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但岁岁也是个很好很好……
八月流火, 天气转凉。
庭院里的月季花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凋零了。
德妃读书之余,闲暇时候叫人带着笸箩和剪刀,亲自去剪了好些盛放亦或者半开的月季花回来, 预备着风干掉做干花。
“天气凉了,也不像盛夏时候那般潮湿,正是做干花的好时节。”
易女官附和了一句:“是啊。”
又感慨道:“眼瞧着就是菊黄蟹肥的时候了。”
德妃想起昨日花房才刚送了今年新开的菊花过来, 忽的来了几分兴致:“中午……”
再想起儿子中午不回来吃饭,就改口说:“晚上吧, 叫小厨房预备着,做菊花锅子吃。”
易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
临近中秋, 街面上四处都有月饼和螃蟹的旗帜在招展。
王娘娘就在自己家里边做月饼, 五仁馅儿的。
松仁、核桃仁、瓜子仁、杏仁、桃仁,再加上一点炒香了的芝麻。
王娘娘又跟刘永娘一起往菜市上亲自挑了些上品的青梅, 腌制之后,用以取青丝。
刘永娘还问她呢:“你要玫瑰不要?我知道有一家的,还算不错。”
王娘娘笑着谢过她,却婉拒了:“玫瑰就不必了,我自有门路。”
叫人往自己从前住的宅院里去取了专用的玫瑰花来, 用糖渍了, 预备着用来做红丝。
刘永娘看她准备得这么精细, 不由得啧啧称奇:“我身边还真没有人自己动手做月饼的, 都是拿票去买……”
做月饼这活计说简单也简单, 说难也难。
说简单, 是因为很容易就能做出来。
说难么, 则是因为做得好吃,就不容易了。
神都城作为帝国的中枢,各行各业都被卷到了极致。
中秋月饼作为一年当中最大几个节令之一的象征, 市场上的竞争更是已经白热化了。
说实话,实在不太有自家做的必要。
且不只是有数那些的糕点铺子在竞争,各家酒楼、食肆也会加入战场。
只是跟前者不同,后者是专门做出来,用以免费回馈自家老主顾的。
因有些人家收到的太多,实在是吃不下,慢慢地,就演变出了送月饼票的风俗——什么时候想吃,凭票去兑便是。
再之后,也习惯也延伸到了各行各业中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这天也被分了一盒月饼吃。
月饼做得小小的,很精巧,几口就能吃完。
大公主拿了一个,上下端详几眼,伸手掰开,想分一半给弟弟,没成想掰开之后,马上就惊奇地“哎?”了一声。
阮仁燧探头一看,大公主没能把那枚小小的月饼一分为二,倒是掰出来一个半圆的凹槽。
原来是莲蓉蛋黄月饼。
他看得乐了,从大公主手里边接过掰坏了的那枚月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而后微微颔首:“挺好吃的!”
又问分月饼给他们的小时女官:“小时姐姐,这是哪儿来的?”
小时女官自己也在吃呢:“你们还记不记得崔十五娘?”
阮仁燧还在发愣,大公主就已经快活地举起了手:“我记得,我记得!”
她大声公布了答案:“崔十五娘会做很好吃的猪肚汤!”
阮仁燧反应过来了:“崔十五娘因是八月十五生的,所以唤作崔十五娘嘛!”
小时女官笑着同他们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十五娘子现在可是把生意给做起来啦,不久之前才把隔壁也盘下来,最近正预备着找人装修呢。”
两个孩子先前一直都在宫里,出来得少,反倒是她,隔三差五地出宫走走,会过去跟崔十五娘说说话,捎带着吃吃东西。
中秋前夕,崔十五娘做了好些月饼赠客,见到小时女官之后,不免也要给她一份。
还专门叮嘱:“还有一盒,带给那两位小客人呀!”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边吃香醇的月饼,一边美美地眯起了眼睛来:“真好!”
结果等到了书院里,却没上课,学生们就好像一群小羊似的,被自己的班主任们挥舞着小皮鞭,赶到了操场上。
龙川书院的邓副院长在上边讲话,大概的内容是给孩子们一旬的时间,去做课外实践。
每个班内部进行分组,选一个或者几个不同的题材,最后写出研究报告来……
邓副院长在上边滔滔不绝地说话,曹奇武在下边像模像样地学他的南方口音。
阮仁燧悄悄塞了一枚莲蓉蛋黄月饼给他。
于是学口音暂停,两个小孩儿一起开始嚼嚼嚼。
上边邓副院长特别指出,最后这些研究报告会集中到一起进行评比讲解,分出一二三四来,让他们务必谨慎对待!
一班的学生,尤其是大公主听见的:这是跟乐山书院的决赛预演!
十班的学生,尤其是阮仁燧和曹奇武听见的:放十天假,不上课!
大家各自都有光明的未来。
……
因有外敌窥伺,一班的学生们全都憋着一股气呢。
这可是神都,这可是龙川书院!
怎么能让东都来的乐山书院的人给比下去?!
十来头小羊义愤填膺地聚在一起,咩咩咩叫了一会儿,很顺利地完成了分组。
大公主跟汪明娘、庞君仪当然是在一起。
她还喊了宋琢玉也加入——因为知道这个头名一向都有点小孤僻的嘛!
几头小羊一起商量该定个什么选题才好。
汪明娘跟庞君仪提议不要急着确定,先去打探打探往年的风向才好。
她们两家都有兄姐曾经就读过龙川书院,多少可以探听到一些太太们亦或者说评委们的评分偏好。
两个小姑娘把这事儿当成特别正经的事情来办,中午放学回去,饭都没吃,就要往亲戚家里边儿去,家里人劝都劝不住。
庞君仪往姑姑家跑了一趟,正赶上那边儿正用午饭。
知道她的来意,那家老太太先笑了:“君仪做事很认真啊。”
她姑父也觉有些好笑,知道她连饭都没吃就来了,一边叫人给她准备碗筷,一边感慨说:“小小年纪,也太争强好胜了点……”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说:“争强好胜怎么了,不争强,不好胜,难道上赶着做摆烂的废物?”
她姑父看老太太不乐意,就闭上嘴,不敢说话了。
下午汪明娘和庞君仪回去,各自都带了十分可靠的讯息来。
汪明娘说:“我打听到了,去年的第一名,是专门往济慈院去,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婴孩,尤其是女婴被遗弃掉的事情进行了调研……”
庞君仪附和了她的说法,同时说:“我表姐也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不喜欢假大空的内容,要具体的、关注寻常百姓民生的、言之有物的东西才行!”
大方向这就算是有了,可是究竟研究什么呢?
这一组里边四个小孩儿,起码有三个是不知民间疾苦的。
最后还是宋琢玉琢磨了半天,敲定了选题:“麦客,怎么样?”
看其余几个人面露茫然,又给解释了一下:“就是麦子熟了之后,去做雇工,给人割麦子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做这份活计呢?”
“老家自己的田地呢,是卖掉了,还是租赁出去了,亦或者出了什么变故?”
“一路向北,出入各个城镇门户的时候,有没有被门吏或者车船店脚盘剥过?”
宋琢玉挨着提出了几个问题,最后说:“我觉得可以从这几方面来着手。”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选题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就这么定了。
她们的研究主题,就是麦客!
大公主心里边还存着一点小小的迟疑:要不要找人帮忙收集资料呢?
她哪知道什么叫麦客,乃至于麦客具体究竟都会经历过什么呀!
只是同时她也想:这样的话,其实算是作弊了,对其余人来说,是不公平的……
正纠结呢,一低头,就看弟弟坐在旁边,两只手抱在脑后,嘴里边还叼着根草,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大公主实在是很奇怪:“岁岁,你的研究报告,确定好选题了吗?”
阮仁燧痛快地回答她:“确定了啊!”
大公主问他:“你跟谁一组,选题是什么?”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道:“当然是跟曹奇武一组啦!”
他一脸享受地道:“我们俩要研究一下神都东西二市各种小吃零嘴的变迁……”
大公主:“……”
一听就好摆烂的题目啊。
小时女官禁不住咂了咂嘴,神情羡慕,由衷地道:“那很美味了!”
阮仁燧热情邀请:“小时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啊!”
小时女官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义正言辞道:“我不能再胡吃海塞了,我跟夭夭保证了,再吃我就是猪!”
阮仁燧:“……”
大公主:“……”
弟弟的摆烂并没有影响大公主的斗志,她精神抖擞,预备着未来十天,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调查当中。
同时还有点小小的焦虑:元明珠会写什么呢?
万一输了怎么办啊!
贤妃照旧在书房里抄经,亲信忍着笑,悄悄地来告诉她:“公主在跟小佛堂里的那尊佛像说话呢。”
“恳请佛祖保佑她一定别输给元明珠,还是头一次见公主这么虔诚……”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等大公主过来,就故作不知,问她:“仁佑,你不是不喜欢烧香的味道吗,刚刚去小佛堂干什么了?”
大公主嘴巴硬硬的,板着小脸,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去随便看看,我什么都没干!”
……
披香殿里,德妃跟儿子正聚在一起吃菊花锅子。
小厨房选了几只老鸡,炖了大半个下午,最后掠去浮油,用来做菊花锅子的汤底。
此外又切了些轻薄的生鸡片、生鱼片,用梨丝腌了牛肉。
另备了菌菇青菜和鱼丸,并最要紧的白菊花瓣,一起被送到了桌上。
阮仁燧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吃梨丝腌制出来的牛肉,清口吃很美嘴,鲜嫩之余,带着一丝丝的清甜。
蘸了专门调制出来的酱料吃,就更有一番风味。
德妃看他大口吃饭,也觉得高兴,笑着帮他理了理有点乱的头发,叫他:“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少了个人:“阿耶呢?”
德妃说:“他前朝有事,不过来了。”
看儿子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着自己,就多说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褚侍郎?就是很久之前,海棠诗会的时候,他还去做评委了……”
阮仁燧当然记得——褚小娘子的爹嘛!
德妃笑得有些玩味,告诉儿子:“就在今天,褚继津正式拜相,凑齐了中书省缺的那一角。”
从前朝中只有五位相公,唐红、闻俊杰、裴东亭、周文成、丁玄度,现在是六位了。
阮仁燧下意识地问他阿娘:“这,要送贺礼过去吗?”
德妃懒洋洋地道:“若他只是单单被擢升为中书令的话,其实是不必送的,不过,他这个月就要跟从前的林尚宫、现在是太常寺林少卿成婚了,那就得正经地送一份了。”
说完,又想起另一事来。
她抬起头,专门嘱咐易女官:“曾二娘子的订婚宴就是这几日了,到时候打发人去送贺礼,务必要体面周到——太后娘娘很喜欢曾二娘子的。”
阮仁燧咬着筷子,一时有点出神。
曾二娘子马上就要娶亲了……
他问:“曾二娘子娶的是谁?”
德妃很随意地道:“好像是赵国公府的某个偏支郎君?”
她也有点感慨:“其实不必一味地追求门第,只要人品才干可靠,别的松一松,也没什么。”
果然是上一世曾二娘子娶的那位夫婿。
如此说来,曾元直这两年间就要出生了啊。
阮仁燧回首往昔,忽然间起了一点兴趣,问他阿娘:“我能去看看吗?”
他眼巴巴地说:“阿娘,我还没见过人家订亲呢!”
德妃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叫他不高兴,也就痛快地应了:“去吧去吧,就是别惹事啊,人家的大好日子呢!”
阮仁燧满口答应下来:“好!”
圣上知道这事儿之后,也很奇怪:“你还对这事儿感兴趣?”
他才不相信冤种跟德妃胡扯出来的那个借口呢。
“唉,”阮仁燧就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只能实话实说了。”
他说:“其实曾二娘子的儿子曾元直,是我的小跟班,跟我很有些交情,现在他阿耶阿娘订亲,我总归是得去看看的嘛!”
圣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阮仁燧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
圣上问他:“这个曾元直,是科举入仕,还是恩荫入仕?”
阮仁燧迟疑了一下,还是说:“是科举入仕的。”
圣上又问:“你过来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官职?”
阮仁燧暗戳戳地给人家降了官儿:“唔,好像是在做大理寺丞吧……”
圣上稍觉惊奇:“只是个七品官?”
阮仁燧叹了口气:“阿耶,你自己算算嘛,那时候他不也才二十来岁?”
“虽是侯府出身,但毕竟他母亲并不是爵位的继承人嘛,做个七品官,不是很恰当?”
圣上瞧着他,忽的笑了起来:“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阮仁燧用不耐烦遮掩自己的心虚:“阿耶,你不要老是问我早就说过的问题好吗?”
他重申一遍:“都说了,他是我的小跟班,这关系还能不好?”
圣上笑出声来:“既然关系这么好,那你怎么不知道,大理寺丞其实是从六品,不是七品?”
阮仁燧:“……”
圣上又说:“大理寺丞是从六品,不可能给一个初入仕途的年轻人,他那时候只有二十来岁——你又说他是科举入仕,所以他很年轻就中了进士,是不是?”
阮仁燧:“……”
圣上还说:“他应该不是大理寺丞吧,或许的确是在大理寺当值,但是官位要再高一点?”
阮仁燧:“……”
圣上觑着他的脸色,忖度着道:“大理寺正——大理寺少卿?”
他确定了:“看来就是大理寺少卿了!”
阮仁燧:“……”
圣上已经自顾自猜测了下去:“就算他明年就出生,比你小四岁,那么,那时候也只有二十四岁罢了,居然就做了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圣上有些讶异,更多的还是欣赏:“我不会给一个无能之辈这么高的荣耀的,他一定很有能力,是不是?”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两颊的婴儿肉乱跳:“阿耶,我真是烦死你们这些聪明人了!”
圣上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腮肉,思忖着道:“既如此,看起来若干年之后,颍川侯府大概已经是曾二娘子一系的天下了。”
阮仁燧气呼呼地拨开他的手,倒是说了实话:“我过来的时候,曾二娘子已经从州郡刺史被擢升为正三品户部尚书,曾元直也即将外放地方,担任州郡主官了……”
圣上听得“啊”了一声,惊讶不已:“曾懋中居然做了户部尚书?”
阮仁燧想了想,还是把前世的地图给他阿耶补得更齐全了一些:“曾二娘子有一子一女,长子就是曾元直,女儿后来嫁去英国公府,做了世孙夫人。”
圣上短暂的失神几瞬,而后面露一点唏嘘之色。
“真是没想到啊……”
他摇头说:“裴东亭为了扶持自己的外甥,鞍前马后,到最后,居然选了曾懋中的女儿做宗妇。”
这意味着英国公府彻底放弃了体内流有自家血脉的外甥,与唐氏夫人一系站到了一起去。
这谁能想得到呢!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问他阿耶:“等曾二娘子订婚那天,我要去看看热闹,阿耶,你去不去?”
圣上略微想了想,还是摇头:“罢了,瓜熟蒂落,自有规律,过多地去干涉,反倒不好。”
阮仁燧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圣上低头瞧着他,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很柔和地说:“头发又长长了……”
又拉起他的小手瞧了瞧,叫人去寻把小剪刀来:“指甲也该剪了。”
宋大监很快送了来,圣上叫冤种坐在自己腿上,低下头,慢慢地,手很稳地给他修剪指甲。
阮仁燧有点别扭地板着脸,不说话。
圣上也没有说话。
德妃过来瞧了一眼,也没在意,透过半开的窗户望了望夜空,忽的想起来:“是不是快到吃栗子的时候了?”
圣上笑着附和了一句:“眼见着就是中秋,是快了。”
一直等十个手指的指甲都剪完了,他才将接指甲的手帕和小剪刀一起递给侍从,捎带着把儿子给放下来了。
德妃没有发觉到父子俩之间稍显古怪的氛围,拉起儿子的小手来,挨着瞧了,看圣上剪得不深不浅,刚刚好,便放下心来,叫人领着他去洗漱,准备睡觉。
阮仁燧也没有说什么。
他洗漱之后,梳完头躺到榻上,德妃亲自去把寝殿里靠近床榻的几盏灯给熄了。
圣上则坐在他床边,隔着被子,很柔和地拍了拍他的小肚子:“老太岁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多心事?”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微妙的情绪霎时间就烟消云散了。
他被子一直盖到了脖子,看起来像只被裹得紧紧的蚕,对着他阿耶怒目而视。
圣上见状,不由得慢慢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轻轻捏了捏冤种的脸:“曾元直或许是很好……”
圣上略微顿了顿,才有点不自在地继续了下一句:“但岁岁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说:“能早早地见到你,阿耶很高兴。”
阮仁燧:“……”
阮仁燧觉得自己脸上好像有股热气在往上涌。
阮仁燧别别扭扭地“唔”了一声,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阿耶了。
阮仁燧说:“……好吧,阿耶你也是个还算不错的阿耶!”
第152章 第 152 章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声:……
东市似乎从早到晚, 都是热闹喧嚣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假模假样地抱着个本子,腰带里边还别着两支炭笔,再寻了块硬纸板垫在本子底下, 看起来好像十分认真似的在搞市场调研。
东市进门,最外头是间小小的铺子。
那铺门很窄,约莫只容两个人侧身通行, 难为老板仔细规划了,支起锅来, 卖葱油饼。
雪白的面团被揉得软糯,用擀面杖擀得薄薄的, 抹上油脂之后, 撒一层葱花。
完成之后再铺一层,如法炮制。
如此几次之后, 葱油饼初步成型,放到煎锅里那么一烙。
不多时,油脂特有的芳香和面食散发出的麦香,乃至于葱叶葱白的香气,便如同植物一样, 郁郁葱葱地活过来了。
阮仁燧跟曹奇武把本子交给侍从, 各自先买了一张葱油饼来吃。
最底下的饼皮煎得香脆, 色泽金黄, 一口咬下去, 咯吱咯吱作响。
再上边的饼层却又松软可口, 葱叶解除了油脂过分的腻, 实在是相得益彰!
两个小孩儿咯吱咯吱地在吃饼,小时女官紧随其后,也咯吱咯吱地在吃饼。
“……”阮仁燧忍不住问她:“小时姐姐, 你不是说再吃就是猪吗?”
“那怎么了?”
小时女官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道:“猪也得吃饭啊!”
阮仁燧:“……”
在这偌大的东市,葱油饼已经算是十分物美价廉的食物了。
再往里走,是买炸货的铺子。
炸藕合、炸丸子、炸茄盒、炸鸡腿、炸鱼、炸虾、炸韭菜、炸辣椒、炸蘑菇……
曹奇武探头去瞧了一眼,由衷地道:“种类好多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不炸的……”
相较于一开始的葱油饼,炸货铺子就算是更高档一些的了。
阮仁燧从侍从手里接过本子,大略上抄了抄炸货铺子标注的价格乃至于上品种类。
小时女官顺手买了炸茄盒和炸蘑菇,捧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同他们俩说:“其实,能到东市来买东西的,都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平头百姓了。”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
她把最后一口炸茄盒咽下,说:“宁肯在神都城里哭,也绝不在神都城外笑!”
阮仁燧跟曹奇武同时摇头:“……不知道。”
小时女官告诉他们:“咱们方才吃的葱油饼,可都是白面烙的,还加了油脂和香葱,寻常人怎么可能吃得起?”
“不能把神都城里百姓的日常,当成全天下百姓的日常。”
“事实上,投生在神都城里,亦或者能够在神都城里扎根,就已经胜过全天下九成的人了……”
两个小孩儿听得若有所思。
小时女官又用竹签子插了炸蘑菇来吃。
那包裹蘑菇的酥皮又薄又脆,带一点盐的咸味,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那蘑菇似乎是提前被腌制过,菌菇特有的清鲜涌入口中,香脆与醇美并重,实在是很好吃!
她咀嚼几口,咽下去之后,给两个小朋友拓宽了一些视野:“生活水准再低一些的人,很偶尔的情况下,会买一次油条。”
“可是小时姐姐……”
曹奇武迟疑着说:“油条的价格,好像跟葱油饼差不多吧?”
小时女官笑着给他解惑:“那油条不是买来吃的,是买回去切碎了,当成油脂来用的,炒菜也成,蒸包子也成,比纯粹的油脂要实惠。”
曹奇武了然道:“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进了八月,水果较之盛夏,也已经换了一茬儿。
红彤彤、炸开口的石榴,红黄相间的枣子,乃至于常见的葡萄、梨子、苹果……
阮仁燧甚至于还见到了刚上市的红橘。
一颗颗,一粒粒,红得像是夕阳,被老板小心又珍重地单独摆放在纸包里。
这是头一批上市的红橘,正是最金贵的时候。
按颗卖。
阮仁燧拿起两个,分别扔给曹奇武和小时女官,捎带着开始跟老板做市场调研。
平时都是在哪儿进货的?
什么果子卖得最快?
买红橘的人多吗?
还没问完呢,就有人推着独轮车打这边儿经过,瞧见老板在外头,就问了句:“桂姐,刚捞出来的白鲢鱼,你要不要?”
桂姐就请几位客人暂待,过去掀开独轮车上的柳条筐一瞧,惋惜不已:“这么新鲜的白鲢,你好歹找个水桶来装啊……”
那卖鱼人“嗐”了一声:“又不是常年的营生,倒要搭进去一只水桶?”
桂姐问他:“哪儿来的?”
卖鱼人说:“村子里的水坝干了,老少爷们儿都在那儿捞呢,这是我家的份儿……”
桂姐就明白了,笑嘻嘻地叫他便宜点:“晚点肯定还有别人来卖,我等得了,你的鱼可等不了!”
卖鱼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歹给点辛苦钱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也探头去瞧了一眼。
柳条筐里边竖着十几条鱼,腮帮子都被柳条穿起,挂在了筐边上,那嘴巴尤且一鼓一鼓的。
最大的一条约莫有十来斤,小的也有两三斤的样子。
阮仁燧看着曹奇武,曹奇武也看着阮仁燧。
空气中似乎隐约地传来了振翅声,好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到他们俩头顶上轻轻一啄——
什么调查报告啊,什么课后作业啊,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啦!
阮仁燧问那卖鱼人:“你们村的水坝在哪儿?”
卖鱼人叫他问得一愣:“这……”
曹奇武急了,催促他道:“到底在哪儿呀?!”
小时女官摇头失笑:“他们村都已经把能打的打上来,分给各家各户了,你们就算是去了,也找不到什么啦。”
她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块碎银子,捻在指间,在卖鱼人面前一晃:“你们村附近,还有快要干了的水坝吗?”
……
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还在一门心思地搜索麦客的相关资讯。
很快她就发现,在不动用关系的前提下去调查一个群体,亦或者说一种社会现象,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这都是八月了呀!
早就过了收麦子的时节了。
几个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讨论该怎么寻找线索。
汪明娘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们家在城外有几十亩地,是我阿娘的陪嫁,有专人在打理!”
她说:“我问过我阿娘了,每年收麦子的时候,那边儿都会招揽麦客,或许我们可以到管着种地的庄头那儿去问问……”
庞君仪举手附和:“我家也有,也可以去问问!”
宋琢玉则说:“我干娘在神都城里跑得很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
“麦客们根据籍贯和来历,分成了不同的群体,也会有主事,亦或者说跟田主谈条件的头儿,以及替他们招揽生意的中人,也可以去找他们谈一谈……”
大公主倒是想到了另一条途径:“你们说,历年割麦时节的报纸,亦或者说书籍,是不是会有讲述麦客的内容呢?”
“这可不算是抄,”她用了一个从德娘娘那儿听来的,十分高大上的专业名词:“这叫参考文献!”
宋琢玉眼底极快地闪过了一抹讶异。
人的谈吐亦或者视角,有时候是不受控制,就会去出卖这个人的出身的……
她心有所悟,只是没有点破,主动提议:“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就分头行动,晚上的时候在书院门口集合,一起整理得到的信息,怎么样?”
大公主、庞君仪、汪明娘齐齐地应了声:“好!”
……
阮仁燧跟曹奇武将研究报告忘得一干二净,叫小时女官领着他们俩出了城,各自出了五两银子,大手笔包下了一片将干未干的河坝。
我们的口号是——摸鱼,摸鱼,摸鱼!
两个小孩儿动作麻利地卷起了裤腿儿。
曹奇武还想把鞋脱掉来着,只是被阮仁燧给拦住了。
他毕竟是个成年人嘛,更有经验一些:“别脱鞋,谁知道泥里边都有些什么东西?”
万一有块碎瓷片呢!
曹奇武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便听从了他的意思。
秋后天高气爽,近来又没下雨,村子里的人都来取水浇灌菜地,一来二去的,不算小的水坝也逐渐见干了。
说是干了,可实际上还是一脚踏进去就下陷的软泥更多。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了些平整的木板铺在泥面上,自己上去踩了踩,确定受力面积够大,不会下陷,才让两个孩子上去。
村子里的人没见过这种热闹,蹲在不远处的岸边,亦或者坐在地上,抽着旱烟,看西洋景儿。
“怎么还在河里铺木板?好东西都给糟践了,这东西哪能泡水啊!”
“有钱人家的傻少爷呗……”
阮仁燧跟曹奇武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拎着抄网,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兴奋。
知道的是要下河摸鱼,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加勒比海盗,正在乘风破浪呢!
河渠里一股水腥味,他们俩却都快活得闻不到了。
或大或小的鱼被困在浅滩上,同时满足了捉拿难度极低和到手成就感超高的两大要求。
白鲢鱼、花鲢鱼,草鲤,甚至于还有黑鱼……
曹奇武瞧着心里毛毛的:“它身上的花纹长得跟蛇一样,真吓人!”
“是挺丑的。”阮仁燧倒是不怕,但是也不打算捉。
他阿娘怕蛇嘛!
俩人聚在一起摸了会儿鱼,又开始摸河蚬。
介乎于黄与黑之间的贝类,有大的,也有小的……
掀开岸边的石头之后,还有小螃蟹张牙舞爪地跑出来。
阮仁燧甚至于在河里边捡到了一个鸭蛋!
曹奇武羡慕得不得了:“岁岁,你运气真好……”
就此放弃摸河蚬,开始一心一意地找鸭蛋。
小时女官叫人在河边铺了张席子,笑吟吟地坐在那儿,瞧着两个孩子玩闹。
你往我脸上抹一把泥,我哈哈笑着,用黑乎乎的泥手拍他的屁股……
秋后的日光如此明亮,那风也清爽。
不远处杨树未黄的叶子在风的推动下彼此碰撞着,沙沙作响。
一只深灰色的小蚂蚱不知道但哪儿跳过来,抱住一片草叶,轻轻摇晃几下……
紧接着又在小时女官伸手过来之后,敏捷地飞走了。
……
大公主专门跑了一趟集贤殿书院。
既然是找文书资料,那就去文书资料最多的地方嘛!
到地方瞧了一眼,正如同先前德妃初次来此一样,她也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这么多书,得看到什么时候啊……
还有,谁知道该去哪儿找麦客的相关资料?
大公主有点犯难,但还是依照自己先前的计划,叫侍从们跟自己一起:“先把历年收麦时节的报纸都找出来,晚点再去细查其中有没有相关的内容……”
侍从自无不应,甚至于还传了其余人来帮忙。
而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发行的报纸和文书何其之多!
虽然大公主只要十年以内的记述,但这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了。
越国公听见动静,过来问了一句,知道是大公主有意要寻麦客相关的文籍和报纸,不由失笑:“皇嗣关心民生,这是好事啊……”
又叫人取了纸笔来,将书库内涉及到麦客相关内容的书籍名称抄录下来,叫人拿去给大公主用。
大公主感动坏了,专门跑去谢他:“越国公,你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很善良!”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还看了很多很多书!”
越国公蹲下身来问她:“您查找麦客相关的讯息,是有什么打算吗?”
大公主就三分真、七分假地说:“我要做一份麦客的实践报告,给阿耶和皇祖母看……”
“原来是这样啊。”
越国公莞尔一笑:“公主有这份仁心,实在是难能可贵。”
他走了。
大公主让他笑的晕晕乎乎的,找完书往外走的时候,还在想:他长得真好看!
等见到了其余几个小伙伴,就很认真地跟她们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娶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人!”
宋琢玉:“……”
不明所以的汪明娘:“什么是成亲?”
不懂装懂的庞君仪:“哎呀,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啦!”
汪明娘半信半疑:“是这样吗?”
大公主用力点头,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就是这样的!”
宋琢玉:“……”
汪明娘就说:“那我要跟你们成亲——可以同时跟三个人成亲吗?”
她很认真地问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
看起来很懂的庞君仪犹豫了一下,觉得应该可以,就说:“我看行!”
宋琢玉:“……”
……
那片河滩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阮仁燧跟曹奇武,两个人加起来,连鱼带虾,再加上螃蟹河蚬,林林总总地捞了好几只桶。
曹奇武也捡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鸭蛋!
河底这东西其实不少,七八只总是有的。
只是小时女官也叮嘱他:“回去煮熟了,敲开看看再吃啊,不定在河里边泡了多久呢,也有可能坏掉了……”
曹奇武麻利地应了声:“好!”
两个小孩儿蹲在木板上,就着未干的河水胡乱洗了洗手脚,又像两只快乐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准备回家去了。
至于调查报告?
早就忘干净啦!
花房精心侍弄着金秋的第一批菊花,吐蕊盛放之后,按制给各宫送去。
而圣上私人花园里的稀奇品种,则都照他的吩咐,被送去了披香殿。
德妃喜欢花嘛!
她倒也没有独享,亦或者说是存着一点炫耀的心态,邀请了宫里头的主位妃嫔到自己宫里来赏花。
这边说得正热闹呢,外头易女官神色古里古怪地进来,说:“娘娘,咱们小殿下跟大公主都过来了……”
德妃也没多想,就说:“让他们进来吧,刚好给皇后娘娘和诸位妃母请安。”
所有人眼瞧着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小跑着进来了。
姐弟俩看起来都特别高兴的样子。
大公主穿一条胭粉色的小裙子,脸颊也粉粉的,看起来像是一朵合欢花。
她兴奋不已地朝贤妃招手,隔着一段距离,就在喊:“阿娘,我要跟明娘她们成亲,你明天出宫去吃喜酒,好吗?!”
贤妃:“……”
其余人:“……”
阮仁燧现在已经看不出身上衣袍的花纹了,裤腿跟衣襟上全都是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狼狈的流浪小猫。
但是流浪小猫特别兴奋,巴巴地跑到德妃跟前去,很高兴地跟她分享,一边说,一边用力比划:“阿娘,你不知道,我今天下午……那么大的鱼……河蚬……还有小螃蟹,还有鸭蛋……”
德妃:“……”
其余人:“……”
德贤二妃对视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贤妃无可奈何地问大公主:“好吧,你娶亲,这可是大事啊,咱们明天在哪儿吃呀?”
大公主一挥手,意气风发,响亮地说:“在霞飞楼,我请客!”
“岁岁真厉害,你捉了好多好多东西回来呀!”
德妃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乖宝的头:“我们今天晚上吃剁椒鱼头,好不好?”
阮仁燧意气风发,同样响亮地应了声:“好!”
第153章 第 153 章 阮仁燧幽幽地道:“为……
因阮仁燧在外打猎成功, 带了不少猎物回来,这天晚上,宫里几位主位的餐桌上, 或多或少,都添了些许河鲜。
披香殿的小厨房先设法让河蚬吐沙,末了, 又琢磨着怎么吃鱼。
韭菜炒河蚬算是一道菜,香炸螃蟹算是一道菜, 娘娘亲自点的剁椒鱼头也算是一道菜,可别的鱼怎么用?
河鲜这东西, 可不兴久放啊。
厨娘们商讨之后, 盘算着做铁锅炖。
进了八月,晚上开始凉了, 热气腾腾的铁锅炖,正好得宜!
宫里边较之别处,有一个格外富足的好处,那就是不需要省着用调料,如何味美, 如何烹制即可。
锅里加一勺猪油, 再倒豆豉和切得半碎的五花肉, 而后依次加入干辣椒、香菇丁、芹菜丁, 乃至于花椒、胡椒……
先把鱼煎出来, 末了再倒高汤。
最后再酌情地添上酸萝卜、豆腐和扁尖、青菜, 热气与香气交杂在一起, 几乎能把小厨房的天棚给顶开!
圣上今晚留在崇勋殿,不过来用饭,德妃就叫人去喊妹妹过来。
一头羊也是赶, 两头羊也是放,索性也把小时女官给叫上了。
到了晚上,几个人聚在一起,一边吃,一边闲话。
小时女官知道阮仁燧打算往颍川侯府去凑个热闹,不免讶异。
而后又同德妃主动请缨:“那到时候我倒是能跟小殿下作伴,一起出宫——太后娘娘备了好些东西,要赏赐给曾二娘子。”
德妃早就知道太后娘娘喜欢曾二娘子,闻言倒也不觉稀奇,当下满口应下。
捎带着想起另一事来:“听说王元珍离京了?”
“是呀,”这一回,小时女官的语气里就平添了几分感慨和祝愿:“元珍姐姐这一去,最少也得三年……”
她是侍奉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文书女官,自幼耳濡目染,很明白时下官场的规矩。
王元珍此去担当州郡别驾,若是诸事顺遂,也有政绩的话,任期结束之后,大抵就能去一下州担当刺史了。
如是至少再历练个三年,才有可能回京任职。
最快,也要六年。
只是,小时女官很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在神都待六年。
太后娘娘说她还欠缺了一点火候,不必急于外放,且再历练一下,也来得及。
只是小时女官自己忖度着——倒也不是自矜,至多三年,她的火候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一来一往,正好跟王元珍错开,再想相会,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德妃劝慰她说:“元珍娘子天下奇才,困于京师,反倒是拘束了她,如今龙游深海,该替她高兴才是!”
小时女官谢过她,笑着应了句:“也是。”
又说起颍川侯府的八卦来:“听说,世孙夫人有了身孕,先前还寻了个苗医过府诊脉,那苗医打包票,说是一个男胎……”
“她这才成婚多久?”
夏侯小妹盘算了一下,就觉得不太对:“撑死了也不到三个月,怀胎的时间就更短了,这能看得出是男胎女胎?”
……
颍川侯府。
世孙夫人的婆母唐氏夫人也这么想,只是她没说出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世孙又不是她的亲儿子,世孙夫人也算不上是亲儿媳妇,她一个继母,上赶着管这些干什么!
只是她没想到世孙夫人,会请那苗医给世子治腿病。
说来也是老毛病了。
颍川侯世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金吾卫服役,彼时北边不大安宁。
那时候还是太后娘娘摄政呢,便令现下已逝的荀相公持节北上,稳定局面,宽抚边军。
同时派遣了一支金吾卫率同行。
一来是展示帝都对于北境的重视,二来,也是为了历练一下这群年轻人。
荀相公办完差事,便率众还京,倒是那支金吾卫率,在北境戍守了一年多才折返。
颍川侯世子做事向来一丝不苟,不愿让边军讥诮金吾卫都是吃不得苦的贵公子,交付到他手上的差事,全都不打折扣的完成,因而在北地的评价很高,颇是结交了许多好友。
而这付出的代价,就是从早到晚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马背上,高强度的训练和驰骋使得关节受损,每到阴雨天亦或者寒冬时节,都会酸痛难当。
倒是也请太医瞧过,但都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这回儿媳妇请了一个苗医过来,又说得头头是道,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似乎也不错?
颍川侯夫人有些意动。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儿子怕长辈担心,从不吭声,但她又不聋不瞎,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盛夏时节,天气最热的时候,儿子房里都不用冰!
这会儿来了个苗医,说是能治,她私心想着:或许试试也不错?
叫那苗医开了药单,想试着煎给儿子吃。
别的倒是都算好找,就是还缺一根老年份的人参。
那苗医说了,年份越老越好。
人参,颍川侯夫人倒是不缺,只是总想着越老越好,就叫了儿媳妇唐氏夫人过来,问她:“你哪儿最老的人参,是多少年的?”
唐氏夫人倒真是有人参,且年份也真比颍川侯夫人的久。
她就是有点不明白:“您身子不适?脸色瞧着挺好的呀。”
“呸呸呸,我好着呢!”
颍川侯夫人赶紧“呸”了几口,又把苗医开药方的事儿说了:“我琢磨着,好歹得试一试……”
唐氏夫人就问婆婆要了药方,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咋舌道:“怎么全都是稀奇宝贵的药材?”
她说:“我虽不通医理,但也明白开药这事儿讲的是协调均衡,阴阳调和,哪能一气儿往药方里塞这么多东西?好人也给吃坏了!”
颍川侯夫人倒是觉得试试也无妨:“他是苗医嘛,同中土这边的大夫风格不一,不也很正常?”
正常个屁啊!
唐氏夫人生忍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问颍川侯夫人:“婆婆,皇朝的都城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叫儿媳妇问得一愣,顿了顿,才下意识道:“在神都啊。”
唐氏夫人又问:“之前在哪儿?”
颍川侯夫人迟疑着道:“东都、中都和西都?”
唐氏夫人就把手一摊,问她:“为了夫君的腿病,三都里的名医,全都看遍了,都是同样的说辞,怎么着,苗地的大夫比三都的还要好?”
她说:“婆婆,你可以怀疑三都权贵的道德,但是不能怀疑他们对于大夫的要求!”
颍川侯夫人:“……”
唐氏夫人又说:“苗地的医术都很强吗?要不要去户部查查,到底是苗地的平均寿命高,还是三都的平均寿命高?”
颍川侯夫人:“……”
这,这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啊……
她犹豫着说:“万一有用,又没有用……”
唐氏夫人知道婆婆是关心则乱,只是同时她也说:“婆婆,药可不是能乱吃的东西,夫君这病痛也不算罕见,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被根治的?”
“现下只是腿疼,也还能忍耐,要是胡乱吃药,把人给吃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颍川侯夫人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是她还不死心:“不然,就找个有相同病症的人,花钱让他吃吃看……”
唐氏夫人懒得再说什么了:“这病生在夫君身上,您去跟他商量吧。”
回到自己院里,陪房送了自家娘子订婚当日的宾客名单过来,又低声问:“夫人,世子会答应吗?”
唐氏夫人摇了摇头:“他不会的。”
人真是很复杂的生物。
半路夫妻,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难处。
但唐氏夫人仍旧认可,丈夫本质上是个不坏的人。
而她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因为这些年他一直悄悄以朝廷的名义,通过户部给北境军团捐衣捐药……
而对待几个孩子,也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唐氏夫人觉得,他不会肯让别人试药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事儿就这么看似不动声色地掀过去了,倒是世孙夫人知道事情不成,十分恼火。
私底下跟丈夫说:“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保举的人,信不过,我要害公公?”
世孙左右为难:“你是一番好意,她,她说的也有点道理……”
他翻个身,背对着妻子,开始装死:“就这样吧,别再管了。”
世孙夫人气个半死,抡着枕头砸他:“你也是个没心肝的,我忙前忙后,都是为了谁?到最后里外不是人!”
第二天见了唐氏夫人,神色便很不善,夹枪带棒地说了好几句话。
然后全都被唐氏夫人给怼回去了。
世孙夫人更窝火了,偏外无强援,内无盟友,就只能自己憋屈。
如是过了几日,忽的有些见红。
她一下子就慌了,甚至于还惊动了颍川侯夫人。
匆忙找了大夫来瞧,说是动了胎气,叫安生养着。
世孙夫人不免疑心,攥着被角,跟颍川侯夫人:“祖母,我才跟母亲拌了几句嘴,就出了这事儿,您说,这是不是她做的?”
颍川侯夫人摇头说:“她不是那种人。”
世孙夫人面露怀疑。
颍川侯夫人就很老实地说:“她要是真的想害你,就直接过来打了,婆婆打儿媳妇,只要别打死,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儿……”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由衷地问:“那您怎么不打她?”
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更加老实地说:“我不敢啊,我又没有做首相的姨母!”
又怂怂地说:“你看她一天天在府里横冲直撞的,不打我就不错了!”
世孙夫人:“……”
好窝囊的太婆婆!
真是跟我祖母有得一拼!
只是不管颍川侯夫人怎么说,婆媳俩之间的仇,就算是结下来了。
……
九华殿。
贤妃叫人片了鱼,晚上下锅子吃,蘸了料碟,吃一口,还是没忍住笑。
大公主让母亲笑得奇怪,禁不住皱起小小的眉头来:“阿娘,你总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贤妃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豉油鸡,动情地说:“阿娘是替你高兴,终于等到你成家的这一天啦!”
大公主嘿嘿笑了起来,中途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间放下筷子,跑去翻自己的书包。
末了,又捧着一张手写的婚书,颠颠地送到贤妃面前:“看,这是我们的婚书!”
贤妃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更讶异了:“你们三个人一起成亲呀?”
大公主很郁卒:“本来应该是四个人的,但是琢玉不肯,唉!”
她一脸很惋惜的表情,不解道:“为什么呢?”
“我们几个人又聊得来,又能一起读书学习,成亲多好呀,都有个伴儿!”
贤妃实在是没忍住,当即笑出声来了。
大公主恼火极了:“笑笑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贤妃赶紧收起脸上的笑容来,一本正经地问她:“那明天什么时候在霞飞楼吃饭呢?中午,还是晚上?”
“晚上。”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说:“我考虑过了,那时候大家都有空,可以不醉不归!”
贤妃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问:“那我需不需要准备红包和见面礼呀?”
这就涉及到大公主的盲区了。
她哪儿知道成婚的具体流程啊?
只是她也不愿意露怯。
听贤妃这么说,当下就装出很懂的样子来,小手一挥,说:“阿娘,你看着办吧,阿耶不能去,我就把这事儿全权交给你了!”
贤妃就挨着问她:“明天都有哪些人去,到时候咱们摆几桌呢?”
又吩咐亲信:“把糖果点心什么的都给备上,再寻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预备着给仁佑的同学们。”
大公主听得洋洋得意,踌躇满志:“我要成婚了,时间过得真快呀……”
又挺一挺胸膛,说:“阿娘,你以后就不许让我睡午觉了,我是大人了,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你怎么又笑?!”
大公主气呼呼地跺脚:“这一点都不好笑!”
……
虽然说着“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大公主跟弟弟一起出宫的时候,把自己今天晚上要摆酒成婚的消息一说,弟弟也跟个漏了气的气球似的,“噗嗤噗嗤”笑了起来。
大公主:“……”
大公主对着他怒目而视!
阮仁燧赶忙止住笑容,很认真地询问:“大姐姐,那我能带着曹奇武一起去吗?”
大公主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点,点点头,说:“可以。”
略微顿了顿,又补充说:“岁岁,你要是有别的朋友的话,也可以来,只是最晚今天中午就得告诉我——我好订吃饭的桌数。”
阮仁燧煞有介事地答应了。
……
汪太太跟庞太太各自听女儿说了晚上要成婚的事儿,也乐了半天。
乐完之后,汪太太又问女儿:“就是之前我见过的元宝珠吗?”
汪明娘点点头:“嗯!”
又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缠磨自己阿娘:“阿娘,你去吧,去吧去吧去吧!”
汪太太就痛快地说:“行啊,明天你去问问,要是元家那边想办婚宴,那我就去。”
她想的是,这会儿还只是几个孩子剃头挑子一头热,对方家长没有表态,自己不必上赶着往前凑。
要是今晚那两个孩子回家问过了,人家家长都同意的话,说明都是开明好玩的人,就去凑个热闹,也让孩子高兴一下,又如何呢?
小孩子天真幼稚,总共不也就是这么几年。
庞太太也是这么想的。
如是到了中午,两个小姑娘回家告诉自己阿娘:“赶紧收拾收拾吧,宝珠已经定好地方了,今晚上吃席去!”
庞君仪这边儿只敲定了两位宾客,她阿娘跟她姐姐。
汪明娘那边,则就只有她阿耶阿娘两个人。
大公主像模像样地邀请了她们的班主任和副院长孟大娘子,乃至于宋琢玉和班里边其余几个要好的同学。
捎带着还把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一起叫上了。
阮仁燧还要带上曹奇武……
人还真是不少!
贤妃跑了一趟凤仪宫,把这事儿说给朱皇后听,捎带着也是告假出宫。
惹得朱皇后笑了半天:“这也太早了点吧?”
倒是毫不迟疑地批准了。
贤妃就趁着中午的时间,领着女儿跑了趟点心铺子,晚点又去霞飞楼订桌。
成年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各自说话方便,菜式上也会有所调整。
到了约定的时间,又提前叫人在门口等着,预备迎客。
汪太太、庞太太,乃至于孟大娘子和一班的班主任等一干成年人,对于这事儿还是觉得有点虚幻,只是听孩子们说得那么真,到底也就应了。
等到了时间,往霞飞楼门口一瞧,还真有人立了牌子在等候,心就稳了,进去见了贤妃,分宾主落座,笑吟吟地寒暄起来。
宋巧手、刘永娘跟王娘娘是一起过去的,见贤妃给后者请安,也不觉奇怪。
毕竟她们知道王娘娘是侯永年的长辈,而侯永年又与元宝珠是表亲嘛。
阮仁燧跟曹奇武是一起到的,没成想还在这儿瞧见了约定之外的两个人。
是韩王之女成安县主和靖海侯之子太叔洪。
再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前一世,这两人缔结连理了嘛!
成安县主笑眯眯地跟大公主招手,大公主则是一脸惊恐。
她很怕成安县主把话给说漏了。
没成想成安县主十分上道,蹲下身来,叫她:“宝珠,我听说你今晚成婚,是专门来给你贺喜的!”
又询问她的意见:“我还带了个朋友过来,他觉得你们的婚事很有趣,是专门来给你们贺喜的,可以让他一起在这儿吃饭吗?”
大公主放下心来,满口应下:“当然可以啦!”
阮仁燧看看成安县主,再看看太叔洪,总觉得这俩人之间有点猫腻。
他心想:上一世,他们俩也是这么早就认识了吗?
太叔洪今年大概有十五、六岁?
成安县主,看起来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是志趣相投的友情,还是这会儿已经有了那么一点暧昧的苗头?
啧啧~
霞飞楼在神都城里,自是名闻遐迩,客人们瞧一眼订的包间,乃至于前菜的样式,元家的底蕴便可见一斑。
曹奇武显然是见过世面的,譬如说此时此刻,就很懂地跟自己的小伙伴说:“现在别吃,好菜都在后边,现在吃饱了,以后肚子里就塞不下了!”
阮仁燧笑着应了声:“好。”
酒水都是霞飞楼提供的,成人那一桌众人分饮。
还有各式口味的香饮子,专供给小孩儿桌。
成安县主跟太叔洪也跟他们坐一桌。
阮仁燧下午才吃了个甜瓜,这会儿就有点想尿尿,劳驾旁边太叔洪挪了挪位置,从凳子上滑下去了。
才出门,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给抱到了僻静角落里去。
阮仁燧起初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心想:还能有人在神都城里把我给劫了?
遂松弛下来。
再扭头一看,明白了……
韩王像只焦虑的大猫似的蹲在他面前,试图雇佣他:“小岁岁,我都打听过了,待会儿你们桌上还有一盘酥油鲍螺要上,你能拿一个拍在太叔洪身上吗?”
阮仁燧:“……”
阮仁燧明知故问:“为什么啊,叔爷爷?”
韩王欲言又止:“……别管,干就完了!”
阮仁燧在心里坏笑,嘴上迟疑着说:“这,不好吧?”
韩王“嗐”了一声,想了想,叮嘱说:“那我让人把他小盅里的鱼换成油鱼,你千万别吃他那一盅啊!”
阮仁燧:“……”
阮仁燧还没有说话呢,成安县主气愤的声音就在后边响起来了:“阿耶,你想干什么?!”
皇室两代摆烂王同时回过头去。
成安县主大皱其眉,生气道:“那是我的朋友,是我请他来的,你这样太过分了!”
韩王使坏叫女儿捉了个现成,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哎呀,希龄,你误会了……”
又下意识地往她身后张望一眼:“那个老叔叔没出来吧?”
成安县主:“……”
阮仁燧:“……”
成安县主气得攥紧了拳头:“你别给人家乱起外号,他姓太叔,不是什么老叔叔!”
韩王低三下四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他姓太叔……”
又和颜悦色地问她:“你们什么时候散啊?我叫刘全在外边等着接你。”
成安县主看阿耶态度软化,自己的语气也跟着软了。
她解释了一句:“阿耶,你那会儿在跟陛下说话,所以不知道。”
“我跟阿娘在凤仪宫,听皇后娘娘说了这事儿,靖海侯夫人跟太叔洪也在那儿,就想着一起来凑个热闹……”
成安县主说:“等等吧,吃完饭,看差不多了,我就回去。”
“那好吧。”
韩王轻叹口气,叮嘱说:“你仔细着时辰,别太晚了。”
成安县主乖乖地应了声:“好。”
韩王就摸了摸侄孙的丸子头,嘿嘿一笑,不怀好意地说:“那我走了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成安县主尴尬不已,嗔怪地瞪了自己阿耶一眼:“都说了,别总给人乱起外号!”
又哄小侄子:“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韩王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到了门口,咂摸一下,又停下来,回头大喊一声:“你让那个老叔叔小心点,以后千万别撞见我!”
然后一溜烟跑掉了!
成安县主:“……”
成安县主气急败坏:“阿耶,你有毛病啊!!!”
阮仁燧:“……”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劝她:“小姑姑,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
成安县主额头开出来一朵十字小花:“我刚才可没有笑话你啊,老太岁!”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为什么人总是喜欢互相伤害呢……”
第154章 第 154 章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
大公主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也很温馨。
主要是,到这儿的都是捧场的人,没有宾客给这几个小姑娘扫兴。
贤妃叫人分别给另外两个小娘子准备了六匹锦缎, 一副金项圈和一对珊瑚金钗,还有一整套的精装史书。
原还找了专人,想给她们梳个好看的发型, 没成想人家早就订好了。
大公主洋洋得意地说:“琢玉的阿娘是神都最好的梳头娘子,她答应请她阿娘来, 帮我们三个人梳头!”
贤妃了然地应了一声,而后说:“好, 那我给巧手娘子也备上红包。”最后就只带了化妆娘子去。
如是等宋巧手到了, 就叫几个小娘子到隔间里去,散开头发, 挨着给她们梳头,扎红发带,末了,又将贤妃所赠的珊瑚金钗上头。
贤妃带去的化妆娘子又给她们敷粉,往脸上薄薄地点缀了一层胭脂, 最后还点了口脂。
三个小姑娘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都觉得自己美得不得了。
谢过宋巧手和化妆娘子之后, 也没管什么仪式不仪式, 蹦蹦跳跳地跑去找自己阿娘炫耀。
“阿娘, 看, 我多好看!”
孟大娘子因是龙川书院的副院长, 还被请到前边去致辞了。
她一本正经地嘱咐几个小娘子:“你们成了家,就是大孩子了,以后要互相扶持, 共同读书进步,知道吗?”
三个小娘子一脸认真,煞有介事地应了声:“知道了!”
底下三家的长辈们在底下笑得停不住,庞太太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成安县主托着腮坐在一边,旁观了全程,禁不住笑眯眯地道:“真好!”
太叔洪也说:“是啊,或许以后她们还会再成婚,只是到那时候,怕是再也不复此时的心境啦!”
酒菜十分丰盛,席间的氛围也很愉快。
众人推杯换盏,寒暄言笑,着实热闹了一个晚上。
等到各自散去,已经是深夜时分了。
大公主白天跑出去做调研,还忙里抽闲结了个婚,精神上很兴奋,身体实际已经累得不行了。
登上马车,往贤妃腿上一靠,眼睛闭上,就直接关机了。
贤妃低笑着抚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到了宫外,又让健妇把女儿抱进去了。
宫人们送了温热的水过来,她打湿了巾帕,给女儿擦脸。
末了,又替她拆开了头发。
亲信在旁边守着,含笑道:“公主今天很高兴呢……”
贤妃目光温柔,用小梳子慢慢地替女儿梳头:“我不怕她以后每天都这么高兴。”
汪明娘跟大公主一样,也是人还没到家,就已经睡着了。
汪太太对着马车里的那盏灯,细细地打量那金钗上珊瑚的成色,而后悄悄告诉丈夫:“元家的底蕴,真是不容小觑,我梳妆匣里倒是也有陪嫁的珊瑚簪子,只是成色便要逊色多了。”
汪太太是皇商羊家的女儿,汪家也是殷实人家,正经见过好东西的。
所以她才觉得吃惊:“不说其余的锦缎和金项圈,单单只是这两指珊瑚金钗,就可见一斑了。”
她丈夫吃了一惊:“竟然这样珍贵?”
又盘算着:“还是得寻个机会回礼才是,不说是价值相当,只是总得有这么个态度……”
汪太太也应了:“是该如此。”
那边儿庞太太打开了获赠丛书中的一本,烛光下细瞧纸面的纹理和光泽,而后微微摇头。
她轻叹着跟今日随从的长女说:“我看啊,君仪以后就算是成婚,也很难再找到比现下这个伴儿更好的人啦!”
……
阮仁燧倒是没睡着,他这会儿精神着呢!
他直接杀到了崇勋殿。
宋大监看他过来,手里边还捏着一只拨浪鼓,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是知道皇长子今晚出宫去吃大公主喜酒这事儿的。
看皇长子这会儿独自过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儿。
当下赶忙迎上前去:“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阮仁燧背着手,笑眯眯地问他:“宋大监,阿耶睡了吗?”
宋大监应了声:“陛下已经歇下了。”
又问:“您是有什么事情?”
阮仁燧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边步上台阶,一边说:“宋大监啊,这可真是说来话长了……”
宋大监还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边儿阮仁燧登到顶上,一挽袖子,“咣咣咣”开始用手里的拨浪鼓疯狂砸门:“阿耶!阿耶你睡了没有?!”
宋大监:“……”
“哎哟!”
宋大监猝不及防,实在吃了一惊,赶忙拦住他:“您可别……陛下都歇下了……”
阮仁燧置若罔闻,还在“咣咣”砸门:“阿耶你说话啊,阿耶!我知道你在!!!”
宋大监:“……”
宋大监拿这熊孩子没办法,赶忙将手臂从他腋下穿入,将人往后一抱——就算这样,阮仁燧也没放弃,还用脚在门上乱蹬了好几下!
如是过了会儿,里头的门给打开了。
圣上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森森地露出面容来,一字字挤出来:“岁岁,你有事吗?”
宋大监见状,赶忙把怀里这小孩儿给放下了。
阮仁燧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袖,又帅气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最后道:“阿耶,我今天在外边见到韩王叔爷了,他居然管我叫老太岁!”
他很好奇地道:“阿耶,对于这事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你不问,圣上不说,你一问,圣上惊讶:“什么,有这回事?”
阮仁燧:“……”
阮仁燧瞪着他,断然道:“有!”
圣上就幽幽地叹了口气,很无奈的样子:“唉,韩王叔怎么能这样给小孩儿起外号呢……”
又和稀泥说:“不过他毕竟也是长辈,岁岁,你就让让他吧!”
阮仁燧暗地里磨了磨他的小米牙,深吸口气,问他:“阿耶,这难道不是你告诉叔爷爷的吗?”
圣上啧啧两声,痛心疾首:“岁岁,阿耶真没想到,在你心里,我居然是这种人!”
阮仁燧:“……”
阮仁燧气急败坏:“阿耶,你等着吧,我早晚找人弄你!”
圣上不以为忤,又啧啧了两声,很同情地看着他:“唉,可怜的岁岁……那很窝囊了。”
阮仁燧:“……”
阮仁燧气得跳脚:“阿耶,你真讨厌啊啊啊啊啊!”
圣上打个哈欠,欣赏着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刚才心头氤氲着的那点儿起床气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这会儿时辰真有些晚了,夜风也凉。
他看冤种衣裳穿得不多,就叫宋大监去寻件他的外套给他披上,又叫他:“赶紧回去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往颍川侯府去?”
圣上比这三岁小孩儿高得多,他的外袍一折为二,再披在阮仁燧肩上,也显得宽宽大大的。
阮仁燧拽着两条袖子,在自己胸前打个结,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他不说“阿耶再见”,也不说“孩儿告退”。
这是他对于他阿耶恶意传播他绰号的惩罚!
走出去没几步,忽的想起一事,阮仁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回头再看,他阿耶居然还没有进去,仍旧在门外目送着他……
见他回头,脸上显露出一点疑惑:“怎么了?”
夜里其实是有点冷的,他阿耶身上也只穿着单衣。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小脾气,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哒哒哒跑回去,抱住他阿耶的手臂:“阿耶,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
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其实已经有点困了,洗漱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灯前,托着腮出神。
今晚上是燕吉值夜,看自家娘娘半刻钟不到,就打了好几个瞌睡,便劝她:“娘娘还是先歇着吧,小殿下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不会有事儿的……”
德妃又打个哈欠,用帕子揩了揩眼角溢出来的泪:“再等等吧,不差这么一会儿了。”
结果却有崇勋殿的人来回话:“陛下请娘娘放心,小殿下今晚在崇勋殿过夜……”
德妃小小地吃了一惊:“岁岁怎么跑到崇勋殿去了?”
……
崇勋殿。
阮仁燧是为了广德侯府的事情,专门折返回来的。
他犹豫着,说起了广德侯世子:“我记得他的寿数并不算是很长……”
圣上听得怔住,会意过来,了然道:“后来爵位给了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毛二吗?”
阮仁燧有些讶异,心下微动,忽的冒出来一个主意。
他叹息着摇头:“爵位给了世子的独女毛小娘子……”
圣上很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岁岁,你以后还是不要骗人了,被人戳穿,是很尴尬的,阿耶真不忍心看你这样。”
阮仁燧:“……”
阮仁燧呵呵一笑,镇定自若:“阿耶,你不要这样好吗?猜错了就攻击我?太没有风度了吧!”
圣上笑微微地曲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敲:“世子之妻出自郑国公府,与贵妃是堂姐妹,广德侯行事向来求稳,怎么可能选陈家的外孙女袭爵?”
“当然还是嫡出的毛二更适合一些。”
圣上辣评冤种:“你以为谁都是你吗?”
阮仁燧:“……”
在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夜晚,有一个三岁小孩儿(其实不然)的心,静悄悄地碎了。
……
因要出宫去参与颍川侯府的喜宴,第二日阮仁燧虽决定了要请假,但还是起了个大早。
圣上叫人服侍着着衣,见他起了,不免有些讶异。
他倒是说呢:“再睡会儿吧,反正有空。”
阮仁燧摇摇头,自己把鞋穿上,活动一下腿脚,说:“阿耶,你自己吃饭吧,我回披香殿去了。”
他说:“我一晚上没回去,阿娘肯定想我了,我要跟阿娘一起吃早饭!”
圣上叫他这话给触动到了情肠,蹲下身去,轻轻地抱了抱他,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去吧!”
阮仁燧响亮地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德妃见他回来,果然高兴,知道他还没有用早饭,专门来陪自己,又是熨帖,又是无奈:“大早晨空着肚子走这么远,多饿呀!”
阮仁燧乖乖地说:“我想阿娘嘛!”
德妃感动不已,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儿,叫燕吉摆饭。
阮仁燧就知道:“阿娘,敢情你也还没吃啊?”
德妃“嗐”了一声,含笑道:“万一你回来呢?我就想着再等等……”
娘俩儿凑在一起,亲亲热热地把早饭吃完,再擦擦嘴,漱漱口,就各自忙活去了。
今天是德妃听谭郎中讲课的日子。
阮仁燧呢,则找了易女官来帮忙,问她知不知道神都城外,哪里有栗子园。
前几天还听他阿娘提起来呢,左右有空,他下午没什么事儿,约着曹奇武一起,出城摘栗子去!
栗子在本朝不算是多稀罕的东西,找块山地种上几棵,没几年就能结果。
易女官原是寻常出身,入宫多年,也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路过来的,在神都城外置了些田地。
相较于金银字画,她还是觉得土地更加叫人安心。
这会儿小殿下问了,她就说:“您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儿去看看吧,不算多,就几十棵,不过我估计着您应该是够用了。”
知道他今天是跟小时女官一起出去,遂道:“我跟小时说说地址,到时候您直接去就成了……”
阮仁燧谢过她,爽快地应了声:“好!”
……
颍川侯府。
同样是办喜事,今次曾二娘子订亲,规格显然就要比作为世孙的兄长订亲时小一些。
这事儿唐氏夫人倒是没什么怨言。
一则世孙是长兄,二则,毕竟那是承爵之人嘛!
不必争一时的长短。
只是论起来客的规模和含金量,反倒是曾二娘子压了异母所出的兄长一头。
首相唐红是唐氏夫人嫡亲的姨母,必然是要来的。
她既到了,朝中诸多官员,怎么可能不给面子?
人到也好,礼到也罢,总归要有所表示的。
唐红的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是靖海侯府的世子夫人,两人亲如手足,靖海侯府当然也得来捧捧场子。
女婿出自赵国公府旁支,总归是一个姓氏,是以赵国公府也得来凑个热闹。
又因为唐氏夫人时常进宫,同内庭女官们相处得不坏,嘉贞娘子等诸多女官也过来了。
唐氏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清早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住。
颍川侯夫人也挺高兴的,她跟儿媳妇是有过龃龉,但曾二娘子是亲孙女,总归也是希望自家孩子过得好的。
世孙夫人因前几日见了红,一直都在静养,今天倒是出来了,只是因有身孕,一干事情全都推脱出去,分毫不沾。
有亲戚过来,就笑吟吟地说:“母亲心疼我,舍不得让我操劳呢!”
亲戚们知道侯府婆媳之间的关系,心下微妙,又不愿掺和,便也就说几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话,客客气气地把那一页给翻过去了。
这场喜宴的高潮,是内庭女官带来了太后娘娘的赐礼,乃至于皇长子的亲临。
这可是世孙订亲,乃至于成婚之时都没有得到的殊荣!
世孙夫人原还耐得住性子,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得变了又变。
瞥一眼人群正中的曾二娘子,心下愈发忌惮。
一对新人到近前来谢恩,又向皇长子见礼,阮仁燧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年轻的曾二娘子和甘氏郎君。
曾二娘子眉目舒朗,落落大方。
甘氏郎君倒是有一副很好的相貌,温润如玉。
阮仁燧倏然间想起了一点八卦。
前世还有人说,曾元直跟他妹妹,也就是后来嫁入英国公府的曾娘子并非同父所出……
仿佛是曾二娘子外放在外的时候,也曾有过红袖添香。
不过这事儿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阮仁燧自己送了新人彩云仙鹤白玉带两条和八扇倭金描蝴蝶围屏,此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唐氏夫人知道,不免有些讶异。
因为太贵重了。
因与皇长子无甚交际,便私底下去问与他同行的小时女官:“楚王殿下怎么给了这么厚的礼?”
小时女官也不知道,只是私底下忖度着:或许他前世与曾二娘子夫妇,亦或者曾二娘子的儿女有什么缘法?
便言简意赅地道:“他既给,也是二娘子的颜面,夫人大方收着也就是了,不必多想。”
唐氏夫人也就应了。
阮仁燧这份厚礼,其实是替他阿耶送的。
怎么说呢,依照他阿耶处事的面面俱到,知道曾二娘子之子曾元直是个能臣,按理说,会提前给这对新婚夫妇一点体面的。
可是他没有。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耶是顾虑到他这个儿子,怕他吃醋,心里边不是滋味。
阮仁燧心领了,所以自己替他阿耶补上了。
将心比心。
哎~
阮仁燧心说:岁岁,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孩儿!
才刚自卖自夸完,就听见后院那边传出来些许嘈杂,其中夹杂着惊呼声和尖锐的叫嚷声……
有瓜!
阮仁燧麻利地从椅子上跳下去,三步迈作两步,赶紧凑过去了!
……
这事儿其实是曾四夫人提起来的。
一群女眷们在这儿聚着叙话,阴差阳错地提起了身上的病痛,这一下子,可真是打开了话匣子。
人上了年纪,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尤其是经历了生育折磨的,多有一些难言之苦。
丁玄度之妻丁夫人就说起自己身上的病灶来:“人啊,都是不听劝,我年轻的时候,盛夏时节,行经也吃冰的,就是图那口凉快,我阿娘训斥我,说我老了就知道苦了,我也不听……”
她唉声叹气:“现在老了,信了,也晚了!”
又说胳膊肘、膝关节就跟缺了油的门轴似的,蹲一下,动一下,就咯吱咯吱响。
曾四夫人就说自己有个远房亲戚,家里边是开医馆,学过一些针灸按摩,若是丁夫人不嫌弃,就让她来试试。
丁夫人起初不肯:“怎么能让贵府的客人做这个?不成,不成!”
曾四夫人就叹口气,说:“也是给她寻个营生,您老人家就当是发发慈悲吧,若觉得好,以后逢人夸她几句,由您作保,说不定她还能再把医馆给开起来……”
其余人也劝。
丁夫人便意动了。
曾四夫人便叫人请了自己的表妹过来,是个年近三旬的小妇人,模样有些秀气,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近前来行个礼,与丁夫人一道往里间去,为她推拿。
过了会儿,丁夫人从里头出来,脸色明朗异常:“还真是很不坏!”
那小妇人低声说:“夫人抬爱,其实也只能缓和一二,不能根治的……”
曾四夫人嗔怪地斜了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就爱把自己往低处说!”
又忽的想起来似的,问颍川侯夫人:“也叫她给大哥瞧瞧吧,缓和一点是一点不是?”
颍川侯夫人大为意动。
世孙夫人在旁笑道:“这倒是好……”
又跟众人说起来:“我先前找了个苗医来,想给公公治腿,只是被婆婆给否了,到底我初来乍到,不懂府上的事情。”
她说:“这回人是四婶带来的,婆婆总归能信得过了吧?”
宾客们脸色各异,神情微妙。
丁夫人瞧了曾四夫人一眼,捎带着一斜世孙夫人,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没有人注意到,她跟那小妇人从房里出来之后,她的陪房便悄悄离开了。
丁夫人性情慈和,一向与人为善。
但要是有人想拿她做梯子,打什么算盘……
只怕是找错了人!
第155章 第 155 章 母子俩异口同声:“住……
颍川侯夫人起初也没多想。
儿子的腿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这病不仅仅是长在儿子的腿上,也生在她的心里。
早先孙媳妇设法找了个苗医, 那时候颍川侯夫人就有所意动了。
只是后来被儿子跟儿媳妇给撅回去,也就罢了。
但现在这个,总是个正经的大夫了吧?
尤其丁夫人还亲自试了, 的确说是好啊!
颍川侯夫人就责备小儿媳妇:“既有这样可靠的人,怎么不早说?”
曾四夫人面露难色, 说:“娘,你别怨我, 我之前是想说来着, 只是看侄媳妇正经找了大夫回来,都被大嫂给否了, 哪里还敢作声?”
世孙夫人叹了口气,在旁说:“祖母,四婶也有她的难处。”
颍川侯夫人看看儿媳妇,再看看孙媳妇,心里边隐约明白了几分。
她跟唐氏夫人不太和睦是真的, 但是自家人、自家事, 关起门来处置。
没道理赶在孙女订亲的日子里, 当着众多宾客的面, 让外人看笑话。
颍川侯夫人就跟曾四夫人说:“这事儿啊, 还真怪不到你大嫂, 是你大哥给否了的……”
她神情无奈:“他说那个苗医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 不明根底,开的方子又古怪,实在是不敢用他的药——现在好歹还能走呢, 等用完药,谁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这话明里是在给唐氏夫人站台,暗里其实已经存了弹压世孙夫人的意思了。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的丈夫皆是庶出,妯娌两个情况相似,这会儿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都无心去掺和嫡系那边的争端,只管低下头,明哲保身。
曾四夫人听得分明,就知道婆婆心里边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只是世孙夫人从来就不是会看人脸色的性子,丝毫没察觉到,这会儿还依照先前跟曾四夫人计划的,继续向下推进。
“只是祖母,我想着雷家姑姑毕竟是咱们家的亲戚,丧夫之后前来投奔,公公这腿病又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除根的……”
雷家姑姑就是曾四夫人的表妹。
世孙夫人面露忖度,故意思虑着道:“您想,她一个女医,给公公看病,多不方便?要是有个名分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了……”
颍川侯夫人瞠目结舌!
她知道孙媳妇八成是跟小儿媳妇凑在一起,撺掇着想干点什么让大儿媳妇难堪了。
只是她哪里想得到,这对卧龙凤雏会当众说出这种话来?
这脑回路太过于清奇,甚至于连她都给镇住了!
众多宾客脸色微妙。
丁夫人嘿然不语,雷娘子垂眸静坐,场面一时寂静得可怕。
而越是寂静,就越是彰显得唐氏夫人的脚步声沉闷。
她神情凛然,带着几个亲随过来,面沉如水。
靖海侯夫人眼尖,瞧见唐氏夫人身后还跟着丁夫人的陪房,再看一眼同丁夫人跪坐在一起的雷娘子,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
世孙夫人是晚辈,见婆母过来,自然得起身去迎。
曾四夫人既是妯娌,又是弟妹,也同二、三两位妯娌随之起身。
世孙夫人尤且不觉有异,眸光得意,脸上带笑,当先行了个万福礼:“婆婆过来了?正好这儿有件事,还得叫您知道……”
她还想着说雷娘子的事儿呢,结果都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唐氏夫人一记耳光扇倒在地!
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和曾三夫人都吓了一跳,曾四夫人更觉得这一耳光的掌风好像是捎带着扫到了自己脸上似的,刮得她皮肉生疼!
世孙夫人应声而倒。
她的侍女们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慌忙将她扶起。
唐氏夫人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世孙夫人这会儿岂止是脸,半边脑子都是木的,嗡嗡作响,久不回神。
曾四夫人看得胆战心惊,还没等回过神来,唐氏夫人已经上前一步,孔武有力地揪住她前胸衣襟,同样毫不留情地甩了她一记耳光!
又是好响亮的一声!
曾二夫人跟曾三夫人瑟瑟地往后边退了一点。
大嫂,打完她们就不能打我们了哦……
唐氏夫人却没有理会世孙夫人和曾四夫人,先去丁夫人跟前,跟雷娘子行礼致歉:“妹妹,我实在不知道,她们背地里居然做了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红了眼眶,惭愧不已:“你不嫌弃曾家简陋,肯来投奔,是瞧得见我们,结果家里头这样薄待你,实在是叫我羞愧……”
唐氏夫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是什么虎穴狼窝,自家亲戚吃了几口饭罢了,居然就要人家卖身了!”
雷娘子慌忙还礼:“夫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唐氏夫人赶忙把她给扶起来:“快别这么说,这才真是要羞煞我呢!”
又同丁夫人低头致意,一是称谢,二是致歉:“今天是小女的定亲之喜,您肯登门,是我们的光彩,没成想出了这种事,还是您使人去知会,我才晓得,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
靖海侯夫人早已经有所猜测,听到这里,也不过是将猜测坐实罢了。
其余人却是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
曾四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表妹:“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居然暗地里设局诋毁我?!”
雷娘子默然不语。
靖海侯夫人看不过去,倒是说了句:“曾四夫人,你是不是把‘好心好意’理解成居心叵测了?”
她说:“因为真正好心好意的人,是不会想方设法,安排自己表妹为人妾侍的。”
曾四夫人一时语滞,脸上涨红,嘴唇动了动,意欲分辩。
那边唐氏夫人一个扭头,果断地又给了她一耳光:“颍川侯府的脸都要让你丢尽了,还敢在这里强词夺理!”
说完,捎带着给了还在捂着脸愣神的世孙夫人一下:“还有你!”
唐氏夫人厉声道:“自高皇帝起,本朝几乎就没有出过男太医,也没见历代被诊脉的帝后显贵,有哪个觉得不自在了,怎么着,到你这里,还给新增了一条规矩?”
世孙夫人当众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冲到头脸上去了:“你——”
唐氏夫人冷冷地觑着她,居高临下道:“周氏,你不要给我你你我我的,你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今天的事情,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看着,你辱蔑自家亲戚在先,搅扰骨肉订婚之喜在后,又对婆母不恭,出言不逊,我现在就能使人去太常寺,走程序休妻!”
“我可不是德庆侯府的人,有那么好的性子,还得顾全你母亲的情面,最后给了一个和离——没这回事!”
她断然道:“一旦去了,就是休妻,不服气?我们就去御前打打官司,看看孰是孰非!”
世孙夫人几近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下去。
她知道,唐氏夫人真的能做出来这件事!
而这回的事情,唐氏夫人也的的确确是当众拿到了她的把柄,就算是去打官司,也不会有人同情她的。
世孙夫人脸上情绪几变,不得不低下头去:“婆婆,是,是我错了……”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周氏,你该好好改一改你娘留给你的那些恶习,别总还记得自己的出身如何如何显赫,如何如何了不起。”
“我知道你是侯府女,还有个首相外祖父,只是你最好也知道——”
她说:“当我真的能把我的首相姨母请过来的时候,你最好也真的能把你的首相外祖父请来!”
世孙夫人:“……”
世孙夫人且羞且愤,倍觉羞辱,眼泪顺着红肿作痛的脸颊流下来,辣得生疼。
唐氏夫人看她默然不语,冷哼一声,也没再说什么。
当下吩咐侍从:“带着她们俩去家庙,世孙夫人有孕在身,跪一个时辰也就算了,四夫人既是长辈,又无身孕,跪两个时辰,好好清醒清醒!”
世孙夫人捂着自己还没有显形的肚子,眼泪涟涟地看着颍川侯夫人。
颍川侯夫人却很平静,朝她们俩摆摆手,说:“听你婆婆的话,去吧。”
曾四夫人和世孙夫人被人领着,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唐氏夫人又罚酒三杯,跟一众宾客们致歉:“今天的事情,叫诸位见笑了,也是我们家招待不周……”
事情传到前院那边去,颍川侯并不作声。
世子则是吩咐亲信:“夫妻一体,叫世孙和四弟都去家庙,跟他们妻室一起跪同样的时辰。”
亲信领命而去。
订婚仪式举办得很顺利,来客们看了两场热闹,也是心满意足。
到了晚上,颍川侯私底下跟老妻说起来:“我看他们两个都很有些样子了,该放手的时候,也该放了……”
颍川侯夫人有些愁苦:“孙媳妇的性子,怕不是这一回就能拧回来的。”
颍川侯叹了口气:“好在唐氏能压得住她。”
颍川侯夫人自己也跟着叹了口气。
因有心事,她这一晚睡得断断续续,天还没亮,就睁开眼了,一直熬到了天明。
……
阮仁燧看了颍川侯府的热闹,晚上回去还说给他阿娘听。
德妃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倒是说了句实在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一样。”
颍川侯府是这样,德庆侯府是这样。
英国公府,乃至于其余公侯府邸,在外人没见到的时候,难道就是一池静水?
私底下,都是暗潮汹涌的。
倒是听说颍川侯夫人将中馈诸事尽数交付给了唐氏夫人,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静居养老了。
易女官知道了,都说:“但愿世孙夫人能稳得下来吧,这回的事情,已经让她声名大损,再闹起来,甭管有理没理,世人都会以为是她在胡闹的……”
阮仁燧也说呢:“是啊,她不该把丁夫人牵扯进去的。”
丁夫人是谁?
宰相之妻!
人家是客人,是去庆贺你夫妹喜事的,结果你拿人家做筏子搞宅斗,还要用丁夫人来做梯子,把投奔的亲戚弄去做妾侍?
一是欺人太甚,二来……也太没有眼力见了!
不过,这就是晚上才会发生的事情了。
这会儿才是午后,阮仁燧吃得饱饱的,大大方方地借了颍川侯府的地方午睡。
唐氏夫人不敢怠慢这位贵客,专程把自己的房间给腾出来了,宫廷侍从守在里头,她的人守在外头。
阮仁燧美美地睡了一觉,醒过来之后喝一杯水,擦擦脸,出门寻曹奇武去。
……
龙川书院。
阮仁燧看见曹奇武的同时,也看见他头上飘过了一行字。
#我阿娘已经三天没打我了!#
曹奇武把家里的蚊帐给剪了,而后还很心灵手巧地缝成长柱状,往里头放一个苹果,再栓个疙瘩系紧,用来cos流星锤。
阮仁燧由衷地说:“这……让你阿娘知道,会挨打吧?”
快乐小狗曹奇武答非所问:“岁岁,我也给你做了一把流星锤——你看!”
掏.jpg
阮仁燧被感动了:“你真好!”
两只快乐小狗开始快活地“嗷呜嗷呜”叫着,你追我赶,抡流星锤。
东园的院墙旁设置有一座很大的凉亭,大公主跟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聚在一起整理资料。
她们在这边,元明珠和她的小伙伴们在那边。
大公主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实际上还是悄悄地竖起小耳朵,希望能偷听到对方那一组的进度。
亦或者是……
把脖子往对方那边伸一伸,说不定能看到点什么呢?
没想到,最后还是元明珠先叫了她一声:“元宝珠。”
大公主暗暗地清了清嗓子:“怎么,你有事吗?”
元明珠看她的神色很古怪:“我听人说,你们几个人成婚了?”
宋琢玉有心想解释一下自己其实不在里边的,想一想双方之间的竞争关系,到底还是作罢了。
就听大公主理直气壮地道:“怎么了,羡慕我,是吗?!”
宋琢玉:“……”
元明珠:“……”
元明珠嘴唇顿了顿,没再说话。
大公主心想:可恶!
主动来跟我搭话,我说了,她又不说了!
秋风微凉,吹动了地上的落叶,也将追笑声送到了她们耳中。
元明珠支着下颌,忽然间又叫了声:“元宝珠。”
大公主有点不耐烦地应了声:“你又怎么啦?!”
元明珠就指了个方向给她看:“那是不是你弟弟?”
大公主探头一瞧,就见自己弟弟正跟曹奇武追逐打闹,一人手里摇着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哈怪笑着四处乱跑。
大公主:“……”
大公主还想解释一句“那是表弟,不是亲弟弟”呢,只是没等她说出来,阮仁燧手里边那只流星锤便猝然脱手,砸到墙头上那一丛与世无争的仙人掌身上了。
在场的小朋友们全都吓了一跳!
旋即又一起围了上去。
庞君仪离得最近,过去蹲下来瞧了一眼,有些惋惜:“它掉了一片叶子,上边都长出花苞来了!”
大公主皱着眉头,神情不忍,犹豫着问:“它这是死了吗?”
元明珠的声音从她们头顶传过来:“没有。”
她说:“仙人掌是很容易活的。”
大公主和庞君仪一起抬起头来看她。
元明珠让她们让一让,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折叠几下之后,垫在手上,将那片仙人掌拿起来了:“我把它带回去,专门找个花盆养着吧,能活的。”
大公主下意识道:“那朵花还会再开吗?”
元明珠很肯定地说:“会的!”
场面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几瞬之后,大公主有点别扭地道:“元明珠,其实你也是个挺好的人……”
元明珠瞧了她一眼,下颌抬起:“你是第八名还是第七名来着?我不接受手下败将对我的评价。”
说完,扬长而去。
大公主:“……”
大公主气急败坏,捡起弟弟刚才脱手飞出的流星锤,就要挥舞起来抡她:“元明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庞君仪跟汪明娘一左一右赶紧抱住她:“宝珠,你冷静啊!”
……
阮仁燧跟曹奇武丢掉调查报告,也丢掉了他们的流星锤,坐着马车,兴高采烈地出城摘栗子去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风也刚好。
他们俩把马车的窗户打开,帘子堆到一起,趴在窗户上,怪叫着,唱着自己可能也听不真切的歌儿。
易女官的栗子树,距离神都其实已经有段距离了。
好在他们俩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足够造作。
栗子树矮矮的,倒是不高,长条斜纹的树叶绿得发黄,枝干上挂着许许多多的深绿色毛球儿。
有炸开了口的,也有嘴巴闭得紧紧的的。
小时女官抬头端详了会儿,还是从车厢里摸了两幅手套出来,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小心被扎到手。”
又叫侍从分步不离地守着他们:“别看有手套就疏忽,地上也有熟掉了的栗子,万一摔倒扎到脸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阮仁燧跟曹奇武各自分了一棵树,爬上爬下,摘满篮子,又相约着找个地方把栗子给拆分开。
秋风朗旭,有不知名的山鸟在叫。
不远处平地上高高地立着几棵梧桐,枝繁叶茂,阳光被遮得严严实实,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浓阴。
两个小孩儿一屁股坐下,仍旧戴着厚厚的手套,兴奋不已地开始剥分板栗。
小时女官瞧着那两双小手颇不方便,还从腰间取出匕首,剔开口儿,替他们剥了两颗新栗子来吃。
没有下过炒煮过的栗子,有种奇妙的清甜。
一口咬下去,伴着很轻微的咯吱声,如食百合。
易女官这儿不只有栗子,也有熟透了的枣儿和柿子。
两个小孩儿或打或摘,最后吃力地拎着一只满满的小篮子,登上了回程的马车。
小时女官先送曹奇武回家,到门口喊了一声,曹太太就头顶冒火地出来了:“小三儿,是不是你把蚊帐给剪了?!”
曹奇武:“……”
天可怜见,曹奇武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曹太太这才瞧见有客人,赶忙请他们入内吃茶,再见儿子手里边拎着的那只小篮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哟,这就有柿子啦?”
又问阮仁燧:“岁岁,你吃柿饼不吃?吃的话,到时候我也给你做点。”
阮仁燧满口应下:“吃!”
……
披香殿。
阮仁燧回到家里,就觉得殿里边的氛围不太对。
他阿耶神色如常,正坐在窗边看书。
他阿娘脸上的表情却有点恍惚,更有甚者,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有点担心,暂且就顾不上什么栗子不栗子了,哒哒哒跑过去,很关切地叫了声:“阿娘,你怎么啦?”
德妃回过神来,见是儿子,下意识地笑了一笑。
摘掉他头顶的一根小草屑,略微怔楞了一下,她眼睛忽然间亮了起来。
“岁岁,阿娘给你出道题,你做做看,怎么样?”
阮仁燧不明所以:“啊?”
再一扭头,就见他阿耶从手里的书本上暂且挪开视线,很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末了,又大发慈悲,给了他一个前情提示:“神都几个入选朝天郎和朝天女的小孩儿,今天进宫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知道他阿娘的鸡娃之魂又在熊熊燃烧了。
那边儿德妃稍显焦虑地从旁边摸过来一张试题,念给儿子听:“鸡跟兔子装在同一个笼子里,一共有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那么鸡跟兔子分别有多少只呢?”
德妃一脸殷切地看着儿子:“岁岁,你能答出来吗?”
她说:“薛家那个小郎君,就比你大几岁,一口就喊出答案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哦,可能薛小公子是个骆宾王一样的人物吧,七岁能文……”
德妃有点着急了:“我们岁岁也不差呀!”
阮仁燧自我认知相当地明确:“我跟他不一样,我是扶不起的阿斗!”
德妃:“……”
圣上险些笑出声来。
德妃有点头疼,还是不愿放弃:“你算算看嘛,你们不是开始学算术了吗?”
她重新又列举了一遍:“三十五个头,九十六条腿……”
阮仁燧畅想了一下:“兔头,还有鸡腿……嘿嘿,那很美味了!”
德妃:“……”
圣上看爱妃这会儿都快碎了,就暂且把书合上,替她解了个围:“你记错了,不是三十五个头——是三十六个。”
关键时刻,阮仁燧跟德妃展现出惊人相似的脑回路:“啊?”
母子俩面露茫然,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圣上好整以暇地道:“因为还有一头猪在做题。”
德妃:“……”
德妃还没回过神来,阮仁燧已经先一步wer wer叫起来了:“阿耶,那你也是猪——你是老猪!”
圣上“啧啧”了两声,幽幽地道:“不见得谁老吧?”
阮仁燧破防大叫:“阿娘,你看他!!!”
德妃护着他,把鸡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嗔怪圣上:“你干嘛欺负岁岁呀!”
搂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又瞧见他带回来的小篮子了:“那是什么呀?”
等近侍提过来,让她看了,她怔在当场。
德妃实在是没想到,前几日她随口那么一说,儿子还真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把栗子弄回来了!
德妃懊悔不已:“是阿娘不好,阿娘总喜欢跟人攀比,看不到自己已经得到的……”
她捧着儿子肉乎乎的小脸蛋,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薛小公子肯定不会因为他阿娘的一句话,就跑到城外去给他阿娘摘这么多栗子回来的!”
阮仁燧亲昵地搂着他阿娘的脖颈,用力地“嗯!”了一声。
圣上抄着手,在旁边凉凉地道:“那可不一定啊……”
母子俩同时掉头过去,冲着这个引发一切争端的祸头子开炮:“住口,你这个刁民!”
圣上:“……”
第156章 慎买!!! 番外之星际篇1
星际, 背景如下。
申申:第二区财阀长女,美貌夺目,多才多艺, 顶级插花艺术家,笨蛋美人,道德极低。
登:与第一区最高执政官母亲不和, 离家在外的俊美赘婿,学历极好, 道德极低。
岁岁:夏侯燧,独子, 一岁多了, 但是因基因疾病导致智商发育不全,可爱笨蛋。
夏侯夫人:暴发户财阀, 有点智慧,但是不多。
……
阮仁燧一觉睡醒,最先闻到的是一股怡人的芳香。
很难用某种花香,或者是木香来形容他所嗅到的那个味道。
那香气如同一首乐曲,是循序渐进的。
起初是兰花的清幽, 如在空谷, 偶然嗅到了一缕芬芳。
而后是松柏的凛冽, 裹挟着极北之地的霜寒。
最后是一种很清甜的果香, 闻起来柔柔的, 软软的, 叫人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嘴巴……
他心里边想动一动嘴巴, 实际上也真的这么做了。
紧跟着一睁眼——阮仁燧吓了一跳!
这是哪儿?!
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反正不是披香殿!
那自己闻到的那股香气……
阮仁燧忐忑不安地思忖着,却嗅到那股香气倏然间近了, 两只熟悉的温热手掌从高处向他伸来……
下一瞬,他被人轻轻地抱起来,搂在怀里,温柔地拍了拍。
“让妈妈来看一看,是哪个小宝宝这么可爱,睡醒了也不哭不闹呀?”
亲昵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呀,原来是我们可爱的小岁岁!”
阮仁燧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他阿娘!
怎么阿娘说起话来怪怪的……
还有……
他试探着动了动手和脚——怎么感觉自己变小了?
还没等反应过来,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轻轻说:“艾米,切换到日间模式。”
阮仁燧还在想这个“艾米”是谁,下一瞬,空气里倏然间传来一道极其古怪的女声!
“好的,已为您切换至日间模式,室内26℃,湿度、光照适宜,全天候空气净化,保障您的生活。”
房间里的光线由暗转明,海浪般细微的潮水声响起,窗帘自动打开了。
阮仁燧实在吓了一跳!
他紧紧地搂住他阿娘的脖颈,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同时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为什么一下子就亮了?
灯在哪里?
窗帘怎么忽然间就打开了?
房间里除了他阿娘,也没有别人啊……
他阿娘单臂抱着他,另一只手去拉他因为害怕而握得紧紧的那只小手:“岁岁怎么啦?不怕不怕,妈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