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2 / 2)

彼时嘉贞娘子也在凤仪宫,闻声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不动声色地去看朱皇后脸上的神色,却见对方神态从容如常,并没有显露异色。

嘉贞娘子因为在心里短暂地感慨了一下。

离开凤仪宫之后遇见小时女官,两个人说起这事儿来。

小时女官就说:“圣上还是很宠爱德妃娘娘呢。”

嘉贞娘子点点头:“是啊。”

她们俩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是因为都是聪明人,所以不需要把话说透,就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时女官说圣上宠爱德妃,不是说专程为她而请皇后和韩王妃往披香殿去凑个局,而是说他真的有为德妃的以后做打算。

德妃的性子,嘉贞娘子是亲自领教过的,小时女官虽然与她交际得少,但也有所耳闻。

先前德妃还指摘过她呢——都怪她带皇嗣出宫去,把两个孩子的心给玩野了。

小时女官只能在心里边叹气。

这事是她自作主张去做的吗?

要不是太后娘娘和圣上点头,她敢带着圣上膝下仅有的两位皇嗣擅自出宫?

可这么浅显的道理,德妃就想不明白。

而依照德妃的性子和疏懒,对写书这事儿三分钟热度,而后半途而废,是最合理的发展趋势了。

但是圣上这会儿让她设宴请了朱皇后和贤妃,还把韩王府这位宗室长辈和大尚宫请去,一是替她走动关系,二来也是用这些人来预防她打退堂鼓。

你要面子,那就给你面子,皇后给了,贤妃给了,韩王府和大尚宫都给了,结果人家给完面子,你又说不干了?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用这些尊客倒逼着德妃把这本书写下去。

嘉贞娘子也好,小时女官也罢,俱都看得明白,这本书写成了,对德妃有百利而无一害。

扬美名于外,既能缓和外朝对于夏侯氏的非议,也能通过与朱皇后和韩王妃的往来交际,遮掩住从前发生过的不快。

甚至于连皇长子也可以在母亲的树荫下乘凉。

只是,前提得是德妃真的能好好地把这本书写出来才行。

小时女官有所预感,略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嘉贞姐姐,你以后怕是要有的忙了呢!”

“……”嘉贞娘子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道:“小时,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下意识摸了摸脸:“哪有的事?我最近很认真在减肥的,晚上都只吃菜叶!”

嘉贞娘子“噢”了一声:“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然后专门等到了晚上,使人去给小时女官送了一整只烧鹅做宵夜。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披着衣裳,一边吃,一边郁郁不已:“嘉贞姐姐的报复心也太强了点……”

……

德妃那本书还没有开始动笔,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她要写书了。

大公主知道之后,还问母亲呢:“阿娘,德娘娘要写书了,你不写吗?”

贤妃无奈道:“我哪儿有那两下子?”

大公主可郁闷了:“岁岁的阿娘能写书,你怎么不行啊……”

贤妃就用狗尾巴草给她扎了一个小兔子,笑眯眯地逗她:“阿娘不能写书,可是德娘娘也不会扎小兔子呀!这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公主新奇地看着那只绿兔子,重又开心起来。

德妃现在的状态就是膨胀,非常膨胀。

一代宗师!

开山鼻祖!!

名垂后世!!!

这种膨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贞娘子领着她往集贤殿书院去。

那是外朝所在,为此,还专门叫彼处当值的外官回避了。

德妃没到过这地方,倒是觉得很新鲜,阮仁燧饶是上辈子来过这地方,今生再次看见,也仍旧觉得震撼异常。

所谓的集贤殿书院并不是单独的一座殿宇,而是一整片建筑群,里边收录了高皇帝至今以来的经史子集等各类藏书,书院之大、收纳书籍之广,甚至于都不是汗牛充栋所能形容的了!

阮仁燧与德妃跟随嘉贞娘子到了一层之后,就被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书架震惊住了。

嘉贞娘子显然不是头一次过来,到此之后,显得轻车熟路。

书架上详细地标注了书籍的种类和年代,以方便来人取阅,嘉贞娘子走在前边,一本接一本地往下抽取,侍从在后,默不作声地将其收起备用。

德妃起初还很兴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嘉贞娘子后边,亲热地跟她说着话。

慢慢地,眼瞧着侍从们手里的书越来越高,脸上的笑容也就逐渐消失了。

“……嘉贞姐姐,怎么拿这么多啊,”德妃强颜欢笑:“你也要拿一些回去看吗?”

嘉贞娘子回头看了看她,温柔又慈祥地笑了笑。

没说话。

继续从书架上抽取书籍。

德妃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儿来擦汗了。

再到后边,嘉贞娘子抽一本,她心脏就哆嗦一下,心里边还忐忑不安地数着呢——这都三十多本了!

到最后,嘉贞娘子终于在某个地方停住了。

德妃一张俏脸耷拉着,满脸的生无可恋。

阮仁燧看着自己阿娘的神情,都觉得她怪让人心疼的。

德妃有气无力地问:“我要看这么多书吗,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看着她,略有点歉意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还有这些。”

嗯?

德妃不明所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茫然:“还有哪些?”

嘉贞娘子微笑着拍了拍面前的书架:“这些。”

德妃:“……”

德妃看起来好像是要碎了。

嘉贞姐姐,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啊!

……

德妃木然地看着侍从们把书填满了她的书架。

还没有真的开始看,就已经觉得辛苦了。

嘉贞娘子知道她不懂这方面的事情,便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娘娘,您要做的,是系统地写一本书,而不是心随意动,写一本如何插花的随笔,事先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是很有必要的。”

她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铺到书桌前,跟德妃解说该如何看这本书:“看书要用心,不能走马观花,合上书之后什么都不知道。”

“您要看作者是谁,去了解他的生平和生活时代的背景,看他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写下了这本书。”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什么?分多少个章节,结构如何?看完之后,您心中又作何感想?”

嘉贞娘子看了眼这本书的页数,而后道:“只有三百页,不算长。”

她顺势给德妃安排了接下来的任务:“一天看一百页,这任务不算重吧?三天就能看完啦,很简单的!”

嘉贞娘子语气轻快:“娘娘要认真点哦,看完每天的一百页,都要写不少于八百字的观后感悟,不止我会看,圣上和皇后娘娘有空的话,也是会看的哦~”

德妃:“……”

阮仁燧在旁边给她鼓劲儿:“一代宗师,开山鼻祖!”

德妃一听这八个字,嘴角就不受控制地疯狂上扬。

她因而短暂地打起了精神来:“好!”

她慷慨激昂:“看就看,有什么好怕的?!”

我可是要成为一代宗师的女人!

德妃有了正经的事情要忙,相对地就没那么多心思耗费在儿子身上了。

第二天阮仁燧下学回去没见到人,就知道肯定是在书房里,过去踮着脚隔着窗户往里边瞄了眼,果然见他阿娘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读书。

这是上辈子没发生过的事情,他其实挺为母亲高兴的。

人死无痕,能在这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很美妙的一件事情。

到了晚膳的时候,嘉贞娘子过来,预备着验收德妃今天的读书笔记。

德妃脸上自信满满,只是目光稍有点飘忽,泄露了几分忐忑的痕迹。

阮仁燧多了解她啊,见状就知道那读书笔记里边肯定有鬼。

果不其然,嘉贞娘子接到手里从头到尾迅速看了一遍,就客气地叫保母:“先领着殿下出去透透气吧。”

这是不想在孩子面前指摘德妃的意思。

阮仁燧眼底不由得流露出一点同情来。

他很乖地跟保母出去,见后边没有大队人马跟着,又杀了个回马枪,示意保母噤声,自己趴在窗户外边向里张望。

就听见嘉贞娘子随意地从德妃出具的那份读书笔记里边抽了几句念,而后问她:“娘娘是觉得直接抄录原文,我不会发现的,是不是?”

她也不生气,反倒还夸奖德妃呢:“您可真是聪明呀,能人所不能,别人肯定想不到这么好的法子!”

德妃:“……”

太,太阴阳怪气了嘉贞姐姐!

德妃满脸心虚,垂着眼皮,悄咪咪地掏出手绢来擦汗。

嘉贞娘子又念了几句出来。

这回德妃却是理直气壮了:“这真的是我自己写的!”

嘉贞娘子微笑道:“是啊,仙鹤身上长了条鸡腿——这段话就是那条鸡腿。”

德妃:“……”

嘉贞娘子走了,只留下德妃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阮仁燧从外边回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劝慰阿娘一句呢,哪知道德妃刚瞧见他,眉毛就皱起来了:“你……”

阮仁燧有点茫然:“啊?我怎么了?”

德妃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边特别地愤懑——人忙了一天之后忽然间看见另一个人东游西逛跟个没事人似的,就很容易不爽。

她板着脸,问:“……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阮仁燧就特别爽快地说:“做完了啊。”

他就是个才刚开蒙的小孩儿,上课也就是读一读诗经,第二天去背几句就能过关。

德妃被他那轻盈的语气和松快的状态刺痛了。

你都三岁了啊岁岁!

还不给我紧迫起来!

你阿娘我一天看一百页书,还要写八百字的读书感悟,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怎么睡得着的?!

她一把把人抓过来:“跟我一起去看书!这么不知道上进,以后还怎么做大才女的儿子?!”

阮仁燧:“……”

阮仁燧弱弱地说:“阿娘,可是我还不识字……”

德妃一点都没被难住:“那就叫人给你讲历史故事,听完之后给我概括一下都讲了些什么,你听了又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

第二天晚膳时候嘉贞娘子再过去,就见德妃咬着笔头,痛苦地在写读书笔记,旁边皇长子神情麻木,在听女官讲史。

母子二人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痛苦,宛如两个绝望的文盲,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嘉贞娘子:“……”

第27章 第 27 章 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

德妃看了两天书, 连带着人都有点恍惚了。

前几天她还在说让阮仁燧早起一会儿去喊大公主上课,这会儿也不再提了。

今天还有一百页的读书任务和八百字的读书感想。

有种两眼一睁就欠了债的美感。

易女官见状,就嘱咐人换了早膳的食单, 捎带着让她换个心情,叫做了虾仁焖面,配了一碟盐腌的玉兰片调剂, 又用虾油拌了素干丝来吃。

皇嗣们的厨具都是专用的,跟宫嫔们使用的不一样, 尚宫局的人画出样子来,叫皇嗣和皇嗣之母挑了, 再开窑去烧制。

大公主选的是小熊和小兔子的, 阮仁燧自己挑了一套白鹤的,德妃替他挑了一套百花形制的。

这会儿吃虾仁焖面, 用的就是白鹤盘。

阮仁燧一向不挑嘴,虾仁焖面送到面前来,他捏着那副同样特制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德妃为读书笔记所苦,倒是仍旧没什么胃口, 托着腮问:“是不是快到鳝鱼肥的时候了?”

她有点想吃鳝鱼了。

易女官就说:“还得再过两个月呢。”

这边随意地说了几句, 外边宫人神情稍有点古怪地过来了, 进殿之后行个礼, 悄声道:“娘娘, 昨天晚上圣上在九华殿用晚膳, 田美人身子有些不适, 专程请了太医过去,还让人把圣上请过去了,那时候圣上和贤妃娘娘都已经歇下了……”

德妃冷哼一声:“田氏还真是一朝得志就飘起来了!”

不就是有身孕吗, 跟谁没怀过似的,瞧把她给猖狂的!

看儿子在旁边一脸懵懂,还跟他说呢:“身子不适,那就去找太医,怕出事,就使人去告知皇后娘娘,找陛下去干什么,难道陛下会诊病吗?”

“还是说心里边害怕,想找个依靠?可我瞧着陛下也不怎么宠爱她啊,怎么叫她宽心?”

德妃特别懂地跟易女官说:“她就是故意要争,好叫宫里边的人知道她田氏怀着孩子,正是最金贵的时候!我当时就是这种想法!”

易女官:“……”

该说不说,娘娘你倒是还挺坦荡的……

但同时德妃也说:“你们都说我不聪明,要我看呐,田氏还不如我呢!”

德妃不懂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但是她懂男人啊。

男人那儿很少有母以子贵这种事,除了实在生不出孩子、要死要活只有一根苗的特例之外,多半都是子以母贵的。

德妃自己也知道自己怀着孕的时候经常说不舒服,让圣上来陪这点小伎俩所有人都能看明白,但是她才不在乎别人能不能看明白呢!

圣上宠爱她,愿意哄着她,那这小伎俩就永远都不过时!

可田氏是这么回事吗?

她要是觉得宫里边前两个诞育皇嗣的宫妃都做了正一品妃,自己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剩下的那个淑妃之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贤妃能做贤妃,是因为她姓刘!

就凭这个姓氏,别说是贤妃了,做皇后也没人能说什么。

德妃能做德妃,是因为圣上喜欢她!

田氏既不得圣上宠爱,又没有家世背景,还要干倚仗着皇嗣截胡高位妃嫔的事儿,现在她怀着身孕,圣上可能还会忍她一下,等生了孩子呢?

不过啦?

说完,又冷笑道:“算她乖觉,知道贤妃是个软柿子,性子好,要是敢捏到我头上来,我要她好看!”

那宫人也说呢:“圣上去坐了坐,听了太医的回禀就走了。”

并没有留下陪伴田美人。

德妃心说:多简单的事儿?

那就是不高兴了嘛!

朱皇后那边知道这事儿,也是蹙眉。

田氏有孕,身体有恙不禀报给皇后知晓,却越过她去寻圣上,这实在不算是很妥当的行径。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不贤,以至于有孕的宫妃身体不适都不敢叫她知晓呢。

传了大尚宫来问,大尚宫默然几瞬之后,低声说:“倒是也有女官在侍奉田美人,只是她并不十分倚重,倒是很亲近从前一处当值的几个宫人……”

朱皇后顿了顿,又问:“太医怎么说,皇嗣可有妨碍?”

大尚宫轻叹口气:“田美人初次有孕,很是忐忑忧虑,昨天晚上忽然有一些腹痛,她心内难免惊惧……太医瞧了,说并无大碍,田美人身体向来康健,只给开了剂补药先吃着。”

朱皇后便说:“侍奉田美人的女官失职,不能规劝,革她一个月的俸禄!”

又说:“田氏不懂宫里的规矩,再差遣一个女官过去,把相关的宫规翻出来,念三遍给她听。”

命令下达过去,田美人处当值的郑女官实在是很委屈,私下里同嘉贞娘子说起此事来:“我平日里连寝殿都进不去,哪知道她们在里边说什么?田美人只亲近从前相熟的宫人,跟我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就连昨天晚上田美人使人去请圣上,她都是等圣上到了之后才知道的!

想要阻拦,却也晚了。

嘉贞娘子也是无奈:“你得硬气一些啊。”

郑女官真是跟吃了黄连似的,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我怎么跟她硬气?”

“田美人看着就柔柔弱弱的,倒是不是跋扈的人,只是性子软,又敏感多疑,现下还怀着皇嗣,我要是把话给说重了,惊着她,不定要生出什么是非来呢!”

嘉贞娘子又好言宽慰了她几句,而后道:“再看看吧,且瞧田美人此后如何应对。”

别管是否是蓄意为之,她的确都下了皇后和贤妃的面子,从前还可以说是不懂,现在都有人专门去讲解宫规了,再说不懂,就是装傻充愣了。

朱皇后派了人去给田美人念完那三遍宫规,田美人自己也惶恐不已,当下便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她身边的宫人劝她:“美人昨日的确是身体不适,又不是装的,何必如此诚惶诚恐?”

又把德妃的例子拉出来了:“先前德妃娘娘怀着皇长子殿下的时候,皇后娘娘的确从头到尾都没管过呀,有这样的先例摆着,美人会错了意,也不奇怪不是?怎么能怪您呢!”

郑女官在旁听着——朱皇后的命令下来,她再往寝殿去,就没人敢阻拦了。

她就事论事:“美人有孕的情形同先前德妃娘娘怀皇长子时候的情形,岂能一概而论?”

郑女官细细地向田美人阐述这段过往:“德妃娘娘有孕之后,因着先前披香殿与中宫不睦,圣上才托了费尚仪前去顾看,皇后娘娘不曾插手,也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跟美人如今的情形,可不是一回事啊。”

先前说话那宫人听了,脸上的神情便显露出些许不忿来,正待开口,却被田美人拦下了。

她黯然神伤:“我怎么配跟德妃娘娘比呢。”

叫人侍奉着梳洗,要往凤仪宫去向朱皇后请罪。

那宫人劝她:“美人身子还没好呢,昨天又觉得不舒服,宫里的繁文缛节,难道比您腹中的皇嗣还要紧吗?”

田美人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迟疑住了,捂着肚子,犹豫着看向郑女官。

郑女官轻轻道:“昨日太医来瞧了,不是说美人身体康健,适当走动一下是好事吗?”

那宫人马上就不悦地叫道:“郑女官,你自己也说是‘适当’!怎么能……”

郑女官微笑着看向她,道:“我与美人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喜欢插嘴呢?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屡次抢在美人前边发话的?”

声音落地,那宫人涨红了脸,羞愤不已。

田美人见状,赶忙道:“郑女官,玉芝她只是关心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些……”

郑女官抬眸看了她一眼,再看看旁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玉芝,微笑着说了声:“美人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

到最后,田美人也没挪动,只是请郑女官替她去向朱皇后和贤妃赔罪。

郑女官:“……”

哈哈,超喜欢打工的!

就喜欢这种同事搬弄是非、领导还稀里糊涂的感觉!!

无事撵我走,有事我顶雷,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啦!!!

郑女官遵从田美人的意思往凤仪宫去走了一趟,把该说的说完,就听朱皇后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后问她:“这是田美人的意思?”

郑女官一五一十地把先前田美人寝殿里发生的事情讲了。

朱皇后听后就说:“田美人既然身上不好,那就叫她安生养着吧,别出门了。宫人搬弄是非,不修口德,拉出去打她十板子,撵去舂米!”

郑女官毕恭毕敬地垂下头去。

凤仪宫的侍从领命,往田美人处传讯去了。

朱皇后处置了田美人处的事情,这才转头去看郑女官,语气和煦下来,歉然道:“先前罚了你一个月的俸禄,也是无奈之举,你是大尚宫派遣去的女官,有指正宫中嫔御不当举止的职责,田美人行事不妥,只能问责于你。”

“我也知道,宫妃任性起来,女官们是管束不了她们的,只是田美人是宫人出身,并不很明白这些事情,又怀有身孕,所以我待她就要宽宏一些,给她一个修正的机会,只是委屈了你。”

郑女官听得心下感佩,慌忙道:“臣不敢,娘娘太抬举臣了。”

朱皇后微微摇头,倒是没再说别的什么,使人厚赐了郑女官,而后道:“你不要再回田美人处去了,我看你言行举止很有章法,去费尚仪那儿,跟她一起修书吧。”

郑女官着实松一口气,十分地觉察出这位年轻皇后的体贴与周全来了。

不管她的行事是否正确,在将玉芝的言辞和行径和盘托出之后,都很难再在田美人处继续待下去了。

顺势离开,挺好的。

郑女官郑重地向朱皇后行了一礼,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的想起来另一事:“贤妃娘娘处,是否还需要臣再去走动?”

朱皇后听得笑了,神清气茂之余,又有些无奈:“气气我就得啦,别再让贤妃也跟着气闷了。”

向来都是高位者派遣使者去慰问低位者,这是上对下的施恩,哪有低位者让人去慰问高位者的?

真难为田美人想得出来。

……

朱皇后的口谕传过去,田美人是真的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有这么严重!

倒是有心去跟朱皇后请罪,只是朱皇后早就吩咐下来了,说她既然身子不爽利,不能出门,就只管在宫里边静养着。

玉芝被带走了,剩下两个田美人微时的小姐妹都有些瑟缩。

再看到田美人已经微微隆起来的肚子,复又重新有了胆气,没人的时候,悄悄给她鼓劲儿:“圣上和太后娘娘看重皇嗣,等你顺利地把皇嗣生出来,就能晋位做正一品的淑妃了!”

从前玉芝也是这么跟田美人打气的。

都是这样的呀!

圣上此时儿女稀少,大公主的母亲是贤妃,皇长子的母亲是德妃,等田美人顺利生产了,晋成淑妃又什么稀奇的?

只是此时此刻,田美人已经不太敢相信这个话了。

她有点悲哀地感悟到,或许那只是海市蜃楼,看得见,摸不着……

这天晚上,阮仁燧跟他阿娘一起吃饭的时候,就见底下人在外边朝里探头,瞧见他还在那儿,就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

德妃有所领悟,也没发问,一直等儿子叫保母带着去洗漱了,才问了句:“怎么了?”

心腹悄悄告诉她:“就在刚刚,田氏又传了太医。”

德妃听得很不耐烦——怎么没完没了了?

她当初虽然也玩弄过这样的小心机,但也没搞得这么频繁啊!

差不多得了!

德妃问:“怎么,她又让人去请陛下了?”

“那倒没有,”心腹有些迟疑,顿了顿,才说:“不过,这一回,她好像是真的动了胎气了……”

德妃听了一耳朵,短暂地思绪抽离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关我屁事啊!”

她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消耗在田氏身上——每天要看一百页书,还要写该死的读书笔记,她觉得自己比田氏可怜多了!

相较于前一日晚上的鸡飞狗跳,当狼真的来了以后,反倒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朱皇后赐了许多补品下去,又让太医常驻在田美人处,随时顾看她和皇嗣。

这就是仅有的水花了

太后娘娘从头到尾都没作声,德贤二妃也始终缄默。

消息报到崇勋殿去,圣上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

到了晚上临睡觉前,德妃像是捧着自己的精神图腾似的,满脸憧憬地在翻月历。

阮仁燧起初还没明白过来:“阿娘,你看什么呢?”

德妃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慈祥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告诉他:“后天是清明,有三天假,不用看书,也不用写读书笔记。”

阮仁燧:“……”

德妃:“我喜欢放假,放假使我快乐!”

阮仁燧:“……”

阮仁燧忍不住道:“阿娘,你之前不总是跟我说,你小时候没我这个条件,所以不能好好读书吗,现在有了,怎么又这么不知上进?”

他叹口气,惋惜地皱着小眉头:“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德妃慈祥地抚摸着手里的那本月历,微笑着同他说:“阮仁燧,不要让我在这么快乐的时候扇你。”

阮仁燧:“……”

第28章 第 28 章 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周礼》讲四时变国火, 即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 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

到了本朝,清明节与寒食节几乎合二为一, 捎带着两个节令的相关活动和庆典,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每到清明时节, 禁中取榆柳火以赐要臣和贵戚们,也是固有的仪式之一。

只是那就是外朝之人须得关注的事情了, 内宫里边, 反倒没怎么有人在乎。

该有的总会有的嘛,这点情面, 圣上还是会给的。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是一定会有的,德贤二妃就更不必说了,不为了她们,也得为着皇嗣呢,怎么好折皇嗣外家的情面。

这日虽然不需要读书和写读书笔记, 但德妃也起了个大早, 虽说是假日, 但因是大日子, 宫里边从早到晚怕都不得闲。

作为后宫嫔御, 她得先去给朱皇后请安, 而后叫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娘娘, 再一处往宗庙去祭拜皇室的历代先祖。

不只是她们,宗亲们也得去。

祭拜结束之后也还没完呢,宫里边还要行宴, 中午款待的是宗亲,晚上更热闹,外戚们也会来。

德妃自己倒是挺喜欢热闹的,只是怕小孩子精力不济,亦或者觉得这些事儿没意思。

今天就破天荒地亲自替儿子穿衣裳,同时还哄他说:“晚点我叫人在外边小花园里给你扎个秋千,秋千,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话说完,阮仁燧还没有答话,她自己倒是有点恍惚了。

“哎,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每年清明,你外祖母都叫人给我扎秋千,闺中的小姐妹们里边,就数我荡得最高……”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闺阁时代,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我只见过小姨母和二姨母哎!”

小姨母说的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夏侯小妹,二姨母指的是德妃的堂妹夏侯二娘子。

因为家中姐姐做了贵人,所以两位夏侯娘子都有机会入宫来增长见闻。

德妃听他这么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嗤了一声,不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初说我贪慕虚荣,品德败坏,不屑于与我为伍,她清高,有种就清高一辈子啊,我倒还高看她一眼。怎么后边还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写信说从前跟我如何如何要好?”

她冷笑着“呸!”了一声。

阮仁燧听得云里雾里:“阿娘,你说谁?”

德妃扭头看他,脸上的神情重又神气起来:“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她!”

又说:“我倒是有个还算交好的手帕交,丈夫现在仿佛在尚书省当差?你要是感兴趣,哪天我让她进宫来给你见见。”

阮仁燧忍不住说:“……阿娘,你这么颐指气使的,你们俩还能当朋友啊?”

德妃极其mean且不假思索地道:“我飞黄腾达了嘛,那她捧着我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她丈夫的官儿还是我求你阿耶给晋的呢!”

她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感。

不想跟我来往,那就称病不入宫嘛,难道我还会上赶着想跟你来往?

堂堂正一品妃,爵视亲王,膝下又有皇长子在,招招手,有得是人愿意来!

就是因为惦念旧情,才把给我当跟班的机会给你呢!

德妃张狂,但是她也的确有张狂的本钱。

阮仁燧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好命进了宫廷,得到了成全她这个性子的环境,对此不做评价。

倒是想起来另一事了——是时候找个机会,把小姨母跟郑国公府的婚事给搅黄了……

清明节的固定活动就那么几样,前世阮仁燧经历过无数次,现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大一些的就是祭祖,乃至于大宴勋贵宗亲和外戚们,小一些的就是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比赛和射柳。

据说在高皇帝开国前后,清明节和寒食节是分开的,寒食寒食,过寒食的那两天要禁火和吃生食,只是这习俗被高皇帝下令改了。

说是一来禁火于百姓不便,二来吃生食容易得病。

据说是生水、生食里边容易有虫?

非得叫烧开、煮熟了才能吃喝。

前世阮仁燧小的时候还很好奇,专程叫人打了生水来看,只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见里边有虫。

问御书房的太太们,对方也有些不太确定,最后只能说:“或许是高皇帝时期水里边有虫,时移世易,到今世,就渐渐地没有了?”

阮仁燧还很唏嘘:“那时候可真够不容易的啊……”

总而言之,至今宫廷乃至于民间都还延续着高皇帝时期的习俗,少吃生食,不饮生水。

捎带着,连寒食节也逐渐落寞,成了清明节的附属物。

阮仁燧叫德妃领着到了凤仪宫,跟贤妃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到的。

大公主梳了两个小揪揪在头顶,还别了两个珍珠发卡。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边掏出了两枚腌制好的珍珠李,一枚给弟弟,另一枚送到了自己嘴里:“我阿娘叫人腌的,可好吃了!”

阮仁燧知道贤妃心灵手巧,一向爱鼓捣这些东西,送进嘴里含着尝了尝,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很好吃!”

是甜的,但又不是那种叫人腻歪的甜,里边还残存了一点点酸,叫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可又不至于酸得受不了。

大公主很喜欢吃肉,只是吃完了有时候会觉得腻,贤妃就钻研了几本医药方子,也问了太医,专程拣选了几味中药,腌了珍珠李来叫她解腻吃。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悄悄问大公主的保母:“去掉果核了吗?”

唯恐皇嗣误食,亦或者卡住喉咙。

大公主的保母说:“都是去掉了的,只有果肉。”

那保母这才放下心来。

殿外种了西府海棠和红玉海棠,一粉一红,两色相映,正是婀娜艳丽的时候,侍从铺了坐垫,姐弟俩聚头在一起开始说话。

殿内的氛围反倒没这么和畅。

德妃与贤妃一起往待客的前殿去,进门打眼一瞧,就见田美人已经到了,她穿得简朴,大概也是不想引人注意,正跟底下几个位分较低的宫嫔说话。

虽说先前朱皇后叫她别出宫门,但清明节是大日子,再不露面,也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田美人见德妃与贤妃过来,慌忙迎上前去行礼,又说起前事来:“贤妃娘娘,妾身从前不知宫中规矩,冒犯了您,实在愧疚难当……”

德妃瞟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先跟贤妃一起向朱皇后行礼请过安之后,才毫不客气道:“哪有你这么干的?见到人就凑过来说话,难道贤妃姐姐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还得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不成?”

贤妃原就有些拿田美人没办法,这会儿德妃直愣愣地把话说破,看田美人都要哭了,就更没法儿评述了。

她只能说:“皇后娘娘早已经处置过了,这事儿也过去了,别提啦。”

又向田氏道:“坐吧,你还怀着身子呢。”

田美人哽咽着应了声,小心地往贤妃下首处坐了。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也没作声,只是问身边的女官:“长辈们都已经进宫了吗?”

她作为皇后,也要斟酌着领人往千秋宫去的时间,要是到得太早,宗室长辈们还没过去,倒显得对方失了敬重。

女官低声回话:“大长公主与韩王夫妇都已经过了武德门,现在过去,时辰上刚刚好。”

朱皇后微微颔首,叫上宫妃们,起驾往千秋宫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过去——向来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是搭头的,今次却破了例。

韩王妃专程很关切地问德妃呢:“德妃娘娘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想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德妃万万没想到放假期间还会有人问这话,偏也不能不答,尤其她能感觉到,连太后娘娘都看过来了!

德妃强笑道:“目前还在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没来得及动笔呢,叫王妃见笑了。”

韩王妃却说:“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呢,非得胸有成竹才下笔,娘娘行事很有章法,胜过世间多少心烦气躁之人。”

又说:“我那儿也有几本可能相关的著述,晚点叫人送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德妃受宠若惊,叫她夸得有些心虚,又有点奇妙的,被人认可了的感动。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做前期准备啊!

德妃原本没想说的,这会儿见韩王妃态度亲切,便也就说了:“我还在看前人讲述陶瓷二器的书籍呢……”

简单地提了提,又沿着自己前日写的心得,从里边抽了两句来谈。

还带着点小虚荣心,把嘉贞娘子的评语一起给搬出来了。

这下子,不只是韩王妃,连太后娘娘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赞赏来:“能有这样的感悟,可见是真的用了心了。”

叫人拿了今年新供的平州墨来给她,又与了许多别的赏赐。

德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成了殿内的中心。

她飘飘然地起身来谢了恩,心里边既激动,又骄傲,还有些难以言表的感触……

太后娘娘是个很冷淡的人,别说是她了,连贤妃都没在她老人家那儿受过这种嘉奖呢!

德妃受宠若惊,一直到祭祖结束,往万春殿去行宴,心里边那股混杂了兴奋与骄傲的热气都没能散尽。

她在心里边给自己鼓劲儿,一定得把这本书写出来!

中午请的是宗亲们,到了午后,勋贵和外戚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演武场那儿在举办蹴鞠比赛,殿前还专门清出了一片区域,用以射柳。

这也是先古时候留下来的风尚,起初该是与“柳”有关的,只是沿袭至今,就只剩下一个“射”字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直在外边跑跑跳跳,玩累了就往圣上脚边一坐,开始看勋贵外戚之家的人各显神通。

至于为什么要坐在圣上旁边——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嘛!

圣上就叫人去选两个好看的彩制饽饽热了,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又问朱皇后:“王娘娘那边儿,都安排好了?”

朱皇后颔首道:“早早就打发人出宫送了彩饽饽过去。”

圣上听得微微点头。

过了会儿,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瞧着摆在自己盘子里的那头小牛,说:“它这么小!”

再看看弟弟盘子里那头小牛,问送饽饽来的宫人:“它们俩也是姐弟吗?”

童言可爱,惹得圣上和周围人都笑了。

“这也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

笑完之后,圣上温和跟两个孩子解说这事儿:“最早的时候,祭祀须得人殉,要杀许多的人,后来人觉得有伤天和,就用泥俑取代了人,又改用五畜祭祀。”

“到高皇帝时,他觉得五畜有灵,同样也是性命,就更改了这个祭祀规则,改用面食制成五畜,祭祀天地和先祖,那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祭祀用过的彩制饽饽会用来赏赐群臣,也有吃过之后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说法。

大公主笑盈盈地看着盘子里那头小牛,说:“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又问弟弟:“岁岁,你说是不是?”

阮仁燧听得挠头:“……嗯,可爱。”

这时候旁边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开始了!”,四下里的目光便随即转到别处去了。

本朝尚武之风浓烈,女郎修习骑射的比比皆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梁大娘子下场射箭,发发箭中红心,惹得满堂喝彩。

圣上就叫人往楼下撒金钱,内侍高呼:“为梁大娘子庆!”

底下人哄抢成了一团,极其热闹。

梁大娘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下场,先后撒了几次金钱下地,最后将氛围推上顶峰的,是朱皇后的父亲、定国公府的少国公。

朱皇后的美丽,是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自然也不会逊色。

毫不夸张地讲,朱少国公下场的时候,满楼贵妇当中,起码有八成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还有人掏出了望远镜。

宁国公府杨家的世子夫人韦氏原本还在给刚刚下场回来的丈夫擦汗,因为贪看美男子,失手把手帕按倒了丈夫后脑勺上。

杨世子:“……”

杨世子看看妻子,再看看满楼上向下张望的贵妇们,无助之余,还有点妒忌。

他面容扭曲,不由得道:“他有这么好看吗?”

韦氏夫人生怕看漏了哪个瞬间,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胡乱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还不饿……”

杨世子:“……”

朱少国公使人在百步外悬挂水桶,引弓发一箭,中水桶。

杨世子就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

拔掉正中水桶的那支箭,桶内的水循着箭孔迅疾流出,朱少国公又使人将水桶再往外挪二十步,重新注满水。

而后再发一箭,水不复流。

满堂喝彩!

杨世子就听有人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这你也能吗?”

杨世子:“……”

他又惊又气,回头去看,只见到满楼贵妇都在鼓掌,压根不知道那话是谁说的。

再看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忍不住扒拉了她一下:“……你矜持点啊。”

韦氏夫人回过头去,神情气愤,理直气壮地说他:“你心胸能不能开阔一点?大大方方的!”

“你看看满楼这么多人都在喝彩,人家的丈夫有说什么酸话吗?只有你在说!”

“真是的,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杨世子:“……”

“对了。”韦氏夫人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赶忙美滋滋地跟丈夫交换了个位子。

本朝向来以高皇帝所置功臣“镇安宁定”四家公府为皇朝四柱,排名第三的宁国公府跟排第四的定国公府一向都是挨着的。

韦氏夫人兴奋不已地坐到了靠近朱少国公的位置,还不忘谴责一句:“你粗枝大叶的,在这儿坐得明白吗!”

杨世子:“……”

他还在那儿emo呢,那边韦氏夫人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跟朱少国公的夫人搭话了:“朱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你家里有侄女没有?其实我有个儿子……”

朱氏夫人侧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瞥,风华绝代。

韦氏夫人短暂地看呆了几瞬,而后自己就略显忧伤地否决了先前的说法:“唉,算了,他不配……”

第29章 第 29 章 过来,给我跪下。……

射柳结束之后, 节日的氛围被推上了顶峰。

圣上神色松快,与几位老牌勋贵聚在一处说话,宗亲们则多在太后娘娘处聚头。

还有些私交好的, 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就着春风,说几句悄悄话。

午后夏侯夫人带着小女儿入宫了, 不只是她们母女俩,夏侯家二房的人也来了。

阮仁燧被德妃叫过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小姨母, 问候结束之后,他又有点发愁。

他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 估计就在这两年了, 他倒是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搅和了,可拆一桩婚哪有那么容易?

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几年之后朱皇后会难产离世, 而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这桩婚事对郑国公府和夏侯家而言,是双赢的好事。

郑国公府同皇长子构建了足够紧密的联系,夏侯家在高皇帝功臣后裔当中寻到了可靠的盟友。

也正因为两家都明白这是双赢的好事,所以都给予了相当的诚意。

相较于陈家郎君的年纪, 夏侯家其实有着年岁更契合的女郎, 但最后选出去的, 还是德妃的同胞妹妹夏侯小妹。

同样的, 陈家郎君的相貌和才干, 也的确都是人中翘楚, 德行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正是因为这桩婚事此时看来太合适、太得当了, 所以即便它是因为阮仁燧而缔结成的,却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被取消。

说到底,他现在也才三岁呢, 能拿这么大的主意吗。

再则,郑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这婚事也早就人尽皆知了,夏侯家平白无故地要退人家的婚,必然得有个说法的,否则真闹起来,也是会大伤颜面的。

阮仁燧犯了难。

嘉贞娘子替大尚宫处理了两件事情,今日宫宴,便来得晚了,这会儿还没进门,就见披香殿的几个保母侍立在廊下。

她心有所感,近前去探头一瞧,果然见皇长子坐在坐凳栏杆上,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贞娘子觉得小孩子流露出大人的神情来,实在是很可爱。

她就上前去,笑吟吟地问了句:“呀,我们殿下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这是有心事呀!”

阮仁燧看着她,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他想不出主意来,可以让聪明人替他想嘛!

阮仁燧特别亲热地叫她:“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哎哟”一声:“可别这么叫我,差着辈儿呢!”

又半蹲下身来,问他:“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阮仁燧就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跟她拉钩:“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嘉贞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却没有跟他拉钩,而是点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不能应承您。”

她笑着说:“要是危险的事情,我是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的。”

阮仁燧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动容。

如果嘉贞娘子真的还没听就满口答应,反倒是没诚意的表现。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小孩儿,就随口糊弄人,诓自己开口,而是很坦诚地在跟自己谈话。

阮仁燧放心了,就小声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身边人都反对,我又一定要做,那该怎么办呢?”

嘉贞娘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实怔了一下,回神之后,她很认真地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呢?”

阮仁燧就说:“如果做不成,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一定得那么做。”

嘉贞娘子一点就透:“但是您没办法详细又具体地跟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情,是不是?”

阮仁燧有种酷暑天喝了一杯凉井水的感觉!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聪明人呢!

他用力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又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我该怎么做啊,尚仪……”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而后道:“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他以为嘉贞娘子要拒绝他,捎带着说教几句。

哪知道却听嘉贞娘子说:“小孩子依靠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注视着阮仁燧的眼睛,诚挚地告诉他:“陛下是很疼爱您和大公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而这宫里的事情,也没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他懒得管,所以不予理会罢了。

嘉贞娘子由衷地建议他:“或许,您可以试着跟陛下讲一讲这件事,您费尽千辛万苦都做不到的事情,对陛下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嘉贞娘子离开了好一会儿,阮仁燧都还在思索她说的那些话。

把这事儿告诉阿耶……

这能行吗?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小小的害怕。

不是为了夏侯小妹和陈家郎君的婚事害怕,而是如若真的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就会迫使他去直面他曾经短暂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阿耶他,好像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啊……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很小的时候,圣上或有意、或无意地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甚至于眼神和语气,都隐隐地透露出这一点。

阮仁燧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戳破,更不敢主动问出来。

万一阿耶把他当成孤魂野鬼,拉出去烧了呢!

到时候阿娘一个人多可怜啊!

要是她因为生了一个怪胎再被阿耶厌弃,那自己岂不是不孝之子?

怎么对得起她呢。

阮仁燧选择做了三年的鸵鸟,不去接触这个问题,现在因着夏侯小妹的婚事,又犹豫着要不要从沙子里边把头伸出来……

阿耶这几年对我还是挺好的,是吧?

他可能猜到我身上有古怪了,但是还对我很好,是不是说明我身上这点事,其实没什么危险?

阮仁燧有点意动,还有些忐忑。

他心想:再看看,这几天有机会的话,也多旁敲侧击一下,试探试探阿耶的态度!

只是阮仁燧没想到,这个试探的机会来得居然有那么快!

因为加了勋贵和外戚的缘故,晚膳远比午膳热闹,人多嘛!

阮仁燧坐在德妃身边,听她矜持又难掩快活地跟其余人说着话——这大抵是她经历过最快意的一次宴饮了。

叫读书笔记打压了数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挺胸抬头,再次一展瓶花界未来开山鼻祖的风范了。

对于德妃来说,身份上所能得到的荣耀,早在入宫之初被册封为昭仪的时候就得到了,在这之后,她真正渴求的,就是社交时别人由衷地亲近和尊敬了。

这种精神上的需求,侍从给不了她,跟班也给不了她,只有身份上与她大致齐平的那些人才能给她。

德妃一整晚都春风得意,从没觉得跟韩王妃等人这么投契过。

阮仁燧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宫宴上的菜式还不错,他格外喜欢吃炙驼峰和炙炊饼脔骨,心情愉悦,不免就吃了个沟满壕平。

往嘴巴里填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吃饱了之后,就觉得腻腻的。

桌上有时鲜的樱桃,他摘了一个吃,又觉得不解腻,思绪略微一转,忽的想起今早晨大公主给他吃的樱桃李了。

小孩子的胃口较之成人要小,尤其他们几乎没有交际,成年人反倒隔三差五地要说句话,没法聚精会神到吃饭这件事情上。

是以这会儿阮仁燧虽已经预备收尾了,但对于殿中其余人来说,这还算是才开始呢。

他肚子里边饱饱的,也懒得动弹,视线瞧着坐在自己这一席对面的贤妃与大公主那边儿:盯.jpg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大公主没注意到,可照顾大公主的保母瞧见了。

她弯下腰低声提醒一句,大公主便有些惊奇地看了过来。

阮仁燧就提起自己腰间的荷包向她示意,而后摘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做出吃的动作来。

大公主明白了。

岁岁想吃阿娘让人腌的樱桃李!

大公主是很豪爽的性格,会意之后,马上就解下腰间荷包里那个放置着樱桃李的瓷瓶,叫人给弟弟送过去。

圣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瞧见这姐弟俩之间的眉眼官司了,低声吩咐了旁边内侍一句,惹得朱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桌上有道香煎鸭脯,虽比不得阮仁燧喜欢吃的那两道菜,但也算是不俗了。

他想着马上就能有樱桃李解解腻,遂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摆到面前的小盘子里。

咬一口,嚼嚼嚼。

好香哦!

一整块嚼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这么短的路程,怎么还没送过来?

再一抬头,大公主的保母已经到了近前,踯躅着递给他一只玉瓶。

阮仁燧起初也没多想,打开塞子往外倒了一下,惊觉这瓶子是空的!

空的!

……大姐姐给了我一只空瓶?

阮仁燧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公主,却见大公主此时并没看她,而是有点气愤地在看上首的人。

圣上托着腮朝她微笑,大大方方地朝她挥一挥手,嘴里还在嚼嚼嚼。

大概是察觉到阮仁燧的视线了,他顺势看了过来,颇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样大大方方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嚼嚼嚼。

阮仁燧:“……”

大公主:“……”

跺脚.jpg

你真讨厌啊阿耶!

阮仁燧气坏了,也没什么闲心在意周围人怎么看了,跟德妃说了一声,哒哒哒跑过去跟大公主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开始说圣上的坏话了。

贤妃听见,起初有些忐忑,下意识瞧了圣上一眼,见他神情和煦,微微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就放下心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酒过三巡,太后娘娘看韩王妃精神有些不济,又顾虑着承恩公夫人身怀有孕,脸色也稍显苍白,便先自离场,领着她们往偏殿去歇息。

如此开头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离席。

德妃今天晚上特别兴奋,与韩王妃聊得热火朝天,吩咐照顾儿子的保母一声,一起往偏殿去了。

贤妃见她走了,便留下来顾看两个孩子。

女眷们走得多了,圣上也单独同几位要臣议事去了,男人们喝了大半场,醉意逐渐上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大公主就忍不住跟弟弟抱怨:“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像两只聒噪的鸭子!”

她说的是承恩公跟杨七郎。

承恩公是贤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杨七郎是宁国公世子的胞弟。

这两位也算是忘年交,都有点混不吝在身上。

阮仁燧听了,下意识去看贤妃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瞥过去一眼,短暂地泄露出一点烦闷来。

阮仁燧起初也没在意,最基础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有些话大公主这个外孙女可以说,但他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结果承恩公不知道是不是就喝得多了,声音越来越大,毫无顾忌,说起自家的私隐之事来:“成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摆架子给谁看,费家教的好女儿,骄横善妒,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我……”

这话他愿意说,周围人却未必愿意听,有心阻止,碍于他是圣上的舅父,却也没那个身份。

倒是杨七郎醉得趴在桌子上,在旁边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夫人看起来落落大方的,行事怎么这么小气……”

大公主听得有些懵懂,阮仁燧却是清楚明白,当下都惊住了。

朱少国公还在席间,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承恩公,你醉了,别说了。”

承恩公冷笑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怎么着,我的女人,还用你心疼?”

他对于定国公府一直都存着一点怨恨——要不是朱氏横插一杠,刘家或许是可以延续两代后族的传奇的。

明明他是太后娘娘的弟弟、圣上嫡亲的舅父,旁人都不做声,姓朱的却敢充大头来教训他,还不是觉得他的女儿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只是贤妃?

再想起去年的事情,就更加恼火了。

他跟费氏不睦已久,基本上已经没了热乎气,倒是发觉费氏身边的一个使女长开了,有几分颜色,便去索取,不曾想却碰了个钉子。

费氏拒绝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回娘家去了。

再记起之后的事情,他怒气更盛。

醉意减弱了理智,朱少国公不让他说,他偏要再说:“晦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硬邦邦的……”

这话就太龌龊,太不堪了!

贤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都忍不住尖声道:“承恩公!”

她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喝醉了!”

贤妃脸色铁青,叫左右的侍从:“把他搀出去,往脸上泼一盆水,好醒醒酒!”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一朝得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贤妃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打哪儿飞过去一只茶杯,一声闷响,撞到承恩公肋骨上了!

他怫然变色,左右张望:“是谁?!”

阮仁燧坦然地站了出来:“是我!”

“……你!”

承恩公看着面前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给噎住了,好半晌过去,才没好气道:“小殿下,我是你的舅公,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用茶杯砸我?”

旁边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忙过来劝和:“消消气,消消气,都别说了……”

还有的去劝阮仁燧:“殿下,承恩公喝醉了,口不对心,您别跟他计较。”

阮仁燧冷笑一声,指着这和稀泥的人,口吐芬芳:“你是傻×啊,他要是真喝醉了,为什么只敢骂贤妃娘娘,不敢骂太后娘娘?”

贤妃入宫之后,几乎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太后娘娘难道就很亲近这个弟弟吗?

承恩公要是连贤妃娘娘带太后娘娘一起骂,那就是真醉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这儿借醉撒野呢!

这王八蛋心里边门清儿,骂贤妃这个女儿几句,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但要是骂了太后娘娘,前脚骂完,后脚她老人家就能把他吊死!

承恩公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叫他给戳破了,脸上不由得难堪起来,红着鼻头,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仁燧二话不说,又把大公主面前的茶盏夺过来,一甩手砸到他肋骨上了。

又是一阵叫人发麻的闷痛。

这下子,承恩公是真恼了:“我不跟小孩儿计较,你还敢再砸我?”

阮仁燧嗤笑一声,指着他,无所谓道:“我就是想让你这个傻×知道,皇室里不全都是贤妃娘娘这样温良恭谦让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极品!”

而后他背着手,很冷静地道:“先君后臣,你在我堂堂皇长子面前狗叫什么?过来,给我跪下!”

第30章 第 30 章 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

过来, 给我跪下。

这话说出口,别说是承恩公,就连殿内其余人也给怔住了。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有些不安, 蹲下身去,小声叫了句:“殿下,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您不能这样对他……”

阮仁燧扭头去看她——不只是看她,也是在看自己身边其余的侍从们:“好了, 你们已经劝过了,算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就此打住吧。”

“谁要是再开口, 马上就给我滚蛋!”

他仰着头看诸多侍从,声音不算大, 但是没有人能忽视他言语里透出来的意思:“你们要是觉得我做不到,那就试试看!”

侍从们听他这么说,哪里肯用自己好好的仕途来追随承恩公?

当下便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出声了。

阮仁燧压住了自己身边的人,这才看向承恩公, 抬着下巴, 傲然道:“承恩公, 你是没有听见本殿下说的话吗?要我让殿外的武士来请你才行吗?”

承恩公见皇长子猝然发难, 酒意便去了大半。

只是见着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如此张狂, 他一时之间, 实在觉得难以置信:“我可是你的舅公, 陛下尚且称呼我一声舅父,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阮仁燧旋即便向不远处已然瞠目结舌的殿中侍御史道:“本朝规制,到底是先君后亲, 还是先亲后君?”

“如承恩公所言,先前他过来的时候,我阿耶这个小辈居然都没有过去给他这个舅父磕头,你们怎么不吭声指正?都是干什么吃的!”

殿中侍御史听得冷汗涔涔,却也晓得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当下果断道:“先君后亲,哪有天子向外戚见礼的道理?殿下慎言!”

阮仁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看承恩公那老王八还在那儿愕然地站着,只觉得心里边的火气“噌”一下又上来了。

他两手插腰,怒火中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你干什么,听不懂人话,蓄意装死是吧?!”

承恩公僵在那儿,像一只受惊了的老猴儿,已经不知道手脚该怎么安放了。

贤妃身边的宫人看事情闹大了,有些担心皇长子。

皇长子的保母先前有句话说的其实还算中肯——承恩公毕竟是长辈。

她低声叫贤妃:“娘娘……”

贤妃看她一眼,微微摇头。

事情已经闹起来了,满殿里这么多人瞧着,现在去按,难道能按得住吗?

且皇长子毕竟是为自己出头的,现在去拦下这事儿,去和稀泥,就太对不住这孩子的一番心意了,无形当中,也折损了他的颜面。

满殿里这么多人,贤妃是唯一一个有身份压制皇长子的——她不仅仅是长辈,也是皇妃,只是现下她不开口,旁人又有什么身份去制止?

承恩公还在那儿僵着,阮仁燧却不客气,当下环顾左右,大声道:“承恩公借酒装醉,公然辱蔑后妃,满殿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忠正之士将其拿下?”

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人在承恩公后边往他腿弯上踢了一脚。

承恩公猝不及防,膝盖一软,扑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身后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膀子。

阮仁燧没想到真有人办事这么麻利,不无讶异地看过去,转而又释然了。

扭住承恩公左边膀子的是朱少国公。

他是皇后之父,定国公府又是勋贵门庭的中流砥柱,他有底气这么干。

扭住承恩公右边膀子的是从五品户部郎中韩少游。

官位虽低,但只看他一个五品官却能出入这场皇亲国戚才能参与的夜宴,就知道必然有些不凡之处。

这位是他阿耶在东宫时的伴读,性情耿介,一向嫉恶如仇。

且这位天克承恩公——要是没记错,上辈子就是他忍无可忍,一笏板敲过去,最后把承恩公送走了的……

承恩公自持身份,向来矜傲,这会儿却像只待宰公鸡似的被人按在地上,当着满殿勋贵和外戚的面儿,尽显狼狈之态。

别说是他的面子,祖宗的面子都给丢光了!

他脸上再看不出一点醉意,煞白一片,倒是还硬着脖子跟阮仁燧放狠话:“你等着!”

又挣扎着扭头回去,说按住自己的两个人:“你们也给我等着!”

阮仁燧抄起案上的银盘,哗啦一下倒掉里边的干果,而后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下:“叫?!”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怎么敢打我?!”

阮仁燧毫不犹豫地又狠给了他一下:“再叫?!”

承恩公当时鼻血就流出来了。

承恩公终于不叫了。

阮仁燧单手提着那只银盘,一指他:“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零帧起手,“咣”一声,银盘拍在他脸上:“磕头!”

承恩公梗着脖子,坚决不肯。

阮仁燧抬手又是一下!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按着他的膀子,都觉得手臂上震动了一下。

承恩公两眼一翻,身体软软地倒下去。

他晕了。

他装的。

再不装晕,估计就很难收场了……

因为皇长子先前那一下打得太用力了,韩少游没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朱少国公看一眼就明白。

他浓眉微蹙,正要说话,就见皇长子旁若无人地解开腰带,往承恩公跟前来了……

朱少国公:“……”

朱少国公不由得拉了韩少游一下,往后退了一点,保持着一个既不会被溅到,承恩公暴起发狂也能来得及阻拦的距离。

【呲水声】

【呲水声】

【呲水声】

殿内的围观众人:“……”

贤妃:“……”

装晕的承恩公:“……”

脸上热热的.jpg

眼睛里好像也有什么热热的东西在往外流。

有的人看起来好像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就此醒来,还是继续装晕,这是个问题……

只有大公主又惊又奇,语气里还有点谴责:“岁岁,你真不害臊,怎么在这儿尿尿!”

这么多人看着呢!

装晕的承恩公:“……”

围观众人:“……”

贤妃眼前有点发黑,心里涌动着好几种情绪,动作倒是很快,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小声嘱咐她:“别说话!”

大公主很委屈:“唔唔唔唔!”

她也没说错呀!

先前皇长子对着承恩公发难,就有人去知会圣了。

等圣上过来,见到的就是茫然的群臣,倒地的舅。

仰着下巴,嘴角疯狂上扬、好像霸道龙王的儿子。

还有旁边坐着的神色踌躇的贤妃,以及脸色更古怪的女儿。

殿内一片寂静。

大公主郁郁地叫了声:“阿耶!”

圣上招了招手,叫她过来,而后单手搂着女儿的脊背,随意道:“怎么啦,仁佑。”

大公主就有点不高兴地道:“岁岁真不害臊,刚刚当众往承恩公脸上尿尿,我说他,阿娘还不许我说!”

圣上:“……”

贤妃:“……”

满殿的围观群众:“……”

重点搞错了吧,公主!

问题在于皇长子当众尿尿吗?

在于他尿尿的地点不太对吧?

圣上都不由得宕机了几瞬。

而后他叫阮仁燧:“仁燧,你也过来。”

阮仁燧挺胸抬头,似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只是停在原地没动,而是很警惕地问了句:“不会打我吧?阿耶。”

圣上:“……”

圣上被他给气笑了,笑完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说:“不打你,过来吧。”

阮仁燧就理直气壮地过去了。

圣上这才问他:“怎么回事?”

阮仁燧就说:“他也太猖狂了,人在宫里边还没个忌讳,借醉装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还骂贤娘娘呢!”

他一抬下巴,一歪头,活脱儿学到了德妃的样子:“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轻狂样!”

想了想,又往承恩公身上扣了个大帽子:“一点为人臣的本分都没有,还敢等着阿耶你这个外甥去给他磕头呢!”

承恩公听他夸大其词,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再装不下去了,一骨碌坐起身来,愤怒不已道:“我不是,我没有——这句是你自己说的!”

朱少国公和韩少游离他最近,这会儿承恩公猛地坐起身来,脸上还有不明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

阮仁燧听他如此言说,反应倒快,立时便道:“那你现在马上给我磕一个!”

承恩公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求救似的去看圣上:“陛下,你看他……”

贤妃在旁,躬身请罪:“妾身没能规劝皇子,实在有罪……”

又不咸不淡地说承恩公:“皇长子还是个孩子呢,才几岁大,大过节的,你跟他计较什么?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承恩公脸上这会儿还湿乎乎的呢,听这个女儿拉偏架,登时怒从心起,几乎就要破口大骂的时候,忽的想起来这是在御前,终于紧急刹车,给忍住了。

贤妃并没有同圣上解释之前的经过。

承恩公说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话,她没法原封不动地给复述出来,如此一来,反倒会减轻他的罪责。

她不说,圣上就会去问殿中省在此的内侍,对方知无不言,相较于她,便要方便多了。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

圣上听了事情原委,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而后向承恩公道:“舅父也有了春秋,行事怎么还是一点章法都没有?”

承恩公很委屈,颇觉愤愤:“陛下,人非圣人,孰能无过?我也是无心的……”

圣上看他就跟一块烂肉似的,一点盐都不往里进,丝毫没听明白自己的言外之意,脸上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淡了一点。

阮仁燧叉着腰站在旁边,眼尖瞧见贤妃低着头,嘴角很轻微地向上翘了一点,而后又恢复如初。

他心想:看起来,贤妃娘娘是真的很不喜欢承恩公这个父亲了。

再一错眼,忽然瞧见韩少游也在微笑。

很轻微的。

只是他看的不是承恩公,而是圣上。

大概是因为视角的缘故,叫阮仁燧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韩少游不是在笑承恩公触怒了圣上,而是在笑话圣上本身呢……

他有点迷糊了。

承恩公向来得圣上敬重,年前做寿,圣上还专程出宫去拜会他呢。

这会儿看外甥不接茬儿替自己主持公道,不由得不平起来:“陛下,您也管管他啊!”

他指的是阮仁燧。

又怏怏不服地说:“德妃平时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让他学出这副做派来!”

阮仁燧听他还敢指摘德妃,登时火冒三丈,宛若超雄,抄起手里的银盘,“Duang”一声拍到承恩公脸上!

承恩公眼前零星地冒出来几个星星,白眼一翻,真的晕过去了。

圣上:“……”

其余人:“……”

还是韩少游先反应过来,当下“哎”了一声:“承恩公也真是没礼貌,不看看地方,倒头就睡。”

又招呼殿内的侍从:“夜里风冷,给他拿条毯子来盖上。”

毯子拿到之后随手让承恩公身上一丢,就叫人把他裹起来,赶紧给抬出宫了。

朱少国公也给打了圆场:“唉,承恩公行事无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有这两位打头,剩下的人见圣上默不作声,就知道他也是默许了这个结果,当下不再去提前事,附和地说了起来。

圣上盯着地上那摊水迹看了会儿,而后转目去看儿子,站起身来,叫他:“你跟我来。”

阮仁燧心想:去就去,你能把我怎样?

打死我?

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上了。

如是走出去一段,前边圣上忽的停下了,蹙着眉头,回头道:“你们俩跟着过来干什么?”

阮仁燧楞了一下,回头去看,就见大公主跟韩少游像是一小一大两条尾巴,神情担忧,不远不近地在后边跟着。

他心里边霎时间暖热起来。

大公主脸上有点不安,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跟过来,拉住了弟弟的手,吸着鼻子说:“阿耶,你不要打岁岁……”

阮仁燧有点没出息地想哭。

他感动坏了,小声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听他叫了一声,先一步哭了,把他护在身后,一边哭,一边说:“阿耶,不要打岁岁,那只老鸭子就是很讨厌啊!”

阮仁燧听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再听见大公主管承恩公叫老鸭子,登时就破了功,忍不住低下头,遮掩住不受控制表现出来的笑。

圣上见这姐弟俩的样子,也是无奈,几步过去,蹲下身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他了?”

大公主尤且有些不放心,眼睛红红地道:“大人可不能骗小孩儿啊!”

圣上叹口气,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不骗你。”

又扭头去看韩少游,神色便没那么和善了,没好气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阮仁燧就觉得有点奇怪。

韩少游是圣上的伴读,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到他成年的时候,这位都已经位居宰辅了,可见是一直都很得他阿耶信重的。

今晚上的事儿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怎么阿耶的语气这么不好?

不太像是阿耶一贯的作风。

韩少游轻轻道:“今晚的事情,错在承恩公,不在楚王殿下,您不要责难他。”

圣上冷笑一声:“你终于看了我的笑话,该得意坏了吧!”

韩少游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圣上怫然道:“怎么,你哑巴了?”

韩少游于是便再看了他一眼,慢腾腾道:“我要是说实话,你又要急,还是不说了吧……”

圣上:“……”

圣上深吸了口气,没再理他。

转而跟阮仁燧道:“今晚的事情,算是承恩公自取其辱,只是你羞辱他羞辱得太过了。”

“他毕竟是长辈。我会让人去告诫他,你也见好就收吧。明天出宫去给他道个歉,叫声舅公,事情就过去了。”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不去。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去给他道歉?”

圣上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这小子的后脖颈:“他是有错,你不也打他了吗,大庭广众之下,还叫他下跪了!”

阮仁燧就很奇怪:“阿耶,你既说他有错,又因为我收拾他而让我去给他道歉,所以他到底有错没错?你这是自相矛盾啊!”

圣上:“……”

圣上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说不通呢?

他故意把事情的后果讲得严重了许多:“承恩公有错,你让他低头,让他道歉,都还在情理之中,你往他脸上撒尿干什么?”

“今晚上在这儿的都是勋贵和外戚,没有人会说什么,明天这事儿传到御史台那儿,你就等着被弹劾吧!”

阮仁燧像头死猪一样,油盐不进地问他:“然后呢,被弹劾了会怎么样?”

圣上:“……然后你的名声就会变得很坏很坏。”

阮仁燧不痛不痒地问他:“再然后呢?”

圣上:“……”

圣上意味深长道:“你没有想过以后吗?”

阮仁燧坦然地摆烂给他看:“完全没有啊,我才三岁呢,想那个做什么!”

圣上:“……”

圣上盯着他,陷入沉思。

大公主旁听了整场谈话,再想想讨厌的老鸭子和可爱的弟弟,心里边冒着形形色色的情绪气泡。

这会儿看阿耶和岁岁都不说话了,就主动来到两个人中间。

先跟圣上说:“阿耶,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来劝劝岁岁!”

又拍着胸脯,跟阮仁燧说:“给姐姐一个面子,我们一起商议一下怎么解决这件事!”

父子俩对视一眼,虽然茫然,倒是也没有多想。

第二天圣上才刚跟韩少游一起吃过早膳,就听人来报:“两位皇嗣一起出宫,往承恩公府去啦!”

圣上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仁佑跟她弟弟不一样,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嘛!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慌里慌张地来报——赶紧找个能做主的人去看看吧,大公主带着皇长子往承恩公府门前泼了两桶大粪!

圣上:“……”

怎么回事,眼前忽然间一阵一阵地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