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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房小厨娘 岑清宴 26149 字 8天前

第23章 轻薄他对酌,试探,高热,照顾……

圆月漉漉,光华清莹。

闲坐一刻,屋外传来些微动静,都不必回头,崔沅始觉自己已经不需要靠外力就能分辨出她的脚步声了。

呼吸的功夫,果然见叶莺今日穿的淡青色裙裾扫过地砖,转过屏风,出现在眼前。怀里努力抱着两个酒坛子,额前发丝微荡,略显踉跄地快步过来了。有熟悉的幽兰香气盈面。

她身上这条裙子是七月新裁的,最近特别爱穿,的确,也很配她。

澄澈清亮的嘉陵水绿,就像诗里形容的那样,含烟带月碧于蓝,衬得她本就欺霜赛雪的手腕跟脖颈越发细瘦白皙。

崔沅忽然懊悔,自己怎能让一个小姑娘干这样的重活?

紧接就要把酒坛子接过去。

叶莺并不在意,她可是能徒手搬个大南瓜的人。

酒坛子在怀里,她一下子抱紧了:“公子,我来就好。”

崔沅瞥一眼过去:“放手。”

许是他这会子耷着眼角,看起来就像板着脸,叶莺不敢再多争执叫他更生气,乖乖地放开手。

夜深了风凉,叶莺伸手要关窗,又被他止住了:“开着吧。”

屋里坐久了闷,崔沅甚至还卸了东墙上可活动的窗扇,让清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

墙身连接着美人靠,人坐在上面,便能将窗外景色一览无余。

他是为这片月色才兴起饮酒,若仅隔着门窗卷帘欣赏,未免辜负初衷。

瞥见叶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抿了抿唇,反问:“我看起来可是弱不胜风?”

叶莺立马摇摇头。

长公子瞧起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跟琼林玉树似的,光耀夺目,不可亵玩,怎可让他染了凡间俗气?

目光相接,叶莺的眼神游移开,笑着找话题:“这酒好香啊,隔着坛子都闻得到味,莫非是青州的酒?”

崔沅似一笑,长指抚过坛身,“是友人所酿。”

叶莺眨眨眼,“公子的这个友人,可是往年圆月常与公子共饮之人?”

她方才似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怅然,像是怀念之意。

崔沅微微颔首,随意地坐在美人靠上,让她也坐。

叶莺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开开酒,一股子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未品先醉。

“好香啊。”她由衷地又赞了句,笑道,“那今儿我也成公子的酒友了。”

清亮的酒液倒进青白釉刻花的注壶里,崔沅往温碗中缓缓注入热水,心内默数几十息,再用指背略试一试温度,觉得合适了,擦拭壶底,先给叶莺倒了一盏。

酒盏亦是一套的青白釉瓷,沿上錾刻荷叶纹,颇是淡雅清新。像这样胎薄细腻、古朴大方的酒器,唯官窑才有。

叶莺笑眯眯地谢过,一口干尽了,便满口地夸:“果真是好酒!”

扭过头去,则偷偷皱脸,呲牙咧嘴。

长公子瞧着冷冷清清高山白雪似的,没想到好这么辣的酒!

崔沅自己饮了一口,眉眼不动:“我这好友生于朔方,长于雁塞,酿的酒,也自带一股子沙尘气。”

“咳,”叶莺舔了下唇,“那,这酒可有名字?”

“浮生醉。”

原来这么个名字么……

“他,”叶莺踌躇了一下,及时打住了话头。

会不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幸而那清清淡淡的长公子笑了一下,道:“前岁承袭了宣威侯的爵位,戍守雁门郡去了。”如不出意外,今年也该回京述职了。

叶莺肩膀头子不自觉地一松,露出笑意:“公子的这个朋友,原来是祝小将军啊。”

“你认得?”崔沅有些意外。

叶莺道:“前些年宣威军行经陈留,在仁邑山扎营过,还帮着县衙破案呢!那人犯穷凶恶极,便是祝小将军带着几个亲兵进山将人给围获的,可厉害啦!”

说得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崔沅垂眼,提起温酒壶又给她与自己倒了一盏,“第二盏有不同风味,试试。”

叶莺这下不敢像之前那般莽撞了,小抿了一口,“咦?”

她咂了咂回味,奇怪……

“饮头一杯时,入口燥辣,浑身腾起使不完的牛劲,有种下田犁地的冲动。第二杯却觉得心境快意,好似功成名就一般……”

她觉出这酒的妙处,将盏中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那种人生得意的喜悦拥着她飘飘洒洒,如踩云端,晕乎乎地道:“还要,再来一杯。”

见她语气里已经没了平日的那种敬意,面上也浮现嫣红的一抹绯意,崔沅便知她醉在第二杯里了。

他方才话未尽,这第二杯入口虽比第一杯柔和醇厚,后劲却大,若非常饮此酒之人,很容易便醉了。

“慢着些,莫醉了。”崔沅再给她倒了一杯。

叶莺眨眨眼,定睛细看他倒酒的动作,酒液凌空注入杯盏,往上……“公子。”

崔沅侧目。

叶莺捧脸喟叹,“您生得可真好看。”

崔沅顿了顿,待悸动消失,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见过多数饮浮生醉至醉之人,要么狂放不羁,要么豪言壮语,要么泣涕横流,她倒好,安安静静,一团孩气。

他问:“头可难受?”

叶莺很快速地摇了摇头,又摇摇头,双鬟上绑的发带都跟着摇成了拨浪鼓。

拨开乱发,豪气冲天:“我没醉!还能喝!”

所有酒醉之人强调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没醉。

沉吟片刻,崔沅仍是将第三杯酒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莺浑然不觉,飘飘忽忽入口,微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以为心境能更开阔些,心中却忽地升起一股悲凉之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就……叫人很想哭。

方才的喜悦,转瞬成了过眼云烟。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崔沅。

“如何?”崔沅早有准备,推了一杯茶过去。

说是对酌,却一直都是他在为她倒酒好像。

叶莺声音闷闷的:“公子,这第三杯……是不是才叫浮生醉啊?”

崔沅挑眉。

她咬唇:“就,我也说不出多高深的话,就觉得心里胀胀的,好像刚刚从洞房花烛一下经历了夫离子散似的。”

“所以,第一杯是英雄尚少,满怀壮志;第二杯凌云初酬,风光快哉;第三杯……”

可能是人走茶凉,世事沧桑,也可能是英雄迟暮,再无年少。

夫离子散……

崔沅揉了揉眉骨。

的确,饮尽这第三杯,才算真正尝过此酒。

“这个反应很正常。”他道,“你也很聪慧,不必妄自菲薄。”

“旁人无法参透的浮生醉,你只一次便体会出来了。”

崔沅是从不说客套话的,他既给了谁肯定,便是真的赞赏。

叶莺一直都是个简单粗暴的人,这酒对心思越深的人影响越大,对她来说或许就像个调味剂,所以想到的才是“夫离子散”这种不痛不痒的挫折。

她灌了口茶缓缓神,又听见崔沅的夸赞,立马转忧为喜,又好奇问:“公子饮此酒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公子想到的,是什么事呢?

她眼神一闪。

崔沅却摇了摇头,淡然地道:“只有不能控制情绪之人,才会受酒影响。”

酒只是酒,放大的,也只是人本身的际会感受。

叶莺感觉自己刚被夸完,又被扫射了。

戚……还“只有不能控制情绪的人才会受影响”,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不高兴呀?

她撇撇嘴,斜着眼睛戳穿他:“那公子适才进来拉着张脸,想来是本就不爱搭理咱们了。”

“……”

挤兑完,叶莺又眯眯笑,举杯道,“公子,这一杯得我敬您。”

崔沅不明就里,直到叶莺拿酒盏与他撞了一下。

清脆的碰撞声响,叶莺晃晃手中荷叶盏,侧倚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嫣然一笑:“还从来没正经对公子说过谢呢。这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说罢豪爽仰头一饮。

崔沅自然亦将酒液饮尽。

他也接连喝了几杯,却不似叶莺桃腮泛绯,眼神水润,清明得一如平常,唯有衣裳染了淡淡酒气。

他将目光投向她沾着清亮酒液的唇畔,很快移开,斜斜地平视着她身后那片潇潇竹叶。

“谢的什么?”他问。他想了一圈,似乎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特别道谢的。

至于教她习字调香……他想,那也是他乐意的。

叶莺果然道:“公子心善,跟着公子,我的字进步可太大啦!”

崔沅其实听到她这种清脆的语调就*会有些想笑,并非那种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柔和。

脸上却还要保持着持重,道:“是你自己认真,与我关系不大。”

叶莺不应,道,“总之就是要谢。”

崔沅对月轻晃酒杯。

这官窑的青瓷十分漂亮,胚净匀薄,色泽清透,荷叶杯沿舒展大方。就像她……视线轻移,崔沅心想,嘉陵水绿这种雅淡颜色穿在她身上很是合适,叫看见的人心情也明媚了三分。

他垂眼一笑,再斟酒:“那我也该谢你。”

“咦?”叶莺眨眼,谢她什么?

想谢她不辞辛劳,变着法子花样让他开胃,想谢她心思细腻,察觉他细微情绪,诚心开解……这些话,却不必明说。只他清楚就好。

他说:“若没你,今夜岂不是少个饮酒说话人?”

什么呀……叶莺张张嘴,眼神一动,“那,我能不能向公子讨个谢礼?”

都开口到跟前来了,他还能不应?崔沅被逗得勾唇:“先说来听听。”

叶莺状似思索地想了好一会儿,然后语气试探地问:“唔……公子画画得那么好,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像?”

“以后说出去,这可是探花郎给我画的呀。特别特别有面子。”

她面上虽笑着,心里却在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崔沅一眼察觉。

因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木质阑干上抠抠索索,带下来的细小木屑纷纷扬扬,一如少女心事纷乱。

“要骗人,至少应当骗过自己,旁人才可能会信。”他看着她。

“……”

念头被看穿,叶莺也带了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直面道,“其实吧,我方才瞧见了……公子画的乞巧夜,上头有我呢。”

后面说了什么,崔沅已经听不见了。

心里想,她果然是看见了那幅画。

早在画成那一刻他就十分清楚,这幅画若被旁人看见,定会惹出许多的麻烦。

最好,就应该烧毁或者撕掉,烦恼瞬清。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不但留下来了,还藏在与寝居相连的暗室之中。

那间暗室一直是他的私密空间,便是白术桑叶,没有他的允许也不能踏足。

可亦是他亲口允她进入的资格。难道,他就没想过可能会被她看见吗?

暗室里的东西,皆是他亲手整理存放进去的,他怎会不知那幅烫手的画就堆在酒箱子旁?

甚至,还放在最上面。

他怎猜不到她有可能会碰落那堆散画?

崔沅轻轻摩挲酒杯,凹凸起伏的荷叶纹理细腻而清晰。

当他意识到,在等待她回来的那段时间里,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不愿还是期待的时候,方才还清冷冷的月光竟好似蒙上了一层薄雾般……迷惘了。

自己何故会有这种感觉?

夜风轻轻拂过脸侧,饮过酒的面上终不比寻常冷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微有些燥。

气氛静沉。

叶莺自说完,就仿佛失去了所有勇气。

忐忑、不安……彷徨。

长公子见过多少大家闺秀呀,身边亦不缺貌美婢女,不应……不应会是她猜的那样。

可那夜星河漫天,月明如霜,竹苑的婢女聚在一起玩笑打闹,偏偏入画的只有她一个。

她偷偷翻了其他的画卷,全都是山呀,水呀,不见一个人影。

偏偏又叫她想起,他真的是一直对她很宽容,宽容到完全没有让她想起来最开始白术口中那个严格的公子。

看见的第一眼,她忍不住彻底展开了那幅画,随后傻在那里仿佛怔了一个世纪。

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不寻常的。

因她虽对公子抱有好感跟感激,却不会在练字时偷偷练他的名字,还藏起来。这样的念头,从没有过。

所以当下叶莺就呆在了那里,不过她还是不肯相信。

其实就是完全不自信吧,才忐忑地来试探崔沅了。

沉默的这一瞬就像无限拉长了时间,直到叶莺都有些受不住尴尬,想要开口转移话题,却听见崔沅道:“很美。”

咦?

崔沅重复了一遍,“因那天,月色极美,人亦很美。”

美,需得人记录。

所以才画了下来,所以才不由自主地留在了纸上。

他并未说谎,眼中一片清明。

所以……叶莺很明显地松了一大口气。

适才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原来,仅仅是因为觉得美这么简单的原因呀。

叶莺恍然大悟,想起来白术曾说过公子挑剔的毛病……其实这就是颜控吧?

她竟还心慌意乱的想了那么久、那么多。

叶莺当然是相信长公子的为人的,毕竟,那幅画儿一看就知,只有心思澄澈、品行干净,没有分毫邪念掺杂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面。

是纯粹欣赏的眼光。

叶莺羞愧。

她失心疯了吗?竟然还自作多情,以为长公子对她有那样的心思……真是羞死。

长公子多么坦荡的人呀,教她写字、调香、练武,这都是出于好心,有些还是她主动求的,怎么能将人家的善意揣测成对自己别有用心呢?

叶莺的头几乎要埋到膝盖里去。

脸上热意更加汹涌,好似要烧熟了一般。

况且,就算她这般揣测他,他也不曾给她难堪。

这么好的人,这么一位皎皎君子,怎么就……叶莺忽然有点难过。

重新抬起头,眼眸弯处笑容:“公子的画,很好看。也将我画的很好很好看。”

两个人的目光互相在彼此身上流转,半空中撞上,眼底一片清明。

叶莺以为,再没有比这更坦荡的时刻了。

小酌以后,又将心事说开了,夜里本该做个美梦才对,可叶莺这一觉睡得却不甚踏实。

梦见大冬天吃冰碗,红艳艳的西瓜、水灵灵的葡萄,冻硬了码在冰碗里,浇上酪浆蜜汁,幽幽地透着凉气,看着可诱人了。一口下去,从天灵盖冻到了脚后跟!

嘶……叶莺哆嗦醒了,才发现睡前没关窗户。

走到窗前,发现草尖儿白白的,花也蔫枝耷叶。

扑面秋风瑟瑟。降温了。

叶莺被这风一吹,算是彻底清醒了,心里讶异,这才几月?怎地忽然下霜了?

今年可真怪。

这种天气,身上盖的这块薄毯就有些不够看了,叶莺临时翻出桑叶的来,两条一起,才勉强足够抵御突降的室温。

重新躺回去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连她都被冷醒了,那公子?

“公子?公子?”

她隔着屏风轻轻唤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后,又提高了声音:“公子!”

……

…………

这样的动静,正常人都该醒了。

叶莺几乎瞬间想起来,病房隔壁床的那个男孩子,就是有一天夜里睡觉的时候突然发病,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现代尚有科学仪器监测的情况下都有来不及的情况……想到这里,她脑门直突。

心一横,紧张抵过了一切,她径直绕开屏风闯了进去。

淡墨疏影的帷帐,绘着雪里红梅的枕屏……这些她都无暇欣赏,目光投向帷帐之中,床榻上,她的公子阖目躺在那儿,俊美的脸庞表情平和,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是近看便可知皮肤红得不正常,即便是睡前饮了些酒,也早该褪了!

何况只有她喝得发晕,公子临睡前还是好好的清醒模样,连耳朵都没红。

叶莺顾不得那些什么主仆规矩男女大防,心急地伸手贴上他额头。

好烫!

火炉子似的,这可怎生是好!

“公子!您醒醒!”

“公子!”

叶莺一拍脑袋,对,去寻桑叶姐姐,让她找婆子要对牌,出去敲大夫的门!

崔沅只以为身处万丈深渊,脚下是熔熔炼狱,炙烤得人口舌发干,耳边还有旁人哭喊求饶的声音,身体翻来覆去地疼。

疼、疼、疼

若这般坠下去,只怕是再也醒不了过来了罢?

不甘心。

分明还有许多事还没有善始善终……还没有交代清楚。

在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中,他听见有个特别好听的声音,一直在喊他,试图把他拉回来。

“公子,公子……”

崔沅挣扎着睁开了眼。

叶莺几欲转身,见他醒来,欣喜地扑回榻边:“您醒了!”

张口瞬间,眼眶里含了许久的泪,凝成一颗硕大的珠子,直直砸了下来。

吓的。

别哭。崔沅动了动手指,想开口,喉咙撕扯一般地疼。

这下,真是恨不得继续昏睡着,至少不必在她面前显出这些虚弱不堪。

叶莺却有十足的经验,因她曾全部经历过一遍。径直捉住他的手,还是烫,烫得吓人。

崔沅视线放在两人相交的手上。

“公子,您发烧了,我先去倒盏茶来,再让桑叶姐姐去请大夫!”叶莺急切。

顾不得烧热茶,温冷的白水下肚,崔沅被她扶着连灌了两盏,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必惊动。”他声音好似飘在空中,“你去……抱朴堂,有退热的药。”

“再灌个冷汤婆子来,散散热气。”

“不用怕,照我说的做。”声音虽轻,却有令人安心的千钧之力。

叶莺照做。

崔沅不让她找任何人,她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独处,便将炉子搬到了屏风边上煎药,随时都可看到。

“都怪我……分明知道公子还病着,怎能教公子饮酒呢?自己还喝晕了,夜里忘了关窗,害您着凉……”叶莺垂着头,虽看不清表情,可睫毛溻湿。

有盈不下的,划过脸庞,没入炉火发出“哔剥”一声,消失不见。

因她垂着眸子,崔沅才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注视。

吓得哭了都。

崔沅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从前分明最讨厌别人围着他哭哭啼啼了,而今看她眼眶微红泪盈于睫,却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怜意。

除此之外,还有些不舒服。这样一双眼,不该是用来流泪的。这个使她流泪罪魁祸首还是自己,就更不应该了。

“不必自责。”他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声音仍轻,“酒是我要喝的,且今夜降温突然,谁也没料到。”

“不关你的事。”

崔沅是纯粹的文人,说话嚼字得厉害,说的是不关她的事,而非不怪她,好叫她趁早放下心。

只以他现在的精力,高热其实十分凶险,若被祖父祖母得知,定会迁怒守夜的人。

他必不会让长辈罚她。

一尺多宽的木板,身强体壮的凌霄尚且有几日下不来床,她一个娇滴滴小姑娘,怎生受得了?

崔沅只消想到她可能会毫无尊严地被几个健仆按着,求饶,呼痛,下半身渗着血,被府里众人参观一路从前院走回竹苑,原本轻快脚步变得踉跄……是违背孝道?还是要他眼睁睁看着?

崔沅根本无法想象!

院子里有诸多口舌,苏合是祖母之人,忍冬为自己另寻了新主,却不知是谁,有何居心。所以刚才那一瞬间,崔沅想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道。等天亮后,又是一旬了,大夫会来的。

他只要撑到那时就好了。

心里撑着一口气,与身体上的倦乏较劲儿,烧得骨头又疼了起来……崔沅闭了闭眼。

自己发着高热呢,还来宽慰她。又苦又刺鼻的药味充斥鼻腔,过去叶莺特别讨厌闻见这个味道,每次都借口在他喝药的时辰躲出去,现在却当成了圣旨宝贝一样。

眼见崔沅眼皮翕动,昏昏沉沉,她忙更加卖力地扇起风来:“公子别睡!待喝了药,发发汗再睡!”

药熬好后,叶莺端着药盏,一勺勺吹凉,再送到他唇边。

崔沅垂着眼睫,一口口饮着。

自他汤药不离起,何曾这样一碗药分成数十口喝过?又何曾要人亲手喂到唇边过?

甚至旁的婢女,都不可能这样面对面坐在他身边的榻沿上。

除却他不允的原因,她们敬他的时候,亦是怕的。

叶莺平日再没正形,这时候也生不得出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眼前的人从耳根到手指尖都泛着绯红,偏生两片好看的唇上毫无血色,白得吓人。

这下真成弱不胜风了。

却不知,对方已然将漆镜般的醇苦汤药品出了淡淡甘甜。

喝了药困意更浓,崔沅终是抵抗不住,再度睡了过去。

只这回叶莺安心了些,搬出来厚被子盖在他身上,又备了几条帕子浸在冷水里,换着给他敷在额上。

不知折腾到什么时辰,总之天边泛青的时候,换下来的帕子终是不怎么热了。叶莺松了口气,彻夜未眠的困倦齐齐涌上来,本是想将帐子拉起来,却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真的是倒头就睡,秒着。

崔沅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微澜,窗上薄霜未消,还早。

身体处于极度的暖和中,低头一看,竟是盖了冬天的棉被。手脚比起昨晚,到底恢复了一丝力气,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光线幽微,他想要挑开帐子,微微引首,惊觉榻边竟趴着个人,待眼神适应光线之后,再看清她的脸,崔沅呼吸一滞。

昨夜记忆尽数涌上来,想必她是连夜照顾了自己一宿,累得不行了,才趴着睡着了。

崔沅沉默了一下,终是放纵了心思,任由目光久久停在她身上。

她衣衫齐整,发髻未解,却枕得有些松散了,柔柔地垂在耳边、肩窝,乌顺如云。

帐内空气不够流通,她睡得有些脸红,衬得乌发更浓、桃腮如雪。

纤长的睫毛似某种鸟类的羽翼,醒时忽闪翕动,闭着眼,在眼睑投下细碎的阴影。

晨光透过云绡纱的帐子滤进来,变得分外柔和,有一束打在她面颊上,那片肌骨干净得比雪地里初生的白梅还摄人心魂。

他终于想通昨夜那份迷惘从何而来了。

崔家人那份与生俱来的挑剔傲骨,到了这里,尽化作一杆良笔,将她眉眼鼻唇仔细再仔细,珍重再珍重描摹。

但他总觉得,不光是因容貌。

宫里怀庆公主亦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上京好女如云,各有千秋,面对她们,他统统不会有这种悸动。

有些人便是命里带的红线,他还记得夜香花丛下那个有些怯怯的小姑娘,眼神特别清澈,一眼便万年,于是心生好感。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毫无办法地放任这份好感越滚越大。

叶莺睡中也不安稳,仿佛做了噩梦,眉心轻轻蹙起。

崔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将那一抹愁绪抚平。

昨夜一睁眼,有颗硕大的泪,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子,直直砸在他手边。

那时就想拭去。

手离眉心还有不足一寸距离时,他忽地回过神来,心思惊疑。崔澧南,你这是在做甚?

叶莺昨夜的忐忑都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为了安她心,他没有全然坦诚。

她真的是很信任他,一说便信了。

只她不知,她心目中皎如阳春白雪的长公子,其实刚刚……梦见了她啊。

幽静的梦里,月光依旧,少女眉眼盈盈,掬水在手,与那夜的娇靥一般无二。

崔沅却无法往深处再想,只因他的命数不允许他存在这样一份情感。

将要收回手,叶莺却醒了。

“公子……”她的表情有些茫然,下意识低声呢喃了句。

他的手僵在半空。

应是睡懵了,她自然地握住他的那只手,倾身将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脸上。

肌肤相贴,微凉的感觉,特别舒缓。

刚刚沉下去的心又猛地提起。

崔沅想要说什么,喉头却涩然,难以开口。

“退烧了呢……”她眉眼一松,弯弯地笑了起来。

紧接着意识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多僭越。

她吓得迅速抽回手,“公子,我……”

那片柔软的触感消失,只在他指间留下些微的幽兰香气。

那是她身上的气味,亦是他带给她的气味。

崔沅心内也柔软极了,嘴上却道:“无碍。快卯时了,收拾一下。”

不要叫人发现。

叶莺这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回过神,将炉子跟药渣都处理了,又听见崔沅唤她。

“今日什么也不必做,回屋休息吧。”

叶莺却摇头,“我要看着郎中来才安心。”

崔沅瞥了她一眼,道:“这是吩咐,不许违抗。明日若顶着两个眼圈来当差,便不必再来了。”

叶莺哪里不知道他是在软话硬说,只她心里大概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亲耳听见大夫说无碍,就不能放下心。

于是她不高兴地道:“公子骗人。”

崔沅莫名。

“您定是还记怪着我方才轻薄了您,才让我滚出视线去,滚得越远越好。”

她重重“哼”了一声,“公子这么大个人了,还与我个小丫鬟计较,小心眼。”

崔沅:“……”

“咳咳咳咳”

门口恰好听到这句话的桑叶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老天嘞,她听到了什么,怎地一夜之间,莺儿就把公子给“轻薄”了??她眼下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莺儿脸色一瞬爆红,深深垂了下去。

公子的眼风斜斜扫过来,桑叶立马懂,我懂,“公子,那个啥,奴婢去大厨房提膳哈哈……”

她一向是个识时务懂眼色的好丫鬟。

崔沅收回视线,就瞥见叶莺胡乱抠着自己的手,裙下的绣鞋无序地摩擦着地砖。

想笑,但是忍住了。

温声道:“便是放心不下,这里还有桑叶、苍梧他们,先回去休息吧,郎中下午过来。”

叶莺再不敢满嘴跑火车,羞耻地点了点头,脚底抹油跑了。

真尴尬!

也真奇怪!

怎么单独面对公子她就能说出那样的话,被桑叶姐姐听见了,才觉得尴尬呢?

手心里,残存的皮肤触感烫得她一缩手指,攥紧成拳。

定是她没睡醒!

嗯!这就回去睡觉!

第24章 捎家信替她揩去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虽说这几日开始降温了,但一夜之间就到霜降的地步,着实有些蹊跷。

新婚回来当差的凌霄垂着手,向崔沅汇报打听到的情况:“今儿一早起来,京郊山脚下不少农田都冻上了,现在坊里人心惶惶,有不少流言凶谶,说是‘七月飞霜,禾黍尽僵。阴阳逆序,祸乱朝纲’……搁着指桑骂槐呢。”

“英国公的亲卫到处抓传言的人,扣了不少百姓,现下有些硬骨头的家眷聚在国公府门前讨要说法。”

凡事关国运的流言蜚语,背后大多都有操纵之人。一个百年王朝,总有那么些风雨不调顺的时候,过去何氏党亦喜欢用这等手段,如今被架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却变成了他们自己,想必心里上火得厉害。

竟蠢至这个地步……扣留关押百姓,动用私刑,都不必旁人有什么动作,属实是自掘坟墓。

崔沅道:“告诉京墨,他知道该怎么做。”

凌霄低头应是。转身出去,在门口碰见了桑叶,互相打了句招呼。

“怎么样?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都是一起长大的,凌霄关切了一句,“要不要我家白术早些回来?”

说是这么说,凌霄可不舍得叫自己媳妇早早地回来继续当牛做马。

孰料前几天一见了他便狂吐苦水的桑叶却一反常态,笑意盎然地连声拒绝道:“不不不不不,你俩好好蜜里调油吧,公子这边有我呢,完全能对付得过来,不必叫白术姐操心。”

她的笑容过于灿烂,还有些做贼心虚的遮掩。凌霄狐疑地扫了她几眼,什么鬼???

一时不禁怀疑,难道是公子许了什么好处,这厮想背着他们独吞?

桑叶也不解释,只暗笑。

白术回来?白术回来哪还有莺儿在公子跟前的机会?还是先别回来了吧!

公子分明也乐意着呢。

凌霄看她自个在那莫名其妙傻乐,仿佛看见了傻子。

桑叶回过神,白了他一眼,赶他走:“快走快走,一个大男人,赖在内院做什么!”

下午时分,郎中张峎如约而至,崔沅已在抱朴堂等着他了。

按照往常惯例,张峎会先为其把脉,记录病案,再进行针灸治疗。

张峎印象中,从他第一次来崔府起,这位贵介公子就格外话少,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在他记录脉案时忽然开口搭话了。

“张郎中,先前您说过有一凶法,若得成,可延寿至不惑之年,某想问问,现下那方子可还奏效?”

他的嗓音淡淡,似乎只是寻常一问。

张峎放下笔,有些难以开口。

“这方子传世百年,唯寥寥几例治愈者,其余莫不命丧于凶猛药性。即使是当初,某也只能保证三成机会……”

“依您如今状况,这三成,兴许还得酌情再看看。”

崔沅又问:“若不成,会怎样?”

“药性相冲,九死一生。即便醒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张峎恳切建议,“其实继续照眼下这般针灸,最好。”

稳妥,至少能保这两年无虞。

沉默片刻,崔沅轻声:“可还有旁的法子?”

张峎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您应清楚,曾经帝后为救灵王殿下,试过多少偏方游医,却都没有奏效。”

崔沅道:“好,我知道了。”

他没再为难这个郎中。

当初经过了缜密的考虑,才在九死一生与温水煮青蛙的必死结局中选择了后者,换作今时也并无后悔。

他是个理智之人,心里也早有分寸,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再问一问,或许能得到不同的答案呢?

申末时分,叶莺睡了足足饱饱的一觉,在渐暗的天色中悠悠醒来。

待知道自己一觉醒来,郎中都已经回去了,不由得懊恼睡觉耽误事。

但同时也舒了口气,郎中既没旁的反应,那公子应该就是无碍了吧?

这般想着,夜里与重云换了桑叶苍梧下来。

原本研墨的是重云,叶莺添添茶水就行,但今晚崔沅坐在那研究一盘残局研究了半个晚上,导致两个人都很闲。重云嘴巴不停,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在那里偷偷地笑。

女孩的眉梢弯弯,尽是灿烂笑意。

这样生动的画面,崔沅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叶莺虽然摸鱼,亦很贴心地关注着这边。

崔沅收回眼神,道:“没有。”

叶莺就继续乐呵呵地听重云的八卦去了,不时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

“吓?真的抓到采花贼了……怎的不报官?哈?原来是这样呀……”

跟人说八卦最高兴就是遇上叶莺这样的搭子,情绪价值给得够够,还能时不时从荷包捏出个糖来分着吃。

重云益发卯足了劲儿,原本长身体的阶段,每天早早就困得点头,今天却精神奕奕不知疲倦。

他年纪小,最合适被崔沅派着在府里到处行走,听过见过的可多啦!等他讲到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宅门秘辛的时候,公子却忽然道:“重云。”

嗯?

二人刷刷回头。

“仔细你的牙。”辨不出喜怒的声音。

重云飞快地再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点头道:“嗯!”

“……”

叶莺以为这是公子嫌她们吵了,委婉提醒,于是颇识时务地将重云赶去了茶水屋:“去!睡觉去!熬夜的人长不高!”

至于为什么是她留在屋里,她想当然地觉得,因为她跟公子有共同的“秘密”啊。

再晚些的时候,院子静了下来。

因为降温太猛,前些天唧唧不断的虫鸣声都消失了个干净,叶莺也有备而来,将崔沅室内的铺陈都换做了只有冬日才用得上的厚家伙,连自己睡的矮榻也铺得软软的,躺进去特别特别舒服。

不仅如此,她还夸张至点了手炉硬塞给崔沅。

崔沅这才知道这姑娘牛劲上来,根本没人能拗得过她。犟得很。

崔沅无奈,离开窗榻,来到西间书房,取出先前写了一半的书信,唤她研墨。

衣袖轻挽,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腕子,随着叶莺捏着墨条在砚盘上打圈轻磨,空气里漫开一股子香气,直往崔沅鼻子里钻。

应是袖口不小心蹭了糕点上的糖霜。

幽溢的甜香与香炉里点的清冷幽兰香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忽然动了思凡心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将崔沅的思绪扯远了。

想到了今晨的梦。

想到了张峎欲言又止。还想到了她昨夜试探后的松一口气。

他敛目,无需过多思考便成书。

朝局、何氏、崔家乃至竹苑里打杂的小丫鬟的去处都安排好了,唯有一个人,他好像无法替她安排,他需得问问她的心意。

叶莺就见他沉吟了片刻,而后抬眼看着她道:“九华宗清隐长老与我有些交情,你若是仍想习武,可以拿我的手信去寻她拜师,做个外门弟子。”

“当然,若你仍想回到杞县,车马、银钱,这些都不必操心。明日,我便去寻祖母要你的身契,你拿着去县衙,就可以销籍。”

“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或难处,拿这个找凌霄,他必会帮你。”他道,一边笔下行云,顷刻又成两封信。

一封给清隐长老,荐她去往拜师,一封留给她,日后拿这凭证来寻凌霄。其实都多余,因他会对凌霄的嘱咐早已交代得差不多,剩下大半,几乎全是托付。他定能明白,自己要他照看的,是这姑娘的一辈子。

叶莺怔怔。

崔沅这副语气她熟悉。

接过信来看了半晌,却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思绪纷乱如麻。握着纸的手都在抖,快要被巨大的难过给吞没了。

“怎么就……”

她停下来想深深吸气,结果又是一滴泪涌了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断了线似的接连往下坠,甚至有些都砸到崔沅手上。

崔沅第一次知道有人的泪是烫的。

叶莺语无伦次,“不是,不是都退了热,郎中也回了,怎就……”到了这地步了?

话说不下去了,眼泪珠子却止不住啪嗒啪嗒掉,崔沅心间好似也下起了小雨一样。但怎么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

“不要怕。”

他顿了顿,“不要哭。”

“昨夜的风寒确是好了,你照顾得很好。”

骗人!叶莺哽咽地质问,“那为什么要写遗书呢……”

别以为她不懂,分明就是在交代后事!

信被洇湿。

难过中,忽然有只手抚上脸颊,轻轻揩去了眼角那颗将坠未坠的泪。

崔沅终是没有忍住,伸出了手。

掌心跟指腹的薄茧掠过的皮肤,触感特别不真实。

叶莺透过朦胧的泪眼,竟看见探花郎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神情。

“你应知道,我这个身份,与各处都有许多牵绊。有些事……未雨绸缪总比临阵慌乱得好。”崔沅替她拭泪,耐心与她解释,“我非是快要死了,只是不想把你困在府里,为人奴婢,劳劳碌碌的。你应在自己的天地,无拘无束。”

或许放在之前,她就此惊喜感激地答应了,可眼下她竟完全听不进去。

以为面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可以更坦然,更释怀,却不想原来这么难。

寥寥几月,原来可以改变一个人这么多。

她恼怒地逼视回去,“公子又把我当成什么说到做不到的小人了?我既说过要同几位姐姐一样陪伴公子,就不会食言。”

“你本就不是竹苑的人,实在不必如此。”崔沅垂下眼睫,将要收回手。

她却拉住了那只将要离开袖子。

“还是说,长公子如今觉得苏合的饭食更合心意?已然厌弃我、不再需要我了?”

“若这般,我无话可说。”

面对这耍无赖似的言辞,崔沅竟感到无计可施。

也许该故意顺着她的话承认,这样她便会因为恼羞成怒而顺势答应离开。

可当他触及她眸中倔强泪光,因伤心而哭红的眼眶,还有那片清润明亮眼神,张了口,竟怎么也说不出一个“是”字。

两瓣唇翕动,又闭上了。

只他已决心不想再让这雪球越滚越大,徒增烦恼,闭了闭眼,再想张口,叶莺却十分地灵透,凝着他的眸子:“瞧,您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我。”

垂眸沉默的崔沅被自己的话砸了脚,遥望窗外的竹林。

一场雨后,恼人的竹笋又飞长出来许多,使人怎么拔也拔不完。拔了,那原本扎根生长的地方好似缺了一块,空洞洞的。

沉默许久,无奈地妥协了。

“当然没有厌你。”他说。怎么可能厌?

若今日郎中的回答仍有三成把握,他必是要试一试才肯。

叹息一声:“明日将笋给做了吧。”

见她唇一抿,似又要哭,他下意识将指腹往前一送,扶了上去,“别……”叶莺却笑了。

那些模糊的泪化成了盈盈春水*,映着烛光在眸中流转,顾盼生姿。

崔沅手心似烧灼起来。

替叶莺传信这个事,凌霄常在外跑,并不知晓竹苑的情况,白术也只是告诉他,有个婢女是被拐来的,如今安顿下来,想要给长辈去一封信报平安。刚巧,这个长辈是个医术不错的游医,顺道接来府上给公子瞧瞧。

这些时日在外行走,凌霄找过不少游医,多是名不符实之徒。所以这个事情,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所以他交给了手底下一个叫杜仲的小厮去做。

杜仲难得跑这种轻松闲散的差事,一路游山玩水,过了近半个月,才到了杞县。他不比凌霄有公子的手信,与当地的官署说一声自会有人带路,而是自己一路问当地百姓,终于在傍晚摸到了小柿村里。

村头有条清水沟,鱼虾丰足,自后头山上绕三两间屋舍蜿蜒流下。屋舍看着像是个学堂模样,一个灰袍长髯的老头正往窗户上糨纸,几个八九岁的小孩拖着鼻涕蹲在门前看蚂蚁搬食。

杜仲见有人便上前打听:“阿伯,你们这儿可是有个姓刘的郎中?”

徐琦回过头,见他面生,不是这附近村民,便迟疑道:“你是……?”

杜仲笑道:“这不是,刘郎中的家人给他捎信来了。”

也是巧,徐琦听他一口上京官话,联想到刘邈家中确有几个子侄在上京,不疑有他,便点点头,嘱咐几个孙儿徒弟关好门莫要乱跑,便带他前去。

刘邈家。

杜仲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清苦的药香味给包围了。

方才那位夫子住在村头,堂前堆了几块大石与碎石若干,搭成个洗墨池,晒了一地的旧书。这厢医馆后院连着青山隐隐,流水迢迢,横竖十几排药架错落有致,竹篓里还有今天上山新采的不知名种草药,根上还带泥哩!

当真是个隐世的好地方。

刘邈不认得他,以为是新置的小厮,一边拆了信皮道:“怎么今日来了?可是家里缺银钱不成……”他的声音戛然止在喉间。

徐琦见他面色不对,还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走上前去想着如何安慰,却没料到一把子被他薅住了肩膀用力摇晃。

徐琦只觉全身的老骨头要散架了,还安慰呢,止不住地骂:“老匹夫,发什么疯这是!”

刘邈一把将信拍在他脸上:“快看快看!是殿……是莺儿!”

狂喜过后,刘邈还记着身旁有外人,因不知陛下是何心思,便没有暴露身份。

徐琦都不必看内容,只这一笔毫无骨头的字,分明是自己教出来的,旁人仿都仿不成这鬼样子,是莺儿不错。

张嘴一吸气,嘴巴便合不上了。

信里写道,叶莺被拐之后的经历,跳船、逃跑、被牙行的人打那些不好的自然隐去不说,只道自己眼下在崔相家中,照顾长房郎君的日常饮食,倒也轻松自在,顺便还夸了一下崔家人仁厚,自己并未受到苛待。最后则是交代了崔沅的病情,请刘邈进京一趟,看看是否有医治的法子。

看到这,他欲言又止地瞥了不明就里的杜仲一眼,他……他家崔相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在伺候他孙子!

刘邈已经喜气洋洋地收拾起衣物来了:“高兴傻了不成?快快快,莺儿让我进京一趟,你跟着我一块走,顺便记得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传消息阿阮他们!叫他们莫白费功夫了!”

第25章 话说绝二合一

节后又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随着秋意涨,草渐黄,澄心堂里的隔断也从夏日的轻罗纱帘换成了质感颇重的绢帐。

“红烛秋光冷画屏”,崔沅寝屋里那一扇绣着雪里红梅的细纱枕屏,倒是分外应景。

除此外,降温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崔沅——因叶莺近来有些紧张兮兮。

书斋后的空地上,晨练过后,崔沅收了势,苍梧眼瞅着递上擦汗帕子。

崔沅擦擦额头,而后坐在藤椅上歇热。

抬眼是碧蓝碧蓝的天,一低头,叶莺蹲在小炉子前烧水,脑后的双鬟随着扇风的动作微晃。

崔沅看了一眼她脑后两束飘动的发带,心情舒畅。

沸腾不久,叶莺执起小茶壶,将热水缓缓浇入杯中。茶叶随着水流沉浮,最终完全舒展,析成浅淡的黄绿色茶汤。

“好了,”叶莺将一杯带着氤氲雾气的香茶递给崔沅,眯眼笑道,“这个是园子里那株丹桂,不是提前开了么?跟公子私藏的‘蜜兰香’茶窨了七遍,好香的。”

茶香悠长,的确是好,只是崔沅凑近青瓷莲纹茶盏,蒸腾的热汽触到上唇,刚消退的汗意又冒了出来。

他手下一顿,道了句“不错”后,便打算放一边晾凉些再喝。

叶莺仍旧眯眼笑道:“公子,喝冷茶对脾胃可不好呢。”

看似乖巧笑容,语气却颇有些朝堂上谏官进言时的意思。

崔沅觉得她这纯粹是被前些天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吓着了,但一想到对方执拗脾气上来……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在刚练完拳满头汗时灌了杯热茶下肚。

叶莺满意了。

下午,京墨前来回话,坊间如今关于何氏流谶越传越凶,且英国公府能以身家性命要挟普通百姓,却对散布的源头——一帮乞儿无赖,没有任何法子。

因他们整日游走在城中各个坊市,熟悉大街小巷,耳通目明,可以灵活躲避亲卫的抓捕,且十分豁得出去。

毕竟他们没有父母亲长,没有妻儿友朋,只剩下命一条,真的只要给几口吃食,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何况他们最厌恨的就是如英国公府这般锦衣玉食的权贵,相较之下,他们过得完全不是人日子。所以京墨寻到桥洞底下时,几个乞儿头头满口答应了下来。

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崔家在做。

一些过去便与何氏结过梁子的官员,若何氏不倒,自身的仕途也是一眼到头,当时因畏惧对方权势而选择了忍气吞声,如今机会摆在眼前,自然要借东风。

是以崔沅的人只开了个头,这些流谶便如雪堆一般越滚越大,纷纷扬扬。

朝堂上,崔沅曾经的下属,御史台侍御史陶鸿羲弹劾英国公世子何庐授意府上家丁欺压百姓,动用私刑,数罪并列。

今日下午与凌霄交代这些后续的细节时,崔沅不知怎么,没有让她回避。

她趁练字的间隙偷偷抬眼看了下,对面的大书案后,长公子眉眼垂着,说话的调子不疾不徐,还是那个松间明月。

……嗯,政斗,好可怕啊!

叶莺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崔沅的眼睛。只他想让她知道,他并非她心目中想象的那般十全,光风霁月的端方君子也会因为立场、政治对敌人下暗手,也有不磊落的时候。或许这样,她便不会执意留下来了。

因还要给陶鸿羲及几个同年回信,到了夜里,崔沅仍在挑灯伏案。

白玉镂空的梅花香炉里,点着提神醒脑的清心香。

此香方中所用沉香产自扶南,焚时会散发类似薄荷的淡淡香气。清凉的香气进入鼻腔、喉咙时有通鼻省神之感,却又不似直接闻薄荷那般刺激。

香雾袅袅,渐渐淡了下来,叶莺往炉中又添了些香粉。即便如此,也还是不住地打哈欠。

戌时过半,崔沅将写好的几封信件通读过目了一遍,吩咐苍梧:“明日一早送出去。”

苍梧答应着。

叶莺眨眨眼,这是忙完了吧?

崔沅眼皮也不抬一下,自案边堆着的字纸中抽出一叠来,接着白日未练完的大字,打算继续。

常写字的都知道,大笔可写小字,小笔却不宜写大字,崔沅书案旁立着的紫檀螭龙都承笔架便挂着七八支常用笔,大小不一,有狼毫、兔毫、紫毫等等,他欲换了笔架上的湖州羊毫联笔来,手刚触到,却被叶莺给按住了。

她提醒:“不早了,公子。”

崔沅看一眼她,双眸里泛着涟涟的水光。

崔沅唇边一闪而过笑意。

“困了?”他道,“困了就自去睡,不必在这守着。”

叶莺却没有让开。

“公子的字够好啦,明日再接着练吧。”她像晨间那样眯眼笑了笑,“要是熬夜睡得晚了,眼下黑不说,还会掉发。您也不想出家当和尚吧?”

苍梧原本困得揉眼睛,被她这番话吓得立马清醒了。

无他,只是公子从来不喜下人管东管西,小时候太夫人派来照顾他的嬷嬷,就是因为总爱操心公子起居的习惯,试图插手,后面公子就渐渐没要对方管院子了,而是由长大的白术接管,那嬷嬷自然也回了太夫人院里。

接着他却惊讶地发现,公子只是挑眉,不痛不痒地应了句:“危言耸听。”

噫!

甚至不仅不烦,还多余地解释,“就剩四张了,左不过半时辰。”

练字这个事情,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在崔相的教导下,即使再忙,每日也是至少十张大字。便是如今的字已经不比名家差,且自有风骨,在外成为追捧模仿的对象,这个习惯也不曾撂开过。

仿佛显得她不懂事了一般。

叶莺叹一口气,松开了手,语气低落:“方才婢子分毫不曾打扰,因您在办正事,婢子知道分寸,可这样的小事却实在不值得您损耗身子呀。”

崔沅忽地恍惚,这样的话他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仔细想了想,哦,原来是在父亲留下的手记中。

时下文人好写手记,既做读书札记,又含人生感悟,也有似父亲这般将夫妻琐碎、生活闲趣统统记录下来,待晚年回顾的。

父亲好金石,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母亲便是用这般以威逼怂听的法子劝谏……曾在手记中交代,自己每每妥协并非畏惧变丑,而是因“蓉娘好美”,担心若自己貌丑,妻子便会将目光放在其他俊秀少年身上。

看似抱怨,实则暗暗自得。

在此之前,崔沅其实更惋惜父亲手记中提到撰成《金石录》数十卷,其上记述金石器物、碑刻、书画近千,后来整理翻阅父亲的书斋,并未发现此录,想来是随身携带,所以随着马车一同滚落山崖,与其他遗物掩埋在不知哪片乱石堆中了,不曾留传于世,实在是遗憾。

如今却因为叶莺的一句话,忽地想起了这些闲散的只言片语,从而管中窥豹——

母亲亦是因在乎父亲,才会想方设法劝其注意身体。

夫妻俩,实足恩爱。

看叶莺转过身去,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般……崔沅有一瞬的沉吟,终究是将字纸重新拾好,“罢了。”

叶莺以退为进的计谋达成,眼中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苍梧紧紧捂住了嘴巴。

公子好奇怪!

还好桑叶姐姐前些时日告诫过他,要是碰见公子言行奇怪的时候,就尽量缩起来,装鹌鹑。

第二天喝药的时辰,未见汤药,崔沅习惯性先问:“今日是什么?”

叶莺手里的点心,好像总有做不完的新花样。

叶莺今天做的是雪媚娘,桂花酒酿馅儿的。

桂花用的仍然是崔府东园里那株丹桂,可惜是朱砂丹桂而非橙红丹桂,橙红丹桂天然适合用来装饰点心,而朱砂丹桂吃起来总有股子生涩气,蜜渍倒还好些。

今天的酥酪馅儿里头就掺了蜜渍桂花酱跟今晨煮圆子剩下的醪糟,味道是甜中透着点发酵的淡淡酸气,解腻。

包上糯米皮,放在炒熟的糯米粉上一滚,又白,又嫩,顶上再撒一撮烘干的桂花,用重云的话来说就是,“好看得都不舍得吃”。

当面打开食盒后,崔沅看着点心碟子沉默了一下。

仅有的两枚盛在里面,显得格外可怜。

叶莺咳了一声,解释道:“大病刚愈,饮食还是清淡些好。点心这种高油高糖的零嘴,还是少进一些。左右公子也不爱吃这等孩子气东西。”

还真不是因之前的事挤兑他。

崔沅:“……”

今天的汤药,入口仿佛格外苦涩些。

夜里该轮到桑叶守夜,苏合睡到一半起来方便,却发现对面的床上空无一人。

这么晚,人去哪了?

推门出去,到处的灯都熄了,灶房窗户却依稀透出些亮光。

苏合想了想,披上外衣摸了过去。

灶房里,叶莺正研究点心方子。

明前龙井用泉水泡开,拌入粳米粉、藕粉,揉成团,分小剂子压平,将青梅切小丁与松仁蜜渍一会儿,包入作馅,再往模子中抹上山茶油,大火蒸一刻钟,出笼后碧莹莹的好看。

灶房里都是茶香味,这个且没放什么糖,甜味都是蜂蜜提供,间或咬到一粒青梅肉,酸溜溜的,味蕾一下就打开了。

按这样的思路,那她举一反三,还能将青梅换做山楂、乌梅、莲子,藕粉换成茯苓粉,粳米也可以用糯米、糙米来代替,重新组合下,就又是十来种不同的点心。

叶莺将剩下半块点心塞进口中。嗯!味儿不错!排列组合学得也不错!

便在这个时候,寂静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碎石被踩动的响声,随后是苏合用来掩饰尴尬的惊讶询问:“莺儿,这么晚了,你还在灶房?”

叶莺也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苏合道:“我起夜没瞧见你,担心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瞧瞧。你怎地,饿啦?”

叶莺便叹了一口气。

白天公子虽没说什么,可轮到她看着黑漆漆的汤药,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所以晚上躺着睡不着,就又来了灶房,研究吃着健康一点的点心方子。

一个时辰过去,废了七八版方子,换了三种茶,其中茶叶的种类跟泡茶的水温都有讲究。

又譬如藕粉必得用晒干的西湖藕粉,而不能是烘干粉或者旁的湖藕。烘干的入口总有股子燥气,寻常的藕试了几种,香味都不够。

总之一把辛酸泪,到底是成功了。

苏合听了,张着嘴巴,原本捏在手里的米糕又放下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是万万做不到这个地步的。

半晌,叶莺听见她问:“可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公子已经喝了许久的药,也从来没觉得怎么样啊?”

“莺儿,你是不是……”

抬眼,正对上叶莺有些迷茫的视线,苏合顿了顿,试探道,“你知道的,咱们这种身份,其实是没资格替公子计较什么的。”

“除非你……”

“想做公子的妾。”她道……

苏合的话缭绕在耳,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感觉。叶莺一整晚没怎么睡着。

苏合的意思她明白,她们做丫鬟的,为公子分忧解是本分,但若是公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让,她们就不该做,不该管。

叶莺做丫鬟满打满算三个月,在如何保持“本分”这件事上,并不如苏合这种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通透。

大概是长公子这个人太好、太和善了,让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平等的,渐渐都忘了刚来时候的谨慎。

那时候有玉露在前,她心安理得地当着鹌鹑。

长公子什么身份?又是那样的容貌气度、人品才华,她即便给他做妾,在大家眼里也绝对不是辱没了,而是会想“她凭什么”。

即使她本人早已明确表达过不愿,太夫人也是不在意的——

是的,苏合是太夫人的眼线。

她之前还不知道,可苏合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些莫名的话,以及白术出嫁以后,她成了书房丫鬟,太夫人又将她召去了正院一次,这次说得更直白些。

叶莺为此颇有些困扰。

可太夫人于她又有恩,她没法讨厌对方。

于是她看着苏合认真道:“我若有这个想法,我天打雷劈。”

苏合明显愣了一下:“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绝吧……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少男少女的恋慕,有时候甚至是会觉得自己情比金坚的,但是苏合还打算劝劝她。

叶莺这辈子压根没见过几个同龄人,摇了摇头,“这跟我有没有心上人有什么关系?”

苏合就越发不解了:“那是为什么?公子难道不好?”

“……”

叶莺终于发现,原来在苏合这些人眼里是不能理解有些人就是纯粹不想做妾而已的。

的确对她们来说,若是不做哪位郎君的妾,日后就要被配给小厮,这小厮若是郎君身边长随的还好,但长随哪有那么多呢?更有可能是倒夜香的,又或是喂马的、劈柴的。给郎君们做妾,已经是相较之下最好的一条出路了。

更何况长公子这样的,以后不会有正妻压在上头。他本人又是那么的惊才绝艳,巧不可阶。

抛下她作为现代人节操来看,若仅仅只是当做一份工作,叶莺也很难不心动。她若是过得再穷困一点,对方是个老头儿也捏着鼻子认了,可恰恰就是因为,长公子……他太好了啊。

叶莺对他,是完全发乎情止乎礼的倾慕。

她根本无法保证,若自己真与他以男女关系日夜相处,自己会不会动情?日后会不会对着那个孩子肖似二人的脸,终日以泪洗面?

现在她不敢保证的。

她只能道:“快莫说了,上回玉露的事你忘了?”

苏合不以为意:“长房最终还是得有人承继香火,不是你,也会有旁人。”

叶莺默然。

因她十分不解,如果说她的意愿被上位者忽视是因为自身能力地位都不够的话,分明长公子也拒绝得干脆,为何太夫人仍当作没听见呢?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但她到底是怕了苏合的口舌,害怕她再跑去跟太夫人说些什么,决定还是做回丫鬟的“本分”,不再多嘴添舌了。

第二天起来,对着镜子绾发的时候,发现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

为了不那么打眼,思索过后,她拿起许久都没有开封的脂粉盒子,轻扫了一层。

没有玉露那样全副武装,清水芙蓉,秀出天然,瞧着就气色好。

这些胭脂水粉还是白术走之前塞给她的,没想到今儿派上了用场。

年轻的姑娘都爱俏,叶莺也不例外,时辰尚早,化了淡淡的妆,她对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倩影自顾起来,分析自个的五官。

嗯……眉眼生得好,直接将原本小家碧玉的五官给拔高了一个层次。

自从刘海长长梳上去后,她一向只用薄刀刃轻轻刮去边缘杂毛,保留眉毛原本的形状。眉毛略平,缓且直,颜色并不很深,但毛流均匀,雾茸茸的。

眼形偏圆,瞳仁黑亮而眼白干净,于是显得十分明净,眼神水盈盈的,扑面而来一股水乡柔情。有个词叫做剪水秋瞳,应当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其他要叶莺自己说,鼻子小巧但不够挺秀,唇形圆润却不够饱满,不知道遗传了的基因,只能算是及格线水平。

其实若鼻骨生的优越,薄唇反而更添性感……崔沅那张清隽谪仙般的脸孔忽然浮现。

叶莺手下一抖,悻悻将唇脂染出去了些。

淡色的亮面唇脂,不缀娇艳,配上皓齿明眸,仿佛云间新月,雨后白棠。

只是淡淡的一层,不仔细盯着脸根本看不出来上过妆,仿佛是天然的好气色,但却遮住了失眠的眼圈,不叫人看出她的心事。

一见面,重云就觉得她今日格外好看,歪着头多看了好几眼。

重云年纪小,被他这么打量着,叶莺也没什么冒犯的感觉,咧嘴冲他一乐。

点心的份量又恢复了正常,叶莺打开食盒时到底解释了一句:“这是昨夜新想的方子,龙井米糕,甜味儿淡,公子尝尝?”

崔沅从伏案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崔沅顿住。

他用眼虽多,却每日都会注意保养和休息眼睛,是以拥有一副格外好的眼神。

明晃晃的晨光里,他看得分明,她今日点了胭脂,还用青黛淡扫了烟眉,穿着那条雪青色的裙子。本来就白净的肌肤被光线照耀着,越发近乎透明。

崔沅擅画,更有一双在现实中作画的眼睛,自然研究过,有些人的肤色虽白,但在光下会发黄,有些人在光下白,暗处却发绿。

不像叶莺,整个人似抟雪作肤,镂月为骨,皮肤较薄的眼皮和眼睑处,还会微微透出些粉。

桃腮粉面,明眸善睐,真好看。

四目相对,下一息,崔沅别了开眼。

那茶糕搁在了他面前,颜色青翠,碧玉似的。他吃了一块,压下心头多余的感觉。

淡淡的茶香味,以及粳米自带的绿畦香,味道上就引人入胜了。

虽说没有放油,但入口很柔和,因粳米中本身就含有丰富油脂。小时候崔沅还喝过母亲专门熬给他的米油粥,因为有段时间喝乳母的奶上火,母亲便请教了懂喂养婴幼的嬷嬷,听说喝这个对小孩子好。

米油粥是什么口感,他全不记得了,这件事还是祖母闲时与他提起的,在父亲的手记中亦有出现。

说来也巧,他昨夜因先前想到这本手记,一时兴起,又翻出来看,正好看到这儿。

祖母提这件事为的是唤醒他的孺慕之情,父亲则是在手记中“控诉”了自己,还在襁褓中便让他的夫人烫伤了手,长大岂不更是个折腾精?

回忆到这,崔沅唇角微微勾了勾。

米糕的松软之下,暗含着酸甜脆爽的蜜渍青梅,亦是甜味的来源。比起外头点心铺子的蜜煎果脯,味道果然清淡。

很不错。

崔沅细细品味着,又想到她方才说昨夜研究的方子,岂不是熬了半宿?

难怪……

视线中,晨光里替鹦鹉梳羽的窈窕背影,还穿着他为她挑选的布料裁成的裙子。

心情跟味蕾都愉悦了起来。

第26章 红袖香“莫非这病症会致人那方面不行……

白露初凝,桂香染衣,崔家园子中秋海棠盛开,垂丝如红泪。

值此秋期,府上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叶莺提着鸟笼在园中溜达。

毛毛跟豆豆特别喜欢去临水的地方,她便每天带着它们在府里东苑湖边的亭子里玩。

这件差事实在轻松,两小鸟特别聪明,一到时辰自己便飞回来了,她只需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亭中发发呆、赏赏景,惬意得不行。

水边,木芙蓉开得正盛。

因花瓣内花青素含量会随着朝夕变化,时人又称这种花为“三醉芙蓉”,并诗云,“晓妆如玉暮如霞”。

眼下辰时过半,木芙蓉还只是浅淡的粉色,间或夹杂几瓣雪白,浓淡相宜。

叶莺本就坐在亭子里,又被这些茂密的茎叶挡去了大半视线,自然不知道有人正在往这边靠近。

直至听见花丛后传来一道青年男子闲懒的抱怨声:“嗤,上京这鬼地方,怎地比雁郡还冷,冻得我这只腿痛老毛病又犯了……”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坐会歇歇。”

兴致勃勃道“许久不曾来”要逛园子的是他,没走许久就嚷着要歇息的也是他。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个因病精力不济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这威风赫赫的祝小将军。

崔沅颇是无语,支支下巴:“那边有个亭子。”

二人走过三折画桥,从那开得蓬勃烂漫的木芙蓉后转了出来。

只见走在前头的祝榆明显愣了下,“嗬”的一声,语调含笑:“崔府的婢子,如今都这般貌美吗?”

崔沅原本垂着的眼皮,掀了起来。

叶莺原本坐在凉亭石凳上看鸟儿在花丛中上上下下,眉眼神情皆放松。当下忙起身,对着二人一福——她虽听说过,却是不认得祝榆的。

但看对方衣着服饰,以及崔沅亲自相陪,还离开了竹苑到这园子里来游逛的举动,她也猜得到对方身份要紧。

至少上一次那王爷模样的贵客来时,崔沅可没有这样陪着逛园子。

听见祝榆的调侃,想不到还是个风流的。她将头一垂,有些不知所措。

崔沅的目光落在她那绕了好几个死结的裙带子上。

堪比身侧的木芙蓉花朵还大的一坨绳结,因着福身的动作摆动,格外明显,颇有些可笑。

祝榆显然也注意到了,稀奇道:“这丑玩意儿莫非是上京近来时兴的花样?你上前来,让我瞧瞧。”

叶莺知道被打趣了,将那裙带子捏在手里,解也不是,只好往后藏了藏,红着脸唤了一声崔沅:“长公子……”希望他替她解围。

她这人闲着发呆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会有许多无意识的小动作,譬如剥死皮,若是没有死皮,手边但凡有些什么,都会沦为她霍霍的对象。

崔沅颔首,瞥一眼石几上的鸟笼,问:“毛毛跟豆豆呢?”

叶莺伸手一指,两只雪白的鹦哥不知何已站停在了树枝上,歪着脑袋打量三人。见崔沅看过来,发现了它们,豆豆率先俯飞下来,盘旋降落在了崔沅的肩膀上。

月白的袍子因此被踩出了两个爪印,小鸡似的。

祝榆目光在他跟叶莺之间来来回回,恍然大悟:“这便是你养的那两只鸟!那这貌美小娘子,也是你院中人了”

崔沅瞥去,将他后半截话给堵在了嘴边。

祝榆到底收敛了些,笑道:“我道瞧着面善呢。行了,这遛鸟的活儿你家公子接了,小娘子,歇着去吧!”

叶莺看崔沅。

崔沅点点头。

她这才再一福身。

走出好几步,还能听见背后传来那人揶揄的声音:“你这家伙,身边放了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方才我还道你是铁树开了花,竟还成日对人板着张脸,真是暴殄天物……”

崔沅凉凉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好友,在边地呆得久了,性子确有些不羁。

“上京不比雁郡,礼法森严,收起你那些不正经。”

说罢,提脚走进了亭子。

肩上的豆豆扑腾着飞了起来,犹在学舌:“不正经!不正经!”

祝榆“嘿”的一声。

祝榆难得回来,中午的时候,自是要留下用饭。

但见食案上,一桌很是热闹的菜席,既不单有北菜,也非时兴南饭,五花八门摆满了食案,倒是将祝榆给唬住了。

又是吃螃蟹季节了,崔家太夫人就很喜欢用蟹肉馉饳,是以每年这时候,采买的管事天天都会挑一筐子大湖蟹回来。

竹苑今天晌午也有螃蟹,却不是外头时兴的蟹酿橙、洗手蟹之类,而是将蟹蒸熟了,把肉跟黄都挑出来,包成玉尖面的样式,里头还灌了汤汁子,筷子拎起一个,鼓鼓囊囊的,极香。

除了蟹,也有似翡翠圆子、玉蝉羹、水晶脍这样的精致漂亮菜,应是怕祝榆从边地回来一时吃不惯京中的饭食,还有粉煎骨头、东坡肉这样直白敞亮的肉菜。

汤是清炖鸭子汤,上头飘些枸杞葱末,红绿相映着,很是好看。

当然,毋庸置疑,也很好喝。

崔沅正襟危坐,袖子端庄地垂落膝上,秉持着食不言,夹菜咀嚼的动作也十分优雅。相形之下,一脚支起,一脚直伸出去的祝榆就显得分外随性了。

祝榆尝过一块粉煎骨头:“好嫩猪骨!外衣香脆。”

又尝一碗鸭汤,清清淡淡,好喝。

“君家厨娘手艺见长啊,还是换了人不成?”

桑叶笑道:“祝侯爷不知,今日这桌席面是咱们院里自己人整治的。”

祝榆一副“我就知道”表情,笑着夹了块鱼,又开玩笑道:“这么好的鸭汤,再看看你家公子,吃得没滋没味儿,简直五味不辨,败兴!不若将人给了我,也不算辱没这厨子。”

崔沅脸色有些黑。

对方又嫉妒道:“美婢又美食,你这过得什么神仙日子?哪有病人该有的模样?亏我还记挂你,养着伤呢还去观里给你烧香,合着可怜的是我。”

崔沅很不想让他继续方才的话题,顺势反问:“怎么伤了?”

说到这事儿,祝榆“嗤”了一声。

“巡城的时候捉着了几个北凉细作,一不当心被那人身上藏的袖箭划了下,口子不深,只是那箭上毒着实有些烈,差点去见了我爹。”

崔沅停下筷子看他。

祝榆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一挥手道:“早便好了!小事,没与你们说便是怕你们多想,行了……”

崔沅打断他:“若我记得不错,雁郡的太守是何氏族人,何襄?”

祝榆:“……不错,一个旁支子弟,算是何庐的堂兄。”

“酒囊饭袋罢了,你问这做什么?”他奇怪。

崔沅又问:“细作几人?”

祝榆想了想,“那日之后搜城,找出来的约莫有十人,其余小镇子上也有零星数人。”

崔沅长指敲着桌板。

“边陲重地,又有宣威军镇守……”

他道,“北凉人生得鹰目高鼻,与我朝大不相同,你说这么多细作是如何混进来的?”

原本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想不出具体原因,经他一点,祝榆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桑叶早*在崔沅问细作的时候就退了出去,这种机要,她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祝榆自己俯身将筷子拾了起来,端正坐姿,肃容道:“你有什么想法?细说。”

这顿饭两人吃了近一个时辰,外人看来,绝对是相谈甚欢。

叶莺已经知道了祝榆的身份,禁不住问桑叶,“桑叶姐姐,你可知公子与祝小将军是怎么识得的?”

实在是太不搭了呀!

性子天差地别,又一文一武。

桑叶笑道:“祝夫人与咱们娘子是挚交呢,两位公子可以说打娘胎里就认识了,情分自然不一般。”

她掩口悄声:“当初两位夫人还有意结亲来着,谁料两个都是公子,遂互相认了干亲。”

叶莺好奇:“公子是兄长吗?”

桑叶摇头:“祝小将军九月的生辰,比咱们公子稍长三月。”

叶莺“咦”了一声。

也就是说,公子十二月的生辰,是冬日里出生的呀?都说冬至将近出生的小孩子聪明,瞧这不是。

又觉得好笑,做兄长的不羁,弟弟却是板板正正,完全反着来了。

桑叶见她这样仰头与自己说话,怪是可爱的,忍不住伸手在她头上胡撸了一把。

密谈完,祝榆一向有午憩的习惯,直接就在崔沅这书房外间的罗汉榻上躺下了,小眯了两刻钟。

门窗半掩着,午后的微风拂过竹林,声音舒缓,特别催人眠。

叶莺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用气音提醒崔沅:“公子……今日还没喝药呢。”

上午祝榆来了,两人光顾着逛园子去了,回来又到了晌午。

崔沅接过一饮而尽。

叶莺端着空碗,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便是这么做贼似的,祝榆还是醒了,醒来后舒展着肩颈在屋子里踱步,一边道:“你这儿睡不安稳,还是我那张大床舒服……”

他一边踱到了书房,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见这间平素清冷,铺陈简单的小书斋里,比之从前多了一张小小书案,就摆在崔沅那一张宽敞的紫檀书案对面。

一大一小,雕花、材质都是一模一样的,文房四宝也是一式两份。

“哟,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哦,你二叔家二郎要下场了吧?啧啧,这一笔字……”

他拿起了桌上的字纸册子,打眼一扫,随后发现了什么般,怪声起来,“这不对吧?不对吧?”

“我还当是人家二郎,崔澧南,这分明是个姑娘家的字!”

崔沅来不及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祝榆对着那张他批阅过的小楷翻来覆去地研究。

祝榆边看边啧,尔后一把将纸拍到他面前,笑眯眯道:“来,交代交代,怎么一回事?”

不想看见他烦人的笑脸,崔沅抿了抿唇,将目光落在叶莺的字迹上:“……并非你想那样。”

“我想的哪样?”祝榆不吃他这一套,含笑,“我不过是说这字是姑娘写的,我还说什么了?”

“还是你要睁眼说瞎话,说这一笔簪花小楷,的的确确是出自崔二郎之手?”

崔沅:“……”

向来以头脑压制祝榆的他,一时竟想不到说辞反驳。

他拿过那张纸,慢条斯理地折了起来:“既知是姑娘家的字,就不应拿来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