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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房小厨娘 岑清宴 26149 字 8天前

祝榆稀奇又嫌弃地看着他。

稀奇是因他竟默认了,嫌弃则是嫌弃他既都做出在书房内设桌案教姑娘家写字这样的事了,却还是这般的陈年老古板。

能叫这老古板似的人动了春心的,这姑娘真是可以呵。

“是谁?”对方的冷淡不减他兴致勃勃,越发好奇起来,“白术?不对,你说她嫁人了。也不是桑叶,难道……是方才见过的那婢女?”

提起先前两人的时候,崔沅都没什么反应,唯独最后,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祝榆最是了解他,当即拊掌大笑:“啧!这是被我给说中了。”

笑声实在太吵,吵得他心烦意乱。崔沅很想像小时候那般拿废纸团子堵他的嘴。

祝榆揶揄自己这干弟弟,顺带传授经验:“总这么端着做甚?瞧那小娘子模样,怕不是还不知不觉。”

“告诉你要多笑,你不多笑笑,人家越发怕你,哪里会知晓你的心。”

二人的相处细节,实无需告诉祝榆,崔沅只心道,她并不怕。

面上却淡淡:“她无需知道。”

祝榆:“怎么?你怕她不愿?这个好办,我一会便帮你去探探!其实依你这张面皮,实在无需担心这些多余的……”

越说越不像了。

“因我并未有娶妻纳妾的打算。”崔沅听不下去了,沉声打断他,“所以还请阿兄,勿要多言。”

自己这好友被崔相那老夫子教成了个死人性子,多久都没叫过他“阿兄”了?祝榆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你脑子病糊涂了?既喜欢,为何不纳?”

“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崔沅:“……不是!”

祝榆怜惜地看着他,一副“不用说了,我懂”的神情。

崔沅微皱眉:“非是旁的原因,其一,她同我说过,不为妾室。若有心筹谋,依我如今,娶妻自然不是不可。只她才多大?难道要在桃李之年困在这小小四方之中,就为给我守节吗?”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祝榆先是被他娶妻之言给震慑住了,不过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人的性子。他在雁门待得久了,那里民风纯朴开放,没有上京这般多规矩,高门娶平民的也有,所以并不觉有什么。

他与崔沅不同,喜欢,定是要去争取的,于是反问:“你既能许下妻位,怎知人家就会不愿呢?”

他一把抖落开方才那张字纸,“这字型与你的多相似,想必是学了你的字?你的字虽好,却难学,她怎地放着那些名家字帖不学,偏学你的?”

“你可明白,一个女子下意识学一个男子的字,意味着什么?”

崔沅反问:“你的字有佘夫子的影子,莫非你对佘夫子有意?”

“……”祝榆转而问,“那你是什么打算?”

“便就这样红袖添香?这算什么?日后还不是要放出去嫁人。”

崔沅默了片刻,在他注视中缓缓点了点头,“由她自己。”

祝榆瞪眼:“不是吧。”

睁眼片刻,确定好友来真的后,他哑然片刻,失笑道:“还记得小时候我骑了你最心爱的那匹枣红小马吗?当时你气得三个月没理我,如今怎地大方了起来?”

崔沅沉声:“人终会长大。”

祝榆简直拿他没办法。

日薄西山,落日熔金,一天很快又过去,叶莺来请示崔沅晚上怎么安排饭食。

这是问祝榆是否仍要留饭。

祝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不必麻烦,家里还有人等着,我也该回了,待改日再来。”

崔沅送他到竹苑门口,叶莺跟在后面。

祝榆猝不及防问她:“他给你开多少月钱?”

“啊?”

祝榆笑道:“我给你十倍月钱,跟我走如何?”

崔沅皱眉。

“……不了吧。”

叶莺拒绝后,还下意识地朝崔沅看了一眼。

崔沅的脸色缓和了些,对她道:“你先回去。”

祝榆将二人神情看得分明。

哼笑一声,啧!放着钱财不要,非要留在崔家,为的什么?真是难猜啊!

待叶莺走了,他拍了拍崔沅肩膀:“傻弟弟,我瞧你这神女并非全然无心,听为兄一劝,有花堪折直须折……”

退开后,扬声道:“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漫天霞光里,徒余祝榆大步离开的背影,崔沅目视许久,直至最后一抹衣角消失,才回过神。

祝榆这人虽不靠谱,却也让他开始审视起一个问题,心里无法逃避。

那就是,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第27章 做荷包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中秋将近,团圆佳节,府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园子里,原本最爱聚在一起摸鱼嗑瓜子的几个粗使婆子都不见了身影,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少了。

叶莺从大厨房的二等丫鬟阿夏嘴里听说,府里大多人手都被派去了西苑,要在节前将浮波水榭给收拾出来招待崔氏族人。

崔相身份地位在此,想必那日登门拜祝或托人送礼的客人也是络绎不绝。

另外,阿夏还道:“听殷娘子说,二相公攒了十好几日的旬假,这就打算与夫人回京过节,一直待到二公子下场考完呢!还有从前二夫人住的西苑灵芜居,二相公的书房,那都得里里外外清扫。”

所以,这几日府里看起来人格外少,尤其是东苑这条路上。

因竹苑是个单独独立出来的小院子,与其他几位主子的住处隔得很远,到东苑花园有一条单独的石子幽径,本就少人来往,这几日更是十分清净。

叶莺与阿夏关系还不错,遛鸟的时候无聊,就同她打听府里中秋一般都怎么过节。

“往年都是设宴在庭院里,一边吃酒。中秋么,可不就是图个赏月?宴罢,老相公再带着大伙祭月祈福,让几个小公子赋诗比试。”

比试诗赋?叶莺动了动唇,心笑道,以长公子文采,想必十有八九都是魁首吧,这还比个什么劲儿?

阿夏看了眼她写在脸上神色,笑了,“长公子自是不用的,不然也太欺负人了!”

被看穿了想法,叶莺也没有太不好意思。

“小郎君们作的诗,都是拿给长公子判裁的。”

因这种家族聚会,小辈就不止二房两个郎君了,算上族里旁支的,崔相没有那精力亲自操持,便由族中最为出色的子弟代劳。

这事从六年前起就落到了崔沅头上,彼时他刚中了探花,正是少年得意的时候。

族人也都期盼着每年的中秋、元夕两个节日来崔府赴宴,得探花郎指点一二。

阿夏是个爱说话的,由此打开了话匣,“你应当不知,前年的时候,有人将那晚诗编成了集,拿来给长公子掌眼,长公子还给那集子作了篇序,原本只是家里读着玩,后面不知怎地流到外头,一册竟卖至百金!光是为这序子来的,简直一册难求。”

阿夏自说自咂舌,叶莺脸上配合着她惊讶,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臭屁,本该如此!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说了好一会话,直到两只鹦鹉都陆续回了笼,阿夏抬头看眼天色,这才惊觉时辰不早了,忙哎呀道:“还有活没干!先不与你说了,没事来找我玩呀!”

叶莺头次去大厨房跟采买的人打交道,被晾在那儿,还是她替她引见的,第二天叶莺为了道谢,特意多做了一份点心送去给她,两人这才逐渐要好起来。

叶莺每日出来,零嘴是不能少的,当下将自己荷包里装的一包木樨糖糕塞给她:“姐姐忙起来总顾不上吃饭,这个新做的,揣着还能垫垫。”

阿夏笑着接过:“谢啦,就知道你跟我好!”

二人道别,一个拎着鸟向南,一个揣着点心向西。

阿夏在去西苑的路上碰见了前院的杂使,太夫人身边方嬷嬷的儿子,贾玉堂。

阿夏见了他就想绕路,可对方远远地就瞧见了她,已经是来不及了。

这个贾玉堂,名字是方嬷嬷求了相国寺的和尚帮着起的,取“君子如玉”、“相貌堂堂”的好寓意,长大后却面如丑鬼,十分崎岖,因此拖到了快而立还未成家。

方嬷嬷急得不行,几次豁出脸面求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嬷嬷帮忙在太夫人跟前说话,让其替儿子指婚,大嬷嬷吃了她的酒跟孝敬,的确也帮了忙,但太夫人一瞅那张脸……实在张不开这个口,祸害自己府里的丫鬟。

长得丑便罢了,先前还闹出一档子丑事。

正院几个小丫鬟发现自己贴身的小衣总是莫名丢失,一合计,定是遭人给偷了,于是玉露几个胆大的打头,带着丢衣裳的小丫鬟们暗暗蹲守,果然抓住了贼!

就是这个贾玉堂。

对方借着方嬷嬷的便利,时常来往正院送东西。

这事儿被方嬷嬷压了下来,没让她们惊动大嬷嬷跟太夫人,所以,阿夏见到他也只是觉得脏了眼睛,并不知晓他做的那些恶心事,还能客客气气地寒暄。

贾玉堂与她问了好,眼神滴溜溜地上下打量后,笑着往前凑了凑:“姐姐今日身上好香,这是熏了什么香?”

这人惯没脸皮的,一个快三十的老光棍,喊自己一个十几岁小姑娘作姐姐。

阿夏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没什么,就是府里平素发的香罢了,人人都有的。”

“我闻着却不是,定是姐姐身上自带幽香。”

贾玉堂夸张地深吸了一口,那表情,可把阿夏恶心坏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以貌取人不大好,遂道:“真不是,哦,我想起来了,应是莺儿给我这点心的香。”

她掏出荷包,想着分他一块好打发,赶紧走。

贾玉堂不料在阿夏口中听见了叶莺的名字,忙打听:“莺儿?这个姐姐我见过的,姐姐怎地与她认得?”

他惦记之前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这个貌美婢女很久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听说她去了长公子身边,他根本不得机会接近。

阿夏道:“我方才从东苑那边过来,碰见她遛鸟,便说了几句话。”

贾玉堂大喜,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可是一个人?什么时辰碰见的?

须得知道,遛鸟不是一朝一夕的活计,有一就有二,只要他常守着,这莺儿,总得再出来的!

他为降低她警惕,问得委婉,阿夏果然不疑有他。

贾玉堂顿时没了搭讪阿夏的心思,又客气了几句,送走对方,便开始琢磨着这几日寻机会过来蹲着。

西苑那边的差事倒不要紧,干货的人手那样多,只需他使几个银子打点管事……

脸上露出笑容,心里,已经做起了美妻娇儿的梦。

回到竹苑,叶莺提前泡上晡食要用的干货,沉下心写了几张字,拿给崔沅过目点评。

今天写的是,“心闲物物幽,心动尘尘起”,难得写一整句,还被崔沅临时考问了句意。

叶莺吞吐了一下:“心境平和,周遭便觉幽静美好,心绪躁动,则尘世喧嚣……”

虽解得直白,倒也不算错,崔沅点点头,转而给她讲解起向子諲此人的生平来:“……起知潭州,绍兴中,累官户部侍郎,知平江府,因反对议和,落职居临江①……”

窗外秋光明媚,风吹树摇,沙沙作响,崔沅的声音舒缓低沉,富有磁性……叶莺听得昏昏欲睡,眼睛都快闭上了。

好像回到了中学的语文课堂上,老师的眼镜片反着光,显得眼神格外锐利,便是如此,也挡不住刚上了一节想睡不敢睡数学课的叶莺当众表演“钓鱼”。

眼皮沉沉,脑袋昏昏,一点一点地垂下头去……

预料中磕在课桌上的痛感和巨响没有降临,下巴却是被一个什么接住了。

叶莺醒来。

崔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正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用书接住了她的脑袋。

阳光宜人,室内光照充足。仔细看,书封皮上亮晶晶那是什么?噢……那是她的口水!

叶莺脸一下爆红。

她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开脱才能缓解眼前尴尬。

“……”

幸而崔沅只轻轻“啧”了一声,皱眉问:“昨夜做贼去了?”

并没责备,也没有嫌弃。

叶莺微囧,昨夜起初是晚上喝了浓茶睡不着,给白术姐做针线,快好的时候倒是困了,却又想着干脆直接收尾,就熬得晚了些。

崔沅自是清楚。

一早醒来,她睡得很沉,他瞧见了榻几上铺开的小孩衣裳。布料柔软,针脚细密,做得特别用心。

也不知她昨夜熬到了几点,没有人看着,实在不自律得让人头疼。方才讲着讲着,察觉到对方许久没有声音,崔沅一抬头,就看见她困如小鸟啄食,头都快掉到桌面上了。

桌面冷硬,他本能地伸出手,在掌心碰到脸之前,又及时换成了书,托住了她。

虽如此,似乎还是有令他心旌摇曳的温热触感擦过手指。

他收回了手臂,负在身后。

“公子……”叶莺支支吾吾,“那个……书……”

文人应都是十分注重爱惜自己的书籍的,至少叶莺花钱买回来的小说杂志,在借给别人的时候都得嘱咐又嘱咐,但凡多一个折角都得心疼死,更别说沾上什么辣椒油了。

入目是她的绯红双颊,眸子因瞌睡而滟滟,崔沅回味着方才转瞬即逝的触感:“……无妨。”

那一时下意识的举动,回想起来,负在身后的指腹摩挲过仍存温度的书封,果然触及一抹半干的湿痕。

仿佛蹭过的是她的唇。

叶莺闭目视死如归,未料听见这般轻描淡写的回答:“欸?”

那……可是她的口水!

是很感动啦,但……公子可以心善不计较,她却不能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逃避责任。

何况白术也叮嘱过,公子最重视的就是他拿堆书了。说不定嘴上不在意,实际早在心里记上小本子了。

收起尴尬,叶莺主动道:“弄脏了公子的书,该是多少,我赔,不能叫公子担了这损失的。”

倒有骨气得很,崔沅哑然。

叶莺一脸诚恳,“公子真的不必担心婢子赔不起。”她如今可也是小有余钱的人了,难不成还买不起一本书?

崔沅道:“此为残卷,买来时八百两,而且……存世无双。”

说完,她看见崔沅眉梢动了动,似是在说:怎么赔?

“……”她还真买不起。

崔沅觉得她眼下这个神情特别值得一画,实在是好笑。

叶莺讪讪。

“公子……”她嗫喏了一下。

夸海口,没想到夸了个太平洋。

八百两!果然跟白术说的一样,卖了她俩都赔不起。

更别说,眼下是有八百两都买不着。

进退两难时,不意崔沅道:“罢了,你若有心一定要赔,就做个荷包抵吧。”

“不必急,慢慢做。节前给我就可以。”

荷包好,做十个八个都没问题。叶莺松口气,笑了。

虽崔沅说了不必急,离中秋也还有好几天,但叶莺也不可能放着他的先给白术做。左右白术还没有个准确消息儿,这才是不着急。

当天晚上,她就寻了些荷包常见的花样子来,从中挑挑拣拣,都不大满意,干脆自己提笔画了个梅花傲雪的图案,用宝蓝色的缎子做底,清冷雅致。想象佩在崔沅身上的样子,一定十分相宜。

叶莺打算着,慢工出细活,每天夜里做一点点。这样无意中还能多出许多的睡觉时间,第二天白日的精神也足了。

只她不知,她这“无意中”的变化,其实尽在崔沅猜测之下。

为的,就是叫她多些休息。

第28章 是风动完了……更暧昧了。

眼看眼的,这就到了中秋。相府门前车水马龙,登门访客攘往熙来,端的是络驿不绝。

女眷由二夫人与崔氏族中几位身份资历辈分颇重的妇人招待着,在东苑的园子一角赏花。男客们则在浮波水榭中,与崔二相公烹茶论道。

府里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这些热闹却与竹苑无关,竹苑就像是遗世独立,将这些熙攘鼎盛都拦在了外头,清幽却宜人。

就连靠近竹苑这边的园子都静得滴水可闻。正如阿夏前头所说,府里泰半人手都被调去了浮波水榭跟二夫人处,剩下还有进大厨房帮忙的,叶莺一路行来,半个人影都没碰见。

好在是青天白日,否则这么茂盛的花草,她都要担心里头是不是藏着吃人的精怪,将路过人都给嗦走了。

到了平素惯待的亭子里,叶莺“咔嗒”一声解开了笼上的锁扣。毛毛跟豆豆早已按耐不及,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在她身侧盘旋。

两小鸟成了精似的,知道平日她常带它们出来玩,每回都会绕两圈表示感谢。

叶莺失笑:“赶紧去!今儿过节呢,咱们也早些回去,一会给你们加餐。”

两鸟这才欢快地啾啾叫着朝水边飞去。

水边空气清新,连皮肤都比平日在屋子里呆的时候要更润泽一些,叶莺面水而坐,这样能及时观察到两只小鸟的状况,还能赏赏景。

身后是来时的小径,篱门半掩,凌霄缠绕,最是橙红橘绿。

掏出给崔沅做的荷包,叶莺勾头整理不同颜色的丝线,全神贯注。还剩一点点收尾的针脚,想来今晚就可以完工了。

想到崔沅佩戴这个荷包的样子,叶莺轻抚过缎面上的梅花纹样,上品丝线比缎子本身还更柔软,拂过指腹的感觉特别美妙,她的明眸中也露出了笑意。

湖岸微风正好,她不由得心怀期待了起来,公子会喜欢这个荷包吗?

忽然身后一声惊喜的“妹妹”,叶莺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声音,还不知是在唤谁,扭头,恰对上贾玉堂那张人嫌狗憎的黑紫面膛。

“……”

叶莺一下就想起来了,这张脸,在太夫人院里见过的。

那时她压根不认得他,却硬往她手里塞了一罐红艳艳的胭脂,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她没敢用。

后来被玉露讨去了,结果当天晚上脸颊就冒了好大一颗火疖子,又疼,又难看,冷敷了三天才好。气得玉露在房中破口大骂这个贾玉堂抠搜鬼,难怪讨不到媳妇。

叶莺蹙起眉。她还记得从重云嘴里听到这人很不好的八卦。

那天阿夏到底存了心眼子,没与贾玉堂全说实话,他连续来了几日,终于在这湖边守到了人。

只见面前的叶莺一袭秋香长裙,玉色衫子,头发梳成双鬟髻,别了与裙子同色的绢花在鬓间。

比在太夫人院里见到时,下巴更尖了,身量更高了,完全脱离了豆蔻模样,成了个窈窕少女。在这晨曦中衣袖飘飘,既精致又素雅,仿佛芙蕖仙子亭亭玉立。

啧啧,更好看了。

他自是不知,这是因为在崔沅身边,吃穿用度样样都好,光身上这件衫子的衣料就能顶他一年的月钱不止。

他不知金银养人,只瞧见对方的花颜月貌,玲珑身段,心里欢喜得不行。

贾玉堂笑着搭讪:“远远就瞧见妹妹可人,许久不见,妹妹这是在做针线呐?”

“哟,这是公子用的吧?”

搓了搓手,眼里一丝精光闪过,“巧了不是,我的荷包也旧了,不知有没这福分让妹妹也给我做一个?”

叶莺整个人都麻了。

压着心里的不适,拒绝道:“我没空。”

对方舔了下唇,“我就要这个就行!”

叶莺:“?”

她真的是很用力地在忍,才将那句下意识的“你也配”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梅乃花中君子,凌霜斗雪,风骨俊傲,在她心里只有长公子那样的人品才堪相配,他算——他算个什么东西??

叶莺板起俏脸,收拾东西转身就走。

对方犹在身后步步紧跟:“妹妹这是要去哪?今儿中秋,我知道个好地方,接妹妹赏月去?咱们兄妹俩还能喝点儿。”

眼看她不理睬,竟还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袖子!!!

叶莺吓得,顿时再顾不上气恼,撒丫子往宽阔人多的方向跑了起来。

谁知对方竟也不怕,跟在她身后追了起来,嘴里还念着她的名字。

真是晦气!怎么还甩不掉了!

叶莺步伐越迈越快,耳旁风都呼啸起来。

这时平日不爱锻炼的弊端就显出来了,虽说她近来有跟着崔沅背后练扎马步、太极等基本功,但身体素质显然还是比不过一个正值青壮之年,还整日干粗活的男子。

叶莺拿出了体测八百米的架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快要炸了。

也不知在这偌大园子里跑了多久,攥着给崔沅的荷包,手心的汗意濡湿了刺绣,她不合时宜地想,只能重新再给公子做一个了。

崔家这宅子当初建的时候是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来设计的,为了美感,路径都是水陆交纵的,并不规则。叶莺甚少出靠近竹苑以外的范围,目之所及,只觉山水湖石长得都一模一样,压根辨不清方向。

她其实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跑到前院去了,但身后贾玉堂的声音还越来越近,越来越气急败坏,叫她不敢停留。

慌不择路下,眼一闭心一横,随意拣了个岔路口撞运气。

好在隐隐地听见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袅袅娜娜,似是女子在交谈。

叶莺选择赌一把,闯了出去,顿时十好几个姿态优雅的贵妇人刷刷扭头,朝她看来。

“你跑、跑,继续跑啊——”贾玉堂也累得不行,跟着停了下来,恼火地骂,“死丫头,与你说几句话,那是爷看得上你,跑什么?”

孰料一抬头,自家二夫人与几个官眷娘子、族老夫人就站在面前,不说话,皱眉看着他俩。

叶莺跪在那里,脸色很白。一是吓的,二是累的。

贾玉堂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贵人,腿下也是一软,哈腰俯首:“二夫人,小的给二夫人问安!”

倒霉死了!

叶莺方才慌慌张张闯出来,不曾想撞到了二夫人面前。她期盼着二夫人能为她做主撑腰,可一触及对方紧蹙的眉心,就知道这事怕是不行了。

今日这事被客人们撞见,回去后难免添为崔家的谈资,被笑话府里规矩松散,小厮与婢女公然纠缠不清。

叶莺咬了下唇,难堪地跪在那里,接受众人的打量。

直至贾玉堂也追了出来,一个穿妃色大褙子的夫人才“哟”了声,“一个二个慌忙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另一人掩口轻笑:“舒娘啊,这是你们家的婢女?啧啧,生得怪好,难怪被追着跑啊。”

从她们话语中可以听出来,与崔家,至少是与二夫人的关系并不怎么样的,存了拱火看戏的心思。

二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冷声问:“你是哪房的婢女?如何这般冒失,难道没人教过你规矩?”

方才那掩唇的夫人又添油道:“那是自然,舒娘你不在上京,太夫人年事已高,你家长嫂又去得早,可不就没人管这些底下的小丫头?啧啧,光天化日的……你难得回来,可得好好地教教她们规矩。”

二夫人脸色更加难看,沉声责问:“我问你,你方才跑什么?”

叶莺垂头道:“回二夫人,婢子是竹苑的……今日出门替公子遛鸟,不想碰上此人穷追不舍,骚扰于我,慌不择路才冲撞了几位夫人……”

她放软了语气,以期能得到同为女子的二夫人怜爱。

过去她向阮家婶婶她们撒娇的时候,这一招都格外见效,可不知怎的,二夫人丝毫不吃这套。

她问一旁的贾玉堂:“无缘无故,你追她做甚?”

贾玉堂已是记恨上了叶莺,左右惩罚难逃,不如拉她下水。于是张口就为自己开脱:“这婢子收了小的东西,却装作不识,小的适才不过想与她说几句话,便一惊一乍地跑了。”

“夫人明鉴呐!小的怕她冲撞了贵人,这才追赶阻拦,却不想还是扰了二夫人。”

叶莺只觉荒谬:“我何时收你东西了?”

贾玉堂振振有词:“三月前,正院里头,你收了我的胭脂!”

“……”

叶莺被这人的厚脸皮噎了一下,贾玉堂顺势嚷道,“二夫人,您可得为小的做主!”

落在二夫人眼里,便是叶莺无可狡辩,遂越发看她不顺。

其实当她瞧清叶莺的脸时,心里就已经开始偏颇了,认定她不是个老实的。

因叶莺的眉眼令她想起了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

曾经灵芜居有个叫秀秀的丫鬟,在她身边当差,因容貌姣好,被二相公给看上了。二人不知怎地,暗渡陈仓,那秀秀竟一朝有了身孕,甚至连崔相都默许了,她还是那个最后才知道的人,差点没气死。

二夫人非是气丈夫有了异心,而是气他父子防着她的行为,仿佛她多么善妒,难道她有拦着丈夫不让纳妾吗?

可笑,分明只有大嫂那般小气的女子才会妒忌妾室。当年怀着二郎时,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她甚至主动为丈夫纳了个良妾,却换来这样的不尊重。

虽后来这婢女一尸两命,二相公也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每逢中元会唏嘘一番,装模作样地上柱香,但二夫人心里一直恨恨。

直到今日看到了叶莺,通过她相似的眉眼想起来当年的秀秀,下意识便认定她也如秀秀一般惯会勾引男人,心底生厌。

遂在叶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二夫人就已经信了贾玉堂的话,不悦问:“你既收了人家东西,怎地还装模作样?若不想与他来往,何故要占人便宜?谁家好女儿有你这般教养?”

叶莺被人这么污蔑,自然是气恼。只有冤枉你的人才晓得你有多冤枉。

而且二夫人作为主母说这样的话,她心里有些觉得怪怪的。

“不是的……是他硬塞给我,我来不及拒绝……夫人,我不认得他!”

二夫人已是不耐听,挥挥手,让贾玉堂走了,又叫仆妇将叶莺带回灵芜居去:“先关在……”哼,待她好好教她规矩本分。

叶莺自是不肯,但小细胳膊难拧大腿,很是狼狈。

不意一道含着怒意的男声,在这满是女眷的内院中不合时宜地响起。

“二婶要带我的人去哪?”

是谁的声音这样冷肃?

叶莺抬头看了一眼,满墙凌霄花下,那一身广袖道袍,光只是站在那儿就飘然欲仙的,不是她的长公子,又是哪个?

原本强忍着满心的惊惶与无助,在见到崔沅隐含怒意的冷脸那刻,不知怎的,再也忍不住了。

四目相对,很短的一瞬,崔沅从她那双总是氤氲着水雾的濛濛杏眼中看见了涌动的泪光,很快就要盈满。

不要对视,不能再看。

他告诉自己。

因只要她一落泪,他就将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轰然的怒意。看见方才那一幕,崔沅很想问问他这好二婶,又是谁教的她,为人主母,却只偏听偏信一家之言?

在外人面前诘问长辈,还是为了一个婢女……若祖父知晓了,必不会留着她。

所以,不能看。

崔沅移开眼,看着二夫人,目光犀利,气质如寒冰冷淡。

旁边几个夫人都面面相觑。

不是都传崔氏这位长公子身染沉疾,足不出户么?怎地忽然出现在这内院?

二夫人也被他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

这侄子什么时候来的?

站在身后,跟堵墙似的,态度又冷又硬,哪里有将她这个长辈看在眼里?

莫非是嫌她手伸太长,管着他长房的事了?

二夫人不由得恼怒。

她这几日管家亦是经得了婆母许可的,什么叫中馈?什么叫主母?

不过是处置个婢女罢了,他作为晚辈,至于在人前对她甩脸色么?

可自己的儿子就要下场科举,少不得请崔沅帮忙指点,二夫人便是恼怒,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陪笑:“原是你的人,我就说这丫鬟长得模样怪好,只是……”

崔沅扫了她一眼,声音已恢复了平日不辨喜怒的状态:“二婶舟车劳顿,初回上京,恐怕还不知府中情况,所以才受人蒙骗。那小厮人品败坏,满口谎言,已不止今日发生这种情况,属实无赖。若实在要罚,也不该罚遭受无妄之灾的人。”

“……你说的是。”

虽他客客气气地将自己给摘了出来,说成是受人蒙骗,可二夫人怎么就觉着被骂了呢?

对上探花郎的一双利眼,二夫人实在犯怵,管家的架子也彻底摆不起来了,挥挥手:“罢了罢了!人你带回去吧,这事我会查清楚。”

崔沅侧目看向地上。

叶莺后知后觉站起来,然跪久了双腿麻痹,下意识向前踉跄一步。

当着许多人的面,崔沅的手在袖中拢了拢,没有说话。

叶莺乖乖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着回了竹苑。

毛毛跟豆豆确实是聪明,已经自个儿飞回来了,见了二人便迎上来,在头顶低低地盘旋,嘴里还念着:“莺!莺!”

这是在叫她的名字,叶莺冲它们一笑,同时也禁不住好奇地问:“公子……是怎么知道我有事的?”

她不知,方才崔沅在书斋抚琴之时,毛毛与豆豆一前一后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嘴里喊着:“有贱人!有贱人!”

桑叶还作势要去打它们,嫌它们污言秽语脏了公子的耳朵,崔沅却拦住了。

因往日都是叶莺带着两只鹦鹉回来,今天却一反平常。

但两只鹦鹉再聪明终归也只是鹦鹉,表述并不清晰,只一味地重复道:“有贱人!贱人!”

就在崔沅欲让重云出去看一眼时,玉露慌慌张张地跑进竹苑,被苍梧给拦在了外院门口。

“姑娘有什么事?”

玉露知道耽误不得,赶紧三言两语,将自己在花丛中躲懒时看到的一幕给说了出来。

那贾玉堂是个什么样的品行,她在正院待了这么久,最清楚不过了。见叶莺被其追逐,当下就吓着了,惊吓过后,心里又是纠结。

一面因为自己被驱逐出竹苑而嫉妒对方,此时当做看不见,岂不是痛快?可一面又记得叶莺对自己的好……纠结不多久,她还是拔脚跟了上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二夫人的诘问声。

玉露自知无法抗衡府里任何一个主子,扭头就来寻崔沅。

她说的话不管用,自有人管用!

此举倒是让叶莺对玉露这小姑娘有些改观了,但她更庆幸的是自己善意结下的善缘。

进了屋,叶莺被要求坐在藤床上不许下地,双手扶膝,眼睁睁看着崔沅在柜子里翻找药膏。

崔沅少受外伤,好一会才找到个白色的小瓷罐,放在鼻下辨了辨药性,这才拿来给她上药。

见崔沅竟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叶莺连忙道:“我自己可以!”

崔沅蹙眉:“莫乱动。”

好冷的一张俊脸。

好吓人啊。

叶莺抿抿唇,真就不敢乱动了。

膝上传来一抹清凉触感的时候,叶莺才觉出此举不妥。因她整个小腿都暴露在了空气中,虽膝以上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但……

她张了张口,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反驳。

桑叶早就识趣地带着苍梧跟重云出去了,绝对不会进来打搅。

叶莺屏住了呼吸,看着秋光中垂下眼睫专注为她上药的崔沅。

这般近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

薄金色的光线为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光辉,特别特别像是……那出现在她梦里的模样。

连适才出现在二夫人面前,说出那番话,也让她像做梦一般。

叶莺沉溺在这温柔光影里,耳畔越发静谧。

天地只剩下崔沅清浅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咚咚如小鼓。

越静,越吵。

连带着脉搏的跳动都激越起来。

叶莺好喜欢这种被人维护珍视的感觉。

这个人如果是长公子……

就更喜欢了。

她轻轻咬住了下唇。

白皙的膝盖上新添了两道磕碰出来的伤痕,渗了血。虽不多,看在崔沅眼里却触目惊心。

他用热水打湿帕子擦干净血渍,再上药膏,轻揉打圈,药膏在指腹体温的作用下逐渐化开,有点痛。他听见头顶轻“嘶”了一声。

“忍一下。”他对她道。

叶莺点了点头。小腿露在外面,被风吹过,不管有没有药膏的地方都凉凉的。

没人开口,气氛不由得有些暧昧。

崔沅自是知道不妥。

只他方才心中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他想这么做。

替她上药,亲眼确认伤势。

还要让那个小厮百倍地偿回来。

他只能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璞玉般的润泽,只将目光落在膝盖上,努力做一个正人君子。

叶莺专注地发呆转移注意力。

倏地一阵穿堂风袭来,卷起一庭落花,吹开了半掩的门扉,也将二人的头发衣衫都吹乱了。

刚上过药膏的膝盖需要晾干,崔沅与叶莺同时眼疾手快地伸出了手——

看着按住自己裙角的那只骨骼分明的大手,叶莺轻轻眨了眨眼睛。

崔沅感受到鬓边那抹柔软触感,心间却泛起了比方才发丝拂过脸颊时还更轻浅的痒。

下意识的动作,是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

她竟伸出了手,抚过他的发。

崔沅抬眼凝视,眸光灼灼。

有一瓣落花自门外吹入,被风裹挟着,飘飘摇摇,旋落在他的肩头。

咚咚,咚咚。

连带着太阳穴都振奋起来。

……应该说点什么的。

但脑子像是生锈了……

叶莺吞了下口水,嗓子眼发涩。

完了……

更暧昧了。

第29章 缱绻梦想要一尝海棠娇艳

夜色深沉。

满月悬空,曳了一地清辉,像是银丝揉成的绸子,何其皎皎。

叶莺睁眼看着屋顶,翻了今晚第四十八个身。

……睡不着。

都怪月色太明。

神思恍惚着,白天的经历在脑海里一幕幕闪回。

她强迫自己将那道冷肃清淡的身影给撇了出去,可另一番景象却不受控制地发散了。

在她翻来覆去的时候,眼前一会浮现贾玉堂那张丑陋的嘴脸,一会儿又是二夫人紧蹙的眉,正责备地盯着她……

叶莺又又又翻了个身。

桑叶被她弄的也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怎么啦?”

崔沅怕她经历了那样的事后夜里会害怕,于是安排了桑叶陪她。两个人睡在外间,头并头躺着。

回想今早,叶莺也搂着被子坐了起来:“桑叶姐姐,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位下人口中端庄大方的主母为什么好像有些厌恶自己。

叶莺也不喜欢她,因她说的那番话。后来仔细想想,凭什么觉得她收了一罐胭脂就活该被他骚扰追逐呢?

何况她并不缺这罐胭脂,光是公子给的月钱够她买好多好多上等胭脂了,她至于贪这种劣等玩意儿吗!

叶莺回来后越想越委屈。

许是家丑不可外扬,当年秀秀的事情没有传开,只那几个主子知道。桑叶于是很容易便想到了另外一种原因,安慰她道:“其实应当与你没有太大干系,二夫人一向对我们竹苑的人没什么好脸色。”

“咦?”叶莺不解,二夫人只是隔房的长辈……为何要对公子的人不满?

温柔如桑叶,也看不上这等行事,轻嗤道:“因她从前事事被咱们娘子压了一头,无论是丈夫、出身还是人缘。就连膝下两位郎君也比不上咱们公子半根指头,可不就只剩个长辈身份能搬出来压人了。”

“她没想到公子会为你让她当众下不来台的,否则一开始不会偏听那小厮。”桑叶眼明心亮,二夫人这人可好面子了。

叶莺没有说话。

桑叶安慰她:“你别怕,咱们府里不管是太夫人还是相爷,都并非不讲理的人,公子必不会叫你受委屈。”

桑叶其实特别想跟她说说今天公子走得有多急,连衣裳也没换,在禅衣外披了件袍子就出门了。

她头一回见这平日里做什么都不疾不徐的人,这么大步子,哈。

桑叶有些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憋笑憋得颧骨上的肌肉都在抖。

叶莺却在想,就因为长辈心里的不平衡,连竹苑的婢女都要承受这种没由来的恶意,那公子还小的时候,岂不是遇见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屋里忽然有了亮光。

两人对视一眼。公子早早睡下了,怎地又起了?

桑叶极有眼力见儿地道:“你去。”

叶莺趿上鞋,隔着屏风问了一句。

崔沅本来已经吹了灯躺下,也没有睡不着,而是睡着后又做梦给惊醒了。

月光幽凉如水,比中元那夜的还亮。

崔沅沉默了一会,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冷茶对胃不好,尤其是在降了温的秋夜里,但能很好地浇透那些梦境中不可说的浮躁心思。

一杯下肚,崔沅冷静了些,坐回了榻上,揉捏眉心,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了,想着方才的梦境。

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在梦里,少女乖巧得不像话,任他摆布。

崔沅未再克制,那只掖过鬓发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轻轻往前一带,整个人便跌在了他的怀里。

起风了,落红漫天纷飞,他含住了其中最馥郁的两瓣。

柔软,湿润。

幽兰香铺天盖地。

当对上那双盛满信任的眸子时,崔沅却猛然清醒。

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缱绻的梦。

但想要一尝海棠娇艳的心思却与梦中一样,困扰了他许久,不可言说。

注定睡不着的后半夜,需要找一些事情做来打发时间,譬如默诵佛经,于是将灯给点了起来。

不意另还有人没睡着。听见叶莺的询问,他应了声:“进来。”

屏风后朦朦胧胧的影子动了下,自侧面绕了出来。

叶莺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公子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热了?”

“没有。”崔沅自然不能让她知晓那些不可言说的梦,移开了话题,“又晚睡,荷包好了?”

好是好了……叶莺道:“我给公子重做一个吧。”

崔沅道:“拿来我看看。”

“……”叶莺能说什么呢,只好将那已经做好的荷包奉了过去。

其实荷包绣得很好,她花了很多心思在上头,自己都很满意。

递过去的时候,心里难免存了一股期待。

白梅清冷,与白雪相映,却不糊成一团,绣得特别精细,光是梅花花瓣的就用了三种颜色的丝线,在雪色中傲然绽放,孤寒而又蕴着生意。

崔沅在灯下拿着反复端详了几息,竟不还给她了,轻声道:“这个就很好。”

毕竟自己用心做了那么久,见他真的喜欢,叶莺又欢喜起来,连耳根都在发烫。

幸好灯光昏暗,遮住了她没由来的羞。

崔沅又问她:“怎么没睡?可是还想着白日的事?”

顿了顿,又道:“不必害怕,日后不会再见到那人了。”

就让他在山里开荒,这辈子都不必再回来。

叶莺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二夫人是您的长辈呢,今天那样说了,会不会不好?”

“会不会……去跟崔老相公告状?”

原以为她是在后怕,却不想,是担心这个。

崔沅心想,自己要是连这点话语权都没有,那这些年积攒的功名、名声,都是白混了。

叶莺只见他淡笑了一下,似乎带着一种嘲弄。

“不会。”他道,“她不敢。”

叶莺甚少看他如此直白地表现出不喜欢一个人的样子,这一刻,身上那种谪仙般超脱物外的清冷感消失了,一下就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她特别能理解。

其实很难说二夫人的这种不平衡就是错的,大家终究是肉骨凡胎的人,孰能没有私心?

二夫人是如此,崔沅亦然。对着一个对自己以及父母持有微妙敌意的长辈,很难打心眼里觉得喜欢。

叶莺偷偷抿嘴笑,怎么有种和朋友发现讨厌的对象是同一人之后的暗爽呢。

事实也证明,的确如崔沅说的那样,二夫人被几个官眷夫人看了笑话,回去后越想越觉得憋屈,但又清楚公爹的性子,不敢搬弄,于是只好跑去太夫人面前诉苦。

当然,没有说崔沅的不好,而是夸大了对方竟为了个婢女做出那般不合时宜的举动,话里暗暗含了指责对方为色昏头的意思。

昨天过节,府里热闹,睡得就有些晚。太夫人原本还歪在隐囊上松困,听了她这话顿时精神一振:“你说的可当真?”

二夫人噎了一下,“儿媳自不、不敢说谎。”

她心里泛起了嘀咕,看婆母的表情,似乎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反应啊……

太夫人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喜色,接着,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差点没笑出声。

整个人歪回隐囊里,深深地舒了口气,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

铁树总算开了花。

二夫人只觉婆母仿佛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将要功成身退的满足感,看得她一头雾水。

太夫人欣慰地擦了擦眼角涌上来的泪水,拍了拍身边嬷嬷的手。真不容易啊……

奇迹般的,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看这个自己过去总嫌有些小家气的庶儿媳也顺眼了。

嬷嬷提醒她,二夫人还在呢。

太夫人道:“真是,太不像话!”

二夫人心喜,跟着点头:“是……”

“有了喜欢的姑娘怎不早说,害我白白上火这么久!”

“……啊?”

二夫人傻眼。

太夫人和蔼道:“舒娘啊,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定好好说他。”

二夫人只得揣着满腹的莫名跟狐疑告退了。

她一走,太夫人立马拍桌子:“去将阿沅给我唤来!”

庞嬷嬷答应着,只觉得太夫人的笑容中透着股将要兴师问罪的期待。

——也的确是。

太夫人还没用朝食,于是已经吃了七八分饱的崔沅陪坐着,又喝了小碗的莲子粥。

很甜。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拿茶压了压味觉,心想,她就从不会放这么多糖。

但他本就是为了陪祖母,小口慢舀着。

半柱香的功夫,已经是第五次感受到来自祖母的打量了。

崔沅不禁抬眸,“祖母有话但说无妨。”

太夫人笑眯眯道:“胖了,气色好了。”

这当然比的是前几个月,不是生病之前,比起那会儿还是瘦的。

太夫人随便用脑子想想也知道是谁的功劳,心里颇是满意。

她感慨完,又开门见山:“之前与你说的那事,这会考虑的怎么样了?可改了主意?”

“……”崔沅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态度,“是二婶跟您说了些什么?”

太夫人哼笑,“你倒是警觉!可忘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崔沅默了一下,道:“祖母多想了,若换做竹苑的旁人,我也不会让他们遭受这般不公对待……”

“少跟我来!”太夫人叱了一声,“我还不知你?若换了旁人,你不会踏出那个破院子亲自出面,最多打发旁人去。”

从小看着长大,在某些方面太夫人自诩还是很了解这个孙儿的。

甚至她打心眼里觉得,当初自己在牙行外相中这个姑娘,肯定是因为她一眼认出这是孙儿会喜欢的类型。这便是俗话说祖孙连心。

庞嬷嬷心道,得了,甭马后炮了。当时您就觉得人家长得是里头最好看的,哪里有想这么多呢?

崔沅觉得今日其实不该来这里。

他心里清楚,祖母无非就是套话,只要他不认,并不能说明什么。

搅着碗里的粥,崔沅复又抬眸,直视太夫人:“祖母还是少看些风月话本,素日多去园子里散散,饮食忌油腻,对身体好。”

只要足够淡然,太夫人就找不到破绽。

太夫人直直盯着他的表情,果然泄下气来。

吃过一顿朝食,崔沅便起身告退。

庞嬷嬷看着自家长公子芝兰玉树的背影,又看看沉默的太夫人,问:“要么,咱们再从外头寻了看看?这上京城环肥燕瘦的姑娘那么多……”

孰料太夫人忽然笑了:“你信他说那鬼话?”

庞嬷嬷茫然。

太夫人“嗤”了一声,眸蕴精光。

论装相,谁也比不过她这孙子,可他装得再好再天衣无缝,却忘了一点。

“你可看见了,他身上今日佩了个新荷包?”。

晌午时,太夫人正歇晌,庞嬷嬷忽闻外头有人唤自己,出去一看,是院里的方嬷嬷。

方嬷嬷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塞给她一锭银子,低声下气地求:“庞姐姐,我那儿子不知怎地得罪了长公子,还烦你帮忙向太夫人说说好话……”

庞嬷嬷蹙眉看着对方。这人平日倒是常孝敬自己,可为了这么些三瓜俩枣,去误太夫人的眼……不值当。

太夫人顶顶烦府里的小厮与婢女之间有什么勾连,一旦被发现,两个人都得去庄子上,若是一方骚扰另一方,闹出什么不体面的动静,那扰人的一家子都不要想在崔家呆了。

这事已经十分明显,那小厮见人貌美起意,仗着没人,在府里公然追逐一个小姑娘,庞嬷嬷听了都心惊,更别提这婢女如今仿佛与长公子有关联。

她若是拿这事求到太夫人面前去,这心腹大嬷嬷的体面也就到头了。

“你自求多福吧,”庞嬷嬷道,“这事太夫人已从二夫人那晓得了,你那儿子自作孽,我如何帮得了你?”

方嬷嬷不听,只是哭求。

太夫人被二人的动静吵醒了,问:“谁在外头?”

丫鬟道:“是方嬷嬷。”

“她怎么了?”太夫人近年常忘事,一时没想起来那个叫玉堂的小厮就是方嬷嬷的儿子。

自上次偷小衣的事件后,院里的丫鬟在讨厌方嬷嬷母子这件事上异常地团结,当下根本懒得替她遮掩,道:“似是长公子要杖责问罪方嬷嬷的儿子呢,方嬷嬷来向您求情,被庞嬷嬷拦着了。”

阿沅?杖责?

太夫人可精神了:“怎地一回事?”

“昨日追赶莺儿的那个小厮,便是方嬷嬷儿子。”

庞嬷嬷前脚刚不耐烦地赶走了方嬷嬷,后脚进门,就见自家太夫人精神奕奕地坐在榻上,目露精光地盯着她。

庞嬷嬷:“……?”

“你说,阿沅究竟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

太夫人一心就想要抱上曾孙,以前是长孙没有中意的人,眼下有了,却不认,她可急死了。

庞嬷嬷小心地道:“……许是不好意思?”

太夫人就笑了,“咱们推他一把。”

怎么推?庞嬷嬷想问来着,但看太夫人一副看热闹的神色,就知道恐怕是个什么馊主意。

还是别问的好。

贾玉堂被杖责了三十个板子,凌霄亲自监工的,绝无放水可能,但也没有故意下重手,公正公允,是以贾玉堂下刑凳的时候还能踉跄着自己走路。

嘟嘟囔囔地走出了崔宅大门,行不多远,就被一人挟进了小巷子里。

巷口停着一驾马车,车下立着几个劲装小厮,似是早已等待在此。只听车内的人冷淡地吩咐了一句“动手”,贾玉堂没来得及呼救,骤雨般的拳头就落了下来。

那些人都是练家子,完全避开了要害部位,专挑的那些又疼又不致死的地方狠揍。直到贾玉堂蜷在地上一动不动,出气比进气多,那隐在车里的人才再次开口:“够了。”

马车经过他时,混混沌沌的贾玉堂闻见了一丝香气,好像是……谁家的兰花开了。

第30章 两全法“我的确喜欢她。”……

马车驶过贾玉堂身边时,叶莺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昨日还耀武扬威着放言要与她“再见”的人,如今鼻青脸肿地歪在墙根下。

本就坎坷的五官越发不像个人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讨到媳妇。

叶莺咂舌。

默默收回了眼神。

崔沅一撩眼皮:“害怕了?”

叶莺果断摇头,“公子也太小看我了。”

准备好的宽慰说辞卡在了嗓子里,崔沅还以为,像她甚至没见过别人动粗的,第一次见该会害怕才对。

叶莺道:“我又没有坏心思,公子也并非善恶忠奸不辨之人,就算哪天我惹您生气了,也顶多是把我赶出去。这个贾玉堂是自食恶果,您这次也算替正院的几个姐姐出了口恶气!”

她说的是被偷盗衣物的那几个丫鬟。

旁人崔沅且没心思去管,他问叶莺:“那你呢?”

可有解气?

叶莺也知道,崔沅专程带她目睹就是为让她解气的。

“嘻嘻。”

她把声音放得特别甜,还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谢谢公子~”

这个样子十分可爱,崔沅笑了笑,而后便靠在车壁上,开始闭目养神。

外面传来热闹的叫卖声,感觉不是往府里回去的路,叶莺又掀起一角车帘,探头探脑地看。

入眼是市井街头,各色早点摊子、菜蔬摊子熙熙攘攘,煎白肠十文一碗,炊饼馒头热气蒸蒸,烟气缭绕在一起,香得扑鼻,食肆伙计站在店门前拉长了声音比嗓门大,荷担的贩儿走街串巷。

行人纷纷,不时有骑驴的青袍官员神色匆忙,嘴里还叼着炙得流油的鸭肉烧饼……众生百态,皆是宅门中没有的烟火气息。

叶莺一时贪看街景,将半个身子都扭转了过去,趴在窗沿上,待路过一个汤饼摊时,她忽然反应过来:“公子还没用朝食呢,莫若使人去买些热乎的糕饼粥汤来垫垫?”

“饿了?”崔沅睁开了眼,一口回绝,“街头小摊不甚干净,还是等一会到了地方再吃吧。”

可是真的很香……叶莺怏怏收回眼神,在心里与羊肉汤饼惜别。

忍了一会儿,她又问:“咱们这是去哪呢?”

崔沅:“清一阁。”

清一阁……这她倒是听说过,是东市上的一家茶楼,环境幽雅,许多达官显贵私下见面都会约在此处。

叶莺看了眼崔沅平静俊逸的侧脸,有点不明白,谈正事带上她干什么,还不如教她待在竹苑赏赏花弄弄草来得自在。

一炷香后,叶莺对着琳琅满目的精致茶点喜不自禁。

心道下回若还有这样的差事,请继续带上她!

他们所在茶楼三层分了好些雅间,每间厢房都有专门的女使沏茶。雅间外,隐隐约约有流水琴音。

叶莺左手茉莉佛手糕,右手赤豆山药小蒸糕,茶楼的沏茶女使见了,抿唇一笑:“姑娘喜欢我们这儿的点心吗?”

叶莺点点头,毫不吝啬地盛赞了一番。

女使笑道:“那就好,我看您兄长不怎么用,还当是口味不佳呢。”

……兄长?

临窗的主位上,崔沅喝着茶,偶尔用一块点心。

叶莺呆了呆,意识到她说的居然是崔沅。

“不是!”她尴尬否认,“我们只是主仆。”

女使不好意思地连连赔礼。

实在也不怪女使,她身上穿的是织锦缎的对襟长衫、鱼牙绸裙,今日没梳那个傻傻的双鬟,而是将发辫全部盘了起来,在头顶缚成一个横倒的“8”,有些像蝴蝶结,又像小猫耳朵。

簪了青玉桂花的华胜,可爱俏丽。

何况哪家的丫鬟在主君面前能有这般自在,沏茶女使今日自认是开了眼界。

吃饱了就有点犯困,女使特地给她沏了浓浓的一杯提神。

叶莺谢过后,矜持地捧着茶碗小口啜饮。

女使沏的是君山银针,说是金镶玉色,香气清纯,滋味甜爽。

但怎么……是她舌头不灵吗?

叶莺努力回味着。

崔沅见她神情异样,开口问:“怎么了?”

叶莺瞅一眼女使,凑近小声道:“怎么感觉这上京城最有名气的茶楼,沏茶的手艺还不如公子您呢。”

崔沅便笑了。

这话换个人说,就很像是恭维,但他知道她不是。

叶莺很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模样,身上那种不近生人的气势消散了许多。让她想起倒春寒的二月,冰面尚未完全化冻,但山间已冒出星星点点的嫩绿,她就坐在老柳树桩上,看着第一尾鱼破冰而出的那瞬间场景。

冰消雪融,春风化雨。

崔沅于茶雾缭绕中看着她的呆样子,沾过茶汤的红唇水润诱人。

他浅浅啜了口茶,又想起了那个缠绵缱绻的梦。

凌霄几来几回,终于崔沅吩咐的事情办完后,已经将近午时了。

马车回程路上,叶莺眼神又开始乱飞了。

崔沅无语道:“想看就看。”

叶莺遂光明正大地将帘子挂了起来。

比起早晨,街市中有更多的铺子开张了。

路过陈记,她想起桑叶最喜欢吃这家的紫苏白梅,上次给她带了好多。

于是笑嘻嘻跟崔沅打商量道:“公子还忙不忙?能不能耽误一刻钟,我下去买些零嘴儿。”

崔沅:“……少给重云吃糖。”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敲敲车厢壁,让车夫停了下来。

叶莺搂着裙子跳下了车,扭头挥手:“公子等我!很快就好!”

都出门了,自然是不可能只买陈记蜜饯,什么潘记辣脚、王家酱菜、萧美人点心……叶莺统统都包了一大袋,两只手根本拎不下,每根指头都有了归宿。

可她还想排队去买街边那个从刚才就香得令人神魂颠倒的炙羊肉。

一旁点心店的伙计十分有眼力见,笑道:“我替姑娘送去车上吧?”

叶莺欣然同意,给他指了马车位置。

崔沅今日出门乘坐的马车车身带有崔氏族徽,造材精美典雅,十分好辨认。

伙计将叶莺买的吃食一起送去,凌霄还愣了愣:“这什么?”

伙计哈腰道:“这些都是那位姑娘方才买的。”

崔沅本安坐在车厢内,闻言,修长手指挑起些帘子,扫了一眼伙计手上的大包小包。

“……”

再看眼那边排在长队末尾踮脚张望数人头的叶莺,嘴角抽了抽。

若他没听错,她半柱香前说的是,去买“一些”零嘴。

凌霄接过东西,“嗬,姑娘家怎都这么能买!”死沉死沉的。

他问:“公子,这都放哪儿啊?”

崔沅没回答他,反问道:“白术也喜欢买这些?”

凌霄:“可不是,我跟她说这街边的不干净,不听!哪次不是大包小包,还眼大肚小,吃不下就丢给我。您瞧,我是不是比成亲前胖了?”

崔沅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疑似炫耀意味。

……在跟他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跟白术成亲后的日子?

崔沅瞥一眼他,点了点头:“是胖了,明日起跟着京墨他们晨练。”

凌霄:“……”

过了一会,凌霄讪讪地打商量:“其实白术说小的胖点好看来着,晨练就……”不必了吧。

崔沅没理*他,心里在想,早上路过朝食摊子的时候拿“不干净”拒了她,那会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孰不知挑帘这一会功夫,就有人瞧见了崔家的马车,迟疑地向身边的主子禀报:“爷,小的仿佛瞧见了崔中丞。”

崔中丞?还有哪个崔中丞?

同样马车出行的英国公世子何庐眯眼看去,果然看见了马车内的那张清风明月脸。

他一个将死之人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在这市井中作甚?

若放在从前,何庐必得上去冷嘲热讽一番,但如今他自顾不暇,尚有麻烦在等着他处理,只好作罢。

思及此,何庐重重哼了一声,对惹出麻烦的堂兄何襄越发不满。

叶莺总算排上了队,要了二十根炙肉签子,不好拿,便让摊主将肉都撸了下来,装在油纸包里。

喜滋滋地回了车上。

直到浓郁的羊肉香味充盈了整个车厢。

叶莺这才有些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将油纸包掏了出来:“公子要尝尝吗?”

崔沅一句“不干净”在嘴边犹豫了下,片刻后,微微颔首,“这是什么滋味?”

叶莺惊奇:“公子没吃过炙羊肉?”

“府里厨娘擅南菜,做不好羊肉,宫宴上倒是见过几回,不过多是蒸煮之流。”

叶莺这下便能理解了,宫廷菜多精致繁琐,调味清鲜,甚少浓油赤酱,更别说炙烤这种油烟大的,凉了腻,趁火烤时端进宫殿里,又味道不美。

她更惊异是崔沅这人嘴上说路边摊不干净,竟真的二十多年没吃过路边摊。

怎么忍得住的?

她极力向他安利:“那公子今儿可得尝尝。那摊主是个高鼻深眼的胡人,光瞧这张脸,就知道味道差不了!”

崔沅鼻尖缭绕的全是香味,用签子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油香瞬间爆开,烤得焦酥的羊肉上还附着了许多碎碎的料渣。

“这个是安息茴香,能去羊肉膻气,”其实也就是孜然,叶莺笑道,“我特地叫那摊主多多撒了,再蘸上些辣子更香。不过您应当是吃不惯。”

不想崔沅竟道:“也不是不能。”

他过去的口味总体偏清淡,如今不是也常吃炖菜与酱菜了?

他想,若是她做,说不定不久后他也能适应一点辣味。

惊觉自己又想得有点多了,崔沅放下手中签子,在叶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评价了句:“尚可。”

回到竹苑,太夫人身边的庞嬷嬷竟又来了,面带微笑地坐在那。

叶莺识趣回避:“那婢子将这些吃食去给大伙分一分。”

庞嬷嬷却反而避开了崔沅,叫住她:“莺儿留下吧,说的就是你的事。”

她的事?她的什么事?叶莺一头雾水。

庞嬷嬷含笑道:“昨儿个方嬷嬷来求,太夫人已允了她,要许你作她们家的媳妇。”

毫无征兆地,脑子里轰然一声。

手里的油纸包掉在了地上,叶莺向后退半步,双手攀上了桌案边缘,才堪堪撑住身体。

“这、这怎么能……”

对上庞嬷嬷含笑的脸,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怎么不能?

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本就不同良人自由。

心里觉得荒谬,又不知道从何反驳,反倒是平静下来了:“这个事……应当问一声公子吧?”

庞嬷嬷笑道:“太夫人便是派我来知会你们一声的。”

庞嬷嬷走了,去了书房。

叶莺扶着桌子坐下,慢慢地有些反应过来了。

吓傻了。

她应该再问问庞嬷嬷,这个事已经定下了吗?还是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出神间好像听见有人叫她,抬头看,竟是玉露。

“莺儿!”她一路跑过来的,大口喘着气,“你别嫁贾玉堂!他今儿出门被人给打了,说是……不能人道了!你嫁过去,跟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公子那般看重你,你求到他面前,他不会不帮你。”

叶莺没有想到她会来跟她说这些。

她无奈地朝她笑笑,“也只能盼着公子那边能拦下了。”

又要,又要麻烦他了。

玉露难言地看了她一眼。

她捉住叶莺的手,压低声音:“我知道怎么办……你就不用嫁给那个人嫌狗憎的东西。”

叶莺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甚至有种直觉,只要自己愿意,或者去求,长公子就一定会答应。

这真是太好笑了,她哪里来的自信。

玉露见她这样,真是急死了,恨不得替她去说。

“我知道你先前是良人,看不上我们这等成日想着做妾的丫鬟,可眼下不是没得法子么?就那个贾玉堂……”光是提起这个名字,玉露就一脸的嫌弃,“何况便是外头男人,成亲之后拈花惹草的也多了去了,人品样貌还比不上公子呢。”

这倒说的是真,叶莺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太夫人这边还等着孙子为了这桩婚事来反驳自己,顺势就能逼他承认自己的心思,事实上,崔沅确也来了,只是平静地陪她吃了一顿暮食,关于叶莺的事半句也没提。

太夫人心痒死了,主动问他:“我把你的婢女嫁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要说的?”

“祖母是长辈,所做决定说一不二,我怎敢置喙?”崔沅淡然道。

太夫人无语:“怎么?说得好像我说话你就听了?”

崔沅垂眸无奈道:“我已说过,您若是想日后有人能继续供奉父亲的香火,从族中挑个合您心意的孤儿,一样可以,何必以权去欺负一个小姑娘。”

太夫人道:“我可不是为了你,你须得知道,她也满了年纪,你既没有纳她想法,就不要耽误人家配人。方嬷嬷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求到我面前来,我作什么不应?再说了,方嬷嬷儿子伤着了根本,不正是因她而起,也算是偿了债。”

崔沅自然知道祖母都是为了激他。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才对。

他看着祖母,轻叹了口气。

“祖母无非是不肯相信我对她无意。”

“既如此,我也与祖母说实话。”

“我的确喜欢她。”

崔沅说完,仿佛轻松了许多。甚至唇边都浮现了淡淡的笑,畅快中又带着点释然。

啧!啧!还不是承认了!

太夫人与嬷嬷一对视,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若不是拿她嫁人,你还得装到不知什么时候!我孙儿生得这般俊朗,家世名声显赫,看上谁,是那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崔沅脸上的笑却淡去了。

他的神情仍然温和。

“尚在年初我就曾与您说过,不愿耽误旁人,亦不愿亲子幼年失怙。祖母若一定要如此,为孝道,我也无法反驳。”

“幸而凡事总有两全之法,便将我的打算就此禀明祖母。”

“祖母应知晓吧,张郎中有一险方,九死一生,成则寿数无忧,今仍有二成把握。”他微微一笑,“或可一试。”

太夫人懵了,或可一试?

什么叫或可一试?

有八成的可能不成,岂不是叫她即刻失去她的孙儿?

他怎能说得这般云淡风轻?

“若成了,我自不必再压抑心意,祖母也可享天伦之乐,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崔沅看着祖母的表情,又笑了笑,“我已命人给张郎中去了信,让他明日便配药来,想来见效很快。”

“……”

疯了!

太夫人愕然许久。

明知也是激将,却总有种莫名的感觉,他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太夫人看了他半晌,才问:“你说这些是要做甚?”

“我要她的身契。”

废了好大一番周章,崔沅终于道,“另,还望祖母日后莫再插手我们的事。”

夜风轻柔,月色明朗,越靠近竹苑,看见书斋里亮着朦胧的灯,连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怀中揣着的纸张似感应到了风的气息,随动作微微作响。

第三次了,他说过要将身契还她,放她良籍。

这一次,终于是畅通无碍。

这一次,她应当会很高兴,崔沅心想。还不知等待得有多焦急,听说要嫁给那人,心里一定很害怕。

他步子迈得快了一些,风带起袖子,被吹得猎猎。

“公子回来了。”

原来她就守在书斋门口,一直在等他回来。一见到他,眉眼顷刻变得柔和,甚至还迎上前了两步。

到了近前,崔沅的步子反倒恢复了原本的节奏,不教人看出那分急切。

“公子去太夫人那儿用暮食,想必是没吃饱。我炖了梨汤饮子,能润肺的,现下趁热喝一盅吧?”

叶莺一面说,一面将瓷盅盖子揭开,金黄澄亮的雪耳梨汤,香得清甜。

她像平常那样盛出了一碗,又奉到他面前。

崔沅伸手去接,却没有拿动。

瓷碗仍稳稳地端在她的手里。

“怎么?”

叶莺忍着羞耻:“我……我来服侍公子吧。”

灯花爆了一下,恰如心跳漏了一拍。

崔沅怔在了那儿。

叶莺在心里为自己鼓气。没什么可害羞的,就像先前喂药那样,不是做得很好吗?

一勺梨汤喂到了唇边,却被崔沅推开了。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凝目盯着她。

崔沅也是这时才发现,她的容色比平日更为明丽,在书斋煌煌的灯火下,艳若桃李。原来为了今晚,还精心装扮过。

“知道。”叶莺轻声道,“公子待我恩重,我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索性以身相报?”他沉声质问,“你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你这样的回报?”

叶莺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疾言厉色,更是不知,他为何会这般疾言厉色?

不是最多面无表情地叫人将她送走么?

一股臊意顺着后背爬上了脸颊,脸烫得能烧炕。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囧。

“我……只是想着,与其给贾玉堂那样的人做妻,还不如给您……这样的事,就算公子替我拒了一回,还会有第二、第三回,总、总不能次次麻烦您……原本觉得公子待我终究有些不同,看来还是我心大了。您别生气,气坏了自个才不值,左右那贾玉堂下半身也废了,我去守活寡至少好过受他恶心!”

叶莺说着说着,就委屈了起来,到后面低下头去用袖子擦泪,也就没有留意到崔沅逐渐幽邃的眼神。

“谁说过,有一就得有二有三?”他反问,“你未免太看轻了我,叶莺。”

重云跟苍梧都说过,被崔沅面无表情地喊全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叶莺却不理他。

本来就担惊受怕了一下午,顶着羞耻主动说出那些话,还被他用眼神骂了一通,还不能委屈啦?

崔沅将那张能决定她命运的薄纸拿了出来,推到她面前。

“带上你的那一份,和这份,去到县衙,就能销籍。”

叶莺擦泪的动作一凝,拿起来那张纸,见上头白纸黑字,分明清楚地写着,果真是她的籍书。

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眼泪越发汹涌了。

崔沅原本的怒火也被她这波止不住的眼泪给浇透了。

一手将她拉过,拿帕子给她拭泪,有些无语道:“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这般?”

一时不知是在说愿意放弃原则给他做妾,还是说哭成这样。

叶莺小声辩驳:“我才不是因为贾玉堂哭。”

四目相对片刻,叶莺又扭过了脸,别扭道:“公子既不打算纳我,为何还搂我腰?莫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吧。”

“我是为了宽慰你……”

“那公子可有问过我需不需要这样的宽慰!”

崔沅匪夷所思地回忆了下这熟悉的句式,“……所以你是为的我说你那两句哭成这样?”

这般说着,手仍是没有放开。

叶莺没作声,又开始掉泪。

崔沅无奈:“你是水做的吗?”

“我并非气你。”他道,“我若非语气疾些,只怕你误以为我是那等道貌岸然、欲迎还拒之人,越发走偏了。”

“但我知你并非真心愿意为妾,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我若心安理得地接受,与以权迫人又有什么分别?”

“总之,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发生。”

“更莫再说这样的话。”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道,“旁人尚且无妨,自影响不了我。但你的感觉没有错。我适才能做到不应你,下次就很难。”

“只我不想见你因自保不得已拿自己做筹码,便如我不想见你嫁贾玉堂那样的人。”

叶莺已经傻住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说一声“好”。

抑或是“谢谢公子”。

就能回到原先。

可话出口的一瞬,她偏偏说的是:“若我说……并非全为自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