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叫她问得一愣,倒是没有欺瞒,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小声说:“嗯!”
阿好忽然间雀跃起来,拉着大公主的手,很好奇地问她:“那你有没有进过皇宫?”
“……”大公主又点了点头:“进过的。”
阿好很高兴地问她:“我姐姐也在宫里边,你有没有见过她?!”
这下子,不只是大公主,阮仁燧、嘉贞娘子,乃至于俊贤夫人都怔住了。
大公主迟疑着问了出来:“阿好,你姐姐是……”
阿好眼睛亮闪闪的,很快活地告诉她:“我姐姐长得很漂亮,她是宫里的美人,快要生小娃娃了!”
宫里的美人,还要生小娃娃了……
大公主愣在了原地。
阮仁燧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刚见到阿好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些面善了。
他愣愣地问了出来:“先前也没问过,阿好,你姓什么?”
“我姓田呀!”阿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很错愕地看着自己,而且忽然间都不说话了。
她有点忐忑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就是四个口的那个‘田’……”
阮仁燧一时无言。
呃……
阿好怎么会是田美人的妹妹啊……
第76章 第 76 章 阮仁燧感动不已:“大姐……
阿好居然是田美人的妹妹!
阮仁燧也好, 大公主也罢,俱都吃了一惊!
嘉贞娘子起初也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再想, 又觉得合情合理了。
难怪这母女俩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行事上也有些局促,不似大家出身。
因为的确不是大家出身。
难怪她们衣着富足, 还能大手笔地在霞飞楼预定包间……
因为钱是田美人给的,就怕母亲和妹妹在外边吃了没钱的委屈, 所以就再三吩咐了同行的侍从,一定不要小气。
这很符合田美人的性格。
先前嘉贞娘子还听底下的女官提过的, 皇后娘娘打发人往田美人的老家去接了她的亲眷进京, 预备着降福节的时候叫她们聚一聚……
这不就都对上了?!
再格外仔细地瞧了瞧阿好和吴太太,眉眼之间倒真是同田美人有些相似。
只是……
嘉贞娘子有点唏嘘, 田美人的妹妹阿好,居然是这么活泼爽朗的性格,还真是叫人始料未及!
……
阮仁燧回到披香殿,易女官与燕吉正在同内侍们核对夏侯家那边儿送来的回执单据。
德妃眼见着就要归宁,易女官提前叫人把能用得上的东西都送回去了。
这会儿见阮仁燧回来, 赶忙跟他见礼。
瞧着他眉头皱着一点, 又把手头的事交给燕吉, 自己蹲下身来, 很关切地问了句:“怎么啦?我们小殿下有心事呢!”
她说:“出宫玩儿不高兴吗?”
阮仁燧胡乱地摇了摇头:“不是, 高兴的。就是……”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
这下子, 易女官就看不明白了。
陪他一起出去的保母脸色也有些微妙:“娘子一定猜不到我们在外边遇见了什么人!”
易女官看她说得神秘, 倒真是来了兴趣,前前后后猜了几回,就快把自家小殿下见过的所有人都说出来了, 居然还是没中。
易女官大为惊奇。
德妃起初还在内殿,听见动静过来听了会儿,也觉得有些意思:“到底是遇见谁了?”
保母就把谜底说了出来:“我们遇见田美人上京来的母亲和妹妹了。”
德妃听得面露讶然,下意识地同易女官对视一眼,自然而然地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与自己一般惊愕的神色。
“她们啊……”
她还真是有点好奇了:“瞧着很刁钻么?”
再一回味,又了然道:“也是,之前皇后娘娘说要接她们来的。”
保母回答了她的问题:“不刁钻,吴太太是个挺和气的人,阿好小娘子也很活泼——阿好,就是田美人妹妹的名字。”
德妃同田美人没什么私交。
说起来,还有点小仇呢!
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好好歹歹,都跟她没关系,她懒得管。
倒是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不放心:“岁岁,没事儿吧?”
德妃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回来之后怎么一直不说话呢?”
阮仁燧回过神来,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有些怏怏地说:“我就是在想,这两天不会下雨吧?”
“降福节总共就三天假,要是再下雨,那可太倒霉了!”
德妃抬头瞧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皱:“可千万别……”
娘俩儿就此把话头给岔开了。
晚上圣上过来了,她还娇嗔着说呢:“这要是下了雨,天儿也阴阴的,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听得失笑:“不会的,降福节怎么能下雨呢。”
德妃因为在写书的原因,近来对词汇格外敏感。
这会儿听圣上说了,她就觉得很奇怪:“你说的是‘怎么能下雨’,而不是‘怎么会下雨’。”
圣上叫她说得微微一怔:“这怎么啦?”
德妃就一歪头,惹得额心处佩戴的金色流苏也跟着歪了歪:“你说‘怎么会下雨呢’,就是在安慰我,可你说‘怎么能下雨呢’,就是说降福节不能下雨……”
她很认真地把两种情况分析了一下,最后说:“好像你能控制住,叫降福节这几天不下雨似的。”
“哎呀,真是不得了!”
圣上一脸心有余悸地看着她,伸手去拨弄她额前的金色流苏:“以后不能再糊弄你了,真糊弄不住了!”
又煞有介事地跟她解释:“你难道没有发现吗?”
“每逢重大节令,亦或者是需得在室外进行的大日子,基本上都不会刮风下雨。”
“这是因为中朝那边儿有位学士,能呼风唤雨,也能驱逐雨雪风雹。”
“你之前不是在霞飞楼见过俊贤夫人吗,应该还记得她手里边有一把孔雀羽扇吧?”
圣上特别正经地跟德妃说:“那位学士手里边也有一把扇子,现下看着外边阴雨密布的,晚点她打开扇子那么一扇,阴云散开,明天肯定就是个大晴天了!”
“什么呀,”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你在这儿跟我说故事呢!”
晚点德妃往后边去沐浴,阮仁燧就跟条小毛虫似的,慢慢地蠕动到他阿耶面前去了。
他说:“阿耶,我发现了一件古古怪怪的事情……”
圣上坐在罗汉床上看书,闻言头都没抬,只随意地应了声:“什么事?”
阮仁燧先把自己跟大姐姐出门遇见了田美人母亲和妹妹的事情讲了,又有点忐忑地道:“我怎么不记得田美人还有个妹妹?”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二公主二十五岁。
那时候吴太太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逢年过节,二公主都会去探望这位外祖母。
只是没听说二公主还有个小姨母啊!
这也算是足够亲近的关系,要是真的有,阮仁燧不至于不知道的。
按理说,那时候她应该正当盛年……
他把这事儿跟圣上说了。
圣上的反应很冷淡:“可能是没能成年就夭折了吧。”
“……”阮仁燧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他忧心忡忡:“阿耶,你说要不要找个御医帮她看看?”
又忍不住想,这么干田美人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圣上这才掀起眼帘来瞧了他一眼,而后很恶劣地笑了笑,说:“关我屁事啊!”
他连田美人都懒得管,更不必说田美人的妹妹了。
阮仁燧叫他说得有点郁卒。
主要他跟大姐姐都还挺喜欢阿好的。
要是不知道有这么个人,也就算了。
现在知道了,见过了,说过话,一起玩闹过,再知道她很可能幼年夭折,就觉得心里边怪不是滋味的。
田美人是有点讨厌,但要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妹妹亡故还不吱声,就太过分了。
他还在这儿惆怅,外头凤仪宫的人过来传话,见圣上在,不免要过来请安。
末了才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后天就是降福节,明天中午宫里边的人一处聚一聚,散了之后,就各自离宫归家去吧,叫提前一日跟娘家人团聚,也是天家的仁慈。”
又说了句:“田美人因有身孕,不便离宫,娘娘特许,叫她娘家的母亲和妹妹往瑶光殿去小住几日。”
瑶光殿,是田美人居住的寝宫。
圣上听了也只是点头,没做修改:“皇后处置得很妥帖。”
……
阮仁燧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很不好意思地把主意打到了朱皇后身上。
有些事情,以他的身份做起来很古怪,但换成朱皇后来做,就很妥当了嘛!
阮仁燧盘算着再见了朱皇后,或许可以同她说一说这事儿。
因不需要往御书房去读书,又是节日在即,第二日他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
再醒过来,他阿耶已经上朝去了。
德妃坐在梳妆台前,叫宫人们替她梳头,预备着一会儿往显阳殿去行宴。
近处案上摆着两朵婀娜的赵粉牡丹,晚点要簪到发间去。
易女官叫小厨房给留了饭,看阮仁燧起了,赶忙叫去张罗。
阮仁燧洗了把脸,精神奕奕地坐下预备着吃饭,冷不防听见听人用细细地声音叫了声:“岁岁!”
他楞了一下,四下里看看,没等看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那人又叫了声:“岁岁!”
这回阮仁燧找到声音的来源了。
大公主趴在不远处大开的窗户上,探出半个脑袋来,像只小心翼翼的小麻雀,有点踯躅地看着他。
看德妃似乎要看过来,赶紧蹲了下去。
阮仁燧就知道她是有事要说,但是又不方便叫德妃知道。
可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披香殿的侍从们又不是瞎子……
他心下好笑,又担心大公主是真的遇上了什么事儿,当下大声且毫无逻辑地说了句:“阿娘,我想出去吹吹风!”
德妃瞟了他一眼,说:“去吧。吹完记得回来吃饭。”
阮仁燧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
德妃瞧着他一溜烟出去,心里边也有点纳闷儿。
马上就要往显阳殿去了,大公主有什么事儿要找岁岁,这会儿功夫都等不了?
外边姐弟俩聚头到了一起。
阮仁燧就问:“大姐姐,你来找我?”
大公主脸上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弟弟,小声说:“我其实是来找德娘娘的……”
阮仁燧头顶不由得冒出来三个问号:“???”
他不解道:“找我阿娘干什么?”
大公主支支吾吾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很小声地说:“岁岁,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就是……”
“就是”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阮仁燧就催促她说:“‘就是’什么嘛?”
大公主紧张得手心手出汗了,她用自己的小手拉着弟弟的小手,忐忑地说:“就是……能不能央求一下德娘娘,今天再见到田美人,对她稍微客气一点?”
她说:“阿好以为田美人在宫里边有很多好朋友,还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呢……”
大公主说到这儿,也有点小大人似的忧愁:“唉!”
她说:“昨天我跟阿娘在朱娘娘那里,听朱娘娘说,今天要在显阳殿里行宴,满宫的人都去,不好把田美人的母亲和妹妹落下的。”
“可她们要是去了,再看到田美人根本没有好朋友,大家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阮仁燧明白了:“你怕阿好难过嘛!”
大公主点了点头:“是呀!”
她很紧张地鼓着嘴巴,说:“我已经跟朱娘娘和我阿娘说好了,今天见到田美人,对她客气一些,就只差德娘娘了……”
阮仁燧就心想:还是大姐姐心细!
我都没想过这一茬儿……
他打了包票,领着大姐姐往里边走:“包在我身上啦!”
又有点奇怪:“大姐姐你昨天就知道这事儿了,怎么今天才来说?”
大公主听他应承,先自松了口气。
再听了那个疑问,就笑眯眯地说:“昨天阿耶还在这儿呀,我过来说这些话,多不好!”
阮仁燧忽然间就被触动到了。
他感动不已:“大姐姐,你真好!”
再想一下前世发生的许多事,阮仁燧就跟他大姐姐保证:“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大姐姐——我会做好让你明得失的那面镜子的!”
以后大姐姐作为未来的储君,再有什么不恰当的举止,他一定会及时纠正的!
大公主听得很茫然:“什么镜子?我不缺镜子呀……”
阮仁燧一挥手,重又说了一遍:“你就别管了,大姐姐,总而言之,我会做好那面镜子的——哪怕你不需要!”
大公主:“……”
不是……
岁岁,这话听起来好像更奇怪了哎!
第77章 第 77 章 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霞飞楼里发生的事情, 当天就引爆了舆论。
人活着多累啊,再不看点八卦解闷儿,那还有什么意思?
江子忠杠上承恩公, 当众退婚?
有意思!
江子忠被人打脸,驳斥他是伪君子?
有意思!
江子忠的前未婚妻董二娘子要与他在小金榜试上一较高下?
我去,这多有意思啊!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甚至于还有人专门开了赌局,赌到最后这俩人谁输谁赢呢!
相较之下, 身在局中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
淮安侯夫人就很生气:“你跟他去赌这个干什么?岂不是平白送他一场前程!”
她觉得董二娘子肯定是输定了。
等成绩公布之后再闹起来,多丢脸!
又絮叨起来:“三娘一片好心, 给了你台阶, 你居然都不下!”
李姨娘在旁瞧了她一眼,很温和地反驳了一句:“夫人, 江子忠都当众退咱们家的婚了,还上赶着往前凑?”
她说:“何必如此轻看自己呢!”
淮安侯夫人听得眉毛一竖,正待发话,迎头就叫淮安侯剜了一眼:“闭嘴吧!”
他不耐烦道:“就你那个猪一样的脑子,能说出来什么正经话!”
再转向董二娘子之后, 脸色倒是还算和蔼:“听说宫里的费尚仪, 要替你们俩这场比试来做见证?”
董二娘子应了声:“不错。”
淮安侯点点头, 思忖几瞬之后, 又问:“在霞飞楼, 替你说话的那个小孩子, 是皇长子, 是不是?”
淮安侯夫人听得一惊,继而面露妒色,含恨看了李姨娘一眼。
早知如此, 她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这对母女!
董二娘子又点了下头。
淮安侯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儿似的,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良久。
最后才问了句:“阿满,你能胜过江子忠的,是不是?”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第一次毫不退避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她语气坚定,却也从容:“我能。”
自从朱皇后下令将前任淮安侯之女接回之后,淮安侯心里边就已经有了某种明悟。
这个爵位,其实已经处于半失去状态了……
江子忠现下既公然退婚,显然是存了落井下石的心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去挽留这贼子?
且这关头,再急着去替女儿许婚,也未必就能寻到个多好的。
现下她既然有志气要在小金榜试上与江子忠一较高下,且隐隐地也得了上位者的青眼,何妨就叫她去试一试?
总归也是一条门路。
淮安侯意识到这个女儿从前可能是在藏拙,只是他不在乎。
能给自己带来利益,那就是好的!
想通了这一节,淮安侯的神色便愈发亲切起来:“既然应了战,那就好生准备着吧,去找找往年的试题,看有什么需要的书,就叫管事去买……”
董二娘子微微一笑,福身应了声:“是。”
淮安侯夫人恼恨不已:“她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都视若无睹!”
淮安侯看着她,只觉得烦不胜烦:“你确定这回的事情是阿满惹出来的?!”
说完,他转目去看董三娘子,眸光阴霾:“三娘,我的忍耐是有极限的,你最好别太不知好歹!”
董三娘子叫父亲看得心头一颤,低着头,没敢做声。
这晚淮安侯在李姨娘处用饭,喝得半醉半醒之际,枕在她的膝上,又似真似假地埋怨她:“你也是,阿满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要真是有一举中榜的本事,去考正经的科举多好?”
他惋惜不已:“小金榜试虽也好,但到底是弱了一筹,可惜了她……”
李姨娘眼睛里含着一点因醉意而生出的水雾,头脑却很清醒。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从前?
从前阿满要是说去考举为官,你立即就会把她给压下来!
那时候,你心里眼里都是这淮安侯的爵位,怎么可能容忍阿满冒尖儿?
也就是现在,爵位眼瞧着要烟消云散了,才开始想着做第二手准备吧。
她心里边这么想,脸上倒是不显,只轻笑着说:“就阿满那两下子,我也只能保举她中小金榜试,殿试金榜?还是算了吧!”
淮安侯听得心头一动。
小金榜试虽然沾了个“小”字,可实际上含金量并不低,怎么叫李氏说着,倒好像是尽在囊中似的?
他心里边觉得隐约好像是摸到了一点什么,只是还不甚真切。
当下试探着,笑问了一句:“看你这样子,好像是连阿满中榜以后做什么官儿都想好了。”
李姨娘就状似随意地说了句:“这点小事,她怎么也会帮的吧……”
淮安侯心脏忽然间颤了一下,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华娘,这个‘他’是谁?”
李姨娘自觉失言,起初不肯说。
她越是不说,淮安侯便越是着急,按捺住满腹焦躁,柔情蜜意,几次催问之后,李姨娘终于说了。
她神情有些落寞,言语之前,先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我父亲在时,也曾经官居司马,我成年之后,嫁去了世交之家。”
“只是世事难料,几年之后,公爹被问罪下狱,牵连全家,我也被没入了州郡的监狱……”
李姨娘告诉他:“那桩大案牵扯甚多,女囚里几乎都住满了,没过多久,甚至不得不两人共居一室。”
“我是最先到的,过了几日,又被投进来一个人。”
“因她比我大几岁,我就管她叫姐姐。”
“那时候我娘家母亲还在,为我四处奔走,塞了不少银子,在牢狱里,总算是没吃太多苦。”
“可那位姐姐的娘家已经败落,夫家也被问罪,病得起不来身,也没有人管……”
“我想着既是同病相怜,便帮她一帮,塞银子求狱卒帮着买药,又照顾了她数日,直到痊愈。”
“那之后我们两人涉及到的案子先后开审,我被放出狱,她却被没入了掖庭……”
淮安侯听到这里,一时失神,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曾经因丈夫被牵连下狱,而后又被没入掖庭的女人……
他几乎是以一种堪称悚然的目光看着面前的李姨娘。
李姨娘似乎还沉浸在过往之中:“分别那天,我们交换了身上的外袍,互道珍重,之后很多年,我们都没再见过。”
“直到今年元宵,天子协同百官在皇城的望楼之上观礼,我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
李姨娘回过神来,笑了笑:“我私心想着,要是登门去求一求唐姐姐,她多少都会给我一点情面的吧……”
淮安侯听得心潮澎湃,千言万语都要汇聚成一句话了——你有这种关系,怎么不早说?!
那可是救命之恩!
那可是首相唐红啊!
真是怀抱金山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他简直恨不能身穿成李姨娘,赶紧去唐红府上拉拉关系了!
淮安侯急忙坐起身来:“真见了面,你怎么知道唐相公还认得你?”
“怎么会不认得?”
李姨娘失笑道:“我们在牢房里朝夕相处了快两个月呢!”
末了,又说:“当时交换的那件旧衣,我也还留着,倒也没图以后如何,就是想着留个念想。”
淮安侯脑子里头一个冒出来的,就是看能不能求唐红出面,保留自家的爵位。
再一想,又很绝望:就是唐红在朝中附和御史大夫屈君平,说应该把这爵位还给前任淮安侯之女的。
这设想就此否了。
再转念一想,就算是没有爵位这事儿,单单攀附上首相这条关系,就很有益处啊!
只是,到底该怎么把利益最大化……
淮安侯陷入到了沉思当中。
他想的时候,李姨娘就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一如既往地柔顺,也不做声。
恩情这种东西,也是有使用次数和使用深度的。
又因为彼此的身份不同,而会产生不同的应对方式。
如若是两个身份齐平的人,估计会成为通家之好,儿女亲家。
可若是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的人……
恩情偿还之后,只怕就很难再产生交际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淮安侯就出门上朝去了。
因他下令不许家里的人打扰董二娘子读书,所以淮安侯夫人再如何恼怒,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冲着李姨娘去了。
李姨娘独自跪在廊下,心绪漠然地看着上首趾高气扬的淮安侯夫人。
淮安侯从前能为了得到承恩公的助益出卖女儿,现在怎么就不能为了得到唐红的青眼,而出卖你这个发妻呢?
首相唐红的救命恩人落魄成了淮安侯的妾侍,那这关系估计是一次性的,很快就断了。
但她要是成了淮安侯夫人,说不定就能体体面面地跟唐红做结拜姐妹呢!
尤其唐红自己先前就开了例子——她让已经成婚的女儿和外甥女同前夫和离,让她们上京再嫁了。
两位唐娘子再嫁的,可都是侯府!
她们可以,我为什么就不成?
淮安侯想要休妻另娶,这很合理。
淮安侯夫人有子有女,抵死不肯从之,也很合理。
夫妻俩都红了眼,拼一个你死我活,不也很合理?
李姨娘极轻地出了口气,抬眼望天。
今天的天,可真蓝啊!
……
有件事还真是叫圣上给说着了。
虽然昨天瞧着天色还是阴雨密布的,但是今天早晨起来再一看,却是晴空万里。
德妃梳妆结束,便领着儿子一道往行宴的显阳殿去了。
四月底正是舒服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没传轿辇,娘俩儿一起慢慢悠悠地腿着过去。
到了地方一看,除了太后娘娘和帝后,别的人基本上都到了。
底下低位的宫妃们一处来同她见礼,德妃瞟了一眼,往自己坐席处去坐定,就叫起了。
阮仁燧就悄悄地伸出小手来拉了拉她的衣摆。
德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抚着耳畔发髻上垂下的金钗穗尾,转目去瞧坐在贤妃下首处的人,懒懒地叫了声:“田美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楞了一下。
好强的阴阳怪气感!
为什么?
明明就只说了三个字啊!
田美人脸上微露不安,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德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挤出来一副和气的样子:“近来气候不错,你又有身孕,别总在寝殿里闷着,没事儿出来走一走,对孩子比较好。”
田美人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受宠若惊:“是,多谢娘娘关怀。”
“嗯,”德妃又往她后边瞧了一眼:“那是你妹妹?眉眼之间同你是有些像。”
田美人便拉着妹妹来给德妃行礼。
阿好初来乍到,四下里都觉得新鲜,见到德妃之后,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不太规整地福了福身,红着脸说:“德妃娘娘好!”
没等德妃说话,又迫不及待地道:“德妃娘娘,你长得好好看啊,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田美人在她手上捏了一下,有点忐忑地叮嘱她:“娘娘没有问你,别乱说话。”
德妃被夸得高兴了,当下快活一笑:“田美人,你也真是的,怎么对孩子这么凶?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田美人:“……”
德妃又叫人赏了一匣子珍珠给阿好:“拿去玩儿吧。”
就这么轻松愉快地结束了话题。
朱皇后来得最晚,众人一道起身来迎。
因吴太太和阿好是外边来的,不免也要叫她们近前来说几句话,末了,又有所赐下。
一整套流程走完,剩下的就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了。
朱皇后看大公主明显是坐不住了,也不拘束她:“你们几个一起去玩儿吧,别在这儿闷着了。”
大公主快乐极了,领头清脆地应了声,而后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阿好,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显阳殿外有一片人工湖,大得可以泛舟。
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耀得人睁不开眼。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声蛙鸣。
大公主忽然间想起来一个很好玩儿的玩意儿,就叫人去拿来给阿好看:“就是一面不平整的镜子,用它照了光,可以把纸点着!”
阿好果然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东西?!”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的!”
侍从们去取了三个放大镜过来,几个小孩儿拿它对着阳光,照了一会儿,果然见纸面上冒起烟来了。
烧着了。
阿好看得眼睛都亮了,又突发奇想:“可以用它照着纸,在纸上画画!”
大公主惊叹不已:“阿好,你怎么能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
俩人聚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开始用放大镜照出来的光烤纸作画。
阮仁燧看了会儿,对这种小孩儿的游戏,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同她们说了一声,自己背着手,沿着湖边散步。
岸边的荷花已经吐出了花苞,只是还没有开。
倒是荷叶青青,已经长得很绿很圆很大了。
阮仁燧叫人给摘了一个特别大的荷叶,撑伞似的举在头顶,走了几步,忽然间瞧见岸边摆着几只捞网,大概是内侍用来捞取湖中落叶的。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
圣上下朝过来,正赶上大公主跟阿好一幅画作完。
大公主瞧见他,便献宝似的凑过来了:“阿耶,看!”
圣上瞧了一眼,先自笑了:“怎么想起来这么作画的?”
韩少游在他后边,探头瞧了,也称赞说:“真是别出心裁,妙趣横生!”
大公主美得原地跳了几下,又给他们介绍新认识的小伙伴:“这是阿好!”
阿好有点拘谨地同他们见礼。
韩少游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原来是阿好小娘子。”
圣上也点了下头,算是应答,左右看看,忽觉少了个人:“岁岁呢?”
近侍们说:“小殿下方才往那边儿去了。”
圣上循着他们指的方向瞧了一眼,却没看见人,忖度着或许是回显阳殿去了,便领着两个孩子一块儿过去了。
地上是碧绿一片,间杂着很美丽的细碎的紫色小花。
大公主不认识,但是阿好认识:“这是紫云英!”
两人折了几条垂柳,卷成圆圈儿,将小朵小朵的紫云英点缀进去,开始做花环了。
显阳殿那边,后妃们还在叙话。
田美人的肚子也已经七个月了,再有两个月,就会生育。
她自己也有点发愁:“六月底,正是最热的时候……”
不敢受冷,又怕吹风,还不敢见水……
德妃就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哦,那真是很倒霉了啊。”
田美人:“……”
德妃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她短暂地自我反省了一下:难道我真是很刻薄的一个人?
再一想,又拒绝内耗。
本来也是啊,六月底生孩子,坐月子,就是很倒霉!
就这么把话题转到了生育上。
贤妃也唏嘘了几句:“要控制饮食呀,不然肚子吃大了,生产的时候要受苦的……”
大公主跟圣上一起过来,正好听见这话了。
她有点讶异,犹豫一会儿,哒哒哒跑过去,很自责地看着贤妃,依依地问:“阿娘,我那时候也让你吃了很多苦吗?”
贤妃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头顶扎起来的小揪揪,神情慈爱,笑吟吟地说:“阿娘很愿意把我们仁佑生下来的,一点也不苦!”
大公主半信半疑:“……真的不疼吗?”
贤妃没有骗她,而是很诚挚地说:“疼的,但是值得。”
大公主松一口气,又把自己刚刚编起来的花环递过去,捧着脸,满怀期待地问她:“好不好看?!”
贤妃帮她戴到头上,上下左右地端详一下,而后笑眯眯地道:“真好看!”
大公主就像只小羊一样,原地美美地转起了圈。
德妃在旁边瞧着,忍不住心想:要说贴心,其实还是女儿贴心……
忽的又察觉出一点不对。
岁岁呢?!
她坐直了身体,四下里一瞧,忽然间好像听见了儿子的声音。
再一听,真不是错觉,就是岁岁在大声喊她:“阿娘!”
德妃一下子就笑开了,站起身来,用团扇挡着太阳,循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阮仁燧提着一只网兜,脸热得发红,裤腿上还有点泥。
精神倒是很振奋,隔着老远,就开始叫:“阿娘!”
“嗳,”德妃慈爱地应了声:“我听见了,岁岁,你慢点跑……”
阮仁燧没理她,像是脱缰的一匹小野马似的疯跑过来,兴冲冲地把网兜里的东西给她看:“好大一只青蛙——叫得特别响!”
那青蛙好像是在配合他似的,顺势呱呱叫了起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把这个臭小子,还有他的那只青蛙都给我丢出去!”
第78章 第 78 章 阮仁燧中了知识的诅咒。……
今年的降福节, 宫里边品阶高些的妃嫔,其实就只有德妃要归家省亲。
朱皇后和贤妃都早早地说了,会留在宫里。
田美人那边儿呢, 朱皇后倒是叫人给吴太太和阿好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产。
但田美人这会儿肚子也大了,为出去住这几日来回挪动,要是有点什么, 怕是得不偿失。
索性就留吴太太和阿好在宫里边住上几日,一样也是团聚。
贤妃不打算回娘家去小住, 中途叫朱皇后叫住,一起操持降福节的赐礼。
向来每逢节令, 宫内都会恩赐要臣勋贵, 要紧的外命妇们,中宫也会有所表示。
譬如这会儿, 朱皇后就格外嘱咐:“先前费尚仪来回,说刑部管尚书的夫人不大好,据说管家连寿材都备上了,今年给管夫人的赐礼,就加重几分。”
顿了顿, 又说:“我记得管夫人只有一个女儿, 约莫也有十六七岁了?额外赏赐那女孩儿一套书, 一套文房四宝, 等到了端午, 叫她进宫来跟我说说话。”
贤妃由衷地道:“娘娘慈悲。”
管夫人如若能够好转, 那固然是好事, 如若不能……
叫她知道皇后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愿意给女儿情面,总也是件好事。
相较于朱皇后与贤妃此时此刻心头的沉重, 德妃这一整日却都跟踩在风上似的,一颗心也飘飘然。
生等着这边儿宫宴散了,便领着儿子高高兴兴地往披香殿走,预备着马上就要出宫归家。
阮仁燧叫她牵着,笑眯眯地问她:“阿娘,你就这么高兴呀?”
“怎么会不高兴?”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这可是回家呀!”
披香殿是她的寝殿,也算是家,但跟夏侯家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来,倍觉唏嘘,当下道:“阿娘,这回我乖乖的,再也不催着你早点回来了!”
德妃听得乐了:“傻孩子,你本来也没有催着我回来过啊!”
儿子出生的头一年,还太小了,她舍不下。
带回去吧,又怕有个万一,反倒牵连了娘家,只得忍下。
也就是去年瞧着这小子壮实了,才带回去住了两天。
今年是第二年。
她却不知道,阮仁燧说的其实是上一世。
他是宫里边长起来的孩子,跟嫁进来的德妃不同——披香殿就是他的家。
小孩儿嘛,刚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感觉是很新奇的,也觉得有意思。
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趣,催着吵着要回宫去。
那时候每逢临别之际,德妃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依依不舍,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彼时阮仁燧还不明白:有什么话,等外祖母和小姨母进了宫之后,也还能说不是?
后来再大一点才开始能够理解德妃:家就是家,家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再去回想自己童年时候总是催促着德妃赶紧走,他就觉得很对不起他阿娘。
那是他阿娘为数不多能回家的时候……
披香殿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又因为出宫省亲的妃嫔当中以德妃位分最高,是以她的轿辇也该是第一个出去的。
德妃连衣裳都没换,领着儿子登上轿辇,娘俩儿风风火火地一起离宫了。
夏侯家的宅院,起初置办在永宁坊。
那是一处三进的院子,不算多大,但地段不错,神都城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了。
再之后家里边出了宠妃,圣上就重新赐了一所宅院下去,四进的宅院,从永宁坊挪到了寸土寸金的崇仁坊。
初听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真的到那儿去瞧瞧,就能感知出与众不同来了。
仪仗临近夏侯家,德妃掀开轿帘指给儿子看:“那是韦家的祖宅,”
又说:“韦家,有印象没有?就是俊贤夫人的娘家,她父亲如今在做户部尚书。”
阮仁燧点头说:“我知道!”
德妃又跟他说另一边的邻居:“那是广德侯府毛家,也是高皇帝设置的十二家开国侯府之一。”
这阮仁燧就更加详熟了。
宫里边早就有中官过来报信儿,夏侯夫人一早就在家等着了。
德妃的父亲这一代姐弟三人,他齿序行二。
上边有个姐姐,嫁去了陶家,下边还有个弟弟,虽已经分了家,但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也得过来拜会。
等阮仁燧过去,见到的就是浩浩荡荡地一大家子人。
老实说,宫里边现在就只有两个孩子,他已经够稀罕了,但是到了夏侯家这个外家……
他是真耀祖啊,金疙瘩!
底下人挨着过来请安,这个是姑太太家的孩子,这个是叔外公家的谁谁谁……
阮仁燧听得晕头转向,就只记得他自己亲舅舅了,剩下的索性一视同仁,都不往心里边记。
他声音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德妃原本还在跟陶夫人这位姑母叙话呢,听见儿子的声音,马上就看过去了:“岁岁,怎么啦?”
阮仁燧就耷拉着小脸,无精打采地说:“阿娘,我有一点点累……”
夏侯夫人很宠爱这个宝贝疙瘩,没等德妃说话呢,就说:“岁岁累啦?没事儿,到里头歇歇去,躺一会儿。轿辇坐得久了就这样,容易晕乎……”
叫自己儿子领着他外甥往里间去歇息。
阮仁燧就美滋滋地溜了。
……
德妃姐弟三个,夏侯小舅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三岁。
单说相貌,其实甥舅俩长得有点像——外甥像舅嘛!
阮仁燧没见过他外祖父,倒是从身边人的叙述当中拼了个七七八八。
阿耶说他外祖父很聪明,二十出头进士及第,被太后娘娘选做东宫侍讲。
外祖母说他外祖父生得很高,大眼睛,目光炯炯,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他。
年轻,又有出息,相貌也过关,娶妻时的选择面当然也大。
有出身好的,有有才气的,还有非常漂亮的。
不用阮仁燧说,你们也该知道他外祖父选了个什么样的……
不过该说不说,娶非常漂亮的妻子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生的孩子真的都还挺好看的。
阮仁燧心里边乱七八糟地想:这么看成婚至少得兼顾一头。
要么好看,要么有才华,要么有权有势!
他外祖母虽然不聪明,但是却漂亮,也生了漂亮的女儿。
他阿娘虽然不聪明,但是因为足够漂亮,也反过来擢升了夏侯家的门楣……
夏侯家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外祖父取的。
他阿娘跟小姨母的名字出自《论语》里的同一句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是自在舒展。
夭夭,是安逸愉悦。
他小舅的名字同样也是出自《论语》,“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是兄弟和悦,骨肉相亲的意思。
又因为“夏侯怡怡”这名字听起来稍有点古怪,所以最后删减了一个“怡”字,唤作“夏侯怡”了。
家里人都管夏侯小舅叫“小怡”。
毕竟他最小嘛,上至母亲,下至两个姐姐,都能这么称呼他。
因这两个字同“小姨”实在很像,就搞得夏侯小舅很郁闷,长久一段时间最渴盼的就是赶紧长大取个字,到时候就能有别的称呼了!
阮仁燧知道他不喜欢那个称呼,也没有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不无忧愁地道:“刚刚怎么那么多人啊……”
夏侯小舅对此也有点打怵。
他外甥还可以倚仗年纪小和身份高贵躲避过去,但他不行。
他在弘文馆里,甚至于有一门课,就是专门用以辨认父母两边的亲戚该怎么称呼……
大家族都是这样,也习惯了。
只是他脑袋不算很聪明,就记得很吃力。
这会儿舅甥两个同病相怜地对视了一眼,感情刹那间就拉近了。
夏侯小舅要领着外甥去睡,阮仁燧摇摇头给拒了:“我不困,就是想躲个懒!”
夏侯小舅也正是活力旺盛的时候,领着自己同样活力旺盛的外甥,就跟两只大绿头苍蝇似的,嗡嗡嗡一块儿在府里边乱转。
一时去这个亭子里瞧瞧,一时去看看池子里养的金鱼。
夏侯小舅倾情奉献出了自己的弹弓,可惜这附近没什么鸟儿!
夏侯家的府邸只有四进,但是住的人少,就显得宽敞。
德妃省亲回来,跟儿子一起住最后边那一进房,一路过去,得穿过遍植花木的庭院。
四月底正值好光景,姹紫嫣红,无限生机。
院子里还吊着一架秋千。
阮仁燧贪看了一眼。
夏侯小舅就说:“原是清明的时候扎起来的,阿娘盘算着这个月姐姐会回来,知道她喜欢,就没让收起来……”
阮仁燧回想起从前德妃说过,她在家的时候,小姐妹们一起荡秋千,就数她荡得最高!
他忽然间来了兴致,一屁股坐上去,试探着晃了两下。
起初不太适应,晃几下之后,就荡得高了。
侍从们守在边上,都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这秋千明显是给成年人玩的,不太适应于三岁的孩子。
想叫他下来,又怕喊得急了,把皇子给吓着,反倒摔到。
正着急慌乱之际,阮仁燧却忽然间停住了。
他扶着两边的绳索,问他小舅舅:“小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但是就跟枣子落在铜盘里一样,很清脆。
夏侯小舅初听一愣,回过神来,感受一下今日的风向,了然地告诉他:“是韦家那边儿有人敲钟了——风往这边儿吹,就传过来了。”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这是韦家大名鼎鼎的选婿钟啊!
……
韦家算是本朝文官当中的顶级门楣了。
本朝之中,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算是顶级门楣?
大概上有两个标准。
第一个是要出过宰相。
且这位宰相最后顺遂致仕,没有因政治风云而折戟。
第二个则是要连续三代有人出任正四品及以上的官位,且第四代仍旧有人在朝!
韦家能够入选其中,可以知道其家门的显赫了。
而在神都城内,韦家最为人所乐道的,还是他们前堂里的那口选婿钟。
韦家的前堂是两层构造,下边那一层用来宴客叙话,上边那一层用以登高望远,只是后来又被开发出了新的功能。
俊贤夫人喜欢参与宴饮,相看神都风流人物,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祖辈的熏陶。
韦家有位先祖,曾经是庄宗皇帝时候的吏部侍郎,担当着韦朝廷选材的重任,天下年轻才俊入京,往往都会想方设法登门拜会。
韦侍郎膝下有六个女儿未嫁,便使人在二楼上设置了一口小钟。
待有青年俊彦往韦家来拜会时,让女儿们往楼上去悄悄观望,若有中意的,便敲一下钟。
韦侍郎听见,心里边便有了分寸,先后成就了六桩良缘,这口钟也被冠以选婿钟之名,传袭给了韦氏的后代。
据说,当年杨少国公就是这么被俊贤夫人选中的。
还有人说,曾经朱少国公去时,那口钟被敲得“铛铛铛”,连绵不绝地响。
惹得韦尚书好生窘迫,在底下跟女儿们喊:“我听见了,别敲啦!”
阮仁燧回想起这桩八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说起来,他活了两世,还真没有到过韦家那大名鼎鼎的前堂去!
阮仁燧迈着小步子,循着风向一路过去,来到了夏侯家的东墙边儿上。
又鼓动着他小舅:“把我抱到墙上去吧,小舅舅!”
夏侯小舅自己倒是敢上去,可哪敢带着他搞这么危险的事情?
当下摇头拒绝了:“可不敢,太高了,摔着怎么办?”
人在办非学习和非工作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很快。
阮仁燧叉着腰,大喊了声:“外边有人没有?”
果然有人应声:“有的,金吾卫奉令戍守在此,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叫他们:“找个轻功好的过来,抱着我到墙头上看看!”
几瞬之后,阮仁燧叫人抱着,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墙头上,晃悠着两条小腿儿。
他小舅有点心虚地坐在旁边,小声说:“阿娘知道了,不会打我们吧……”
阮仁燧很自信地告诉他:“不会的,我是外祖母的宝贝,外祖母怎么会打我呢!”
他小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你阿娘也不打你?”
阮仁燧:“……”
阮仁燧就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小舅舅,不要在乎这些小节,起码现在我们坐在墙头上了不是?”
人在高处所能看见的风光,与在低处瞧见的截然不同。
坐在墙头上,叫那晚风柔乎乎地一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轻盈了。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瞧见对面韦家的西院墙里边有侍从经过,赶紧把两只小手捂在嘴边,叫她们:“喂!”
几个青衣侍女犹疑着看过来,见是个小孩子,不禁吓了一跳。
德妃省亲的事情,夏侯家相邻的两家都知道。
外头街上有金吾卫戍守的事儿,当然也会提前知会他们。
韦夫人为此专门下令,叫家里人非必要不得往西墙那边儿去,免得冲撞了皇妃和皇子,闹出什么事儿来。
几个侍女原来往后边冰窖来取冰的,原想着拿了就走,谁曾想会在这儿被叫住?
阮仁燧就叫她们去知会一下主人家:“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了偷懒,他又很有礼貌地撒了个小谎,说:“本来应该写张拜帖的,只是我还不会写字,实在是没办法啦……”
几个侍女猜出了他的身份,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往前厅去回禀此事。
韦夫人正在前厅待客,闻言听得一怔,略顿了顿,又问:“就只有皇长子和夏侯家的小郎君在那儿?”
侍女说:“是呀——这两位坐在墙头上,大概也是瞒着德妃娘娘和夏侯夫人搭话的。”
韦夫人心里边有谱了,知道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起了玩心,当下失笑道:“请他们过来吧。”
她站起身来,预备着起身去迎,又同旁边的客人致歉:“您老人家且在这儿安坐,我去迎了皇长子殿下过来,再陪您说话。”
客座上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满头白发,找不到一根黑的。
往脸上看,气色倒是很好。
她笑眯眯地朝韦夫人摆摆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
阮仁燧虽年幼,却是皇子,身份贵重,韦夫人不敢大意,使人开了正门,要迎他进来。
反倒是阮仁燧自己嫌麻烦——从西墙根儿到韦家正门,再去瞧那口选婿钟,得走五里路!
他叫人抱着自己,直接从墙上跳过去了。
小孩儿嘛,没那么多规矩。
再一回头,他小舅也稳稳地落到了他身边。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了,他小舅舅身手其实挺好的!
再一路叫韦夫人领着进了前厅,又听她说:“您来得倒是巧,我这儿还有两位客人呢……”
韦夫人这么说着,阮仁燧也瞧见了。
厅里边走出来一位老夫人,腰背俱直,鹤发童颜:“一眨眼的功夫,楚王殿下都这么大啦!”
阮仁燧认出来她是谁了:“您老人家好!”
这是政事堂里闻相公的母亲。
阮仁燧看着这位老夫人,就像是见到了一尊活化石。
本朝礼制,超过七十岁的人,到了天子面前就不需要再行大礼了。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越矩。
而这位老闻夫人……
阮仁燧禁不住很好奇地问了句:“您老人家现在高寿哇?”
老闻夫人头发都已经白了,耳朵倒是还很好使。
她伸出两只手,笑眯眯地跟阮仁燧比划了两个数字。
阮仁燧脑子没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惊讶起来:“您今年八十九岁啦?!”
老闻夫人原还想逗逗这小孩子呢,闻言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小殿下认识这两个手势?”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阮仁燧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爷的!
真是知识的诅咒啊!
我当时哪儿反应得过来啊!!!
韦夫人听他忽然间叫了起来,不免有些惶恐。
老闻夫人含笑瞧着,倒是不慌不忙,还问他呢:“怎么忽然间就开始叫起来啦?”
阮仁燧像头愤怒的小牛一样,鼻子里气呼呼地往外喷了下气:“不是说有青年俊彦过来,韦家的女孩儿们相中了就会敲钟吗?”
“我都进来这么久了,怎么都没人敲?”
他叉着腰,“啊啊啊啊”又喊了几声:“我生气啦!”
韦夫人当时就乐了。
又叫楼上的孙女们:“没听见殿下说什么吗?你们倒是敲啊!”
楼上传来女孩子们娇俏的嬉笑声。
几瞬之后,那口选婿钟便“铛铛铛”,清脆地响了起来。
第79章 第 79 章 邪恶哈士奇
铛铛铛铛。
连绵不断的钟声。
阮仁燧听得很欣慰。
又飘飘然地想:朱少国公也是出息了, 居然有机会跟我并驾齐驱!
飘飘然之后,他神色惊奇地瞧着老闻夫人。
这位夫人跟她的儿子闻相公,在本朝可都是传奇人物!
老闻夫人享寿九十有七。
至于闻相公——反正直到阮仁燧记忆的终点, 这位还活得好好的呢。
那时候他也是将近百岁的老人了。
能活,就是最大的本事。
老闻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旁边还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
这才是阮仁燧先前听到的那声钟响来源呢!
闻家的这位公子手里边还捧着好大一只纸袋。
阮仁燧正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呢, 就见老闻夫人旁若无人地伸手往纸袋里抓了一把薯片出来,又旁若无人地开始“咔嚓咔嚓”起来。
阮仁燧:“……”
韦夫人:“……”
夏侯小舅:“……”
年轻的闻公子很不好意思, 微红着一张嫩脸,说:“老祖宗, 您少吃点吧, 御医都说这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老闻夫人听得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别听她们瞎说,她们未必有我活得长!”
“……”年轻的闻公子只得再说:“这是在人家家里呢, 吃这东西动静太大了,不太好。”
韦夫人闻言赶忙道:“不打紧的,您老人家愿意过来坐坐,是瞧得见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老闻夫人回头白了这个重孙一眼, 没好气道:“小年轻懂什么?”
又煞有介事地跟韦夫人和阮仁燧等人科普:“老话说, 上了年纪的人到别人家里吃薯片, 能给这家带来福气的!”
一边说, 一边又咔嚓咔嚓地吃了几口。
“……”韦夫人将信将疑:“还有这种说法?”
老闻夫人很肯定地点点头:“有的!”
年轻的闻公子更崩溃了:“老祖宗, 不要仗着自己年纪大就随便地捏造一些‘老话’啊!”
再一错眼, 就见皇长子已经到近前来了。
紧接着又很好奇地表达了他也想吃的心情:“薯片是什么呀?”
老闻夫人就拉着重孙的手, 叫他把手里边的纸袋往前凑一凑,叫皇长子也抓一把:“来尝尝看,好吃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吃过这东西, 只是这辈子重活一回,却还是头一次尝。
年轻的闻公子很绝望:“这能给楚王殿下吃吗?万一……”
说到最后,老闻夫人都烦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怎么这么多事儿?年纪轻轻的,操这么多心!”
那边阮仁燧已经美滋滋地“咔嚓咔嚓”起来了。
……
夏侯家。
德妃还在跟夏侯夫人等人叙话呢,后头侍从小声来禀,说皇子跟夏侯小郎君一起往隔壁韦家去了。
德妃就纳了闷儿了:“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也没听人报,说两个孩子过来过啊。
底下人低声说:“没走正门,是叫金吾卫的人接着,翻墙过去的……”
德妃听得“哎呀”一声:“不是说累了吗,怎么又跑到韦家去了?”
侍从就说:“小殿下在后院那儿听见韦家选婿钟响了,十分新奇,就要过去瞧瞧。”
德妃初听一怔,回过味儿来,不禁失笑:“原来是赶上了这个热闹。”
又忖度着道:“看这架势,韦家怕是有客人呢。”
正想着叫人去把儿子领回来,外头便有人隔着帘子很及时地回话了:“姑母若不嫌弃,我便领着人往韦家去走一趟,迎咱们殿下回来。”
这声“姑母”叫的不是德妃,而是夏侯夫人。
说话的是夏侯夫人的娘家侄子惠三郎。
夏侯夫人有意叫他露个脸儿,便也就应了,又叮嘱他:“说话客气些,不要失了礼数。”
德妃又叫人去取几匹贡缎与两盒内庭的珠花带过去:“不请自到,去好生给韦夫人赔个不是。”
惠三郎毕恭毕敬地应了。
……
对于皇长子,一直以来韦夫人都只是久仰大名。
倒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没有距离这么近的接触过。
现下到了跟前儿再看,真是个很漂亮、很结实,也很聪明的小孩子。
都不用人抱,就能自己坐到椅子上,且还能稳稳地坐住。
不跟她的孙辈儿似的,屁股底下就跟有个钉子一样,坐不了多久,就吵着要走。
走到哪儿去?
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咔嚓咔嚓吃完薯片,都不要人提醒,就主动向外一伸手,等着来人给他把手洗干净……
韦夫人看得啧啧称奇:“德妃娘娘真是蕙质兰心,把楚王殿下教得这么周全!”
老闻夫人也附和道:“谁说不是?”
阮仁燧心想:这哪是阿娘教的?
这是我天资聪颖!
又倒反天罡地想:阿娘是我教出来的还差不多!
旁边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蟹壳黄、酥油鲍螺,还有三丝眉毛酥。
阮仁燧随手捻了块蟹壳黄来吃,又听外头侍从来报:“夫人,德妃娘娘派了人过来。”
韦夫人郑重地道了声:“快快有请。”
惠三郎进得门来,行礼之后,先传了德妃的话:“娘娘说,我们殿下这门登得冒昧,叫给备些薄礼,向夫人赔罪。”
韦夫人不免要客气几句。
惠三郎与之略微寒暄之后,又问阮仁燧:“殿下,韦夫人这儿还有客人,咱们预备着回去吧?”
阮仁燧打他进门开始,就认出了这是谁,心下先自叹了口气。
这是惠三郎嘛!
心里边叹息,嘴上倒是没有推拒,一举手上那枚蟹壳黄,叫他且先出去等着:“我吃完洗了手就走!”
惠三郎不敢催促,应了一声,退出门去。
韦夫人就叫人去再去取一些堂中有的点心包起来,叫拿去给惠三郎带上,又温和一笑,同阮仁燧道:“殿下要是不嫌弃,什么时候都能来,我很欢迎。”
“好,”阮仁燧很礼貌地说了声:“多谢夫人!”
又跟老闻夫人说:“我这就要走了,老闻夫人,您多保重身体!”
老闻夫人朝门外瞟了一眼,微微弯了下身,使个眼色,示意他近前来。
阮仁燧会意地凑过去了。
老闻夫人又吃了一惊:“小殿下,你怎么这么机灵?”
阮仁燧:“……”
一回生,两回熟。
阮仁燧镇定自若:“嗯,我天资比较聪颖……”
老闻夫人听得一笑,因他这表现,倒也放心地把接下来的话给说了。
“小殿下,你外祖母的这个娘家侄子,是个赌徒呢。”
阮仁燧听得瞳孔一震。
不是因为老闻夫人说惠三郎是个赌徒,而是因为……
阮仁燧忍着原地抓狂的冲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就是见了一面而已啊!
甚至于惠三郎进门之后,总共都没待满一刻钟!
阮仁燧悲哀不已地心想:难道聪明人真的都这么聪明?!
老闻夫人听得微微一笑:“其实很简单……”
她越说声音越小,阮仁燧不由自主地向前靠了靠。
就听这位八十九岁的老夫人爽朗一笑,跟他说:“因为我去赌钱的时候,好几次都看见他输得脸红脖子粗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她。
最高端的线索侦查,往往只需要通过最朴素的方式就能得到……
“他输得不少呢。”
老闻夫人见状,脸上笑意愈深,神情却很认真:“且今日主动冒这个头,到你面前来,也未必不是好事。”
德妃身边难道没有侍从吗?
夏侯家又不是没有人。
怎么就轮到惠三郎这个隔了一层的表舅毛遂自荐,上门来接人了?
因为他要接近皇长子。
年幼的皇子,哪怕只是站在他的身旁,就是巨大的财富。
这就是原因。
“听不明白也没关系,”老闻夫人说:“你把这事儿转述给德妃娘娘,依照她的灵慧,看惠三郎如透明人。”
阮仁燧:“……”
行叭!
他郑重地谢了老闻夫人,又跟韦夫人道了声再见,而后便跟夏侯小舅一起出了门,慢悠悠地预备着折返回夏侯家去了。
惠三郎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先跟夏侯小舅这个表弟说:“今天时辰有些晚了,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明天咱们跟小殿下一起去?”
夏侯小舅那个不太聪明的大脑还在迷糊呢,惠三郎就已经半蹲下身,将目光转向了他真正的目标:“殿下想不想去?”
他是真的懂三岁的小孩儿客户想玩什么:“那地方有片温泉,水热乎乎的,把脚放下去,就有小鱼过来。”
惠三郎实在是个聪明人,很知道怎么挠到目标客户的痒处。
只可惜阮仁燧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儿。
前世约莫也是这么个时候,他开始跟惠三郎建立了联系,而后伴随着他一年年长大,关系逐渐亲厚起来。
他以为他们算是朋友。
惠三郎的确有些能力,中了小金榜试之后,进入官场,又凭借着跟夏侯家的姻亲关系,很快就进了工部。
许多人都以为户部是捞钱的最佳地点,其实工部也很不错。
户部是管钱的,工部是专门用来花钱的。
惠三郎聪明,但是也急功近利。
他应该是不缺钱的,但敛财的手段却相当地急躁殷切……
曾经阮仁燧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一世阴差阳错地在韦家遇见了老闻夫人,竟然也同样阴差阳错地叫他补全了最要紧的那块拼图。
原来惠三郎居然是个赌徒。
顺着这条线再去想,前世惠三郎年纪轻轻便死于非命,也就能想得通了。
谁知道他在外边惹了什么乱子?
那时候阮仁燧也才十岁刚出头,听说之后实在郁郁了几天。
现下再去回想,有些人的命运,其实在他做出某个选择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惠三郎等了几瞬,都没听到回应,心下不免有些讶异。
难道还有小孩子不喜欢这些?
略微一想,又说:“河边石头底下都是小螃蟹,一掀开就张牙舞爪地往外跑,还可以用细沙和好看的小石头盖房子玩……”
阮仁燧想了想,伸手去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再低一点。
惠三郎见状心下一荡,还以为是有门儿,赶忙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了。
阮仁燧就小声问他:“有涩图没有?”
惠三郎:“……”
惠三郎战术后仰,呆若木鸡:“啊?”
是我想的那个涩图吗?
“……”惠三郎迟疑着问:“殿下,您是说那种有颜色的图画吗?”
“不,”阮仁燧斜眼一笑,面露阴险,俨然是一只邪恶的哈士奇:“就是你最开始想的那个!”
惠三郎:“……”
惠三郎大脑一片空白。
啊?
是我跟不上潮流了吗?
三岁的小孩儿不都是喜欢摸鱼玩沙子的吗?
他神色踯躅,为难又有点着急地舔了舔嘴唇:“这……”
短短几瞬,阮仁燧已经变了一副嘴脸,小眉头皱着,满脸嫌弃:“你怎么这么没用!”
惠三郎:“不是,殿下,这个事情……”
阮仁燧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听理由,我只看结果!”
惠三郎意图解释:“关键是……”
阮仁燧板着脸说:“不要给我说没办法,我不爱听!”
惠三郎木然道:“殿下,不是我不想帮您找……”
“没办法就去想办法啊!”
阮仁燧露出了资本家压榨无辜下属的丑恶嘴脸:“你想得到你从未拥有的东西,就必须做到你从未做到的事情!”
惠三郎:“……”
做什么?
帮你找涩图?
德妃要是知道我把你带坏了,不得把我头拧下来?
等等!
惠三郎绝望地想:这也不是我带坏的啊——这是他自己本来就坏!
第80章 第 80 章 丁相公他自己知道吗?……
惠三郎上赶着往前凑的时候, 倒真是热火朝天,精神振奋。
可等真的往皇长子面前走了一遭,见识了这位小殿下究竟有多难缠之后, 立时就打了退堂鼓。
张口就要涩图……
他哪敢往前凑?
尤其外头近来还在风传德妃三言两语就操着一把名为大义的刀,把内庭里一个才人给砍出宫去了的故事。
他给才三岁的皇长子搜罗涩图——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至皇室, 下至朝廷,没有一个能饶得了他的!
讨好了皇长子, 利益大是真的,但风险更大啊!
惠三郎苦哈哈地死了这条心, 再不敢往前凑了。
阮仁燧瞧着他的神色, 心下好笑,又有些了然, 见他安生了,也没再追着杀。
叫小舅舅领着回去,夏侯家那边儿也预备着用晚饭了。
德妃不耐烦见那么多人,挨着说了话,给了赏赐, 就给打发走了。
这会儿真的坐在饭桌前, 也就是夏侯夫人、德妃姐弟俩, 再加上一个阮仁燧罢了。
一家人足够亲近, 也说说话。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从前背诗的时候阮仁燧还没什么感觉, 这会儿看席间少了一个夏侯小妹, 共情感瞬间就涌上来了。
阮仁燧有点惦念他小姨母了:“也不知道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现在在干什么,她们一走,身边好像空了好大一块儿!”
德妃也说呢:“谁说不是?”
夏侯夫人估摸着说:“这会儿也该到荆州了吧……”
……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现下正在刺史府上吃席。
坐的还是毫无疑问的上宾席位。
小时女官是正经的内庭女官, 在太后娘娘手底下做事,不久之前又才得到了海棠诗会的头名,风头正劲,算是荆州年轻一代人物里的领头羊了。
夏侯小妹就更加不必说了。
她虽也担着一个内庭女官的差事,但明眼人都知道那纯粹是用来镀金的。
正如同阮仁燧最大的一张牌叫《我的皇帝父亲》一样,夏侯小妹最大的一张牌,就是《我的皇长子外甥》!
那可是天子的长子,皇家耀祖(不是)!
人家的上限是无限高的!
小姐妹俩一路到了荆州境内,便有荆州府的官员去迎。
待到到了荆州城外,荆州长史与本地豪族大家出身的诸多青年男女早已经恭候多时。
小时女官肩膀上担着一个从六品的官衔。
时下的风俗,京官在外加一等。
内廷太后与帝后身边出来的人,再加一等。
可以得到从五品的待遇。
荆州乃是上州,刺史官居从三品,已经可以称呼一声封疆大吏。
以从三品的身份去迎接从五品的官员,未免显得谄媚,自失身份。
叫从五品的荆州长史率人来迎,处置得就很妥当。
夏侯小妹在神都见多了贵人,觉察不出自己身上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实际上,她前后议过两回婚,一个是公府嫡孙,另一个是尚书嫡孙,哪一个不是顶尖的门第?
再到荆州来瞧,自然是众星捧月了。
一路上她见到的都是笑脸,耳朵里听进去的都是奉承,各处送的土产数不胜数,还有人想送两个美貌的男侍给她……
好在被小时女官给辞了。
不然夏侯小妹都不敢想出京一趟带回去两个美男,她阿娘会是什么反应了!
小时女官六岁离家进京,到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来也是让人怅然。
夏侯小妹倒是很想见一见小时女官的家人。
她还很兴奋地跟这个好朋友说呢:“我给他们准备了好多礼物!”
小时女官感念又唏嘘地“嗐”了一声:“我的家人啊……”
夏侯小妹瞧着她的情绪并不十分高昂,脸上仿佛带着一点感伤的意味,心下一沉,当下握住了她的手,悄悄问:“怎么啦,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小时女官轻叹口气,告诉她:“其实去年冬至的时候,我就收到荆州老家的传信了。”
“上边说我弟弟已经定了亲,未来弟媳妇是荆州大族之女,妹妹许给了刺史家的子侄,说我母亲又给我添了一个弟弟……”
她掰着手指头,跟夏侯小妹示意:“加上我早夭的大姐,她生了八个孩子……”
夏侯小妹听得惊呼一声:“八个孩子?!”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一点悲哀,说:“是呀,八个孩子。儿多母苦啊。”
顿了顿,又道:“我外祖母和母亲倒是都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离家近了,她少见地愿意与人说一说自己家里边的事情:“我外祖家早已经没落了,祖父与外祖父曾经是同窗好友,因而才叫我父亲娶了母亲。”
“我母亲嫁进去,家世是诸妯娌当中最差的,第二年生了我大姐,结果翻过年来,大姐就夭折了,第三年又有了我。”
“她家世差,又没有儿子,妯娌们轻视她,婆母不喜欢她,丈夫待她也很冷淡,前前后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夏侯小妹听得很难过:“怎么会这样啊!”
小时女官反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落寞:“我也不知道我的出生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任家的女儿被选为朝天女,入宫侍奉天后,这是莫大的荣耀,我母亲终于有了能扬眉吐气的地方。”
“只是,长辈们在欢欣之余,也不免觉得遗憾——倘若不是朝天女,而是朝天郎,那该有多好。”
“又督促我父亲与我母亲修好,绵延子嗣,能生聪明的女儿出来,就一定能生聪明的儿子。”
“我父亲房里原本还有几个妾侍,因此都被打发走了,他终于有了时间去陪伴着我母亲,她很高兴。”
“我没有立场去责怪她,她成长的环境跟我不一样,看到的天地也与我不一样。”
“孩子和丈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世俗意义上来看,任夫人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娘家败落了,但是世交家的长辈怜惜她,让她做了儿媳妇。
生的头一个女儿夭折了,但是第二个女儿很争气,被选为朝天女,进宫侍奉天下至贵之人去了。
因为这个女儿,公婆对她说话都很客气。
这之后陆陆续续生了许多儿女,丈夫的心也收拢回去了。
现在到了儿女开始议婚的年纪,找的婚嫁对象都很不错。
只是……
夏侯小妹听了小时女官方才说的那席话,总觉得心里边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要让她说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也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是很坚定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对你母亲来说,你的出生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你们这些聪明人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
夏侯小妹推着她的肩膀,叫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用你的想法去代入你母亲,觉得她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母亲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那就够了!”
小时女官听得眼眸微亮,思忖几瞬,豁然开朗:“确实如此!”
两人一路来到荆州城外,很快被迎进了刺史府。
刺史夫妇亲自招待这两位内廷贵人,请她们上座,底下作陪的全都是州郡官员乃至于本地大族子弟。
夏侯小妹从没有蒙受过这样的礼敬——简直被迷花了眼。
年轻俊美的郎君们多会说话,多会体贴人!
就算她对于荆州本地的坐席风俗不甚了解,有些地方出了错漏,他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夏侯小妹分外舒坦,只觉得上下左右,哪里都很称心,笑得脸都痛了!
小时女官的反应就要比她从容多了,礼数周到,举止有度。
前衙那边儿临时有事,刺史暂且离开过去处置,她这才抽出一点空闲来,好笑不已地点了点旁边这颗被美男迷晕了的呆脑袋:“夭夭小娘子,香迷糊了吧?”
夏侯小妹多吃了几杯酒,眼眸亮晶晶,脸颊红红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一盏冰水来,叫夏侯小妹醒一醒神。
她看一眼满座俊彦,神色含笑,眸光淡漠:“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今晚在这儿的这些年轻郎君,都是荆州本地最出挑的青年俊彦。
他们有的是刺史和别驾家的子弟,有的是豪族大姓家的郎君。
他们在外边寻常人眼里,可能是从容的名门贵公子,是矜持的翩翩冷郎君……
可是到了她们俩面前,斟酒题诗,送果添茶,什么没做过?
小时女官知道夏侯小妹心里边还惦记着宁十四郎。
不是惦记着这个人,是记恨着那件事。
她不明白——宁十四郎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小时女官就借着当下这个时机,把她心里边最后剩下的那根刺挑出来给她看:“夭夭,今夜之后,把那个宁十四郎彻底忘了吧,男人真的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宁十四郎……
夏侯小妹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头脑骤然间清明起来。
小时女官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他不是不小心,也不是疏忽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随随便便做的一件事,不值得惹得你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有些话,男人说,女人也说,小时女官听了只想冷笑。
男人粗枝大叶,男人做事不细心?
她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少跟外朝的官员打交道。
圣上去祭庙的时候,龙袍上的每一个繁复花纹,都要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挨着细细地检阅一遍——也没见他们搞出差错来!
这时候怎么不粗枝大叶?
神都城里时常有所谓冰山俊公子,怎么她出宫在俊贤夫人那儿见到的一点都不冷酷,还会弯着腰替俊贤夫人捧裙摆,笑盈盈地管俊贤夫人叫姐姐,说见了俊贤夫人,就跟见了家人似的?
去相公们府上的席面瞧瞧,他们弯腰屈膝,可会伺候人了!
恃才傲物,冷若冰霜?
不存在的!
远的不说,就说宫里边,太监可比宫女会伺候人多了!
装什么呢。
她轻叹口气,由衷地嘱咐夏侯小妹:“不要想着千辛万苦挑选一个好男人托付终身,去做事,去掌权,男人会千辛万苦地跑到你面前来,求你多看他一眼的!”
夏侯小妹听得触动,跃跃欲试之余,又有点迟疑:“这,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
小时女官就说:“你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去考小金榜试,都不成,还可以恩荫——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妹妹,是可以被荫官的呀!”
看她神色有些懵懂,就说:“你想想你弟弟!他将来是一定会被荫官的,都是笨蛋,你比他差在哪儿?”
夏侯小妹:“……喂,小时!”
夏侯小妹脸色发黑,柳眉倒竖:“你刚刚是不是往里边添带了一句私货?!”
小时女官乐得咯咯直笑。
又给她示意底下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中年男官员:“你听听他们说的,你比他们差在哪儿?”
底下有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喝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都听说前阵子神都城里发,发生的事儿了没?”
看其余人面色茫然,不禁自得道:“就是裴相公与丁相公同时告病那件事!”
有人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说是因为春来时节变换才生病的吗?”
“……那你就错了!”
那胖官员一拍桌子,铿锵有力道:“我跟你们说,事实恰恰相反!”
众人好奇不已地紧盯着他:“李兄有何高见?”
那胖子侃侃而谈:“你们想,裴相公是什么出身?勋贵出身!”
“丁相公呢?他是寒门出身!”
“天后摄政之后,就开始着力削减勋贵在朝堂里的影响,丁相公也是她老人家一手拔擢……”
“当今才刚亲政几年,政事堂里唐相公还在坐第一把交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而后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们要从大局着眼,去看这件事情——丁相公他啊,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心想:丁相公不是因为口口事变丢了个大脸,才那么长时间都没好意思出门的吗?
他知道自己在下一盘大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