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山不知道,在他冲出家门的那一刻,母亲把七岁的妹妹姜念推进了地窖暗格。
暗格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妹妹怀里那个巴掌大的子木盒子在微微发烫。母亲塞盒子给她时,指甲掐着她的胳膊,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烛:“念念,抱着它,谁叫都别应,等听不到动静了再出来。记住,这盒子比命重,比哥重,比所有东西都重。”说完,母亲在地窖口堆上了半车干柴,又撒了把灶灰,连亲她额头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妹妹姜念当时吓得发不出声,只知道死死抱住盒子。那盒子是父亲亲手做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银线,像母亲纳鞋底时的针脚。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记得母亲说过“这是姜家的根”。盒子一进怀里,她忽然觉得浑身像裹了层看不见的雾——联军闯进院子时,她明明听见脚步声就在地窖顶上,甚至能闻到洋枪的铁腥味,可那些人像是瞎了一样,踩着干柴走了过去,没人低头看一眼那堆灰扑扑的柴禾。
三天三夜,她在暗格里数着自己的心跳。饿了,就嚼母亲塞给她的半块干饼;渴了,舔一舔盒子上渗出来的潮气。怀里的盒子总在夜里发光,淡绿色的光顺着她的指尖流遍全身,让她不害怕,也不困。她能“看”到哥哥从密道里爬出来,能“听”到父亲和洋人在院子里争执,可她动不了,像被无形的网罩着——那是母亲用最后的血脉之力催动的“藏形咒”,连开了天眼的姜山都瞧不见她。
直到第四天清晨,外面彻底没了动静,只有风吹过断墙的呜咽。盒子突然轻了一下,身上那层雾也散了。姜念推开地窖门时,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院子里的景象让她忘了哭,她看见母亲常给她梳辫子的石凳翻倒在血水里,自己养的那只芦花鸡倒在门槛边,脖子歪成奇怪的角度。
她没去找任何人,只是走到地窖口,捡起母亲忘在那里的蓝布帕子,仔细擦了擦怀里的子木盒。盒子上刻着她看不懂的纹路,此刻摸起来温温的,像母亲的手。她记得母亲说过“去找哥哥”,可哥哥在哪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抱着盒子走,走得远远的,不能让任何人抢走它。
七岁的姜念,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褂子,怀里紧紧搂着那个比她的小胳膊还粗的木盒,一步一步踩过院子里的碎瓷片。她的脚印很小,落在血渍斑斑的青砖上,像一粒粒刚发芽的种子。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那是被神力护持过的孩子,在灭门的惨状里,早早学会了沉默与坚守。
她不知道哥哥正往南走,更不知道自己怀里的盒子里,藏着姜家世代守护的“地脉图”,那是比龟甲上的经文更隐秘的存在,关乎山川走势,关乎文明根基。她只知道,盒子不能丢,就像母亲不能忘,哥哥不能丢一样。
巷子口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小的身影,抱着沉甸甸的盒子,慢慢消失在胡同深处,像一滴融进尘土的墨,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浸染山河的分量。
姜念消失在胡同深处的那天,紫禁城里的龙椅还在摇晃。咸丰帝早已带着后妃逃往热河,留下的恭亲王奕欣,正对着英法联军提出的条款唉声叹气。那些用洋文写就的条约,像一条条冰冷的锁链,缠向摇摇欲坠的大清。
十月的风穿过午门,卷着圆明园的焦糊味,飘进谈判的偏殿。奕欣看着桌上的《北京条约》草本,指尖划过“承认《天津条约》有效”“增开天津为商埠”“割九龙司地方一区给英国”的字样,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联军的炮口还对着安定门,那些踏碎圆明园的士兵,此刻就驻扎在城外,而热河发来的谕旨只有四个字:“妥速办理”。
他想起半月前,英法使节傲慢地闯进礼部,要求面见皇帝亲递国书,那时满朝文武还在争论“跪拜礼”的体面。可现在,体面早被烧得精光——圆明园里的鎏金铜缸被熔成了块,太和殿前的铜鹤望着空荡荡的广场,连御书房里康熙帝手书的“中正仁和”匾额,都蒙了层灰。
签约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破布。奕欣站在礼部大堂,看着英国全权代表额尔金签下名字,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比圆明园烧裂梁柱的脆响更刺耳。旁边的法国代表葛罗,正把玩着一枚从圆明园掠来的玉佩,那玉上的龙纹缺了个角,像被生生掰断的脊梁。
条约里的每一条,都在往大清的骨头上剜肉:赔偿英法军费各八百万两白银,这钱要从百姓的赋税里榨;允许外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教堂,那些曾指挥士兵洗劫姜家的黑袍人,从此有了合法的护身符;而割让的九龙司,像被掰走的一块版图,再也拼不回去了。
消息传到民间,有人在茶馆里拍着桌子骂“丧权辱国”,却被巡捕的鞭子抽得闭了嘴。姜山在南下的路上,从挑夫的闲谈里听到这些事,怀里的龟甲突然发烫,七片甲片的纹路在他掌心隐隐连成“否”卦——天地不交,闭塞不通。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说“王朝兴衰,皆在民心”,此刻民心像被冻住的河,冰面下全是暗流。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