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带着姜念玄妙观观附近采买,刚拐过街角,就见墙根下蜷着个穿长衫的男人。料子看着是年前的好货,如今却沾满污渍,他怀里揣着个油光锃亮的烟枪,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正哆哆嗦嗦往烟锅里填膏子。见有人过,他眼皮都没抬,只喉间发出浑浊的呻吟,那声音里没有活气,只剩烟瘾发作时的困兽般的焦躁。
“是前巷的张秀才。”姜念往哥哥身后缩了缩,声音发紧。她记得去年还见过这人,站在茶馆里讲《论语》,长衫熨得笔挺,手里的折扇摇得斯文?姜山山皱着眉拉她走开。那烟味追着人跑,比运河里的淤泥还呛人。这几年,城里鸦片片馆像雨后的毒蘑菇,先是在码头附近扎堆,后来竟开到了书院隔壁。馆子里总亮着昏黄的灯,门帘终日耷拉着,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抽吸声,像无数只虫子在暗处啃噬着什么。
他们路过一家绸缎庄,门板卸了一半,掌柜的蹲在门槛上叹气。往日里这里挤满挑绸缎的妇人,如货架架空荡荡的,只剩几匹粗布蒙着灰。“前儿个,对门的李掌柜把最后一匹云锦当了,就为换口烟膏。”掌柜的看见姜山,直摇头,“他儿子原在上海洋学堂念书,多精神的后生,上个月回来,竟也跟着抽上了,好好的人,瘦得像芦柴棒棒。”
街面上的行人,十个里倒有三个眼窝深陷,面色蜡黄。有年轻媳妇挎着篮子走过,篮子里只有几个干瘪的菜团子,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身后烟馆的方向,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听说她男人原是个好木匠,自从沾了鸦片,刨子扔了,家当卖了,如今整日泡在馆里,连孩子哭都懒得抬眼。
最让人心头发冷的是那些孩子。在烟馆门口玩耍的小童,竟会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树枝当烟枪,含在嘴里模仿抽吸的动作,脸上还挂着天真的笑。姜念看见,赶紧别过脸,指尖攥得发白。她怀里的紫木盒子像是感应到什么,微微发烫,那点暖意,在周遭的颓败里显得格外单薄。
可即便如此,巷尾的织坊里,织娘的梭子还在飞。老妇人坐在门墩上,一边用竹篾编着篮子,一边教孙儿背三字经经》,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有药铺的伙计扛着药箱匆匆走过,箱子上“悬壶济世”的幌子被风吹得猎猎响,他要去给城西的产妇接生——新的生命,总在这沉重的日子里,执拗地来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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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山买了些粗布,又给姜念称了两斤糖糕。往回走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护城河里,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有个老渔翁摇着船,船头放着刚打的鱼虾,他哼着评弹小调,调子有些悲凉,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
“哥,这烟什么时候才能禁了?”姜念咬着糖糕,声音闷闷的。
姜山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那里的缺口还没补全,却已有孩童在上面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烟味弥漫的空气里,挣出一片清亮的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看这苏州的水,再浑,也总有沉淀清澈的时候。”
烟味还在飘,但织机声、读书声、船歌声,也在这江南的空气里,顽强地交织着。就像那些被鸦片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人身边,总有双不肯放弃的手;那些被烟枪掏空的家屋里,总还亮着一盏等归人的灯。这土地上的人们,在苦难里挣扎,也在苦难里,死死守着对明天的一点盼头。
姜山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方才在码头,他亲眼看见两个洋人用半盒鸦片,换走了农户一担刚收的新米。那农户枯瘦的手里捏着烟膏,眼神发直,仿佛那点灰黑色的东西是什么稀世珍宝,浑然不顾身后孩子饿得直哭——那担米,本该是一家人半年的口粮。
“他们哪是在做生意?”姜山的声音像淬了冰,“是在拿刀子剜咱们的肉,还逼着咱们说甜!”
旁边的茶馆里,一个断了腿的纤夫正趴在桌上哭。他原是运河上最有力气的汉子,一趟能拉千斤货,自从被洋人引诱着抽上鸦片,不出半年就把力气抽没了,腿也是为了抢烟馆的残膏,被人打断的。“我那船……我那船被他们抢走了啊!”他捶着桌子,哭声嘶哑,“就给了我三指甲盖的烟膏,说够我快活三天……他们眼里,咱们的船、咱们的力气、咱们的命,还不如他们烟枪里的一撮灰!”
姜念往哥哥身边靠了靠,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她想起前几日在巷口看见的情景:一个穿洋装的女人,用手帕捂着脸从烟馆旁走过,眼神里满是嫌恶,仿佛那些被鸦片掏空的同胞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可她没看见,正是她身边的男人,正指挥着买办往码头上卸一箱箱的鸦片,那些箱子上印着的花纹,比苏州最精致的苏绣还要繁复。
“他们不光要咱们的银子。”姜山望着远处洋行楼顶飘扬的旗帜,那颜色在江南的烟雨中显得格外刺眼,“他们要咱们的人都变成行尸走肉,要咱们的土地上只长鸦片,不长庄稼;要咱们的孩子忘了书怎么念,只记得烟枪怎么握!”
街面上,一个卖花的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过,篮子里的白兰花蔫了大半。她叹了口气:“前几年啊,这街上的姑娘们都爱买我的花,别在衣襟上,香得很。如今……”她指了指烟馆的方向,“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为了给男人换口烟,把首饰当了,把衣服卖了,最后……最后连自己都卖了。那些洋人看着,还在旁边笑,说咱们中国人贱……”
说到这儿,老婆婆抹起了眼泪。姜念看着她篮子里的花,忽然想起母亲藏她时,鬓边也别着这样一朵白兰花,香得让人安心。她把怀里的紫木盒子抱得更紧,那盒子微微震动着,像是在呼应她心里的疼。
“但他们看错了。”姜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硬气。他指向不远处的织坊,那里的灯亮着,梭子声此起彼伏,“你看,织娘还在织,农夫还在种,先生还在教孩子念书。他们能夺走咱们的银子,能毁掉咱们的身体,却夺不走这骨子里的气。”
正说着,几个穿短打的后生扛着锄头走过,路过烟馆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等咱们攒够了力气,非得把这些烟馆掀了不可!”一个后生红着眼吼道,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血性。
姜山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妹妹。姜念的眼里没有了方才的怯,反倒亮着点什么,像暗夜里的星。远处的运河上,一艘货船正逆水而上,纤夫们的号子声穿透烟味,粗粝却有力,一声声撞在水面上,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洋人或许以为,几箱鸦片就能毁掉一个民族。可他们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纵有千般苦难,总有人咬着牙不肯倒下;纵有万般凌辱,那点要活下去、要活得像个人的念想,就像江南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一吹,便又从石缝里钻出来,带着韧劲,向着光的方向,拼命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