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行眉头一跳,“成什么婚?”
卫演将信笺放在他面前,“这次家中给您选的是京兆府尹家的千金。”
陆知行更加心烦,不断用指节刮眉,“你代我回,我在外面忙,娶不得妻,别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卫演挠挠额角,面露为难,“公子,推过挺多次了,再这么下去,你不怕主君亲自渡江过来逮人啊。”
陆知行笃定道,“来不了,打着仗呢,他晕血。”
“……”
陆知行见卫演戳在那不肯走,啧了一声,“你回,我已有心上人,若时机成熟,自然让家中做主提亲。”
卫演好事的眼睛咻一下就亮了,“公子有心上人了?谁啊?”
陆知行没说话。
卫演嘿然道,“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
陆知行抄起一根艾草丢过去,“闭嘴,就你话多。”
卫演冲他做个鬼脸,转身跑了。
陆知行靠在圈椅里,蹙眉自语,“不行,明天我得跟她一块去。”
*
姜妤对她走后药堂内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起来和芳枝一同煮好了药茶,倒进木桶内盖好,准备套车去往那处新宅子。
芳枝放心不下,“那地方是靖王找的,万一他也过去怎么办?”
姜妤淡声道,“他爱过去便过去,我只管忙我的。”
芳枝闷声,“我看他就是对姑娘还贼心不死,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姜妤笑笑,将盛满药茶的木桶提到车上,“好芳枝,不必对不相干的人上心,白白耗神,我们自己的精力也很珍贵。”
芳枝还没说话,旁边伸来一只手,提走了姜妤手中的木桶,“我来吧。”
姜妤手中一空,抬头瞧见来人,“知行哥,你忙完了?今天病人不少。”
陆知行笑道,“都是些小毛病,交给卫演便好,这是体力活,你不要劳动了。”
木桶对姜妤而言并不算沉,但陆知行这样说,她也不欲和他拉扯,解开袖口束带,松了松手腕。
两人一同前往宅院,正门之上悬着簇新匾额,写着慈幼庄三个字。
字迹铁画银钩,如云鹤游天,颇具钟师风骨,姜妤再熟悉不过,一眼便知是出自裴疏则之手。
真有意思,有功夫在这秀书法,偏不能找人来砌个土灶台。
姜妤觉得好笑,和陆知行一道进去。
宅院轩敞疏阔,帮忙寻趁了这地方的好心人果然坐在廊下,墨袍金冠,霜襟鹤姿,竟是在和孩子一块玩翻花绳。
陆知行差点被口水呛着肺。
裴疏则坐在阑干上,靠着廊柱,眼底含笑,看芸儿给他展示自己学的新花样,也给她翻出个更复杂漂亮的来,惹得小女童连连拍手,“叔叔真厉害。”
裴疏则揉揉她的发顶,听到影壁旁传来声音,转头瞧见姜妤,温声道,“我记得芸儿管她叫姐姐。”
芸儿点头,“是姐姐呀。”
“那你也叫我哥哥吧,”裴疏则道,“我比她大不了几岁。”
陆知行再也憋不住,别开脸咳嗽起来。
裴疏则听到芸儿改口,才满意起身,“陆公子来了,我去杏林春找你换药,谁知你不在,便到这儿来看看。”
去杏林春?去个鸡毛掸子。
陆知行腹诽,这人分明是一早就过来守株待兔的。
陆知行当真佩服他,随时随地都能光明正大、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芸儿看不懂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小手撑着花绳跑到姜妤旁边,“姐姐,我方才跟那个哥哥学的,好不好看?”
姜妤垂目,露出温柔的笑意,“好看。”
花绳翻做攒心梅模样,花瓣连接娇蕊,每根线条都恰到好处。
小时候在家塾,她也爱玩这个,因擅长结绳打络,什么花样都能信手翻来,枫叶、云雀、大尾巴锦鲤,课间和芳枝一道玩时,裴疏则和越文州就在旁边看着。
攒心梅是最简单的一种,想来并非他不记得旁的,只是怕芸儿学不会。
被一根红绳勾起往事,姜妤心内了无波澜,只是道,“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吧,陆大夫给你们配了药茶。”
一听要喝药,芸儿皱起小脸。
姜妤莞尔,捏捏她颊边,“陆大夫专门调过配方了,这次是好喝的,快去。”
芸儿这才转身跑回。
裴疏则没去打扰姜妤,仍在和陆知行说换药的事,他站起身,肩膀歪靠在廊柱上,脸色依旧苍白,顶着淡青的眼睑,故作苦恼,“公子的药不大管用啊。”
陆知行伸出手,“若想对症,您还是得让在下给你把脉。”
裴疏则怎么可能把手腕交给他,和和气气地微笑,“公子随便再换换,我多来几趟,不妨事的。”
随便再换换,不妨事。
他还不妨事上了。
陆知行眼角微抽,无奈叹了口气,言语依旧温煦有礼,“殿下对我有恩,所以即便您拿我消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安神药的方子有很多,您若愿意,我可以给您开半年不重样的。”
裴疏则仍是那副从容松弛、带着三分揶揄的表情,偏头端详他,黑沉眸底却突然透出遗憾和忧伤。
他情绪表露十分浅淡,几乎是一闪而过,但陆知行还是捕捉到了,“殿下?”
裴疏则收回神,“陆公子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陆知行不明所以,“谁?”
“一个出身很好,性情温和,心思干净,冒着点傻气的文人。”
“……”陆知行干笑了声,“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
“我是在夸你。我很羡慕你。”裴疏则笑笑,目光落在院中给孩子们盛药的姜妤身上,“你瞧,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我这等莽夫,鏖战半生,到底什么都抓不住。”
他面色微凝,别开脸掩口轻嗽,双肩发颤,胸腔深处都传出滚石碾过般的低响,只是极力压制着,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陆知行敛眉,下意识上前,被裴疏则推拒。
他咳这一阵,没有血色的脸上甚至泛不起红晕,摆了摆手,兀自离开。
裴疏则从始至终没去打扰姜妤,倒让陆知行十分意外,他回头,鬼使神差地扬声,“殿下是不是肺里不舒服?喝点药茶清一清吧。”
裴疏则愣住,停住步子,转过身来。
陆知行是行医惯了,见不得旁人可怜,一时冲动,等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子,心虚地看向姜妤。
裴疏则也朝她望过去,眸色微动。
姜妤神色坦然,并没有刻意回避,只是她才给最后一个孩子盛好药茶,瞧了眼桶底,举起空空如也的木桶,给两人看,“没有了,刚好分完。”
陆知行讪笑两声,“你和芳枝这个剂量控制的还是蛮准的…”
姜妤眨眨眼,“这阵子药材和水都金贵嘛。”
芸儿正愁咽不下这苦汤子,自告奋勇捧起碗,“我的可以给哥哥喝。”
姜妤和蔼可亲地将她按回去,“你喝你的。”
芸儿噘嘴,只好重新把脸埋碗里。
裴疏则笑笑,“杏林春若缺药材,尽管来府衙找我拨,下次有机会,添点水分我一碗便是了。”
陆知行不想让姜妤为难,赶在前头应,“好说。”
裴疏则也没有多停留,心情却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背身离开。
陆知行转念一想,自己方才那话,分明是让他来杏林春和慈幼庄都有了理由,用力一拍嘴巴,“你看我真是…”
姜妤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知行哥是医者,自然和夫子有教无类是一样的。”
陆知行不以为然,“他何曾是真的找我看病?堂堂靖王,你瞧瞧他那个不值钱的样子。”
他看向姜妤,话锋一转,“不过他脸色真是不大好,还不许我把脉。”
姜妤眉目依旧清淡,取出油纸包好的蜜饯分下去,没应这话茬。
芸儿和其他孩子都如获至宝的接过来,苦着的小脸都甜了三分,陆知行意识到什么,“愈儿,你不会是怕有多的药茶我会让你喝,才特地煮的正好的吧?”
姜妤小心思被戳破,唇角一动,“怎么会。”
芸儿再也忍不住了,口中含着蜜饯,含含糊糊道,“我就知道姐姐是在骗我,还说是陆叔叔调整过的方子,明明比上次更难喝了,又酸又苦,我捏着鼻子才咽下去!”
周围孩童纷纷附和,陆知行十分受伤,捂住心口,“天哪,怎么能这么说,我花了好多功夫才配成这样的。”
姜妤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弯了腰。
陆知行更受伤了,“你还笑?芸儿,你也不许笑!”
芸儿往姜妤身后躲,“好叔叔,我错了,以后你配的药茶我第一个喝。”
陆知行面色一滞,“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院中笑闹声混成一片,隔着一面院墙,足以让外头尚未走远的人听到。
皂靴停下,裴疏则缓了口气,肩膀倾斜,靠在坚硬冰冷的墙壁上。
第47章 告白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扈卫有些担心,上前搀扶他。
裴疏则抬手止住,额角也抵着墙砖,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他想起年少时,大榆关的孩子们打弹弓、滚铁圈,府兵营的少爷兵凑在一块斗鸡、斗蛐蛐,想起自己偷跑到义学外的树上听课,课间那些少年也是这般嬉笑玩闹,这样纯粹热闹的快乐,从来没有他的一份,所有人对他都只有厌恶和排斥,他甚至不明白周围的恶意来自何处。
他只能独自苟活在阴暗里,蜷缩在一边,无声窥伺旁人的幸福,任凭心脏慢慢溃烂,糟朽成一片空洞。
是小鱼儿把他拉到阳光下,告诉他这些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爱人爱己,蓬勃生长,告诉他…她喜欢他。
可他把*她弄丢了。
小鱼儿终究是小鱼儿,熬过自己这个混账带来的劫难,爬出深渊,拍拍尘土,依旧活得像太阳,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仍然快乐温暖,只是她再也不会要他。
唯独不会要他。
扈卫见他状似迷怔,生怕他再犯病,小心翼翼喊他一声,“殿下。”
裴疏则昨晚才服过药,那药吃下去,总能撑挺长一阵子,只是最近间隔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了。
“我没事。”裴疏则道,“回吧,还有许多事要忙。”
扈卫赶忙挥手,示意侯在巷口的马车过来。
*
从慈幼庄回来之后,陆知行便想办法在郡中雇了两个挑夫,让他们给孩子送药,不必姜妤再过去忙碌。
裴疏则却不会就此消失,每天早晨必来取药,只是他不多说话,偶尔见不到姜妤,才会和陆知行闲扯两句,等姜妤露面,提了药便走,像个固定来府衙应卯的老门吏。
姜妤无所谓,反倒是陆知行劝她,“下次靖王再来,你就躲出去,免得惹你心烦。”
姜妤正在院中翻晒梅干,碧色衣裙都染了酸甜的梅子香,温和道,“我没有心烦,知行哥,我也没必要刻意躲他,反叫人生出些无谓的想头。”
陆知行道,“我以后天不亮就给他送新药去,不让他有理由上门。”
姜妤哑然失笑,“真是傻话,他非要来,难道杏林春就不开张了吗?”
陆知行忡忡不乐,还欲说什么,被病患叫走了。
芳枝拈了颗半干的梅子吃,酸得她挤眉弄眼,“我怎么觉得陆大夫比姑娘还介意他呢。”
姜妤抬头,望了药堂内忙碌的陆知行一眼,“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芳枝怔忡,“姑娘怎么这样说?就算有麻烦,也是靖王带来的,不是你。”
姜妤垂目一哂,“他救了鹤陵百姓和慈幼庄的孩子,也救了我和陆知行,我倒骂不得他。你们不必苦恼,等鄂州安定些,我便离开,他自然不会再来。”
芳枝变了脸色,忙忙搂住她的臂弯,“姑娘,这里不好吗,能不能留下?”
姜妤道,“这里很好,只是…”
芳枝红了眼睛,又开始骂裴疏则,姜妤笑了,“我走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还不想停,天地这样大,我无意长留在一个地方,每天过一样的日子。”
芳枝皱眉,“可眼下不太平,我听卫演说,南边州郡蠢蠢欲动,战事不会止步于桓州,姑娘孤身在外,实在太危险了,而且你就不想成个家,安安稳稳地生活?”
姜妤弯起眼睛,“傻芳枝,我和谁成家,你吗?”
芳枝脸颊微红,嗔道,“姑娘。”
她十分担忧,“那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
“这也没什么,”姜妤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发丝,“父亲给了我不少钱,将来不怕没有容身之处,若有缘分,途中遇见相爱之人,便在一处,若真走累了,便停下来,人这辈子不会被一个套子框住,不是吗。”
芳枝还没说话,药堂门下响起砰的一声,陆知行不慎摔了戥子。
“你又要走?”
明明是陆知行在问,院内却同时响起两个人的声音,姜妤转脸,果然看见裴疏则在后头。
这还是他这几日正面和姜妤说的第一句话,眼底几分惶然,那一瞬间,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姜妤颇觉无稽,“我和你说过了,走不走是我的事。”
裴疏则敛眉,终于是绷不住了,“即便你要出去乱逛,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现实状况,现在乱成这样,到处都是流兵匪寇,你出门找死吗?”
姜妤淡声,“靖王殿下,我不傻,何时该出门,何时不该,不需要你来提醒。”
裴疏则气得噎住,“姜妤。”
“我叫苏愈。”
伴随着这声,周围安静下来。
裴疏则没再说话,缺乏血色的面庞越发苍白,晨光照射下来,几乎有些森森的鬼气。
姜妤懒得再搭理他,拿过小竹耙继续拨弄青梅。
陆知行从前在朝中,不是没见识过裴疏则的暴戾恣睢,总感觉这位殿下一时冲动会把杏林春拆烂,干咳了两声,“殿下…您又来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裴疏则指节森白,下颚绷紧,感觉下一刻就是狂风骤雨,可最终竟然按捺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发作。
他凌厉眉宇重新变得平缓,压下胸口起伏,转向陆知行,声音堪称温和,“还是不大好,劳陆公子再给我抓一副药。”
陆知行无奈道,“那请殿下随我进来。”
裴疏则当真进了药堂内,芳枝早就觉得诡异,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啊,专门过来吓唬人的?”
姜妤懒得思考裴疏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他并不想伤害别人,便也由得他去,只是这次对方抓好药之后,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朝这边走了过来。
竹筐青梅覆上颀长阴影,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妤儿。”
姜妤动作微顿,没有回避,朝他转过脸,“你还有事?”
裴疏则见她这般,只觉心底裂隙又扩大几寸,不无痛苦地敛眉。
姜妤对他没有怨怼,没有愤恨,也不曾刻意冷落,故意疏远,可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她待他安静,平和,甚至友善——两日前这里忙不过来,她甚至过去搭手,给他抓了一副安神药,然后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他们的重逢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她依旧稀松平常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全然当他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裴疏则按下痛楚,对上姜妤毫无波澜的眉眼,用商量的口吻道,“可不可以不要先出城?至少等我按下战事,让南方恢复平静之后,我希望你能平安。”
他又添上一句,“我过来只是抓药,不会打扰你。”
姜妤静默了片刻,“我想你方才没有听全,我本来也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和芳枝说说打算而已。”
裴疏则这才松了口气,“好。我会…”
他本想说,会让她尽快安心出去游山玩水,刚开个头,又咽了下去,只道,“我走了,你们忙。”
姜妤颔首。
裴疏则冲她提一提唇角,欲出去时又停下。
离她这样近的机会并不多,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才背身离开。
芳枝对他还是存有恐惧,直到这阎王走出院子,再不回顾,才拍拍胸口,“搞什么鬼…这么渗人呢。”
姜妤忙得久了,感觉脖颈发酸,握拳用力捶了捶。
芳枝见状,将她转过去背对自己,替她揉捏。
姜妤微微仰头,笑道,“你力气变大了。”
芳枝也笑了,“还不是最近在药堂练出来的。”
姜妤舒服地眯起眼,像只慵懒的猫,“待会我也给你揉揉。”
“好呀。”
然而不等两人调换,陆知行出了药堂,“愈儿。”
姜妤睁开眼睛,“知行哥,怎么了?”
陆知行温声,“能不能跟我出去走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姜妤将芳枝的手拿下肩颈,“那走吧。”
*
秋老虎反扑,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整座城池像是埋在虚焰里,热风卷过,带着烘烤似的灼烫,路边柳树叶子都蔫哒哒的。
陆知行也怕热着她,没走几步,便在杏林春附近的树荫处停下。
姜妤以为他要说裴疏则的事,“如果知行哥觉得他烦,我出去另找住处。”
陆知行否认,“不,每天抓副药而已,片刻功夫罢了,我不是想说这个。”
“那是什么?”
陆知行道,“抱歉,你和芳枝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姜妤点点头,“没关系,我们在院中说话,本来也没避人。”
陆知行松了口气,“那便好…我…”
柳树枝叶在人身上打下细碎的影,微微摇晃,他薄唇抿成一线,温煦眉目也显得有些紧张,“你方才说,不会立刻离开,想来我们还会在鹤陵相处一段时日。我想说,如果你不介意余生再寻一个爱人,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树下为之一静。
姜妤没有立时回答。
人非草木,陆知行的心意她并非全然不察,从对方让她直呼其名开始,她就感觉到了。
两人的确有缘,甚至同生共死过一遭,他也实在帮了她太多。
姜妤长睫忽闪了一下,“谢谢你,知行哥。”
陆知行有些失落,“谢谢我?”
“是,谢谢你。”姜妤认真道,“如果当年送我去北漠的礼官不是你,我无法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你是我被困在不羡楼以来,认识的最好的人。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仍然有你这样的人,就好像我在金陵的生活其实不曾结束一样。”
说到这里,她无端有些忧伤,垂目一哂,“可即便我再不舍,它还是结束了。”
这话听得陆知行有些迷糊,“你说什么?”
姜妤道,“我不敢停下,我怕我一停下,就会重新陷进旧日的情绪里,我得一直往前走,一直在新的地方生活,我才能感觉得到我自己。”
陆知行心下一疼,注意到她眼底晶莹,不觉抬起手。
姜妤却退了一步,“所以知行哥,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有杏林春,有你背后的家族,你终究要过安稳的、丰足的人生,我想还是…”
陆知行一愣,脱口打断,“不是的。”
姜妤顿住。
陆知行生怕她会因为这个往后躲,忙忙道,“你不了解,陆氏宗族虽大,长辈对我干涉却并不多,否则我也无法自行辞官了。”
姜妤有些意外,“这样吗。”
“是,我能够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这不是因为我想跟着你做此迁就,我本来也想做一方游医,我们可以是一路人。”
他见姜妤不语,又补充,“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愈儿,非常喜欢,如果愈儿觉得以后也有可能喜欢我的话,以后游历山水,能不能带上我?”
姜妤有些动容,她张口,尚来不及应声,忽听不远处的石桥下传出异响。
两人一同看去,只见桥底人影微晃,看影子形状,对方显然是靠在石桥上,脊背弓起,肩胛投下尖锐黑影,似乎在极力压制,却还是失败了,呛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喘咳。
第48章 发病她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裴疏则倒不是故意偷听,他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过是今日独自出门,离开杏林春后觉得不适,靠在桥头下缓和,不料越发难受,一直没走成。
发现两人循声过来,他摸出瓷瓶,想赶紧吃了药离开,可因为手抖,连瓶带药一并丢进了水里,狼狈极了,被剧烈呛咳阻隔呼吸,按着心口艰难喘气,硬撑起身想走,却眼前发黑,被脚边藤蔓绊住,重新撞倒在桥身青石上,发出沉闷声响。
陆知行敛眉,“殿下,您怎么了?”
裴疏则想说没事,却一个字也发不出,从口鼻到喉咙尽是血腥。
他站不住,半跪在地,手臂被野草刮擦出血痕,神智直直脱出躯壳。
直到姜妤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疏则?”
裴疏则浑身一僵,感觉灵魂蓦然冲回身体,撞得生疼。
他睁开赤红的眼,隔着大片血雾,隐约看到姜妤俯身靠近。
然后听见她冷静地对陆知行说,“救一下吧,要是靖王在杏林春附近出什么事,你这药铺就别想开下去了。”
还是为了陆知行。
裴疏则冷笑出声,不管不顾伸手,抓住了姜妤的手臂。
姜妤没想到他力气突然这样大,险些栽进他怀里,用力想要挣脱,”裴疏则,松开,让知行给你把脉。”
知行。知行。知行。
这称呼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穿了他的肺,酸苦怒火把心脏都焚成灰,裴疏则死命攥着姜妤手腕,连带自己的双手全部藏进袍袖,肩胛凸起,额头几乎触到她柔软的肘弯,嘶哑重复,“我不看,我没事。”
姜妤蹙眉沉声,“你像没事的样子吗?松手。”
两人僵持良久,裴疏则仰头望向她。
他感觉眼前黑红血雾散了些,依稀能看清姜妤近在咫尺的清柔的脸,庆幸极了,恍惚而贪婪地凝望,忽而又变得沮丧,喃喃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姜妤面庞温凉,想脱身而不得,索性不再动,只道,“你别死在这儿了。”
裴疏则凄凉一哂,居然还能为她分析,“没关系,鹤陵在鄂州,死了也不会连累你们。”
旁边人无端一静。
裴疏则感觉肋骨下的心肺轻轻碎开了,刚刚回笼的神智也不断飘远,瞳孔甚至有些涣散,不受控制地轻轻道,“妤儿,我好想你。”
“对不起…”他哀声叹息,“我实在太想你了。”
姜妤没有说话,裴疏则等不到回应,无比失望,低垂眉眼,尚未散尽的血雾变成水光,汇聚成一点,滴落在面前皓腕上。
这是两人相识十数年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姜妤眼看着几颗眼泪砸下来,顺着她的手腕滑落。
那样轻的水珠,在光洁皮肤上几乎留不下痕迹,很快被殷红血滴覆盖。
裴疏则意识所剩无几,眼皮灌了铅一般垂落,无力歪倒。
姜妤瞳孔微缩,“知行哥。”
陆知行上前,用力拆开两人的手,按住他的脉,脸色越发难看。
姜妤扶着他,只觉枯瘦硌手,见陆知行神色不对,问,“他怎么样?”
陆知行眉头皱得死紧,没有应声。
裴疏则一直不许他把脉看诊,显然是不想他把病情透露给姜妤。
陆知行摸向发髻,想起今日戴的是玉簪,向姜妤讨要,“把你的簪子给我。”
姜妤拔下给他,陆知行在他后颈找到一处穴位,点刺放血,又卷起他的袍袖,露出手臂,可将手肘翻过来时,两人皆是一顿。
裴疏则手臂内侧落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细而凸起的伤疤一条一条,躺在森白泛青的皮肤上,几乎数不清。
这般位置和伤口,是可能是他自己割的。
陆知行十分震惊,心下暗骂,这个疯子。
感觉到姜妤浑身发僵,他赶紧刺破穴位,挤出几滴乌血,反手将袍袖扒拉下来,将人背起,“走。”
姜妤回神,应声跟上。
两人出去一趟,反把靖王给弄回来了,着实把芳枝吓得不轻,可见他实在可怜,还是帮忙收拾出了一间厢房,供裴疏则临时躺躺。
陆知行紧赶着为他施针,姜妤帮不上忙,没在房内停留,转身出来。
芳枝发现她手边黑红痕迹,胆战心惊地问,“姑娘,这是谁的血?”
姜妤摇头,“不是我的,裴疏则肺中有疾,病发咳血,我不慎沾上了。”
芳枝嘶了一声,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那姑娘赶紧去洗洗,可别是肺痨啊,不过人吧?”
姜妤最知道裴疏则肺里病根是怎么回事,“别担心,不是痨,染不上我。”
她来到石缸处舀水冲洗,可那血迹贴在皮肤上有些干了,一时难以冲掉,用力搓弄才洗干净。
她无端有些发愣,心里木木的。
*
官中出事,褚未见裴疏则迟迟不归,等不及出来寻,结果在半路碰到影卫,听说他发病的经过,匆匆赶往杏林春。
他气急,把影卫训斥一顿,“糊涂,怎可让陆知行把殿下带走?咱们的太医又不是死了!”
影卫有些委屈,“卑职摸不准殿下是否在听陆知行和姜姑娘说话,不敢贸然过去。殿下晨起提前服过药,我还猜可能他想让姑娘心软,所以才…”
褚未眼神有些怪异,“陆知行和姜妤说什么了?”
影卫欲言又止,使劲揉搓下颚。
褚未敛眉,“你牙疼个什么劲,当影卫的偷听还难为情上了?说啊。”
影卫支支吾吾,“姜姑娘可能真要被陆知行那小子拐跑了。”
褚未心里一凉,脸都灰了。
两人纵马赶到杏林春时,姜妤正坐在廊下,手持蒲扇,扑散药罐里呼呼直冒的白汽。
她听到马蹄声,转头看见褚未,没有起身,等着对方过来。
院中扑满梅子甜酸香气,褚未大步走近,发现她不是在煎药,而是在煮酸梅汤。
廊下寂静,只有紫红色的浓酽甜汤咕嘟作响,姜妤看出他想说什么,道,“天热,这是给慈幼庄的孩子熬的,你们殿下在西厢房。”
褚未神色复杂,目光分明在控诉她铁石心肠,嘴上说,“难为姑娘还肯救他。”
姜妤道,“没什么难为不难为,即便病的是只兔子,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褚未被她轻飘飘一句堵得无言以对,“…殿下如何了?”
“陆大夫还在厢房里,您得去问他。”
言外之意,她不是大夫,也不曾去询问大夫。
褚未沉沉呼了口气,转身大步赶往厢房。
陆知行早瞧出裴疏则身体不好,但没想到如此严重——肺络破损,经年未愈,久延已成虚劳侯;悲怒伤肝,风阳上亢,必至目赤耳鸣,头痛欲裂;药毒久积,瘀阻脑络,怕还有幻觉妄动之症,怎么看都非长久之相。
太医能让裴疏则病到今天还行动如常,甚至指挥作战,必然是倾尽全力了,换成他就想不出,得用什么药才能把这么一副身子撑起来。
陆知行突然想起那晚捡到的药丸——因近日忙碌,都没抽出空来研究。
他打开药箱,欲将那小黑丸子取出,忽听门扇被推开,褚未径直进来。
陆知行起身,向他行礼。
褚未看向榻上脑袋被扎成刺猬的裴疏则,眉头紧锁,询问状况。
时辰到了,陆知行坐回去给他起针,“殿下的病情您应该很清楚,在下不知他如今在服什么药,怕贸然开方冲撞药性,只施下针去,暂且护住了关元,只是在下医术不精,还是得请一直伺候的太医诊治。”
褚未道,“多谢,我已经派了马车,待会便到,接殿下回官邸。”
陆知行眉头微动。
褚未问,“怎么了?”
陆知行道,“为殿下计,我想还是不要轻易挪动,最好能静养两日,以免刚稳住的气息又乱掉。”
在这儿静养,他不醒来还好,若是睁眼看见陆知行和姜妤…只怕才会彻底活不下去。
何况外头出了新状况,靖王在杏林春久住,简直是要命的信号。
褚未思虑再三,还是道,“我让人换六驾的安车过来。”
他转身欲走,陆知行沉声叫住他,“褚参军!”
褚未停住。
陆知行脸色很难看,“参军不会以为,我很希望他在杏林春住下吧。”
褚未拧眉回头,“您什么意思?”
陆知行注意到裴疏则不大安稳,眼皮挣动,额头沁出冷汗,好像陷在梦魇里,硬生生忍了下去,将褚未拽出厢房。
姜妤已经煮好酸梅汤,舀出几勺兑冷水冲开,叫了芳枝过来一道啜饮消暑,便见陆知行黑着脸把褚未拉出门。
芳枝仰头看去,姜妤漠然垂下眼。
即便她没主动凑上去听,陆知行气恼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我若不是个大夫,早把他从屋檐下扔出去了,可惜我是个大夫,病人的病情便排在最前头,即便我再不喜欢,也得为他身体考虑,所以不叫他挪动,参军既是靖王多年心腹,为何如此一意孤行?”
褚未看着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问,“你和姜姑娘,是不是在一块了?”
陆知行被他问住,看向姜妤。
托裴疏则这瘟神的福,他们在树下的话根本没说完。
姜妤和陆知行对视,放下碗盏,静静起身。
厢房内传出冷然沙哑的声音,“未叔,进来。”
第49章 狼狈若我说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几人都没想到裴疏则会醒地这样快,褚未更是顾不得旁的,快步返回。
裴疏则已经自己坐起身,靠在榻背上,乌睫低垂,几根发丝脱髻,搭在颈侧,脸色苍白,好像个缥缈的虚影,一碰就会散掉。
褚未奔到榻边,“殿下。”
裴疏则扶他的手,想要下榻,“我们回府衙。”
陆知行的话,褚未也并非一个字没听进去,连忙按住他的肩,“您别动,我找人派安车,抬藤椅过来。”
裴疏则自嘲,“还真变废人了不成,若传出去,鄂州府官明日就要扑过来把我活吃了。走。”
他说着欲站起来,身体却不给面子,颅内剧烈疼痛,眼前一下全黑了,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褚未反手去扶,力气稍重了些,裴疏则被他撑住,不过极寻常的一个停顿,却像是让重斧劈开头骨,捂着额角闷哼一声,脊背弓弯,肩胛尖锐地突起。
姜妤看不下去,终是开口,“且歇一晚吧,别政敌没吃了你,你自己先死在半路上。”
裴疏则身形一滞,抬起眼睛。
他视线模糊,门口倩影不大明晰,碧色裙裾映着日光一晃而过,等视野重新变清楚,门下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好像她从未来过。
裴疏则怔怔的,被褚未小心翼翼扶回榻上。
好狼狈。他心想。
怎么能狼狈成这样。
在外头丢一次人不够,还要丢到别人家里来。
裴疏则忍着痛,几要把牙根咬碎,心里却冒出一个更不争气的念头,姜妤刚才的话虽难听,可似乎是在关心他。
许多杂乱情绪搅和在一块,让他本就不大清醒的神智变得更加混沌,直到旁边伸来一只手,上头托着一枚药丸。
裴疏则回神。
陆知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若还头痛,嚼枚川芎茶调丸,能缓解一些。”
裴疏则伸手,却是捉住了陆知行的腕。
陆知行错愕,“殿下?”
他下意识想要抽回,裴疏则被这动作带得一晃,脑仁又疼起来,拼着力气没松,药丸滚落在地,正好将对方整个手掌尽收眼底。
这是一只独属于文人的手,肤色玉白,指如修竹,只在食指内侧、中指外缘和拇指指腹生着薄薄的软茧,许是近来行医捣药,掌心和中间指节有些粗糙,除此之外,不见一丝疤痕。
而他只在少时读家塾的寥寥数年,短暂拥有过这样的手掌。
裴疏则心想,或许姜妤就是更适合生着这样一双手的人。
比如在家塾时的他,比如未落难的越文州,比如现在的陆知行。
他目光乌沉,准备将手松开。
姜妤把匆匆赶来的太医领进门,正好看见这幕,顿时警铃大作,先一步上前,将陆知行扯到身后,“你做什么?”
裴疏则失去平衡,忍下直逼人呕吐的晕眩疼痛,仰头望她。
姜妤站在陆知行前面,满脸警惕疏离。
裴疏则问,“怎么,难不成你还怕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姜妤明显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往事,眉间轻蹙,“谁知道。”
裴疏则扶住榻背,垂目轻哂。
“是,”他咽下喉间血腥,“我从前那般,不论你如何想我,都是应当应分。”
姜妤没再说话,拽上陆知行出门。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给裴疏则诊治。
*
姜妤拉着人走出长廊,一直到前院药堂,陆知行强行止住她,“好了,愈儿,够远了。”
姜妤停下,将他松开,满脑子都是当年裴疏则下令把越文州的腿打断的场景,缓了口气。
“抱歉,知行哥,我今天有点过激。”
陆知行指端一空,还真有些不舍。
他并不知这段过往,以为姜妤失控是另有他故,惦记起白日未尽之事,“你不问问他的病情吗?”
姜妤沉默,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两扇阴影,淡声道,“那是他和太医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陆知行不语,拉过她的手。
姜妤微怔,抬目看他。
陆知行揉按她掌心右侧,“这里是劳宫穴,按压可以清心火,安神定志。”
药堂门后突然传来吃吃轻笑,两人回头,瞧见芳枝和卫演一高一低探出两颗脑袋,正看向这边,满脸揶揄。
对上他们的视线,卫演忙道,“芳枝,我们是不是还有药没抓完?”
芳枝啊了声,“是、是吧,快走快走。”
两颗脑袋又缩了回去,陆知行手中一空,姜妤把手抽回,自行揉按,“谢谢,好像是好一些。”
“愈儿,”陆知行问,“你在外面没说出的话是什么?”
姜妤沉默了片刻。
“知行哥,其实你对我说的那些,我真的有些心动,长久孤身在外,有时候的确很孤独。”她道,“但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对你,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
陆知行止不住地失落,“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不是吗?”
姜妤无法否认,“是,人心易变,就像从前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我会一直很爱裴疏则。”
“这样就好了,”陆知行并不介意她的过往,听她这般坦然,反而萌生出几分希望,“你并非全无可能喜欢我,我们也的确很合适,我可以等。”
“不,知行哥,你不要等。”姜妤道,“既然我们现在没有互相喜欢,我就不能因为合适,妄然虚耗你的光阴,你也不要因为等我影响以后的姻缘。还是那句话,将来怎么样,且随风罢了。”
陆知行凝视良久,只有妥协,“好吧。”
姜妤道,“我去庄子里送酸梅汤。”
陆知行目送她消失在门口,后背抵在石缸上。
卫演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出门偷看时,发现院内只剩下陆知行一个,跑到他跟前,“公子,苏姑娘怎么不见了?”
陆知行道,“走了。”
“走了?”卫演莫名,“你俩没成啊。”
陆知行摇头,落寞转身回屋。
*
裴疏则服过药,虫蚁啃噬的疼痛慢慢消退,看向褚未,“我听扈卫说,你在半路碰见他,可是官中有事?”
“是。”褚未忍耐道,“大内得知桓州叛乱初平,降下了为州中郡县委任新官的旨意,官员名册都是提前拟好的,正在上任途中,有些已经到了桓州边境。”
裴疏则锋利长眸凌然一抬。
他兼任中书长官,官员擢选怎么都不该直接越过他,何况又是他一手平息桓州叛乱,郑氏这般作为,分明是要趁其战后休养,挤压他的势力。
“数月不见,郑家胆气倒壮起来。”
褚未道,“原有因由在里头,殿下,郑奎抓了从前跟在赵太医身边的小徒弟,此子招出您病重服药之事,郑氏猜测您命不久矣,又经疲劳苦战,才整出这桩事来,鄂州府官一唱一和,说派来了临时的郡守,免得您驻守操劳。”
裴疏则气笑了。
“你方才说已经有官员到了桓州边境,鄂州州府想来也出了不少力。”
“鄂州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基本都是他们的人。”褚未有些担心,毕竟裴疏则如今的确病体支离,“若让他们占住桓州,和鄂州互为犄角,随州形势就危险了。殿下做何打算?”
“我是病了,不是死了,更不是傻了,由着这起子不自量力的东西妄图爬到本王头上。”裴疏则冷道,“新郡守绑了扔出去,告诉鄂州府官,桓州横贯千里,没那么容易了结干净,周边藩将都盯着这块肥肉,若新官上任,桓北城关守兵会即刻撤离,看谁死得快。”
褚未应下,思之也欲发笑,“郑家获知消息,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往您身上施加罪名。”
“早晚都要撕破脸,他想文火慢炖了我,哪有这么容易,”裴疏则道,“我看郑奎野心不止是想取代我而已,必然还有其他动作,大家脚底下都是不归路,且瞧着吧,如今种种,不过是道开胃菜。”
他挑几件要紧事一一叮嘱褚未,等褚未出去,躺回榻间,闭上眼睛。
太医遵照他的吩咐配制了新药,效力比从前更凶猛些,里头大概添了镇定的成分,又或许是和姜妤置身同一院落的缘故,裴疏则这一觉格外绵长踏实,入睡时还在午间,睁开眼已是深夜,月光无声透过窗牖,满院清辉。
他头不疼了,撑肘起身,看到月下一抹熟悉倩影,独自站在院中。
裴疏则下榻,披上外袍,推门出去。
姜妤心里有些乱,一闭上眼,总浮现出裴疏则手臂上那些骇人的伤疤。
她睡不着,索性出来吹风望月,听到身后脚步声靠近,熟悉的墨色身影来到身边。
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并肩站着。
最后还是裴疏则打破沉默,“今天月光不错。”
姜妤嗯了声,“还好。”
裴疏则问,“你接受陆知行了?”
姜妤转头看他。
“接受怎样,不接受怎样?”她道,“若我说我喜欢他,你打算伤害他吗?”
裴疏则也看向她,片刻,轻笑了笑,“你误会了,妤儿。如果你喜欢他,如今的我…舍*不得伤害他。”
姜妤微怔。
第50章 误会初初,叫阿耶
裴疏则身形消减,眉宇垂落,神色浅淡,总似透出几分忧伤。
姜妤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回眼,“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裴疏则还以为她是不想和自己住在同一所院子里,要撵他出杏林春,“你若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可以走。”
“我是说,”她道,“准备在南方待多久。”
裴疏则微怔。
他道,“南方的话…可能要多待一阵子,最近形势很不好。”
姜妤点点头,“若不好挪动,多住几日也罢。”
裴疏则十分意外,“你愿意让我住在这里?”
“是知行哥人好,与我无关。”姜妤道,“我会搬去慈幼庄住。”
她说完,不管旁边失望垂目的人,转身回房。
经过裴疏则身边时,他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她的袖角。
姜妤颦眉,“你干什么?”
裴疏则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道,“多谢你了,还有陆知行。”
姜妤神色温凉无波,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出来。
裴疏则配合地松开,不甚细腻的碧绫从指间滑走。
姜妤往房中去,忽听身后之人喊,“妤儿。”
她脚步微顿,听见对方问,“如果我死了,你会高兴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姜妤回头看他,只觉他墨袍单薄,几要没入这无边夜色里。
她问,“你会死吗?”
裴疏则笑笑,“不会,我只是想知道。”
姜妤感觉被一块湿泥巴堵在心口,沉甸甸的,让人呼吸都不畅快,很想骂他一句脑子有病然后掉头走人,可是没能骂出来,只道,“谁死了我都不会高兴。”
裴疏则眸色微动,还是问,“那你会难过吗?”
“不。”姜妤道,“我会忘了你。我们早就形同陌路了。”
院中孤独伫立的人轻轻舒了口气,带出几分了然的自嘲,“好。这样就很好。”
“裴疏则,”姜妤心底无端涌起冲动,沉声道,“不论如何,身子是自己的,你走到今天殊为不易,好好惜命吧。”
她说完,返回房间,反手关门。
裴疏则静静看着漆黑窗牖短暂地被烛火照亮了一下,很快又被吹灭,想是她回榻睡了。
他靠在院中树干上,黑沉眸底控制不住地亮起,唇边露出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
翌日晨起,姜妤便收拾好东西,搬去慈幼庄。
芳枝说什么也要跟着,“反正最近病人少了,杏林春也怪无聊的,不如和姑娘一道去淘淘孩子。”
姜妤也乐意和她一块,笑道,“那走吧。”
姐妹俩拾掇妥当,一道去往庄内,姜妤昨天晚上睡得短,今早便有些困倦,便交由芳枝驾车,自己坐在后头,伏在芳枝背上闭目养神。
芳枝还惦记着昨天的事,“姑娘为何要拒绝陆大夫?他品性真的很好。”
她想接着说“比靖王好多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也很会照顾人。”
姜妤唔了声,因为困倦,声音有些含混,“我挺喜欢他的,可惜不是那种喜欢。”
“好吧,我还想着他能留下姑娘呢。”芳枝十分遗憾,“姑娘搬去慈幼庄,是为了躲开他?”
“不是。”
芳枝一顿,“不会是为了躲开靖王吧?”
姜妤睁开眼睛,还是否认,“我只是觉得,这时候三人在同一屋檐下难免尴尬,不想空耗精神。”
“那不就是谁都躲了嘛。”
姜妤觉得这话不大对,她并没有想刻意躲开谁,可好像又的确是这么回事,无大所谓地笑了笑,搂住芳枝的腰打盹。
两人到了庄子里,才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忙碌,裴疏则的亲随侯在院中,看到姜妤,快步过来,“殿下吩咐修东厨,泥瓦匠人已经找好了,姑娘且等等,这几日就能用上。”
他说完招手,左右提了一套器具上前,“这是虎形灶,营里行军做饭的家伙,有釜有甑,装上就能使,殿下知道您爱给孩子们做些小食,特地叮嘱卑职给您拿过来,东厨修好前姑且一用。”
铜灶虎头虎脑,还真有些可爱,姜妤儿时也见过这东西,只是没这么精致,“有心了。”
亲随道,“殿下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他见姜妤面色微冷,垂首告罪,“卑职多嘴了,厢房已经收拾出来,姑娘自便吧。”
说话的当口,芸儿已经欢欢喜喜扑过来,“姐姐,你来啦,一天不见我就超级想你。”
姜妤露出笑容,伸手揉芸儿的小脸。
芳枝看出姜妤状态不佳,将小女童拉到自己怀里,“芸儿只想苏愈姐姐,就不想我吗?”
芸儿最会撒娇,扭股糖般腻着芳枝,“当然想了。两个姐姐我都想。”
芳枝满意地松开她,招呼其他孩童,“马车上有好吃的,跟姐姐一块去拿。”
孩子们欢天喜地跟着芳枝跑了,姜妤这厢安静下来,随意在阑干处坐下。
她应当去厢房补个觉,看着院中孩童嬉笑打闹,却莫名想多坐一会。
手掌触到细细的凸起,姜妤低头,发现阑干上系着女童们玩花绳的红绒线,随手解下,欲翻几个花样,想起裴疏则也用过这红线,又淡了兴,重新系回去。
她原是来慈幼庄躲清净,可杏林春病人少了,陆知行时常过来,裴疏则精神见好,偶尔也往这边溜达,最后卫演独自在药铺看家,四个大人一块在庄里看孩子。
两位大学究齐聚慈幼庄,原来教关关雎鸠的老先生颇觉无用武之地,告假回家休息去了,腾出地方让两人尽情发挥。
姜妤本想把人撵走,想想终究没意思,两人打着孩童的名义来串门,何况孩子们喜欢热闹,便也由得他们。
起初芳枝提心吊胆,但裴疏则和陆知行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还挺和谐,除了言语偶有机锋,并未生出事端。
只是他们捧着千字文争论怎么教小孩更合适的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芳枝浑身不自在,“要不是舍不得姑娘,我真就回杏林春了,还不如听卫演嘴碎呢。”
早秋余热未退,姜妤拢了今年最后一茬梅干煮酸梅汤,等煮汤的功夫,坐在东厨门下闲翻游记,“他们在这缠缠孩子也好,你只管玩你的。”
芳枝耸耸肩,去地窖取裴疏则刚命人送来的冰块。
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裴疏则和芸儿研究红绒线,不知陆知行又说了什么之乎者也的文人教训,语出讥讽,“我原比不上陆少卿,少卿将来是不愁养老的,治着病教着书,两片杏林都硕果累累,随便敲一筐也能肚饱了,仔细别酸倒牙才好。”
陆知行岂肯退让,“靖王殿下不也放下军务不理,跑来栽杏了吗。”
裴疏则轻笑一声,“少卿抬举,我是来陪孩子玩。妤儿让我惜命,太医也说沾沾活气对身子有益。”
“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得人家喜欢让你淘才行。”
“比你讨喜,我会教孩子翻花绳,你只会煮那个狗都不理的苦药茶。”
“……”
陆知行气噎,芸儿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姜妤和芳枝一道提着酸梅汤上前,“要是教坏小孩子,就都出去。”
陆知行本还想回嘴,听得这句,乖乖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姜妤盛了两碗,一份给芸儿,一份给陆知行,又招呼其他孩子过来领,最后给自己和芳枝盛了,坐下来啜饮消暑。
唯独裴疏则手里还是空的,显得格格不入,他孤单单坐在角落阑干上,安静片刻,还是忍不住戳戳姜妤手肘。
姜妤转头,和裴疏则对上视线。
他也不说话,只巴巴望着她。
姜妤回以安静,裴疏则只好道,“妤儿,我也有些热。”
冰块碰着瓷盏,发出轻微叮咚声响,姜妤淡声,“寒凉之物,你喝什么。”
裴疏则眉目微振,“我可以喝热的。”
姜妤懒得和他掰扯,“还剩了点在厨房里,想喝自己去盛。”
裴疏则欣然应好,正欲起身,芸儿自告奋勇,举起小手,“我我我,哥哥身体不舒服,我去给他盛。”
裴疏则巴不得和姜妤多呆一会,笑眯眯道,“好芸儿,多谢了。”
芸儿捧起碗咕咚咕咚喝完,颠颠跑走。
芳枝嘀咕,“真是做长官的…这些小孩都快成他跟班了。”
姜妤只当没看见。
芸儿跑到东厨,砂锅内果然还剩一点,只是灶台有些高,她搬来小凳子站在上头,抓过勺子,盛到敞口白瓷碗里,没提防碰倒了旁边架子上盛盐的竹罐。
她慌忙把竹罐扶正,可为时已晚,小半罐子盐全泼进去,在余温的作用下迅速融化。
芸儿欲哭无泪,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伸来一双手,将她抱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是裴疏则。
对方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妤儿怕你摔着,让我来看看。”
芸儿呐呐,瞥向白瓷碗,裴疏则不察有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梅子汤温着口味倒也不错。”
芸儿没拦住,十分震惊,“哥哥真觉得好喝?”
“是啊,”裴疏则一顿,补充,“比冰镇的酸一些。”
他注意到芸儿睁圆的眼睛,“怎么了?”
芸儿的小脑袋瓜里转过了很多东西,把头摇成拨浪鼓,“我就是觉得凉凉酸酸的才好喝呀。”
裴疏则拍拍她的发顶,顺手把碗和砂锅涮干净,领她出去。
姜妤已经不在凉亭内,回屋小憩去了。
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凉爽一些,姜妤不想在房间闷着,出门转了转,回来时发现芸儿守在路边探头探脑,寻到姜妤,快步跑过来,“姐姐。”
姜妤俯身,“怎么自己出来了?”
芸儿一脸做错事情的心虚,犹犹豫豫道,“我今天去给裴哥哥盛汤,不小心把很多盐撒在里面了。”
姜妤笑笑,“我还当是什么,没关系的。”
“但是他没有尝出来。”芸儿仰着头,“他都喝光了,没有尝出来。”
姜妤面色微顿。
她一直没去过问裴疏则的病情,陆知行也没有主动告诉她,他本人更不会说。
才几年功夫,这是把自己的身子糟蹋成什么样了。
芸儿忧心忡忡,“他是不是病的真的很严重?”
姜妤回神,温声道,“别担心,那个哥哥身边有很厉害的大夫,不会有事的。雨天路滑,我们回去吧。”
芸儿点点头,随姜妤一道返回,走到巷口时,发现裴疏则就背对着她们站在院门檐下。
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眉若远山,容貌清柔,打眼望去,竟和姜妤有六七分像。
她口吻中似有抱怨,“疏则哥哥,你不是在随州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真叫我好找,要不是正好碰见未叔,我们还被挡在城楼外头进不来呢。”
裴疏则道,“鹤陵有点事,战事未歇,你带着孩子,不在岐山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话听着像是训斥,声音却堪称温和。
女子无奈叹气,“你不知道,郑家人不安生的很,京城周边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身份这样敏感,哪还敢继续住在那。”
她弯起眼睛,“不过找到你我就放心多了。”
话音未落,怀中的小娃娃挣动了下,女子发觉,笑意更深,“初初醒了。”
裴疏则见状也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长大不少。”
“是呀,都会说话了呢,我特地把她带来见你,”女子将娃娃转向裴疏则,柔声逗弄,“瞧他,初初,叫阿耶。”
阿耶二字清清楚楚传到旁观的两人耳里,芸儿下巴差点掉下来,“啊?他都有孩子了?”
姜妤被雨后凉风呛了一下,没忍住掩口,轻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