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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担忧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芸儿没控制好音量,院门口两人都听见声音,一块回过头来。

玉成歪头,盯着姜妤瞧了一会,恍然大悟,露出明璨的笑容,抱着孩子走过去,边问,“你就是姜妤吧?”

姜妤嗓子里还有些不舒服,点了点头,“我是。”

她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轻推了下芸儿的后背,“芸儿,你先回去。”

芸儿乖乖去了,玉成走到姜妤近前,端详着她的脸,笑道,“我们真是有些像,疏则哥哥,你说是不是?”

姜妤并没见过玉成,刚才那声“阿耶”实在过于误导,以至于她看向裴疏则的眼神都有几许怪异。

裴疏则见她明显是误会了,开口解释,“她是…”

玉成立时拿手肘捅咕他,扭头瞪他一眼,又转回来,笑里是不加掩饰的试探,“我叫蓝瑛,原先在疏则岐山的别庄住着,最近刚到江南,本想去府衙寻他的,谁知他来了姜姑娘这,就抱着孩子过来看看。”

姜妤的视线在小女娃身上停落片刻,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玉成扒拉开再次想要上前的裴疏则,“这是他女儿,一岁三个月了,可不可爱?”

姜妤盯了裴疏则一眼,唇边闪过一丝冷峭,“可爱。”

她转向玉成,“你们一家人好好叙旧吧,我要进去了。”

玉成哪里知道两人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执意跟着她,“姑娘也让我们到里头歇歇脚吧,孩子总不好一直站在风口里,疏则哥哥也…”

裴疏则冷声打断,“够了,裴玉成。”

他声音带了几分怒气,倒把玉成吓了一跳,“你这么凶干嘛?”

裴疏则阔步上前,把人拉住,“妤儿。”

姜妤也听到那一声,狐疑蹙眉,仰头看他,裴疏则缓了口气,“你别误会,她是玉成,你的表姐,我的堂妹。”

听完这话,姜妤瞳孔一震,脸色更加难看了,甩开他的手,“裴疏则,你是禽兽吗?”

裴疏则瞠目结舌,“不,她们不是…这是她的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是认了初初做义女。”

姜妤看着他不说话,俨然对他的底线毫无信任,裴疏则扶额,“裴玉成,你去把孩子亲爹给我叫来。”

玉成还想说什么,被他厉声喝断,“现在就去!”

玉成只好妥协,“好嘛好嘛,我去。”

她抱孩子久了,手臂有些酸,不由分说把初初塞到裴疏则怀里,“好心当成驴肝肺,我都累了,帮我看着点儿。”

她说完就转身跑了,裴疏则想追都没追上。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十分依赖母亲,分离片刻都要哭嚎,初初胆子却大,趴在裴疏则肩头四处瞧,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转,竟然还冲着人吃吃笑了。

裴疏则心头一软,很是无奈,“这小姑娘,和她阿娘一个脾性,被人拐跑了都不知道。”

他情绪一时间大起大落,又在外头站了许久,这会儿精力便有些不济,有些抱不住,可不好意思麻烦姜妤,硬撑着将小女娃托了又托。

姜妤瞧出他的窘迫,看不下去,伸出手道,“给我吧,你别摔着孩子。”

裴疏则眸色微动,将初初给她抱,递过去时,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只感觉一片柔软的温凉。

他心头一悸,还没咂摸出滋味,姜妤已经转身,稳稳当当抱着孩子往前去了。

眼看着天气又变得阴沉,陆知行拿着伞出来找姜妤,正瞧见这幕,呆滞了一下,“愈儿,这是哪来的孩子?”

小女娃戴着虎头帽,身穿湖绸,白白软软的,断乎不像弃婴。

姜妤简单和他解释两句,感觉到濛松雨滴落下,抱紧初初,加快步伐往前走。

陆知行赶忙打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上。

气儿都喘不匀的裴疏则被丢在后头,显然被彻底遗忘了。

虽然早已习惯被冷落,可瞧着前面三人同打一把伞往房内去的场景,他还是无端有些伤感。

裴疏则没急着跟上,抵在树干上,无声松了口气。

他休息片刻,取出新药服下几颗,感觉有了力气,才慢慢过去。

*

裴疏则发话,玉成不敢不麻利,把蓝衡拽上马车就赶了过来,还稍带上了在府衙顶班的褚未,到厅堂内时,三人皆坐于簟席上,初初在姜妤怀里睡着了,陆知行手持蒲扇,扇着小茶炉呼呼冒出的水汽,裴疏则顶着干燥巾帕,正在揩头发。

褚未见他这样,面色一变,“殿下,您淋雨了?”

窗外不过濛濛细雨,裴疏则道,“沾了点雨丝,不妨事。”

热水咕嘟作响,陆知行默默取盏冲好姜茶,递给裴疏则。

蓝衡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俯身拱手,朝他们一一见礼。

姜妤抱着孩子,不便起身,欠身示意,裴疏则冲他一抬下巴,只有陆知行起身,与他回礼。

裴疏则看向褚未,“你怎么也有空跟着来?”

褚未看了看堂内,道,“殿下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见他面色凝重,裴疏则起身,和他一道往厅堂外的抱厦中去。

褚未看出他脚步虚浮,忙上前扶了一把。

玉成摩挲穿着单薄绸衫的手臂,俯身将手伸到茶炉边,“这天变得真是快,中午热得什么似的,突然一下雨,还怪凉的。”

“外头秋风起了,确实凉些。”陆知行道,“公主也喝盏姜茶吧。”

玉成抬眼瞧他,“你认得我?”

陆知行道,“您来之前殿下说过了。”

“那你是自己人啊,”玉成若有所思,想起方才他和蓝衡报过家门,嘶了一声,“你是陆家的人,那个从前在太常寺供职的陆少卿?”

陆知行应是,“在下两年前便辞官了。”

玉成直起身,“我刚从京城赶来,你家中出事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陆知行眉头一皱,“什么?”

“月前有御史弹劾三年前那场秋闱暗通关节,誊录官招供,抓了一大批人,你兄长以为事涉冤情,具折上奏,被扣上同情罪逆的帽子,一并关进大牢了,这案子越闹越大,至今都未了结呢。”

科场舞弊从来都是大案,陆知行从未遭过这等变故,一时脸色苍白,姜妤也变了脸色,抬首望向他。

陆知行哪里还坐得住,“我这便回家,和长辈商议对策。”

*

裴疏则才进抱厦,便忍不住低咳几声,倒是很快压制了下去。

褚未眉头紧锁,“近来我没在殿下身边,您状况无碍吧?”

这两日军务稍微松快些,裴疏则姑且休养,让褚未在府衙看着,也是刚刚服用新药,精神暂时比先前好一点,才放心在姜妤跟前晃悠。

裴疏则说没事,褚未依旧不放心,“新药药性比从前凶猛,殿下才吃上,不过一时见好罢了,千万别掉以轻心。”

峥嵘半生的人,如今也婆婆妈妈起来,裴疏则道,“无妨,过两日我便回随州,你只管告诉我,有什么事。”

褚未道,“弋阳郡守送来了潘岳的首级,我已按您的吩咐行了封赏。”

裴疏则颔首,“没拿到活人,倒是有些可惜。”

“他是投奔巴州不成,被撵出来的,这厮与刺史陈唐透露您病重之事,自己求盟失败,倒惹得对方动了自立之念,正逢咱们阻拦新官,郑氏斥您借平叛拥兵自重,对抗朝廷,陈唐借故起事,说要…清君侧。”

这是两把刀砍一块来了。

裴疏则冷嗤,“陈唐也是个胸无点墨的匹夫,本王离那小皇帝千里之遥,他清哪门子的君侧。”

褚未道,“郑氏忙着在京中铲除异己,没能靠桓州反叛拖死您,巴不得您同诸藩鹬蚌相争,陈唐如今到处宣扬您命不久矣,迹类疯迷,拉拢部将,动摇我军军心,直欲趁人之危,您如今身体又…”

褚未话没说下去,西南部将箭在弦上,靖王却是强弩之末,他从军数十年,还从未遇到过这般凶险的时候,若裴疏则撑不住,麾下群龙无首,四面楚歌,真是要坏事。

裴疏则全然明白,也不再插科打诨,“你回府衙安排一下,即刻启程,随我去桓州演军。”

军中最怕三人成虎,得趁眼下精神尚可,先把流言止住。

经过厅堂时,他发现里头少了个人,“陆知行呢?”

玉成忡忡欲言,收到褚未眼神示意,只好止住,姜妤看出裴疏则行色匆匆,眉心微蹙,问,“你做什么去?”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与他搭话,裴疏则微怔,随即温声道,“我到桓州演军,鹤陵会由随州府兵把守,他们都是我的旧部,你们安生待着就好,无事不要出城。”

“什么意思,”玉成插话,“又要打仗啊?”

“有个部将不老实,我去弹压一下,不妨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前几日才发过病,若是小事,哪里值得他亲自跋涉过去。

玉成担忧道,“你身子坏成这样,千万当心。”

“知道。”裴疏则看了眼姜妤,见她只是垂目沉思,强行挪开目光,冲玉成莞尔,“走了。”

他出门,迈下石阶之时,又止步,霍然转身回来。

姜妤见他停在自己面前,抬起眼睫。

裴疏则很想摸摸她的脸,垂在阔袖下的手忍耐着没动,“我这次走,就不回来了。”

他望着她,眉宇温柔垂落,轻轻笑了笑,“不回来烦你了。”

姜妤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裴疏则离开,这次没有回头。

姜妤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后也没有问出他身体究竟如何。

第52章 去见他反正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从来……

秋雨又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隔着窗扇咬耳朵,小声说个不停。

暮色四合,厅堂内昏暗下去,姜妤点起灯烛,坐回簟席上。

在场诸人都察觉到了平静阴云下酝酿的暗雷,不安感悄然弥漫,谁都没有出声。

还是做好晚膳过来的芳枝打破沉寂,“天不早了,先用饭吧,孩子们都已经吃上了。”

姜妤回神,将四方矮几搬过来,供芳枝放菜。

四道菜四碗饭,一张矮几足够放下,芳枝道,“公主见谅,您和蓝公子远来是客,本应好好招待,可方才出去采买时,发现街上戒严了,集市都没人,还得顾着庄子里的孩子,就只做了这些,东厨里煨着鸡汤,等用完膳我再盛来。”

玉成忙道,“无妨无妨,我们又不是来蹭饭的,只怕以后日子还有的难——你叫我阿瑛就好。”

姜妤让芳枝也坐下吃,想起一事,“街市戒严,知行哥一直没回来,他是如何出去的?”

玉成摇头只作不知,“陆家人又非等闲之辈,他想出城,怎会想不到办法。”

“哪这么容易,裴疏则走前说了,是随州府军守城,”姜妤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是褚参军故意放他出去的。”

玉成被饭粒呛了一下,“表妹真是敏锐,我就想不到这些。”

然而姜妤的敏锐还不止于此,她是经历过的人,对这些伎俩太熟悉,“所谓舞弊大案,八成是有心人铲除政敌的手段。那场秋闱,裴疏则是主考官,他刚才匆匆去桓州演兵,这两桩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玉成睁大眼睛,“京城和桓州远隔千里,能有什么联系?”

姜妤静静看着她,“表姐和褚未提前通过气,难道不知道吗?”

玉成一噎。

姜妤吃不下了,起身去取斗笠。

玉成起身,“表妹做什么去?”

姜妤头也不回,“去找陆知行,叫他回来。”

这些事背后藏着的,必然是郑氏。裴疏则外出平叛,郑奎怎会不趁机收拢势力,御史出面,不过是做一马前卒,好让他有由头清理异党,陆知行长兄出头说话,正好被树了靶子,陆家世代清贵,还是个杀一儆百的好靶子。

陆知行和越文州是一路性情的人,刚正中带点迂阔的傻气,褚未放他出去,就等他上京闹起来,逼着陆氏全族去和郑氏纠缠。

可陆氏如今只有名声,毫无实权,真被拖下水,下场不会好过当年的越家。

姜妤戴上斗笠便走,玉成追出来,“姜妤妹妹。”

姜妤刚刚迈出院门,牵马的手微顿,转头看她。

玉成问,“你是不是真喜欢上陆知行了?”

姜妤一贯清柔的双目透出谴责,什么时候了,她还来管她情情爱爱的闲事。

“公主殿下。”

玉成面色一滞。

“原来公主还会难过,”姜妤凉声道,“我与你素未谋面,今日初见,你便不大友好,叫你一声表姐,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可公主即便斩断旧过,取了新名,也不该忘记当年的切肤之痛,更不该将这种痛苦牵延到其他人身上。”

玉成被她说的白了脸,“不,我没有坏心,我只是想替疏则试探一下,看看你还在不在意他。”

姜妤眉间浮现愠色,“不可理喻。”

“不是的,你不了解,”玉成道,“你离开疏则,他会活不下去的。他已经快活不下去了。”

雨势渐大,顺着她的眉骨滴落,“你救救他吧,他活不了,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姜妤没说话,蓝衡也追出来了,给玉成撑伞。

玉成回头看他,又转回来,眼底盈盈泛光,面庞上多了新的水痕。

姜妤看着面前的恩爱夫妻,沉沉呼了口气,“公主真是个命很好的人。”

“可不是人人都像您这样命好。”她道,“别人不来渡时,唯有自渡罢了。”

姜妤翻身上马,扯紧缰绳,狠夹马腹,背影消失在深重雨夜里。

城门早已下钥,大雨滂沱中,城守提着脚灯上前,厉声呵斥她回去。

姜妤摘下斗笠,“你们就是从随州拨派来的府军?”

城守见她说的笃定,凶戾气势反而收敛几分,“你是何人?郡中戒严,又在宵禁,任何人不准出城!”

裴疏则既然让随州府军看守鹤陵,分派来的必然是往日亲信。

想到这里,姜妤沉声道,“我是靖王在金陵越家的表妹,有要事求见你们长官。”

*

时局不稳,上京的路引十分难办,陆知行无职官在身,出了鹤陵,终究还是要到官府寻旧识通融,幸而州府内便有一位同门友人时任签判,连夜赶去,翌日黄昏时分抵达了府衙。

签判多由朝官迁任,对京中诸事大都了解,听陆知行说明原委,直接劝阻,“贤弟,你我有同门之谊,我便大胆直言了,非我不愿给贤弟行方便,这事我劝你三思而行。即便你入京,族中长老怕也不会让你轻举妄动的。”

陆知行牵挂兄长安危,满心焦灼,“此话怎讲?”

对方环顾四周无人,低声道,“这哪是什么科场舞弊的案子,分明是有人借此清洗庙堂,贤弟兄长无辜受累,可陆氏望族,累代清名,更不能一同搅进去,否则定被人拿全族来作法子,就像当年的姜家一样。”

陆知行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师兄的意思,是我家族老会舍出兄长,断尾求生。”

“姜家有靖王庇佑,尚至如此,贤弟细想,陆家当如何?”

陆知行离开府衙时,阴雨濛松,黑云远远铺满天际,乌沉欲坠。

他看见前方青石板路上停驻的一人一骑,身形僵滞,“愈儿?”

姜妤走到他面前,“知行哥,我来带你回去。”

看他的样子,应当是已经有人把道理给他说明白了。

陆知行站在原处,像是问她,又似自问,“若袖手旁观才是对的,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兄长含冤而死吗?”

姜妤不知该如何回答。

陆知行显然做不到这样,雨水顺着面庞滑落,越发添了孤注一掷的神色,“我要上京。”

姜妤问,“你连路引都没有,如何上京?”

“我独自去敲登闻鼓,告御状,”陆知行沉声道,“既是朝中要案,州郡不能阻拦苦主申冤,他们要把陆家拖下水,把事情闹大,索性就更大些,若不成,家里把我这个没有职官的不肖子也舍出去,哪怕滚钉板,我也不能让兄长背负污名。”

他说着便要走,姜妤追上去,“陆知行。”

她拽住他的袍袖,“挑出这桩案子的分明就是御座上的人,你告到御前又有何用?让他们再给你安一个指斥乘舆的罪名,你们家才真是完蛋了!”

“那怎么办?”

陆知行脱开她的手,以往青竹般的脊背凸起,举拳用力砸向冰冷砖墙。

“我没有其他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

乌云下电闪穿过,遥遥响起闷雷,马蹄打破雨声,停在两人身后。

姜妤闻声转头,看到熟悉的军官面孔,是裴疏则手下属官,当日将陈兆人头呈到她面前的那个人。

军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冲二人拱手,“姜姑娘,我家殿下有请——”

他伸手,朝陆知行示意,“陆公子。”

姜妤怔忡,还是问了一句,“什么事?”

军官笑道,“自然是公子一筹莫展之事,殿下已经罚过褚参军了。在此之前,卑职先护送姑娘回鹤陵。”

他话锋一转,“或者姑娘也想一同去桓州府衙?”

姜妤轻哂,“我有得选?”

军官目光亦颇玩味,“有没有的选,殿下安排的事情,姑娘也从来都没听过,不是吗*。”

姜妤道,“你违反他的命令,我不会受罚,你却未必。”

军官道,“那得看姑娘是为着谁过去的了。”

姜妤没应声,闷雷撕开云层,雨水噼里啪啦砸下来。

她阔步从军官身旁经过,去牵自己的马,“走。”

*

流言甚嚣尘上,即便天公不作美,裴疏则也只能披上戎装,在军中校练演兵,以安人心,是日桓州连日阴沉的天终于降下大雨,他才有了理由在官邸休息。

房中燃着铜炉,水汽咕嘟咕嘟往外冒,裴疏则仰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军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下,“殿下,人到了。”

裴疏则睁开眼,目光有些失焦,落在陆知行身边,长眸微微眯起。

直到姜妤走近,他看清她的脸,有些意外,从躺椅上撑起身。

“你怎么会来?”

不等姜妤回答,他看了眼陆知行,已然有了自己的答案,自嘲一哂,“就这么不放心他,还亲自陪人跑一趟。”

姜妤一路过来,听了不少关于靖王的传言,说他病入膏肓,失心疯癫,命不久矣,可旁边揓架上挂着软甲,水珠尚且未干,显然才军营回来不久。

她凝视着裴疏则的脸,只觉前几日才恢复一点血气的脸忽又苍白许多,竟还不比从前,无端有了几分恻隐的滋味。

她问,“…陆家的事,你愿意帮忙?”

第53章 撞破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有些气喘,压制着道,“想救人,总归要冒风险。”

陆知行道,“还望殿下先说来听听。”

裴疏则没力气扯闲话,“这桩案子你兄长脱不了罪,郑奎是对人不对事,且他拿科考取士做文章,先堵了天下文人的嘴。不过无论他如何定罪,或死或流,我都将人劫出来便是了。”

陆知行瞠目,“殿下要劫囚?那岂不…”

“不止劫他,还要连你父亲一道劫呢。”裴疏则道,“陆家父子被靖王软禁拉拢,陆氏宗族便可继续在京中安身立命。”

陆知行显然被他这个剑走偏锋的法子震慑,良久都没能应声。

裴疏则最看不惯文人的优柔寡断,“本王人在桓州,才与郑氏撕破脸,没条件去朝中拉扯斡旋,你尽快下决定。”

陆知行脸色发白,“事关重大,我想先和家中商议。”

裴疏则啧了一声。

姜妤先一步明白了他的意思,“知行哥,你一来一回要多久,郑氏若想逼陆家下水,定会对你兄长用手段,一拖二拖的,只怕他先遭不住。”

裴疏则撩睫,无声看了姜妤一眼。

铜壶中水汽仍旧呼呼往上冒,壶盖被顶得劈啪作响。

陆知行敛眉,收在袖中的手指握紧。

“这种朝廷,也无甚效忠的必要。”他沉声,朝裴疏则躬身拱手,“拜托殿下了,若能救得兄长性命,在下当誓死以报。”

裴疏则轻笑了声,“这种话不必说了,来点实际的。”

陆知行一时没明白,“殿下是指什么?”

裴疏则偏头,视线轻轻落在姜妤身上,惝恍了一下。

当然是,能不能把妤儿还给我。

但这话不对,姜妤无数次用行动告诉他,她是个有爱恨的…能独立的人。

他轻叹,看向外头,雨声隔着窗牖,淅淅沥沥敲进人耳里,茶炉灯烛一同映出昏黄光晕,铺满木板的房间弥漫着温暖的潮意。

当然,只是裴疏则觉得温暖,另外两个人衣服都要被汗塌湿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坐下来同我说说话吧,”裴疏则道,“我让人去给你们收拾客房。”

亲随听了这话,搬来两把交椅。

裴疏则却突然剑眉一蹙,连带着额角青筋都轻跳起来,蓦地抓住躺椅扶手。

“等等。”他克制着,冷声问亲随,“我是不是约了部将商讨军机?”

亲随察言观色,连忙应,“是,这会儿冯将军他们估计快到了。”

“好…”看不见的虫子又开始往颅骨里爬,无数尖刺细腿踢蹬脑髓,裴疏则指节森然泛白,极力维持着清醒,“你们先走,等空了再说。”

姜妤直觉不对,柳眉微蹙,“你没事吧?”

“没事,”裴疏则唤亲随名字,“送客。”

亲随哪敢耽搁,“二位先去,如今军务繁忙,别误了战事才好。”

他毕恭毕敬,不由分说将人请出门去。

姜妤甫一消失,裴疏则硬绷着的那根弦猝然断裂,脊背凸成弯弓,从躺椅上挣扎了下去。

他急切地想要吃药,摸遍衣袖而不得,扑到书案前将文书籍册统统拂落,木匣摔开,依旧一无所获。

亲随回房看见这幕,慌忙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药…”裴疏则垂首抵着案角,冷汗如瀑,太阳穴突突直跳,“给我药!”

新药药性太猛,太医怕他不加节制,都是每日按分量拿过来,今天的还没吃,竟不知丢到哪去了。

亲随便寻不见,不敢轻易走开去找太医,一时两下为难,慌忙翻找起来。

成群结队的虫子把颅骨撑爆,一窝一窝涌出,钻进每一个骨头缝里,到处乱爬,无处纾解,裴疏则越发躁戾,溢出暴烈嘶吼,怦然拂落茶盏,一声炸响,惊动了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姜妤。

隔得不近,又夹杂雨声,其实听不大清,但姜妤还是停住了步子,“什么动静?”

陆知行心里有事,不曾注意,侍从状若懵然,“没有动静啊。”

姜妤凝视他片刻,轻轻哦了声,“可能是我听错了。”

侍从心下暗松,继续领她往前走,姜妤却猝然转身,大步回往方才的房间。

侍从大惊,慌忙追过去拦,被她侧身避过,用力推开房门。

裴疏则双目赤红,正抓住瓷片,往手臂上划,想把那些该死的虫子放出来,亲随阻拦不住,竟被踹翻在地,撞在尖锐案角上,半天没爬起身,他划开皮肤,鲜血哗啦染红袍袖。

姜妤脸色顿变,“你干什么,住手!”

她上前抢夺,哪里夺得过,被一把搡开,碰着旁边屏风,细窄屏风失去平衡,哐一声歪倒。

裴疏则用力挤压伤口,大股鲜血涌出,可伤痛不仅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越发癫狂,“没有…为什么没有,出来!滚出来!”

他几要把伤口挠烂,陆知行冲上前阻拦,被他拎住前襟,疯怒之下,举拳便往他头上砸去。

“裴疏则——”

姜妤喊出他的名字,一把箍住他的腰。

她拼力将他往后拖,不明来由地鼻子一酸,“你醒醒,裴疏则,是我啊,你醒一醒!”

裴疏则浑身僵滞,瓷片松脱,啪嗒掉在地上,姜妤赶紧拖着他后退,“去找太医,快点!”

裴疏则辨出她的声音,血丝交错的眼睛转向姜妤,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接一口地倒气。

姜妤哪里敢松开,依旧紧紧抱着他,“是我,疏则,你冷静点…冷静点…”

裴疏则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不受控制地猛烈挣扎,幸而方才那一通发泄,已经把力气消耗得差不多,他用力辨认姜妤,身体幅度竟真的慢慢缓了下来。

可神智回笼,另一个比钻心痛痒更让他无法忍受的事情冲进脑海——

她为什么还在?裴疏则怔怔地想。

不是让她走了吗?

怎么能让她看见,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你不能在这里,出去…”

姜妤脸色发白,没有动弹。

“出去,出去,”裴疏则怒吼,“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

他拼命把姜妤往外推,爬起来的亲随冲上前,一计手刀砍在裴疏则后颈。

怀中之人闭目软倒,姜妤也没了力气,和裴疏则一同歪在地上。

陆知行将两人分开,太医终于赶来,取药塞进裴疏则口中。

姜妤问,“你在给他吃什么?”

见太医不答,她神色越发难看,“你到底在给他吃什么?”

太医道,“姑娘恕罪,不给他吃这药,待会他醒过来,只怕是要杀人的。”

姜妤闭了闭眼,一阵眩晕。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裴疏则挪到软榻上,灌药包扎,一通忙活。

姜妤仍坐在地上,周围陈设东倒西歪,文书散落,满屋狼藉。

铜炉还在烧,潮气蒸腾,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直到闻得讯息的褚未匆匆出现,看见这混乱不堪的一幕,久久未语,最后走到姜妤身边,“姑娘请自便吧,殿下这里,卑职会看着的。”

他眉宇沉沉,收得很紧,显然是对她有怨,又似在忍耐什么。

姜妤站起身,回头看了裴疏则一眼,终是转身离开。

陆知行随她一同出来,她沉默着走了一段,止步开口,“方才他那般,你仿佛并不意外。”

陆知行顿住,“…是。”

姜妤注视着他,茶瞳倒映雨光,“他现在不止是肺里的病兆拖严重了,对吗?太医给他吃的究竟是什么?”

陆知行有些犹豫,裴疏则在杏林春住下那晚,他就答应过,不会将他的病情说出去,如今又承了对方的恩,他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雨声哒哒敲在檐上,点滴穿凿着心脏,直到褚未打破静寂,“是底也伽。”

他追出来,话里带着几许孤注一掷的味道,“姑娘知道底也伽是什么吗?”

姜妤自然不知,褚未走到她面前,冷声道,“是拂菻国来的秘药,殿下肺疾渐深,为先太子翻案时,权贵百般攻讦,为维持精神,只能暂且用它平喘,姑娘自焚,他悲伤催肝,又添风疾,单靠底也伽也不管用了,太医只能在这之上又添新药给他,我知道的便有乌头和礜石,前几日你们在杏林春外救下他,是他第三次换药。”

褚未说着,声音越发紧绷,“底也伽久服成瘾,礜石侵邪置幻,皆是大毒之物,姑娘假死两年,他痛不欲生,里外夹攻,如何经得起药物催折,这次太医又加了什么药进去,连我都不知道了,想来,他是快死了。”

姜妤回想起他方才的样子,伸手扶住廊柱。

她脑子里纷纷乱乱,没空理会褚未话中谴责意味,“这药毒性如此猛烈,一定非吃不可吗?”

“的确非吃不可。”褚未道,“您也看到了,西南战事在即,各藩将虎视眈眈,殿下心腹部将皆在北方镇守,一旦他现在倒下,麾下群龙无首,陈唐明日便会兵临城下,桓州才经过战乱,府军疲乏,守备不齐,必然死伤无数。”

姜妤眉心纹路益深,低头沉默良久,“我知道了。”

“他说他希望您脚下的土地都能平安。可是姜姑娘,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褚未道,“如果您当年喜欢的是越文州就好了。”

姜妤怔忡,长睫一颤。

第54章 戒断妤儿,别走

“即便您嫁为越家妇,他也会救你的,而且救得更加心甘情愿。”

褚未深叹,转身离去。

姜妤倾身,整个肩膀都抵在廊柱上。

陆知行忧心忡忡,“愈儿,你没事吧?”

姜妤摇头,“没事。”

陆知行上前,想扶她回去,“下着雨水汽重,你刚从他房间出来,一冷一热,别着了风寒。”

姜妤仰起脸,“知行哥,褚参军的意思,他继续服药的话,就活不长了,是吗?”

陆知行收回手,“是,他身体已经快掏空了。”

“如果不考虑外间之事,能不能停药?”姜妤问,“停药之后,可否活得长久些?”

陆知行敛眉,良久吐出两个字,“很难。”

姜妤无声看着他。

“若他能专心戒除,好生调养,或许能恢复一些,可这药太厉害了,一旦成瘾,就不可能断得掉。”

姜妤问,“他自己想断也不成吗?”

陆知行叹了口气,“愈儿,这药瘾性上来,如百蚁吸髓,生不如死,何况靖王服药太久,毒性已深,你瞧他方才,不过一日不用,便痛苦癫狂至此,又兼军政缠身,精神虚亏,岂是他想断就断的?只怕药没戒成,人先被逼疯了。”

他见姜妤出神,于心不忍,道,“回房去吧,太医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要为难自己。”

姜妤肩颈垂落,舒了口气,“多谢你为我解惑,你先回吧,知行哥,我想我是该走了。”

陆知行一愣,“你去哪?”

姜妤没有多说,转头迈进雨里。

*

裴疏则翌日醒来,只觉浑身酸疼,头痛欲裂,房内太医在旁边候着,守了一夜。

他伸手扶榻,手臂剧痛传来,发现上头缠着几层白绢,因受力隐约透出血迹。

昨晚模糊的记忆浮现在脑海,裴疏则一时发愣,脸色煞白,逮住上前奉药的亲随,“妤儿呢?”

亲随看他这般,生怕他又犯病,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殿下,姜姑娘昨晚没住在这里…”

他对上裴疏则乌沉的眼,吞咽了下口水,“她已经走了。”

裴疏则安静片刻,没有多问,自嘲一哂,“知道了。”

他本想按捺下去,终是没忍住,问,“陆知行也走了?”

“没有,”亲随道,“陆公子随军医去营中照看伤患了,说是午间过来。”

裴疏则唔了一声。

战事在即,左右他已经承诺了会出手搭救,陆知行让姜妤回去,也是寻常。

亲随见他沉默不语,心惊胆战,但裴疏则什么都没发作,只是仰回榻上,嫌晨光太亮,曲臂遮住眼睛。

他如今哪经得起风吹雨淋,否则昨晚也不会发作地如此厉害,不堪风寒,终是病倒了。

可军政诸事纷至沓来,他不知这新药能支撑多久,甚至没有时间伤感,强行支撑起身,把自己关进府衙理政。

先前借演兵稳下军心,也震慑住了周边一些部将,郑奎和陈唐却切实知道他病体虚亏,朝廷降旨,封陈唐为镇南将军,领三辅之南征伐镇守,虽未直指靖王,却说桓州余孽未清,陈唐师出有名,十分兴奋,当天便挥兵北上,攻打桓州西南边郡。

边郡部将经验不足,战事并不顺利,丢了一个关隘,中秋那晚,裴疏则处理了几份军报,身上酸乏,伏案歇息。

他感觉颅内隐隐痛痒,伸手去拿案角瓷瓶。

为免上回丢药的事再次发生,太医给他备了两份药,一瓶随身携带,一瓶搁在书案上,亲随还在案角凿了个凹槽,免得药瓶滚落,裴疏则用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把药摸到手里。

可他这次没有摸到。

指腹触感温软纤薄,似乎是谁的手背。

裴疏则一愣,抬起眼睛,看到来人,不由得怔忡。

消失多日的姜妤重新出现,将手按在瓷瓶上,正无声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姜妤温静的眉眼深处似乎有些担忧。

门扇虚掩,昏黄烛火随风轻晃,她风尘仆仆,额发还有被风吹过的痕迹,显是刚刚赶到,直奔这里。

她拿走了案角瓷瓶,“别再吃这个药了,可以吗?”

裴疏则本想问问她去了哪里,没能问出来,潜藏在骨头缝里的毒虫再一次叫嚣着爬出来,往颅骨冲去。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每回和她重逢都能碰上药瘾发作。

裴疏则胸口起伏,双目开始泛赤,“不行,我必须吃。”

幸而他昨晚才服过药,发作地没那么厉害,理智尚未完全丧失,他不想让姜妤觉得自己是个瘾君子,极力忍耐着,一字一句解释,“桓州边郡已经开战了。”

虫蚁爬进经脉,他恍惚看见每根青筋都被挤压地鼓囊起来,发出暴烈痛痒。

裴疏则闷哼,探身去捉姜妤的腕,“快给我…”

姜妤撤手避开,“要是有人能替你指挥作战,统兵杀敌呢?”

裴疏则苦笑反问,血丝攀上眼球,“谁能替我?”

“如果有人能,”姜妤重复,“你愿不愿意试试,停了这个药?”

裴疏则只觉得无稽。

没人能替他,他独自在这个炼狱里沉沦太久了。

就让他这么死在里面吧,裴疏则想。

他忍了几个瞬息,神智抵达崩溃边缘,转头看见椸架,想起外袍内还有药,挣扎着上前。

姜妤看出他想做什么,跑过去拽他的袍袖。

脑海中紧绷的弦彻底断掉,裴疏则双目赤红,状若鬼魅,“松手!”

他一把拽过外袍,椸架失衡歪倒,砸在地上,咣当巨响。

外袍内的药瓶跌出来,砸个粉碎,黑药丸骨碌碌滚落,裴疏则顾不得,俯身便去抓,身后传来姜妤的一声,“我父亲来了。”

他身形蓦然僵住。

姜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裴疏则极力忍耐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目转向她。

“桓州到京口来回,我只睡了十个时辰,累垮了两匹马,”姜妤道,“我想汝阳王统兵作战的本事,未必比靖王差,所以自作主张,把事情告知父亲,他愿意过来。”

姜妤仰头望他,缓了口气,感觉他指骨都在嘎嘣作响,狠了狠心,将药瓶放进他手里,“你还想吃药吗?”

裴疏则手臂剧烈一颤。

他死死盯着手中雪白瓷瓶,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甩手将其远远扔了出去。

姜妤被撞得一个趔趄,裴疏则夺门而出。

他撞在门前廊柱上,肩膀生疼,跌跌撞撞步下石阶。

中秋月满,清辉满地,凉风飕飕拂过,裴疏则冲到石缸前,埋头扎进水中。

冷水冲进七窍,堪堪驱退灼热痛痒,撑着缸沿剧烈喘息,水珠顺着面庞滑进脖领,衣袍顿时湿了一大片。

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毒虫下一刻就会冲破皮肤冲出身体。

他抓着缸沿,指甲发出劈裂轻响,剧烈渴望攫住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从灵魂深处爆发出剧烈的愤怒和怨恨。

为什么不吃药?为什么不让他吃药?

为什么偏要折磨他?

他眼前发黑,怒浪一波一波涌上脑海,模模糊糊看见从门口追出的身影,哑声厉吼,“不要过来!”

我怕我会恨上你。我怕我会杀了你。

裴疏则剧烈咳喘,撑臂离开石缸,冲进刑房。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过这一段路,反手将门摔上,脊背抵着门框滑坐在地。

姜妤看到里头阴森可怖的刑具,呼吸一滞,冷汗唰然透背,“裴疏则——”

她晚了一步,被紧闭房门拍在外面。

裴疏则浑身战栗,齿关嗬嗬作响,抓过锁链,颤着手将手腕和脚踝全部锁紧。

姜妤推不开反锁的门,跑到旁边撑起窗牖。

幸而他这次并没有自残自伤,只是被锁链牵制行动,过于猛烈的痛楚使得脊骨弓紧,扯着铁锁,涸辙之鲋般断断续续喘息。

满月的光辉太过明亮,照清一切狼狈不堪,姜妤甚至能看清他面庞上的冷汗,艰难滚动的喉结,青筋毕露的苍白手背。

她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姜妤垂首,抓着半开牖扇,额角抵在窗棂上。

不知过了多久,陆知行找过来,“夜里凉,你长途奔波,别着了风。”

他将披风递到她面前,“你还是牵挂他。”

姜妤否认,“不是的。”

陆知行见她怔神,转开话题,“说来也怪,靖王是武将出身,怎会染上肺疾这种弱症,实在运气不好。”

“他是运气不好,”姜妤道,“那碗伤肺的迷药,是我当年为了逃跑,亲手哄他喝下去的。”

窗边忽寂。

陆知行有些慌乱,“抱歉,我不知道。”

姜妤摇头,轻声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逃。可是…”

她话尾散在风里,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什么呢。

可是她没想过要害他,没想到他的病会拖延至此,没想到南方会挑起战火,可是人生哪有这么多可是。

姜妤道,“我想独自站一会,知行哥,谢谢你的披风。”

陆知行点点头,转身离开。

或许是体力耗尽,或许是痛到昏厥,刑房内的人安静了下去,侧卧在地上,双目闭阖,锁链和衣袍混乱纠缠。

姜妤拔出短剑,插到门缝里,一点点将闩木拨开。

房门向里划敞,漫出铁锈和阴湿的气味,无数刑具挂在墙壁上,隐约还能看到斑斑血迹。

这样的场景,只是走进去,已足够让人遍体生凉。

裴疏则陷入昏睡,仍死死抓着锁链,因为缠的太紧,血液流通不畅,手腕有些发紫。

姜妤闭了闭目,蹲下身,将铁链捋顺,掏出干燥手帕,为他擦拭冷汗。

裴疏则衣襟透湿,脖领松散,从颈项到锁骨一片水光涔涔。

锁骨下皮肤狰狞,落着两块烙铁留下的陈旧刑疤。

冷风顺着洞开门扇吹进来,手边人轻轻瑟缩了一下。

姜妤擦完汗,将披风盖在他身上,准备出去找人将他送回卧房,裙摆忽然被人抓住。

姜妤回头,裴疏则并没有清醒,只是收紧手指,执着地抓住她的裙角。

他眼睫微睁,透出一点朦胧的、几不可见的眸光。

“妤儿…别走…”

第55章 口是心非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

姜妤步履僵滞,低头看向他的手。

枯长苍白,青筋毕露,指端一点血迹,沾在她染了尘土干草衣角上。

姜妤眉心颦蹙,露出几分痛苦纹路。

好像那手揉皱的不是裙摆,而是她胸膛内冰冷已久的心脏。

她重新俯下身,想拉过他的手,给他包扎一下劈裂的指甲,外头军靴踏地之声传来,越来越近,两爿黑影遮住月光,沧桑肃穆的嗓音响起,“妤儿。”

姜妤回头,看到褚未和姜父站在门口。

她松开手,锁链坠地发出叮铃声响,“父亲。”

姜父已经从褚未那里了解了大概,面上一派冷然,扫了裴疏则一眼,“这里不必你管了,回去歇息吧。”

姜妤转眼,看向裴疏则,又听他补充,“太医马上就来。”

“好。”

姜妤将裙摆往外拉,扯了好一阵才成功拽出来,捡起手帕,走到门边。

她叮嘱褚未,“劳烦参军告诉太医,别再给他喂那药,他就是因为不想吃,才把自己锁起来的。”

褚未应是,姜妤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开。

*

裴疏则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他遍体发冷,关节酸痛,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想坐起身,发现被衾下面还有一层东西,盖在自己身上,裹挟着草药的清苦气息。

他拽出来,看清之后,诧异蹙眉。

那是一席披风。

陆知行的披风。

他记得自己昨晚在府衙理政,然后发了病,想取药吃,似乎没吃上。

再一睁眼,就躺在了官邸卧房的软榻上。

中间发生了什么?有谁来过?

记忆一片模糊,好像被直接挖去了一块,稍一深想,便头痛欲裂。

亲随端着药进来,见他歪坐着,忙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一边,伸手搀扶他,“殿下,您醒了。”

裴疏则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褚参军和太医送您回来的,”亲随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疏则有些失望,不知怎地,他总感觉昨晚见过姜妤。

他问,“陆知行去见过我?”

亲随点头,“陆公子的确去过府衙,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裴疏则躁郁揉眉,沉沉呼了口气,将披风拽出来丢给对方,“去把这东西还他,我用不上了。”

亲随十分意外,“这是他的啊,昨天殿下被送回来的时候,抓着它怎么都不肯松手,卑职还以为…”

裴疏则听出他话音不对,“以为什么?”

亲随连连摇头,“没有,没什么。”

他扶他起身,将药碗递过去。

裴疏则一口气闷完,听见亲随问,“殿下感觉怎么样?若是能支撑,可要去一趟府衙?姜老王爷一大早就过去了。”

裴疏则动作蓦然顿住。

他瞳仁僵滞良久,才反应过来亲随这话是什么意思,险些将药碗摔了。

亲随看出他的震惊,手忙脚乱接住碗盏,“昨晚褚参军带他去府衙见过您,您不记得了?”

裴疏则心口发紧,连指端也密密匝匝地发出幻痛。

他想起来了。

他昨晚没吃药,是因为姜妤。

她攥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寻了人来帮他,是她的父亲。

裴疏则深喘了口气,赤足下榻,便往门外奔去,亲随抱着靴子追上前,“殿下,等一等,您不能就这样出去见人啊,不然…”

“闭嘴。”裴疏则堪称狼狈地登上皂靴,急声吩咐,“传轿,去府衙,快。”

他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拢,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官府明堂,因为一路催促,脑仁差点被摇匀了,迈过门槛时,差点失去平衡绊倒。

姜父身穿戎装,大马金刀坐在厅堂内,见裴疏则这般,浓密如戟的眉毛不悦蹙起,“你成什么样子?不会收拾妥当了再来?”

堂下两排交椅上还坐着其他部将,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敢抬。

裴疏则环顾一圈,没有寻到姜妤的身影。

自己真是傻了,她即便回了桓州,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倒是姜父实实在在坐在那,铠甲加身,虎目如炬,早已不再是刚从黔州回来时苍老失意的模样,想是这两年十分注意强身健体的缘故,盘腿坐在案后,颇有老将廉颇之风。

裴疏则极力压制住恨不能破开胸口的心跳,立稳身体,朝姜父行礼。

上了点年纪的将领都知道,在靖王出现之前,大魏上一个战无不克的杀神,是汝阳王。

就连现在裴疏则麾下的一些部将,当年也曾跟着他上阵杀敌。

姜父很快和裴疏则一块将他近来病中疏漏之处做了安排,部将们一一退下,直到堂内只剩他们两人,才转向他。

裴疏则到底心中有愧,想说些什么,被姜父抬手止住,“不必多言了,我不是为着帮你来,就你现在的身子骨,靠吃那祸害也撑不了多久,听说你在桓州安置了不少悲田院,我还不想看见民众再次流离失所的模样。”

裴疏则沉默片刻,道,“王爷大义,晚辈敬服。”

姜父冷哼了声,“算你心里有数,没管我叫伯父。”

裴疏则心下一黯,变得有些空落落的,“晚辈不敢唐突。”

他终究按捺不住,“可是您知道妤儿去哪了吗?”

啪——

姜父怒不可遏,抄起文书砸向他,不知是看见他这副病容还是怎么,手里收了劲,没砸到他身上,重重落在脚边。

裴疏则抬头,对上姜父沉凛虎目。

“你和妤儿两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别再做些无谓的想头。”

他起身阔步离开,军靴橐橐声逐渐远去,拐出影壁,门外传来骏马长嘶。

褚未进来回话,“殿下,老王爷领兵去边郡整军了。”

裴疏则颔首,“安排好得力人手跟着了吗?”

“是,张副将是殿下心腹,叔父卸甲前是他麾下将领,两相便宜。”

“好,”裴疏则轻嗽了两下,淡声吩咐,“汝阳王初来乍到,难免有年轻部将不知厉害,正好借边郡战事立立威,传我口谕下去,若有不尊他令、轻率犯上的,按逆军旅罪处,立斩。”

褚未领命,裴疏则转身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

裴疏则头也不回,“去找人。”

*

夕阳熔金,暮光泼洒在稻浪上,已是日落西山的时辰,田间垄上依旧人头攒动。

大人们弓着腰在悲田内劳作,镰刃割过稻秆的咔擦声不绝于耳,许多孩子雀鸟般穿梭其间,捡拾遗漏的稻穗,塞进腰间布囊里。

桓州秩序恢复得很快,战火烧毁了无数家舍稼穑,等叛乱歇停,幸存的人甚至来不及整拾悲苦,赶着来抢收幸存的农田。

后面沉缓脚步声靠近,停在姜妤身侧。

姜妤不必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你的影卫找人真是利落。”

“没用上他们,”裴疏则道,“我知道你会来这儿。”

姜妤依旧站在土坡上,望着无边稻谷出神,道,“我听知行哥说,你给乡民分划了许多悲田,便过来看看。”

“悲田免赋,总归让他们有个依靠,我忙于战事,能做的也不多。”

姜妤点点头,“人活着,当然是填饱肚子最重要,只是桓州天灾人祸,本就影响收成,你这般慷慨,军中粮草跟的上吗?”

“我自然留了后手,”裴疏则转头看她,忍不住问,“你担心我?”

姜妤掀睫,目光了无波澜,淡声道,“我担心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人抓住。

姜妤颦眉,转头看他。

裴疏则长眸垂落,柔软得像一方几要化开的浓墨,“妤儿,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死?”

“你说我死了你不会难过,可你还是不想让我死,对不对?”

姜妤神色湛凉,甩脱他的手。

“裴疏则,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我和父亲一样,只是不希望更多人死于战乱,我们不想这里变成下一个大榆关,担心慈幼庄里的孩子。”

她口吻冰冷,越发气恼,“要不是你这瘟神干系着太多人的性命,我才不…”

声音戛然而止,裴疏则上前一步,将她收拢在怀里。

姜妤愤然挣扎,裴疏则却用了全力,收紧双臂,“妤儿,就这一下,最后一下。”

他说到做到,果然很快放开,松手时受了姜妤一推,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裴疏则缓了口气,“你放心,那些药我一粒都不会再吃,我会好好养病,让大魏变成你希望的样子。”

姜妤收回方才下意识伸出一寸的手,冷冷道,“你还是祈祷自己不会因为停药变成一个疯子吧。”

她转身离开,裴疏则没有追,目送她的背影走远,眉宇却映着暮光,焕发出柔软神采,静悄悄抿起唇角。

姜妤在外头闲逛许久,直到圆月高升,才回到官邸。

一进后院,她便闻见桐油蒸煮的气味,几个侍从端着托盘,混了草木灰的乌黑药丸投入沸腾铜鼎,盖子紧紧封上。

褚未守在旁边,看到姜妤过来,向她行礼。

他主动解释,“殿下命我们把这些药全部销毁,可能有些呛人,姑娘先回房吧。”

姜妤颔首,她过来并不为旁的,“我昨晚把短剑落在刑房了,方才去府衙没有寻到,参军可曾见过?”

褚未想了想,“殿下回来时,倒是带了一把短剑,说是剑首变形,找匠人修了修,现在应当在他房里放着。”

“知道了,”姜妤道,“我去问他要。”

褚未欲言又止,“姑娘自去吧,殿下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