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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爸爸的老食客

老爷子同桌的女同志对这位戴眼镜的同志白吃白喝很是不满,尤其是吃到最后,他还借口去卫生间。

女同志跟老爷子说:“吃好了,抹抹嘴就走吧。您还真把他当知己了?被人白白占了便宜吧?”

“你啊!”老爷子摆了摆手,“不懂看人。”

正说着,那位戴眼镜的同志回来了,他坐下,等着老爷子吃饱喝足。

老爷子起身说要去结账,他笑着说:“我已经结过了。我想请教周老,怎样能让周老请客呢?能不能再耽误周老一些时间,给我讲讲这福运楼的情况?”

老爷子看向陪自己来的女同志,伸手说道:“我家就在附近,要不,去我家喝杯茶?”

“打扰了。”

出了福运楼,这位同志推着自行车,和老爷子一起走。老爷子问:“同志,你是新上任的领导,来微服私访的吧?”

“什么微服私访,就是来看看。我是二商局新上任的局长宋自强。”

二商局负责全市副食品、饮食、服务行业以及摊贩的管理。这本是一个按部就班的部门,老爷子听他说,改革开放了,粤城是离港城最近的大城市,以后将成为对外的门户。上级领导表示要做好服务业和接待工作。

前几天,他走访了两家涉外酒店,今天来到粤城声名远扬的福运楼,每多走访一家,就多一分烦恼。

“我一下子也摸不着头绪,听您说话,就知道您是行家,想请教一下,福运楼这个困局,该怎么破解?”宋自强向老爷子请教。

“难啊!”老爷子跟他讲述起福运楼的前世今生。福运楼从道光年间开业,一直是粤菜中叫得上名的酒楼,真正成为粤菜第一招牌,要追溯到三十年代中后期,这又和一对师兄弟有关。师兄罗长发厨艺精湛,师弟岳宝华更是厉害,福运楼一时间风光无限。1937年后,福运楼老板为了分摊风险,去港城开了分号,带上了罗长发。

讲到这里,便到了老爷子的家。

宋自强抬头望去,这是一栋西关大屋。清代粤海关和十三行成立,粤城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通商口岸,西关这里是粤城的中心,富商云集,在此建造了一栋栋豪宅,老爷子家便是这样的大屋。

大屋的门有三道,第一道是矮脚吊扇门,第二道是趟栊门,第三道是红木大门,十分气派。

老爷子领着他来到门厅右侧的庭院,一棵桂花树郁郁葱葱,只是树下的假山已经破败,鱼池也干涸了。老爷子笑着说:“政府刚把这宅子还给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见笑了。”

“哪里!”宋自强坐下。

老爷子提来一壶水,生起炭火开始烧水,接着继续讲述福运楼师兄弟俩的事:“港城被日军占领的那三年,日军把港城的储备粮都运到了东南亚战场,那三年普通人活下来都艰难,罗长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存活。战后福运楼老板想再去港城开店,罗长发说什么都不肯去了,所以岳宝华就去了港城。”

老爷子幽幽叹气:“但福运楼似乎与港城相克,没几年,港城的福运楼就被卖掉了,岳宝华又跑了回来。听说后来他想自己闯荡一番,又去了港城,那时他还时常回来,后来就回不来了。老罗为人实在,他一直觉得师弟是为了不让他为难,所以再次前往港城,他对岳宝华的儿子也是尽心尽力,毫无偏心,当然,他对其他徒弟也同样尽力。这个小岳比他父亲年轻时,手艺还要好,而且他还喜欢研究,不管是古菜谱,还是其他菜系,一有新口味就会请我尝尝,让我提提建议。本应能挑起福运楼传承大梁的人,却没能逃过一劫啊!”

“怎么回事呢?”

老爷子洗净茶盏,开始泡茶:“事情出在他娶的那个老婆身上。你知道,食品商店和福运楼都隶属于二商局,领导觉得小岳长得帅气,手艺又好,就给他介绍了食品商店的一枝花。谁知道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别人逃往港城是因为活不下去,她呢,丈夫有手艺,孩子也生了,居然也跑了。这下可把小岳害惨了,小岳就这么带着女儿去了西北。连带老罗也受到连累,他性子耿直,觉得没能照顾好侄子,心里愧疚。那些日子里,老罗去世了。只能由老罗的儿子顶上,罗世昌的手艺只有他父亲的七八成。”

“这几年就没培养出有本事的厨子?”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罗世昌本事不如老罗,心眼还比老罗多。老罗带徒弟尽心尽力,以前岳志荣在的时候,岳志荣也乐意教人,那时厨子们天分有高有低,但该会的都会。罗世昌却教一半留一半,他本身就比他父亲差了几成,他带的那些徒弟又只能从他身上学一半,如此一来,能学到的就只剩一角了。再经过这么些年的折腾,你说这福运楼还能剩下几成?”

“老罗的其他几个徒弟呢?”

“手艺好的那个去了干休所,手艺一般的那个去了利群饭店。”

“刚才那个年轻厨子呢?”

“罗世昌的大儿子,这是个好苗子,天分虽说不是特别高,关键是肯钻研。不过有些菜没人会做了,那可就真没人会了。”老爷子叹了口气,“也就是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还心心念念那几个菜,这都新时代了,那些菜确实费时费力,也不是普通劳动人民能吃得起的,没有就没有了吧!”

“还是您那句话说得对,这是中华饮食文化。再说,生活条件总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大部分人吃不起这样的菜,不代表以后也吃不起。难道等以后吃得起了,这些菜就只能存在于前人的文字描述中了?更何况现在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了,粤城多年来一直是口岸城市,回来的华人华侨、前来的外国友人,想要尝尝粤菜,最后却只剩下几样家常菜,这还怎么体现咱们粤菜的江湖地位呢?”

“可不是嘛!想当年粤菜北上,在北京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政界、军界、商界、文化界的名流要人,都以能请上一席陆家菜为荣,提前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预订,都未必能订得上。在上海,最有名的酒楼大多是粤菜……”

老爷子从福运楼的风光,数到民国时期粤菜在京沪两地的风靡,为如今粤菜面临的危机而痛心。心痛之余,他从盘子里拿起一根香蕉,递给宋自强。

宋自强摆摆手,老爷子气鼓鼓地把香蕉塞进嘴里,再气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

宋自强笑着站起身来:“周老,谢谢您,先让我回去想想,过两天再来向您请教。”

“行,老头子我也没什么事,下次来之前提前跟我说一声,来我这儿吃饭。我做不来那些复杂的菜,但也有几个拿手菜,咱们一起喝两盅。”老爷子说道。

宋自强点头:“那就说定了。”

宋自强走出周家大门,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想那个服务员的态度,再想想周老说的话,他就头疼。

回到局里,他在车棚停车,听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喊:“宋局长,宋局长。”

他锁好车,拔下钥匙回头,是办公室主任老胡。老胡气喘吁吁地说:“快快,朱副市长让您尽快回电话。”

领导来电,宋局长大步朝里走去,走进办公室,拿起电话,接通主管副市长办公室的电话。

他听到:“港城宝华楼?岳宝华?!好的,好的,朱副市长,我马上前往粤城宾馆。”

他知道唯物主义不能迷信鬼神,但这也太巧了吧?他正想要解决福运楼的问题,相关的人就出现了?

他走到门口:“老胡,车在吗?”

“在。”

“我要去粤城宾馆,先去西关接周老爷子。”宋自强说道。

“周老爷子?周三爷,周宣雄?”老胡问。

“我不知道他全名,不过应该是你说的这个人。”

老胡去叫了局里唯一的小车,两人上了车。宋自强又问:“这位周三爷是什么人?”

“他年轻时可是个人物。日本人占领粤城后发行联银券,一边吸收法币套取港币,换取物资,一边贬低法币兑换联银券的汇率。他联合银行界人士,维持法币汇率,法币比联银券汇率高,群众担心联银券贬值,纷纷存法币、买物资,联银券信用遭遇危机,发行不畅。新中国成立后,他又带头公私合营。前些年受了些苦,属于第一批摘帽的,政府也把周家大宅还给他了。”

宋自强笑了:“竟然是这样一位人物。”

“周老就好美食这一口。原本以他的背景,就算是那些年也轮不到被批,就因为他私下说,粤城的饭店变成国营之后,味道不如解放前好了,这才被批了。”

宋自强摇了摇头:“大实话,却不能说。”

车子到了周家大宅门口,宋局长下车,走到矮脚门前,朝里望去,老爷子听着收音机,正在喝茶。他喊了一声:“周老。”

老爷子抬起头,宋局长笑着说:“岳大厨就在粤城,我来接您一起去见他。”

“什么?”老爷子瞪大了眼睛。

“港城富商乔启明老先生找到朱副市长,说福运楼出身的岳宝华岳大厨得知了福运楼的情况,想问问我们,需不需要他的帮助。你说这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宋自强抑制不住兴奋地说。

老爷子回头说了一句:“阿芳,我出去了。”

他的保姆阿芳出来问道:“您去哪儿啊?”

“粤城宾馆。”别看老爷子胖,只要一听到与吃有关的事,腿脚就格外利索,跑得飞快,跟着宋自强上了车。

“他这次是去西北接小岳师傅的女儿和小岳师傅的骨灰,要在粤城停留两日。我接到电话就想到了您,您和他们父子两代都有交情,熟人见面,说话也方便些。”

“我大概一个月前,听福运楼的人说,岳宝华来过,他听说小岳师傅没了,就回去了。没能见他一面,还有些遗憾。我对岳宝华,也就记得他的人和他做的菜,交情不算深,真正能和我交心的是小岳师傅,他对做菜的钻研……”想起那个年轻人,老爷子不禁难过起来,“就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就那么狠心,丢下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跑去港城呢?港城再好,能有这么有才华又谦逊的人吗?要是小岳在,现在福运楼哪会有这些问题?他肯定能把下面这帮小子带得好好的,不会像罗世昌那样,半吊子教出一群三脚猫……”

老爷子年纪大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粤城宾馆就到了。

三个人一起下车,走进粤城宾馆。胡主任到前台询问:“请问港城来的岳宝华先生……”

前台还没来得及回答,周老爷子就叫了起来:“在这儿,在这儿。”

岳宝华看到了故人,喊道:“周三爷。”

岳宁看见一个胖乎乎的老爷爷走了过来,多年前的记忆提醒她,这是……

“周爷爷。”岳宁眼眶发热。

“阿女!”周老爷子先回应了岳宁,看到这个孩子,他就想起那个有了新点子,就跑到他家做菜的小岳。

岳宁没想到会见到爸爸的食客,那个比罗爷爷还懂爸爸做菜的周爷爷,一开口就叫她“阿女”。

老爷子仔细打量岳宁:“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怎么变得又瘦又高又黑了?”

岳宁刚要落下的眼泪收了回去:“您倒是和以前一样胖。”

“你还记得我?”

“记得,您让爸爸做菜,怕我调皮,就给我买一包酥糖。我的乳牙就是这么吃坏的。”岳宁噘着嘴说。

周老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我给你糖吃,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岳宁伸出手:“周爷爷,糖呢?”

“等会儿给你买。”

周老爷子看向岳宝华:“宝华,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快二十五年了。”

周老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些话已经说过太多遍,不想再说了。他转头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粤城二商局的宋局长和胡主任。”

岳宝华与两人握手:“岳宝华,福运楼出去的老厨子。”

“听周老说起过岳大厨的大名了。”

“别站着了,去咖啡厅聊吧。”周老爷子说道。

几个人一同前往咖啡厅,周老爷子让岳宁坐在他身边。点完饮料后,周老爷子问岳宁:“阿女,你这是刚从西北回来?”

岳宁看向爷爷说:“是啊!爷爷请港城的乔爷爷帮忙,他亲自去西北把我接回来。您是爸爸的忠实食客,乔爷爷是爷爷的忠实食客。”

周老爷子看着岳宁:“受了不少苦吧?”

“如果爸爸还在,吃再多苦都值得。只是……”岳宁苦笑着摇头,“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总归会有缺憾,对吧?”

“对。”周老爷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岳宝华开口道:“三爷、宋局长、胡主任,是这样的……”

“等等,宝华啊!这是内地,新中国都成立这么多年了,三爷这种旧社会的称呼可不兴了,叫我一声‘老周’就行。”

“这……”岳宝华对这位当年敢顶着日本人干的周自雄,叫一声“三爷”是发自内心的尊敬。

“岳大厨,您就像我一样,称一声‘周老’吧。”宋自强说。

“好。”岳宝华接着说,“这几日和乔老板一同回来,听乔老板说,内地即便在技术上与国外相差很多,但如果我们中国人都不给国内企业机会,那还有谁会给呢?所以他的方达海运和余老板的兴泰海运,各向国内的造船厂订购了一条六万吨的散货轮。我实在敬佩他们的赤子之心。然而我不过是个厨子,能力有限,也不知道能为家乡做些什么。直到昨夜听世昌说了如今福运楼的状况,他说当年福运楼的镇楼名菜,如今福运楼已经没人会做了。他想送国强到我那儿去学两年。我就想着,只教国强一个人,帮不了福运楼。乌鸦反哺,羊羔跪乳,我是从福运楼出去的,能不能为福运楼培养一些厨师呢?”

周老爷子一听,脾气上来了:“他还有脸说福运楼没人了?没本事,还不尽心教,可不就没人了嘛!就想着他儿子一个人。别人在福运楼,就活该学不精,算盘打得太精了。”

宋局长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不瞒岳大厨,我们确实也为福运楼的传承问题头疼。但您往返港城和粤城不太方便,况且您在港城也有酒楼,恐怕没办法长时间离开吧?”

“你们也说了,世昌心胸不够宽广。就算我来福运楼教,他恐怕也不高兴,未必会好好配合。我想在年轻一代的厨师里挑选两到三个基本功扎实、勤奋好学、肯吃苦的,带他们去港城宝华楼,在宝华楼做两年学徒,然后让他们回来。就像留学一样,福运楼外派人员出去学习两年。宝华楼按照港城市场薪资的七折给他们发生活费,还包吃住。他们有基础,两年肯定能学有所成。”岳宝华提出了这个方案。

“这个机会确实很好,真能学到技术。不过按照港城市场薪资的七折发生活费,怕是太多了,到时候他们可能就不愿意回来了。”宋局长担忧地说。

岳宁笑着说:“宋局长,宝华楼不会克扣任何人的劳动所得。七折加上吃住,再加上相关保险,刚好是一个人的用工成本。这里面的薪资差距,会不会导致去了港城的人不愿意回来?我想肯定会。这是开放以后必然要面对的情况,不是吗?我们只能和你们签订协议,培训人员在培训期结束后,宝华楼不会录用他们。其他的,你们自行考虑。毕竟这涉及到两边发展不同步的问题。不过有人会往高处走,也有人会坚守本心,送出去十个人,就算回来三四个,那也不错,不是吗?”

宋局长无奈地说:“是啊!现在公费送出去留学的人,也是这样,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呢?”

周老爷子想起今天罗国强说的话,他问:“阿女,我今天吃小罗做的拆鱼羹,吃出了你爸爸的味道,他说是你教他的。”

“他和他妈去西北找我。”岳宁凑在老爷子耳边说,“不过他妈就没安好心,是先知道了我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她打着让我回粤城的旗号,想让我和罗国强结婚,算盘打得好吧?”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真是一对好夫妻。”周老爷子骂了一句。

“我当时做这个拆鱼羹,也存了些炫耀的心思,就是想让他们母子俩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岳宁骄傲地说道。

周老爷子满脸惊讶:“你在西北竟学会了你爸的手艺?”

岳宁信心十足地回应:“没错!”

“这……西北那地方,能学粤菜?”周老爷子实在难以相信。

岳宁看着他,认真地说:“爸爸说过,给周爷爷做菜,最有成就感。他一直想着回来再给您做菜,可惜没机会了。他做不了,我来做。周爷爷,您想吃我爸做过的哪个菜,我都给您做。”

“真的?那就先给我做一份拆鱼羹吧!”周老爷子心里琢磨,西北鱼总是有的,这小姑娘大概也就拆鱼羹做得还像回事。

岳宁笑着追问:“不想吃脆皮糯米鸡?不想吃百花酿鸭掌?不想吃冰镇咕噜肉?不想吃……”

岳宁一口气报出一个个菜名,周老爷子不禁咽了咽口水,这些可都是岳志荣的拿手菜,也是如今福运楼要么做得不像样,要么干脆就不会做的菜。他声音颤抖地问:“这些菜你都会做?”

“虽说不敢说学到了十成,但至少也有九成。”岳宁自信满满地说,“我不说十成,是因为在西北很多食材都没有,爸爸只能用别的东西替代,而且当时也没票,正宗的那些菜,连我自己都没吃过。不过我相信,爸爸做菜的神韵我已经学到了。您对爸爸做的菜记忆最为深刻,刚好可以帮我品鉴品鉴。”

岳宝华笑着说道:“三……周老,宁宁手艺确实不错。也请您给我们祖孙俩这个机会,一来能替志荣了却那个心愿,二来,也请您和宋局长、胡主任品鉴一下我们祖孙俩的手艺。”

“周爷爷,如果是在您家厨房,您就挑些简单的菜。要是在福运楼后厨,爸爸的拿手菜,您尽管点,反正我要是做得不对,还有爷爷在旁边指点呢。”岳宁亲昵地靠着老爷子。

“那就放在福运楼后厨。也让那些年轻厨子开开眼界。”宋自强看向岳宝华,问道,“岳大厨,您看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

岳宁要来纸笔,递给周老爷子:“周爷爷,您点菜吧!”

周老爷子看着她,说道:“那我可真点了。”

“您点呀!我爷爷在呢!”

周老爷子先写下“脆皮糯米鸡”,又疑惑地问:“真能做出来?”

“要不您再点个淮扬菜里的八宝葫芦鸭,我给您鸡鸭一块儿做?”

老爷子的手一抖,把刚写的划掉了,这孩子,胆子可真大!他接着写了“冰镇咕噜肉”,又写了“子萝鸭片”。岳宁点头说:“都行。百花酿鸭掌您不吃吗?”

既然她说能做,那就吃。

周老爷子点好菜,岳宁拿起笔,把拆鱼羹划掉,改成古法蒸鲈鱼。她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中午的菜品:拆鱼羹、古法炒牛河。

“周爷爷,脆皮糯米鸡需要风干,明天得花一整天时间。把拆鱼羹放在中午,再加上干炒牛河,这样简单吃一顿,好不好?”

“好,好!”

岳宁开始列材料清单,详细写清楚用料,还有装饰材料。

岳宁把料单递给宋局长:“宋局长,这些材料能买到吗?我还需要几件雕刻刀具,也得麻烦福运楼帮忙准备一下。”

“你还要做雕刻?”周老爷子问。

岳宁一脸理所当然:“爸爸说过,粤菜北上,能在上海和北京风靡,尤其是在北京成为官府菜,色香味形缺一不可。摆盘总归是有讲究的吧?”

周老爷子越发来了兴致,说:“明天你几点去福运楼,我就几点去。”

宋局长也说:“我也一起去见识见识。”

第32章 脆皮糯米鸡

罗世昌做完午市,心头烦闷,出去透口气,点了一支烟抽着。

母子俩从西北回来,说刚好碰上岳宝华,还说志荣的女儿又野又精。他当时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打消让国强去港城的念头。

但是丽芬说岳宝华在港城混得很好,这次岳宝华能去西北,全靠港城船王乔启明帮忙,而且还是乔启明的孙子陪同岳宝华去西北寻孙女。

这条路断了实在可惜,况且之前儿子对去港城并不热衷,他们让儿子娶志荣的女儿,儿子更是不情愿。现在国强倒是一门心思想去港城,说是要跟在志荣的女儿身边学做菜。

他刚开始没当回事,儿子做了一次拆鱼羹,他尝了味道,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了。明明志荣比自己小五岁,明明自己那么努力,可自己只能按部就班,志荣不仅学得快,还能融会贯通。

志荣在西北都能把女儿教到这种程度,自己在福运楼,儿子已经算是有天分的了,却还不及人家。

要是儿子对做菜没兴趣也就算了,可儿子就想做个大厨,他们罗家好不容易又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孩子。

昨天晚上他只能去求岳宝华,真的是跪下求了,岳宝华没答应,也没完全拒绝,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阿星,我还是劝你多考虑考虑,你要是去了港城,还想回福运楼就回不来了。现在外头回来的知青那么多,都在待岗。为了能进咱们这种单位,都打破了头。人家返城的知青,什么都没有,去闯一下也就算了,你这是为什么?”

“然后呢?咱们在福运楼是个什么结果你不知道吗?福运楼的大师傅只能姓罗,你不知道吗?现在是罗世昌,二十年之后是罗国强,我就是一个会烧几个菜,但并不精通的厨子。可能十年二十年之后,什么利群饭店、为民饭店缺厨子了,把我调过去,做个大师傅,给人民群众炒个河粉、蒸个肠粉,做个味道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烧鸭吗?钱没有,名也别想有。我还不如去港城,他们说港城就是在饭馆里端盘子洗盘子也有千把块港币,折算下来一个月有三百块吧?我哪怕洗个十年盘子,至少钱挣上了。”

“你别想得太简单,我听人说港城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而且他们的房子租金很贵,还有人住在笼子里。我们这里房子是单位的,生病有单位报销,退休有单位发退休金,港城你看上去赚得多,以后呢?”

“那我也不想在罗世昌手里干活,不想给罗国强打一辈子下手。罗国强进了福运楼,切墩做过几天?我们呢?做了几年。”

“罗师傅,张经理让您上来,局里的胡主任来了。”一个声音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口传来。

罗世昌仰头应了一声:“马上来。”

他走出拐角,往自己徒弟马耀星和侯亚明看去,侯亚明有些紧张:“师傅。”

那些话被听到了,马耀星索性也不掩饰了,连师傅也不叫他一声。

罗世昌心头火起,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他们这个行当,手艺人家,谁不给自己的子孙留一手?他哪儿对不起他们了?

罗世昌上楼去,进了福运楼经理的办公室。

里面酒楼的经理和二商局办公室主任正在抽烟聊天,胡主任见了他,立马站起来递香烟:“罗师傅,抽烟抽烟。”

他接过香烟,过去坐下。

胡主任抽着烟说:“罗师傅啊!港城宝华楼的老板,也就是您的师叔,岳宝华先生有意和我们福运楼合作,想要为我们培养年轻厨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老婆儿子去西北,他们让国强去找岳宁结婚,对外说他爸到死都念着志荣,自己和岳志荣就像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亲兄弟,这会儿要说自己不知道,那不是奇怪了吗?

他说:“昨天晚上宝华叔进酒店,我们父子俩就去了,聊起了如今福运楼的情况,我能力有限,致使好几个传统菜都失传了,没办法教给年轻的一代,宝华叔说让他想想。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那就是了。他通过乔启明乔老先生找到了朱副市长,朱副市长让新上任的宋局长去见了岳先生。刚好还有周宣雄周老爷子也在,一来岳先生要酬谢周老爷子,二来,也是给咱们福运楼的年轻厨子们演示一下‘脆皮糯米鸡’的做法。明天呢,宋局长和周老爷子要来。”胡主任把菜单和材料单递过来,“你们按照这个单子准备,给老先生留好炉灶。还有前堂后厨打扫干净。宋局长今天中午来咱们楼吃饭,说我们的服务员,一点服务意识都没有,真不知道以后怎么服务华人华侨和外宾?”

“今天宋局长来了?”张经理问。

胡主任看着张经理说:“他让服务员叫经理了,等他吃完走了,你都没出现。”

张经理这下慌了神,全市的国营宾馆、酒楼,粮油、副食品商店通通都归属于二商局,二商局是他们的主管单位,他就是局里派来福运楼的,按照正常升迁,他在福运楼做几年,或者再去其他单位任职几年,就要回局里。

“我根本不知道宋局长来了。局长要来,您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句?”张经理问。

“人家是新官上任,我能凑上去瞎打听?”胡主任手指夹着烟说,“他对福运楼的印象极差,你们有个服务员还骂了周宣雄周老爷子,你们不知道周老爷子是谁给他亲自翻案的吗?”

这一般人哪儿知道?只知道这位又出来了,又开始到处找吃的了。这话只能心里知道,又不能真这么跟胡主任说。

张经理只能认错陪小心:“是我工作不到位,马上整改。”

“那行,你们好好准备。”胡主任掐灭了烟,站起来。

张经理和罗世昌送了胡主任出门。

胡主任是局里的领导,不了解他们酒楼的具体情况,张经理下派到酒楼好几年了,罗世昌是个什么性格,他还是有点数的,别说他自己没这个手艺,就是手里有的,比如烧腊的腌料和脆皮配方,到现在都是他独自一人调配,别说是教哪个徒弟了,就是给人看一眼都不可能。罗世昌主动请他师叔教福运楼的厨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罗师傅,走!我跟你一起下去,跟大家说说清楚明天的重要性。”张经理拍着罗世昌的肩。

“说什么?”罗世昌问。

经理虽然名义上统管整个酒楼,但是管不了后厨,后厨还是他这个大师傅说了算。

“明天新上任的宋局长一起过来,厨房是重中之重,可不能搞砸了。”

张经理是局里来的人,以后还要升回局里做领导,他当然重视,但是他重视没什么用,二楼大厅里,职工们打毛衣的打毛衣,打牌的打牌,趴在桌上睡觉的,拼了凳子睡觉的,还有在窗口嗑瓜子聊天的,嗑了瓜子把瓜子壳往窗口外扔。

看着这个样子,张经理胸口一阵堵得慌,激将法对这帮人,还有用吗?不管有没有用,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同志们,我跟大家说个好消息。”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水里,起了点波澜,但不够大,趴在桌上睡觉的人,睁开了眼,也有人连眼皮都没抬,那个嗑瓜子、趴在窗口看外头的,瓜子壳继续往外扔。

“我想大家都知道已故罗长发大厨有位在港城开酒楼的师弟,岳宝华岳老先生吧?”

嗑瓜子的人停下了嘴边的动作,等着后续。

“岳老先生这两天在粤城,罗师傅昨夜去拜访了岳老先生,说了我们福运楼遇到的情况,希望老先生能帮助我们福运楼提高技艺……”

张经理话还没说完,马耀星哼笑出声:“不就是我师傅去找他师叔教国强吗?难不成他还会让他师叔来教我们?跟我们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说完他从嗑瓜子的那位大姐手里抢了几颗瓜子,跟那位大姐一起嗑。

这群人干活不上心,还满肚子怨气。

“这你就想错了。”张经理笑着说,“你师傅请了岳大厨明天来咱们酒楼做脆皮糯米鸡,岳大厨还找了局里,岳大厨说要帮我们福运楼培训厨师。”

“脆皮糯米鸡?”马耀星把瓜子还给了大姐,眼睛里有了亮光,“怎么培训?”

张经理走到马耀星面前:“初步设想是跟我们酒楼签订合作培训协议,在我们酒楼挑三到四个有潜力的年轻厨师,去港城宝华楼做两年学徒,学手艺。两年以后,回到咱们福运楼。”

“港城人不要太精明哦!让我们拿福运楼的工资给他们白干是吧?”有人叫了出来。

马耀星仰头:“真的教脆皮糯米鸡?要真是这样,一分不给,我给他白做两年我也愿意。”

“瞎说什么呢?人家才不想占你们便宜。是真心来帮忙提高技术的。”张经理拍着马耀星的肩膀,“岳大厨一开始就提了,按照港城厨子的七折工钱来给,另外这三成钱,也不是宝华楼不给,而是港城的房租比较贵,他要解决大家的住宿。”

这些话刚才胡主任可没说,罗世昌也不知道,所以岳宝华是什么意思?

“七折?港城的厨师多少一个月?”

张经理笑着说:“他说按照手艺评估,中等的一千五到两千,好的三四千。当然只是初步这么说,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接下来同志们的表现。”

有人这么一算:“就是一千五港币,打七折,再换算成咱们的钱,一个月也要三百,我工资才三十七块八。”

“关键是还能学手艺。”

“这个岳大厨的手艺真那么好?”有人不太相信。

“传闻,只是传闻哦!他比老罗师傅还厉害。”

“还厉害?那得多厉害?”

“岳大厨的手艺,我没见过,但是我来的时候,岳大厨的儿子岳志荣在,那确实有本事,我炒牛河还是他教我的。我现在都被人叫牛河邦了。”福运楼专炒牛河的阿邦说。

张经理环视了此刻已经像是打了鸡血的厨子们,尤其是这个马耀星,他知道这小子有点本事,也想学,就是学不到,怨气特别大,罗世昌几次三番说把他调走,只是其他单位现在都是子女在顶替,哪有合适的位子出来?

他拍了拍马耀星的肩:“想要机会,自己去争取。”

张经理看向那几个服务员:“昨天谁给周宣雄上菜的?”

“谁啊?”

“我给老胖子上菜的,老胖子这么多年还没学乖,还摆出地主老财的臭架子,我就说了他两句,怎么了?”

“到我办公室来。”

张经理转身离开,那个服务员撇了撇嘴跟上。

罗世昌也转头离开,眼见领导都走了,有人一把拉住罗国强,问:“国强,真是你爸去求的?”

罗国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爸只为我求了岳爷爷。应该是岳爷爷和宁宁的想法,你们真想好好学,就抓住这个机会。”

“就说嘛?就你爸,好事怎么可能想得到我们。岳大厨人还真不错,想着给你机会,还顺带给咱们一点机会。国强,我们中有谁能跟你一起出去,那是沾你光了。”

罗国强想到他爸妈做的那些事,有些泄气地说:“我可能比你们更难。”

福运楼有这么一件大事,当天晚市结束,大家还加班加点,打扫清理,有人满口怨言,有人心头火热,也有人心中惴惴不安。

*

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商局的宋局长和胡主任就去接了祖孙俩,再去接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上了车,往岳宁手里塞了一个印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纸盒,岳宁笑嘻嘻地打开,里面是双层的花生酥糖,她给大家分了一圈,再打开一块糖,吃进嘴里。

周老爷子看着她,岳宁说:“还是以前胖爷爷的味道。”

胖爷爷还那么胖,大胖丫头却又黑又瘦,周老爷子暗自叹息,他只能安慰自己,小岳不在了,老岳还在,孩子还有个依靠,会养回来的。

他又暗暗告诫自己,不管今天孩子做得好不好吃,他都要管住自己的嘴,多夸,少批评。

步行都不过十分钟的路程,更别说开车了,这不已经到了福运楼。

岳宁下了车,再次看到了记忆中的福运楼,不过她的记忆大多在这种欧式建筑后边的小院里,那里有福运楼的托儿所,她每天就等着下午两点,爸爸休息了,给她带好吃的过来,陪她玩一会儿。爸爸晚市要上到九点,托儿所的张阿婆会先带她回家,爸爸下班后去张阿婆家接她,背她回家。

“宁宁,走了。”岳宝华提醒正在发愣的孙女。

岳宁跟上,罗世昌和一个中年男子迎了过来。听宋局长和胡主任介绍,这个中年男子是福运楼的张经理。

张经理请大家一起进福运楼。

后厨排班是从早上十点做到晚上十点,有一组轮班休息。

这会儿还没到厨师上班的点,当班的、没当班的厨师学徒全来了,后厨显得有些拥挤。

罗世昌带着岳宝华到一个灶台前:“宝华叔,这是我的灶台,今天就交给您了。”

罗世昌是主厨,主厨会做菜,但不常做菜,他的位子最好,用来展示和教学,确实最为合适。

“国强,你来介绍一下材料。”罗世昌叫儿子过来。

罗国强走过来:“岳爷爷,您要的材料,都在这儿。”

岳宁跟在岳宝华后面,全市所有主副食品都在二商局管辖之下,福运楼又有粤菜第一楼的招牌,周老爷子知道岳宁要做菜,要不是孩子非要说做那些复杂的菜,他是尽量挑常见的开,这些料备齐一点都不难。

岳宁弯腰看桌上的两只鸡,罗国强说:“这两只都是一百五十天童子鸡。”

岳宁去洗了手,提起一只鸡:“这个纹路,这个肥度刚好。”

她点头跟岳宝华说:“爷爷,我们换一下衣服马上开始。”

“好。”

祖孙俩一起做吗?

岳宁和岳宝华转身出去,她见一个厚嘴唇的男人在跟她招手,她就算五岁时记忆不多,架不住爸爸一天到晚提:“你阿邦叔,就是那个嘴巴像挂了两根大辣椒的……”

“阿邦叔。”

“真的是宁宁啊!”阿邦高兴地叫。

“是啊!是啊!爷爷去西北接我回来了呢!我先把鸡处理了。等下有空了跟您说话。”岳宁跟牛河邦说。

“行,你忙!”

祖孙俩穿上了福运楼厨师服,戴上了厨师帽,一起到了案桌前。

岳宁看向爷爷说:“今天,我来做我爷爷和爸爸的拿手菜,脆皮糯米鸡。”

大家提早过来,都是为了看岳宝华做这个脆皮糯米鸡,怎么成了这个小姑娘做了?这不是跟罗世昌教罗国强一样了吗?

他们家族传承,别人就在边上看看?

“昨天张经理可是说是岳大厨亲自给我们展示怎么做脆皮糯米鸡,这些年咱们这儿,老子带着儿子教大家做菜,可配料啊、手法啊,那都是回家说的。要是这个演示法,我看大家还是散场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浪费时间了。”马耀星说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把拿手绝活传给你?”

张经理都快气死了,领导都在呢!这个马耀星怎么就一点纪律都没有?

他拦住了带头转身的马耀星:“你们干什么呢?”

“张经理,让他走。他这是怕丢人,比我大十来岁,基本功还不如我,整鸡脱骨都不会。”岳宁笑呵呵地说。

马耀星听见她这么大言不惭的话,转身过来:“你……整鸡脱骨?”

“我知道你不会,但是我会啊!”岳宁笑嘻嘻地走到他面前,“今天我不要我爷爷搭手了,就你过来给我打下手,除了整鸡脱骨,这个要练,我没办法一天之内教会你。其他环节,我要是有一个配料没讲到位,我就不配做岳志荣的女儿。怎么样?”

马耀星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想起牛河邦说的话,岳志荣在的时候,什么都肯说。

“你会整鸡脱骨?”他问,“鸡背上的皮不会破?”

“你练过?”岳宁问他,“别的地方都不破,就鸡背上破?”

“对。”马耀星回答道。

“你再确定一遍,其他地方都会了,就只有这个地方不会?”岳宁再次向他确认。

“就是背脊这块皮太薄,没什么肉,每次都会弄破一个小口子。”马耀星说道。

岳宁略带嫌弃地啧了一声:“哎哟,这得糟蹋了好多只□□?”

侯亚明接话道:“是啊!只要是用来生炒鸡丁、做鸡块的鸡,都被阿星拿去练手了。阿星在咱们这儿,刀工是最好的,炒菜火候掌握得也最到位。”

刚才马耀星要走,他说罗世昌只肯教自己儿子,调料配方根本不肯传授给徒弟。刀工靠练习就能提升,炒菜时,罗世昌也没法避开旁人,大家还能边看边琢磨,唯独调料这一块,如果自身厨艺还没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想要靠自己调配出合适的味道,难度可就大多了。

岳宁兴奋地说:“那行啊!这两只鸡,一只我来处理,一只你来,我教你,保证学会,学不会我负责。”

“负责什么呀?”下面有人好奇地问。

“让我爷爷教你,直到教会为止。”岳宁笑着说,“这么看,是不是稳赚不赔呀?”

她这番话风趣幽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一下子缓解了刚才紧张的气氛。

有人大声喊道:“阿星,快上去。”

岳宁连忙招手:“快点,快点,这道菜制作时间挺长的,要是到时候味道没渗透进去,风干效果不好,上色也不均匀,我丢脸倒无所谓,可要是丢了我爷爷的脸,那可就糟糕了。”

侯亚明一把拉着马耀星走到前面:“来了,来了。”

岳宁对岳宝华说:“爷爷,您让一让。”

岳宝华微笑着让到一旁,走到周老爷子身边。周老爷子抬头看着上面,问道:“岳师傅,宁宁真能做好这些菜吗?”

岳宝华其实也没见过孙女做这些菜,但这些天的相处让他相信,孙女既然说能行,那就一定行。他充满信心地回答:“没问题。”

岳宁看向身旁的大个子厨子,问道:“你叫阿星,对吧?”

“马耀星。”他回应道。

见马耀星低着头,岳宁说道:“阿星,学手艺最忌讳的就是害羞不敢提问,有什么不懂的,马上就问,明白吗?”

“他呀,最不缺的就是胆子,根本不知道啥叫害羞。”下面有人笑着调侃。

岳宁点头:“那再好不过了,咱们开始吧。”

第33章 后厨教学

岳宁看着围拢的众人,开口说道:“大家好,今天由我来主讲粤城福运楼的一道名菜,脆皮糯米鸡。”

她转头看向马耀星:“阿星,你知道这道菜背后的典故吗?”

“我知道。据说民国时期,咱们粤城有个大富豪,他母亲爱吃烧鸡,却嫌骨头多,于是他们家的大厨就创制了这道菜。里面是软糯的糯米,混合着火腿、瑶柱……”马耀星对典故颇为熟悉。

“这些名菜,往往都得琢磨出这么一个故事,为饮食增添一些趣味性。”岳宁笑了一声,“透过现象看本质,当一个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吃饱吃好已无法满足某些人的需求,于是在‘吃饱了撑着’的基础上,就搞出了诸多花样。淮扬菜里有八宝葫芦鸭,是因为扬州盐商云集,吃东西追求新奇精巧。咱们这脆皮糯米鸡也是如此,粤城成为通商口岸后,西关和东山聚集了大批巨富,正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周爷爷这样的食客,也就催生了工艺复杂的脆皮糯米鸡。”

马耀星点头:“原来是这样。”

“随着新中国成立,我们主要服务劳动人民,劳动人民的需求就是吃饱吃好。这些菜有没有,似乎也无关紧要了。如今改革开放,粤城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外商和游客纷至沓来。以福运楼的地位,这些菜咱们就应该掌握。”岳宁把一只鸡递给马耀星,自己面前放一只鸡,“现在,我们开始去鸡骨。”

岳宁提起这只鸡:“这是一只一百五十天左右、三斤上下的鸡,一只鸡有四十四个关节……”

岳宁详细介绍各个部位,讲得十分细致,马耀星听得格外认真,即便这些部位他已摸过千百回。

岳宁拿起刀,先切鸡脚:“知道我为什么不沿着关节切吗?”

“离开关节一指宽斩断鸡脚,要是沿着关节切,待会儿关节处会漏,就不是布袋鸡的效果了。”马耀星回答。

“对。”

岳宁把鸡放在案板上,沿着鸡背往上摸鸡脖子,停在鸡脖根处,说:“我们从这里切开鸡脖子的皮,要在鸡肩上一寸处停下。”

马耀星微微张嘴:“原来是从鸡背切啊?”

“从这里往下脱,鸡背的皮才能完整,你是从鸡胸下刀?”

“是啊。”

“那确实难度较大,从鸡背开始,会更方便,也容易完整脱骨。”岳宁边说边分离鸡皮,斩断了鸡脖子。

岳宁用刀后端,切鸡翅肩关节,她做完一步就等一会儿马耀星:“阿星,这边,对对对,切断就行。”

看着岳宁一步步操作,周老爷子对岳宝华说:“志荣是怎么教宁宁的?这没有多年的功底,怎么学得会?”

岳宝华哪里知道?不过他已然不想探究了,反正孙女会什么,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前面几步完成后,岳宁说:“来了啊!要剥脊背皮了。”

马耀星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岳宁用刀背轻轻敲鸡的背部,十分小心地剥鸡皮:“用刀背慢慢来,这确实有难度。”

马耀星学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地剥。

别说他们俩额头冒汗,其他人也都跟着紧张得冒汗:“这简直就是让大老爷们绣花啊!”

看着他们把鸡翻来翻去,骨头拆了出来,岳宁每一步都显得轻松自如,马耀星则时不时用脑袋蹭蹭肩膀擦汗。

最后一根骨头斩断,岳宁提起鸡说:“拿杯水来。”

有人拿来一杯水,岳宁让他从鸡脖子处灌进去,她提着鸡,水丝毫不漏。

大家掌声雷动,岳宁说:“看看阿星的。”

这人也去给马耀星的那只鸡灌水,岳宁看着马耀星额头的汗,像小溪流一样汇聚到脸上,再流到下巴,成串落下,便说道:“阿星,这水不是灌进鸡肚子里,而是灌进你肚子里了吧?”

她话音刚落,水已经灌进鸡肚子,马耀星拎着鸡高声喊道:“没漏,一点儿都没漏。”

岳宁带头为他鼓掌:“我不是说了吗?包学包会,学不会负责到底。”

大家一同鼓掌,马耀星手里提着鸡,转身向她鞠躬:“师傅。”

这可是当着罗世昌的面,近乎叛出师门了?

岳宁伸手做出拒绝的手势:“阿星,你这么做就不对了。”

马耀星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看着岳宁。

“你听我说。有今天这个机会,是因为我们得知福运楼如今青黄不接,手艺传承出现问题。作为从福运楼出去的老厨子,作为福运楼厨子的女儿,我们恰好有这手艺,想让这些手艺重回福运楼。从合作层面来讲,是福运楼委托宝华楼培养厨师。倘若福运楼把你送到宝华楼,我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徒关系,就如同你小学毕业升入初中,我只是你某个阶段、某门课程的老师。真有这样的机会,你只需记住,是福运楼要培养你。对宝华楼而言,即便力量微薄,我们也想尽一份为国家贡献的力量。”岳宁摆摆手,“我会尽力教你,但我不是你的师傅。”

宋自强拍手称赞:“小岳说得好,此次合作的目的是提升福运楼厨师的手艺,这是福运楼给予大家的机会,希望大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遇。”

马耀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叫你‘小岳师傅’。”

岳宁笑着点头:“这个称呼可以。我爷爷是老岳师傅,爸爸是岳师傅,我是小岳师傅。”

岳宁去洗了手,从包里拿出几张纸,交给刚才推马耀星上前的那个人,说:“找糯米鸡腌料配方。”

侯亚明翻看脆皮水配方、卤水配方、糯米鸡腌料配方,说道:“找到了。”

“好了啊!我们接着来。现在我们要做道‘数学题’了。”岳宁对马耀星说,“称一下两张鸡皮囊总共多重。”

马耀星赶忙去拿来秤,称了一下说:“一共两斤三两。”

岳宁站在侯亚明身旁说:“念给他听,让阿星配腌料。”

“每五百克鸡皮囊加盐……”侯亚明念着方子,马耀星一边换算一边称量,手忙脚乱,对侯亚明说:“你慢点。”

大家看他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等他放好调料,岳宁过去又从盐杯里舀了一小勺盐添进去,问道:“知道为什么要比配方多加一点点盐吗?”

马耀星不太明白,罗国强说:“这两只鸡比较肥,皮里油多,不太容易入味。”

“就是这个原因。”岳宁肯定了罗国强的说法。

她又对马耀星说:“搓揉一下,腌制四十五分钟。”

这时,上班铃声响起,岳宁说:“当班的厨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今天做的菜的方子,我都留在这里了,大家有疑问也别急于一时,我还要办理去港城的手续,会在粤城待一段时间。”

岳宁看向宋局长:“宋局长应该会让我来和大家交流吧?”

“求之不得。”宋局长已从周老爷子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岳宁这一手连很多老厨子都难以企及。

而且老爷子告诉他,岳宁确实了得,这个马耀星也有真本事。一般没功底的厨子,即便有人指导,也很难一次就脱骨成功。

“好了,好了,大家各就各位,炒菜的去炒菜,别耽误客人用餐。”岳宁说道。

张经理说:“宋局长、胡主任、周老、岳老板,要不要去办公室坐坐?”

周老爷子摇头:“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去吧。”

“我一辈子都是厨子,就待在后厨。”岳宝华说道。

宋自强本就有话要和张经理说,便说:“那我们先去坐坐。周老,麻烦您帮忙招呼客人。”

“知道,知道。”

罗世昌过来让大家去干活,一大半人都走了,剩下四五个不当班的厨子,继续围着岳宁。

罗国强今天不当班,昨夜爸妈在家吵了起来,他爸埋怨他妈出了让他去娶岳宁的馊主意,要是没有那件事,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提出让岳宝华带他去港城教手艺肯定没问题。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他们还不清楚岳宝华的想法。

他妈说岳宝华没什么心思,还说岳宁又野又精明,只怕全是这小丫头的主意。

还说肯定是岳宝华怕被人骂没良心,岳宁才出这么个主意,让福运楼其他厨师受益,那些没良心的小子本来就恨他们,现在还不得顺着竿子往上爬?

他妈哭得稀里哗啦,其实最想哭的是他自己,却有苦难言。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还跟爸妈说过,自从爷爷去世后,他们一家子都没关心过志荣叔父女,还想出这么个主意。

自己从小被爸妈安排惯了,闹了一下也拗不过,只能跟着妈去了。将心比心,自己要是岳宁,遇到这种事,肯定看见这一家子都怕了,怎么可能还带他去港城呢?

他辗转反侧,整晚都没睡好,恨自己没主见。

此刻,他提起一整只鸡皮囊,岳宁脱骨手法娴熟,马耀星也是一次性就成功脱骨,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他爷爷是大厨,他爸也是大厨,他进福运楼后,做过切墩,但没做多久,很快就做打荷,然后上了灶台。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少了几年切墩和打荷的经历,还总认为马耀星心胸狭隘,再怎么说,他爸也是马耀星的师傅。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马耀星把手艺不好全怪在他爸头上,未免太没良心了。

可现在看着这鸡皮囊,他不再这么想了,自己不能去港城,不能跟在岳爷爷身边学手艺,已经难过到睡不着觉。

马耀星呢?这么多年一直努力,却始终被压制,没有出头之日。

自己呢?连基本功都没打好,凭什么想去港城?

罗国强神情落寞,悄悄往外走,周老爷子看到孩子往外走,喊了一声:“国强,你今天当班吗?”

罗国强转过身,马耀星说:“他和我一个班。”

“那你走什么?你爸都不会做脆皮糯米鸡,你不留在这儿看?”周老爷子说,这孩子平时不是最喜欢钻研厨艺吗?

罗国强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去上个厕所,一会儿就来。”

岳宁看着罗国强的背影,罗国强她要用,但不能被那对夫妻裹挟着用,她对马耀星说:“我们泡发香菇、瑶柱和海米。鸡汤应该有吧?”

“有。”马耀星把这几样拿过来。

岳宁说:“你来泡发。”

“我来?”

“这个不用我教吧?”

岳宁拿起猪脚和猪皮扔进大锅焯水,周老爷子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凉菜,白卤猪蹄。得焖煮四个小时,还要冷藏。”岳宁见马耀星已经弄好,便叫道:“阿星,我教你做潮州白卤猪蹄。”

“来了。”马耀星跑得飞快。

岳宁抽了一张方子给他:“猪蹄焯水后,你来卤。我准备一下宋局长他们的午饭。”

来的路上商量好了,中午就简单点,岳宁做个拆鱼羹,炒个牛河,大家吃一口,晚上才是重头戏。

“好的,好的。”

岳宁见罗国强进来,便说:“国强,你不是想看我做拆鱼羹吗?去杀一条花鲢来。”

罗国强本已心灰意冷,却没想到岳宁会让他去杀鱼,顿时惊喜道:“好。”

罗国强拿了一张卡片,提了一个桶去后院,粤菜讲究新鲜,后院里养着活鱼、活鸡、活鸭,甚至还有一条条盘着的大王蛇。

守着这个仓库的是一位还有两三年就要退休的残疾大爷,罗国强喊了一声:“阿光叔,我领一条花鲢。”

大爷嘴里叼着一支烟,收了卡片,拿了网兜,从鱼池里捞了一条花鲢:“国强,你怎么来了?”

“我自己来杀条鱼。”罗国强提起花鲢,到水池边杀鱼。

一个切墩的学徒提着桶,嚷嚷道:“阿光叔,我要一只童子鸡。”

大爷挑了一只鸡给学徒,收了卡片,从鸡笼里提了一只鸡出来。

学徒走过来:“国强哥,你不去看那个岳……”

“岳宁。”罗国强帮他把话说完整。

“对,岳宁做菜。”学徒问,“那你来这儿干啥?”

“岳宁让我来杀条鱼。”

“她都敢让你来杀鱼?她不知道你是谁吗?”学徒杀鸡放血,用热水冲下去,“杀鱼这种事,怎么能让你做?”

罗国强刮鱼鳞的手停顿了一下。

学徒看见罗国强一条鱼还没杀完,说:“国强哥,你杀鱼怎么跟我妈似的,都不像是在饭店干过的。”

罗国强刚觉得心头一堵,学徒就把他挤到一边:“我来我来。”

学徒把鱼正反一翻,肚子一划,水一冲,把鱼扔进罗国强的桶里,自己去拔鸡毛了。

“谢谢!”

罗国强拎着桶里的鱼回厨房,厨房里,岳宁正在切配菜。上次他见过岳宁的刀工,那时他就觉得岳宁刀工厉害,不过他爸告诉他刀工不是最重要的,这些都有其他人做,自己把菜炒好才是关键。

问题是他切菜切不好,炒菜也比不上岳宁。

“岳师傅,您这刀工太厉害了,我做了五六年切墩,都比不上啊!”马耀星过来问,“卤猪蹄里为啥要加这么多猪皮?”

“下午你就知道了。”岳宁把配菜码放进盘里。

罗国强帮她把鱼放在案板上,花鲢比鲫鱼大多了,剔骨去刺也简单多了。

“国强,走,咱们去煎鱼了。”岳宁拿了碗走向灶台。

这里不像乡间,油要省着用,该油锅就油锅,该放什么就放什么。

岳宁还不忘叮嘱:“阿星,时间差不多了,鸡皮囊清洗干净擦干水分,先晾着,暂时别用风扇吹。另外,泡发的香菇切丁,香菇水、海米水和泡瑶柱的水,过滤一下,吃过饭,我要生炒糯米饭。”

“生炒糯米饭,鸡肚子里的糯米饭不是蒸的?”马耀星问。

岳宁心里有数,脚下却没控制好,一脚踢过去:“整鸡脱骨,你不会也就罢了,那确实难。鸡肚子里的糯米饭都不知道是生炒的?我爸去西北才多久,这是我爸根据淮扬名菜八宝葫芦鸭改良的,是福运楼的特色之一啊!”

马耀星被她踢了一脚,委屈地大声嚷嚷:“我师傅没教过。”

罗世昌听见,转头看向马耀星,马耀星与他对视,再次强调:“师傅确实没说过,没说过怎么脱骨,也没说过糯米饭要生炒。”

周老爷子说:“他自己都不会,怎么跟你说?”

“他不会拆骨,但他爸,还有岳师傅肯定教过他,他就是不肯说罢了。”马耀星偏要把话挑明。

罗世昌这会儿气得头上都快冒火了,脸阴沉着:“都愣着干嘛?接单子炒菜。”

马耀星围着岳宁转,见她身旁的牛河邦正在炒菜,便拍马屁说:“小岳师傅,我们阿邦叔炒的牛河在粤城那是一绝,他这手艺还是您爸爸教的呢!”

岳宁看了一眼牛河邦的炒锅:“我爸不会这么教,他这是瞎炒。”

“在粤城,居然有人说牛河邦瞎炒牛河?”有个厨子哈哈大笑起来。

鱼骨放进砂锅炖,鱼肉煎了泡水,岳宁舀水涮锅:“阿邦叔自己心里清楚,对吧?”

牛河邦张开大嘴,笑得开心:“说出来干嘛?”

那个厨子边出菜边问:“那你倒是说说,不瞎炒,该怎么炒?”

岳宁转身去压了鱼茸,这下周老爷子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原来拆鱼羹能做得这么快?

鱼汤还得炖一会儿,岳宁说:“阿邦叔是在偷懒,我正好也要炒,我炒的这个牛河,是我爸教的,正宗的老手艺。”

牛河邦笑着说:“那你让这帮小子见识一下你爸的手艺。”

“好。”岳宁在锅里放油,再倒入小半碗红糖粉,马耀星不解:“小岳师傅,你这是干啥?”

牛河邦往锅里加老抽,解释道:“她在熬滴珠油呢!”

“滴珠油?”

“不用老抽,用红糖熬制的滴珠油,不仅能上色,还带有焦糖的香气。用它炒出来的干炒牛河才够香。”牛河邦向大家解释道。

周老爷子笑着调侃:“牛河邦,你啥都清楚啊?”

牛河邦瞧见张经理陪着宋局长走进来,笑着回应:“周三爷,我这是有觉悟。全市大小国营餐馆都是兄弟单位,咱们这条街上的为民饭店,基本就靠卖炒河粉和肠粉营生。我要是再把牛河炒得更好,福运楼的牛河都卖光了,那隔壁为民饭店可怎么活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厨子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岳宁熬好红糖,加入调料,调配出颜色深褐、浓稠的滴珠油,说道:“阿邦叔,您这集体意识挺强啊?”

“不能脱离群众嘛。我现在这水平,在这儿已经算是拔尖的了。大家想吃牛河都来找我,要是我再炒得更好,那可咋整?怎么着也得给兄弟们留条活路,给兄弟单位留条出路呀。”牛河邦说着,又往锅里倒入一盘河粉。

周老爷子走到宋自强身旁,说道:“不会做饭的就算了,可会做饭的,也懒得用心做好。”

宋自强昨天就头疼,今天愈发头疼了。之前他只看到了表面现象,觉得下面单位不行,如今透过现象看本质,才发现大家完全没有积极性。

岳宝华也大开眼界,宝华楼的厨子虽说天赋有限,但炒菜时可不敢偷工减料。可这儿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啊?他不禁担心,这些人要是去了宝华楼,把这些陋习也带过去,那可如何是好?

“岳师傅,您多炒一份,让我们也尝尝这味道。”

“肯定有你们的份儿。”岳宁对张经理他们说,“宋局长、张经理,你们和我两位爷爷一起出去吧,马上就能开饭了。”

周老爷子不肯走,说道:“我来端牛河出去。”

“我在厨房待了这么多年,多待一会儿也没啥。”岳宝华同样不愿离开。

他们俩都不走,张经理和宋自强也只好留下来,索性都看岳宁炒河粉了。

岳宁先热锅冷油润锅,然后把油倒出,放入河粉,拿起长筷开始翻炒河粉。有个厨子感到疑惑,问道:“不是应该先炒牛肉吗?”

“要是先炒牛肉,等河粉出锅时,牛肉就变老了。”牛河邦解释道,此时他也在炒牛河,不过他依旧先炒牛肉。

岳宁翻炒了两下,将河粉炒散,河粉微微散发着焦香,她便把河粉盛出,接着炒牛肉,直到牛肉也散发出香气,再把牛肉盛出,然后炒豆芽和韭黄,每样食材都分开炒制,最后才将它们混合在一起。

牛河邦则是先炒牛肉,接着放入河粉,最后加入豆芽和韭黄,没有分开炒制的步骤。

两人都在添加调料,岳宁这边,料汁在猛火的作用下,一股浓烈的烟火气升腾而起。在烟火缭绕的后厨中,这股香气瞬间成了厨房里的主导味道。

第34章 传承

岳宁的干炒牛河和牛河邦的干炒牛河同时出锅,这便应了一句老话: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单说香气,岳宁的这盘完胜。色泽方面,两盘都红亮,岳宁的那盘呈现出丝绸般的光泽,而牛河邦那盘则是油亮。

“我有多少年没吃过这味道的干炒牛河了?”周老爷子喜滋滋地亲自来端这盘牛河,“宋局长,走咯。牛河得趁热吃。”

他们往外走,岳宁对岳宝华说:“爷爷,您也先出去吧!我做好拆鱼羹就来。”

岳宁转身去做拆鱼羹,她身后,马耀星和几个厨子拿着筷子尝她炒的牛河。他们以前都觉得干炒牛河油肯定会多些,猛火炒出镬气就行。可现在呢?

罗国强上次吃过岳宁做的炒洋芋饼饼,吃出了干炒牛河的味道。但这次岳宁的干炒牛河又颠覆了他印象中的干炒牛河,香而不腻,河粉干爽,牛肉滑嫩,芽菜和韭黄脆嫩。相比之下,他自己炒的、阿邦叔炒的,似乎都不配叫干炒牛河了。

牛河邦笑嘻嘻地吃了一口:“宁宁,你这是得了岳哥的真传啊!”

“阿邦叔,您瞎炒都能炒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得了我爸的真传,您啊,就是懒。”

“我要是做得这么麻烦,那一天到晚都得不停地炒了。”牛河邦继续炒着他一锅出的干炒牛河。

“小岳师傅,您剩下的这点滴珠油,没用了吧?我拿去炒,行不?”有个厨师问道。

“拿去吧!”

这人兴匆匆地拿去,又问:“先炒河粉对吧?”

“河粉炒散,微微发黄,这样吃起来才干爽。”岳宁说道。

岳宁一边做菜,一边指导那人炒河粉。

突然,罗世昌像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够了没有?”

他把还剩下两三口的干炒牛河,连盘子一起摔在地上。瓷器碰到水磨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崩裂声,河粉溅开,散落一地。

这一幕打断了原本热烈的讨论,罗世昌冲到岳宁面前,脸都快扭曲了:“你给我滚出去!”

大家都看得莫名其妙,愣在原地,只有岳宁不紧不慢地把鱼汤倒进锅里,激起一阵别样的香气,她说:“我是你们局领导请来的客人,有本事跟你领导说去。”

罗国强冲过来拉住他爸:“爸,您这是干什么呢?宁宁是来交流,是来帮助我们的。”

“她是吗?”罗世昌吼道。

昨天下午他接到那个消息,他不明白岳宝华为什么要让他如此难堪。他让国强娶岳宁,本是觉得自己能力有限,儿子有天赋,希望儿子做了岳家女婿,岳宝华能倾囊相授;也认为岳宁一直在西北生活,西北那种地方长大的小姑娘肯定没见识,没机会学什么,再说后厨向来是男人的天下,哪见过女人当大厨的?儿子配她,也算是替志荣照顾女儿了,两边都合适。不愿意就算了,不强求。可他们祖孙俩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招?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晨,他们一家就像个笑话。别人有港城的亲戚都能沾光,他们家呢?就这么来羞辱他吗?

直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飘起,罗世昌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和志荣的手艺都是他爸教的,可他跟志荣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

同在一个厨房,志荣做的菜,那香气压得他喘不过气。后来岳志荣去了西北,他爸心疼得不行,而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股香气让一直压抑着怒气的罗世昌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这里是福运楼的后厨,你给我滚!”罗世昌吼得脑门青筋暴起,声嘶力竭。

马耀星怕师傅真的发疯,一把抱住罗世昌:“师傅,师傅,冷静点,是领导让小岳师傅来的,您不是也说自己不会吗?”

罗世昌一想起马耀星刚从岳宁手里学了个拆鸡骨,就恨不得跪在地上讨好她,顿时气得牙根痒痒:“你也滚!”

岳宁丝毫没受影响,加入配菜,用炒勺搅动着拆鱼羹,侧头看着罗世昌说:“如果福运楼是你罗家的,我管你教不教?反正倒闭了,也是你家破产。可这是国营企业,是国有资产。现在改革开放了,以后港商、外商也会来开酒楼。你想想,要是宝华楼开在福运楼隔壁,福运楼还会有人来吃吗?没生意,这么多在职职工、退休职工的工资从哪儿来?”

岳宁上辈子的父亲也是这样的人,守着自己那点手艺,刚开始连她这个女儿,有些配方都不肯教。实在是儿子不成器,没办法了,才非要她保证,学会后要留在自家酒楼。她当时立马扔了炒勺,让父亲爱教谁教谁去。

她离开了家里的酒楼,她弟弟又没本事,父亲中风后,力不从心,家里的酒楼渐渐没了客人,还欠下了一屁股债。父亲求她救救酒楼,她一口就拒绝了。给没有生命力的酒楼注入资金,就如同养活一个行尸走肉。

她的宁烧腊,所有菜品都有标准流程,配方被人盯着学;她的宁宴,作为高端餐饮,厨师是关键,外头高薪挖他们的厨子,宁宴确实也成了粤菜厨师培训学校。那又怎样?一家家骂着宁烧腊,喊着正宗广式烧腊,打着“宁宴平替”“宁宴主厨主理”的旗号,不还是蹭她的流量?

营销手段只是辅助,雇佣优秀人才、推陈出新、严格品控,才能保持生命力。

岳宁舀了一勺马蹄粉搅匀,给拆鱼羹勾芡:“另外,你们一家四口都在福运楼。你两个儿子都到了找对象的年纪,想过你今天这个举动会有什么后果吗?你要是打算破罐子破摔,那就闹!还想有回转余地的话,去拿扫把,把地扫干净。”

一家子全在福运楼,一个有家有口的中年男人往往最不堪一击。罗世昌气得浑身发抖:“你……”

“你觉得我欺人太甚?我是让你到此为止,别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外头待岗的人那么多!”岳宁的拆鱼羹出锅,倒进汤碗里。

厨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人跑去叫了张经理。张经理进来时,正碰到端着碗往外走的岳宁。岳宁说:“张经理,好好给我罗伯伯做做思想工作。”

岳宁刚出厨房门口,就遇上了不放心赶来的岳宝华。岳宁把碗递给岳宝华:“他总得接受现实。”

自己可以看在罗爷爷的面子上,不计较罗世昌想吃绝户的心思,但福运楼后厨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厨子,被压得没了心气,对得起这块老招牌吗?

上辈子她收购过一家背景和福运楼相似的老字号。那家老字号1983年跟港商合资,港商没经营好,1988年又回到国有,九十年代末又跟另一家港商合资,十年后再次失败告终。眼见要倒闭关门,她的粉丝们在评论区诉说着童年的回忆。

不为赚钱,就为了粉丝,她决定收购这家负债累累的老字号,并入宁宴旗下。原本打算做真正的宁宴平替,然而真到手后,研究历史、考察菜品,和粉丝们互动交流,追寻他们记忆中的味道,复刻一道道老菜品。原本只是想宠粉,没想到这家老字号复活了,活出了它本该有的样子,成了粤城的一个打卡点。

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老字号,她都愿意去救,更何况这是福运楼啊!爷爷、罗爷爷和爸爸学手艺的地方,她这辈子的手艺也大多源自福运楼的传承。

她还能让罗世昌留在这里吗?

岳宁来到大厅。自从打倒地主老财后,大家都是劳动人民,也就没有了包房的概念。宋自强和周老爷子都朝她这边看过来。

岳宝华把拆鱼羹放在桌上,对周老爷子说:“周老,尝尝宁宁的拆鱼羹。”

岳宁看到她面前的碗里留着小半碗干炒牛河,岳宝华说:“你周爷爷把第一口留给你了。”

“谢谢周爷爷!”岳宁低头吃河粉。

“你做饭给我吃,还谢我?”周老爷子边舀拆鱼羹边说,“阿女,你这手艺一点儿都不输给你爸爸啊!”

岳宁摇头:“其实这干炒牛河,如果阿邦叔认真炒,会比我炒得更好。他偷懒,为了省事连着炒,在牛肉过老和河粉没炒干之间做了折中。我看他对火候的掌握恰到好处,‘牛河邦’这个名号,名不虚传。”

“唉!他啊!”周老爷子摇头叹息。

“绝了!这拆鱼羹真的绝了。”胡主任一惊一乍的,把旁边几桌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周老爷子也正在喝:“这拆鱼羹的味道,跟小岳做得一模一样。”

岳宁上辈子做的拆鱼羹或许还有不同,这辈子爸爸给她做、教她,后来爸爸走了,她想念爸爸,做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往爸爸做的口味靠拢,成就了这碗最有岳志荣味道的拆鱼羹。

胡主任是本地人,福运楼是他们下属的饭店,福运楼的每一道招牌菜,他能不熟悉吗?周老爷子喝这拆鱼羹,就像老茶客、老烟客,已经到了品的境界。

宋自强是从外地刚调过来的,不至于品出其中有多大差异,只觉得确实不太一样,回味起来齿颊留香,还想再来一碗。

岳宝华黯然神伤,这碗拆鱼羹比他亲手做的还要好。老食客说那是志荣的味道。

隔壁桌忍不住了,一个人问:“到底是什么样的?”

周老爷子说:“把你的碗拿过来。”

这人还真把碗拿了过来,周老爷子接过碗,给他舀了小半碗。这位接过碗说:“谢谢啊!”

刚拿到手,他就闻到了香气,这股香气勾得他嘴里口水直冒,舌头都忍不住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坐下,就喝了一口。这真的是拆鱼羹吗?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极了街边那些十天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饱饭的叫花子,如此珍惜这小半碗拆鱼羹,同桌的人被他勾起了十足的胃口,有人问:“不会比碗仔翅还好吃吧?”

“好吃。跟碗仔翅是两种味道。”

“我们也加一道拆鱼羹?”他们桌的人说。

周老爷子得意洋洋:“这可不是福运楼的厨子做的。”

“不是福运楼的厨子做的,怎么能在福运楼吃呢?”

“对啊!对啊!这话可真奇怪。在福运楼吃饭,却不是福运楼厨子做的,那是谁做的?”

宋自强站起来说:“同志们,听我说,我是福运楼上级单位的。福运楼这些年技艺有所退步,所以我们请了已故国家名厨罗长发师傅的师弟,港城宝华楼老板,岳宝华岳大厨来我们这儿指导。这拆鱼羹是他孙女做的。刚才你们说很香的干炒牛河,也是她做的。希望有他们的帮助,福运楼能够重现当年的盛况。”

“今天这干炒牛河确实不一样,我这盘也香很多,牛肉也嫩,好吃!”

“我们这边的也是这样?不都是牛河邦炒的吗?”

“不不不,不是牛河邦炒的。牛河邦炒的牛河我吃得出来,这盘更香,牛肉更嫩,滋味足,没牛河邦炒的那么油。”

“……”

周老爷子问岳宁:“他们那桌的牛河也是你炒的?”

“不是,那个小伙问我要了剩下的滴珠油去炒牛河。我就给他指点了几句,是他炒的。”岳宁舀着拆鱼羹说,“厨房里其实有功底、有本事的人还真不少。马耀星的基本功很好,下午我再试试他炒菜的手艺。阿邦叔就更不用说了。问我拿滴珠油炒牛河的那个小伙子,对火候的掌控也很到位。常见的几道菜,稍微点拨一下,他们就能上一个台阶。”

张经理匆匆过来,在宋自强身边坐下。宋自强问:“怎么样?”

“我让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清楚。”张经理头疼地说,“但现在福运楼后厨要是没了他,也很麻烦。有谁能接下这摊子呢?”

“把干休所的姚元福调回来,把罗世昌调到干休所。罗世昌的手艺在干休所肯定够用,干休所没什么发展,但级别不低。姚元福去干休所也就七八年时间,他熟悉福运楼,过来就能上手。跟姚元福谈谈现在福运楼的情况。”周老爷子侧身到宋自强边上,轻声说道。

上面从外地调宋自强过来任职,也是因为他在地方上做出的政绩。二商系统需要改变,尤其是宾馆和饭店这些接待行业,急需变革。这么调人,领导会支持。

“我先谢谢周老了。”

岳宁听了,不禁感慨,也只有现在,只有国营单位,还会为罗世昌考虑出路。要是换成民营企业,这种人早就被扫地出门了。

岳宁快速扒拉了几口饭,然后站起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去炒糯米了。”

“我也一起去。”

岳宝华站起身,和岳宁一起回厨房。

她刚踏进厨房,那个拿了她滴珠油的厨子快哭出来了:“小岳师傅,一下子来了十来份指定要我炒的河粉,您那点滴珠油已经用完了。”

“让老岳师傅给你们多熬些。等午市结束,让他再仔细教你们,怎么样?”岳宁看向岳宝华。

“小岳师傅,您这是倒反天罡啊?老岳师傅都敢安排?”马耀星跑过来调侃。

“阿星,等你有个孙女,小小年纪手艺就和你差不多了,我看你愿不愿意被她安排?”牛河邦笑着说道。

岳宝华把红糖倒进锅里,笑着说:“宁宁比我强多了,她跟她爸爸一样懂得融会贯通。我是要饭出身,当年福运楼的蒋老板给我们这群小子一口饭吃,让我们进来打杂,我师傅看我机灵,收了我做徒弟,我就一直跟着师傅学。我确实越烧越好,但不像宁宁和她爸爸那样,借鉴其他菜系,融会贯通。”

“老岳师傅啊!看着宁宁,您就别难过了。志荣哥看见你们祖孙在一起,心里也会高兴的。”牛河邦炒完一盘牛河后说,“难得啊!都没人指定我炒牛河了。”

“全跑到阿建那儿去了。”

牛河邦拿出一支烟,借着灶台的火点上,抽了起来。

趁着他抽烟的工夫,岳宝华的滴珠油也熬好了。岳宁说:“爷爷,分成两碗,一碗给阿建,一碗给阿邦叔。”

“小丫头,你这是干什么?”牛河邦叫了起来。

“让为民饭店没饭吃,让全粤城知道福运楼还是那个福运楼。”

牛河邦把半碗滴珠油放在他的料台边,拿过几张干炒牛河的单子。岳宁说:“多炒一份,我也要尝尝。”

牛河邦对打荷的人说:“三份,三份放一起,我一起炒。多了会影响口感。”

“阿邦叔,总有偷懒的办法。”岳宁转头对马耀星说,“阿星,给我把水发的香菇、海米、瑶柱,连带原汤、鸡汤拿过来。”

岳宁把发香菇海米的水过滤后,和蒸瑶柱的原汤、鸡汤一起倒入锅里。这三样食材鲜上加鲜,锅里的汤煮开后,她说:“把八宝拿过来。八宝放在高汤里煨……”

“这可真麻烦啊!”一直在围观的小厨子说道。

“不麻烦,这道菜能失传吗?”马耀星摇头说,“我之前是把八宝料炒熟再拌进糯米饭里。您这样,八宝也能吸收高汤的味道。”

“火腿、笋丁这些食材的味道,也会融入高汤里。等会儿过滤出这些高汤再炒糯米,才能让味道完全糅合到糯米饭里。”

“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这边在做鸡肚子里的八宝糯米饭,牛河邦开始正经炒牛河了。这下可不得了,外头一张张单子像雪片般飞进来,每一桌都点干炒牛河。

牛河邦的厚嘴唇一开一合:“这下好了,兄弟单位没饭吃了,你们满意了?”

张经理往他嘴里塞了一支香烟,亲手给他点烟:“阿邦师傅,您辛苦一下。”

岳宁这边,小学徒确实没什么见识,见她煮了八宝料还要接着炒,便说道:“就为吃这么一只鸡,也太费神了吧。”

周老爷子说道:“你懂什么?五十年代末,福运楼一桌菜要九十多块,这一只鸡就值三十多块呢!”

“啊?一只鸡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高?”这个小伙子彻底惊呆了。

牛河邦叼着烟,一边炒菜一边说道:“这菜又不是给你吃的。那都是给过去的地主老财吃的,他们就喜欢怎么麻烦怎么折腾。”

“您注意点啊,可别把烟灰掉进锅里。”岳宁翻了个白眼,“就算是给劳动人民做菜,也得用心点儿。”

“师傅,再这么炒下去,晚上用的牛肉都不够午市卖了。”切墩的学徒提醒道。

牛河邦对打荷的人说:“去跟外头说,别再接干炒牛河的单子了。”

宋自强笑着对胡主任说:“老胡,给肉联厂打电话,让他们马上送牛肉过来。我倒要看看,咱们福运楼认真做菜的时候,能有多红火。”

牛河邦扔掉烟蒂,无奈地继续去炒牛河。今天这一天,难道要炒出他之前一个礼拜炒的牛河量?而且还是这么麻烦的炒法。

岳宁这边,糯米饭已经炒得差不多了。观摩的厨子们感觉,眼睛好像看会了,但手却根本做不来。又是煮又是炒,这个味道淡些,那个味道浓些,这个先放,那个后放,脑子不太灵光的,根本记不住。

岳宁盛出糯米饭,说道:“我喜欢在里面放板栗肉。当然,糯米饭里的八宝食材也没有固定的搭配,可以根据季节进行调整。现在我们来填鸡肚子,把鸡拿过来。”

马耀星把鸡拿了过来,岳宁说:“你来填鸡肚子,填到八分满就行。要是填得太满,等会儿烧鸡的时候容易爆开。”

马耀星把鸡填好后,在一旁等着。岳宁过去教他如何把鸡头和鸡翅绕起来打结,说:“八宝葫芦鸭是用线缝的,咱们就偷懒点儿,直接打结就行。好了,接下来烫皮、擦干,再挂脆皮水。脆皮水的方子就在那儿,不用我再教了吧?”

“那我去弄啦。”马耀星兴高采烈地去了。

岳宁去寻找材料,提了一篮子瓜果、萝卜、红薯过来。

“小岳师傅,您这是要做摆盘吗?”有人问道。

“没错!”岳宁拿来一套雕刻刀放在旁边,又去找盘子。

她先用黄瓜切片,拼出一龙一凤的围边,中间正好用来放糯米鸡。接着调了酱汁,用筷子蘸着酱汁在盘边写下“八珍肴龙凤,此出龙凤外”。

别说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岳宝华,虽说已经和孙女相处了好些日子,也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毕竟他这个老厨子可不会这些。

周老爷子摇头晃脑地念道:“‘八珍肴龙凤,此出龙凤外。荔枝配江(左虫右兆),徒夸有风味。’这是宋代诗人白珽夸赞八珍肴的诗句,前面两句用在这脆皮八宝糯米鸡上,倒也十分应景。不过,就算是福运楼全盛时期,也没有哪个厨子有你这本事啊!”

岳宁手里拿着萝卜雕刻牡丹,说道:“当年那个想学这手艺的厨子去了西北。刚好西北有个会书画的知识分子,两人一合计,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我这个胖丫头身上。我爸说起过淮扬菜的兴盛,淮扬菜的顶级厨师,不仅菜要做得好,还得有文化底蕴,其中不乏书画双绝之人。”

百花酿鸭掌的围边用牡丹造型,冰镇咕噜肉那道菜,用黄瓜拼出葫芦形状,再用胡萝卜雕刻出绳子和流苏。

岳宁做好几个盘饰时,福运楼今天的午市也差不多结束了。

牛河邦把锅一扔,说道:“晚上谁爱炒谁炒,我是不炒了。”

张经理赶忙过去递烟,说:“阿邦,今年先进就评你了?”

阿邦接过香烟,说道:“到年底还有半年呢,我天天累死累活,累得腰都快断了。评个先进,一年也就多几十百来块奖金,外加一张奖状,这能解决我啥问题呢?”

他走到岳宁身边,看着那几个让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惊得说不出话的盘饰,接着说:“我又不像这丫头,她以后在港城做菜,别说一只鸡卖三十块,就算卖三百、三千,只要做得足够好,噱头够足,照样有人愿意掏钱。我十六岁进福运楼,今年都三十四了,工资才四十三块五。到现在,我还跟爹妈和哥哥挤在十平米的竹筒屋里。这张奖状能换房子吗?能帮我找个老婆吗?”

他看了一眼宋自强,说:“局长,我这人说话直,您可别介意。”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谁他妈不想好好干活呢?可好好干活不得有个盼头吗?

第35章 带货达人

鸡还在风干,岳宁忙活了许久,便放下手头的活儿,走了出去。

爸爸总提起那个嘴唇像挂着两根辣椒的阿邦叔,不只是因为教过他手艺,更是因为阿邦叔刚进福运楼做小学徒时,特别勤快。爸爸说阿邦叔是他们那一批小子里最有潜力的。可如今,这样一个人,在生活的重压下,性子变得如此别扭。

牛河邦在角落里抽烟。要是他毫无心气,今天中午也不会炒那么多牛河,可炒完又能怎样呢?

他并非福运楼职工子弟,是街道考虑到他有个患小儿麻痹的哥哥,才把他安排进福运楼。

家里没人在福运楼工作,甚至都不属于二商局系统。单位分房,肯定优先考虑双职工都在福运楼,甚至几代人都在这个系统的,然后才轮到他们这些外来人员。住房紧张到这种程度,他分到房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阿邦叔。”

听到声音,牛河邦转过身:“宁宁啊!”

“阿邦叔,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您吗?”岳宁问他。

牛河邦抽了口烟,说:“你这么聪明,记得我,不是很正常吗?”

“可我离开的时候才五岁,您还记得自己五岁时的那些事吗?”

牛河邦摇了摇头。岳宁笑着说:“只要我不肯好好学,我爸爸就会说:‘宁宁啊,你可别像你阿邦叔,这小子不听话,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宁宁啊,你怎么跟你阿邦叔一样,就知道偷懒。’……”

“你爸就不能记点我好的?”牛河邦没好气地说,他那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确实没什么耐心。

“我们去河边走走吧?”岳宁带着他来到河边,“我爸爸说您很有天分,是你们那一批里最有出息的。”

牛河邦的两片厚嘴唇颤抖起来,香烟都夹不住了,最终掉落在地。他仰头说道:“我没出息,我连一份牛河都不肯好好炒。”

“叔,跟我去港城吧。我再穷再难的时候,我爸说我以后肯定有出息,我信了。他说您有出息,那您就一定有出息。”岳宁看着他说道。

“宁宁,我年纪大了,再说就算学了回到福运楼……”

“哪儿大呀!您才三十三。您去港城把其他手艺学全了,三十五岁回来做大厨。要是当不了大厨,咱们就开个小饭店,这样您爹妈和哥哥也有依靠了。要是不去,这么一直过下去,您甘心吗?”

“我……”

“树挪死,人挪活。”岳宁看着他,“跟您说实话,宝华楼也没那么好。我爷爷的徒弟另开了一家酒楼,现在正跟宝华楼竞争呢。我有本事,也相信自己能稳住局面。可光靠我们祖孙俩,太难了。您一直记着我爸的好,对我来说靠得住啊!一个好汉三个帮,不是吗?”

“这样啊!”

“有这个机会,我把您的名额放进去,不好吗?”岳宁问道。

牛河邦的手不经意间掠过眼睛:“我去的话,你把马耀星也带上。这小子没地方学,可学过的都很精通了。”

“那肯定的。”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

“对了,志荣哥几时落葬?”

岳宁说:“明天。爷爷是要饭到粤城的,本来我们家有亲戚关系的也就罗家一家子了。可闹成这样,亲戚也做不成了。就我们祖孙俩把他葬了。”

牛河邦说:“我去给志荣哥磕个头。”

“嗯。”岳宁笑着看他,“走吧!您手艺这么好,回去好好教教他们,他们也得有糊口的本事。”

牛河邦笑起来:“你跟你爸一样,总逼着我们学手艺。”

“我爸养大的,肯定随我爸。”

岳宁和他一起往里走,见他又点了烟,岳宁说:“阿邦叔,在我的厨房,不允许抽烟。去港城前,您得改掉在厨房抽烟的习惯。我不希望客人在菜里吃出烟蒂。”

“不会的。”牛河邦说。

岳宁很认真地说:“烟灰也不行。”

四目相对,牛河邦猛抽了几口,掐灭了烟:“这下行了吧?”

岳宁笑着和他走进福运楼。

牛河邦朝二楼望去,休息的大多是服务员和勤杂工。厨房的那些人,还是聚在厨房,围着岳宝华。岳宝华正在指导刚才那个炒河粉的小伙子熬滴珠油,小伙子生怕做错,抬头看着岳宝华。岳宝华说:“火候还没到,慢慢来。”

绝大多数人还是想好好学手艺的。

岳宁退出去,拍了拍马耀星的肩膀,问:“国强去哪儿了?”

她吃完饭回来就没见罗国强,马耀星说:“陪我师傅回家了,领导让我师傅回家。”

“走吧!我们去看看两只鸡怎么样了?”

马耀星带着岳宁去风干间,风干间里有一大堆正在吹干的鹅、鸭,这是准备晚上晚市用的。

马耀星摸着他们的两只鸡说:“这干得好像比其他鸡鸭快。”

“方子做过调整,主要是因为今天时间紧。要是有足够时间,晾干一晚,减少白醋和米酒的用量,效果会更好。”

“我知道了。”

“走吧!晚上才是重头戏,我们去准备。”

两人走进厨房,岳宁把一块五花肉递给马耀星,比划着方向:“给我切成能透光的薄片。”

“菜单上,没有肉片这道菜啊?”

“冰镇咕噜肉。”岳宁说。

马耀星挠挠头:“冰镇咕噜肉不是切成小块吗?怎么会是薄片呢?”

“我今天做的菜,那可是达官贵人云集的福运楼出品,就为了口感上的细微差别,就得穷折腾、死折腾。”

马耀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来切。”

咕噜肉如此,百花酿鸭掌也是这样,古法蒸鲈鱼更是如此,主打一个怎么麻烦怎么来。

传统的百花酿鸭掌,是用虾滑酿在脱骨鸭掌上,岳宁在虾滑里还要加上墨鱼粒,吃起来要有颗粒感。

周老爷子作为一个老饕,向宋局长介绍,咕噜肉为什么要用五花肉切片,为什么要用蛋黄和淀粉上浆后,卷成一个小球再炸,这和五花肉切小块之间的细微区别。

宋自强出身无产阶级,只觉得这么做纯粹是多此一举。可他还得附和周老爷子,说这是中国美食文化。

晚市开始了,似乎没人觉得罗世昌不在有什么问题。

下午岳宝华教了这群厨子怎么做滴珠油之后,大家已经熟悉了流程。那些孩子一有问题就问他,他欣然解答。他本就是酒楼老板,福运楼这么多年来变化不大,这会儿他自然而然地替代了罗世昌,巡视起厨房来。

“哇,这谁下得了口啊?”小学徒惊叹道。

岳宁用山药、红薯分别加牛奶炼乳,调制成了山药泥和红薯泥,又用红苋菜汁与山药泥混合。可惜现在没有紫山药和紫薯,苋菜汁在口味上总归差了一点。

粉红到纯白渐变的荷花瓣,橙色红薯做的花蕊,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出现在盘子里。菠菜汁和山药泥做成的荷叶,上面叶片脉络都清晰可见。绿色的莲蓬上有白色的莲子,最绝的是,用白色山药泥和橙色红薯泥做成的一大一小两条金鱼。

宋自强这会儿告诉自己,这就是文化,还真是文化。

小学徒发出赞叹声,岳宁抬头问:“想学?”

小学徒先点头,又摇头:“我没这本事。”

“我教你个简单的。”

“真的吗?”

“嗯。”

岳宁给小学徒展示了切芹菜的手法,问他:“看会了没?”

“会了,会了,我都做两年切墩了。”

“那就好,你切好了,放进这盆凉水里,等会儿我来教你调汁。”

岳宁去拿卷好的猪蹄,等她回来,小学徒喊道:“小岳师傅,我切好了。”

她看了一眼盆里,拿了洋葱、香菜和香葱给小伙子:“洋葱切块,香菜和香葱切段。”

小学徒很快就弄好了,问道:“小岳师傅,接下来呢?”

岳宁一边切猪蹄卷,一边说:“去把芹菜捞起来。”

“小岳师傅,它卷成花了。”小学徒惊叫起来。

马耀星端着他做好的蛏子莴笋卷走过来,敲了敲小学徒的脑袋:“你平时切葱丝不也会卷起来,一个道理。”

小学徒举起一片芹菜:“你看,你看,这就是一朵凤凰花呀!”

岳宁招呼小学徒:“我们来摆盘。”

卷成凤羽状的芹菜错落有致地堆在白瓷盘中,撒上红黄彩椒粒,小伙子说:“好漂亮。”

“简单吧?”岳宁问。

“嗯。”

“我们一起熬个辣椒油。”

不光是粤菜,整个粤省几个流派的菜都很少用辣椒。在西北生活了这么多年,岳宁早已离不开那一口油泼辣子。

西北人家家家户户都离不开油泼辣子,而且西北家家户户的油泼辣子又各有不同。

岳宁让小徒弟把粗细两种辣椒面混合,再加上盐、芝麻和花椒粉,用白酒打湿。

做油泼辣子的油必须用菜籽油,岳宁自己的配方是,这油里还得加葱姜蒜和香菜,把这些调味菜的香味炸出来。

“小岳师傅,可以了吗?”小学徒已经问了岳宁很多次。

“可以了,捞出葱姜蒜,泼油。”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勺热油“滋啦”一声冲入辣椒面里,辣椒面犹如海浪一般翻滚起来。岳宁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的辣椒,一股热辣的香气升腾而起。

岳宁又依次说出调料,让小伙子调汁,最后在他调好的料汁里加入这一勺红亮如朝霞的辣椒油,她说:“浇汁儿。”

料汁从上而下淋在芹菜上,这一盘凉拌芹菜居然有了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

小学徒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盘漂亮得不像话的芹菜居然出自自己之手。

“是不是很简单?”

“嗯,嗯!”小学徒弯腰仔细看着。

岳宁心想,这个时候,要是像上辈子一样有手机就好了,小学徒就能拍下来发朋友圈了。

“小岳师傅,您真的好厉害啊!”

“你也很有天赋。”

得到这样的夸奖,小学徒高兴得差点飞起来。

虽然爸爸和莫伯伯对她很严格,但他们从不吝啬夸奖,常常夸得她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学得更好、做得更好。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对小学徒来说尤其如此。

岳宁用黄瓜搭了扇骨,白卤猪蹄为扇面,做好了最后一道凉菜。

她说:“凉菜先出。阿星,你可以去烤鸡了,先烤二十五分钟,根据上色情况再做调整。”

“好嘞!”

凉菜送出去后,岳宁伸手示意:“周爷爷,可以落座了。”

周老爷子呼出一口气:“阿女啊!你周爷爷见多识广,你做的这个菜我见过,可这样有韵致的摆盘,我还真没见过。”

“啊?连周爷爷都没见过吗?我被我爸给骗了,他骗我说周爷爷要求可高了,能得到周爷爷的夸奖,是他做厨子最大的荣耀。”岳宁把原因都推到她爸头上。

“能吃到你爸的菜,是食客最大的享受。现在看来你比你爸更胜一筹了。”

风雨飘摇的民国,怎么能比得上稳定繁华的二十一世纪?福运楼的巅峰时刻,最多也就和她的宁宴相当。她亲手做菜的那家餐厅,吃的哪里是菜,分明是一种格调。

“岳师傅,出去坐吧。”周老爷子喊岳宝华。

“稍等,我去换身厨师服。”

四个与劳动人民日常饮食完全不同的冷菜上桌,旁边桌的客人看到后,都站起来围观:“这是什么呀?你们福运楼有这些菜?”

“这是菜吗?怎么这么好看?”

有一个人站起来,就有第二个人站起来,接着一大群人都站起来了。

“听说今天有解放前从福运楼去港城的大厨回福运楼指导,所以今天的干炒牛河特别好吃。我就是听我们科室的大姐说了,特地过来的。”

“这是解放前的大厨做的?”

“可真厉害啊!”

“这么说现在的福运楼和解放前的福运楼其实完全不一样了?”

“现在的福运楼就剩下个招牌了吧?实际上菜早就不是以前福运楼的菜了?”

“当年福运楼……”

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福运楼的盛况。中国人爱围观,等岳宝华准备换掉厨师服,他们几个人过来的时候,这张桌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跟你们说,以前真该设包房雅座。”周老爷子忍不住说道,“以前二楼全是包房雅座。”

周老爷子耿直了一辈子,这脾气改不了。

看到他们过来,围观的人问:“这是港城的大师傅做的?”

岳宝华骄傲地说:“不是,是我孙女做的。”

“孙……孙女?”

“老师傅,您看着也就五十来岁,您孙女能有多大啊?”

港城人显年轻,这人猜错了。岳宝华说:“我六十了,孙女今年十八。这孩子在做菜上很有天赋,刚好会这些。”

周老爷子说:“大家都去吃饭吧,别互相影响。领导意识到福运楼的菜和以前比有差距,正在想办法改进。”

大家确实是来吃饭的,而且这些菜显然不是给他们吃的,那还能怎样,于是纷纷散开,各自吃自己的饭去了。

周老爷子夹了一片白卤猪蹄,这猪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是用北方做肘花的方法,去骨卷紧后切成薄片。红卤可以直接吃,白卤口味清淡的人可以直接品尝其鲜香,要是口味重的,边上还有一碟红亮的蘸料。

宋自强老家在湘江边上,湘粤交界,但两地口味却大不相同。这片卤猪蹄裹上红油放进他嘴里,那才真合他的胃口。再来一口脆爽的凉拌芹菜,舒服!

张经理还是喜欢碧绿的莴笋片裹着柔软的蛏子。

几个人谁都没动那盘金鱼荷花,周老爷子见大家都不动,便伸出勺子,准备下手。他先把勺子伸向小金鱼,想了想又舍不得,又转向荷花……吃吧!吃吧!早晚得吃。一勺下去,半朵荷花没了。

有人动手了,其他人便一拥而上,各自抢了一口。老爷子吃了一口,只觉得甜甜糯糯,他说:“要是能冰镇一下就好了。”

“冰镇的来了。”服务员放下一个盘子,“冰镇咕噜肉。”

虽然大家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但好奇心怎么能管得住呢?一个个脖子伸得比鸭脖子还长,眼睛都盯着他们这桌。

葫芦围边,冰块作底,橘红滚圆的咕噜肉放在冰块上。周老爷子有些意外:“宁宁没放菠萝?”

就连岳宝华都有些诧异,咕噜肉传统做法就是要放菠萝,菠萝的酸味和香味是这道菜的特色。

“来来来,趁热吃。”周老爷子伸出筷子。

“既然要趁热吃,为什么下面还要放冰块?”

宋自强明知这种菜就是讲究,却还是忍不住问。这也是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这叫冰火两重天。”周老爷子送了一颗咕噜肉进嘴里,舌头刚接触到咕噜肉,就感觉到糖醋汁里有菠萝味,还有柠檬的香气、柑橘的果香。外层冷,咬开脆壳,里面是热烫的五花肉,炸得恰到好处。薄片卷起,不像整块的肉外层熟了里面却没熟,这个咕噜肉松脆,肥肉的油脂化开。

吃了一颗,喝一口茶水,品味嘴里残留的味道,果香的甘甜依旧萦绕。周老爷子说:“这功夫到家了。松、脆、甘、甜、香,恰到好处!”

周老爷子还在赞叹,宋自强已经连吃了两个。难怪地主老财这么讲究,原来真的好吃。

百花酿鸭掌上桌了,古法蒸鲈鱼也上桌了。

周围的人看得见、闻得到,那个老头真够烦的,每吃一道菜就赞不绝口,简直就是欺负他们吃不到。边上的人,吃着自己碗里的,眼睛却盯着他们这桌。

这时岳宁亲自端着盘子走过来,一路走来,香气四溢。周老爷子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岳宁放下这只鸡:“重头戏,脆皮糯米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