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则的房间不曾反锁,姜妤推门而入,没看见人,倒是短剑好好躺在书案上。
变形处已经修好了,剑锋也被重新打磨过,擦拭得一尘不染,几可鉴人。
裴疏则不在,姜妤乐得不必与他纠缠,收了剑准备离开,却听见屏风后传来压抑闷哼,伴随着锁链碰撞声响。
姜妤回头,六扇乌木山水屏将一切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走过去,入目处是一张矮榻,墙壁上牢牢镶着铜环,连接锁链,因受力绷得笔直,苍白手臂勒出深重红痕。
裴疏则想是从刑房得到了启发,索性让人将铁链安在卧房里,难以忍耐时,便把自己锁起来。
钥匙远远躺在屏风下,一看便知是他自己扔过去的。
姜妤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僵在原地。
铁锁虽然禁锢身体,药瘾发作的痛苦却是实打实的,裴疏则抵着墙壁,口中咬紧帕子,衣襟都被折腾散开,冷汗水光淋漓,凌乱发梢贴着冷白皮肤,随胸口一下下起伏。
似是注意到房中光影晃动,他掀开汗湿眼睫,水汽蒸腾的乌黑瞳仁落在姜妤身上。
第56章 逃跑他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隐秘而可耻……
真是狼狈。
虫蚁啃噬的感觉巨浪般一波波涌过来,裴疏则被折磨得不大清醒,无力而无奈地想,这辈子最不堪的模样,算是全被她看遍了。
他脱不开锁链,索性随她去看,专心和药瘾对抗。
太痛苦了,比在随州苦牢里所受的刑罚还要痛苦几百倍,比沾满盐水的鞭子和从烧红的烙铁更加煎熬。
但那时候的心境和现在不一样。
彼时他望不见姜妤的眼,只恨鞭子不能勒断喉咙,烙铁不能烧穿心脏,他真心希望死在那场无尽的酷刑里,可眼下被姜妤注视着,他竟然从万千苦痛中萌生出一种隐秘的、可耻的眷恋。
如果她能一直这样看着自己,他愿意永远折磨下去。
可姜妤凝望着他,却是慢慢后退,转身想走。
裴疏则一怔,极力放松齿关,顶出塞口的手帕,齿尖格格作响,顷刻间磕破唇舌,嘶哑唤她的名字。
姜妤道,“我去给你叫太医。”
锁链剧烈摇晃,哗啦一响,裴疏则被牢牢困住,追不上她,手腕勒出血痕,“不…不要叫别人…别走。”
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含混,舌尖被牙齿咬的血肉模糊。
姜妤看不下去,转身回来,拾起手帕往他嘴里塞。
裴疏则深喘了一声,再也忍不住,松开镣铐,大手猛然扣住她的肩膀。
姜妤一惊,“裴疏则,你干什么?”
裴疏则忍耐不言,钻心痛痒丝毫未停,一直深入到骨髓里去,却不知从哪生出这样坚定的气力,森白手指罩住了姜妤整个肩胛。
他不想吃那涩嘴的帕子,发了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推搡着姜妤的手,另一只手却极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拉,锁链忽而松弛忽而紧绷,发出极为混乱的声响。
姜妤膝盖抵在榻上,不慎压住铁链,往前一滑,被他抓住机会,扣着后颈拽了过去。
两人双双撞在墙壁上,咚得一声,姜妤摔过去,栽进他的胸膛。
裴疏则把姜妤往怀里按,薄唇贴着她颊边浅浅擦过。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额角抵住姜妤的颈窝,带着一点铁锈气的灼热呼吸喷洒在她的锁骨上,浑身都在痉挛,“对不起。”
姜妤呼吸也有些重,手撑着他的肩膀往外撑,衣衫和铁链缠在一块,凌乱得像是两人纠葛难分的心跳。
裴疏则松开颤抖的手指,扶住墙壁,硬是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咬牙道,“你快走吧。”
姜妤不再忍耐,将裙衫拽出来,逃也似跳下矮榻,不慎踩到他的皂靴,趔趄两步,扶着屏风才站稳。
她心口微微起伏,盯着裴疏则看了片刻,冷然转身走了。
裴疏则手臂绞住锁链,用力缠了几圈,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坚冷墙壁上,额角犹在扑扑乱跳,喘息着闭上眼睛。
*
他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从药瘾的折磨里脱身出来,沉沉昏睡过去的,只记得被苦药灌醒,险没把肺咳出来。
亲随慌忙给他拍背,“殿下,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舌间咬伤未愈,先尝到一丝久违的苦味,颇愣怔了半晌,摇头道,“我没事。”
“那就好,您这次昏睡了两天呢,”亲随道,“这是太医和陆公子一块新开的解毒方。”
裴疏则坐起身,将药汤饮尽,闭目缓了缓,问,“妤儿呢?”
亲随一顿,道,“殿下,姑娘走了。”
裴疏则微怔,“什么?”
亲随轻叹了声,“这次真的走了,说无事不会再回来。”
房内静寂,安息香青烟袅袅缠缠,飘向房梁。
裴疏则将空碗搁在榻边,“可说去哪了吗?”
“说是先回鹤陵看看孩子,不会久留。再往后的事情,姑娘也没说。”
裴疏则想要下榻,被亲随拦住,“殿下,太医说您刚停了那药,没有药力压制,肺疾恐会发出来,万不能出门见风,必得先将养一段时日再说。”
亲随心惊胆战,生怕拦不住他,不料他竟真的听劝,重新坐了回去。
裴疏则见他这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哑然失笑,“我不会去追姜妤的,你放心。”
亲随有些意外,“那您是…”
“我想去府衙,虽然汝阳王前来帮我督军指挥,总不能真把摊子一撂,当甩手掌柜吧,”裴疏则道,“清醒的时候,还是得理些文书。”
亲随松了口气,“您歇着,我差人把文书送来。”
“也好。”
亲随又道,“姑娘走时,褚参军不让小的们阻拦,说要等殿下醒了再请您的示下,殿下需要我们派人去找她吗?”
裴疏则沉默良久,“不必,她想去哪就去哪吧,妤儿很聪明,不会让战火殃及自身的。”
亲随应是,吩咐人去给他取文书。
裴疏则掀开被衾,找到散落在角落的手帕,起身走到盥盆前,将其洗净,晾干后叠好,放在衣襟内。
这帕子是他去寻姜妤短剑时,一块在刑房内找到的,总算是留个念想。
*
姜妤回到鹤陵,同芳枝和芸儿告别,经随州官道前往金陵。
她光明正大地过去会见故人,倒把杳娘吓了一跳,“你怎么能直接过来?不怕被李府尹知道了告诉靖王来抓你。”
姜妤笑了笑,“他不会来抓的。”
杳娘一脸不大相信的模样,察觉不对,诧异道,“不是,我怎么感觉你笑得这么忧伤呢。”
姜妤哑然,“哪有的事。”
还是奉真消息更灵通,自取了茶点果子来,“靖王病情如何,还能打得过陈唐吗?”
姜妤起身去接果盘,“他…”
“他定然病得不轻,你都请你父亲出山了。”
“咳咳咳!”
杳娘喝呛了水,姜妤也睁圆眼睛,“师父连这个都知道?”
“汝阳王在军中执掌,多少部将都见过他,前几日又夺回桓州边郡,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奉真坐下,“只是我想,即便老王爷见不得战火绵延,靖王也很难想到请他出山,料来只有你了。”
姜妤叹了口气,“实在是没有办法,桓州一旦群龙无首,整个南方都要遭殃。”
奉真闲闲摇着羽扇,“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你父亲最是闲不住的人,困在黔州许多年,且让他去施展身手好了。只是此番等朝廷知道,功勋恐怕不会有,还要给你们罗织许多罪名。”
她话锋一转,“不过当今朝廷给的封赏,也很没意思,对吧?”
姜妤眼底轻嘲,“从来都很没意思。”
话题太过沉重,杳娘浑身不自在,“好了好了,还是吃点心吧,听得人怪难受的。鱼儿填填肚子,趁天色还早,咱们到锁柳桥上喂鱼去。”
杳娘并不知锁柳桥对姜妤的意义,奉真刚想说些什么,她已然微笑应下,“好啊。”
紫云山一如既往地烟岚缭绕,雾失楼台,鹤唳划破清虚,向长天远去,好像一切世俗尘埃都干扰不到这里。
石桥上柳条如瀑,丝丝缕缕垂向潭面,几只锦鲤张着嘴巴轻咬柳尖,觉察到鱼食洒落,摇着尾巴游聚过来。
一向不知愁的杳娘靠在桥栏上,手托下巴,悠悠叹气,“也不知这样安生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姜妤温声道,“紫云山一向避世,想来不会有事。”
“你不用安慰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姜妤抿唇,不知为何,她对裴疏则有种天然的、近乎盲目的相信,认识这人这么多年,他从来运筹帷幄,战无不克,计划没有一件不能成,预料之事没有一件会落空。
即便他病疴沉重,半人不鬼,她依旧觉得他能战胜敌军,收服西南,何况如今是靖王和汝阳王一同坐镇。
她道,“江东不会被战乱波及的,别担心。”
杳娘道,“我自然相信老王爷,可是鱼儿,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件事,金陵是陪都呀。”
姜妤一愣。
她对这座城池太过熟悉,从来都是当做故乡看待,竟下意识忽略了这一层。
郑氏挟天子坐明堂,和裴疏则对抗,若在上游占不到便宜,自然要先控制这边。
江宁府衙置在此处,金陵的官场怕是要变天。
她们所料不错,冬月里陈唐兵败,靖王军队占领巴州,连下鄂东三郡,郑氏仓皇派出王师镇守,封锁长江上游,当月派下陪都留守,领江宁府衙诸事。
留守官郑嵃上任三把火,一到金陵,便以天子钦差之名,清查府库往来账目,借此由头处理了大批府官,安插心腹充任要津,李逊是地方职官,天然低他一头,一时难以招架,都快被架空了。
*
桓州地势高,既望那天,纷纷扬扬下了半日的雪。
裴疏则从军中节堂回到府衙,拍掉身上几要化净的残雪,进门时,听到陆知行正在和兄长顶嘴。
“人怎么能如此不切实际呢,现在催我成家,我也得有人成才行啊。”
陆知常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在外头待野了,这是和兄长说话的规矩吗?”
陆知行只得敛声,又听对方慢条斯理道,“我何时催你现在成婚,不过是父亲挂心,替他问一句,你孤身在外,自己也该留心才是。”
陆知行忡忡不语,瞧见裴疏则进来,面色微变,“怎么不等雪停再回,你挨淋了?”
亲随上前为他解下披风,裴疏则不甚在意,“我乘车来的,外头雪势不大。”
他将自己绑了两个多月,当真再没碰过那药,几次三番死去活来,硬是把最难熬的时日撑了过去,如今虽还偶有发作,也并不似从前那般厉害了。
这阵子专心养病,宿疾缓和,便吩咐套了马车,去军中看看。
谁知回来就听见兄弟俩讨论这个。
陆知常起身见礼,也不知从哪得的消息,还和裴疏则打听上了,“殿下,听闻随州府尹的次女正当适龄,尚待字闺中…”
陆知行忍不住打断,“大哥。”
他知道自己又坏了规矩,气势先短一截,“您能别说了吗。”
裴疏则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本王也觉得大公子多余操心,令弟看似不驯,说不准早都打算好了。”
他心下沉郁,撂下这句便准备走人,忽听陆知行道,“我打算有用吗,我怎么打算都没用。”
裴疏则顿住,回头看他。
陆知常没听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打算什么?”
裴疏则敛眉,刚要发问,褚未匆匆从外头过来,“殿下。”
两人来到抱厦,褚未同他说军中辎重之事,“鄂州层层封锁,我们得着紧些,否则粮草恐怕不够过冬。”
裴疏则问,“随州东边关隘打理好没有?”
“都依着殿下的吩咐,只是江宁府出了点状况。”
裴疏则挑眉,“怎么?”
褚未将陪都留守之事简单一说,“李府尹那边快招架不住了,还得殿下拿主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干活的衙役,”裴疏则哂然,“知道了,我会过去一趟,给他吃颗定心丸,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第57章 变故(剧情章可跳)好殿下,您可来了……
江宁府衙内,郑嵃坐在上首慢悠悠品茶,李逊陪在下头,静听吩咐。
这人自从来到金陵就成日折腾,今天更是卯时便下钧令,将府官全都召来,结果到这之后府衙紧闭,在冷风里生等了个把时辰,他才姗姗来迟,身拥狐裘,端着架子往厅堂下一坐。
郑嵃其人颇有几分心计,手段强硬,自以为金陵尽在掌控,日渐骄横起来,夺产掠财,仗权勒索,纵容下僚欺男霸女,搞的民怨沸腾,现在更是连府官都开始戏耍了。
众州官敢怒不敢言,几番眼神示意下来,还是李逊赔笑开口,“郑留守,您急着召我等来此,可是有要务吩咐?
郑嵃端详着茶盏云脚,笑道,“有桩喜事告诉你们,日前朝中公卿联名上书,请官家为安国公赐九锡,太皇太后懿旨已下,想来今日邸报便能快马发至陪都府衙。”
安国公,是郑奎的爵位。
李逊险些被口水呛着,“您是说郑国舅…他要受九锡?”
郑嵃阴沉沉投去一瞥,“怎么,李府尹有异议?”
何止有异议,简直匪夷所思,郑奎一无政绩,二无军功,凭什么加九锡?说句不好听的,靖王都没加九锡,趁人家病重离京,还轮到他了?就这么急着要篡位?
可如今金陵在人家手里攥着,李逊连忙伏身,“下官不敢。”
郑嵃将茶盏顿在案上,不轻不重一声响,“安国公辅佐官家,襄赞朝政,平定西南,抗击逆王,更有护国绥靖之功,德盖周公尹伊,合该奉九命上公之尊。”
可今夏平定西南的,不正是他现在抗击的逆王么。
李逊啼笑皆非,毕恭毕敬跪了下去,“留守所言甚是。”
见他表态,府官纷纷离座附和。
“受赐之后开府设官,金陵乃陪都,架构当与京都同,府尹待会留下,与我商议此事。”
党同伐异便直说,还要拉着自己当挂件充脸面。
和郑奎一样能装!
李逊心里越骂越起劲,脸上堆起狗腿的笑容,“下官领命。”
郑嵃终于满意了,打发其他府官,“你们下去吧。”
众人迫不及待离开,厅堂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李逊吩咐亲随吕成,“把官甲籍册拿来,给留守过目。”
对方有些心不在焉,李逊一连吩咐两遍才回神,“小人这便去。”
李逊不觉有他,忙着和座上那位虚与委蛇,“劳留守稍等。”
郑嵃颔首,又开口,“对了,如今章宁还在钟鸣山教书吗?”
李逊顿了一下,没有立时回答。
章宁虽未在朝为官,却是天下儒生之首,笔锋代表文人喉舌,当年新党拉拢,亦有此故,郑嵃突然提起,就不会是随口一问。
他斟酌着道,“应当是,容下官再去查查。”
郑嵃看了他一眼,“不必,我不过是想为小儿请师,待时机成熟,自会登门拜访。”
李逊这才暗松了口气,唯唯应下。
等应付完这尊大佛出来,已是午间时分,吕成迎上前,“大人,方才夫人派人来问,中午可要回府用膳。”
李逊有些疲惫,揉着眉心道,“不了,今天是十五,我在紫云观供了海灯,得去添香油,正好在那里吃碗素斋。”
……
姜妤不在紫云观,和杳娘一道去了钟鸣山,拜会老师和表兄。
自从靖王为新党翻案,这里俨然成了求学胜地,四方学子慕名云集,到处书声琅琅。
山中地气和暖,姜妤畏寒,在里头住了几日,美其名曰要沾染文气,受受熏陶,等越文州真拿着圣贤经过来,却比杳娘跑的还快。
这天清晨,两个姑娘抱了棋盒,一道在翼角亭对弈,瞧见她那表兄手持书卷上前,转头便要溜,被越文州抓个正着,“你跑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姜妤干笑,“表兄饶了我吧,我这辈子是学不出来了,杳娘还小,她可以学。”
杳娘把头摇成拨浪鼓,“别别别,越先生要有兴致,我给您变个戏法怎么样?”
越文州忍俊不禁,将书卷展给她看,却是一本棋谱,“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你们乱下一通,特地让我寻来。”
姜妤皱皱鼻子,“我们下自己的,又没让他看。”
越文州微笑道,“老师说,山中学子众多,若是看到他昔日弟子棋风如此,有失风雅,有碍观瞻。”
“……”
姜妤默默按住心口,“太伤人了,真的。杳娘,我们还是走吧。”
“可是观里点着炭盆都没这边舒服。”
“那还是算了。”
姜妤伸手接过,“这两天都没见到老师,他去哪了?”
“他去山外会见故友,明日便回。”越文州话锋一转,“不过方才奉真师父递来消息…”
话未说完,一阑衫书生匆匆跑到亭内,“先生,书院外头来了好些官兵,说让老师过去。”
越文州神色微沉,“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似乎是请他上京作什么文章,”书生气喘吁吁,脸色发白,“门童说老师不在,为首的军官就动了粗,都把人踢吐血了。”
姜妤和杳娘都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越文州敛眉,沉思片刻,叮嘱二人,“你们先回房间,我去一趟。”
他随书生前往山门,杳娘也察觉不对,问姜妤,“咱们真要回房躲着吗?”
姜妤若有所思,这不像是李逊的做派,而且方才越文州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们悄悄过去看看吧。”
*
书院外兵甲林立,文弱书生们哪里见过这等派头,都十分紧张,敛声屏息,一时间只闻山风呼啸作响。
越文州拨开学生上前,看到受伤的门童,转向军官,“将军有事不妨直说,何故平白对一个孩子动手?”
军官趾高气昂,无比倨傲,“恶劣顽童,敢对留守司支支吾吾,若在我麾下,合该拖出去打死!”
越文州面色微冷,“将军言重了,这里是钟鸣山书院,比不得营中军纪严明,没有因言废人的规矩。”
军官噎住,正待发作,后头传来扬长的一声,“好了。”
重重兵甲向两边退开,几名扈从抬辇上前,稳稳当当落地,郑嵃瞥了眼军官,慢条斯理道,“怎能对先生如此放肆?我看是你想讨打了。”
军官垂首告罪,欠身退到后头。
郑嵃双目微眯,打量起眼前之人。
面前的青年一袭白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面对凶蛮府兵,依旧眉目坦然,将一众书生护在后面。
郑嵃扬起下巴,从肚里搜刮出一个文雅的词儿来,“阁下想必就是越家的公子。”
“是我,”越文州也猜出他的身份,“老师眼下的确不在山中,还请留守下次再来。”
“当真不在,还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粗鲁军汉,不想见呢?”郑嵃轻笑,懒懒起身,“也罢,我和越先生说,也是一样的。”
“安国公受九锡,乃是国朝大喜,听闻章夫子文采斐然,想请夫子上京,为国公著书立传,以供万民瞻仰,这等青史留名的美差,待夫子回山,还望先生代为转达。本官会在留守司静候佳音。”
越文州微微敛眉。
臣子加九锡,是即将受禅的信号,郑奎这般,显然是想借章宁文章,为自己篡位铺路。
老师一世清名,岂能毁在这么个蝇营小人身上。
郑嵃吩咐完,转身便要离开,越文州断然道,“郑留守,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郑嵃诧异回头,拧起眉毛,“你说什么。”
越文州道,“老师年迈,近来身子不好,已经许久不曾著书了,实在无法担此重任,留守还是另请高明吧。”
郑嵃脸色霎时变得阴沉,皮笑肉不笑起来,“据我所知,去岁夫子还和越先生一同为学子编纂了五经正义,怎么,身子坏的这样巧,国公需要夫子,他便病了?”
越文州静默片刻,“那卷注疏,不过是在下沽名钓誉,挂了夫子名头而已,夫子此次离山,便是去寻医问诊的,只怕近日都回不来。”
“是吗,”郑嵃上前,“那先生告诉我,夫子去何处问诊,宫中尽是国手太医,本官可接夫子上京医治。”
越文州听见这话,便知此事无法善了,安然垂目,“在下不知。”
郑嵃冷笑一声。
“那得劳烦先生请我们走一趟了,本官帮你换个地方想想。”
两边兵卒持戈上前,押了人便走,周围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再难忍耐,纷纷阻拦,“光天化日,岂有无故押走良民的道理?难道留守司就可以不遵大魏律法吗?”
郑嵃彻底变了脸,“你们说无罪,本官却看那注疏里头就颇有悖乱之言,尔等受他教习,是不是也想跟他一块去受审?”
学生们冲冲欲言,被越文州喝断,“都住口——”
他转向郑嵃,“这些孩子最大也不及弱冠,留守何必动怒,我跟你们走便是。”
郑嵃这才满意,施施然乘辇离开,酷吏带走了越文州,大批兵士欺身上前,将群情激奋的学生挡回书院内,古树后的杳娘按捺不住,便要出去,“王八蛋,我…”
姜妤捂住她的嘴巴,拽回树后。
她也白了面庞,“别冲动,你现在跑出去,一不小心就授人以柄了。”
话音落地,果见一批兵卒闯进书院,说要清查库藏典籍,以防碍语,姜妤趁乱将杳娘拖走。
杳娘义愤道,“难不成他们还要查封书院吗?”
姜妤咬唇,“这是趁机搜查,看看老师是否当真不在,山中学生不乏名门出身,他们不敢妄动,只会在表兄身上下功夫,讯问老师下落。”
“这等腌臜事,越先生怎么会松口?”
“他自然不会,”姜妤轻声,“所以留守司一定会用尽手段,逼老师自己现身。”
她吸了口气,只觉山间气息幽冷,让人心肺发凉,“我们先回紫云观,再做计较。”
*
李逊傍晚了结官差回府,便被告知家中来了贵客。
他匆匆赶去书房,瞧见案后闲坐喝茶的人,差点哭出来,头一次如蒙大赦,真心实意地迎上去,“好殿下,您可来了,再见不着您,我真要被那姓郑的折腾死了。”
裴疏则好笑地看着他,就差把“你看你那不争气的样子”写在脸上,淡声揶揄,“折腾什么,安国公加封大喜,这可是府尹表忠心的好机会,该具折上表,认真贺一贺才是。”
李逊忍不住揉胃,“您别寻趁我,我刚吃了饭。”
裴疏则轻哂,示意他坐下。
他静静等李逊抱怨完,听到郑嵃围困钟鸣山书院一节,因不知前因后果,眉心微敛,“越文州一介白衣,留守司拿他做什么?”
第58章 劫囚两人在激烈厮杀声中遥遥对视
“安国公加九锡,为受禅提前营势,盯上了名儒章宁。”李逊道,“他们前几日过去,没见到人,索性把他的得意弟子带走了,一直在审讯。”
裴疏则颔首,“是这样。”
李逊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管管这事?”
裴疏则了无波澜,靠在椅背上,指端闲闲敲击扶手,“我这趟是到吴地会见臣僚,为军中辎重说项,不过回程时顺路过来,只带了几个亲随,我怎么管?”
李逊有些讪讪,“下官是想,章宁定然不愿为郑奎立说,若殿下出手解了这个困境,将来若谋大事,倒可以借此喉舌一用,以安天下文人之心呐。”
裴疏则哑然失笑,“本王头上乱臣贼子的名声也非一日两日了,造反便造反,靠笔墨粉饰何用,没得让人恶心。”
李逊却不以为然,“殿下南征北战,平定边疆,不世之功,难不成还能让一介裙带外戚摘了果子,即便来日登临尊位,也是在固守裴家江山。”
裴疏则被他恭维得牙疼,“我瞧你这能说会道的本事,不比老师差,郑奎合该来请你。”
李逊一派诚恳,“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他更加诚恳地问,“只是从前没听说您与吴会长官有何交集…”
裴疏则就知道这厮会如此发问,“三吴是南方粮仓,没有一早攥在手里,我怎会轻易渡江呢。”
面前之人一时愣住,瞠目结舌。
裴疏则眯起眼睛,笑得和善,起身拍拍他的肩,信步出去。
李逊回神,赶紧起身相送。
褚未边走边问,“殿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吗?”
“再等等吧,”裴疏则垂下眼帘,“越文州被捕之事,你还是去知会一声奉真,让她早做准备。”
褚未有些困惑,“殿下的意思是…”
“我那表兄是个犟种,即便受尽酷刑,也不会供出老师下落的,如果你是郑嵃,你怎么办?”
褚未不假思索,“当然是罗织罪名,散出消息,让章宁主动现身,若不成,便往上加码,囚车游街,或者干脆押赴法场,只要手段够狠,总能把人逼出来。”
“郑嵃自会用尽手段,因为他不知道越文州后头还有紫云观,”裴疏则淡声道,“形势如此,那帮道士也别总想着独善其身了,该下水的,迟早要下。我们从何处离开,你派人透个底过去。”
“属下明白了。”
裴疏则步下台阶,身形僵滞,掩口咳嗽起来。
褚未忙伸手扶住他,“殿下,没事吧?”
裴疏则这几日奔波劳碌,身子又有些坏,褚未生怕他勾起旧疾,李逊也道,“殿下若不舒服,不如小住一晚再走。”
裴疏则摆手,发觉院门处有人,眉目一敛,“谁在那?”
听出他话中警惕之意,吕成仓皇跑上前,匍匐在地,“殿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惊扰,是大人安排小人守着的。”
李逊也赶紧解释,“殿下,他是拙荆族中内侄,跟在府里许多年了,是下官的心腹。”
裴疏则看了李逊一眼,命吕成抬脸,想起先前的确在金陵府衙见过。
“最近城中眼线太多,下官不放心,叮嘱他在外头望个风。”
李逊说完,美滋滋等着上司夸一句作风严谨,结果对方来了句,“多此一举。”
“……”
裴疏则没再说什么,兀自离开。
吕成听到他方才咳得厉害,凑到李逊跟前,“外间都说靖王重病缠身,刚刚看着,脸色是不大好。”
“别听外头瞎传,”李逊有些感慨,“咱们这位殿下虽然心黑手狠,维护起自己人来,却是真舍得下本。”
*
事情和褚未预料的相差无几,郑嵃没从越文州口中审出只言片语,恼怒之下,搜罗了几篇往日文章,说他心怀怨愤,谤讪朝廷,论罪当诛,因事关重大,要押赴上京召有司会审。
奉真好容易按住章宁,从友人家中回来,便见到了上山报信的影卫。
对方将裴疏则的吩咐明白告知,“殿下当日会经城西嵊山出城,已经为您留好退路,愿不愿救,看您的了。”
奉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万没想到会有此节,清冷眉目怔忡良久,才道,“多谢,即便没有退路,我本也打定主意率弟子劫囚了。”
“殿下也是这样想,”影卫笑道,“乱世有乱世的活法,师父门下弟子高手如云,何苦束之高阁呢。”
奉真垂目,“若我等此次能杀出生天,再亲自找殿下拜谢。”
姜妤牵挂着越文州,得知裴疏则来到金陵,眉心颦蹙,忍不住问,“天寒地冻的,他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影卫道,“殿下找府官商议军务,因是秘密前来,身边只带了几个亲随,这就要返回桓州了。”
他有心为裴疏则说好话,补充道,“若非人手不够,殿下怎会看着公子身陷囹圄,自然要出手相救的。”
姜妤叹了口气,“这个让他*救,那个让他救,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如何支应得过来呢,还是让他顾好自己吧。”
影卫双目微亮,“姑娘这样说,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姜妤却摇头,“不,不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免得他又犯出什么傻来,你不是说他跟前无人吗?”
影卫一怔,垂首应是,很快离开。
禅房内变得安静,只剩炭火噼啪,姜妤伸手,将有些发木的指尖伸过去取暖。
“妤儿,”奉真道,“这里终究不安全,你随靖王一道回桓州吧。”
姜妤笑笑,“师父要领同门师兄上刀山,岂有我独自缩头的道理,我虽武艺不甚高强,总还能搭把手的。”
杳娘凑上前,搂住姜妤臂弯,“还有我,”她嘿然道,“其实我的本事比鱼儿师姐要强些。”
姜妤伸手捏她脸颊,杳娘侧身闪避,不慎磕在案角上,哎呦一声。
奉真瞧着她们俩,也忍不住弯起眼睛。
*
郑嵃有意将事情闹大,特地选在腊八那日北上,酷吏们押送囚车,慢吞吞从街衢穿过。
年节将至,许多民众出来采买米粮,迎傩的队伍擂鼓巡游,街头寺僧开办粥棚,一早便排起了长龙。
市肆喧阗,正是震慑立威的好时候。
杳娘和姜妤只做寻常女娘装束,在摊位前挑选珠花,听见木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粗嘎闷响,回头望去,一时间呼吸都屏住了。
越文州枯坐在囚车内,垂首抵着囚笼一角,长发披散,几乎看不清死活,白衫早已不复洁净,尽是鞭痕血迹,一缕一缕,几乎浸成酱色,只有车辕颠簸时,腕间镣铐撞出空洞回响,露出受过拶刑的扭曲手指。
金陵城向来太平,太久没见过这般可怖的景象,行人纷纷受惊退避,杳娘咬紧牙根,扯住姜妤衣袖。
姜妤倏忽一恍,裴疏则指间关节上,也有骨伤愈合后的疤痕。
她被杳娘拽回神,酷吏扬声宣告着越文州的所谓罪状,只等借众口悠悠,逼章宁现身就范,姜妤却变了脸色——囚车内的人在哭。
他身体蜷缩,脊背佝偻,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哑哀泣,飘进围观百姓们越发纷乱的议论里。
不对,文州表兄不会这么哭。
他知道对方想用自己逼老师现身,绝不会露出可怜求救的姿态。
这是个赝品,真的越文州去哪了?郑嵃平白换个假的过来,想用真的做什么?
有什么是比老师更值得争取的筹码?
郑嵃是知道了紫云观要劫囚的事,还是知道了裴疏则在金陵的事?
姜妤一瞬间闪过了很过猜测,只觉脊背透出冷汗,抬头看向前方茶楼。
奉真就在上面,彩绸茶旗一旦坠落,潜藏在街市中的弟子便会蜂拥而上。
眼看囚车就要行驶过去,姜妤呼吸微滞,拽着杳娘就往楼上跑。
她本以为会来不及,飞也似冲到雅间内,却见奉真和她一样面露犹疑,收回了即将出鞘的长剑。
奉真回头,看到气喘吁吁的姜妤,“你也感觉到不对了是不是?”
只有不甚了解越文州的杳娘还懵着,“你们在说什么不对?”
姜妤呼吸紊乱,怎么也稳不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师父,我们去嵊山看看吧。”
理智上讲,不论哪种猜测是对的,她们都要赶去那里,可不知为何,姜妤声音发抖,带出几分战栗的慌乱。
*
裴疏则近来奔波,惹得咳疾复发,趁这个间隙休养了几日,昨晚药瘾又犯上来,折腾到半夜方睡过去,在车上仍有些昏沉沉的。
天色阴冷,马车辚辚往城西驶去,却在山关不远处停下,褚未带着影卫敲开车门,“殿下,事情不对。”
裴疏则有些发烧,撑开眼睛,“怎么了?”
“影卫来报,说囚车离开府衙后,郑嵃又提了越公子往西城关这边来了。”
裴疏则敛眉,看向影卫,“囚车里的不是越文州?”
“属下看得很清楚,郑嵃带出的那人才是,从官道过来很快,只怕就要到了。”
裴疏则敛眉,肯定是他行踪泄露,郑嵃才放弃章宁,毫不避忌押越文州过来,是要威胁自己现身。
褚未道,“殿下,您身子不好,咱们得赶紧进山,先避过这阵再说。”
裴疏则颅内剧烈疼了一下,“郑嵃若提前埋伏,藏进山里是等着被对方饿死吗?”
影卫心事重重,冲冲道,“要是劫囚之事已经被人知晓,那奉真和姜姑娘她们…”
裴疏则脸色顿变,“什么姜姑娘?”
影卫惊觉自己说漏了,啪地捂住嘴,被凌然叱喝,“说。”
影卫哪顶得住裴疏则和褚未两道几能杀人的视线,只得和盘托出,“属下前日去报信时,姜姑娘也在观中,她不让我告诉您…”
话音被裴疏则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将血腥用力咽下,“混账!”
影卫扑通跪下去。
“跪有什么用,滚起来。”裴疏则情绪激荡,用力扶住车窗才坐稳,思绪转得飞快,“西城关不要了,立刻去找此处巡检使,让他领守兵来援,褚未,带我过去。”
褚未情急道,“殿下,您的身子…”
“巡检使不认别人,”裴疏则不容置喙,喘咳着道,“去就是了!”
空中飘起细小冰粒,马车疾驰到山隘城关,刀光血影撕破风雪,无数剑客和官兵的激烈厮杀声里,裴疏则和持剑负伤的姜妤遥遥对视。
两人对这场重逢并不意外,山风凛冽中,都从对方眼底捕捉到了近乎柔软的谴责。
郑嵃擒着越文州稳坐高台,对这一幕十分满意,扯过他满是刑伤的手臂,恶劣收紧,笑道,“这样多好,大团圆啦。”
“解决掉靖王,等族兄登上大宝,我怎么也能捞个国公坐坐。”
山脚发出震颤嗡鸣,黑压压的兵卒从林中杀将出来。
第59章 挡刀裴疏则,你别死
裴疏则走了,李逊在书房批阅公文,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索性揉成一团丢出去。
更漏声滴答作响,他心神不宁,照理说,怎么都该有动静了,官邸依旧平静得诡异,衙役们各自偷闲,挨在远处说小话。
李逊坐在圈椅内,仰头往后靠,忽听房门一响,吓得他赶紧坐正,发现是自己今早派出去打探的扈卫,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样,越文州押送出城没有?”
扈卫面露疑惑,“囚车安然出城,只是卑职发现,郑留守还从牢房里带出去一个人,往西走了。”
李逊面色一变,“越文州安然出城了?还有其他犯人?”
“是,我想着大人的吩咐,看着他囚车北上才回,什么事都没有。”
李逊声调都拔高了,“那个往西走的呢?”
扈卫茫然摇头,“卑职遵您吩咐,一直跟着北上囚车,另一位没有顾上。”
李逊反应过来,冷汗唰然透背,大声怒喝,“吕成呢!吕成!”
吕成就在外间整理籍册,听见这声,手里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李逊已大步出来,“靖王过来的事,是不是你告的密?”
吕成一脸懵,“大人,您说什么呢,这事我能和谁说?”
“你放屁!”李逊劈头便骂,“要不是消息泄露,郑嵃派两辆囚车干什么?他想去引谁啊?你说他想去引谁啊?”
“大人,真不是我!”吕成搜肠刮肚,“那…那靖王往返金陵,山关巡检也必定知道啊,怎么就说是我呢?”
“嵊山巡检是靖王多年心腹,儿子兄弟都在他部将手下当差,他会说出去吗?除了他,知晓此事的只有我和你!”
吕成见他这般,情知瞒不过去,一改方才懵懂模样,诚恳道,“大人,姑丈,靖王都快病死了,又后继无人,咱们何苦跟着他?安国公可不一样,他正当盛年,离登上大宝只一步之遥,咱们要是协助他除掉靖王,以后不就平步青云了吗?”
李逊怒不可遏,抡圆胳膊就是一巴掌,“混账!蠢货!傻驴!”
他气得浑身乱战,点着吕成的指头都在发抖,“回来我再收拾你…你也用不着我收拾,你等死吧。”
李逊徒劳地转了两个圈,一咬牙一跺脚,夺门而出。
“来人,来人——老子不过了,去卫所传我的亲卫,告诉金陵太守,要是不想郑氏上位之后将我们一勺烩了,马上把能拉的人马全拉出来,跟我去嵊山城关!”
*
事情并不似郑嵃想象中那般顺利,靖王哪个亲随拉出来都能以一当十,奉真更是身手了得,剑锋横扫间,甲兵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郑嵃色厉内荏,押着越文州后退,高喝先俘靖王,裴疏则踢起长刀,挥手掷来。
他虽病重乏力,准头却极好,利刃劈开冰雪,凌空破风,直直刺向郑嵃右肩,吓得他惊慌松手,越文州趁机脱身,可受刑太重,遍体鳞伤,没能将镣铐缠上对方的喉咙,趔趄着跃下高台,被姜妤和杳娘连拖带拽拉到跟前。
今日所伏兵卒颇众,他们以少战多,究竟十分吃力,哪里杀得败重重甲兵,被对方一点点围困上来。
裴疏则终于有机会靠近姜妤,将她护在身后,呼吸都带着血气,“伤怎么样?”
姜妤瞥了眼袖上刀口,“没事。”
她无奈垂目,“你不该来。”
“难道你就该来吗?”
“这下我们都要死了。”
裴疏则背对着她,擒住她清癯手腕,“死不了。”
话音落地,巡检使率守兵从西面山关上俯冲而下,挥刀冲甲兵便砍,郑嵃如何想得到对方这种时候竟还能弄来援兵,面色忽变,直呼护驾,可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东边官道上也传来马蹄乱响,误打误撞的,竟将郑嵃的埋伏包了圆。
这下裴疏则也愣了,转头便见李逊和太守带人赶到,五花八门地纠集了不少亲卫、扈从和府兵,没头没脑冲向这里。
城关前乱成了一锅粥,各色人马围着留守司甲兵一通打,竟真把敌人撕开了一条口子,李逊是个文官,远远坐在轺车上,头冠都被颠散了架,倒是比谁眼睛都尖,看到裴疏则身形摇晃,便知他支撑不住,放声大喊,“快快!先把那两个病秧子弄出去!”
姜妤原本挂心着越文州的刑伤,察觉到裴疏则弓身咳嗽,下意识反手扶住。
不过愣神的功夫,数把长刀呼啸劈来,锵地一声火星乱飞,被奉真持剑挡住,发觉裴疏则指缝泛红,和姜妤一道架住他,褚未也杀到近前,拉上越文州,冲出混战。
褚未将越文州塞给杳娘,让他们去山里躲,便和奉真一块回去指挥作战。
姜妤这才来得及细看手边的人,只见他脸色惨白,断续咳喘,顿时敛眉,“你怎么样?”
裴疏则将她往山林的方向推,“走。”
郑嵃眼瞧着裴疏则退往山中,恼羞成怒,岂肯善罢甘休,大吼着命人去追,还真有几个亲卫急于立功,脱身撵了上来。
杳娘熟悉这里的山路,带人去往林中深处,但她们厮杀太久,身上挂彩,都不免脱力,越文州浑身是伤,能跑动都费尽力气,很快被人赶到近前。
姜妤挽剑挑飞一人手中长刀,可左支右绌,身侧尖刃直直冲来,刺向她的脖颈。
躲闪已经来不及,她听见寒刀切开冷风的声音,下意识闭上眼睛,蓦地被人按倒在地。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皮肉,面庞沾上温热的血。
耳边响起杳娘的惊呼。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姜妤睁眼,看到裴疏则挡在她身前,长刀穿透脊背,自胸前透出。
刀尖就这么明晃晃戳在眼前,亮得刺目。
杳娘趁机将敌人杀退,裴疏则支撑不住,失力跌倒在地。
姜妤的脸霎时白了,“裴疏则。”
他的重缎博古纹墨袍都被浸透,衣衫颜色太深,并看不大出,只有檀色内领边缘尽数染上殷红,张口想说话,却先呛出大口大口的血。
姜妤伸手擦拭,如何擦得过来,茫茫然地想,这样苍白的人,怎么还能流这么多血?哪来这么多血可以流?
她手指颤得厉害,被裴疏则拼力抓住,“妤儿。”
他脸色惨白,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唤她的名字,“你别怕,你别怕,我身上有块玉令,你…你们拿上它,从随州东关走,经巴州去寻西疆刺史,他是我的同袍,让他送你们去北漠,找呼屠皆,他会接纳你们,别怕,没事的。”
姜妤摇头,“我们一块走,我去给你找太医。”
裴疏则温柔眼底涌出深重歉疚,“对不起,这一生终究是我害了你,北漠风光也还好,姑且去看看吧,若想找个伴侣,越文州和陆知行也都很好…”
姜妤心脏木得难受,看到他口中新呛出的鲜血,呼吸都变得艰难,“你别再说话了。”
两人指端碰在一处,殷红湿滑,黏腻腻贴着皮肤,这是她年少时无数次想抓住,后来又无数次想摆脱的手,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因为他有任何波澜,可当他命悬一线,那些茫然若失的、错乱繁芜的情绪依旧巨浪般卷向她。
她察觉到他眼皮变重,无措地收紧手指,“裴疏则,你看看我,不要睡。”
裴疏则看到她眼中泪光,怔忡了一下,想给她擦拭,手却无力举到那个高度,徒劳地在她脸上留下斑斑指印。
她在为他哭,裴疏则神智不大清楚地想,很久之前,她还爱他的时候,想要嫁给他的时候,应当也为他哭过,只是彼时他们相隔太远,他不曾得见。
姜妤声音压抑到了极点,“你不会死的对吗,你这么厉害,你不会死的。”
“走吧,妤儿。”裴疏则声音轻得模糊,遗憾地牵动唇角,“你要好好活下去,像风,像云,像之前的小鱼儿那样,对不起,你本来应该是…一直自由的姑娘。”
姜妤感觉面庞一空,他的手摔落下去。
她整个人僵住,紧绷的心弦猝然断裂,“裴疏则,醒醒,你别死,裴疏则!”
她视线一片模糊,想搡动他的肩膀,却又怕牵动伤口,眼眶中蓄满的泪先受到摇晃,大颗大颗砸落,“你起来,我还没有原谅你!”
身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姜妤跪坐在地上,心肺仿佛都被揉成不堪的一团,怎么都喘不上来,攥着衣襟,不受控制地一口一口倒气。
杳娘吓坏了,上前搀扶她,“师姐,你冷静点,我们…”
身后又传来追赶跑动声,迅速拉近,姜妤眼底浮现恨色,也不管摸到的是自己的剑还是敌人的刀,抄起来便横劈过去。
利刃被猛然架住,锵地一声脆响,褚未卸了她手中长刀,“是我!”
他一眼便看见倒地的人,喊了声殿下,仓促奔上前。
姜妤怔怔站在原地,觉得周围阴森草木都在乱转。
奉真看到林中混乱场景,便猜出是怎么回事,越过她先去查看裴疏则,半晌,定声唤她,“妤儿,快过来,他还有呼吸。”
第60章 苏醒她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
姜妤依旧一动不动,直到杳娘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晃动,“妤儿,你听到没有?靖王没死,他还活着。”
姜妤这才回神,忡然转头,被杳娘不由分说拽到裴疏则跟前。
裴疏则的心跳和呼吸已经十分微弱,若非奉真修道多年,通些医术,只怕还真听不出,就连褚未都绝了望,“没用的,救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救不回来,”奉真飞快给他止血,从怀内取出丸药,“想着文州受刑,我带了吊命用的至宝丹。”
她一连给他塞了两颗,终于抽出空来安慰姜妤,“那刀偏了两寸,没有伤到心脏,这丹药整个紫云观也就那么几粒,我全带来了,你放宽心。”
姜妤闭目,足下趔趄,浑身失力,将脸埋进杳娘颈窝。
杳娘抱住她,拍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越文州也是半死不活,受了几天的刑,浑身都是血,靠在树干上,静静看着这边,推拒了奉真递来的丸药,温声道,“留给他吧,我的伤要不了命。”
*
裴疏则伤得太深,一时不敢挪动,等血慢慢止住,才用肩舆就近送到城关的巡防营。
褚未活捉了郑嵃,李逊和太守何等精明,立刻趁热打铁,拉着巡检使带兵一道回去,包围留守司。
他们本就在金陵经营多年,郑嵃被捉,治下兵卒死伤不小,司内官员猝然被围,如何压得倒这两个地头蛇,只得就范,被李逊重新接管了府衙。
只是次日李逊亲自寻了好药送过来时,眼神躲闪,袍袖遮掩,被褚未拽住细看,发现他脖子上添了几道挠痕,被头冠遮住的额角也有些发青。
李逊干咳两声,“本官、本官这都是昨天回衙起事时不小心留的伤。”
褚未记挂着裴疏则,却也哑然失笑,“大人真是深藏不露,亲自上阵杀敌,就留了这么点小伤口,这敌人莫不是尊夫人吧。”
李逊神色尴尬,啧了一声,“都知道我娶了个河东狮,就你非得说出来。”
褚未耸肩,听他说要去探望靖王,道,“殿下还没有醒,而且…”
他朝裴疏则所在的房间眼神示意,“姜姑娘在里面。”
李逊恍然,放低声音,“一直在里头吗?”
“昨天晚上没有出来。”
李逊想起往事,叹了口气,“也好,也好。”
他察觉到气氛变得沉重,笑道,“你瞧瞧,我就没有殿下这么好的福气,我家那位生起气来可真是…”
褚未眼角抽了抽,心想,那你是真没见过他们两人你死我活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将话题挪开,“大人这副尊容,莫不是夫人因为担心内侄才动怒吧。”
“她敢,”李逊声调忽得拔高,赶紧表明立场,“那竖子我已经押来了,任凭参军处置。”
“那就好,”褚未道,“殿下在此无甚根基,金陵生变之事,最好能封锁消息,别让朝廷知道,趁这段时间,我得去随州做些准备。”
李逊应好,“我和太守都会留神的,你放心。”
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奉真提着攒盒上前,“殿下的药熬好了,我给他送来。”
褚未给她让开路,奉真推门而入。
城关的房子比较简陋,门窗比寻常更窄小些,加上天气阴沉,只有些微光线漏进房内,照在伏于榻边的清影上。
奉真放下攒盒过去,轻轻拍了拍姜妤的肩。
姜妤没醒,奉真又唤了好几声,她才长睫翕动,睁开眼睛,看到矮榻上依旧陷在昏迷中的人,怔怔坐起身。
奉真道,“你这样也休息不好,吃些东西,回房睡吧。”
姜妤视线挪到奉真身上,“师父。”
她嗓子有些哑,闭目摸了摸额头,“我…我本来是要回房休息的,不知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我…”
“不用解释,”奉真道,“你想在哪里休息都可以,我只是提个建议。”
姜妤呼了口气,“表兄没事吧?”
“还好,郑嵃也怕把他打死了,彻底惹恼章夫子,多是皮肉外伤,伤口都处理过了,李府尹也送来了金疮药和苏合香丸。”
“杳娘呢?”
“她累坏了,昨天晚上沾床便睡,现在都没醒呢。”
奉真看出姜妤有话没问完,不过在忍着,只作不觉,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来。”
奉真卷起她的袍袖,露出手臂伤口,解开白绢给她换药,“嵊山城关偏僻,什么都不比城中齐全,靖王重伤之事,也要瞒着,不好寻外人照顾,我想着…”
“我来照顾就好,”姜妤接过话茬,“他是为我挡的刀,我应当留下来照顾的。”
她终究忍不住问,“师父,他还要多久才能醒?”
裴疏则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因房中昏暗的缘故,面庞都显得有些灰冷,奉真见她恢复平静,据实相告,“他伤得实在有些重了,我也不知道,左右用丸药吊住了性命,再治治看吧。”
姜妤眸色微动,“他会醒不过来吗?”
她顿了顿道,“外面乱成这样,他要是一直昏睡下去,那么多部将兵卒,还有那些州郡的百姓…可怎么办才好。”
奉真端详着她,“妤儿,还有没有别的理由?”
姜妤静默片刻,摇头否认。
“没有了。”她不自觉敛眉,“如果实在要有的话,大概就是我不想让他因为保护我而死掉。”
奉真颔首,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叮嘱,“对了,那个药如果凉了的话,会有点影响药效。”
姜妤微怔,第一反应便是打开攒盒,触到犹然温热的药盏,下意识松了口气,俯身用小勺一点一点给榻上的人喂进去。
奉真道,“若想让他早点醒,你可以试试多喊喊他。”
姜妤回头,奉真眉目依旧温静,冲她笑笑,推门出去。
房间内安静下来,姜妤放下空碗,视线落在裴疏则脸上。
他依旧毫无血色,眉睫漆黑,越发显得面庞苍白,好像覆了霜雪的嶙峋山崖。
昨晚给他更换衣衫时,发现他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伤疤,手臂上纵横交错,全是锁链勒破皮肤留下的痕迹。
“我才不会叫你,”姜妤轻声道,“你又听不见。”
她想起久远不堪的往事,以及他从前无比可恶的样子,柳眉颦蹙,“你从来都听不见。”
*
陪都生变,这么大的事,即便当地官员有意封锁消息,时间长了,总还是会走漏一些风声,元宵刚过,李逊便在城中抓住了几个京里来的探子。
郑奎察觉异样,诏令郑嵃回朝听宣,他自然是回不去,郑奎着急了,索性以扩充陪都守军为名,朝金陵开拔。
李逊自然不会敞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朝廷下派的守军被滞留在外,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郑奎大怒,厉斥李逊心怀不轨,勾结逆王,命守军将领接管陪都,要把他押赴上京问罪。
金陵承平日久,并没有十分堪用的将领,幸而几日前褚未带人从随州返回,加上城池坚牢,暂且抵挡,即便如此,面对王师压境,李逊还是有些慌神,整日在裴疏则房门前乱转。
“留守司倒是差不多消化干净了,可本官没有带过兵,城中府兵卫兵各有山头,一时也找不出来个能统率他们的人啊,”李逊把自己说的满头汗,“这都多少天了,靖王殿下还没醒吗?”
褚未脊背抵着墙壁,眉宇深敛,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房门吱呀一响,看到姜妤出来,李逊赶紧迎上前。
“好姑娘,怎么样?人醒了没有?”
姜妤摇头。
李逊眉头紧锁,“隔几天就有部将问我,靖王怎么还不出山,要是殿下重伤不醒的事情传出去,保不齐他们临阵倒戈,我们这些人全得被包饺子。”
姜妤端着药碗,静静伫立片刻,“他们倒戈向谁?”
李逊诧异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朝廷的王师了。”
“为什么说是朝廷的王师呢,”姜妤抬起清冷茶瞳,“郑家也不过挟天子号令诸侯,大家都是贼逆,谁比谁正当?要不是屋里躺着的逆王托举,轮得到他一个幼帝的舅祖父,拐了两道弯子的老国舅扯着大旗把持朝政吗?”
她话音放得很轻,不急不缓说来,泠然如碎冰碰撞,没来由让人打激灵。
李逊问,“姑娘的意思是…”
“把水搅浑啊。”姜妤道,“老师也憋着气呢,若不是前阵子要封锁消息,他哪里还忍得住。郑奎想让老师著书立说,颂赞没有,檄文倒是有一篇。”
她说完就端着空药盏走了,李逊和褚未面面相觑。
“你别说,”褚未打破沉默,“这是个主意。”
章宁见过越文州满身刑伤,早就怒气勃发,笔锋激烈,直指郑奎残害士人,窥伺神器,欲行王莽故事,钟鸣山书院推波助澜,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文人和学生们围了留守司,要求处死郑嵃,心生摇摆的部将顾着群情激愤,还真消停下去,说要等是非分明后再做计议。
说到底还是在观望,可能拖延一阵,自然是好的。
郑奎恼羞成怒,下令攻城,城关外总传来战火厮杀声。
可这些混乱争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裴疏则,他依旧沉睡不醒,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夜风吹开窗牖,城外征伐之声顿时更加清晰,灯影忽晃,炭盆噼啪,帐帷都随之鼓动起来。
姜妤举目望去,心底生出无所依凭的孤独。
她起身关上窗户,回到榻边,凑着灯火,端详裴疏则安静的眉眼,指端无意识覆上他被衾外的手背。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疏则哥哥,”姜妤出神自语,“这次要是再等不着你…”
她没说下去,眉眼垂落,俯身贴近他的胸膛,想要听听他的心跳。
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姜妤才松了口气,想要起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姜妤一惊,对上那双久违的漆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