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30(2 / 2)

减免五成商税,可是从未有过的优惠。

“自然当真!”苑琅神色郑重,“但有一点需说明,工坊需如实上报流民用工情况,若有虚报冒领,不仅税收优惠尽数取消,还将按律严惩!诸位莫要心存侥幸。”

盐商王员外摩挲着手中的清单,“若能如此倒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这流民管理,怕是要费些心思……”

“这便无需诸位操心。”苑琅接过话头,“州府会派专人协助管理,确保流民安心做工。诸位只需提供岗位与工钱,其他琐事,本州自会处理妥当。”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富商们各自盘算着利弊。许久,还是王员外率先起身拱手:“既如此,王某愿带头一试!”

紧接着其他富商也纷纷应和,第一步算是完成。苑琅心头却丝毫没有轻松,他深知暗处的暗流随时可能将一切掀翻。

果不其然,随后几日一桩桩触目惊心的“暗疮”便被接连揭出。比如有些商栈通过“死契”把流民变为私产。

甚至更恶劣的还有故意敲断流民肢体,私自铸造刻了“官奴”字样的铁链,这种人身控制、使得流民即使想离开也难以逃脱。

总之流民新政一日激起千层浪,白川府上下炸开了锅。支持新政的官吏暗自叫好,终于能借此机会整顿这些为非作歹之人。而与富商勾结的官吏们却坐不住了,纷纷私下找门路自救,甚至在朝中“有人”的还想能不能走个上层路线,在朝堂上弹劾苑琅“滥用职权,构陷良商”。

苑琅才不怕这些,一道道政令从州衙飞传而出:查封涉事商栈,解救被囚流民,严惩涉案官员。

可惜重罪的几家商栈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狼藉。苑琅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唯有破釜沉舟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但他毕竟有官位在身、有官差保护,而白水村那位……思来想去,他私下约见了盛府的老爷子,也没人知道他俩聊了些什么,但见聊完之后苑琅神色轻快了不少,显见是有成效的。

当然,这些消息并未曾传至白水村。苏榛只知道她的提议通过了,且府衙的新政正在一点一点的颁下来。

而这当中的日子,苏榛身上发生了两件事:其一是斐熙进城了一趟,去陈银匠家把苏榛委托打制的金丝拿了回来,私下偷偷的交给了苏榛。

因有正常损耗,金丝最后的总重是五十一两,也在苏榛的预计范围内。

斐熙虽也不清楚苏榛把银两换成金丝此举是何意思,但东家的事儿他自是不会多问。

其二是盛府派季管家来了一趟白水村,拉了整整三车*的冬礼,说是盛飞松老爷子给未来孙媳妇添的箱笼。

说实话阵仗过于高调,连马车都装饰了红绸彩缎,若非少了一路锣鼓喧天,几乎要赶上嫁娶的排场。到达后,红绸包裹的箱笼被一一卸下,堆在萧家院里垒成了小山。

更惹眼的是,其中一辆装饰最奢华的马车,竟连同马匹、车夫一并留在了白水村。说是特意给苏榛备下的出行座驾,平日里就停在工坊,所有的养护开销与车夫工钱,全由盛家一力承担。

白水村本就不大,这一行的热闹又是赶在村民跟流民们正一起在村口搭窝棚的时候来的,毫不夸张的说,怕是三日之内方圆百里都能知道了。

总之这高调的冬礼让萧家热闹了半日,到了晚上苏榛跟萧家人一起清点,好家伙箱笼打开后那些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她的眼。

雪白的狐皮大氅、鎏金手炉,就连装胭脂水粉的匣子都是掐丝的。虽说苏榛挺爱钱的,但这……

是不是有点儿夸张了?眼下她手上还有盛重云列给她的那些个价值连城的聘礼,那些是人家的“婚前财产”,苏榛收得已经很勉强了(并没有)。如今又双叒叕!

“榛娘只管收下,我看盛老爷子此举背后另有深意。”萧容却只笑了笑,“你递给太守的‘流民策’想必会引起不少风波。城里的翻腾虽暂时影响不到村里,但盛老爷子这么做应该是警告各方势力。重云虽没在,但你也是他盛家认可的,看看谁敢轻举妄动。而且搬运箱笼的四个随从个个脚步沉稳,是常年习武之人。我留意了一下,这四人跟车夫都没跟季管家下山,全部留在了工坊。应该也是得了令来暗中保护你。”

苏榛这才恍然大悟,盛老爷子送的不是冬礼而是铺开了一张保护网。心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道行浅了。毕竟从现代过来,没受过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的鞭打”。念及如此,眉头微蹙,有些不安“萧伯,流民的事儿,会不会给家里带来什么灾祸。”

一旁的叶氏平日看似温婉,内心却是比萧容还要护犊子,一瞧苏榛仄仄的样子便直接回了:“若老老实实呆着就能保平安,我们两家也不会落得个流放的下场。楱娘别怕,天塌不了。”

萧伯也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

苏榛点点头,可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却没散去。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得加速了……

又五日后,白水村的流民“临时庇寒所”在官道起点旁的空地上拔地而起。

按“三日成棚、七日成屋”的应急规矩,盖的是五间人字顶单坡棚。屋顶铺茅草,檐下挂草帘,室内设共用炉火,虽简陋,但遮风避雪自是没问题。

流民们“搬家”当日,杜家老大把过年没用完的爆竹也贡献了出来噼哩啪啦地燃,苏榛牵着谨哥儿,站在人群外围瞧着大伙儿的热闹乐。

远处的工地伙食棚,丽娘绾着粗布头巾站在灶台前利落地指挥:“会生火的站左边,认得菜的站右边,有力气劈柴的站中间。生火组两人负责守灶,保证火不能灭;择菜组按种类分筐,烂叶子全扔了;掌勺的听我指挥下料。把白菘和芦菔先下锅。”

几个妇人便利落地依言做工。

另有白水村的村民们挑着担子、拖着冰橇朝安置点赶来。有的送来几把芦花、有的送十个鸡蛋、有的送几双草鞋。

一大清早乔大江就带着村里善猎的几个去套了些野兔子野鸡回来,再加上木工坊送来了一只整猪、以及苏榛拿来的冻鱼、各种酱料,也算给流民们开了个大荤,前前后后热闹了一整日才消停。

衣食住行即然已经全部到位,在开工之前的最后一件安排便是分工了。苏榛接下这三成后勤的红契还没焐热,就把丽娘等人叫到自家院儿里商量。

也是为了防止自己还有疏漏,苏榛还拿炭笔绘制了一副“后勤区划图”,炭线把下山的官道分成三段,比如最冷最险的黑风口需耐寒姜汤、落霞坡要防滑草绳、沿路得有热食驿站。

苏榛简单的说着:“咱管的这三成,管吃、管穿、管工具,还得管大伙儿不冻掉鼻子。丽娘,你带十个人管热食队,每日熬十锅姜汤焐在火塘边。”

丽娘捏着花名册点头:“放心!我把娘家陪嫁的大蒸笼都扛过去了,蒸窝头能快三成。”,那册子里没有字、全是她画的图。她画得虽草、但极有章法,眉眼间的特征总抓得精准,比如流民里那个总揣着半截锄头的汉子,脚边被画了株歪歪扭扭的禾苗,总之翻起来一目了然。

苏榛经过嘉年华一事,对村里这几个嫂子的能力是完全信任了,也就不啰嗦,转向舒娘,“你带寒衣队,把买的那些个碎布和芦花多缝些防风耳罩和手尉。”

舒娘点点头:“已经做了一些了。咱村去干活的民夫还好,今冬都赚了些钱置办得起棉鞋。那些个流民全是光脚穿草鞋,我们也在想办法凑些碎皮子给他们垫垫脚。所以我寻思着不如也像嘉年华那种干活儿的小组模式,弄了个剪布组、缝制组、填充组,连你家谨哥儿都被我叫去帮着递干草了,小家伙能干着呢!”

苏榛笑着点头:“这我也瞧见了,谨哥儿把童创组的娃娃们都召去了。”

另一件事便是沿路伙食棚的搭建。若一路全用折叠焚火炉,一来成本太高,二来那炉子终究体量太小,熬不了大锅饭。萧容便想出个妥帖法子,将他从前行军时用过的“连灶坑”法子搬了出来。就地掘坑,中间贯通烟道,一口锅熬粥时,另一口正好能烤窝头,省时又省柴。

说来也是共同历炼过的原因,白水村的人打从嘉年华那会儿就练出了十足默契,无论什么事交下来,总能办得妥妥帖帖。

不过人多了,偶尔冒出点不和谐的插曲也难免,比如乔家三房。

三房的媳妇王氏被分到填充组,竟偷偷摸了组里分的新芦花私藏起来,把不值钱的草絮塞进给流民备的耳罩里,偏巧被李家婆婆撞了个正着。

李家婆婆可不是怕事的性子,当即逼着王氏把耳罩全部撕开重填,还直接扣了她当日该得的二十文工钱。王氏自然撒泼哭闹,可女红组可没人惯着她,任凭她怎么折腾,该干的活儿半分没少派,半点情面没讲。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再无大风大浪搅扰,倏忽就到了二十日后。

一路向北、急驰入京的那支队伍也于那日正午到达了大宁朝的新都城外。

官道上的残雪被车轮碾得咯吱作响,车厢暖炉的热气也焐不透车里人打心底泛起的凉意。

越靠近京城,寒酥越觉压抑。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道旁枯树的枝桠像无数只枯手,远处的新都城门沉默矗立,垛口间的阴影深不见底。

“快到了。”盛重云也打开车窗一角。寒酥瞥向他时,正撞见他望着窗外蹙眉的模样。

自从车队上午经过了城外那座乾宁观,盛重云便一直是这副忧心的神色。

说来也怪,他竟知道盛重云因何忧心:他俩一齐看见了乾宁观檐下闪过的一抹素色裙裾。那是一个年轻女子,面容模糊、身形消瘦,远远站在山坡上瞧着他们的车队、又隐入道观的门廊柱后。

可就是那一眼,寒酥的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即熟悉又陌生,缠得人呼吸发紧。他看得出盛重云跟他的反应一模一样,甚至更甚于他。

“进了京,我是无妨。你可有退路?”盛重云突然问。

寒酥沉默片刻,只平静的笑了笑,“从我父被削去王爵、流放边陲的那日起,退路这两个字就不在我的命簿里了。”

盛重云没有回答,风卷着寒意从他那侧的窗子钻进车厢,把两人之间的沉默吹得愈发浓重。

突如其来的诏令,天知道恩赦还是罗网。总之他们来了,来到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第227章

乾宁观外,高解樱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站了许久,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盛重云与寒酥能踏上进京的路,每一步她都清清楚楚。

“重云……”她低念着这个名字,同时她也太清楚盛重云的软肋。就像清楚“苏榛”身体里那个异世的灵魂,那人以为凭几分小聪明就能站稳脚跟?

“苏榛”这具躯壳,从始至终都该是她的,也本就是她的!自己明明可以借助原本的身躯还魂,却不知每次都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次她决定破斧沉舟。道观暗室角落里藏着个黑陶坛子,坛口封着黄符,是她耗费心血炼成的锁魂阵,专为那个异世灵魂准备。待时机一到,她念动咒语便能将那缕魂魄硬生生拽出来,困在坛中永世不得超生。

届时,她会重回自己熟悉的躯壳,风风光光嫁给盛重云,再借着高家势力、一步步扶萧家登上帝王之位。而她会是萧、盛两家最大的功臣,返京是必然的,苏家门楣的光大也是必然的。

一切就待十日后金箓斋,农历二月二十五。

***

农历二月十五,长虚山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算是过去了,但天气仍寒,风还带着雪坡的寒气,吹得松涛呜呜咽咽。

今日大吉、宜破土。

一大清早,白水村官道起点处已经被打扫得寸尘不留,全村的男女老幼以及新来的流民们精神抖擞地齐聚,个个面露喜悦和期待。

谷场正中的木桌祭台上搁着三足铜鼎,里头燃着柏枝,青烟笔直地往天上蹿。

祭品摆了三排,前排是整只褪毛的黑猪,蹄子用红绳捆着;中排是十碗盛满谷物的青瓷碗,稻黍稷麦菽样样俱全;第三排是铜爵,里头斟着烈酒。

巳时一刻,县丞周大人,以及州府监工、工房吏目、施工主事等人在乔里正的陪同下踏入晒谷场。身后还跟着一应书吏,捧着舆图和文房箱,来记录仪式细节与物料用度。

除此之外,晒谷场边沿还站了不少面生的,大多是邻乡的百姓们闻讯赶来观礼。

靠山村和下马沟因得了白水村不少利,都还拿了贺礼前来,全部都摆在了祭桌下头。

再就是不少穿粗布短打的汉子,腰间都系着草绳。他们都是县里雇来的土工头目,时不时用脚跺跺冻土,估量着破土时该用多大力道。

礼官唱着吉时到,县丞周大人最先走到祭台前整了整衣襟,对着长虚山的方向深揖三次。

随后白水村的猎户们按辈分排着队站在祭台两侧,乔里正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日里喊山时还高,“长虚山至兴盛湖官道,奉令开工!”

话音一落,身着道袍的道长缓步走上前,先拿起烈酒往三足铜鼎里洒了半盏,柏枝的青烟猛地又窜高半尺。随后从袖中取出黄纸朱砂,蘸着酒液在祭台边缘画了道符,嘴里念念有词。他的小弟子便捧着个黑漆托盘过来,盘里放着三枚铜钱、一小撮五谷和块红布。

道长先取红布走到黑猪旁,用朱砂在猪额上点了个红点,把红布蒙在猪头上。再拿起铜钱往冻土上撒,铜钱落地竟有两枚都朝上立着,引得围观的村民们一阵阵惊叹。

“祭山神,祈通路无阻!”道士高喝一声,桃木剑直指长虚山方向。周大人与众官吏齐齐躬身,猎户们也跟着弯腰,面生的邻乡百姓也都收了说笑,有个年轻的忍不住想咳嗽,刚张开嘴就被他爹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把痒意憋了回去。

道长再喊:“祭土地,求根基永固!”

随即把托盘里的五谷撒向四周。道长第三喊:“吉日破土,百邪莫侵!”

话音一落,两个土工头目便扛着裹了红绸铁镐上前。

道长最后一声:“破土!”

土工头目同时把铁镐举起、落下时砸在石灰线的交汇处。这仪式才算是结束。

苏榛牵着谨哥儿站在最外头一直看到收尾,说是审视也好、旁观也罢,谨哥和瞧得比她更认真。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埋令牌的土坑,突然就抬头问:“姐姐,那铁镐砸下去的时候,冻土是不是疼得叫了?”

苏榛怔了下,笑着摇了摇头,“傻哥儿,冻土没长嘴,哪会叫呢。”

谨哥儿却不肯信,小眉头皱成个疙瘩,“可方才铁镐砸下去我听见‘呜’的一声,肯定是冰碴子在哭呢。”

孩子的话是童趣,苏榛的笑意却滞了一瞬,把到了嘴边的“冰碴子哪会哭”又咽了回去。

苏家血脉里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自己的血能引魂,谨哥儿说不定也有什么现在还不清楚的问题。

毕竟他们一路流放染过风寒的不在少数,偏偏谨哥儿裹着件棉袄就到处跑跳自如。

苏榛不敢细想且想也没用。她虽不愿、却也无法改变这种老天爷安排的“毛病”。

好在血脉异者虽易遭天妒,但亦得地护。

“谨哥儿,”苏榛蹲下身,平视着弟弟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以后听见这些、看见这些,别跟旁人说,好不好?”

她不想让这孩子像自己一样,从小就得藏着掖着,连流血都要避开人眼。

谨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攥住她的衣角。反正姐姐说的他都听、姐姐要他做的,那肯定都是对的。

*****

官道修建正式动工后,苏榛的精力就不必再放在上头,毕竟全村的开春生计也是大事。

苏榛也想过了,无论自己会不会“消失”、也无论跟盛重云的婚事何时操办,她也不太可能就任命的躺在家里发呆、或是住进深宅当少奶奶去。总之该赚的银子还得赚,她心里早盘算出好几桩打算。

头一桩,便是上半年把白水村的木工坊彻底扩大,盖起像样的厂房。到时候村里不管是手脚麻利的汉子还是细心的妇人,只要乐意来做工,她都能寻个合适的营生给他们。反正无论是刨木料还是清点物件、或者下山去跑销售,总有能上手的活计。

第二桩,是要把萧家小院旁边的山林地买下来,在那儿单独盖座宽敞的大屋,带个能种满花草的院子,活脱脱就是座自在的别墅。萧家待她如亲女,往后这里便是她在长虚山的“娘家”,累了倦了回来歇歇脚,听萧伯和伯娘念叨几句家常,再帮寒酥娶上个心爱的娘子,她心里也踏实。

第三桩,是帮衬舒娘她们把女工坊支棱起来。让十里八乡姑娘媳妇们手里的针线活都能换成实实在在的铜板,不必再为几尺布料犯愁。

第四桩,是扶持丽娘她们把美食餐车的生意做出去。无论是进城也好、沿着官道去兴盛湖的码头边也罢,只要丽娘她们肯干,这营生绝对不会差。

至于春娘家,她倒不怎么挂心。大江哥和春娘的蜂窝煤买卖摊子已经不小,再干几年说不定也会迁出村子,进城住方便小树读书。

还有白芳跟山梅两个妹妹,她俩都是贴心的,苏榛早暗暗给她俩留了位置。木工坊的账目清点、女工坊的绣品验收,或是餐车的食材采买,总有一处能让她们施展手脚。

只是这层意思眼下还没跟她们挑明,是碍着山梅家里那摊子事。

山梅性子软了些,遇事爱往回缩。苏榛心里跟明镜似的,倘若开年还是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那能托给她的担子,怕是要比白芳轻上许多,但也足够她衣食不愁。

白芳就不同了,家里没那么多牵绊,做事爽快又稳当,前日帮着符秀才清点木工坊的木料,账算得清清楚楚,连边角料的数目都没差。苏榛想着,白芳将来肯定能独当一面。

至于符秀才跟斐熙,那必然是未来白水村甚至苏榛自己产业的“中流砥柱”,都差不了。

可要做到以上一切,大前提是苏榛自己能活得下来。

生存面前其它一切都是小事,苏榛决定暂停赚钱大业而专注于自救。虽然她无法判断出“那个人”到底什么时候动手,但反正越快做准备越好。

那么第一步,苏榛得把藏在木工坊的那具船棺拿回家中。她思来想去寻了个让旁人挑不出错的由头,说那是她打造的“安神榻”。

她先请檀俊做了个榻形箱,上头是活板,里头能容藏船棺,为了掩人耳目,棺身外侧还雕满了《百子图》……

说实话百子图这招也是她硬着头皮安排的,反正人见人偷笑,都在想苏娘子看似一片“事业心”,其实盼孩子盼嫁人盼得厉害呢。

待改完后,她故意领了叶氏去看,还摸着榻的木纹直叹说是流放路上总做噩梦,听闻用老船木做榻能安神,雕些娃娃图是盼着往后能安稳些。

叶氏眼圈便泛了红,直道是该有个安稳物件镇着,卧房摆张榻正好,夜里起夜也方便。

于是挑了个叶氏跟萧容都不在家的时机,檀俊跟斐熙带着最亲信的几人把榻箱跟船棺都拉来了萧家小院儿。

为掩人耳目,苏榛还在榻边放了个博古架,摆上些从女工坊换来的摆件儿、谨哥儿捡的奇石,把棺榻的边缘挡去大半。

萧容跟叶氏回来后便进屋端详了一番:旧屋+农家火炕+博古架+绣品+巨大的榻箱。

俩人很想夸,但在脑海里搜刮了一圈儿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榛娘啥都好,就是这个审美是不是出现了偏差啊……

第一招的船棺稳妥了,下面的事儿就按部就班的继续。

苏榛要构建出一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反制系统,第二招便是要用好她手腕上的捆魂索。其实这手绳原本是勾取生魂的法器,但逆向思维的话,也可以用做反过来捆住这具身子的“根”。

她每隔三日便晨起一次,取银针刺指用血滴浸润腕绳。一滴牵住七魄根、二滴钉牢三魂门、三扣封死阴阳路。

说实话这招用的她自己都直起鸡皮疙瘩,在现代的时候这是“家传”,全家小辈儿当中就她一个肯学。可肯学跟喜欢学是两码事儿,真正用起来更是心理复担极重。毕竟这可是用自己的宝贝鲜血、用现世寿数染。

第三招,苏榛会在萧家其他人都睡了之后悄悄进行。她在榻箱里藏了一本亲自绑订的麻纸帐簿,每夜拿朱砂登记。可记的却不是银两多少,而是“往生奠仪录”,记得全是人情。

人情帐从她穿到大宁朝开始,按日子往后头排,一桩桩一件件,每件事都跟走马灯似的,害得苏榛一边记一边抹眼泪儿。这也不是普通的“帐”,是无论任何人都动不了的因果。

第四招,她需要收人间烟火为证。这是她从殡葬旧书里看来的“同命结”,生者与器物共系一绳,可借器物之灵证明。

这个“终极法宝”是她打兴盛湖就开始搜寻的了,包括请项松找来的那块江心沉水石,甚至还有叶氏给她熬补药时剩的药渣、寒酥练箭时折断的箭羽、谨哥儿的碎布头儿、檀俊修榻时削下的木片、斐熙送铁器时包着的麻布,以及她最宝贵的:重云送她的婚书。

这些带着众人气息的物件被她一股脑倒进棺内,与麻纸帐簿、桃木碎块混在一起包着,捆包裹用的也不是普通的绳布,而是她在陈银匠那里打的金线编成的三股辫绳。

反正苏榛把现代家里那些个家底“知识”全搬来照做了一通,虽也不知道最后到底哪些管用,总归做了之后心里会踏实些。

另外也多亏了苏榛生性乐观,否则光是每天琢磨这些东西都得把自己搞阴郁了去。

第228章

大宁朝新都,内城。

那日盛重云与萧寒酥的马车刚过新郑门,就被厢吏引着往不同的坊区去。新都厢坊分明,盛重云是白川府行商,按例被安排入住了城南的都亭驿。

驿里东院住官、西院住商,管驿的是三班借职,商户的商引、契券都能在这儿核验。看上去方便,其实也有被朝廷盯着的约束。

而萧寒酥被引着往城北的芳林园而去。马车驶过云仪桥就见一片朱红宫墙,墙内便是宗室聚居的“南宫”。

守门的亲事官验过他的腰牌,脸上没什么表情:“萧郎君是带罪身,按例住外东厢。”

外东厢在南宫最偏僻的角落,紧挨着禁军的营房。哪怕是奉旨回京,外东厢的待遇仍旧是冷屋冷榻。

一夜无事。

第二日,晨钟刚敲过卯时,内侍省的人便分别在南宫及都亭驿传了话,说陛下这几日政务繁忙,暂不召见,让他们在京中自行休整。

盛重云便带着小司抓紧时间造访京中一些重要商友,算是联络感情。而寒酥则在南宫闭门不出。

可无论是出门访友的盛重云、还是闭门不出的寒酥,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身后不远不近有“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在京城里,没人能真正自在地呼吸。

盛重云倒是不紧张,天子脚下的“眼睛”,着重要盯的人并不是他,他心里清楚、坦荡。便抓紧时间走访商友,午食也是由其中之一在“醉仙楼”摆席宴请。

午宴散时,商友均已有了几分醉意,唯盛重云心事在怀、饮酒不多。跟诸位告辞之后,独自顺着雕花木梯往下走。刚走到二楼转角,迎面撞上一道纤细的身影。

“抱歉。”盛重云侧身,鼻尖萦绕起的冷梅香却让他猛地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向女郎。

那女郎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刺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盛重云后脊窜起一阵寒意。他明明没见过这双眼睛,却莫名觉得那目光里藏着钩子,正往他骨血里钻。

“公子?”小司的声音从楼下大门传来。

盛重云回过神,跟女郎一下一上擦肩而过。可踏出醉仙楼的时候却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女郎也正走到楼梯口回头望他,唇角带着浅笑。

盛重云收回视线,随小司上了候在下头的马车。

车子行进得并不快,可盛重云的身体却没来由得一阵不适,就好像午宴上的酒后劲突然爆发了似的。

这莫名的感觉让他困惑又不安,可不安什么?他明明不认识她……

三日后,南宫的外东厢。

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寒酥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糕饼,耳朵却专注的听着外头扫地的声音。

晨间的时候,那声音带着股子不耐烦,沙沙声里总夹着几下重扫,一听就是急着要把这点活计打发完。可这阵不一样了,扫帚落地力道均匀,间隔约莫三息一长三息一短,不多不少。

寒酥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时故意碰倒了案上的青瓷笔洗,“哐当”一声脆响。

那扫地的不一会儿便扫到了窗下,传入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郎君,空了可去园子里走走,芳林园的景好。”

寒酥勾了勾唇角,声音压得比外头更低:“景好?可惜我这院子连风都进不来。”

“风是进不来,”窗外的沙哑声音更低了,“但梅香能顺着水渠飘。”

寒酥沉默着。

扫帚声又动了,这次扫得极快,“小郎君听说是染了些风寒,亥时三刻不妨寻一寻药。”

话音落了、扫帚声便渐远,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寒酥立在窗前掌心已沁出薄汗,唇角的笑意却深了些。

夜,宫城内书房,明黄帐幔后传来天家的问话。

“寒酥回京这几日,做了些什么?”

侍立在侧的太监忙躬身,“回陛下,那小郎君瞧着是被流放地磨平了性子,没出过外东厢院儿。”

“今日呢?”烛芯爆了个灯花,照得天家鬓角的霜色愈发清晰。

“今日更安分。”太监笑得愈发恭顺,“晌午在院里晒暖,捏着半块冷糕喂野雀。喂完就回屋翻旧书了。奴才特意让盯梢的凑近了看,原是本《南华经》。”

“颐国府那边没动静儿?”天家又问。

“倒是有的,”太监身子又弓低了些,“国舅府的马车这几日往南宫跑了三趟,每回都停在角门外,是想递牌子通传的,回回都被人拦住。奴才的手下悄悄跟着瞧,头两回马车帘没掀,直到今早才看清,里头坐着的是国舅府里嫡长女。至于那拦牌子的人,是皇后娘娘的手下。”

“她倒还惦记着。”天家忽然笑了声。国舅府嫡长女与寒酥的婚约是早年定的,只是出事后悬了起来。其中最大的阻力自然是高皇后,她可不愿自己娘家再走下坡路。

太监不敢接话,只垂着手听着。

天家的指尖在奏折上无意识地划着圈。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当年寒酥才及膝高,奶声奶气地喊他叔父。

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寒酥的父亲还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将军,兄弟俩常并肩站在边关,说若有一日……要共治这万里河山。

谁曾想河山是得了,但“功高盖主”四个字像根刺,让他坐进了这龙椅也还是不觉踏实。

兄长当年手握兵权,朝堂上一半官员都听他号令,就连边关将领见了萧王令牌都要先行礼再奏报。这江山,到底是没办法共享的。

可寒酥不一样。这孩子自小就透着股韧劲。明日宣他觐见,该说些什么?

天家心中有不忍、有忌惮,更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盼那孩子真能放下过往,也盼他……别像他父亲那般,走到绝路。

长叹一声,天家摆了摆手,“明日宣。至于那些年轻人的事,由着他们折腾。”

太监应喏,心里跟明镜似的。皇上这话听着像是松了口,实则是把这桩婚事当成了新的眼线。那国舅爷本身得的也是个靠边站的闲职,若嫡长女再嫁了寒酥,天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寒酥留在京城。

儿子在京城了,白川府那位纵有天大的本事,有生之年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轻举妄动。

******

那晚待亥时三刻临近,南宫外东厢倒是有了点儿动静儿,盯梢的后来往宫里回报,说打白川府过来的小郎君终是受不住东厢寒气,夜寒咳嗽了起来。

外东厢小厮再怎么狗眼看人低,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做得太过份,还是多提了两盏灯笼送药过去。

盯梢的人便也往西侧耳房看,情况属实,且那小郎君服了药便睡下了,没再生事。

可他万万也没想到提灯笼出来的却不是送药小厮……

寒酥那晚得了几个重要的信息,一是萧王旧部暗中掌控了的三处粮仓位置、二是可调动的人手、三是兵器藏匿处。

另还有封密信,是北境守军换防日期,以及旧部在白川府附近的驿站安插了驿卒,都是能随时通报消息的亲信。

寒酥这才知道,父亲打算起事的消息早在嘉年华前就递出来了,是借着帮白水村采买的由头送下山的。

他在白水村的生活平静,便也当父亲也在安稳度日,却不知……

犹豫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旧部接下来的话砸得清醒了。原来冬狩那几次“意外”根本不是巧合。包括他中的那箭也不是靠山村普通猎户所射,山上雪地里还发现过淬毒的弩,都是高氏派过去的人。甚至不止高氏,恐怕天家也知晓、默许。对方步步紧逼,再不做些什么,萧家人甚至包括榛娘、谨哥儿,迟早成刀下鬼。

他原以为已经换得一隅安宁,却忘了宫墙之内从来容不下半分侥幸。

父亲当年手握兵权尚落得那般下场,如今他一无所有,若连反抗的勇气都失了,才是真的把所有人都推入了绝路。

寒酥眼底最后一丝迷茫也被锐光取代,露出骨子里藏着的锋芒。

即然如此,那便:“战”。

第二日清早,宫里内侍省派人分别去了南宫以及都亭驿通传,天家召见盛重云、萧寒酥。

除他贰人之外,奉诏随见官员还有七人,皆是与“海运通商”及中枢要务紧密相关的,背后也牵扯着朝堂各方势力。

对于寒酥来说不亚于生死局,而对于盛重云来说,天家威仪确实压力重大,可堂上那位高姓国舅爷瞧他的眼神更是莫名。

盛重云心里只觉古怪。高国舅是皇后胞弟,管着宫观闲职,与他这行商素无往来,

今日为何频频注目?

他当然不知道,此刻高国舅比他还慌还烦……

三日前的颐国府。

高康是跪在自家二女儿解樱的闺房外,“恭敬”全其实全是恐惧:“盛家只是白川府商户,与高家门第悬殊,这婚事怕天家会起疑……”

“起疑?那是你要解决的问*题。”房内传来的声音阴冷:“父亲以为我不知?半月前你在书房密谈,说想借海运通商的由头,把高家私盐通过海港运出去。你猜是谁可以帮你这大忙?是盛家藏了三代的海图!蠢货!”

高国舅喉结滚动,说不出话。这个借女儿躯壳回来的“怪物”,握着高家最致命的把柄,他根本无力反抗。

“总之父亲只需牵线,余下的事不用你管,事成了,我保你高家世代无忧。”解樱停了下,继续:“我也不妨同你直说,不出五年、天下会是萧容的。你这次暗助寒酥回京很好,高星月跟他的婚事也要抓紧筹办,有你的好处。”

她要的不止是婚事,更是能让她“魂归”的办法。这次海运商谈从一开始就藏着不止一桩阴谋。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萧寒酥的生死局明晃晃摆在台面上、盛重云的未来、“苏榛”的身子,都必须是她的!

第229章

跟京城的波涛相比,白川府流民新政的那点子带来的风浪像孩童戏水似的。

尤其这“戏水”也没戏到苏榛眼前,家里的事儿有萧容挡着、官府的事儿是那位太守大人在操持,苏榛只不过是递了个主意。总归这事儿算是成了,如今召到的青壮流民颇有了些规模,白水村之前抓阄出去的那二十几人便按人头缴足代役银、免掉了杂役。缺的人手从流民里挑壮丁填补。

这会儿的官道工地已经换了番景象。

其实如果有心人多瞧瞧,会发现这批流民当中属于有个别“异类”。

就说那个总扛着松木走在最后头的络腮胡大汉,五大三粗,寻常流民扛着半人高的木头早被压得踉跄,他却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晃都不晃。

有次队正带着兵勇巡营,见他腰板挺得太直,故意用鞭子柄捅了捅他的后腰:“看着挺壮实,怎么不去当兵?倒来这儿混饭吃?”

络腮胡大汉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哎哟”一声弯下腰,手里的木头“哐当”砸在地上,露出胳膊上一道狰狞的旧伤。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官爷说笑了,前几年当过,被马踹的伤了根本差点没了命,哪还敢再沾军营的边?”

队正撇撇嘴,骂了句“废物”便走了。

还有一个肩不能扛,在后勤跟着女娘们一起补衣服的文弱书生,每次领饭都缩着脖子不敢往人群里挤,兵勇咳嗽一声他都要哆嗦一下,晚上睡觉总缩在最角落,像只受惊的兔子。

队正笑话过他几次,他只说自己以前是个账房先生,前几年乱的时候被吓怕了,改不过来。

队正跟兵勇们便说他是“没用的酸儒”。

有次夜里兵勇突查流民的窝棚,想看看有没有不安分的。见那络腮胡大汉睡梦里都还抱着木头啃、口水直流。书生则在梦里呓语,喊着“先生饶命”,像是在梦到被恶人打骂。

日子久了,兵勇们渐渐懒得盯他们。这些“异类”成了流民里最不起眼的一群,要么是带伤的“废物”,要么是胆小的“憨货”,要么是没用的“酸儒”。

谁也没发现他们的轮休是跟大伙儿“巧合”的错开了时辰。兵勇们久而久之连点卯时都懒得细看,反正轮休的不是去钻柴火垛,就是去捡破烂,或是缩在墙角发抖,翻不出什么花样。

连白水村送水送饭的村民们都觉得那些人可怜,可他们不知道风雪正紧时,缩在草棚里的“可怜人”,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像当年在南境一样悄悄的上山。

就在山腰上那间萧容流放而至时、差点儿拿来当落脚地的那间破屋。

萧容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络腮胡大汉单膝跪在萧容面前,褪去白日里那副“瘸腿废物”的怯懦,脊背挺得像当年在军帐里领命时一般笔直,声音压得虽低,尾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王爷。”

他不是怕,是时隔这么久,终于又能对着萧容喊出“王爷”二字。

他是当年萧容麾下亲卫营的队长秦苍。

而那个被兵勇们嘲笑为“酸儒”的穷书生季归则抹掉脸上抹的灰,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当年他还是个小娃娃,萧容常把他架在肩头,笑着说“这孩子眼睛毒,将来是块当斥候的料”。后来他在军中学算术,算粮草、算路程,探查敌军的兵力部署、粮草储备、营地位置,正如萧容所期望的,他成了军中最厉害的斥候。

秦苍、季归、吴参军……这些当年在南境能让蛮族闻风丧胆的名字,如今都成了白水村官道工地上最不起眼的流民。

他们白天扛木头、筛石子、补破衣,可到了夜里,只要萧容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瞬间变回当年的模样。

萧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早已不是那个能在朝堂上与天家分庭抗礼的亲王,只是个藏在白水村的“萧伯”,可这些人却一直不离不弃。就连叶氏跟苏榛都不知道的是,流放路上若不是他们暗中跟随,高氏的细作暗杀早已成功。

流放地看似绝境,实则藏着天然兵源。那些曾随萧容征战的旧部、被株连的军户、遭冤屈的武将,都是可用之材。

甚至萧容觉得,苏榛就是上天派来助他成事之人,否则怎会在他愁于没有藏兵匿地的时候、苏榛就献计了流民新政?

当然,与公与私,他都不会亏待了苏榛。待成事后,高氏只能为太子侧妃,正妃之位,必是榛娘。

可惜萧家小院儿火炕上的苏榛正睡得四仰八叉,什么太子妃、什么天家,她现在关心的就是能不能活着……

二月廿五,新都暖阳初照。

乾宁观里,盛大的金箓斋仪式终于开始了。此次金箓斋是为保国运昌隆、帝王安康而设,意义非凡自然引得各方瞩目。

清玄道长身着日月星辰法衣,依照古制在醮坛上布下灯阵,火苗跳跃代表驱散世间阴霾。

随着仪式开始,观内道士们或击鼓、或敲磬、或摇铃,法器之声交织。前来参礼的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醮坛两侧,全部敛去了平日的锋芒,透着与祭典相符的恭谨。

坛前最上首的位置铺着明黄毡毯,天家正身着玄色道袍,神情肃穆地望着三清像。

这是天家登基以来首次亲赴金箓斋。明面上是“保国运”,实则借着这场斋仪将满朝重臣聚于乾宁观,既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敬天保民”,也是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敲山震虎。

礼部尚书纪文捧着祭文诵读,“伏惟三清垂佑,四海归心,愿我大宁,河清海晏,国祚绵长……”

一边念、一边偷眼瞥向天家,可对方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纪文心里暗暗打鼓。这几日打白川府召过来的那位在朝堂上提出了“海运开源策”,陛下虽未驳回,却也未准,应是还在权衡利弊。

诵读完毕,纪文缓步走向祭坛,把刚刚诵完的表文放入焚炉中,意为将诉求上达天庭。表文燃尽时,清玄道长主持献供,将斋仪的功德回向给天下苍生与帝王,祈求国泰民安。

约摸半个时辰后主体流程完毕,天家也结束了最后的礼拜,由内侍扶着转身,准备沿西侧偏廊离场。

那里是观外马车停放的方向,也是来观礼的商贾队列。

而能出现这儿的商贾,自然绝非寻常贩夫走卒。大宁朝虽重农抑商,但自去年黄河决堤、北境军饷告急后,朝廷急需商贾之力填补国库,这才在此次金箓斋中特设“商贾观礼席”。

说是“观礼”,说白了是让那些手握经济命脉的巨商们近距离感受些皇恩,也让天家看看“钱袋子”们的成色。

并且这些人有实打实的“钞能力”。要么垄断着粮食、盐铁、丝绸,要么掌控着漕运、钱庄。甚至有几位暗中与宗室、重臣勾连,生意版图早已渗入朝堂。

天家心知肚明,但奈何眼下无论是人还是钱他都缺,尤其在推行“海运开源策”的节骨眼上,这些人手里的船、钱、海外渠道,都是朝廷急需的筹码。

盛重云夹在这些人中间,本就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更因所求坦荡、姿容绝佳而显得无比突出。

就在天家的玄色道袍扫过商贾队列中段时,末尾那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突然被人猛地推倒!

“哐当”一声巨响,香炉砸在青砖上,火星四溅香灰飞扬,挡住了禁军的视线。

烟尘弥漫中,一个穿着浆洗发白道袍的扫地杂役从香炉后窜了出来,离天家不过三步,手里攥着根磨尖了的铁钎子疯了似的扑过来!

“有刺客!”禁军统领的吼声惊醒了呆滞的众臣。

关键时候天家的贴身内侍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连护驾都忘了。眼瞧着铁钎就要刺中天家之际,盛重云上前几步一把拽住天家的道袍袖口,将人往自己身后猛拉。

天家踉跄着撞在他胸口,而他自己却被惯性带着往前踉跄半步,正好迎上杂役的铁钎子。

铁钎子深深扎进了盛重云的右肋……

与此同时,白水村。

苏榛被谨哥儿拽着左边袖子、被叶氏攥着右边胳膊,踉跄着刚迈出门槛,脚下还没站稳,目光就撞进一片攒动的人影里。

春娘、舒娘、丽娘、大江哥、小树、符秀才、李家奶奶、白老汉、白芳、山梅、乔里正,甚至还有木工坊檀俊……

全村她熟知的面孔像是都来了,院里站不下、院外还有。

苏榛怔住:这是?

叶氏悄悄捏了捏苏榛的手,示意她往户外厨房那边瞧。

苏榛看过去这才发现草盖棚顶不知何时成了彩棚,缀满了各色碎绸条,被风吹的簌簌作响。

彩棚下整整齐齐码着八个朱漆箱笼,箱角都包着铜皮,锁扣上挂着红绸结!

不明究里的苏榛第一反应是盛家又送东西了?但也不至于把全村的人都喊来看啊……

她怔怔地被叶氏跟谨哥儿牵进彩棚,舒娘等女眷也跟过来站到箱前,笑意吟吟地:“榛娘,这是大伙儿给你备下的嫁妆,都打开瞧瞧可还喜欢。”

苏榛彻底震惊:“大伙儿……备的”

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轻颤,一一看过去,总算明白了最近这些日子怎么家家户户瞧见她都带了莫名的笑。她当时只当是寻常的不好意思,原来……

苏榛深吸口气想笑,嘴角刚扬起就被涌上来的泪意压下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明明只是个外来的孤女,如今要嫁了,竟让全村人这般费心:“这……这怎么担得起!”

叶氏拍拍她的手背,笑道:“别光顾着发呆,打开瞧瞧。”

第230章

谨哥儿也在她腿边仰着脖子,“姐姐快打开呀,里头有好亮好亮的宝贝,还有我跟童创组做的呢!”

全村人都笑了起来,苏榛只好应了,伸手掀开第一口箱笼上的红绸,打开铜锁,视线刚落进箱里就下意识“呀”了一声。

箱底铺着层青麻布,上头叠着大红色的全套喜被喜褥,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舒娘伸手抚过被面,颇得意:“这棉絮是去年新收的籽棉,我们女红组弹了不少遍才够蓬松,里头还掺了些合欢花的干蕊,闻着清心。”

苏榛点点头,咬着嘴唇打开第二口箱笼,是日常穿的四季新衣,叠得方方正正的,还用青蓝布条分门别类捆着。最上头是鹅黄色的春襦裙,领口缀着米粒大的珍珠,裙摆绣出云霞状的花纹;

下头一层是月白色的夏衫,细麻布的料子,领口绣着圈极细的银线兰花;

往下翻是秋服,一件石青色的夹袄,里子絮着薄薄的丝绵;另一件烟灰色的褙子,下摆绣着几片枫叶,用橙红丝线层层晕染;

再底层是过冬的棉裙,厚实。

“棉花是各家凑的,”叶氏指着棉裙,“里头掺了十二家的新棉,都说要给你凑个‘月月暖’的彩头。”

苏榛忽觉视线模糊,强作镇定的轻轻合上第二口箱笼,指尖在箱盖的铜皮包角上摩挲片刻,转向第三口箱笼。

这口箱子比前两口略小些,红绸结打得格外精致,还绑着颗小小的染红的花生。她解开结时,谨哥儿在一旁咯咯直笑:“这是我系的!伯娘说花生代表早生贵子呢!”

又是一阵笑声,自诩厚脸皮的苏榛都觉得一阵脸热,捏了捏谨哥儿肥嘟嘟的脸蛋儿,打开了第三口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螺钿镶嵌的镜匣,黑漆底上、里面分了三层屉格。

最上层躺着面菱花铜镜,磨得光可鉴人,镜缘錾出合欢纹,收尾处是两只交颈的鸳鸯。

中层铺着块月白锦缎,放着套犀角梳篦,梳子齿密而匀,篦子齿细如毫毛,摸上去温润如玉。

丽娘指着梳子:“符秀才特意去镇上书铺查了古方,说新娘子晨起梳妆,用这梳子能梳去浊气。”

一边说,一边拿起梳子在苏榛发间一试,齿尖顺滑无比。

最下层的屉格里藏着些小物件:银柄的眉刀,刀身薄如蝉翼,柄上刻着“平安”二字;一个錾花盒,装着胭脂、香粉和螺子黛。

箱底还垫着块青麻布,放着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面插满了各色丝线,还有几枚磨得光滑的顶针,最大的那枚上刻着个“榛”字,显然是特意定做的。

“这是各家媳妇凑的针线,”叶氏拿起其中一枚稍旧的顶针,“这枚铜顶针是李家奶奶陪嫁的,也给你。”

苏榛忍不住看向人群中的李家奶奶,眼泪也还是没忍住就掉了下来。

李家奶奶佯嗔:“榛丫头哭个什么劲儿,这顶针跟着我六十多年了,如今给你是盼着你往后日子过得扎实,穿针引线都顺顺当当的,可不是让你掉金豆子的。”

苏榛被逗得也破涕为笑,再打开第四口箱,里头是日用器物:酒壶酒杯,壶身上有“百年好合”的篆字;

两套细瓷碗碟,釉色莹润如玉。最沉的是对黄铜火盆,盆底刻着“子孙绵延”。火盆旁边还躺着个铜熨斗,手柄缠着蓝布条;

箱角一对烛台、一个竹编的三层食盒,盖的蓝布帕子绣的是枝繁叶茂的石榴。食盒里头还放着两双乌木筷子,筷尾刻着“长命”二字。

苏榛看着这满满一箱器物,想来都是乡亲们挖空心思觉得她能用得上的。

他们不知盛府的卧房都有地龙、用不上炭盆,他们只知道这是冬日里最暖的物件;他们也不懂大户人家吃饭有银质餐具,只想着这青瓷碗厚实,盛热粥不烫嘴;

他们更不清楚盛家早用琉璃灯取代了铁烛台,只想着夜里做针线活时烛台的光不晃眼。

第五口箱里是五谷杂粮,麦、豆、粟、稻、黍装在五个陶罐里,罐口用红布扎紧,贴着“丰衣足食”的红帖。

小树儿打春娘身后挤进来,指着其中一个陶罐,得意地:“榛姐姐,这里面的豆子是我们童创组一起挑的,颗颗都又圆又大!”

“小树真乖,多谢童创组。”苏榛笑着摸了摸小树的头,“回头榛姐姐给你们烙一锅糖饼子吃!人人有份儿!”

童创组的娃娃们都在人堆儿里,此起彼伏的乐。

第六口箱里,放着两匹未染色的生丝、全套木匠工具,锛子、凿子,都磨得锃亮,木柄缠着棉线。

檀俊扭捏的凑上来,脸颊微红:“这是我们木工坊大伙儿给苏娘子添妆。也不值啥银子,盛府肯定也用不上这些。但我师傅说,苏娘子心灵手巧,自己动手做个啥物件儿也是个好玩儿的。盼着苏娘子往后过日子,啥都顺顺当当。”

第七口箱锁得严实,是叶氏拿钥匙打开的。

里面是些首饰器物,有梅花形的银簪;两对银指环,一对素面的日常戴,一对錾着“长命百岁”的给将来的孩子。最显眼的是个银质的“聚宝盆”,其实是用来放针线的小匣子,盆底刻着八卦图,说能镇宅辟邪。还有些小零碎,比如银制的挖耳勺、银铃铛、银锁片、银胭脂盒。

在价格上,这跟盛家送过来的头面没法儿比。但情谊上,苏榛觉得这箱价值连城;

终于到了第八口箱笼,苏榛深吸一口气,掀开红绸,打开箱盖,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的更不是寻常礼物,是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大红嫁衣,嫁衣上还搁了一对金镯!

镯子约莫有一指宽,满雕着莲纹,藤蔓从镯头蜿蜒至镯尾,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滞涩。花瓣更见功夫,手镯接口处是小巧的活扣,扣头雕成两只衔着莲茎的鸳鸯,连翅膀上的细羽都根根分明,戴上后两只鸳鸯便像要交颈相依,活灵活现。

苏榛再瞧嫁衣,日光斜斜切进箱内,也正照在衣料上,红绸经纬就像似活了过来、流光溢彩。最惹眼的是襟前一对衔花的鸳鸯、是跟手镯上雕的一模一样。也是拿金线绣的羽尾、银线绣的羽毛轮廓,整幅像是在闪着光,好像下一刻就要拍打翅膀钻到云纹里去了。

苏榛的呼吸蓦地顿住,眼里水汽悄悄漫上来,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离手镯、嫁衣寸许的地方停住,指尖微微颤抖,是不敢、也不舍把它拿出来。

舒娘跟春娘站过来相视一笑,索性一人拿起手镯、一人捏住嫁衣的一角把它捧了出来,抖展在苏榛眼前。

嫁衣展开的瞬间,满院的人都发出了低低的赞叹。

它是按时下最时兴的款式裁制。上身对襟宽袖、下身百褶长裙,整体足有六尺多长,裙摆更是宽大,裙摆铺开时,直径足有五尺,像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通身绸罗为底,轻薄如雾,像是把整条白水河的水都织进了布里。

领口挺括,边缘镶了圈水绿色的绉纱,同样用银线绣满了缠枝莲。每朵莲花的花瓣都分了三层,中间填着珍珠粒拼缀的花蕊。裙摆飞边绣了带着深浅明暗的莲叶,叶面上也偶缀着米粒大的珍珠当露珠,跟着风动能轻轻颤动。

苏榛看着这嫁衣,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开口就是“骂”,声音又急又颤:“你们是疯了吗?我嫁妆我自己能存,你们咋给买了这么多,八箱啊!嘉年华才赚了几个钱就这么乱花!春娘,你家房子不盖了?还有丽娘,你家俩娃读书院的银子存够了?”

一边说一边就环顾了整间院子,“扫射”全体:“咱村里哪家不急着攒点钱过好日子,大伙儿咋偏把心思花在这上头!这得花多少银子?镯子那么粗!嫁衣还用了珍珠跟金线!”

春娘被她“骂”得也跟着红了眼眶,直接“啐”了一口笑着回怼:“你当我们傻呀?这八箱嫁妆着实没花太多银子啊,反正跟咱村儿赚到的钱可是没法比。况且也不止咱村,这里头还有人家兴盛湖兄弟们的意思,珍珠都是人家项把头托人从兴盛湖送过来的。还有朝沐娘子、百戏行、柳嫣掌柜、沿湖的东家们,甚至行商客栈都是出了银子的,你可别替我们心疼。另外最贵的那些个首饰、金镯子可不是我们出的钱。”

春娘拉长了音,把叶氏拉到了苏榛面前:“是你这堪比血亲的萧伯和伯娘的心意。”

苏榛惊愕的看向叶氏,她自然知道家里存了多少银子。打嘉年华回来之后,萧伯跟伯娘不肯占苏榛一枚铜板的便宜,除了公帐上的家用之外,他俩私帐上是有七百多两。可这七百两听起来是不少,可光是看那俩金镯子的成色和雕工也得花个三、五百两了。

开春还得盖新房,还得给寒酥存、还得……

最重要的是,萧家分文不拿苏榛的彩礼,一直说的是原封不动当她的陪嫁。

苏榛越想越心疼,“伯娘……”

刚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哽在喉咙里。叶氏笑着替她拭去眼泪,指腹带着做活儿的厚茧,擦过脸颊时却格外轻柔:“眼下咱家虽只有这些能力帮你置办,但开春儿光景好了,定再给你添些体面。莫心疼银子,也莫再推辞。”

边说边瞧过满院乡亲,“你嫁的是盛家,那府里规矩大,多带些力所能及的嫁妆,不单是为了你在婆家能抬得起头,也是成全了咱全村人的体面。家家都往你箱笼里塞了东西,就连小树儿都把攒的铜板凑了进来。虽不值钱,但都是盼着你好的心意,可不能辜负了。”

苏榛泪珠又涌了上来,带着咸、又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