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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日子波澜不惊的,官道也如工期修建着。也是老天爷保佑,自打开了工竟再没下过雪,冻土都比往年软,夯土的民夫们省了许多力气,铁夯砸下去能陷进半寸。

每日天不亮,白水村家家户户都飘起炊烟,不止是打理自家的伙食,还有要送去工地上的粥米和姜汤。

苏榛隔三差五也会跟着去瞧瞧,按这进度大概会在开春化冻前就能把路基筑牢。看着蜿蜒的黄土线一点点往前延伸,心里也跟着踏实。

另外山下的盛府也派人来过几次,头回依旧是季管家领着仆妇,送来的物件满满当当又装了三大箱,这批是盛夫人送的。

里头除了两匹上等的云锦,还有一匹织金妆花缎。另外几匣子的南货,有上好的燕窝、海参,还有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

贵重的还有一套赤金点翠的首饰,包括一支凤钗、一对耳环和一个项圈,工艺精湛。以及两架紫檀木的梳妆匣,匣子里分层放着各式胭脂水粉,皆是京城有名的铺子所制。

苏榛极少听重云提起娘亲,但偶尔讲一讲,话里虽无抱怨,苏榛也听出了些端睨,大概就是说好听点儿是性子软、与世无争每天在佛堂;说真实一点儿是不仅没有自保之力、甚至儿子在盛家被二房三房百般占便宜的时候也还是很圣母。

但她仍旧是重云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婆母。苏榛依足规矩接礼,另外还在叶氏的指点下备了回礼。回礼整整齐齐,是木工坊及女红妨的得意之作:紫檀木嵌螺钿的茶盘、黄杨木扶手小几、红木嵌银丝的首饰盒、全套春装、防风帽、绣鞋、珍珠绣包。另外有两罐自家酿的梅子酒,罐口用红绸裹得严实,还系了个同心结,罐底贴着张小红纸,写着“恭请夫人尝新”,字是苏榛跟着符秀才练了许久的小楷。

才回礼没两三日,季管家又来了,这次带的是盛家二房三房叔伯和小辈们送的东西。二房送的是一套翡翠首饰,手镯、耳环、项链一应俱全,翡翠的颜色浓郁,质地通透;三房则送了几匹上好的丝绸和云绵,花色精美。还有些小辈送的东西,虽不如长辈们的贵重,却也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像小巧的金锁、绣着吉祥图案的荷包等。总之盛家人口众多,无论跟盛重云感情如何、表面功夫大家都还是要做得漂亮。

苏榛硬着头皮又挑回礼,好在木工坊跟女红坊“商品”充足,尤其不少新鲜器具。至于回礼的“尺度”,叶氏拿着礼单,仔细核对着每个人的身份和送来的礼物,亲自帮苏榛把关回礼。

务必做到即不会失礼、又不会显得没过门儿就开始巴结。总之人情往来上,叶氏是行家。

可让苏榛跟叶氏都没想到的是,盛府可不止有大宅里住的这些亲戚。直系亲属们送完礼,旁系的又开始了新一轮,随即还有盛重云在生意场上的商友、学场上的书友、甚至拐弯抹角也不知道哪个场上结识的友……

总之苏榛彻底见识到了啥叫古代关系网,密、真密。

而最让她头疼的倒也不是以上的人,是自己亲自过来的盛锦书。

盛锦书来的那日,苏榛跟白芳才在木工坊查验完檀俊带人打磨出的一批榫卯小匣子。

俩姑娘有说有笑地往春娘家走,刚转过木工坊后墙的拐角,就见一道宝蓝色的影子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马还没停稳,盛锦书就翻身跳下来,“榛娘,听说你这儿新出了些好玩意儿?小爷我特意来捧场。”

他这话把白芳惊得肉跳,手指猛地攥紧了苏榛的袖口。她虽说在嘉年华的时候就知晓这二公子娇纵的做派,却还是惊讶于他竟然还能单独前来,这在未出阁的嫂嫂面前是极其逾矩的。

白芳下意识地站到了苏榛前头护着,也先垂着眼帘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惯有的谨严:“二公子安。”

苏榛被白芳这下意识的反应默默感动到,但她哪会让小姑娘站到她前头,更何况她也清楚盛锦书的性子像攥着块糖不肯撒手的顽童,便拔开白芳、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盛锦书却像没瞧见苏榛的嫌弃,打马背上取了个食盒,拎着几步就凑过来,大大咧咧的直接往苏榛面前一递:“给你带了翡翠烧卖,可别嫌弃冷了,我买的时候才出炉。”

苏榛无奈的接了食盒,侧身指了指后头的木工坊,“若是瞧中了什么物件,尽管挑去便是,算是我谢你的心意。挑完赶紧下山,没事儿也少往这儿跑。”

“那哪儿成?”盛锦书完全不气,理直气壮的:“我给你带了礼,你就得回礼,木工坊的东西不算,我要你亲手做的。”

苏榛只觉得这家伙又欠抽了,手痒痒。碍着白芳还在,她先忍了,指尖在食盒盖子上敲了敲,“我亲手做的只有木渣子,你要吗?”

白芳在旁边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悄悄拉了拉苏榛的衣角。她在大户人家当差时,见过太多因一句话就闹得鸡飞狗跳的公子哥,生怕苏榛这话惹恼了盛锦书。

可盛锦书却笑得更欢了,“木渣子也行啊,回头我找个锦盒装着,摆在床头当念想。”

这话就更逾矩了,苏榛收了笑、冷了脸,“你是瞧着你堂哥不在,我就好欺负了?”

“我堂哥在又如何?”盛锦书也收了笑,“他喜欢、我喜欢不得?”

“你喜欢没用,也得我喜欢。”苏榛干脆打断,语气斩钉截铁,“你这样的玩笑话以后休要再提。你是他的堂弟,按辈分我是你嫂子。”

盛锦书脸上的血色总算褪了几分,喉结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何必这么认真。”

可那声音里的失落,连一旁的白芳都听出来了。

苏榛没再接话,只是拉着白芳:“我们走。”

“我只是想要个你亲手做的物件儿!”盛锦书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快步上前几步挡在苏榛面前,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只剩下满满的恳切,“不用多复杂,哪怕是个木头牌子都行。我看了你给家里的人都送了一样的回礼,我……我比不过堂哥我知道,但怎地也比旁人跟你熟悉些吧。你若真当我是弟弟,那就亲手做个回礼给我!”

他这话堵得苏榛一怔,看着他泛了红的眼尾,也还是想起嘉年华的时候他为了护着自己、跟来吃白食的食客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苏榛抿了抿唇,终是叹了声,转身往木工坊走:“进来等着。”

盛锦书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连忙跟上去,路过白芳时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活脱脱个讨到糖的孩子。白芳无奈摇头,却也松了口气,至少他没再说出更逾矩的话。

那天,苏榛还是依了盛锦书的性子,从废料堆里捡出块巴掌大的黄杨木,拿刻刀游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凿了个奇丑无比的“慎”字牌送给他。

盛锦书捧起木牌,指腹抚过那个“慎”字,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笑了好久、快笑出眼泪了才把木牌揣进贴肉的衣襟,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我知道了。”

起码她没刻个“滚”字给我呢。

他不敢再看苏榛,翻身上马下山。

其实他自己也在想,榛娘这样鲜活的姑娘,盛家确实只有堂哥配得上。堂哥娶了她也会把她护得好好的,晨起替她描眉,入夜陪她数星,也不会把她困在深宅大院里,会让她出门游历、做尽想做的事。

马上的盛锦书想着想着、终于没忍住,用袖子蹭了蹭眼角:便宜你了,盛重云。

***

长虚山的春天近了,山涧里的冰碴子化得越来越快,叮咚的流水声日夜不息。

虽说白川府远离京城,消息传得慢些,但前半个月盛重云还曾托人捎了口信给苏榛,说是海运一事办得妥帖,圣上龙颜大悦,若没有其他变故,他初春就能回来了,届时将以十里红妆相迎。

消息传遍,白川府百姓近来像浸在蜜罐里,茶坊酒肆的说书人把这段佳话编得更热闹:“重云公子为咱们白川府谋了天大的福分!这大海港一旦建成,南来北往的海船都得在咱这儿停*靠,到时候码头边能起多少货栈?搬运货物能养活多少汉子?咱白川府的山货、野味儿顺着海路运出去,能换回来多少真金白银?往后家家户户的日子,保管越过越红火!”

穿青布衫的老者捧着茶碗插话:“重云公子回来,头一件事定是迎娶长虚山那位苏娘子。”

有茶客接话:“那是自然,听说苏娘子的木工坊能做出会转的木鸟,能干着呢。等开春公子回来,满城的红绸怕是都要被盛家买去。”

欢喜也带到了兴盛湖。项松带着的渔帮兄弟更实在,已经开始琢磨苏娘子大婚宴怎么摆了。大伙儿都伤脑筋海味儿保鲜的事儿。有的说可以用盐腌着,有的说找个阴凉的地窖存着,讨论得热火朝天,仿佛热闹的婚宴马上就开席。

至于白水村,天才转暖了些,乔里正家前头的水井旁每日都集合了爱闲聊妇人们。

“苏娘子可是要做盛家少夫人的。去年她刚来村里时光景是啥样大伙儿都记得吧,如今竟能自己挣下十二口箱笼的嫁妆,这能耐,十里八乡谁不佩服?”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原先在山里刨药材,三五天挣的钱还不够买袋米。眼下在木工坊跟着学做木匣子,一个月至少能领三百文!”

“还有我家二丫,”又有妇人接话,“原先整天在家哭穷说嫁不出去。自从苏娘子开了女红坊,她就报名跟舒娘学绣花了,如今绣的帕子能卖到白川府的绸缎庄,一个月能攒不少呢。”

“是苏娘子心善,自家有了营生也不忘乡邻。就连春娘家的煤坊也是她出的主意。如今咱们白水村,谁家里没沾过她的光?”

“对对,反正好人有好报,苏娘子嫁进盛府肯定也是享福的!”

聊得正热闹,远远的就有马车急驰进村。乌木车厢上镶着银纹,车帘边缘垂着铜铃,跑动起来叮当作响,老远就能听见。也因这车最近来得勤,全村都认识那是盛府的。

井台边的妇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伸长脖子跟着马车张望。心想盛府的车今儿又来了,莫不是又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心照不宣几个眼神回合下来,一溜小跑就都跟着车辙朝着萧家跑去,生怕去晚了瞧不着新鲜的。

第232章

若说白水村什么东西最快,那必须是八卦传播速度。

待苏榛被谨哥儿从木工坊喊回萧家,萧家门口已经站满了来瞧“新鲜宝贝”的村民。有孩子们扒着门框往里探,还有平日里跟叶氏相熟些的娘子们更直接,扎堆站着往里头瞟。

苏榛心中一阵好笑,也恼盛府能不能别再行事如此高调,隔三岔五来炫回富似的,着实让她有些吃不消。

恼归恼,面上自然不能流露任何不悦,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牵着谨哥儿进了院门,回了屋。

屋里气氛不大对,竟连茶水都没有摆?苏榛心感不惑,尤其季管家正跟萧容和叶氏说着什么,可三人脸色均是凝重如铁。

再看他身旁,盛锦书竟也来了,脸色明显也是不太好,往日里总带着笑意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其实他第一个看到苏榛回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谁打他了似的。

“伯娘,我带姐姐回来啦!”谨哥儿自是没瞧出大人们神色不同,仍旧一脸天真兴奋,脆生生的喊。

几人均是身形一僵,尤其叶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身子晃了晃。好在萧容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而萧容自己也是脸色铁青,握着叶氏胳膊的手微微发颤。

苏榛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个来回,先平静下来,依规矩先施了礼:“二公子,季管家。今日前来是?”

满屋的沉默,叶氏看着苏榛平静的脸,忽然再也忍不住,眼泪滚落。

苏榛心中咯噔一下,瞧向季管家。

季管家神色愈发为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目光带着哀求看向萧容,像是在求助。

萧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盛家的事,你们盛家人自己说!”

季管家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沉重都吐出来,这才又上前一步,声音艰涩得像磨过砂石:“苏娘子,老奴今日前来,是奉了盛家家主之命。二月廿五的金箓斋上其实出了天大的事,圣上遇刺险些……紧要的时候重云公子他……他替圣上挡了劫。”

苏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毫无知觉。她看着季管家,声音平静不起半分波澜,唯有尾音轻颤:“他可还活着。”

这不是问句,却比任何追问都更让人心头发紧。盛锦书猛地别过脸,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般。

季管家垂下眼,声音低哑:“公子虽无性命之忧,但那凶器离要害只差半寸,昏迷了整整二日才醒。圣上感念其功……”

“他可是有了遗症、残疾?”苏榛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垂着的眼帘微微颤动。

季管家怔了下,下意识摇了摇头,“公子伤已痊愈。”

苏榛这才长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微微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轻得像羽毛,“他没事就好。”

“我们是来退婚的。”盛锦书突然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锤砸在地上。

这句话,精准地刺穿了屋里短暂的平静。

叶氏哭出一句“我可怜的榛儿!”,泪水汹涌而下,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全靠萧容死死架着才没瘫倒。

萧容怒视着盛锦书,额上青筋暴起。谨哥儿被这阵仗吓得愣住了,赶紧上前牵住哭得几乎晕厥的伯娘的手,又瞧瞧气得发抖的萧伯,最后把目光落在盛锦书身上,小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奶声奶意却带着怒气:“你为什么要惹伯娘哭!你是来欺负我姐姐的?”

季管家赶紧把谨哥儿搂过来想哄,却被孩子用力推开。

苏榛沉默的注视着盛锦书,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又似乎像是没听清那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是他的意思?”

季管家苦着脸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哭腔:“苏娘子,老奴求您莫要怪公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啊!是圣上给他赐了婚,赐的是颐国府二小姐。公子他……他不能不应啊!”

颐国府二小姐?那是个什么府?苏榛缓缓抬起手抚上胸口,那里好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砸了一下,闷得发疼、发空。

“身不由己?”萧容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刮骨的刀,“他活下来是真,如今要娶别人也是真。只有那先前说的开春就回、还要十里红妆,全是假的?”

季管家脸涨得通红:“萧爷,公子他真的是迫不得已,一来是国舅爷得罪不起、二来那二小姐她……公子那日受了重伤,宫里太医都说救不回来。是多亏了颐国府上刚好有个游方老郎中,国舅爷出面把公子接到府上,说是服了丸药,又施了几日针法,硬生生从鬼门关把公子抢了回来。”

一边说,声音一边更低:“就是在那几日,那家的二小姐也不知怎地就……就心仪了我家公子,夜间偷偷照料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国舅爷把话撂得明白,盛家若不娶二小姐便是毁了姑娘清白。公子他思前想后,实在狠不下心让那姑娘落得个被人指指点点的下场……但公子把所有赏赐都换成了地契和药材,都给苏娘子,就在山外的平原上,足够……”

“不必了!”萧容怒喝:“我作主替榛娘拒了!名节?他是受了颐国府的恩惠,可施恩图报也要看手段!用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做筏子?那二小姐的清白是清白,我家榛娘的名声就可随意踏踩了?日日来白水村扰榛娘心思的人是他、在兴盛湖当众提娶的人也是她、让整个白川府的人都知道开春就十里红妆迎娶人还是他!他做了这么多,是觉得这些都无关榛娘的名节吗?他一句‘思前想后’就要把人抛在山上,如此凉薄无骨,无非就是看中了颐国府的势力,以为自己赘婿就能平步青云。哈哈,盛重云不过如此、盛家不过如此!”

季管家带着哭声还要辩解,一旁的盛锦书突然大声开口:“没错!我也没想到盛重云能干出这种事!自打我出生就被他压一头,世人皆说重云公子芝兰玉树、品行端方,我看全是狗屁!他一边对着榛娘许下山盟海誓,转头就为权势攀附颐国府,把人家姑娘的真心踩在脚下!这种背信弃义的伪君子,不配姓盛!”

一边说,一边忽然转向苏榛,与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判若两人:“榛娘,堂哥不娶,我娶!我盛锦书对天起誓,若能娶得榛娘,此生绝不负你!你喜欢白水村的清净,我便在山上盖院子陪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那些因盛重云而起的流言蜚语,我一力承担!谁敢在你面前说半句闲话,我撕烂他的嘴!我知道我从前比不过堂哥,可我至少懂得什么是真心!他盛重云不要的珍宝,我要!”

盛锦书话音落地的瞬间,整间屋子就像是被冻住了。

季管家的手僵在半空,嘴巴张成个圆。他活了大半辈子,伺候盛家三代人也从没见过这般阵仗。哪有做堂弟的当着人家姑娘全家的面儿,说要娶堂哥的心上人?这简直是把盛家的族谱翻过来踩!

萧容跟叶氏也惊了,或者说又气又惊,万万没想到盛家还有这么个惊世骇俗的。

叶氏指着盛锦书,嘴唇直哆嗦:“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盛锦书压根无视旁人,目光只专注的看着苏榛:“榛娘,我绝非戏言,你若不信,现在就跟着我回盛家,我当着我家老爷子的面立誓,我……”

“盛二公子。”苏榛打断他,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不必了。盛家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她挺直了背、站起来就往屋外走,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与过去的距离,连声音都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先前的聘礼我会尽快清点送回。从此,两家再无瓜葛。”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已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盛锦书踉跄着跟来想去拉她的衣袖:“榛娘,你……”

“啪”的一声,盛锦书的胳膊被萧容怒喝拍开。

谨哥儿虽不听不明白这屋里到底发生了啥,但他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事,哭着跑过来牵住苏榛衣角,“姐姐去哪儿?带谨哥儿一起去!”

苏榛像是回过了神,低头怔怔的看了谨哥儿一会儿,竟笑了,笑意温暖如初:“行,谨哥儿跟姐姐去舒娘姨姨家看绣品好不好?再让李奶奶给你烤个大肉包子!”

谨哥儿没料到姐姐会答应,立刻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了甜甜的酒窝:“好!要两个大肉包子!”

说着又把衣角抓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姐姐就会不见了。

苏榛牵着他的小手,转身看向萧容和叶氏,轻声道:“萧伯、伯娘,我带谨哥儿出去走走,晚些回来。”

萧容跟叶氏看着她与谨哥儿相牵的手,沉默片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萧容声音缓和了些许:“去吧,路滑小心。”

苏榛点头出门、牵着谨哥儿也再也没回头,把屋里院外所有的目光、好奇、遗憾、愤怒和吵闹都隔绝在身后。

第233章

出了门,苏榛带着谨哥儿先是去了舒娘家,把女红坊招绣娘的事儿商定了个妥贴。

嘉年华上订单太多,人手早就不够了。且光是舒娘跟白芳两个人也管不过来,需再找个手脚麻利又懂规矩的管事嬷嬷。最好是在大户人家做过针线房管事的,知道哪些绣娘擅长花鸟,哪些精于织锦,把人分拨得妥当,才不会乱了套。

以及新来的学徒得先教三个月基本功,劈线、配色、打底子,一样都不能含糊,免得做坏了料子,砸了招牌。

用料更是要紧。城东绸缎庄的丝绸虽好、价格却虚高,得让相熟的货郎去其它府跑跑。还有绣线、织布的活儿,还真别说,符秀才娘子的疯病像是好了不少,尤其给了她新营生之后像是开了窍,不再总想着自己早夭的娃,一门心思扑在了织布染色上。苏榛跟舒娘便商量着多让她担些责任去,兴许病也能痊愈。

聊着聊着,李家奶奶打外头回来,脸色红红、眼睛也红红,一看就是哭过又强压了心思。她进屋瞧见苏榛跟谨哥儿后倒也不多问、不多说。舒娘只觉得奇怪,拉着婆婆私下问了一会儿,立马也跟着红了眼,利落的去灶间给苏榛姐俩儿烙了一大锅的肉饼,盯着姐俩吃光了才放人走。

随后苏榛又牵着谨哥儿去了春娘家,一路上也遇到一些村民,有挎着篮子去白水河凿冰洞捞鱼的、有提着水桶打水回来的,瞧见苏榛跟谨哥儿都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不多说话,就只是走过来掏些自家做的零嘴儿硬塞给谨哥儿。

没一会儿谨哥儿就收了不少。有糖球、有炒豆,还有南瓜子,小口袋鼓鼓囊囊的,仰着小脸问苏榛:“姐姐,他们咋都给我吃的?”

苏榛低头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轻声笑了笑:“因为谨哥儿乖,他们疼你。”

到了春娘家也是一样的光景。

屋外只有从下马沟请过来的帮工们在干得热火朝天,乔大江跟春娘两口子、还有小树竟都在屋里,春娘坐炕上抹眼泪儿、乔大江呼哧呼哧的生气,脸涨得通红。小树也是一脸咬牙切齿的愤怒,三口人瞧见苏榛跟谨哥儿来了都也是怔住,颠三倒四说了堆问好的废话就不知道再说啥。

苏榛像没事儿人似的,让小树带着谨哥儿去外头玩儿。娃出去了,她也只问煤坊的销量如何了。乔大江又怔了会儿,便赶紧从箱里取了货帐出来给苏榛瞧。几人认真核算了一番,春娘便取了一锭银子出来给苏榛,这是苏榛的“提成”。

苏榛收下,还开玩笑说看来今晚得在家做顿大餐,庆祝又有新进帐。

出了门,苏榛带着谨哥儿去的最后一站是木工坊。

姐弟俩到的时候,正好撞见檀俊抱着块打磨好的木板出来,见了她忙停下脚步:“苏娘子,您瞧这绣架的样式,合不合心意?”

那木板被磨得光滑如玉,边缘雕着合欢花,原本是给苏榛新房用的。苏榛伸手摸了摸纹路,点头赞许:“挺好,就是这高度再降半寸,绣娘坐着绣活儿能省力些。”

檀俊怔了下,“绣娘?不是给苏娘子您自己用的吗?”

苏榛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我哪里会绣花,给我也是浪费,反正女红坊急用,先可着她们来。”

檀俊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太多想。随后苏榛便去寻了工坊总帐。

总帐是由嘉年华上带回来的陈青跟周醒明管着的。甚至不止是管着工坊总帐,包括美食餐车、女红坊也在他们这儿汇总,如今这俩绝对是苏榛的得力干将。

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给木工坊做饭的婆子们就一脸心急火燎的回来,第一时间没瞧见苏榛也在,直接就在坊里扯着嗓子广而告之:“不好了,苏娘子被盛家退婚了!”

这话像颗炸雷,在木工坊里里外外轰然炸开、光速传播。

总帐房里的周醒明满脸错愕、下意识看向苏榛。

苏榛端坐在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仍旧专注于手中的帐簿:“做事要紧。”

陈青也停下了手上的事儿,眉头紧紧皱起。

帐房里沉静了片刻,苏榛抬眼,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材料清单上,缓缓开口:“木工坊当初筹建,盛家占了一半的股份,你们帮我算算,若是他们退股、或是我想买下他们的股份需要多少银子。”

陈青跟周醒明面面相觑。周醒明震惊过后便是欲言又止。陈青毕竟年长,又在盛家做过事,深知那样的豪门大院儿行事往往牵扯着无数利益纠葛,其中的弯弯绕绕并非普通百姓能理解的。

他定了定神,恢复了常态,对着苏榛拱手,认真应下:“东家放心,我和醒明定会把木工坊的账目按您的意思妥善处理,绝不让这些杂事影响到工坊和其他生意的运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盛家那边的情况复杂,您不必过于忧心,眼下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生意做稳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既是在表态了站队,也隐隐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劝慰。

周醒明也连忙点头附和:“是啊苏娘子,有我们在,帐目您尽管放宽心。刚才那婆子的话……您别往心里去,外头的人就爱凑个热闹,没几天他们就忘了。”

苏榛微微颔首,眼底的复杂情绪淡了些。许是被苏榛这淡定的态度感染了、也许是对盛家的愤怒、对苏娘子的心疼,俩人不再多言,一人一本帐仔细核对。

陈青负责统计盛家直接投入的银钱,一笔一笔地在纸上记录着,从最初的地皮租置、木料采购,到后来的工匠工钱,都记得清清楚楚。周醒明则核算那些以物抵资的部分按市价折算成银钱。

三人忙到忘了时辰,把谨哥儿也是困得不行、还是苏榛请檀俊抱他回的萧家。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木工坊里升起袅袅炊烟,苏榛的晚食也是在这儿用的。伙房的婆子端来一荤一素一汤,还有两个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刚准备开吃,斐熙就提着食盒来了,是叶氏特意让送来给苏榛加的“小灶”。

打开看,里面是一碟酱肘子,油光锃亮香气扑鼻,还有一碗炖得软糯的银耳莲子羹。

斐熙低声说:“夫人说苏娘子今日辛苦了,让您多吃点,补补身子。”

苏榛点点头,让斐熙带话回去说自己一切都好,让萧伯跟伯娘放心。

她就着叶氏送来的“小灶”,慢慢吃着饭。木工坊的劳作次序依旧,工匠们吃完晚食又拿起工具忙活起来,刨木声、凿木声此起彼伏,透着股踏实的劲儿。

其实已经放了工,但他们惦记着订单足,每日都会留在坊里“加班”。苏榛也不会亏待他们,给足了加班费。

正吃着,就见住在附近的丽娘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还装着吃食,言语间说的是家里刚出锅,给木工坊大伙儿尝尝。眼睛却不住地打量苏榛,见她气色还好,才暗暗松了口气,放下吃食就匆匆走了,说是家里还有事。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村民找着各种借口过来,有的说送些自家种的青菜,有的说问问木工坊的活计啥时候能完工,实则都是满眼担心地过来瞧上苏榛一眼,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才放下心来,寒暄几句便离开。

苏榛心里清楚他们的来意,也不说破,只是笑着收下东西,客气地道谢。

股份交割的帐终于算明白了,最后一笔银钱的数目落在纸上时,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了下来。苏榛对着陈青和周醒明微微颔首:“辛苦二位了,早些歇息吧。”

陈青看着她清瘦的样子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东家也保重。”

周醒明则默默送她到门口。斐熙早已提着灯笼候在外头,见苏榛出来,忙上前一步:“苏娘子,我送您回去。”

灯笼的光晕在夜色里晃出暖黄的圈,将两人的脚步映在山路上。

一路无话,只有灯笼里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还有斐熙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快到萧家院门口时,苏榛便瞥见两个熊似的身影倚在树下,臃肿的棉袍被风灌得鼓鼓囊囊。见苏榛回来,那两人立刻像被针扎了似的站直了,正是乔老太婆和乔家三房媳妇。

往日这个时辰,她俩早该缩在热被窝里做春秋大梦,今儿却顶着刺骨寒风站足了等,当然不是为了来安慰苏榛。

乔老太婆眼皮耷拉着,嘴角撇成个刻薄的弧度、露出半颗黄黑的牙。从眼缝里漏出来的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地剜在苏榛身上,仿佛要把人穿个窟窿带走。

三房媳妇裹着件打了补丁的绿布棉袄,双手拢在袖管里,肩膀却一抽一抽地晃着,看来是憋了满肚子的笑。她眼珠在苏榛和斐熙之间来回溜转,突然乐了,“哟,这不是要嫁入豪门的苏大娘子吗?”

乔老太婆立刻接上话,“是啊,苏娘子怎么自己回来了?盛家的八抬大轿呢?飞了?我看啊……”

她故意顿了顿,嘲讽几乎要溢出来:“人家是瞧出来了,你这未出阁的姑娘,裤带早就松了!”

三房媳妇笑得前仰后合,腰间的赘肉跟着颤:“就是!不然哪来那么多爷们围着转?木工坊的、乔大江、萧家那小子、还有这个提着灯笼的……”

她用下巴点了点斐熙,“谁知道都有啥不清不楚的勾当!”

风卷着她们的话砸过来,带着股子隔夜酸菜的馊味。

斐熙攥着灯笼杆的指节泛白,一声不吭就想冲过去。苏榛指尖冰凉,按在斐熙胳膊上的力道却重得惊人。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想拉着斐熙回萧家。

可惜那俩婆子是不知什么叫“见好就收”的,在苏榛身后穷追不舍地喊,拐杖笃笃敲着地面,像催命的鼓点:“跑什么跑?被说中了吧!全村谁不知道你那些破事?男人堆里混久了,早就忘了自己是个闺女家!”

三房媳妇的尖笑混在风里:“盛家退婚是对的!就该让你一辈子嫁不出去,当个没人要的狐狸精!”

斐熙怒极,再次转身要冲、也再次被苏榛按下,声音也高了些:“算了,权当被疯狗吠了几声。”

乔老太婆一听“疯狗”可是来了劲儿,竟快步跟过来挡了苏榛的路,拐杖重重戳在萧家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没爹没娘的野种!你以为自己多金贵?还不是靠耍些狐媚手段,骗得全村人信任,暗地里却把大家凑的钱贪进自己腰包!要不是你搅和,我们乔家能闹到分家的地步?我家山梅原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被你撺掇得不肯二嫁,如今成了老姑娘,这都是你害的!连带着那个拖油瓶谨哥儿,跟着你这种黑心肝的,迟早没好下场,一看就是个没福分的短!命!相!”

“短命相”三个字,狠狠扎进苏榛的心脏,她猛地转过身、三步两步走到乔老太婆面前,“啪”的一记耳光就扇到了她脸上。

乔老太婆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黄黑的牙都松动了两颗,这才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前扑:“小贱人敢打我!我撕烂你的脸!”

三房媳妇立刻也过来掐苏榛,被苏榛侧身避开、反手又“啪”的一声、也送了她一巴掌。王氏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腮帮子嗷嗷叫,疯了似的跟着往前冲,指甲尖利地往苏榛脸上抓。

斐熙眼疾手快,一把将苏榛拉到身后护住,自己迎了上去。他虽不善打斗但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总是强的,伸手抓住三房媳妇的胳膊往前一甩,王氏顿时踉跄着摔在地上,疼得哎哟直叫。

乔老太婆则更加疯狂,仗着自己年纪大、料定斐熙不敢怎么样、张开嘴就要去咬他的手。斐熙皱眉侧身,抬脚轻轻一绊,老太婆也跟着摔了个狗吃屎,沾了满脸泥。

“反了!反了天了!”乔老太婆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大家快来看啊!苏榛仗着有野男人撑腰、打人了!”

还没等她嚎完,萧家院门开了,萧容和叶氏提着灯笼冲了出来。

第234章

叶氏方才在院里就听到乔老太婆嚎丧,冲出来已经带了冲天的火气,几步就到了乔老太婆面前,对着老太婆的屁股猛踹:“你个满嘴喷粪的老东西!我闺女好心肠待村里人,你们倒好,背后嚼舌根还敢咒谨哥儿,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萧容话不多,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也没多余的动作,直接把手里的护院棍子像长枪一样狠狠抛了出去,“嗖”的一声,木棍带着风声直直扎进院外老树树心,整根棍子没入近半尺!

“我不打女人,”萧容的声音带着千钧之力,“但若女人作恶,辱我家人,棍棒不长眼。”

乔老太婆的哭嚎戛然而止,张着嘴僵在地上,看着那根扎进树心的棍子,吓得浑身发抖。三房媳妇刚要爬起来,被这气势一吓又瘫了回去。

叶氏又转向三房媳妇,左右开弓巴掌甩得响亮:“让你骂!让你咒!我看你是没受过教训!”

三房媳妇被打得晕头转向,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含含糊糊骂着“小贱人”“不得好死”,可声音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余光又瞥见乔老太婆已经手脚并用地往远处挪,心里咯噔一下:这死老太婆居然要自己开溜!

她哪里还敢多待,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也顾不上拍掉满身的泥,踉跄着追乔老太婆去了。俩婆媳慌不择路,臃肿的身影在夜色里歪歪扭扭,很快就缩成两个小黑点,哭嚎声都透着一股子仓皇逃窜的狼狈。

叶氏这才转身拉住苏榛,眼里满是心疼地上下打量:“榛娘你没事吧?她们没伤到你吧?”

手抚过苏榛的胳膊,又摸了摸她的脸,确认没有伤口才稍稍放心。

萧容也走近几步,眉头紧锁着瞧苏榛,虽没说什么,可眼神里的关切却掩不住。

苏榛却只是理了理略凌乱的额发,甚至还扯出个浅淡的笑,摇了摇头:“我没事,我也没吃亏。”

“可……”叶氏心疼得还要多说。

“卿娘,让她好好休息吧。”萧容打断妻子的话。

叶氏回过神,拉着苏榛的手柔声说:“对对对,快回屋歇着,我还给你留了热汤,要不要喝了再睡?”

苏榛摇了摇头,“伯娘不用了,我不饿,只想早点歇息。另外,谨哥儿今晚……”

萧容:“今晚就让谨哥儿跟我们睡,免得他睡相不好吵到你。”

苏榛点点头,又转过身诚意对斐熙道谢,“熙哥儿,今晚多谢你,也多亏有你护着我。”

斐熙连忙摆手,“东家言重了。她们那般欺负人,换了谁也看不下去。”

苏榛便不再多说,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声音也有些发飘,她也不想被叶氏跟萧容瞧出端睨。指尖在袖摆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刺痛稳住心神往院里走。

她能猜到萧容跟叶氏定会询问斐熙下午在木工坊都发生了什么、榛娘可有好好用晚食、可有哭。她拦不住这些让她更加疲惫的关心,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发虚,仿佛踩着棉花,直到终于踏进自己的卧房,反手闩上门的刹那,整日强撑的力气骤然溃散,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来溅在地上。

硬生生咽下去的委屈和愤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将她从头到脚淹没。苏榛瘫坐在炕上看着地上刺目的红,只觉得浑身发冷……

再说乔家,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逃回去也没声张,偷偷进了院儿溜回了各自的房。

可没一会儿,俩人就在房里爆发出惊嚎,又各自蹿出来、指责对方偷了自己的银子。

动静闹大,早已睡下的乔里正也被吵醒,披衣出来看,自然也就看到了俩婆媳脸上的红肿。

俩婆媳嘴硬是天黑路滑,上茅坑摔了一跤。但却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吵架。说着说着又在院里撕扯起来,一个骂对方黑心肝私吞银子、一个哭嚎着赌咒发誓。乔里正被吵得脑仁疼,正要喝止,却见二房媳妇倒像看热闹似的站在东厢檐下乐,眼神里没有半分惊讶,反倒透着股早就料到的幸灾乐祸。

“二房的!”乔老太婆眼尖,猛地指向她,“你瞧见谁进过西厢房没有?是不是你这挨千刀的偷了我银子?”

毛氏冷笑:“娘这话可笑。我从午后就没出过院门,倒是听见你们俩在院里嘀咕,说什么‘十两’、‘姓王的’、‘骂苏榛’。”

这话一出,乔老太婆跟三房媳妇立马慌了神儿,结结巴巴的:“没、没有……你别胡说!”

“我胡说?那你俩掐啥?怎么,十两银子飞了?”

乔里正怔了片刻、琢磨出问题*了,脸色骤变:“你们去招惹苏娘子了?还拿了别人的银子?”

二房媳妇继续补充:“之前我瞧见西厢房窗纸也破了个洞。想来是你们出门时没锁门,被哪个路过的拾去了吧。”

说着,抬眼看向乔里正,“大哥,那银子来路不正,丢了或许是好事。免得拿了脏钱,将来惹祸上身。”

乔老太婆这才反应过来,银子定然是二房媳妇拿的,又仗着她们不敢声张摆明了撕破脸。气得浑身发抖:“你个贱婆娘!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故意看着我们去出丑,还偷了银子害我们,回头我就让老二休了你!”

二房媳妇冷笑一声:“休我?哈,你在外头闹成这样,你那窝囊废儿子人呢?被窝里藏着都不敢露头。还休我……我也不怕告诉你,他现在出去喝酒的银子都是我家山梅赚下的!”

她声音陡然拔高:“这烂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就因为我没生个带把儿的,整日被你跟三房欺负。”

说完看向看向乔里正,“大哥要是还顾着乔家的脸面,就把家彻底分了吧。我带着我那个窝囊男人和山梅出去单过!”

毛氏现在底气十足,凭的是山梅光是在嘉年华上就赚了二十多两银子,更不用说山梅还能在乔大江煤坊上工呢。她再也不逼着山梅再嫁,这丫头如今是个聚宝盆,也绝不能便宜了乔家其它两房!

越想越气,猛地转向三房媳妇继续骂:“还有你,王氏!上次偷我家山梅给我买的布料还以为我不知?今日拿了脏钱去害苏娘子,就该想到会有报应!”

三房媳妇被戳到痛处,跳脚骂:“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偷你布料了?今天银子分明是你偷的,还想倒打一耙!”

“够了!”乔里正一声怒喝,已经气得急红了眼,盯着乔老太婆,声音都在哆嗦:“娘,你们……你们真的收了银子去骂苏娘子?”

乔老太婆看看撒泼的三房媳妇,又看看一脸决绝的毛氏,知道这事瞒不住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跟三房的每人得了五两而已。那姓王的说苏榛是狐狸精,骗了盛家还不够,还要搅得全村不得安宁,让我们去骂醒她!”

“哪个姓王的!”

“我哪儿知道他是哪家的,不是咱村儿的,脸生,反正他自己说他姓王。”

“娘!你们糊涂啊!”乔里正气得踹翻了脚边的水根,“苏娘子待咱们村多好?开女红坊让妇人有活干、嘉年华家家赚了个盆满钵满,后头还有木工坊,还有办煤坊,那都是咱全村的出路,你们为了几两银子就去作践她,良心都被狗吃了?”

乔老太婆愈发跳脚:“可得了吧,她赚的银子有一分入我的帐了?老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嘉年华上赚的你都入了你长房的私库了!还有你那儿子,开煤坊赚了那么多,过年红包就只给了我二两!呸!你们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留我老太婆在家喝粥吃咸菜。姓苏的赚的钱哪样干净?一个未嫁姑娘家跟那么多男人打交道……”

“娘!您别说了!”乔里正悲怒交加,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一口气没上来,身子竟晃了晃,多亏扶住旁边的柴房柱子才没栽倒。他红着眼眶低吼:“大江也是您亲孙子啊!二两还少吗?他住的那房子漏风漏雨,您不是没瞧见!煤坊才刚有起色,他自己都舍不得添件新棉袄,您怎能这般偏心?”

“大哥你瞧见了吧?”毛氏适时往前站了半步,火上浇油,“咱俩房是对爹娘掏心掏肺,可有用吗?爹娘的心啊,一直偏在三房那儿!咱们在她眼里,横竖都是外人。”

这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乔里正心上,这些他能不知道吗?他早就知道,但他是老大!这么多年就因为他是老大,他委屈了媳妇、委屈了儿子、甚至还委屈了孙子小树。可如今落得个啥?

乔里正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撒泼打滚的老娘、缩在一旁不敢吭声的三房媳妇,还有一脸“早该如此”的二房弟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家里的龌龊,怕是捂不住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挤出了话:“分。明日就把家分了!”

“大哥!”三房媳妇终于慌了。

“你再多说一个字,就把你送回娘家去!”乔里正眼里的疲惫混着狠厉,“乔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他转身就往堂屋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毛氏:“你放心,分家时该给你们的田地、物件,一分都不会少。但你要记着,出去单过了,更要走正道,别学这些龌龊事。”

“我走得正行得……”

乔里正冷声打断:“你明明知道娘她们收了赃钱去骂苏娘子,却不提前制止而在事后翻帐。莫把人把傻子。”

毛氏哑了一会儿,还是撇了撇嘴,嘴里念叨了几句“关我啥事”,最后也懒得再说,挺直脊背福了福身:“总之,谢大哥成全。”

乔老太婆瘫坐在地上,看着毛氏得意的回东厢房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她不仅丢了银子,还把这个家给作散了。

三房媳妇拉着她的胳膊哭:“娘,这可咋办啊?分了家咱们……”

乔老太婆一把甩开她的手,“还不是你这丧门星!要不是你撺掇我去拿那银子……”

院里又开始新一轮的撕扯,只是这次没人再劝。

东厢房里,山梅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卧房里笑了,无声的。

银子是她拿的,却不是贪那十两,而是给了毛氏、让她出头去把这事儿揭开。

她就是要让那两个贪婪的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就是要让乔家彻底散了。

至于苏娘子……挨几句骂又如何呢?苏榛身边有那么多人护着,连村里的小孩都愿意亲近她。而自己呢?被困在这压抑的院子里,看着长辈们勾心斗角,连喘口气都觉得费劲。

“榛娘,”山梅在黑暗中轻声呢喃,“别怪我,我若挡了老太婆去骂你,我就分不了家、我就活不下去。是你教我的,你说你能做到的,我也能。”

第235章

苏榛睡了很久。

自打流放以来就没这么睡过,许是已经强撑了太久的缘故。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感觉到每日的日升、月落,光线透过窗纸映在她眼帘。她也能听到叶氏跟萧容、谨哥儿的声音,还有舒娘、春娘、丽娘。

她听到她们都来过。

舒娘的脚步声总是轻轻的,她会坐在炕沿边叹着气说女红坊的绣架都改好了、新招的绣娘也按规矩教着,让苏榛放心。

丽娘跟春娘来得最勤,丽娘脚步声里总带着股风风火火的急。春娘会把小树也带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哽咽的说煤坊的订单都排不开了,她男人说等苏榛好了,请去家里吃红烧肉,她家现在买得起整扇的猪。

谨哥儿的脚步声是踮着的,小小的鞋底子蹭过地面。他会趴在炕边,用软乎乎的小手摸苏榛的脸,奶声奶气地问姐姐你是不是累了、你睡醒了陪我玩弹弓好不好。

叶氏在旁边轻声哄,说让姐姐好好歇着,咱们去给姐姐熬米汤。

萧容的脚步声最沉,往往只在门口站一站就走。但苏榛知道自己身下这炕就没停过暖,都是萧容半夜起来加的柴。

叶氏则几乎没出过堂屋,每日都在灶间守着煎药的陶罐。药好了,她会坐在炕边,用小勺一点点送到苏榛嘴边:“榛娘,喝一口,就一口,喝了药病才好得快。”

这些事苏榛其实都知道。

那晚吐血之后她能感觉到身子里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似的,连抬手都费劲。

大夫来过,说她急怒攻心、血随气逆,郁结于胸腑不得散,看似是外感,实则是内伤。切不可再动怒、劳心,若再让肝气横逆伤了脾胃,便是药石也难回春。

她听得想笑,怎么可能呢?她一大好青年,还能被气死?她知道是“那人”在对自己下手。

昏沉间,她像是又回到了现代那间无人问津的棺材铺。

苏家是城里响当当的殡葬世家,叔伯们住着临湖别墅、开着定制豪车,手里攥着殡仪馆、墓园的大半股份,连谈生意都在镶金嵌玉的私人会所。

唯独她这个父母早亡的孤女在家族分产时,得了城西的老棺材铺、以及一屋子的书。

线装的《考工记棺椁》、泛黄的《丧服制度考》、甚至还有民国时的《冥器图谱》,都是叔伯们嫌晦气丢出来的。

他们说小榛命格硬、血香,守着这些正好,也算没辱没了苏家的行当。在他们眼里,至少还给了她一些存款,让她能读书、能吃饭。

哪怕那些存款本来就是她父母的,他们扣下了九成,只给了她一成。

她一直住棺材铺,对着没人要的木料和古籍,被世人视作不祥的东西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需要养活自己,于是从不反对“家人”们递过来的赚小钱的机会,哪怕她出的是血、拿的却是酬金的零头儿。

直到她成了小有名气的户外露营博主,才逐渐能“拒绝”。

那时候她就懂了,血缘这东西在利益面前最是凉薄。她这个“血香的”不过是块随时可以被踢开的。

眼下躺在这土炕上,胸口郁结的疼和当年站在家族会议室外,听着叔伯们笑着敲定她“归宿”时的滋味如出一辙。

她在乎的不是盛家退婚、她生气的更不是乔家婆媳的辱骂。她气的是以为穿越过来,总能活得不一样。

她把谨哥儿护得好好的,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弃子”的命运。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一个男人如何,可吐出那口血的时候她才惊觉,骨子里那点被人随意丢弃的惶恐,从来没散过……

她不想睁眼,不是怕面对醒来后的摊子,而是怕看见叶氏和萧容眼里的心疼。

药汁的苦气钻进鼻腔,苏榛悄悄蜷了蜷手指。也好,就借着这场病躺一躺,等她攒够了力气再爬起来。

她听到了,听到乔里正来萧家院里单膝下了跪、是替他老娘跟三房媳妇跪。她也知道了是有人出银子故意羞辱她。

另外,她还做了两个梦,梦境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第一个梦,竟是关于萧伯。

或许不是梦,是萧伯来看望她、对她说的话。

“榛娘,”萧伯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哑些,“有些事本不该现在说。但瞧着你这样,我想着该让你知道。”

苏榛想应声,却无力睁眼。

萧容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年的嘉年华而已:“京城里那把椅子,我萧容,也想争一争。”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苏榛混沌的意识里漾开圈圈涟漪。

萧容:“这条路险,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可我若成了,总有能护着你们的时候。”

苏榛听懂了“你们”二字里的深意。

“寒酥待你的好、并非是单纯只有姐弟之情。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通透、坚韧,比京城里那些娇养的贵女强百倍。我想……等你身子好些,若你愿意,便让寒酥娶你。”

苏榛的呼吸顿了顿。

“你聪慧,能帮着寒酥,也能护着你自己和谨哥儿。”萧容像是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郑重,“若我真成了那至尊之位,寒酥便是太子。往后再无人敢欺辱你半分。”

第二个梦,光影昏暗中,一个陌生女人像被水汽氤氲着、站在她的对面,轮廓虽模糊、唯眼睛亮得骇人,淬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你以为占了这身子,就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这具皮囊我不要了,但你也活不了。”

苏榛在梦里站得笔直,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语气平淡:“既然是你的,怎么拿不回去?”

女人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周遭的寒气更甚:“要不是你魂魄自带古怪,与这身子缠得太紧,我早就把你挤出去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可无妨,夺不了舍,我就换个新的。”

苏榛挑眉,眼底浮出几分了然,“我可能猜到你是谁了。”

“猜到又如何?”女人冷笑起来,“你寿数快尽了。”

苏榛笑了,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怯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尽了就尽了?你自己把日子过成了烂泥,缩在壳子里换了个芯子,让我这芯子替你受苦。现在不苦了,你就恨了?嫉了?”

说着,苏榛又往前一步,明明是虚幻的梦境,脚步声却踏踏实实:“你说这身子是你的,可这双手磨出的茧子,是我熬夜做活儿磨的;这双脚走出的血泡,是我跑遍十里八乡在嘉年华上踩出来的;就连这院子里每一块砖瓦,也是我一分一厘算计着过活,才让它搭起来的。你在流放路上只会哭哭啼啼盼着谁来可怜,是我支起摊子卖苕皮;你对着谨哥儿只会嫌他是累赘,是我把他护在身后,给他攒将来的路;我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却咬着牙把你过烂的日子一点点捡起来拼好了。你以为我靠的是这具身子?错了!就算换一具躯壳,李榛、王榛、随便什么榛我也照样能活下去,照样能活得比谁都体面!我不需要借着谁的皮囊才能立足,你守不住的东西,我替你守了;你活不成的样子,我替你活了。现在倒来跟我谈归属?”

苏榛直视着那团颤抖的影子,“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争,没本事就闭嘴!我苏榛,无论哪一世,也轮不到一个连自己都放弃的魂魄指手画脚,给我滚!”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人的影子溃散成无数细碎的粉沫,在苏榛眼前簌簌坠落。

两个梦后,苏榛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日头正盛,光线透过窗棂洒了满炕,暖融融的一片。

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

冷静下来的苏榛着实让叶氏都觉得怕。

毕竟在时下女子的概念里、临上花轿了被退婚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损。榛娘虽说也大病一场,可这病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一夜之间药都不用再服。

叶氏很怕苏榛的“内伤”压根没好、在掩盖着。

可无论是掩盖也好、真心想通了也罢,那个雷厉风行的苏娘子似乎回来了。

她醒来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亲自清点了前前后后盛家送来的所有东西、包括盛重云在临去京城前给她的那些田契、地契、银票。这些东西当时就被她锁进了木箱,原也没打算动。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萧家院门口就“热闹”非常,惊得全村都跑过来瞧。

苏榛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些,但站在院外脊背挺得笔直。瞧着从木工坊调借过来的工人把一口口木箱搬上排成了队的驴车。

车队除了白老汉的驴车、大部分是成树带来的。他们昨晚上就来了,就为了不耽误今日的事儿。

这浩荡的架势是比当日全村奔赴嘉年华的时候都热闹。

“都装齐了?”苏榛问着成树,声音不大,却足够压过了周遭的窃窃私语。

叶氏攥着帕子,手心全是汗,想劝又不敢,只在一旁念叨:“仔细脚下,箱子沉。榛娘,要不伯娘去帮你退?哪有你亲自去的道理……”

苏榛笑着把谨哥儿拉过来交给叶氏:“伯娘,您就帮我照看好这皮小子就成。怎地我就不能亲自退了?我亲自收的、现在我不要了。”

她不要“体面”的沉默,只要“清白”的主动。

叶氏还想说什么,被萧容阻下。萧容行伍多年,见惯了刀光剑影里的决绝,更明白有些事一旦做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容不得半分犹疑。

他就是欣赏苏榛这股子破釜沉舟的悍勇劲儿,明知前路难测,偏要凭着一口气,撞出条自己的路来。

“让她去。”萧容声音低沉,对叶氏说着:“有些坎得她自己迈过去。咱们跟着瞎操心反倒碍了她的手脚。”

叶氏愣了愣,“可她一个姑娘家……”

“她不是寻常姑娘。”萧容一锤定了音,回头就对苏榛交待了句:“只管去,有什么事儿就往家跑,这院子就立在这儿,永远为你撑腰。”

苏榛握着车辕的手顿了顿,刻意绷紧的锐气软了几分,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谢萧伯。”

一声“谢”落了地,她转身上车,再没回头。

叶氏站在萧容身边,看着车队缓缓离开。也是想通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寻常姑娘家怕流言、怕非议,可榛娘不怕。她敢把所谓的“体面”撕开了摆在明处,就有底气担起往后的风言风语。

而家人要做的,不是拦着她、劝着她,只是在她转身时,让她知道身后有家,有能让她安心歇脚的地方。

车队一路走,一路敲,一路看,甚至在到了行商客栈的时候还停了停。苏榛跑进去寻了张掌柜,“抽空”聊了开春儿后的合作买卖。

张掌柜也听说了盛家退婚的事,他还以为会见到一个愁云惨淡的苏娘子,却不想……

总之把他惊了个五体投地。直到车队再次出发渐渐远去,张掌柜还愣在原地,手里的茶杯烫得手都麻了,心里却只剩下一个念头:这苏娘子真的是个狠角色!寻常男子都比不上她这份心性,难怪能把白水村带得风生水起。

盛家退婚?该哭的是盛家才对!

第236章

苏榛的车队到达盛府时,铜锣声怕是已经惊动了半个白川府。

绸缎庄的掌柜、茶馆里的茶客、抱娃的妇人、街边的挑夫,一股脑都涌到盛府对面来看热闹,指着马车上不断往下卸的箱子窃窃私语。

季管家自然也得了消息,带着一众仆从慌慌张张跑出来。

见苏榛一身素衣站在车旁,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似的箱笼物件儿,脸都白了:“苏娘子您……您这是做什么?快、快把东西放回去,我家公子交待过那都是给您的赔罪礼,不用退回来的。”

“不必了。”苏榛的声音清亮得很,让周遭探头探脑的看客都下意识闭了嘴倾听:“季管家,这些东西是盛家的,便该物归原主。我即不欠盛家什么,也受不起这份‘赔罪礼’”。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低低的抽气声,谁都知道盛家富庶,却没想到“赔罪礼”也能阔绰到这份上,更没想到苏榛能眼皮不眨地全退回来。

季管家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苏娘子,您这是何苦,公子他是真心……”

“真心与否与我无关了。”苏榛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清单,上头是她连夜写好的明细,“麻烦管家按单子清点,数目对了,便在这底下画个押。”

她把清单递过去,“从今日起,我苏榛与盛家再无瓜葛。往后是福是祸,各不相干。”

季管家攥着清单指节泛白,心里明镜似的。按规矩,哪有这样退东西的?

先就是盛府根本没打算让她退,就算要退,正经的路数该是苏榛托个相熟的长辈或是稳妥的中间人,递个话过来,说“盛家的心意领了,但缘分已尽,财物不敢受”。

最后由中间人出面,约定个私下的时辰,把东西悄悄送回盛家库房。

清点也该是关起门来的事。核对完了,盛家这边写张“收讫”的条子,盖上管事的私印,交给中间人带回,算是两清。

从头到尾悄无声息,连门房都得支使远了,绝不能让闲杂人等看见。

若是讲究些,还得备些茶点谢过中间人,临走时再塞个红包,叮嘱一句“外头莫要声张”。

毕竟退婚本就是伤体面的事,财物往来更是敏感,传出去只会让两家都没脸。

尤其是对苏榛这样的姑娘家,按老理说,更该藏着掖着,可眼下呢?

苏榛亲自来了,竟带着铜锣敲得半个城都知道了,还把东西就堆在大门口,任人围观指点。连清点都要当着众人的面,画押的清单恨不得贴在牌坊上。

这哪是退东西?这分明是把盛家的脸面掀开在日头底下晒!反正这丢人的事儿二房三房没一个出来的。

季管家看着苏榛那双亮得像刀子的眼睛,也知道她就是故意的。可……罢了,好在盛老爷子也给他放了权,是盛家对不住人家姑娘在先。事已至此,再讲规矩反倒落了下乘。

按她的意思办吧,至少能落个“盛家依了她”的名声,总比被人指着鼻子说“仗势欺人,强留财物”强。

“咚”的一声,印章落在纸上,苏榛拿回画了押的清单折好揣进怀里,转身就走。经过那堆物件时,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一下。

直到苏榛带来的车队消失在街角,季管家还僵在原地。他见过多少千金贵女、世家公子,却从未见过哪个女娘能有这般说断就断的狠劲!

周遭的议论声也逐渐平息着,再往后几日,竟没人再说“苏榛被盛家抛弃”,而只剩下满街的……

什么呢?

反正家里有未嫁女娘的都会教女儿一句:瞧人家苏娘子,自己立得住脚才是真本事。

***

半个月后,圣上赐婚口谕密录便由小司护运回了盛家。

口谕虽不比正式圣旨,但也是以“密录”形式写下,并由宫中核对后出具“传谕凭证”木牌,作为回乡后向地方官或家人证明口谕真实性的依据。

因重云仍在京城未归,迎接仪式上由家主盛老爷子代将密录锦盒捧入正厅。打开后里头是黄绸衬底的宣纸,写的是圣上赐婚的原话:“盛家嫡脉孙跟熙国公府次女解樱年貌相当,着即赐婚,择吉日完婚。”

盛老爷子带领全家三跪九叩并诵祝词:“蒙圣上恩宠,吾家荣幸,当世代供奉,不忘皇恩”。

至此,姻缘已定。

又一个月后,白川府城南盛家别院附近街道又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这处别院是盛家的宗族别院,既是接待族人返乡省亲的居所,也是盛家在白川府处理事务、联络乡绅的地方。平日里门禁森严,今日因“贵人”的到来,才难得敞开了朱门,让周遭百姓得以一窥全貌。

“贵人”便是熙国公府的二姑娘高解樱,按大宁朝婚俗,祖籍婚嫁需循旧例,待嫁女于婚前三月抵祖籍地,由族中长辈指点礼仪、验看陪嫁。

当下盛家别院门槛外的红毯一直铺到正厅,族中辈分最高的三位老封君出席,是意寓“长嫂如母”的规矩,以家族最高女性长辈的身份迎接未来继承人的正妻,既显对高门贵女的敬重,也暗含了“宗族认可”的分量。

老封君们身后,是盛家现任的“代理”当家人,盛重云的二叔父盛青,出面尽“翁父”之礼。

其实一向靠边站的盛青突然成了“代理”当家人,皆因为盛老爷子作为家主不肯亲自相迎,一半是身份使然,一半也是怕撞见城中百姓的指指点点。

再往后站着的是二房夫人江氏以及盛锦书,还有三房一脉一众子侄。

盛锦书一向是这类场合中最活跃的,此刻却一脸木然。

作为“平辈宗亲”代表,他要负责对接嫁妆清点的具体事务。

而二房夫人江氏瞥向门外车队的眼神,嫉妒几乎要溢出来了。盛重云本就势盛,如今竟还能娶到国公府的女儿,将来盛家的风光还能有她们二房的份?

三房的几个子侄更是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可那撇着的嘴角、翻着的白眼,谁都看得出是不服气。

迎接的队伍中再就是盛家的管事阶层,按内外分工站在两侧:外院管事手里拿着“嫁妆接收簿”,每抬嫁妆进门,都要高声报出序号,再由内院的管事嬷嬷核对;

内院的四位管事嬷嬷是从盛家老宅调来的,都守在月洞门旁手里捧着红绸帕,等高娘子下车时要上前搀扶并献了“进门茶”,这是主母进门先认内宅管事的规矩。

此外还有白川府两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一位是前翰林院编修,现致仕在家的李老爷;另一位是掌管商会的张副会长。他们立在廊下,不参与具体迎接,却代表着地方体面。

可惜连身为外人的李老爷看着门前的排场,都在心中腹诽盛家前脚背信,后脚就娶高门,吃相太难看!

总之这规格、这规矩,让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可规矩虽做足了,但“守规矩”的这批人却笑容僵硬。

原因很简单,毕竟才刚退了与苏榛的亲事,城中至今还传着“商户人家果真嫌贫爱富、背信弃义”的闲话,族中长辈原想低调办这场婚事,偏颐国府提前递了信来,字里行间都是“需按正头主母规格迎接”的意思,明摆着要盛家在白川府面前给足排面。

待高解樱的马车停稳,老封君们率先颔首示意,别院管事前一步,对着车帘拱手:“高娘子一路劳顿,快请进府歇息。”

车帘被丫鬟轻轻掀开,高解樱的素色裙摆先探出来,踩着车前迎亲凳下了地。

盛锦书不服气的瞧过去,他就想看看何等妖精勾跑了盛重云。

初春料峭,高解樱外面罩了件石青色披风,领口立着的狐毛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论相貌,实在算不得出众,眉眼是端正的,却嫌平了些,只能说是中人之上的模样,虽说配上高门贵女的气度又让人不敢小觑。可再细看却又觉哪里透着说不出的异样:脸色泛着冷白,像是久居深闺没见过多少日光,嘴唇抿得太紧,嘴角虽弯着却没半点笑意。

“叨扰各位长辈了。”高解樱声音清浅,尾音若有似无的滞涩。

老封君们齐齐颔首,“好孩子,快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