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千禧婚礼(1 / 2)

千禧年,2000年元旦这天,宋友庚结婚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是他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张美兰,如今是一名人民教师,在兰水县城西关小学教一年级语文。

婚礼就在嘉禾村家里举行,他家在穿村而过的国道对面石竹冲湾里。

宋友庚起了个大早,天还漆黑如墨,村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搅不碎这黎明前的沉静。可宋家小院却早已灯火通明,像沉静湖面上突然亮起的一盏灯,映照着人影绰绰。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腾腾的热气,混合着炸油条的浓香、蒸屉里白面馒头甜丝丝的麦香,还有熬煮大锅菜那种浓郁醇厚的肉汤气息。帮忙操办喜事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嘴上哈着白气,手脚麻利地穿梭忙碌着。吆喝声、铁勺碰锅沿的叮当声、临时拉来的电线灯泡发出的滋滋电流声,还有厨房里锅碗瓢盆的交响,硬生生在冰冷的冬日清晨,劈开了一片喧腾滚烫的小天地。

“友庚!新郎官!时辰差不多了,拾掇利索没?”伴郎韦勇那带着县城口音、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在堂屋外头响了起来。他今天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溜光水滑,一身崭新的藏青色西装,里头配着暗红羊毛衫,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手里还捏着个鼓鼓囊囊的红绸布袋子,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预备闯关用的红包。

宋友庚站在堂屋穿衣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熨烫得一丝褶皱也无,左胸口袋别着一朵扎眼的大红绸花,底下垂着两条写着“新郎”的金色飘带。头发被发蜡牢牢固定,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看着镜中人,觉得有点不真实。心跳得厉害,咚咚咚地撞着胸腔,手心也微微发潮。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份混杂着巨大喜悦和一丝莫名紧张的悸动。今天,他要去接他的美兰了。那个在兰溪中学教室里,坐在他前排,总爱把乌黑油亮的辫子甩到他课桌上的姑娘;那个在他当兵三年里,因为误会和距离,曾让他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娘。前年冬天,在同学刘威那飘着奶油甜香的蛋糕店开业仪式上,那猝不及防的久别重逢,她穿着米白色的呢子大衣,围巾松松地搭在颈间,眉眼弯弯地对他笑……那一刻,仿佛冻结的时光瞬间消融。两年的时光重新牵起,终于走到了今天。

“来了来了!”宋友庚应着声,整了整西装领口,转身大步走出堂屋。一股冷冽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院子里,那辆作为主婚车的黑色桑塔纳2000已经打扮停当。车头引擎盖上,用鲜红的绸带扎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花球,后视镜上也缠着红绸。刘威正弓着腰,小心翼翼地在车尾车牌处贴上红纸剪的大大双喜字。他开蛋糕店练就的巧手,把那喜字贴得格外端正服帖。另一个伴郎张择贤,则正和宋友庚修理店的两个小徒弟一起,忙着把一箱箱贴着大红“囍”字的鞭炮、礼花搬到旁边一辆小货车的车斗里。

“哟嗬!新郎官亮相了!”刘威贴好喜字,直起腰,夸张地拍了几下巴掌,脸上堆满了笑,“瞧瞧这派头!友庚,今儿可是千禧年第一天,你这新郎官打头阵,开门红啊!待会儿到了荷花村,可别被新娘子那边的阵仗吓软了腿!”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我可是听说,美兰她们村那几个伴娘,厉害着呢!”

韦勇走过来,把手里沉甸甸的红绸布袋子塞进宋友庚西装内袋里,拍了拍:“弹药充足!糖、烟、红包,管够!放心,兄弟几个给你开道!”他指指自己,“论喝酒,我还没憷过谁!”又指指刘威,“论嘴皮子,他哄小姑娘买蛋糕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再点点张择贤,“论力气,择贤这身板,关键时刻能顶门板!”最后拍在宋友庚肩上,“你呢,就负责帅!负责把新娘子顺顺当当抱回家!”

众人一阵哄笑。宋友庚也笑了,那份紧张感在兄弟们插科打诨的暖意里消散不少。他抬眼望了望天色,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几缕微弱的霞光正试图刺破云层。时辰快到了。

“吉时到!发车——!”宋友庚的父亲,一位身材瘦削但腰板挺直的老退伍兵,站在院门口,气沉丹田,用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喊道。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极力压抑的激动,眼中隐约有光闪动。

“噼里啪啦——砰!砰!砰!”

早就等在院门口的几个半大小子,立刻点燃了铺在地上的长串鞭炮和几支粗大的“二踢脚”。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猛地炸开,像平地惊雷,瞬间撕碎了清晨的宁静。浓烈呛鼻的硝烟味混合着硫磺特有的气息,滚滚升腾,迅速弥漫了整个小院。红色的鞭炮纸屑如同喜庆的雨点,在弥漫的青色烟雾中漫天飞舞,簌簌落下,铺满了院门口的水泥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大人孩子的欢呼声、笑闹声也跟着沸腾起来。

宋友庚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硝烟和寒意的空气,在韦勇、刘威、张择贤的簇拥下,弯腰钻进了主婚车。车门关上,将喧闹暂时隔绝在外。车队缓缓启动,桑塔纳打头,后面跟着那辆装满鞭炮和迎亲帮手的小货车,再后面是几辆借来的摩托车,车把上都系着红绸,浩浩荡荡,在村道上碾过一层薄薄的晨霜,朝着二十里外的荷花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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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放亮。冬日清冷的阳光穿透薄云,洒在空旷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枝上。车队沿着国道行驶了一段,拐上通往荷花村的乡间水泥路。路不宽,两边是收割后略显萧瑟的稻田和零星散布的农舍。车里播放着喜庆的《百鸟朝凤》唢呐曲,喇叭声开得震天响。韦勇坐在副驾,不时回头跟后座的宋友庚说着话,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宋友庚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这条路,他当年骑着破自行车载着美兰上学放学,不知跑了多少趟。那些田埂、水渠、小石桥,都藏着少年时懵懂的心跳和笑声。如今,他要从这里把他的新娘接回家。

“看!前面就是荷花村口了!”开车的张择贤忽然指着前方喊道。

果然,远处村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槐树下,影影绰绰似乎聚了不少人。车子再驶近些,看得更清楚了——好家伙!村口那条不宽的水泥路,竟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给堵了个严严实实!孩子们小的才刚会跑,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个裹得跟小粽子似的,脸蛋冻得红扑扑,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手里拿着小树枝、竹竿,甚至还有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烧火棍,嘻嘻哈哈地挥舞着,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

“新郎官来喽!快撒糖!撒糖!”

“不给喜糖不让过!”

“红包,红包,新姑爷发红包!”

带头的几个半大男孩格外活跃,把路中央横着摆了几块大石头,还有几条绑了红布条的长板凳,彻底把路堵死。他们叉着腰,小大人似的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得意又狡黠的笑。

“哈哈!第一关来了!童子军拦路!”韦勇乐了,回头冲宋友庚挤挤眼,“友庚,看你的了!”

车队在离人墙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宋友庚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下去。韦勇和刘威也立刻跟着跳下车,一个手里拎着装糖果的大塑料袋,一个抱着几条刚拆封的便宜香烟。

宋友庚脸上堆起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冲着那群孩子拱拱手:“小朋友们,让让路好不好?叔叔接新娘子去,赶时间呐!”

“不好!”领头的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嗓门最大,手里的树枝往前一指,“规矩!撒喜糖!撒喜烟!撒红包!不然甭想过!”他身后的小萝卜头们立刻跟着起哄:“撒糖!撒糖!”“要红包!”

“好好好!撒!马上撒!”宋友庚连忙示意韦勇和刘威。

韦勇立刻会意,和刘威一起,抓起大把大把用红纸包好的水果硬糖、花生、瓜子,还有拆散的香烟,用力朝孩子们身后的空地,以及道路两边的田埂方向撒去。花花绿绿的糖果、香烟像一阵彩色的雨点,哗啦啦地飞散开来。

“噢——!撒糖喽!抢糖去啊!”孩子们顿时炸了锅,兴奋得尖叫起来。刚才还壁垒森严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孩子们嗷嗷叫着,你推我挤,一窝蜂地朝着糖果和香烟落下的地方扑去,埋头在枯草地上、田埂边争抢起来,连那些堵路的石头板凳也顾不上了。路中间顿时空了出来。

“快!快上车!”韦勇一把拉过还站在原地发愣的宋友庚,推着他往车里钻。张择贤也反应极快,一踩油门,主婚车率先冲过了“封锁线”。后面的小货车和摩托车也赶紧跟上,趁孩子们还在哄抢的混乱当口,顺利驶入了荷花村。

“首战告捷!”刘威关上车门,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夸张地舒了口气。宋友庚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那点紧张彻底被这群天真烂漫的“拦路虎”给冲散了。车子沿着村里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离张美兰家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嗅到那边隐隐传来的热闹气息。

张美兰家的小院坐落在村子靠南的位置,院墙外种着几棵叶子落尽的柿子树。此刻,院门紧闭,门口却比村口更加热闹喧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多是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人群中心,院门紧闭,几个穿着鲜艳羽绒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正手挽着手,牢牢地堵在门前,脸上带着促狭又兴奋的笑容。她们就是新娘的闺蜜团兼“守门大将”。

主婚车刚一在院门口不远处停稳,还没等宋友庚下车,那群堵门的姑娘们就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起哄声:

“新郎官来啦!红包开路!红包不厚,门不开缝!”

“兰兰说了,诚意不够,今天别想见到人!”

“宋友庚,快把你存折本子掏出来看看!”

为首一个剪着利落短发、穿着亮红色羽绒服的姑娘嗓门最亮,她是张美兰的堂妹张燕,有名的泼辣爽利。她双手叉腰,冲着下车的宋友庚一行人喊道:“喂!对面迎亲的听着!此路不通!要想进此门,留下买路财!规矩懂不懂?红包先拿来!一人一个!见者有份!不够厚实,休想我们动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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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勇作为“开路先锋”,立刻笑嘻嘻地迎上去,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事先准备好的小红包,隔着人群就往堵门的姑娘们那边塞:“有有有!各位姐姐妹妹,辛苦了辛苦了!小意思,沾沾喜气!沾沾喜气!”他动作麻利,红包塞得飞快。

姑娘们接过红包,捏了捏,互相传递着看了看,脸上笑意更浓,但脚下纹丝不动。张燕把红包在手里掂了掂,撇撇嘴:“哟,勇哥,你这‘小意思’也太‘小’了点吧?塞牙缝都不够!当我们是要饭的啊?不行不行!诚意不足!门不开!”

“就是就是!打发告花子呢!”

“新郎官!别躲后面!亲自来!亲自发!红包要大个的!”其他姑娘跟着起哄,目光齐刷刷投向宋友庚。

宋友庚被看得头皮发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韦勇赶紧又塞给他一把鼓囊囊些的红包。宋友庚学着韦勇的样子,脸上堆着笑,一个一个往堵门的姑娘手里塞,嘴里说着:“辛苦辛苦!一点心意,大家喝茶!喝茶!”

这第二轮红包明显比第一轮厚实不少。姑娘们接过去,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许多,有几个甚至悄悄让开了小半步,但核心位置的张燕和另外两个伴娘依旧岿然不动。张燕扬了扬手里新得的红包,笑靥如花:“嗯,这回嘛,算你们有点进步!不过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光给钱可不行!我们美兰姐可是金枝玉叶,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接走?得表示表示!来点实在的!”

“对对对!表个态!表个态!”姑娘们又兴奋地叫起来。

“表态?”宋友庚一愣。

刘威在后面捅了他一下,低声道,“喝酒,拦门酒!”

果然,张燕旁边一个圆脸姑娘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的自酿米酒,酒香扑鼻。她旁边另一个姑娘则端出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三只小小的白酒盅。

“喏!”张燕指着那碗酒和酒盅,“我们荷花村的规矩!新郎官,这三杯‘入门酒’,你得干了!一杯表诚心,二杯表决心,三杯表忠心!少一杯,这院门啊,它就不认识你!”

宋友庚看着那粗瓷大碗里晃荡的米酒,头皮真有点发麻。他酒量很一般。韦勇见状,立刻挺身而出,豪气干云地一拍胸脯:“我来!我替新郎官喝!这种体力活,我包圆了!”说着就要去接碗。

“慢着!”张燕手一缩,躲开了韦勇的手,柳眉一竖,“勇哥,这可不行!规矩就是规矩!新郎官亲自接亲,这酒就得新郎官亲自喝!替喝?那叫没诚意!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对!必须新郎官喝!”

“友庚哥,是个男人就干了!”

“喝!喝!喝!”堵门的姑娘们和围观的村民都跟着有节奏地起哄。

宋友庚看着那碗酒,又看看紧闭的院门,仿佛能透过门板感受到里面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他一咬牙,豁出去了!上前一步,端起那个粗瓷大碗:“好!我喝!”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对着碗沿,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冰凉的米酒带着一股浓烈的发酵味和辛辣感,顺着喉咙火烧火燎地往下冲,呛得他直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一碗下去,脸上立刻飞起两团红云。

“好!够痛快!”张燕带头鼓掌叫好,“还有两杯呢!快!”

旁边圆脸姑娘立刻把三只小酒盅倒满。宋友庚知道躲不过去,心一横,端起一盅,仰头干掉。火辣辣的感觉再次灼烧喉咙。第二盅,第三盅……三盅下肚,宋友庚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里直冲头顶,眼前都有点发花,脚下发飘,全靠旁边的韦勇和刘威一左一右架着才没晃悠。

“好!好样的!”张燕满意地笑了,堵在门口的几个姑娘终于笑嘻嘻地让开了一条通道。张燕拿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了院门上的大铜锁,用力一推。

“吱呀——”沉重的院门缓缓向内打开。

“冲啊!”韦勇一声呐喊,和刘威、张择贤一起,半扶半架着有点晕乎的宋友庚,在众人的欢呼喝彩和鞭炮声中,一鼓作气冲进了张美兰家的院子。

院子里更是人声鼎沸。张家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小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屋檐下挂着大红灯笼,窗户上贴着精巧的剪纸窗花。正屋的门敞开着,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然而,通往新娘所在的东厢房的那条窄窄的走廊,却成了新的“战场”。

东厢房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紧闭着。门缝底下,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晃动。门板被拍得砰砰响,伴随着里面姑娘们清脆又带着点刁蛮的喊话:

“外面的人听着!此门已锁!钥匙在我们手里!”

“新郎官宋友庚!想接走我们美兰,没那么容易!”

“先回答三个问题!答错了,红包加倍!”

“对对对!快问快答!不许犹豫!”

堵在走廊这头的是韦勇、刘威、张择贤和宋友庚,后面还挤着几个迎亲的小伙子。走廊那头,隔着紧闭的房门,是新娘闺蜜团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主,

“好!问吧!”韦勇代表外面喊话,摩拳擦掌。

门里立刻传来一个语速飞快的女声:“听好了!第一题:新娘张美兰最爱吃的水果是什么?五秒钟!五、四……”

“苹果!”宋友庚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记得清清楚楚,初中时她课桌里总揣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苹果。

“答对了!第二题:新娘生日是几月几号?五、四……”

“腊月二十三!小年!”宋友庚没有丝毫犹豫。这个日子在他心里刻了十几年了。

“行啊!第三题:结婚以后,家里谁说了算?三、二……”

这问题一出,外面顿时一片哄笑。宋友庚脸更红了,借着酒劲,大声喊道:“美兰说了算!都听她的!”

“哈哈哈!”里里外外笑成一片。

“算你识相!”门里的姑娘似乎还算满意,“不过嘛……光说不行!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保证书拿来!”

话音刚落,门底下那条窄窄的缝隙里,慢悠悠地塞出来一张折叠好的红纸。韦勇眼疾手快,一把抽了出来,展开一看,顿时乐不可支,大声念了出来:

“宋友庚同志新婚保证书:

第一条:工资奖金全数上交,不得私藏一分一厘!

第二条:剩饭剩菜主动承包,不得浪费一粒粮食!

第三条:老婆生气立刻哄好,不得拖延一秒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