什么叫釜底抽薪的动静。上一世吃过的亏,这一世她要连本带利,让所有敢挡她路的人都尝尝骨头被碾碎的滋味!

最重要的是,那具身子,她不要了。

她原本只想夺舍夺身,可没想到那丫头倒是有几分本事,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她本想破斧沉舟耗尽灵力跟那丫头斗到底的,但……

左思右想,她即使重回苏榛那具躯体,得到的不过就是个村姑的身份。

归根究底她不相信盛府会真的接纳一个平民、尤其还在明明有个高门大婚的前提下还能再对苏榛满意。

反正上一世的五年之后萧容就会起兵,虽说中途也是耗费十年之巨,但十年鏖战即可黄袍加身,成了一代明君。

所以这一世,她再次做出了选择:守着高氏的肉身,借着大婚之名坐稳盛家少夫人的位置,暗地里资助萧家,等萧容成事,她便是从龙功臣。

她简直恨不得敬自己一杯了,敬自己的明智:放弃那具乡野身子,她才能真正握住自己的命数、握住泼天的富贵。

第238章

入夜,白水村。

谨哥儿已经睡熟了,苏榛在偷藏的船棺上描好最后一笔朱砂。

她想,她准备好了。

如果她失败了、回不来了,谨哥儿的后路她也铺好了。炕底下压着封写给萧家的信,苏榛已经改了五遍,托他们照拂孩子,若三年未归,便让谨哥儿认萧家做亲,跟着寒酥学本事。

更何况,她在昏迷的时候听到了萧容的话,她知道萧伯要做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战场,无论前路是生是死,她都对得起这铺了又铺的后路:那位,你要的魂魄在此,敢来取吗?

那场盛大的婚礼足足筹备了三个月。

第一月高解樱

六十四抬妆一直搁在盛家别院东跨院的库房,樟木箱上的铜锁都缠着红绸。每隔七日,便是按旧礼“开匣晾妆”,即取来新晒的艾草铺在箱底、换下旧艾。

初九开始备“上头”用的物件,包括梳篦、头绳、龙凤烛。

陪嫁嬷嬷捧着托盘候在廊下供她挑选。

她挑的是最贵的几样。黄杨梳篦背雕着云纹,纹路里嵌着细如发丝的金丝,梳齿间打磨得比镜面还光滑。

红头绳自然也不是寻常的五彩丝线,是用生丝缠了赤金编的,上头还缀着珍珠,每隔一段打个同心结,结芯嵌着极小的红宝石。

龙凤烛更是讲究,烛台是紫檀木雕刻的,台柱上缠绕着银丝掐成的藤蔓。烛身缠着金箔剪的合纹纹,烛芯是用鲸蜡混着蜜蜡、燃后无烟,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

高解樱让嬷嬷将这些物件一一放进描金漆盒,盒内衬着白狐裘。

月中旬,高解樱着手准备婚服配饰。命银楼将南海珍珠穿成流苏,每颗珠子都要大小均匀,穿线时用的是浸过蜂蜡的丝线,确保结实耐磨损。

随后选了南北绣娘赶制红盖头,用上等红绸,边缘绣“麒麟送子”纹样,针脚需密得不透光。且麒麟眼睛要用海珠,这样才显精神。

下旬安排送妆事宜,拟定送妆队伍的路线图。从别院到盛家老宅需经过十二条街,她亲自在图上用朱笔圈出三处必经的石桥,命人提前在桥两侧摆上红绸扎的彩门,每处彩门要挂八盏走马灯。

量体裁嫁衣那日,十二名手绣匠人捧着十二匹云锦候在院里,每匹料子都用樟木夹板固定着,展开时如铺开十二道彩虹。

最后高解樱选了妆花缎,底色自然要正红,领口要绣“天作之合”,用捻金绣。里衬用了石青色,绣“福寿绵长”。

二十五那日开始备合卺酒的器皿,月末检查送妆的“压轿礼”,她亲自将这些物件装进描金漆盒。

月底最后两日,高解樱寻了琴师教她学盛重云喜欢的琴曲。但心气浮,琴音便怎么弹都涩。

她让人杀了三只公羊,取了心头血调朱砂画了灭魂阵。阵眼处埋着一缕苏榛的头发,是月初派人去白水村那个木工坊偷偷剪的。

这第一个月的筹备,她即为自己的喜服添针加线,也为那异世之人铺好了最阴毒的路。

第一月苏榛

她就着油灯的光,用炭笔在白水河图上圈出三个红点。

河图是她揣了二十两银子去州府请的方舆官绘制的。

司地局的官吏原说乡野小村不必费此周章,她没理,在衙门外守了三日,直到对方松口,亲自带着两名助手来村里测绘了整整五天,直至绘出的这河道走势比村里老人记的还准,哪处暗礁、哪段河床是流沙底,都用朱笔标得明明白白。

她圈的三个红点就是汛期最容易决堤的地段,也是村里孩童常去摸鱼的浅滩。

待官道修完,往来商队会多起来,到时候村里的野味儿、山珍、竹器、草药就都能运出去换钱。而这土坝便是护住这份生计的根基。

或者她无法亲眼看到土坝修好的那天,但无妨,起码她做了第一步。

月中,天气转晴,木工坊的新一批拖挂房车也制作完毕。她亲自选了六辆出来,第一批交付给村里的“客户”,丽娘便是其中之一。

再加上她自己的那辆,七辆车去山下做了趟买卖。

除了丽娘跟她的车负责美食之外,另外五辆房车分给了做酱菜的成树娘子、编竹器的李家叔侄、采草药的老郎中,还有在苏榛的建议下营生改为专收山货的孟坨子,以及舒娘的女红坊。

每辆车都按各自营生做了改动:比如成树娘子的车加装了铁皮储物箱,能防老鼠啃咬酱菜缸。李家的车两侧装了可拆卸的竹架,方便晾晒竹篾。孟坨子的车则加了层挡板,能带上他的三只猎犬同行。

除了苏榛自己那辆之外还属舒娘的女红坊车亮眼,车厢两侧支着木架,挂满了绣着花鸟的帕子、包包,车门口还支着个小货展示架,架子能转,客人站着就能挑货。

天晴那日,七辆车一齐去山下做了趟买卖。

车夫都是成树领来的,出发后七辆排成前后一串儿。路过正在修建的官道时,筑路的流民、民夫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张望。瞧见车斗里装着的美食、酱菜、竹器、绣品,个个羡慕得不行。

大伙儿也都知道苏娘子最好说话,壮着胆子拦下多问了几句这车是咋做的、多少银子能做、这买卖还需要人手不、他们修完路能跟着一起干不。

这么多人七嘴八舌的问,却也不用苏榛犯愁解释,自有苏烨替她挡了。

苏烨就是当日流民中的那个狼崽子似的少年阿烨。

苏榛替他交了三贯的代役钱赎他出了杂役营。原因其实也简单,她在流民的少年及孩童中中观察了月余,认定阿烨孩子虽野了点儿,但有担当、讲义气,狼崽子似的护着比他还小的娃娃们。

若她有一日会……她要替谨哥儿寻个贴心的。

另外阿烨无姓,签契的时候苏榛问他想姓什么,他直接就问能不能要个赏,赐他姓苏。

苏榛怔了片刻,她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哪里有资格搞什么恩赏,姓苏就姓苏吧。

阿烨激动的立刻就扯过桌上的契,抓起笔就往末尾按手印,“我有姓了!我有姓了!我叫苏烨。往后榛娘子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于是家里就这么多了个姓苏的。他的工作专一:照顾好谨哥儿。

这孩子也是实诚,整天眼珠不错的盯着谨哥儿。连叶氏都打趣说阿烨对谨哥儿比对自己都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弟弟呢。

苏榛有天从木工坊回来,瞧见苏烨正背着谨哥儿在院子里转圈。也不知道他说了啥,谨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便是最好的时光了。

总之,七辆车下山做买卖的当日就“大获全胜”。

车队刚到草市,车斗里的东西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毕竟白水村的美食餐车在嘉年华的时候就声名远播,一听说餐车终于再次营业,引得赶集的人纷纷涌来,你一斤我两斤地抢着买。就连首次摆摊的成树娘子也跟着沾光,酱菜坛刚摆出来就有饭馆的掌柜上来询问,试吃过后一开口就几坛几坛的订。女红坊衣饰和绣品更是受姑娘媳妇们的青睐,带出来的东西一天之内全部售馨。

这在苏榛的预料之中。

回程的路上,车轮碾过月光铺的上坡路,每辆车看似平平静静的,其实都在兴奋的数铜板……

第一月的最后一夜,苏榛看着村里的灯火像撒在江面上的星子,早就不是她当初来的时候家家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入夜便只剩一片死寂的光景了。

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难,但村里的路算是铺好了。

其实所谓故土,并不是某块固定的土地,而是你亲手种下的种子、教过的手艺、护过的人。

可惜“那人”不会懂。

第二月高解樱

盛家的纳征送进了高解樱暂住的别院,聘礼共一百二十八抬。

高解樱坐在花厅的紫檀木榻上,听陪嫁嬷嬷捧着礼单逐字念给她听:“赤金累丝嵌宝首饰一箱、和田羊脂玉摆件十二件、锦缎百匹、珍珠两百颗……”

高解樱听得乏了,直接打断,“比盛家当日送去白水村的如何?”

“远远超过。”

高解樱唇角上扬了一瞬,挥了挥手,让嬷嬷把礼单搁在一旁。

“姑爷那边可好?”高解樱又问。

虽没过门儿,但她习惯了前世的称呼,反正嬷嬷也是自家带来的,不必怕人说闲话。

她跟新都之间传递消息用的信鸽是军鸽,跨千里距离通常也仅耗时五至七天,远快于骏马

陪嫁嬷嬷垂首回道:“二姑娘放心,重云公……姑爷白日多在书房、最多也不过在园子里逛逛,绝计走不出颐国府。”

高解樱眉梢微挑,“白水村那丫头呢?”

嬷嬷又将探子回报详细给高解樱讲了一回。一听又是什么摆摊儿、测坝的,高解樱只有冷笑,“装什么好人。继续盯着,她见了谁,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地报回来。”

“是。”嬷嬷应声退下。

下旬的时候,探子又带来了苏榛在白水村的消息。说是村里白水河那段的土坝动工了,流民们修完路便去帮忙,苏榛还教村民们用新法子酿酒,说是能卖个好价钱。

“不过是个破落户,倒是被那些泥腿子捧得像神仙。”高解樱正在试穿新做的霞帔,镜中的自己一身繁复满头珠翠、华艳致极。

可偏偏这张普通的脸……她伸手抚上镜中的脸颊,心中甚是遗憾。

她不是不能拼尽全力去夺舍、去换回自己的身体,可终究还是舍不得姓高能带来的荣耀。

“可惜了。”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

嬷嬷自然不知道她“可惜”的是什么,只以为是瞧那苏榛不顺眼,连忙吹捧:“姑娘说笑了,那姓苏的小丫头怎配与您比?您是金枝玉叶,将来是要执掌盛家中馈的,她不过守着个小村子,成不了气候。”

高解樱眼皮都没抬一下:苏榛啊苏榛,你以为靠些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在这白川府能决定谁能活下去的,从来不是本事,是权势。

第二月苏榛

苏榛下山,把当初给萧家砌墙的柳师傅跟小徒弟们雇了回来。让他“常驻”白水村,成了“基建总管”。之后他便带着全村乐意赚工钱的爷们、以及下马沟的汉子们做完了两件大事儿:一是扩建女红坊、二是修建燃煤坊。

女红坊新坊就是挨着舒娘家原来的绣坊扩展,比原先大了三倍,分了前后两进。前院辟出三间敞亮的绣房。其中一间专绣大件,架着梨花木绣架,房梁上还悬着滑轮,能把沉重的大幅绣品吊起来,省得绣娘们抬手费力。

后院则隔出染房、布间、晒线场和储物房,除了原本的绣娘们之外,苏榛还跑了趟符秀才家,亲自“面试”了他家娘子岚娘。

岚娘如今有了寄托,疯病也没再犯过,虽说仍旧不爱说话,但起码也没有满山疯跑打人,眉眼间渐渐有了几分安稳气。

苏榛瞧着她这光景,便与舒娘等人商量让她去布间试试。

众人都记得,去年寒冬里是岚娘闷头织出了一种里布,苏榛试着用它做羽绒服内衬,经了一冬的穿用打磨,虽说比不得现代工艺的精巧,偶尔还是会有绒丝钻出来,但损耗已是极低。至少不会出现以往人走过满天飞毛的场景。

面试过后岚娘便正式上了岗。而符秀才如今在村里也是说话有份量的,管着村中产业大小事务的调度与协调,细碎到村里的大小工坊要采买原料,得先找他登记。论职能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办公室主任。

但无论再怎么忙,每日上工时辰他都牵着妻子的手,沿着村头的石板路往坊里走。傍晚收工时,他又准时候在女红坊门外的老槐树下,手里多半拎着个小布包,里面或是几块刚出炉的米糕,或是一小束岚娘喜欢的野雏菊。

这一来一往,倒把女红坊的其他女娘们羡慕得直咂嘴。符家眼见是慢慢的“活”了过来。而女红坊更是逐渐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主心骨儿地界”。

第239章

村里的媳妇们,一半儿跟着丽娘在做美食餐车的美食买卖,另一半不管是手脚麻利的还是笨手笨脚的,都乐意往这儿凑。

会绣活的,跟着舒娘接订单、学新花样,每月能赚个几百钱,给娃扯块新布、给汉子买两斤好酒,腰杆都挺得直。

不会绣的,就帮着理线、晒布、给绣娘们烧水煮饭,也能换些铜板补贴家用。

还有些以前在家受气的媳妇,在坊里赚了钱,婆母再也不敢随意磋磨,连说话都得客客气气的。

苏榛每隔一日会来坊里看看,每次都能看到满院儿的热闹。

而白水村在春季是禁猎期,直至初夏前都不得采捕禽兽虫鱼者,违令者杖六十。往年这一阶段的男人们最是一身力气也无用武之地,只能上山采集些野菜野果之类的,今年却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喜欢木工的跟着杜家老大入了木工坊做事、喜欢吃食的跟着丽娘家下山打杂、另外还有一部分就去乔大江的燃煤坊报了名。挖煤、运煤、压煤饼,样样需要人手,村里的人不够,乔大江还跑去下马沟跟靠山村都问了个遍,招回不少能干的。

大伙儿都想着多压点煤饼,晒干了备着,等冬天来了,除了山上自己能用的之外,全部顺着新修的官道运去四面八方,赚大钱去。

煤坊仓库盖好后,里头的蜂窝煤堆得方方正正,每层都垫着防潮的干草,墙角插着木牌,写着“码头专用”或是“酒楼专用”,哪批煤收了定金、哪批该送货了,学了不少字的小树都在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

有次城里货郎想混水摸鱼,说订的煤少了十块,小树不慌不忙掏出账簿,直接查到他是上月初二来拉的货,当时点了三遍,还在收据上画了押。货郎红着脸赔了罪,再也不敢耍小聪明。

外务销售的担子,则“分包”给了斐熙和山梅,两人各有侧重。

斐熙脑子活、口才好、渠道又多,专管对接大客户。尤其兴盛湖码头,他盯着货船的需求琢磨。船主们见他想得周到,连邻县的船队都托他代购。

山梅则带着娘亲毛氏、以及几个村里可靠的婆子负责村里和镇上的散户生意,熟门熟路。

毛氏虽说之前不是个省油的灯,对女儿也不见得有多好,但自从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去辱骂苏榛那件事之后,乔家彻底分了家。她自知指望不上家中那个懒男人,对山梅的态度就成了百里挑一的“慈母”。如今跟着女儿跑煤生意,毛氏倒是拿出了几分过日子的劲头。每日天刚亮,她就跟着山梅往煤坊去,帮着把煤饼码得整整齐齐,还总念叨煤饼可得码稳当些,别路上颠碎了,砸了“咱”的招牌。

日子久了,毛氏就想着掌家,总试探着问山梅卖煤的钱,是不是该交给当娘的保管。

山梅压根不听,自己把渠道攥得紧实,只肯给毛氏月钱。但给得足,每个月五百文,毛氏赚得比城里人赚得还多。

毛氏也知道自己以前把乔大江家得罪得透透的,如今还能靠着煤坊过活也多亏有山梅,自己不过是跟着跑腿的,真闹僵了,怕是连这工钱都没了。

而山梅她给爹的工钱更“讲究”。那懒汉偶尔也想跟着送货,却总磨磨蹭蹭,要么在路上偷偷摸鱼,要么把煤饼颠碎了惹主顾埋怨。山梅索性让他只负责在家劈柴、整理空筐,每月只给一百文,多一个铜板都没有。

毛氏私下跟懒汉嘀咕山梅翅膀硬了,钱都攥在自己手里。这话传到山梅耳里没当回事,只在次日下山的时候买了头驴,回村又去木工坊提出了她早就预订好的车。

毛氏一瞧女儿的钱也是用到了好地方,终于闭了嘴。

至于萧家,叶氏带着谨哥儿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女红坊。反倒是萧容,没去木工坊也没去煤坊,而是整日往长虚山上跑,说是趁春季赶山采草药,若成了规模,卖到山下也是个活路。

没人知道这位被削去王爵、流放至此的前王爷,靴筒里藏着半张绘制在羊皮上的舆图。

长虚山的每道峡谷、每处隘口都刻划清楚了。甚至包括一条长虚山深处被密林掩盖的、前朝运送军粮的秘道。

而这张舆图,竟是高解樱送的。

他知道这舆图是投名状也是催命符。接了就等于和颐国府绑在了同一根绳上、且对不住苏榛。

可归根究底,颐国府除了抢婚这事儿不光彩之外,并无大仇大怨,更何况抢婚对萧家来说是好事,他本就打算让寒酥娶苏榛的。

高家此举确实助推了寒酥。

另外他让旧部寄往几处的密信逐渐有了回应,也确定了京中禁军里至少有两成愿意听他号令、甚至还有一成是苏家旧部愿同行。

各地旧部开始拉人脉,尤其拉拢军中、以及流民群体,说长虚山北麓有片荒地,若是能开出来,足够养活万千人。

有人问官府能让开吗,旧部们会似有若无的暗示这世道拳头硬的人说了算。

其实萧容如此,叶氏跟苏榛不是没察觉异常,但她们什么也没说。

寒酥如今还在新都当人质,叶氏清楚如果不彻底翻盘,自家子孙将世代不宁。而苏榛……

她知道自己做些生意可以、但护不住这天大的局面。她更知道萧伯如今就是蓄势待发的剑,一旦出鞘,白水村这片看似安稳的角落,迟早会被卷进风暴里。

她不能拦,也拦不住。即便顺势而为,首先也得自己能活下去。

最后一月高解樱

她把新婚筹备做得比朝堂议事还要精密。

首先,安排人带盛重云回白川府。光是这件事就动用了三路人马。

为了防止盛重云逃跑,她还做了三重保险。先是让人在他的饮食里掺了微量的“软筋散”,短期对身体无大碍,却能让他手脚发软,提不起力气。再就是在盛重云的衣物上洒了信香粉,能散发出只有训练过的猎犬才能闻到的香气。

总之,她要的是一个活着的、能拜堂的盛重云。

其次,她在白川府的日程也是忙碌无比。光是嫁衣就动用了十二名绣娘轮班赶制,她每日必亲自查验三次,连凤冠上珍珠的摆放角度都*要一一比对,严苛至极。责骂绣娘的理由从“金线光泽不足”到“珍珠排列不对称”,总之很难有她满意的时候。

迎亲队伍的礼制更是抠到了骨头里。她让人按《礼记》规制画了迎亲图,图上标注着每顶轿子的位置、每匹骏马的毛色、甚至连吹鼓手的站位都用朱笔圈定。她要让整个白川府都看见这场婚礼的规格,堪比亲王纳妃。

至于催妆礼更是三请三辞,步步为营,明着是恪守古礼,实则是拿捏盛家的姿态。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高解樱不是苏榛那种召之即来的寻常女子。

婚前她去了趟盛家老宅,亲自带着嬷嬷做了“铺房”仪式。褥子铺了九层,每层的布料都得按青、赤、黄、白、黑五行排列,最底下那层要缝上三枚铜钱,寓意招财。

夸张到连床幔的流苏长度都被她用尺子量了又量,确保垂到地面时能恰好不贴地面、不起一丝褶皱。

更隐秘的是,在第九层褥子的棉絮中,她亲手缝进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瓷瓶,瓶里盛着琥珀色的药膏,是她托南疆巫医特制的“缠情膏”。

上一世盛重云从未与她圆房,让她成了整个白川府的笑柄。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婚期前最后几日,颐国府传来了密信,说寒酥仍旧不松口承诺高家嫡长女高星月为正妻。

高解樱心下好笑,萧家这个时候还敢讨价还价?她直接安排在白水村的探子去寻萧容带了话,原话:要么让寒酥点头,要么就等着给寒酥收尸。

唯有一点她困惑了些许,就是上一世萧家跟颐国府合作愉快,怎地这一世就这么矫情?

但矫情也没用,她知道萧容跟寒酥都绝不会拿家人性命冒险,这场博弈她赢定了。

最后一月苏榛

她最近几乎整日不沾家,不是在木工坊、便是去煤坊、女红坊,或是山下的酱菜坊。

说来还有个好笑的事儿,有个鬼鬼祟祟的外村人在煤坊外被孟坨子家的大黄咬了腿。

其实因为流民新政的事儿,乔里正早就警醒的在白水村奔走相告,人多眼杂,大伙儿善归善、但该盯的也得盯。

白水村可是猎户世家村,连狡猾的兽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个把歹人露了头基本能被秒。

尤其那人自称买煤,可买煤的主顾要么直接跟乔大江搭话,要么就在煤堆前挑挑拣拣,哪有像他这样站在老远打量的。更可疑的是他鞋底沾着些只有长虚山北麓才有的红泥。那地方除了萧容的暗线很少有外人去。

苏榛让人把他抬到木工坊,没打没骂,还请了老郎中给他治伤,并带话:回去告诉高小姐,白水村的狗认生,下次让她的人走正门。

那人吱吱唔唔假装听不懂,伤口上了药也没做停留,灰溜溜的下山了。但出村之前与某人擦肩而过,怀里便多了薄薄一样东西……

月中,木工坊的帐目核算清楚了。但当初筹建的时候大部分“技术工种”都是盛家的人,白水村除了苏榛之外、出的是地方以及像杜家老二这样的“手工爱好者”。如今要拆分的话着实不太容易。

若说私心,那肯定人人都有,两方的大伙儿都不太希望木工坊拆分。可所有人心里也清楚一件事:拆不拆的,只有苏榛一个人说了算。

萧容跟叶氏私下也跟苏榛聊过这事儿,他俩知道苏榛必是不想跟盛家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涉,但若生生割去盛家的股份,那村里的前期投入也会是血亏。

这点苏榛自然也清楚,她带着周醒明、陈青以及庄伯等人在木工坊里埋头厘了半个月,这才理清了脉络,拆分不会是“一刀两断”式的立刻割裂。而是有着长达一年缓冲期的规划。

比如盛家技术工种的工时、核心工艺指导、初期带教的人力成本折算成“技术贡献值”。而白水村的场地、日常帮工工时、村民们腾挪出的木料堆放地、水井等基础设施,折算成“场地与基础人力贡献值”。

明确了双方的权责边界,且萧家会逐渐掌运营主动权。看起来是盛家吃了些亏,但这木工坊最初本就是苏榛的想法,说难听些,就算没盛家注资,苏榛去城里借贷也会把这工坊开起来。

更何况盛家的匠人都心虚,毕竟自己东家先背了信弃了义。

总之,苏榛单独跟萧容也交了底。无论如何、无论她在与不在,一年内……至多三年内必须让木工坊跟盛家彻底切割。

萧容心中隐约不安,他总觉得榛娘最近似乎像是急于交待些什么。念及如此,便寻了借口支走了老妻跟谨哥儿,单独询问苏榛:“榛娘,你若真有决定,别自己扛着。哪怕是要去京城……”

苏榛笑着摇头:“萧伯,我不去那种地方。总之,必须尽快了断跟盛家的全部牵扯。您可信我?”

萧容沉默片刻,回应:“萧伯信你。但你也记着,你若真敢不告而别,我也好、寒酥也罢,更别说你伯娘跟谨哥儿了。我们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你找回来。”

说完转身离开。

苏榛看着萧伯背影、听着外头打磨木料的沙沙声、混着村里晒谷场上孩童们的笑闹声、村里新购置的骡马嘶鸣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块沉甸甸的镇木,压得人心里又酸又暖。

她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唯有肩膀轻轻耸动……

盛府重云公子大婚前五日,噩耗传来。

彼时,重云公子的返乡车队正行至靠近长虚山腹地的一段险峻山道。谁也未曾预料,这片距官道不过十里、本应受官府清剿的区域,竟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山匪。

许是车队行得张扬,露了富庶气象,又或是护卫因着“朝中新贵”的名头,存了几分懈怠,防务上竟有了疏漏。

山匪确定了目标,突袭来得迅猛且凶狠。护卫们虽仓促拔刀抵抗,却架不住对方早有预谋。混乱中,一名领头的悍匪挥着开山斧,直扑车队最中间那辆属于重云公子的马车。

重云刚掀帘、冷不防就与那带着风声的凶器撞了个正着。

他侧身躲闪却终究慢了半分,斧刃擦着腰腹划过。待护卫拼死扑过来时,只见公子衣衫已被鲜血浸透。

好在山匪们最终还是被剿灭,等随行医官赶来查看重云公子伤势后,得了个结论:七日之内莫说起身,便是翻身都需极其谨慎,稍有不慎,伤口便可能再度撕裂,危及性命。

消息传回盛府,阖府上下从先前的喜气洋洋瞬间坠入冰窖。

连起身都做不到的新郎,如何能完成亲迎之礼,如何能拜堂成婚?

远在别院的高解樱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第240章

待陪嫁嬷嬷声音发颤地说完经过,高解樱缓缓转过身,竟是出奇的平静,“慌什么,婚期不变。”

“不变?”嬷嬷惊得抬头,“可公子他……”

“他伤的是腰腹,不是性命。”高解樱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笑意却半点没达眼底,“派人去说,我不管盛家怎么安排,总之亲迎、拜堂,一样都不能少。”

嬷嬷看着她眼中的狠厉不敢再劝,只能低头应是。

待嬷嬷退下,高解樱这才一巴掌狠狠拍在妆台上。

她心知肚明盛重云就是故意的。什么山匪突袭?什么防务疏漏?盛重云是谁、是那个步步为营、连走路都要算好三步退路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犯如此低级的错?

偏偏是婚前五日,偏偏伤在腰腹。这地方最是磨人,既不会立刻毙命,又能名正言顺地拖延婚期。

他就是不想娶她。

但无妨,以正他想娶的那个也没几天阳寿了。她筹度了两世,布了那么多局,甚至不惜用禁术,为的就是能稳稳当当地嫁他为妻。临了来这么一出想将她的心血全毁了?未免幼稚。

盛重云,这场婚非办不可,哪怕是拖着一个躺倒的新郎,也要把这场戏唱完……

入了夏,白川府逐渐染了暑气。

蝉鸣聒噪,整座城浸在黏稠的躁动里,被波折笼罩的婚礼终究没能拦下。

芒种当日,大婚如期举行。

红绸早挂满了盛府附近街角,青竹搭的喜棚绵延数条街。百姓们挤在街道两侧踮脚翘首,比当初看六十四抬嫁妆时更添了几分好奇:谁都想看看那位腰腹受了重伤、连起身都不能的重云公子,要如何完成这场大婚。

盛家老宅,喜棚从照壁一直搭到后花园,青竹为骨、素绫为幔,倒比寻常绸缎更显清贵。

往来仆役皆着青灰色细布褂子,脚步声尽量轻快。小厮往釉碟里码蜜饯,还得排成花样儿,差半分都要被季管家责骂重新来过。

丫鬟们捧着描金托盘穿梭在园子里,托盘上是各色茶点。有松子糕、有芙蓉酥,还有白川府眼下最当时的鲜果子。碟子都是定窑白瓷,磕碰半点便要换套新的。

后厨更是一派繁忙,城里五家大酒楼的主厨今日皆在此坐阵,所有原料都是从各地采买的头茬鲜货。

“这么多的菜,咋没有鱼虾呢?是贵人们不爱吃水产?”一新来的烧火小厮偷偷拉了拉比他早进来几个月的同伴的衣袖,小声问。

早来的小厮往旁边瞥了眼,压低声音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神秘和愤懑:“哪是不爱吃。本来提前一个月就订了不少贵货。什么大对虾、大鳆鱼,还有兴盛湖的银鱼、鲈鱼,付了双倍定金,就等着今儿上桌撑场面。可谁知昨儿后半夜,兴盛湖渔帮突然派人来说,那些水产全死了!”

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你说这咋可能?这些水产都是精心养护着的,怎么会突然全死了?依我看,准是兴盛湖渔帮做了啥手脚,故意在这大喜的日子添堵。现在后厨的主厨们都急坏了,正临时换菜谱呢。”

烧火小厮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就是不知兴盛湖渔帮是抽得哪门子疯,有钱子不赚了?奇怪奇怪。

正琢磨着,外头请来的喜乐队开始奏乐了。

有玉笙有银笛还有唢呐,好听好听真好听,就是好听当中怎么透着点儿……惨?

前院儿,季管家也正因这事儿跟百戏行在交涉。

唢呐就不提了,咋银笛的音色也跟平时不同了?吹出来的声儿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瓷片,听得人心里发紧。

“我说青班主,《花好月圆》这调儿咋松成这样?您这哪是贺喜,分明是来拆台的!”季管家脸色发青,跟百戏行的青璧就没了好语气。

青璧正慢悠悠地调琵琶弦,闻言抬眼,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哟,季管家这话说的可是要吓坏奴家了。咱百戏行吃的就是这碗饭,哪敢在盛家的大喜日子胡闹?许是这新换的琴弦还没顺过性,音儿偏了些,倒让管家您多心了。”

“多心?”季管家指着正在吹奏的玉笙手,“那《喜相逢》快成《离人泪》了,也是琴弦没顺性?青班主当我是聋子不成!”

青班主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琵琶,“管家,这可不怪我们乐师了。是您家点了这曲儿啊,那我有什么办法。”

说完指尖在琵琶上一滑,悲戚的调子便又扬了起来,这下连掩饰都懒得做了。更何况她弹的确实是《喜相逢》啊,只不过把速度慢了两倍……

季管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偏巧瞥见盛老爷正陪着贵客往这边走,只能咬着牙压下火气:“青班主最好识相些。这赏钱是多是少,全看你这乐声合不合时宜。”

青班主闻言,眼尾的笑纹更深了,语气里的刻意简直快冲上了天:“啧啧,盛家财大势大,我们小屁民可是不敢惹哦。就是不知道这所谓的‘识相’得做到啥程度才对,毕竟您家公子白纸黑字签的婚约都能说退就退呢。”

这种讽刺让季管家恨不能呕出半口血了,他知道这百戏行里大大小小的班主都是苏娘子的朋友,他能说什么?唉!

而盛府之外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接亲的队伍已到了街口,马队前导开路,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踮着脚往前探看,嘴里啧啧称赞着队伍的气派。

数月未归的“盛重云”骑着披红挂绿的马走在最前面。

他一袭大红喜服,微微扬着下颌,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看向两侧的人群,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新郎官该有的喜悦,只有一种淡淡的“认命”感。

呃,等等,那是重云公子?待队伍近了,眼尖的百姓这才看清了马上的新郎倌儿:这哪儿是重云公子啊,分明是盛府那个一向吊儿郎当的锦书公子!

“听说重云公子都病得起不来了,让锦书公子代为举办仪式呢。”

“这合规矩吗?”

“这有啥,还有大户人家让新娘子抱着个大公鸡过门儿呢。”

“但这娶的可是颐国府的小姐啊,她能忍?”

“不忍就等呗,等重云公子啥时候伤好了再啥时候办。”

人群中全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跟鼓乐声交织在一起。没人知道是否会被队伍中段那顶精工细作八抬大轿里坐着的人听了去,也没人在乎。

轿身以紫檀为骨,轿帘是双层的。外层红绸缀着鸽卵大的海珠,内层是鲛绡,薄如蝉翼,既挡了外人窥探的眼、又留了几分透气的通透。与其说它是轿子,不如说它是一座移动的锦绣亭台。

轿夫也皆是精挑细选的壮汉,身量一般高,步伐稳健,无论什么步速都能让轿身始终平稳。

轿内的高解樱端坐着,心却跳动得愈来愈快,被强行按捺的激动正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涌。

外面的议论声她听不真切,也不在乎。当初在别院收到盛重云受伤的消息时,她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世人皆道她高解樱痴傻,放着好好的颐国府小姐不当,偏要嫁一个心有所属、甚至不惜自伤避婚的男人。可他们哪里知道,她迟早会赢得盛重云的真心,哪怕是用禁术。而盛家、高家,甚至是萧家,三棵大树都能护着她,未来的乱世,外头那些全是蚂蚁,而她仍旧会站得稳稳的、高高的。

她满脑子全是上一世进盛家门时的景象:青布小轿,还有门房投向她的鄙夷眼神。

那时她身上哪还有半分银子,萧容跟叶氏的银子也全花在了寒酥的伤以及谨哥儿下葬上。那时她站在盛家的庭院里,看着高门贵女们戴着珠光宝气的首饰说笑,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一想到上一世自己的惨样儿,高解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你看,这一世多好。

“盛重云,你知道吗?”她对着轿壁低语、扬着得意,“上一世所有人都说我配不上你,说我一身小家子气。你看现在,六十四抬嫁妆,八抬大轿,整个白川府的人都看着。我高解樱是风风光光嫁进来的!”

鞭炮声炸响时,高解樱猛地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情绪都敛了起来。

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满心算计的女子只是幻觉。

她知道接下来的拜堂仪式定会难堪。没有正经的新郎,没有祝福,甚至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嘲讽和白眼。

可那又如何?只要她能踏入盛家的大门,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日后都会加倍讨回来,她是盛家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而这一切多亏她选择了姓高。若不是顶着颐国府的名头,她再活无数世也解不开流放的局,别说八抬大轿,怕是连盛家的侧门都摸不到。

喜轿在盛府门前落地,轿帘被掀开。

高解樱下轿,盖头下也可以看到红毡铺地、一直铺进府内,像一条通往荣华的血路。

喜娘引着她往门前的火盆走去,那盆炭是精选的银骨炭,烧得通体透红,却几乎没有烟。

“娘子当心,跨过去便百邪不侵了。”喜娘的声音带着谄媚的笑意。

高解樱深吸一口气,绣鞋刚掠过火盆边缘,袖中手握的符牌便“嗡”地一声轻颤,像是被唤醒的蛇,朱砂符文亮了起来,一线极细的红光顺着掌纹血脉游走,直至爬缠上她的心脏。

火属阳,能引动血脉中的咒力,像是某种链接被打通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白水村萧家的灶台前,苏榛正拿着火钳拨弄灶膛里的柴火。原本安静燃烧的干柴突然“噼啪”炸开,一团火星猛地溅出来,直直落在她的手背上。

苏榛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慌忙缩回手,只见手背上已有明显的火痕。她攥紧了手里的火钳,指节泛白。

高解樱动手了。

苏榛扔下火钳,顾不上处理手背上的伤口,转身就往自己的卧房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心口的疼痛随着呼吸愈发剧烈。

进了卧房,反手将门闩牢牢插上,忍着心口的绞痛一步步挪到博古架前将其拉开。

藏着的物件瞬间暴露在微光中:一口船形的薄棺静静停放在木架上,旁边的香台上摆着青瓷碗,碗里插着线香,香灰已积了薄薄一层。

棺内,静静躺着白水村父老乡亲们送她的喜服。

盛府。

正厅的朱漆大门敞开着,能容纳百人的正厅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宾客们挤得满满当当,衣香鬓影交织成一片流动的锦绣。

上首主位,盛家祖父盛飞松老爷子端坐其上。一身绛红锦袍,手里拄着嵌宝拐杖,银白的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的沉郁藏不住。

上首位还有盛重云的母亲张氏,手中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应酬的木然浅笑。

两侧的太师椅按辈分排开,坐着白川府有头有脸的乡绅与官员。盛家二房、三房的叔叔婶婶们则挨着主位落座。身后站着各家、各分支的女眷和半大的子女们,对着厅中央的新人指指点点,被长辈瞪了一眼才悻悻闭了嘴。

盛锦书站在厅内,穿着与高解樱配套的大红喜服,手里捏着的红绸一端垂在地上,耳中灌满了宾客们压抑的议论声。

“听说大公子还躺着呢,这拜堂用弟弟替,合乎规矩吗?”

“颐国府的小姐也肯?怕是有什么猫腻……”

“嘘,小声点,没看见高小姐的陪嫁嬷嬷正瞪咱们呢?”

红盖头下的高解樱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盛锦书与重云同宗同脉,流着一样的血,这天地之拜照样能借到盛家的气运,半点都少不了。

一切按流程来。

“吉时到、一拜天地!”喜官的声音在厅内炸响。

高解樱率先屈膝,动作流畅而庄重,凤冠上的珍珠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能感觉到已藏在胸口处的符牌骤然发烫,比跨火盆时的热度更甚,像是要烧穿皮肉钻进骨血里。

盛锦书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弯下腰,动作敷衍僵硬。

就在此礼即将结束的瞬间,高解樱在心中默念起禁咒的中段,晦涩的音节像是带着钩子,把空气中的喜庆之气与盛家的宗族气运一股脑地往符牌里拽。盛锦书身上的血脉之力被这咒力牵引,也顺着红绸往高解樱体内涌去。

“呵……”她在心底轻笑,盛重云的血脉是最好的催化剂。

与此同时,白水村,萧家。

苏榛换上了喜服躺在船棺里,耳边却并非预想中的寂静。盛家正厅的鼓乐声、宾客的喧哗声竟丝丝缕缕地钻进脑海:大红的绸缎铺满梁柱,天地桌上的香炉烟气缭绕,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正与高解樱并肩而立。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盛重云有几分相似的脸,是盛锦书。

苏榛的的唇瓣泛着青白、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入冰水,唯有心口处还残留微弱暖意。

盛家正厅里,高解樱能感觉到咒力在体内翻涌,像是沸腾的水,让她感到一种病态的兴奋。

“二拜高堂”喜官继续。

高解樱再次将咒力催到极致,盛家老爷子身上的福寿之气被强行扯下一缕,化作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暗红光带,顺着地面缠上高解樱。

盛家的气运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高解樱的体内,再狠狠砸向白水村的苏榛。

萧家船棺内,苏榛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从嘴角喷涌而出,意识也开始模糊。

盛府正厅。

“夫妻对拜。”

弯腰的刹那,高解樱把禁咒念至最后一句,贴身处的符牌“咔嚓”一声裂开细纹,一股更强大的力量顺着裂缝涌出。

高解樱能清晰地感觉到远处那道鲜活的生命正在迅速枯萎,气息越来越微弱。甚至能“看”到苏榛躺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心口的位置正渗出与她符文同样形状的血渍。

天地之拜已成,盛家的血脉之力已与禁术彻底相融。

“礼成!”

喜官的声音落下。

船棺里的苏榛没了呼吸。

院内,萧容跟叶氏牵着谨哥儿从外头回来。

萧容提着的竹篮里装着满满当当的菌子,谨哥儿手里还攥着一捧野花,嘴里喊着:“姐姐,我们回来啦!”

可喊了几声,院里却静悄悄的,没像往常那样传来苏榛的回应。

几人进屋也没瞧见苏榛,叶氏望向卧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榛娘许是累了,在屋里歇着呢。”叶氏嘴上说着,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安。

萧容没说话,快步走到卧房门前,伸手轻轻敲了敲:“榛娘,你在里面吗?”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叶氏走过来一推,门竟是从里头闩上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

“姐姐!”谨哥儿也察觉到不对,跑到门前用力拍着门板,“你快开门呀!谨哥儿给你摘了好漂亮的花!”

门板纹丝不动。

萧容后退两步,对着门板猛地撞了过去。“砰砰”几声响,门闩“咔嚓”一声断裂,门板应声而开。

一股浓重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屋内光线昏暗,不合时宜的博古架歪斜地倒在一边,露出后面的船棺、香台和散落的黄纸。而香台旁的地面上,空无一人。

三人冲进屋里,目光落在那口船棺上。叶氏不知为何,本能死死的拉住了谨哥儿不让他上前,且蒙住了他的眼睛。

谨哥儿怯生生地问:“伯娘,姐姐是不是藏起来跟我们玩游戏呀?”

萧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船棺内,苏榛穿着那件村里婶子们做的喜服,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泛着青灰,鼻翼纹丝不动,脖颈间也没了丝毫起伏,气息已彻底断绝……

与此同时,白水河流往兴盛湖的狭细路段。

两岸刀削般的山壁直插云霄,茂密的松柏与野藤纠缠着垂下,将天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投在湍急的河面上。

一队蒙面人像蛰伏的野兽藏在岩石后与树丛中,黑色劲装与阴影融为一体。

“哥,咱们是不是来早了?”其中一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