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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房小厨娘 岑清宴 24272 字 8天前

“我没有怕。”

“……不信。”

两人齐齐一怔。

叶莺似笑非笑,“你想多了吧,我是说你别不信,谁说你怕了。”

崔沅偏过头去。

叶莺探着头追问,“心虚了吗?”

被他按下脑袋,动弹不得。

“没有。”

瞧不见他脸上表情,叶莺撇撇嘴,“那我的好心就这么白白浪费了吗?”

“……没有。”

“那你转过来呀。”

“……”

“看来公子说嫌我话多烦了,”叶莺甩甩袖子,转头要走,“既如此,我还是将重云叫——”

一只胳膊被擎住,叶莺顺着力道回过身来,崔沅看见她一脸明晃晃的狡黠得意。

崔沅伸手覆了上去,遮住那明亮的视线。

回过神,已经将人欺在榻上。

长睫扑簌着扫过,触感像是有人在手心挠痒,激起一阵不轻不重的酥麻。

“公子……”

叶莺因眼睛看不见,一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袖子。

这模样老实多了。

既然睡不着,干脆便做些什么,不负良宵。

感受到细密的吻从发顶落下,拂过眉眼鼻梁耳垂,又在脖颈间辗转。

叶莺痒得缩起肩膀推他。

然而却只是徒劳。

上次未完成的探索,今日说什么也要细细体会一番。

一番挣扎,反叫薄薄寝衣领口松散开了。

崔沅微顿,目光凝了片刻,低头吻住了锁骨下方那片薄薄的肌肤,辗转来回。

这人竟是盯上了她锁骨下方那颗小小红痣,轻吮慢咬。

叶莺浑身一颤。

视线被遮挡,触觉便分外敏感。

颈间又疼又痒,她咬住唇,浑身僵硬。

至于那灼热呼吸,也不知是谁,轻重缓急交缠在一起,总该不是她一人难抑。

不知何时,眼前的遮挡没了,叶莺半睁开眼,眸中水光泛盈。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嫣红的唇上,忽地想起她今日晨间介绍时刻意疏离的语气。

崔沅轻咬了下牙。

“乖……张嘴。”

叶莺被哄着松开了牙关,未及反应,灼热的温度再次落下。

唇瓣被如同那颗小小红痣一般对待,崔沅起初不轻不重地吮吸着,在得到她下意识的回应后,逐渐加深力道。

仿佛春日细细密密的雨,再到夏日狂风骤雨,雨点密匝,又急又凶,潮闷湿热的空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起了风,将烛火吹熄,屋内又恢复了黑暗。借着清冷冷的月光,叶莺不知怎的想起了佛寺那一次充血到发麻的颤栗。

嘴里不可控制地逸出一声零落的轻吟。

颅内那簇火轰地一跳,将心志都烧乱,崔沅只觉胸腔中潮热蔓延,亟需催发出来。再度摩挲上那颗小小红痣,带茧的指腹掠过,揉搓按捻,使其在清明的月色中越发朱砂似地殷红。

叶莺浑身瑟缩,受不住地蜷起脚趾,眼角早已被泛溢的泪水盈湿。

她推拒着别过脸去,讨饶道:“不要了……”

太过了。

崔沅闭眼,喉结滚动好几下,理智回笼,这才将她松开。

两人眼尾都有些泛红。

叶莺仿佛身在云端。

崔沅将她拉坐起来,发髻早已被压得松散不成形状。

崔沅伸手将绾发簪子拔下,如云乌发顷刻披散下来。

这般家常私密的模样,令他深看了好几眼。

叶莺将潮红发烫的脸埋进他的胸膛。

“车上唤我什么?怎地不继续唤了?”

崔沅抬起指腹,轻挲着她充血的唇瓣,柔声诱哄,“再唤一遍。”

叶莺还道他又是发什么疯,原来是为这生闷气呢,又好气又好笑。

想起适才血液在体内奔涌的势头,锁骨上还残存异样触感,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双手护住肿麻的唇,忙不迭道:“呜……沅郎……”

崔沅安抚般吻了吻那双濛着水雾的杏眼。

“我并非畏惧,只是人总贪心,有了希冀便想得更多。”

叶莺环住他的腰,小鸟般轻啄回吻他下巴:“我知道。”

她是真的知道。

他的吻再落下来,轻飘飘的,一下又一下。

叶莺靠在他肩头,很容易就困了。

次日清早,刘邈换了身抖擞新衣前来,提早了一个时辰不止。

桑叶将人带到抱朴堂等候,竹苑寻了一圈不见叶莺,便只好来到澄心斋,心里还嘀咕着公子今日怎还没起,竟然睡懒觉。

待绕过屏风,打眼看清榻上情形,瞬间三魂七魄都吓飞了。

心神俱震。

脑袋有片刻的空白。

这!

这这!

这这这!

桑叶手忙脚乱地退出去,却于慌乱中不慎踢倒了一旁的凳儿,这一下,惊动了榻上抵足而眠的二人。

叶莺先睁开眼的。

睡眼朦胧间,尚不知自己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最后还在说话来着,剩半句话没说完,说的什么?左右是什么煽情的话,放在白天说不出口的那种。

她眨眨眼,视线逐渐清明,发现自己十分霸道地占了大半个榻,手脚还跟八爪鱼似的扒在崔沅身上……啊?

什么?

她睡在哪?

叶莺不可置信地扭头看了眼唰亮的天光,恰对上桑叶一张表情扭曲到有些抽搐的尴尬笑脸。

桑叶保持着蹑手蹑脚的姿势。

“哈哈哈,早……”

叶莺:“……”

崔沅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丝毫没有熬夜后的混沌。

只是手好像被压麻了。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头脑清醒了,见叶莺神情异样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

崔沅好笑问:“怎么了?”

叶莺掌按眉心,小声道:“我怎么睡在这了?你怎么不喊我起来回去啊……”

崔沅以为她是害羞还是怎么,道:“喊过了,没醒。”

“……”叶莺看看他,欲言又止。

半晌,抱着脑袋头痛道,“你我晚节不保了。”

崔沅:“?”

朝食的时候,桑叶尽量地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叫崔沅注意到她的存在。

但是吧……实在挡不住她生了一颗求学若渴的八卦心。

第四次偷偷拿眼睛睃崔沅,企图从他面上看出些话本上所谓的“不同”“春意”来。

然而什么也没看出来,要不是亲眼所见,光看这张云淡风轻脸,桑叶怎么也想不到两人夜里抱着滚到一块儿去了。

怎么滚的,真是的。

桑叶心痒死了。

她的心思挂在脸上,昭然若揭。

崔沅一撩眼皮:“皮痒了?”

背上凉飕飕的,桑叶立马老实了。

抱朴堂里,刘邈喝了口木樨花茶,在叶莺期待的眼神中评价道:“就是这个味儿,不差。”

“嘻嘻,你呢老嘴最刁,说不差味道,那指定是不差。回去后记得跟张婶说我出师了啊。”

刘邈诧异:“怎么,你竟不跟我们走?”

叶莺微羞涩地看他一眼。

倒不是与刘邈不亲近,但是女儿家心事这样的话题,她还是更愿意对着阮婶婶、张婶婶说。

但就算她不说,小娘子家情窦初开的那种情态也会自然而然从眉目中流露出来,就像青春期在暗恋的人面前一样,是藏不住的。

刘邈又不是生下来就成了老丈,也曾年少过,也曾有过折花赠心上人的萌动。

这会子看着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什么也没说,就来人了。

来人一袭雪白长袍,身染药香,及肩黑须,瘦削面庞,平直眼眉,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叶莺招呼:“是张郎中来了。”

刘邈与张峎俱是一怔。

叶莺看看两人,“啊”了一声,“这是……认识?”

第37章 就是她你是我的孩子。

刘邈跟张峎在屋里关起门来说话。

叶莺半张脸贴在窗边上,模模糊糊地听不清具体,只大概知道刘邈在向张峎了解崔沅的过往的医案。

桑叶好奇死了,问:“这位刘郎到底中什么来头?”

八竿子打不着两个人竟是师徒!

适才张峎开口一声“老师”,眼泪说掉就掉,叶莺也吓着了。

随即又觉得情理之中。

凭刘邈的医术,瞧着就像是个隐世高人的模样。

桑叶的猜测也逐渐狗血起来。

该不会是医坏了什么贵人,为了避祸,才躲到山里去的吧?

也可能就是厌倦了繁华利禄,淡泊了。

她俩在这里猜得欢,前院里,忽然来了个男管事。

这可真是稀奇,后院里,丫鬟婆子常见,如重云苍梧般年纪的童子也常见,小厮跟男管事就见得很少了。

桑叶悄悄告诉她:“这位是老相公跟前的人,府里的二管事,很有体面。”

眼下府里数一数二的管事都是崔相从前的小厮,这么多年历练出来的。就如凌霄、京墨之于崔沅,苍梧跟重云长大了,也能顶上去。

但这一切都得有那时候才行。

从前没法想,现在还是敢想一想的。

桑叶看着叶莺的眼神都带了感激。

二人把笑一收,桑叶端着正经大丫鬟的体正福了福身:“齐恩管事。”

还以为对方是来寻崔沅的,她笑道:“公子眼下跟郎中在里头,您有什么事与咱们转告一声,或是在这外间稍候片刻。”

崔齐恩却是摇了摇头,打眼扫过院内,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叶莺身上。

他道:“我是来寻莺儿姑娘的。”

叶莺茫然。

“莺儿姑娘,随我去一趟前院吧。”

桑叶很快从崔齐恩的话里提取出“相爷要见叶莺”这个信息。

虽不知什么情况,但曾经在崔相眼皮子底下当差的经历不是那么美好,下意识就觉得要麻烦。

她脸色微变,往前迈了半步,将叶莺护在了身后:“她人小,不经事,笨嘴拙舌的,怕是回不清话,不如叫我去好了。”

崔齐恩失笑一声,“桑叶姑娘,这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

桑叶冷静下来,道:“是这样的,公子今日指明了要吃莺儿做的澄沙团子,不如等点心做好了,再叫她过去。咱们既是公子身边的人,总得知会公子一声不是?”

叶莺以前只觉得桑叶待人温柔体贴,性子讨喜,和白术对比,就像是班主任与任课教师一样,眼下被她像母鸡护崽似的拦在身后,才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从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叶莺动了动嘴唇,不愿她为了自己挨骂,道:“没事的,桑叶姐,我去了。”

待送走了两*人,桑叶还是决定告诉崔沅,她敲了敲房门,径直推门。

刘邈要求看诊环境安静,眼下被人打扰了,很是生气:“谁让你进来的?”

崔沅也皱眉,但只她正事上并非莽撞的性子,于是问:“出了什么事?”

桑叶道:“公子,莺儿被齐恩管事给带走了。”

崔沅霍然起身。

两位郎中面面相觑,在身后唤了几句都没叫住。

叶莺跟着崔齐恩来到了前院。

自打过了二门,走来特别安静,与竹苑的清静和谐不同,这里的静中透着一股令人肃然的寂,就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使人精神高度紧张。

在叶莺心里,崔相无疑是个很吓人的存在。

听白术与桑叶说了那么多崔相的“坏话”,又从崔沅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了对方的性子。

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

以至于忽略了崔齐恩对她的态度,其实是十分客气的。

丫鬟进去通传,崔齐恩在廊下站住了脚跟。

这意味着后面的事都要她一个人去面对。

隔扇门窗紧闭着,朱漆光腻,雕花精美。里面隐隐传出说话声。

叶莺惶然,竟对眼前认识没多久的人生出了一丝依赖:“齐恩管事……能不能与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事?”

崔齐恩正准备跟她说“姑娘不必害怕。”

门开了。

丫鬟出来,请叶莺进去。

后脚迈过门槛,身后隔扇门再度合拢。

叶莺下意识眯起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光线。

这是崔相的书房,作为崔宅的主人,当朝宰辅,所有一切都得配得上他的身份。仅凭叶莺的目测,这书房比澄心斋大了一倍不止。

却比澄心斋更压抑。

澄心斋白天不点灯的时候,也会有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室内每一个角落。

不像崔相的书房,阔大而深,门外的天光透过雕花棂子,打在她脚边,里面却很昏暗。

她犹疑着往里踏了一步。

幸好绕过屏风,室内就亮了。

听见脚步声,屋内坐着下棋的两个人抬起头来。

溶溶秋光里,走出一个娉婷少女。

荷袂翩跹,步履轻盈。

周身落了一圈的光线,就像是在发光似的。

待走近了,一张面孔清丽脱俗,羞煞桃李。

崔相确定,就是她了。

其实对于家里收留了个公主,还是个早有渊源的公主这件事情,崔相颇有些头疼。

若非不得已,谁也不想跟皇室血脉扯上关系。

万一日后查出来这位是假冒顶替的,谁知会不会惹祸上身。

但见到叶莺第一眼,他便没了这些忧虑。

一眼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叫秀秀的婢女。

那时皇帝就连行踪都被太后监视着,秀秀即将临盆时,自己代皇帝询问秀秀的意思。

是入宫侍奉,锦衣玉食但如屡薄冰;还是埋名市井,布衣粗饭但简单无忧。

秀秀笑中含泪,“还请相公转告那位贵人……婢子胆小,没什么出息,只想简简单单一辈子。”

依当时的朝局,崔相与皇帝都默认她是害怕。

直至生产那天,她快要不行了。

“……即便再厌恶婢子,孩子终究是贵人的骨血,还请他……好歹看在亲生骨肉的份上,能照拂一二。”

秀秀是崔府的家生子,爹娘并不得脸,还有些笨,一家子老实人,此前人生中最大的事就是阴差阳错伺候了贵人,还有了孩子。

但贵人并没有接走她,这孩子名义上成了二相公的。此后所有人待她的态度都是客气中透着鄙夷。

贵人从来没有来看过她。

她不懂什么局势,只以为贵人厌恶她,连带着厌恶这个孩子。

没有人告诉她,贵人的孩子生来就是贵人,自然不可能像她一样为人奴婢,也没有人告诉她,孕中忧思太重,是会影响身体的。

其实如果那天换成是太夫人来探话,或许就能听出她言不由衷的难过。

崔相或许听出来了,却没留心。

男子与女子到底不同。

叶莺先认出了崔相。

崔沅的眼睛与他十分相似。

只崔相的眼神中蕴着精光,没有那些绵绵情意。

叶莺想起来了,其实崔沅从前的眼神也是这般的锐利。

崔相对面的那个男人好像傻住了。

叶莺看了他两眼,觉得有些眼熟。

她不敢多看,乖乖一垂头,福身见礼:“相公。”

崔相从前不知便罢了,如今知道,怎么敢受她的礼,连忙避开。

皇帝猛然回神。

他绕过棋桌,快步上前,激动地仔细打量着她。

比起崔相,他每年都会收到叶莺的几张肖像,从小孩子到大姑娘,尽管那画像不能描摹出其三分神采,却也足够他确认了。

就是她。

皇帝一时无言。

叶莺为他们的态度摸不着头脑。

她不记得自己曾认识这个人。

但他身上的确有种莫名的熟悉……是了!

这个人,曾经来过竹苑,是那位贵客。

因上次看得并不真切,这次也没有宦官随行,她一时没有认出来。

想到这人身份贵重,叶莺要重新行跪拜礼,却被他拦下。

叶莺微感惶恐。

便在这时,门外响起崔齐恩阻拦的声音:“长公子,您这会不能进去,陛下正在里面。”

“陛、陛下”叶莺惊退一步,后背碰到了屏风。

“孩子……”皇帝见她退后,微感失望,却越发放缓了面色,“不必害怕,你是我的孩子。我是来寻你的。”

原本听闻皇帝到访而略有凝滞的崔沅,在听见叶莺提高了声音的惊呼后,屋内又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到底是罔顾崔齐恩的阻拦,直入了书房。

头脑发热,这时恰好听见皇帝的那一声“孩子”。

崔沅遽然抬眼。想起七月里,皇帝托付给他的那件事。

叶莺已经慌了手脚。

活了快十七年,怎地突然冒出来个生父?

生父竟还是皇帝?

那她是个公主?

假的吧。

身后崔沅向皇帝行臣子礼,“陛下。”

叶莺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好像没那么慌了。

皇帝的身份没有假……

震撼之下,她甚至忘了自己与皇帝之前的身份差距。

慢慢地退后,不知不觉就退到了崔沅的身旁,她攥住他的袖子,攀得很紧,只露出双一眼睛盯着皇帝,颤声问:“你有什么证据吗?”

“……”

皇帝翕动嘴唇。

昨日里接到刘邈与徐琦的请罪折子,知道原来自己寻了几个月的女儿就在身边,甚至自己七月时就和对方擦肩而过,皇帝失眠了一整夜。

他想过对方许多反应,或是喜极而泣,或是难以置信,或是诘问他为何生而不养,却不想……

心中泛酸,他侧过头去瞬了瞬目,缓缓道:“你生于三月,草长莺啼的时节,四岁起拜国子学博士徐琦为师,从《千字文》学起,背的第一首诗是《黍离》……”

“五岁贪嘴央张云娘授你厨艺,六岁令刘邈以鼠代人尝百草,左小臂上的伤,是九岁那年爬树摘柿摔下来所留……”

叶莺攀着崔沅的指节随着皇帝的话愈发收紧。

胸腔中的心跳近乎震颤。

谁能想到,身边看似和善平凡的乡亲长辈,原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而这些近乎隐私的起居日常琐碎,又是谁告诉他的?

只能是阮婶了。

她最是照顾她,她也什么都和对方说。

他们都有自己的“角色”。

太荒唐了。

太奇怪了。

她过往的十七年,竟然活在一个人为精心构筑的场景中,只是一个“楚门的世界”。

她被骗了十七年!

眼泪含在眼眶里,犟着没有滚落。

并不是什么事都值得哭。

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而已。

周身格外地冷。

似乎只有明亮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真实鲜活的。

皇帝伸手,想宽慰解释些什么,她蓦地转身朝外跑去。

“……”皇帝的脸上有一丝感伤闪过。

崔沅轻声道:“臣去看看吧。”

崔相轻咳一声。

皇帝却摆摆手:“去吧。”

崔相实不想与皇室扯上关系,但皇帝既已发话了,便只好叮嘱:“好好劝劝。”

至于旁的。

崔沅无诏闯入,放在旁人身上本该问罪,但这是自家孙子……崔相看眼皇帝,默默地没再提起这事。

第38章 我无悔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想娶她。……

叶莺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东苑,素日遛鸟的地方。

此时已近秋尾,瑟瑟西风,无端吹坠,半池红腻。秋水深碧,澄明见底,零香剩粉,浑不似、旧时妩媚。①

她在玉壶亭上徘徊,挑了块假山石头坐下,看湖中鸳鸯游来游去,一言不发。

湖石带着太阳烘过的温度,不如夏日时灼人,粗糙的质感有些膈,但叶莺看着水面粼粼的波光反射在裙摆上,宛如松花刺绣,光影安然,便不想动弹了。

残荷疏落,霜叶满阶,秋光潋滟得汹汹。

安静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带着些几不可察的松懈,“怎么溜到这来了。”

水面也倒映出那个影子。

皎皎云间月,肃肃松下风。

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待回过神来,已是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全然埋在他襟前,让自己被那股清淡冷冽的香气整个包围。

模糊的泪蹭了他满襟。

特别委屈。

不时有三两过路的仆妇,见这一幕俱都惊诧地探头打量,窃窃私语。

崔沅没有提醒催促她,只是冰冷眼神扫去,令那些议论者噤若寒蝉,默默避开。

“我本来一直都以为自己没有爹娘,问阮婶他们也只说不清楚。人家说,横死又没有尸骨的人要供城隍庙,每年我都爬很高很远的山去给他们烧钱……”

叶莺压抑抽泣,小声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突然出现……当初就是不想认,现在跑出来巴巴地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从前我问夫子,为何与师母分居,他不说。现在想想,难道不是都怪我吗?他肯定恨死我了吧?”

她的话七零八落,想到什么说什么,旁人听起来毫无逻辑,崔沅却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敬仰多年的长辈待她好的原因并不纯粹,甚至还可能夹杂了怨怼。

崔沅拥住她颤抖的双肩,轻拍脊背,“世上人心惟微,行为本,论迹而不论心。何况行之为难,他们若非真心疼爱你,又怎能蒙过你十余年浑然不觉?”

叶莺抬起头,一颗泪掉在了他脚边,“所以说我很笨……”

剩下的话音,在崔沅不赞同的目光中渐渐消停。

他的目光令她沉静下来。

他说的的确没错。

“我可以不认吗?”叶莺明知仍问。

她眼下实无法对着一个初初见面的陌生人生出什么父女情分,她有自己的爹妈,虽然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崔沅屈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道:“自是可以。”

“只你须得明白一样,在为人父之前,他还是这天下的主。与他作对,会为你带来许多的麻烦。”

“诚然,如今的陛下性情温和,并非独断专擅之君。你不愿认他,想来他只会痛心,不会怨恨。”

本朝有过许多明君临到晚年性情大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崔家,以及徐家、刘家,那么多人家,是承担不起“想来”两个字以外的东西的。

“我自然要认,”她松开崔沅,赌气似的,“公主!谁不想当?”

“便是为着这锦衣玉食,我也认得情愿。”

“你不清楚当年的情形,心有怨怼也是人之常情。”崔沅与她并肩在湖石上坐了下来,“当年,先帝缠绵病榻,及至病逝时,陛下仍年幼,使得太后掌政。陛下及冠后,与辅政大臣徐徐图谋数年,才逐渐让太后放权。”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在风中显得有些冷,“亲政之初,朝堂上大半要职都被何氏门生占据,十分艰难。陛下为削减何氏权势,夙兴夜寐,抽丝剥茧,又与北燕人签订契盟,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使边境停战,以此收回了何氏部分兵权。”

“……亦因此疏忽后宫,使长子遭受何氏报复,被毒害身亡。”提起聪慧温润却早夭的灵王,崔沅亦有些叹息。

“他们竟敢……”叶莺愕然,“毒害皇嗣,怎地还能猖獗至今?”

“因为没有证据。”崔沅轻声道,“律七十六条,若无切确凭证,人犯喊冤,便不得结案处刑,翻供三次,疑罪从无。”

“何况……当年有宫嫔出来伏罪认诛,咬死是自己嫉妒,将贵妃摘净。”

“那宫嫔出身河东林氏,与何氏为姻亲。”

“为什么……”叶莺讷讷,为什么要替旁人顶罪。

她想不通。

“因何氏令那些勋贵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感到不安,以此作为要挟。”

一个族女换一条皇子命,多么划算的买卖。直至如今,宫里仍只有两个皇子。

“我并非为陛下开解,只是想告诉你,当年他这般选择,其实也是保护了你。”

叶莺蓦地清醒,忽然想起,好几天都没看到忍冬了。

“刘翁说,你中的毒……”

“还有你爹娘当年,是不是也……”

叶莺咬唇。

崔沅没有说话,一双眸子望着她。

如一潭清水,沉静无波。

叶莺复又抱了上去,心下惶惑不安。

徐夫子授课时喜欢天南海北胡扯,她大抵也听说过一些,譬如当年先帝临危授命,遍寻朝中只二人敢与何氏抗衡,又譬如崔相带领未被收买的群臣宫门外跪谏一夜使太后不得不还政。

叶莺当年听的时候也曾唏嘘,只有这般直臣、忠臣才谓栋梁。

那时她还是小市民心态,唏嘘过后,觉得徐夫子还是听多了“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言论,咸吃萝卜淡操心,朝代更迭与我何干,该吃吃该喝喝。

却到底没亲眼见过御史触柱血溅大殿,两千禁卫与何氏五千亲兵对峙的慑人场面。

无法想象。

所以空洞。

眼下却好像一瞬间打通了五脏六腑般,连经脉都在震颤。

这个力挽将顷大厦的人,是崔沅的祖父。

他的祖父、父亲乃至他,三代人事一主,以致危及性命。

这个主是她的生父……

所幸他并非软弱无用之君,不白负这些人的追随。

即便如此,一句“有没有怨过”含在嘴边,叶莺还是不敢问。

怎么偏是她的生父……

崔沅轻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别哭。”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传之久远,此之谓不朽。事业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功名富贵,逐世转移,而气节千载。信不当以彼易此也。”②

总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做的,不能计较得失。

“无论祖父还是父亲,在明知结局后,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亦无悔。”

叶莺闷声应着。

剩下无言,湖水倒映出两个人相拥的影子,直到树荫西移,清脆鸟鸣从头顶传来,崔沅抬眼,看见了水对岸伫立的两道人影。

既已被撞见,他松开叶莺,擦去她脸上半干泪痕,带她穿过石桥,来到皇帝与崔相面前。

崔相目光落在两人交握手上,嘴角抽抽,看眼皇帝,欲言又止。

崔沅只淡然。

叶莺目光触及皇帝已染霜色的鬓发,蠕动双唇,虽知道当年的事亦有苦衷,到底还叫不出那声“父亲”,只默默行了晚辈礼。

皇帝再次细细打量她,目光滚过她柔润脸庞,笔直脊背,最终落在那与自己相似的鼻唇下巴上,喟叹一声。

“他们将你养得很好,比宫里的孩子还要好。”

“如今太后已年老,我想接你回宫,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弥补从前遗憾,让你今后生活无忧,你可愿意?”

叶莺留意到皇帝的措辞间,用的是“我”而非“朕”。

他今日穿着淡黄大袖襕袍衫,腰间玉带,头戴皂纱折上巾,比之自隋以来便为帝王色的赭黄袍色少了分威严,多了分文人儒气。

叶莺垂下头,抿了抿唇角,轻“嗯”了一声。

皇帝脸上紧张期盼终于淡去,如释重负地笑了。

“好,好,好……”

目送皇帝车驾离去,崔相终于有机会询问崔沅,皱眉沉声:“刚才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

崔沅平静地道,“我与公主,两心相知,两情相许。”

“你!”崔相愕然,竟没想到他这般淡然坚决地说了出来。

书房里,崔沅起身,跪了下去。

跪在祖父手边。

他挺直腰脊,抬眼,直视崔相眼睛,缓而恭声道:“此前廿余年,沅蒙祖父教诲,遵循门庭规训,不曾有悔,却从未真正体会‘喜欢’二字。”

“若非遇见公主,恐怕余生数载,便就这般草草过了。”

崔相想到孙儿病情,悲从中来,闭上了眼。

“公主天真烂漫,至情至性,于艰时亦不弃我,尝无以为报,如今,”崔沅顿了顿,道,“尚未来得及禀明祖父,御医刘邈这些年隐居山林,尝百草毒,研制出一方解毒丸药,或有六成把握。”

“比起张郎中的法子,已是多了三成生机。”

“我想试试。”

“而后去求陛下赐婚。”

“砰——”茶盏碎裂声音。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崔相恼怒,“且不说皇室复杂,作驸马,便是断了你的仕途,你可对得起长辈这些年的栽培?”

“再何况,你若有尚公主的打算,当初为何又——”

崔沅打断,“祖父须得知道,我与她,从不是身份之隔。”

“便她不是公主,没有任何出身背景,我亦会如今日这般向祖父陈情。”

“并非想尚公主,我只是……”

“想娶她为妻。”

他原本,不敢想。

是她带来了刘邈,甚至追溯从前,令刘邈能不必顾着生命危险,可以继续研制这药方的人,也是她。

知道以后,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竟也开始信了。

他道,“驸马如何,我心里清楚的。只是叫您失望了。”

青年人眉眼像极了父母,亦能看出自己当年的模样。

便是跪着,也与崔相平视,崔相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瞧见了年迈的自己,却看不出他丝毫的退缩。

他本该如此,坚定、坚决,做认定对的事情,这是自己教给他的品格,也一向如此。

崔相暗叹,若不是因养病致仕,而今支撑起崔氏门楣的,应是他才对。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毫不留情面地将前来为何氏拉拢他的门客赶出了家门,而后,联络群臣上书,于承天门前跪逼何氏还政。

那夜风大雨急,淬了毒的箭矢堪堪擦着他的官袍,钉在了马车车厢上,他冒险寻到郭府,只一个眼神,便与对方明了了态度。

此后数十年,与陛下、与郭宏、与后辈门生,徐徐图之。

边境息战,互市贸易,翻查旧案……

死而后已,无愧于君,无愧于心,却愧于家人。

终究是,他有愧子孙。

崔相闭上眼睛,听见自己道:“随你。”

崔沅回到竹苑,一个人静坐了片刻。

对面那方小小桌案,往日总会有一道纤细身影,今日却空荡荡。

不止今日,往后的日子,这里应当都不会再有人了。

分明半时辰前才见过面的人,竟生起无边思念来,催人心肠。

嗅着屋内残余的一缕幽香,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

他将桑叶唤了进来。

起身走到香炉架子边,指尖越过几盒名贵香料,在那盒幽兰香上恋恋摩挲。

“你追上去……把这个,送给她。”

第39章 思远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

二夫人趁早上事情不多的时候出门去园子里逛,没想到被她撞见崔沅跟之前那个丫鬟抱在一起,八卦心顿烧,遣退丫鬟自己躲在假山后偷看。

接着便听见他们与皇帝的对话。

这下可不得了,回去后赶紧找到二相公:“吓,那丫头来路那么大!会不会记恨我得罪了她?”

又嫉妒:“怎地看上那个药罐子,年纪又大,有什么好。”

要她说,她家二郎青春正好,样貌也不差,正正相配。

二相公无语,“那是我侄子。”

说坏话能不能避着些。

二相公一直知道自己天资比不上兄长,两个孩子,二郎木讷,三郎平庸,比不上侄儿在父亲心里一根手指,也曾不服气过。

然官场混迹十数年,归来没什么功绩,反倒是初出茅庐的侄儿,就连远在玉州的太守也听说了他的名字,向他赞道“非池鱼也”,二相公只苦笑,再高的心气儿也磨没了。

左右掌舵家族的责任轮不到自己头上,这些年没事钓钓鱼、养养花,倒能淡然接受自个的平庸了。

二夫人看见他这模样更气!

二夫人冷笑:“我怎能不知道?他是人中龙凤,谢庭兰玉,你这个做叔父的都指望他,我一个‘外人’能置喙什么?”

二相公知道,她这话里讽的不是崔沅,还是当年秀秀的事。

这个事,当年他得知“自己”突然多出一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懵。

甚至跟那个秀秀说过的话都没超过三句。

但亲爹要他给皇帝背黑锅,他能怎么办。

眼下,既人已经认回了,憋在心里憋了这么久,他可总算找到为自己“洗刷冤名”的机会了。

二相公一把按住二夫人劈掌下来的手,“夫人,冤枉,冤枉!先莫要打,等我先交待一样。”

二夫人起初瞪眼抿唇。

而后嘴巴便张开了。

之后就合不拢了。

半晌,她道:“这么说,你没做那偷奸事?”

“自是没有,夫人贤德貌美,某怎敢不识好歹。”

二相公瞧她这呆愣样子十分可爱,左右觑觑,见四下无人,顺势便将二夫人揽进了怀里,好言好语地哄着。

二夫人却未如他想象中那般脸红,而后娇羞地嗔怪他“怎不早说,害我误会你这般久”。而是一把撅住了他头上的冠子,另一只手扇了上去,怒道:“好你个崔游,还不是与你爹娘合起伙来骗我这么久!还有什么旁的事,说!”

“哎哟轻、轻些……”

闹了一场,二夫人一面拿冰囊替二相公滚敷肿起的额角,一面八卦:“那这莺儿进了宫,恐怕要招人恨了。”

二相公:“怎地?”

“傻。”二夫人津津有味地提点他,“怀庆殿下!”

二相公一愣,“哪至于……”

这都过去多久了,何况后来两家闹这么僵。

“便没有旁人,阿沅与她也必不可能。”

“你懂个屁。”二夫人嗤笑,“没旁人,阿沅就是那山巅雪、高岭松,不可攀折,这有了旁人,不是便显出怀庆殿下……何家人都好面子,必是要恨死了。”

“……那怎么办?”

二夫人将冰囊砸在了他脸上。

“你还想怎么办?”

“怎地,真当是你女儿了?”

……

桑叶让凌霄骑马带自己去追,马比车快,紧赶慢赶在皇城外朱雀门追上了叶莺。

周围有许多宫人,桑叶不好说什么,只把东西递给她:“公子说,香道寄情。殿下从前喜欢这幽兰香,时时都要熏的,便是入了宫,也莫要忘了温习,‘兰泽多芳草’。”

叶莺抚过香盒上的细腻雕花,不由微笑。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哪里是让她时时焚香。

这分明是让她时时想他,莫忘了他。

他说话,总是这么内敛的。

她道:“谢谢啦。”

“桑叶姐姐,你也和他说……”

话到嘴边,叶莺却踌躇。

桑叶心里明白:“放心吧,有刘御医,有我们在。”

“他会好起来的。”

叶莺便在晃眼的日光里笑了。

看着宫车背影,凌霄唏嘘:“世事多么难料啊。”

桑叶瞪了他一眼。

回到崔沅那里复命,崔沅想象着她的日光下微笑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又让桑叶找人把东苑的盱水居收拾了出来,刘邈在此暂住。

“这些策论给二郎送去,今日起,若有人来访,谁也不见。”

“祝小将军呢?”

“不见。”

“那要是……”

崔沅瞥了她一眼。

桑叶屈膝:“奴婢知道了。”

出去后一本正经地吩咐两小孩:“除了宫里来人,公子谁也不见,听见没?”

重云缠着她打听:“姐姐,姐姐,莺儿姐姐怎地那般厉害,认得个御医?”

桑叶深深吸一口气,戳了他脑袋一下:“日后不可无礼,要称殿下!公主殿下!”

重云跟苍梧都没有给吓到,反而兴奋起来。

“公主?”

“好厉害啊!”

二人捧脸。

桑叶摇摇头,看看天,出会神,叹口气。

过了皇城,马车在安福门停下。

掖庭接应的女官早在此等候,见到叶莺,恭敬福身。

她身后的宫人也都跟着行礼,阵仗很大。

叶莺头脑嗡嗡,十分不习惯。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你们不用……”却从女官眼里看见了明显的不赞同。

叶莺意识到,宫城巍峨,规矩森严,岂是她说“不用”就不用。

于是闭上了嘴。

女官和颜道:“殿下车马劳顿,请随奴婢来吧。待沐浴更衣后,再去拜见皇后娘娘。”

掖庭很大,叶莺从前在崔府,觉得东苑就已经很大了,却不想在这掖庭里,光是个假山池子就有东苑那么大。

她们走了很久,来到一座宫殿,女官说不是她的寝殿,只是暂时歇脚,她的住处还没来得及收拾完。

女官笑道:“陛下特吩咐将含凉殿修整出来,应当过个两三天殿下就能搬进去了。”

女官还说,“含凉殿地势高,可以北眺太液池,景致十分秀丽。先前淑妃娘娘嫌夏日太热,想要搬到含凉殿去,陛下都没让呢。眼下却给了小殿下,可见心里极疼爱殿下。”

叶莺将自己浸在汤池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女官跽坐在岸上给她梳头。

汤池水汽氤氲,蒸得她双颊绯红,睫毛上都挂着细密水珠。

女官见了,笑道:“小殿下生得真好看。”

叶莺不好意思,知道对方说这些是在缓解她的紧张,便也甜甜一笑:“姐姐叫什么名字?以后在我身边吗?”

女官微微一笑:“奴婢云扶,日后照料您的起居。殿下要为奴婢赐名吗?”

叶莺只摇摇头。

云扶替她拭干发丝,只在发尾涂抹养发油。

换了身新衣裳。

新衣裳繁复宽大,叶莺穿上有些拖地。

云扶笑道:“下晌绣娘会来为殿下量身制衣,殿下有什么喜欢的颜色、绣样,与她们说就好。”

梳头的宫婢给她梳了高髻,娴熟精巧的手法让她忍不住惊叹。

“原来我的脸还能这样小!”

众人掩口笑。

宫里已经开始习惯一日三餐了,云扶道,今天中午在皇后宫里用。

“四妃也会去。”

贵贤淑德四妃,其中只有何贵妃生育了一个女儿,也便是怀庆公主,此外,还抱养了梁王。

除这两个孩子外,宫里便只有一个岐王,是皇后的族妹所出。

一下要见这么多人,叶莺有点紧张。

云扶放柔了声音:“殿下不必担心,娘娘是再和气不过的人,有她在,必不会有什么事的。”

叶莺觉得云扶给她的感觉和桑叶有些像,行事却又像白术,总之她回头一笑:“谢谢姐姐。”

“殿下怎么能唤奴婢姐姐呢?”云扶头痛提醒,“殿下的姐姐,只有怀庆殿下。”

叶莺忙“哦”了一声。

云扶失笑摇头,心里叹气,真的还是小姑娘呢。

去皇后宫里又走了一炷香,一路上一直在被云扶纠正走路的仪态。

挺胸,收腹。

叶莺绷起小脸,织金大褙子曳地发出的声音让她有些心疼。

总算叫云扶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

到了皇后跟前。

果然如同云扶说的,皇后是个气质淑静的人,和颜唤她上前,拉过她的手在榻坐下,细细打量,愈看赞叹:“真个雪胎梅骨似的孩子。”

说着,令宫人拿来了见面礼,感慨道:“以后就是回家了,你和你生母,该有的都会有,不要怕。”

这一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旁人的泪点,都扭过头去拭泪。

叶莺自己倒没什么感觉,乖声应是。

皇后很喜欢她这样,在见面之前,皇后还想过对方会不会行事粗鄙,或是桀骜不驯,那可就让人头疼了。

其他三妃都没给叶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大家坐在殿中相谈甚欢,并没有想象中那种争锋斗嘴、绵里藏针。

直到宫人禀“贵妃来了”,殿内猝然静了一瞬。

一个雍容高贵的女子走了进来,她身后,一个同她生得很像的年轻女孩子,比叶莺大不了多少的模样。

两个人气势如出一辙地凌人,落在叶莺身上的打量,让她很不舒服。

尤其是怀庆。

不知道为什么,怀庆主动问起她在崔府为婢的事,仿佛很好奇。

叶莺眉目澄清,并不觉羞耻:“崔氏的长公子是很好的人,我在他那里,并没有受过苦。”

皇后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笑道:“原来是那个孩子,他从小就有清风亮节,特别知礼数。”

之后的话题,便被三妃引到了夸*赞崔沅上,说的多是他少时的事。

叶莺有很多没听过,安静仔细地听着。

这种从其他长辈口中了解他的感觉十分新鲜,叶莺听着,心里还有些小骄傲,表情都柔和了起来。

怀庆颊上的肌肉动了动。

贵妃瞥一眼她,暗含警告。

怀庆这一顿饭几乎没动。

回宫之后,何贵妃眉头微蹙:“瞧你那样,该不会还念念不忘?”

怀庆矢口否认:“怎可能,他都病得快死了,我可不想守活寡。”

贵妃看着她叹气:“那边身体不好,你也十月就该出嫁了,少给你娘我惹事。”

怀庆从鼻子里轻嗤一声,“婢生女,又为婢,不以为耻,我怎会搭理她?”

贵妃这才放下心来。

却不想离了她视线,她这女儿又使人去打听叶莺在崔府里的情况。

宅门里头的事情她无从得知,但那日崔沅带叶莺去东市,回来后又纵着她买了许多市井吃食,正好是被何家的人碰见了的。

崔沅与怀庆并不相熟,甚至谈不上交情,但她前些年倾慕他,于是打听过他许多事,还曾在下朝路上堵过对方,甚至出宫“偶遇”。

所有小女儿家的手段都用上了,自是十分了解这个人。

他这个人,出门办事,从来都不会带着婢女的。

怀庆起了疑心。

连着几日,皇帝再忙都会抽空出来陪叶莺用午膳,一开始是想补偿分离多年的父女情分,后来则单纯觉得,她点的膳比较香。

紫宸殿西间里,叶莺细细嘱咐宫人:“澄面用滚水烫,虾剩一半别剁,整个包进皮子里。”

“鱼肉不要下锅里煮,粥好了,一圈圈浇透。这样的鱼肉才嫩。”

皇帝隔着屏风偷听,面上蕴了浅淡的笑意。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水灵,让他处理了一上午政事的头脑清醒不少。

但若是在自己跟前,就不会有这么多话。

皇帝觉得遗憾,他其实很想与她多说说话的,但又怕吓着她。

叶莺低头小口吃着虾饺。

宫里的御厨手艺很好,她只说了一次,就大成功。水晶皮子很有韧性,虾子也鲜,不蘸酱汁都很好吃。

皇帝忽然间问道:“平日里没什么事,闲着无聊吧?要不要去骊山转转?”

叶莺一顿,咬着虾饺抬眼看他。

应该是云扶说了些什么,譬如她总是一个人发呆之类的……

她咽下虾饺,摇了摇头:“挺好的。”

皇帝看着她干净面孔,想说什么,没有说。

叶莺第二天醒来,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妇人脸。

“阮……姑姑。”

惊讶之后,难免欣喜。

她早已经不生他们气了。

其实本来也没生气,本来就不怪他们。

阮姑姑擦泪,内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责,只不住地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以后奴婢就能继续照顾殿下了。”

阮姑姑极熟悉她,有她在身边,叶莺也不觉得长日漫漫难捱了。

但……

夜里,她从那扇能北眺太液池的窗前离开,往烟雾袅袅的香炉里添了一些香粉。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五天又七个时辰了……

这个时辰,他应当准备睡觉了吧?

少女眉眼映着月光,有些寂寂。

阮姑姑看在眼里。转身离开前,却被叫住了。

“姑姑,这么晚了,你要去紫宸殿吗?”

阮姑姑僵住脚步。

叶莺走到她面前,软声问:“你和云扶……是在监视我吗?”

月色清冷,叶莺神色困惑。

一开始,她住进这含凉殿,身边并不缺少议论。比起她的话,大家更听云扶的吩咐。

她学着崔沅那般眉眼神情,淡然冷清,多少令她们收敛了一些。但在阮姑姑和云扶面前,她实在装不出来。

却是这样神情语调都软软的叶莺,令阮姑姑心里一惊。

她知道必须与她解释清楚,否则误会就大了。

“殿下……”阮姑姑扶着她坐下,叹息道,“殿下真是误会了。”

“陛下只是担心您。”

“小殿下不知道,陛下特别怕您在这不高兴,却忍着不说,于是嘱咐奴婢进宫陪陪您。”

她亦看出了叶莺在皇帝面前的局促僵硬,趁着这次机会,温声开解:“奴婢从小就在顺婕妤宫里,伺候陛下这些年,最是知道,陛下其实与小殿下一样,都是仁善柔软的人。”

“小殿下须得相信,血肉至亲之间,总有些相通的东西,是生来就有的,刻在骨子里。”

“往前,小殿下在奴婢们身边呆了十六年,可往后数,您还有几十年,总归要与陛下缓和的。”

朱纱宫灯映出阮姑姑恳切神色。

叶莺似有触动。

“……原来是这样。”她眉眼一松,“我知道了。”

第二天午膳时分,叶莺对着皇帝道:“您有什么话,以后直接问我就是了。”

皇帝一顿。

叶莺道:“那天说挺好……其实是真的挺好的。”

“只是在崔郎君身边,习惯了那般自律的日子,”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有时就会想……平日这些时候在做什么呢?”

皇帝这两日也在想这个事。

“莫若跟着怀庆他们一块上学吧?”

他小心询问,“正好教史学的博士致仕了,便让徐琦接任,他是你相熟的。”

“也见见那些宗室,看有没有合得来的玩伴。”

“实在不喜,也不必强求。”

比起对方的忐忑,叶莺爽快道:“好。”

但她其实还有想问的。

再看一眼皇帝,欲言又止,咬了咬唇。

她甚少跟皇帝当面露出这样鲜活的神态,皇帝看着,想起那天亲眼所见,哪里会不明白。

心里有些欣慰,又有些酸。

但到底还是道:“过几日刘邈进宫,朕让人召你。你尽管问便是。”

他尽量地学着一个慈父的模样,满足她的想法。

叶莺缓缓地笑了。

第40章 新朋友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次日,内侍领圣旨前来,册叶莺为嘉阳公主。

阮姑姑与云扶听见这封号,俱是一怔。

叶莺谢恩领旨后问二人:“怎么了?”

阮姑姑含笑摇摇头:“殿下今日入学,快备起来吧,莫要迟了。”

那些内廷博士都是老学究,十分严厉,可不管你是皇室宗亲。

也正因为如此,才被皇帝指来教导子女。

叶莺心道辰时早课,眼下不过卯时一刻,尽够早的了。直到自己被云扶按在菱花铜镜前梳妆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明白阮姑姑为何催促。

镜中人罗裳叠雪,宝髻堆云,好似芙蓉艳丽。

紫鸾钗、翠梅钿,藕合对襟衫,沙绿百花裙,抹胸上绣缀落樱,腰间系碧玉环佩。

竟是比那日拜见皇后还要夸张。

“……”

云扶还想往这满头的珠翠中插入一根金丝翠叶簪子,叶莺忙伸手捂住脑袋,试图劝阻,“够啦,够啦,已经很妥帖了!”

阮姑姑“嗐”了一声:“这才到哪呀!”

云扶也道:“知道小殿下不喜繁缛,奴婢这还是精简过的。往日怀庆殿下出门,至少都是五对簪钗。”

“再说您今儿第一回见那些宗室,到底郑重些,明日咱们就不用这些啦。”

叶莺被她们一言一语地哄着松开了手。

宗学设在文思阁,从含凉殿往南,要走过一座千步廊,着实不近。

叶莺还被云扶督促着步态,面上不疾不徐,心里却一直担心着迟到。

好在是赶早课前一刻到了文思阁。

阁子三面临水,窗棂间嵌明瓦,有粼粼湖光与天光交织照射进来,光线十分明亮。宫人们穿梭其中,忙碌准备着茶水、点心,擦拭教案,见到她,俱都恭敬垂手。

起初的确不习惯,但这些天她意识到,这些宫人并不会听从她的“不用”,反而为她招来各种私议,便也不说了。

除此,云扶还说她“七情上面,不够稳重”,以至于那些小婢们才不怕她。

叶莺不需要别人怕她,但总是被人议论也是一件很烦恼的事情。

纵观身边,不须疾言厉色就能镇住旁人,使人敬畏尊重的也便只有一个。

那个人,一开始接触的时候浑身都透着疏离,谁能想到,后来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叶莺只要想到,眸中便浮现笑意。

纵使隔着深深重门,总归是在变好的吧?

她下意识模仿崔沅那种淡然的态度待人处事,不骄不躁,不畏不缩,果然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了,还得了云扶好几个“孺子可教”的欣慰眼神。

阁子中已经坐着七八个宗室女孩了,三两成堆。听见宫人行礼问安的声音,倏地回头。

看见的便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站在明亮晨光中,裙裾曳地,恍如仙娥。

众人对视一眼,互相用眼神说,“不认识”。

但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嘉阳殿下。

皇城里没有秘密,今早的旨意,现下就已经传开了。

至于为什么感觉是小姑娘……因她们发现对方分明与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眼神里却没有她们习以为常的疲倦。

这种疲倦非是身体上的,反而大家从出生就养尊处优,生活条件已经比普通百姓优越不知多少。

这种疲倦来源于长大以后的某天,家里长辈突然不再娇惯她们,转而开始对她们耳提面命,要端庄,要贤淑,要懂得人情世故,要学会怎么去打理一府中馈……

姊妹们聚在一起,不再说京城时兴的首饰花样,哪片山庄风景秀丽,而开始隐晦地谈论哪一家的郎君学问、风评如何。

因此在突然看到眼神没有被这些东西污染的同龄人时,她们心里生出了久违的怀念。

据她们所知,这位嘉阳殿下其实命途有些舛折,也是传奇了,在她们之间属于是很能说上一阵的八卦。

但她们并没有恶意。

叶莺也能感受得到,和那天怀庆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女孩子们的打量里,有好奇,有羡慕,大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

心里的忐忑顿消。

待她走近几步,众人回过神来。

见她对着满屋的坐席犹豫,一个穿桃粉衫子的姑娘热情邀请:“殿下不嫌的话,就跟我们坐一起吧?”

叶莺看见她期待的眼神,忍不住莞尔。

三个人轮流向她介绍自己,其他两个是汝南王的女儿,开口邀请她的粉衫姑娘是定陶王的女儿,皇帝兄长的孩子,都是县主。

叶莺记住了她们的封号,宁安、宁德,义明。

有了封号以后,大家都互称封号,亲近的便称齿序,譬如皇后唤她“二娘”,但总是客气地称“怀庆”。

远近亲疏,从称谓里就能发现。

叶莺本不必向她们介绍自己,人际关系里,往往是下位的那方才需要主动,但她仍是对新朋友们礼尚往来。

义明嘻嘻笑道:“我们都知道啦。”

随后拉着叶莺和其他人见面认识,有她在,气氛很是松快。

直到早课夫子的书童进来了,大家才回到位置上。

叶莺坐下喝了口茶水,口干舌燥。

今天说的话是这几日最多的了,这才早上呢。

身旁的宁德见状,温声道:“殿下见笑了,义明的性子总是这样。”

叶莺抿唇一笑,觉得义明这样的很讨人喜欢。

四个人分前后两排坐,一张桌案能坐两个人,义明她们在前排,这会趁授课博士还没来,又坐不住似的转头跟她们说话。

新认识的朋友,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欸,听说今天有新博士来,是今天吧?”

叶莺道:“是徐夫子,他人很好说话的。”

“真的吗?宗学的博士都可严了,不像我阿弟在国子学,那些博士不敢管他们。”

叶莺想到徐夫子平日的模样严肃起来,掩口一乐:“真的!要是惹他生气,你送他一壶酒就好了。”

怀庆进来,看到的便是叶莺眉眼殷殷带笑,被义明几个围坐的画面。

原本她这几个月已经不必来了,安心备嫁就好,但何贵妃时时去太后宫里侍奉,也带着她去。

太后是她的祖母,亦是她的姑祖母,何贵妃道,没有太后就没有今天的何家,也就没有她们,她理应尽这份孝道。

这些怀庆都懂,只是人长久处于药味包围的环境中,难免会觉得压抑,以至于怀庆到了单单看着太后那张蜡黄沉闷的脸,心里就十分烦躁的程度。

这就是为什么民间俚语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是她便借着来宗学的理由逃避了。

从病人跟前离开,又看到叶莺几人的笑脸,心情就更不好了。

“怀庆殿下。”

叶莺看了一眼,招呼怀庆的女孩子是刚才认识过的,宜芳县主。

她身边的位置正是留给怀庆的。

怀庆盯了叶莺她们片刻之后,脸部肌肉微动,明明没有出声,大家却仿佛听见了一声轻嗤。

她倨傲地坐下。

怀庆的眼神被众人看在眼里,大家都跟人精似的,一下就明白了,怀庆殿下不喜欢这个妹妹。

很正常。

在宗学里,除了宜芳,她谁都不喜欢。

其实连宜芳也算不上喜欢,只是因为对方愿意无条件服从她罢了。

早课的博士进来了,对大家来说是个新面孔。

叶莺对上徐夫子的脸,还愣了一下。

无他,徐琦今日换了一身浅绯公袍,胡须也打理得清爽整齐,眉目舒朗,一点也看不出从前那个“村学夫子”的模样了。

徐琦看见她,眨眨右眼。

“噗”叶莺差点笑出声。

严谨官袍配上这幅顽皮表情……她抿住笑,学着他眨了眨眼。

徐琦清清嗓子,开始了授课。

今早讲的是《史记》中的范雎蔡泽列传,叶莺以前就听他讲过这篇,正以为可以出神偷懒,却不想被徐琦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是曾经问过她的同样问题。

“……”

叶莺摸不着头脑地回忆了一下。

当时徐夫子对她的回答不满意,纠正之后的答案是什么来着……哦。

得亏她素日在徐夫子的要求下,并不靠死记硬背,而是靠领悟,略一沉吟,便将答案娓娓道来,眼下温故而知新,还又加入了些自己的理解。

待看到义明几人都用那种钦佩的眼神看着她时,才忽然反应过来。

徐夫子是故意“抬举”她,给那些表面不说,其实心里认为她粗鄙的人看。

一股暖意淡淡流淌心间。

宜芳觑着怀庆小声道:“其实也就那样,殿下不是说她与这位徐博士是故交?兴许就是放水了呢。”

怀庆虽未说话,但看面色,是十分满意她的懂眼色的。

紧接着后头是书画课,教书法的颜博士令她们今日写“明德”二字。

义明扭过头来,不意瞧见了叶莺的字,“噫”的一声:“殿下的字也写得这般好!”

抬眼,又闭上了嘴,老实转过身去。

叶莺回头,颜博士正站在那儿,目光落在她的字纸上,隐有赞赏。

拿起来仔细端详,不住颔首:“殿下之字,风骨峭峻。”

叶莺受宠若惊。

因她一笔字,先前无论是徐琦还是崔沅都表示过嫌弃,后来被崔沅压着练字,不知不觉间仿了他的字体,竟也有天被赞“风骨”了!真是……

课后,宗女们都围过来传阅叶莺的字,她们也想看看得到一向严格的颜博士赞赏的字长什么样。

叶莺听着她们恭维,到底本性难移,忍不住眉眼弯弯,忘了要沉稳淡然。

宜芳约莫是怀庆心里的蛔虫,知她想看,却不屑说,于是主动向旁人开口讨要了过来。

“呀……”本想挑剔些什么的,宜芳也不好睁眼说瞎话。

怀庆斜睨她一眼:“果真有那么好……”

她不说话了。目光忽然凝住了。

倾慕一个人,便会想了解他的一切。怀庆曾经使人高价从一个官员手里买得一张崔沅的字,精心收藏。

嘉阳的字与他何其相似。

仿佛是手把手握着教出来的,那么像。

只不过崔沅那张是少时所作,更为疏狂,但骨子里、风骨里,是极相似的。

怀庆甚至闻见了纸面传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如空谷幽兰。

这味道仿佛一层薄薄阴翳,笼罩上怀庆的心头。

嘉阳和崔沅之间必是有什么关系。

指甲掐进了掌心。

待回过神来,耳边是宜芳的轻呼:“怀庆殿下……”

雪白宣纸上,斑驳墨痕。

旁人都看着她,眉头轻蹙,却又不敢作声。

只有义明颇不平:“那是嘉阳殿下的字……”写得可好了,就这么被毁了。

叶莺拽了拽她的衣角,轻轻摇头。

怀庆心里存火,被她们看得恼怒:“不过是一张大字,脏便脏了,本宫不当心罢了,怎地,还需得本宫向你赔礼道歉吗?”

语气实在尖锐不好听。

不当心?

才怪。

众人都这般想。

毁了别人东西,还这般气焰,太气人了。

叶莺本欲张口息事宁人的话也咽了下去。

“一张字而已,脏了还能再写,当然算不得要紧。”她看着怀庆,心里觉得十分讨厌,却平静地道,“只我观姐姐心浮,仿佛不曾明白博士令我们写这‘明德’二字的含义。”

“可叹姐姐长我岁余,也议了亲,该是大人了才对啊。”她摇摇头,起身离开。

众人反应了一下,才回过味来。

竟还能这样骂人!

叶莺说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

意思是日月本自光明,人的良知德行却会被私欲蒙蔽,是以,一个人除却身体上的成长变化,代表心智成熟的伊始便是修身弘德,弃恶从善,循君子之道,去除这些遮蔽。

拐着弯骂怀庆这个人幼稚,德行有亏。

众人相继离开后,怀庆才愕然看着宜芳:“她、她骂——她竟敢骂我??”

云扶在文思阁外接到了叶莺,见她嘴角微微含笑,与义明几人道别,心情不错的样子,面上便也带了笑意:“看来小殿下今日适应得很好啊。”

叶莺笑着点点头。

“义明县主纯善,殿下初来乍到,与她们结交是很好的,其他人里……”云扶声音温柔,与她走在千步长廊上,穿过月华门,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里,皇帝也向几位博士打听。

颜博士道:“嘉阳殿下虽进度稍逊,但基础牢固,且于书画上颇有灵气。”

徐琦:“???”

个屁灵气??当他没见过小殿下那笔字吗?这颜贼,拍马屁功夫竟这般纯熟了,脸都不红。

皇帝听了自是欢喜,正想夸赞徐琦两句,一扭脸:“你这副表情是做甚?”

徐琦谄媚躬身:“臣欢喜。”

“……”颜博士嘴角抽抽,没眼看。

还想说什么,宫人通传“嘉阳殿下到”,皇帝便不留情地将两人赶了出去。

出去时,三人打了个照面,叶莺下意识喊了声“先生”,徐琦笑眯眯地:“小殿下进益了。”

待目送她进去后,徐琦才虚点颜博士:“我教出的学生,什么样我能不知?你这厮,媚惑君主,当诛,当诛!”

颜博士嗤笑,“你这当先生的误人子弟十余年,倒好意思欢喜?那一笔字分明是崔中丞的功劳。十年与数月……徐博士,我看你啊,趁早致仕吧。”

说罢,摇摇头,迈着四方阔步走了。

“……”半晌,徐琦“嘿”了一声,“崔家小子。”

今日里,崔沅该换药了。

先前几日,刘邈只让他停药,又令张峎换了种针灸法子,将体内毒素都逼至一处。

亦是停了药才知道,原来张峎的药这般管用。

刘邈每半日都会记录他的脉象、感受,今日亦然。

“郎君昨夜休息得如何?”

崔沅道:“只子时末刻至丑时三刻、寅时二刻至七刻睡熟。”

又问了身体里的感受。

“疼痛难忍,比先前喝药时疼上几倍。”他详尽地道,“这里,还有这里,两处最疼。仿佛有小火持续地炙烤,烫熟皮肉。”

刘邈点点头:“这是正常。”

不过又道:“睡饱精神足,往后日子还长,郎君若是白日困劲上来,就莫要端克着了。”

“安神汤不能喝吗?”苍梧在旁问。

刘邈:“最好不要。是药三分毒,还可能跟后面的药性相冲。”

什么规矩家训,与医嘱比起来,孰轻孰重,崔沅不是那等迂腐刻板之人,颔首道:“我会尽量。”

不管病情如何,大夫最喜欢就是听话的病人。何况,这次治疗不仅于崔沅而言是转机,对刘邈来说,亦是机会。一个杏史留名的机会。

他收了桌上腕枕,凝重道:“今天开始用第一个方子。两天后,便接着换第二个,亦是最险重的一环,成不成的,便在此了。”

“郎君须得知道,眼下后悔尚来得及,开弓之后,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他虽说自己有六成的把握,但到底面对的是一条人命,不是纸上谈兵。

崔沅认真听完了。

“刘御医,”他道,“我无悔。”

敛襟肃容,郑重其事。仿佛宣誓。

他是三思而后行,无甚可悔。

刘邈不住颔首,“好,好,既如此……”

“自今日,某每个时辰都将记录郎君的脉案。”

“郎君且宽心,勿多思。”

崔沅既选择信他,自是十分地宽心。

却没法答应那后半句。

因心有所思,竟夕相思,无有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