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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白纱 叶壶 22464 字 9天前

顾云篱自然没想过反抗这群人,她一向审时度势,只是没料到,一声推刀出鞘的声音惹得林慕禾这样大的反应,等她反应过来时,林慕禾已挡在了自己身前。

“主人说了,林二娘子有旧疾在身,特意备了车马。”

林慕禾笑得有些牵强。

眼前不过一片沼泽,一脚泥拔出来,下一步,就又要陷进新的沼泽之中,如此往复,不知何时是头。

坐在马车之中,顾云篱拧着眉心顺气,左思右想,也不知这位长公主殿下究竟有什么话要和她们说。

林慕禾似也有心事,在马车之内一直静静坐着沉思,不见言语。

马车内狭小,又四处都是长公主的耳目,自然没人敢高声说话。马车停在客栈外,几人被安置在客栈内,崔内人命人奉了几盏茶,便屏退了众人。

几人总算敢压低了声音轻声议论。

清霜眉间愁云密布,小声道:“我那会儿不小心与她对视,莫不是觉得冒犯,她不高兴了吧!”

小叶吓了一跳,皱眉摇头:“这也未免太……”

“不会的。”林慕禾忽然出声。

顾云篱看了过去,见她心有思索的样子,便忍不住将一路来的疑惑问了出去:“林姑娘方才车上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而已,”林慕禾向她笑了笑,“无甚根据,不一定是真。”

顾云篱:“请讲。”

林慕禾便坐直了身子,启唇道:“来时路上,我便想殿下与我们有何需要避开白御史与聂寺丞的话要讲,这一想,便想到了今日在侧堂外的小屋内等候时的那件怪事。”

她这么一说,顾云篱瞬间便想到了:“你是说……”

“正是,路由之被拖行入狱前喊得那几声——”那几声是什么,她不好说出口。

清霜却脱口而出:“‘娘娘救我’?”

几人面色俱是一怔。

普天之下,能被称作“娘娘”的人还能有谁呢?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平素百姓不知,只是若身在东京,自然知晓,殿下与那位……并不和睦。”岂止是不和睦,几乎到了针锋相对的地步。

话讲到了这份儿上,那个答案自然呼之欲出,然而没人敢出声。这涉及皇家秘辛,内宫龉龃,又岂是平头百姓能谈论的?

几人正打算就这般结束话题,可谁料,林慕禾话一落地,原本安静的客栈外却传来一道张扬的笑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抚掌之声。

几人登时吓了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朝门口处看去。

林慕禾瞬间便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的赧然:没什么比正在议论某人时,那人却正好听见,还出现在你面前更尴尬的事情了。

她立刻不太自然地起身,低下脑袋尴尬地咬唇。

门一下子被从外推开,两个女官躬身为来人开路,迎着她走入了内室。

“林二娘子所言不错。”人未到,声音先至,余下三人下意识地抬眼去瞧,转而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又赶紧垂头。

正是李繁漪。她换了身雍容大气的紫色云纹褙子,淡蓝色的裙摆在她前进时一颤一颤,并无任何忸怩之态。走路时,那上面的穗子便随着她的步伐轻颤,格外好看。

清霜愣愣看了半天,猛然回过神,似乎又与此人对视了!

她飞速移开目光,低头摸起了剑柄。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她在屋内坐下,便没人敢坐着,纷纷都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二位绕弯子了。”她看了眼桌上分毫未动的茶盏,道。

“殿下不妨直言。”她的出现实在突然,顾云篱平复了一下心情,接道。

“这位顾娘子倒是沉静,”不理她的那一句,李繁漪撑着下巴看着顾云篱,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娘子?”

“在下并非名门贵女,也无门楣,只是幸而得鬼医垂青授之以立命之本,”面对她的明知故问,顾云篱面不改色地回答,“如今不过是一介江湖微末,靠着几分浅薄医术度日罢了。”

“鬼医?江湖中人?”李繁漪挑眉,“林二娘子又为何会与江湖中人扯上关系?”

林慕禾处变不惊,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有这般的问题,低声答:“慕禾身有旧疾,久不能愈,听闻顾神医医术高超,便再三恳其为我医治调理,然世事难料……”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林慕禾语气平顺,态度镇定比起,第一次对簿公堂时的情形,她显得沉稳有度多了,顾云篱兀自收回了望过去的那一眼。

视线在此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李繁漪扶在椅臂上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随即启唇道:“我已听闻,几位牵扯进禁药一案,而那六百斤禁药却一大半下落不明之事。”

顾云篱心头一寒:果然是有关禁药的事情。

“路由之会押往东京由三法司会审,届时,只怕此人真的说不明那禁药所在了。”她意有所指,顾云篱一下子便品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东京会有杀路由之灭口之人。

可这与她们又有何干?她面不改色,继续听李繁漪道:“几位就不好奇那大量的禁药去往了何处?”

怎料顾云篱板着脸,虽没有不敬的姿态,却硬是叫李繁漪看出些不卑不亢来:“回殿下,我等无意卷入,只求安宁,自然对此不作好奇。”

面上涌起一丝愠色,李繁漪顿了顿,仍旧笑道:“顾娘子果决,只是你们身陷于此案,不怕被幕后黑手寻仇?”

清霜正要说“有我在谁敢寻仇”,就被身旁的小叶掐了一把,她瞪圆了眼,立刻闭上了嘴。

李繁漪瞥了她一眼,轻笑:“几位自有傍身的本事,可如今这世道,江湖式微,若无权势傍身,谁又能孑然?”

林慕禾道:“我等不过殿下弹指间决生死的平头百姓,经历此事,自然只想求得安宁——”她也并非无权无势,念着她还姓林,关乎家中名声,右相就不会坐视不理。

“慢着,”李繁漪出声,打断了她的推辞,“几位都是聪明人,我想要几位做什么,自然都明白。”

是了,顾云篱与林慕禾当然明白。她们身陷此案,是拿此发难于圣人的有力证人,她话里话外,不都想让几人帮助她对付当今圣人?

可平头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去招惹这般顶头的贵胄,那真是不要命了。

“殿下……”林慕禾张口,还想说什么委婉地拒绝,身前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是顾云篱,她挺起身板,交手欲行大礼。

“草民顾云篱,”她躬身推手,声音一字一顿,格外清晰,脊背虽然弯折,却看不出一丝卑态,“未有三尺微命,不过一介愚医,故还请殿下……放我等一条生路。”

眼睫轻颤,李繁漪愣了片刻,眸色渐凉,终是冷笑出声。

“好一个‘一条生路’。”

第46章 淡淡的皂荚气息顺着林慕禾靠过来的半个肩膀,轻佻地钻她的鼻尖。

“顾娘子!”不等李繁漪发话,她身侧的崔内人脸色一变,连同她身后那几个带着刀剑的女官也都横眉,厉喝出声,“安敢出言不逊!”

可顾云篱既然说了,就没有怕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这副凌然之上的气势,她心里非但没有惧意,反而生出了一种冲动——冷笑的冲动。

至始至今,她碰上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崔内人。”李繁漪出声,摆手拦住了已怒发冲冠的崔内人。

“我欣赏顾娘子的品性。”她垂下眼睑,疏密的睫毛挡住了眸底真实的情绪,“只是为何选择我——便是没有生路了呢?”

“殿下,顾神医她并非此意!”林慕禾焦急地接道,可顾云篱的手牢牢挡在身前,此时坚决得有些骇人。

小叶吓得腿软,还要靠清霜扶着才能站稳。

“在下并未说过要选谁,”顾云篱面色不惊,“只是不想参与其中任何的朝堂纷争。”

李繁漪当即反问:“莫非江湖之中,便出淤泥不染,未有纷争?”

“正因在下厌倦此般为利角逐,数十余年未有了结的明争暗斗,才不想再沾染其他——求殿下开恩,卷入此事并非我等本意,然世事难料,仅这么一遭便已无比疲累,更无法、没有精力与殿下同谋。”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李繁漪仍不松口,凤眼此时显得有些凌厉,“顾娘子竟也能免俗吗?与我同谋,自然不会亏待几位。”

“你想要东京府的宅院,还是良田,或是声名——我都办得到。”慢慢地,李繁漪眼中涌起一丝傲慢。那并非她刻意为之,只是多年来的习惯早已让她适应了如此,所谓名利在她手中不过屈指而已,简而言之,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可她今天刚好碰到一个心意果决的硬茬,油盐不进。

也是此时此刻,顾云篱才真正领会了那句“长公主行事乖张”究竟是何深意。即使自己如此态度坚决地拒绝她扔来的橄榄枝,可李繁漪依旧不肯松口——甚至有些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架势。

或许从前迫于威压或是利诱,不知多少人曾屈服于她,以至于如今这般。

诚然,长公主的势力哪怕放在东京之内也不容小觑,即使她不向他人抛出橄榄枝,也必将有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巴结、奉承讨好她。顾云篱第一次有些犹豫。如她所说,如今世道,为权贵附庸似乎更能立足。

有朝一日入京,若要为云家翻案,以她一人微薄之力对抗与自己云泥之别的贵胄王权,自然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可如今,她究竟是敌是友仍是未知,甚至林慕禾对她的了解都比自己更甚,她又如何能毫无顾虑地投奔此人?且不说,她一脚踏进,又有多少凶险要扑面而来。

这断不是如今局面的解法。

“在下自然不能免俗,”她道,“只是而今只求安宁,若无安宁,纵使万钟加身,又有何意义呢?”

语罢,她察觉身侧的林慕禾顿了顿,似乎有意向她这边微微偏了偏头。

“这个理由说不动我,”李繁漪看向她,“顾娘子,我不接受。”

她眼里亮得吓人,脸上的表情更是势在必得。

“殿下,”僵持之下,被顾云篱挡在身后的林慕禾忽地开了口,“臣女有一言。”

身子一凛,顾云篱猛地侧头看她,就见林慕禾轻轻拂开自己横在她身前的手,向前迈出一步,像李繁漪做礼。

“哦?”李繁漪见她走来,眸光一转,轻笑道,“林二娘子是要为顾娘子当说客吗?”

“只是臣女的肺腑之言,殿下何不听听?”林慕禾答。

李繁漪眼角轻轻抽搐了片刻,沉吟些许,干巴巴地开口:“讲。”

“如今殿下手中可有对付……‘那位’的证据?”林慕禾道,“若没有证据,朝中台谏只怕还是会觉得殿下是单与那位不睦,刻意刁难罢了。”

李繁漪神色坦然道:“我确有刻意刁难之意……你说的证据,我自然是有些影踪。”

“只是些影踪,恐怕不足以对付如今的那位,”林慕禾躬身,长睫疏落,轻轻遮下眼瞳,她语调平实,不疾不徐,“如今陛下病体缠身,恐也无力定夺评判,只怕到头来,殿下所做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殿下,”语罢,林慕禾顿了顿,又附上一句,“需知只言片语尚不可做利器。”

言下之意,如今二皇子监国,那自然是向着作为母亲的继后的,顾云篱一行与路由之那不知缘由的攀扯的几句言辞,亦不过是蜉蝣撼树。

顾云篱不由得愣了愣,面对这样的林慕禾,她竟然感到有一丝陌生——然而那种感觉下一秒便消失殆尽了,她视线悄然下移,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因紧张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李繁漪默了片刻,终于轻轻放下了那支起的右腿,“林娘子一番见解,果真灼见。”

“我如今确实少些有力的证据,但日后未必不会再抓住她的把柄,”她话锋一转,又陡然回到顾云篱身上,“不过看如今架势,你与顾娘子是铁了心不打算为我成事了?”

眼看着这架势,今日若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是不能罢休了。

顾云篱吸了口气,还未想好说辞,便听她忽然道:“我查过你,顾娘子。”

“三年前京奂湖大火,楚禁险些被烧死在游船上,却被途经东京的两个走江湖的人救下。”

闻言,顾云篱浑身一寒。

就连一旁还欲继续说下去的林慕禾也怔住,更是没想到,清霜避而不谈的三年前的旧事,会这般披露一角。

“医术欲比起死回生,将一个险些烧死的人救下,”李繁漪幽幽一笑,“这世间恐怕都少有。”

顾云篱并不指望自己的行踪有多隐秘,但也没想到这公主还真的一查一个准,着实打她了个措手不及。

清霜还在后面惊道:“坏哉!”这不就在说师父和姐姐吗!

“我也问了楚禁,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一直帮你隐瞒此事。”

顾云篱见她已经笃定,便知再狡辩也没什么用了,拱手道:“楚状元彼时重伤欲亡,我与师父也只是尽了医者本分而已。”

李繁漪却摇头,道:“这本就无可厚非,我也管不着你救什么楚禁还是张禁。”

额角渗出细汗,顾云篱道:“殿下,我不明白。”

“那场大火是谁放的,楚禁从未与你们提起过?”再看去时,李繁漪脸上的笑有些泛凉,“你们江湖人士自诩不愿沾染庙堂纷争,却不知这朝局,并非谁不愿就不用沾染了。”

顾云篱心里闪过一片白光,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是说,此事楚禁与顾方闻说过,顾方闻却从未告诉过自己。这也未尝不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毕竟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些。

只不过听李繁漪的话,那纵火幕后主使,她也大抵猜测出来几分,多半是与那桑氏有些关系了,否则李繁漪也不会专挑出此事来讲给她听,但也正因此,她与李*繁漪有了共同的敌人。

“至于顾娘子为何要去东京,我也不想过问。”看她神色,李繁漪也知道她明白了许多,便耸了耸肩,“我言尽于此,顾娘子是聪明人,知道我要说什么。”

顾云篱眉头一松:“殿下好谋算。”

“不敢,”李繁漪摆手,交手撑在下巴处,好整以暇看着几人,“我不强求顾娘子当下给我答复。”

清霜却是挑眉,又嘟囔了句“真的假的”,下一秒,便感受到李繁漪的目光停在自己头顶,她赶紧闭嘴,移开视线。

“我会等你们,但至多不过今年中秋。”说着,李繁漪起了身,多看了那个自始至终总是小声嘟囔的女孩一眼。

“足有两月有余时间,也够顾娘子考虑了吧?”

顾云篱手心里都是沁出来的汗,心里也刚经过一场博弈。

“……自然足够。”她掖着手,答。

“那便好,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李繁漪笑笑,转又看了眼林慕禾,“林娘子今日的话,我记下了。”

忽然被点到的林慕禾一顿,也道:“不过粗浅见解而已。”

“再与你们多说,那白老头就要察觉了。”

李繁漪言罢,那崔内人就蹙眉提醒了一句:“殿下慎言!”

她不理,提衣摆站起身,座下一众人也纷纷整襟,站在原地垂首恭送她离开。

可忽然,脚步声一停。

顾云篱下意识便要抬头,就见李繁漪原地站定,微微回过头,露出半截流畅优美的下颌来:“顾娘子,林二娘子。”

林慕禾闻声抬起头来。

“还有后面两位小娘子,”看她红唇翕动。

“来日东京再见罢。”

话毕,环佩作响,她走路带风,带着一群随从,迅速消失在了顾云篱与林慕禾眼前。

顾云篱揉了揉方才抬了许久的胳膊,宽慰自己,日后总要去东京府,若真能和这长公主搭上线,在东京也不算没有靠山。

总归多条路,总比没有的好。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这客栈再次热闹起来,众人这才确信,长公主确实离开了。

率先松了口气的是小叶,她扶着椅子蹲下:“娘子此举太冒险了……若是殿下一个不高兴!”

林慕禾只能露出一个歉然地微笑,安慰她:“殿下应当不会如此,抱歉,叫你担心了。”

“娘子如今身侧有顾神医与清霜姑娘,自可放心。”小叶抬起头,“若有一日她们不在,我身无一力,只怕不能再护娘子周全。”

清霜的眉也垂下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白纱覆眼之下,看不清林慕禾的神情,她抿唇,正想说句什么,门外便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

敞开的雕花木门前,站着一个颇为眼熟的黑衣男子。

他抱着一柄长刀,见众人闻声回头,点头示意了一下,轻笑道:“殿下有命,由我护送几位回林相旧宅。”

清霜率先认出了他:“是你……?”

他正是来时接引她们的秦知树。

几人面色纷呈各异,一时间各种疑云涌上心头:这人不是龙门卫吗?又怎会为长公主效力?一人事二主,且不说林宣礼,长公主知道吗?

而秦知树却依旧面不改色,像是看不出来众人脸上的疑惑一般,为几人让开路来:“几位,请吧。”

也罢,顾云篱闭了闭眼,心道:就算是其中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那也不是她现在该思考的东西了。

一行人便随着他上车,走上去往林家旧宅的道路。

马车颠簸,一路行驶过闹市街巷,人声先是沸腾,再到停歇,一路上无人说话。

直到快到时,顾云篱才想起来被留在衙门内的楚禁,按理说长公主已经离开府衙,楚禁也该回来了才是,怎么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她心中想着,便问了坐在车外车辕上的秦知树。

默了半晌,才听他咳了一声,答:“他……有些事情,恐怕不能与几位娘子再见了。”

“事情?”

“殿下回返东京,白御史点了楚大人护送,”他声音听不出起伏,“顾娘子很在意?”

突如其来的一句疑问让顾云篱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蹙眉,如实答:“平白不见音讯,自然是要问询一下的。”

“如此,”秦知树喃喃了一声,“顾小娘子有什么想要带的话,我为你带一句?”

“不必了,多谢秦官人好意。”谁敢要他这个立场不明的人带话?

秦知树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

语罢,顾云篱又坐了回去。仔细想来,这两人也是顺路,只是突然这样不告而别,没有留下几句嘱咐,不知长公主究竟与楚禁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那日门前她委托交代于他的事情,是否能够办妥。

车内,小叶和清霜靠着正合眸小憩,顾云篱瞥过一眼,便又坐好继续思索。

絮语声渐弱,她坐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慕禾似乎一路上都太安静了。

她与她同坐一排,此时脑袋垂着,跟随着马车颠簸起伏一点一点,不知是不是太过困倦,她脑袋也随着马车一点一点,看得人有些心惊,生怕她下一秒就栽在马车的车板上。

顾云篱就紧紧盯着她,想出手将她扶正,但看她小昧得正香,又不忍出声打扰,扰了片刻安宁。

她这片刻的迟疑,马车的后车轮便突然碾上一颗石子来——下一秒,车轮颠簸,整个车身便跟着轻轻一晃。

原本正悬悬眯着的林慕禾跟着车马摇晃,一下子便要歪倒过去。刹那间,顾云篱身体反应得比脑子快了一瞬,连忙便将身体挪了过去。

身体接触的刹那,带着淡淡的皂荚气息的味道顺着林慕禾靠过来的半个肩膀,轻轻爬了上来,又轻佻地钻入顾云篱的鼻尖。

她身子僵了僵,一下子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一动不敢动。

第47章 她仅需轻轻垂首,便能看见她白洁瘦削的脸庞。

好在只是轻轻一碰,林慕禾没有醒,反而是彻彻底底睡了过去。

顾云篱从未觉得自己的肩膀如此沉重过。林慕禾靠在她肩头时,就连发丝都能清晰可见,她仅需轻轻垂首,便能看见她白洁瘦削的脸庞,和比起先前显得红润了几分的嘴唇,隔着几层衣料,顾云篱怔怔地想,似乎连林慕禾身上的体温,都缓慢地传递了过来。

呼吸声漂浮在耳边,一息一息,顾云篱静静听着,再伴随着车外的颠簸车轮声,连同呼吸声都几乎要与她同频。

少顷,她竟然都有些适应了。

也许是今日起得过早,加上又是连着应付两个难对付的人,有些耗尽精神了,林慕禾睡得很香,却很安静,只看得见她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体。

被她连带着,顾云篱竟然也生出一丝困意。

可今日的马车行路似乎就是要跟她不对付上一阵,她刚生出零星睡意,就听车外的车夫长喝了一声:“吁——”

马匹被缰绳勒得慢了下来,缓缓停下。

帘外,秦知树的声音出现:“几位小娘子,到地方了。”

顾云篱缓缓将刚合上的眼睁开,面上稍显无语。而倚靠在她肩头的林慕禾,似乎也要渐渐转醒。

对面的清霜率先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这副画面。

她一怔,微微睁大了双眼,再移开视线,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

小叶也揉着眼迷糊起身,嘴里还说着:“唔、娘子,娘子?到了。”她想循着记忆起身去扶林慕禾,臂弯却突然被清霜一揽,连推带拽地将她推出了马车外。

“清霜姑娘?”

“小叶姐姐,人有三急,你能不能赶紧带我去恭房啊?”

纵使小叶还想回去,但耐不住清霜力气大,硬是拉扯了几步,终是放弃了:“也罢……请随我来吧。”

她这副模样,顾云篱反倒有些不自在,挠了挠脸,身侧的林慕禾也似乎缓缓地清醒过来。

顾云篱眼疾手快地移开肩,抚上她的手:“林姑娘,到旧宅了。”

林慕禾清醒了片刻,道:“啊,小叶她们呢?”

明知她看不清,顾云篱却还是有些古怪地移开停留在她唇边的视线,道:“清霜有三急,便托小叶带她去恭房了。”

林慕禾应了一声“这样”,便借她手上的力起身,一同弯身走出了马车。

门口处,不知何时站了几个陌生的婆子女使。

见林慕禾出了马车,一个小厮连忙俯身去为她摆下脚凳,声音也有了几分谦恭:“二娘子,顾娘子,请。”

林慕禾却抿唇,动作滞了滞,歪头问他:“你是哪处院子的,声音听着好陌生。”

小厮一愣,没想到她双眼失明,却能仅靠听力感知出来人,回过神来,他弯身道:“回二娘子,我们是大娘子身边随侍的。”

“大娘子?”林慕禾一愣,神情空白了一瞬。

小厮恭敬答:“大娘子还需些时日来,我等是快马加鞭赶回老宅,为大娘子收拾住处的。”

林慕禾抿唇,又问:“大姐姐来,是有何要事?”

“娘子不知,大娘子已定了亲事,过了纳征,那郎子祖宅扬州,此次回来,便是要一同请期,商议婚期。”

女子婚嫁,从纳采到亲迎要历时许久,算着上次知晓的时日,确实该到时候了。

扶着林慕禾手腕的那只手明显感觉到一丝震颤,顾云篱讶然抬眸,却看见林慕禾脸上血色减淡:“那……家中主母可会来?”请期此般重要的事,作为最宠爱长女的主母宋氏又怎会缺席?

“太太近来头风发作,起不来身,请期又耽误不得,索性便让大娘子与族内的姨娘一同来了。”

顿了顿,林慕禾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那大姐姐何时来?”

“大娘子路上马车损坏,估计要稍晚几天……”那小厮看了看她,“娘子,宅外风大,还请进屋吧。”

瞧见林慕禾轻舒了一口气,顾云篱眉间轻蹙,与她走得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姐姐来,可有什么不便?”

林慕禾一怔,手指轻轻蜷起:“大姐姐性情恭直,是好相与的,只要太太不来,便没什么不便。”她声音发虚,有些紧张过后的疲软,顾云篱看着她的模样,心里无端抽了一下。

“那便好,”她说着,手又扶紧了几分,“今日好好休息,明日起,我再为你配药。”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小门,走入宅内。

风吹过耳畔的发丝,轻轻在两颊处挠了挠,林慕禾撇去这点微微不适感,感受着身旁人步伐的频调。

“顾神医,”良久,她开口,“我这眼疾当真可以医好吗?”

顾云篱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想,顾神医医术高明,若想出师,自有千万条门路,何苦为我一人浪费掉其余更好的机会呢。”她神色稍显落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她虽不说,可顾云篱却听出她的弦外之音。

说是“出师”,赢求声名利禄,可这到底只是借口。那之后的真相只有顾云篱自己知道。

“此言差矣,”顾云篱道,“依附权贵得来的所谓‘出师’终究华而不实……行走世间,自然要靠几分真本事。”

“再者,”她又道,“随意站队附庸,只会招致祸端,而今……我只想安稳为你治好眼疾。”好探查旧案,揭开真相,还我满门清白。后面的话,顾云篱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林慕禾舒了口气,良久,声音有些干涩,“慕禾当真……无以为报。”

目光倾斜,再次触及林慕禾眼上白纱时,顾云篱却觉得那白纱白得有点刺眼,她片刻都没能多看,被刺痛般移开了视线。

许久不归,这宅院里多了许多眼生的人,两人一路走来不敢大声说话,只窃窃咬耳,私语了一路。

中途问及楚禁去向,顾云篱道:“他被长公主点了去护送,左右都是归京,这样还算添了个晚归的由头,少被弹劾些也好。”

静默了几息,林慕禾语气有些古怪:“走了啊。”

声音极快,顾云篱眨了眨眼,有些没听清:“嗯?”

林慕禾却不再谈及,换了个话题:“……那位秦大人呢?来时路上,我还听见顾神医与他相谈了几句。”

顾云篱“哦”了一声,便答:“大抵是回去复命了,他是龙门之人,还是与他交往才是。”

林慕禾浅笑着应。

循着记忆里的路线,顾云篱向凭御轩的方向走去,正巧遇上了方才被清霜拉走的小叶。

她轻唤了一声“娘子”,便在顾云篱的嘱咐下,带着回房歇息了。

站在院门口目送林慕禾,顾云篱也算轻轻呼了一口气,脑中思绪仍在运作。

忽地,她脑子里灵光一现,一个不对劲之处骤然浮现于脑海之间,让她一下子懵在原地。

方才林慕禾说听见她与秦知树交谈——可她分明记得,那时她是睡着了的样子,以至于后来才靠在自己肩上的。

眨了眨眼,顾云篱拧眉思索,却终不得法。她又为何佯装入睡?她与秦知树的谈话,只管听去便是,也并未有什么……

还想追逐真相,她忽然五感若有所感,福至心灵,向院内看去。

只见曲径通幽之处,林慕禾不知是何原因稍在茂盛的灌木丛后作停留,隔得太远,顾云篱看不清她的神色,而她也只是在那树影之后恍惚了一瞬,下一秒,白色的裙袂随动作起的风扬起,眨眼间,便消失在因圆形拱门遮挡的逼仄视野之中。

她彻底呆立原地,绞尽脑汁,似乎也参不透她这一举。

少顷,才有寻了一路的女使找到她,见她一副沉思的模样,斟酌良久才敢上前询问:“顾娘子?”

顾云篱回过神来,眼里那点疑惑顷刻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嗯?小娘子何事?”

她高了这女使半个头,说话时也需低头,以那小女使的视角看去,她冷着一张脸,便有些不敢接近,只能一板一眼道:“清霜小娘子已被安排入凭御轩外的西厢房,嬷嬷说了,顾娘子今后便在西厢为我家二娘子医治,特地差遣了我来,为娘子带路。”

顾云篱点头:“有劳。”

这女使赶紧就腾道,揣着手一路小碎步,领着顾云篱到了西厢。

作为客人,自然没有拨配的女使,西厢不大两间房,顾云篱便提起衣角迈入房内。

这刚走进去,便看清霜半个身子探出后窗外,正鬼鬼祟祟不知作甚,听见响动,她身子一激灵,立刻缩了回来。

一阵鸟雀振翅声扑簌簌在耳边飞过,顾云篱挑眉,问她:“青天白日的,你这是作甚?”

看清来人,清霜松了口气,又赶紧竖起食指做噤声状:“嘘——有事情!”

顾云篱立刻上前。

就见清霜动作小心翼翼,攥作拳的手指缓缓展开,露出手心一卷半指宽的卷起来的小字条。

“飞鸽传信?”顾云篱问,思索片刻,抬手捏起了那张小字条。

“是,也不知这鸽子怎么找着的路,我一来这头,就听它‘梆梆’撞墙!”

不再多言,顾云篱手指灵活,迅速展开那卷字条。

一列有些凌乱却自有门道的字展现出来:“七日内归,择地相见,鹧鸪声为号。”

落款是六日之前,纸的末端,有一个略显潦草的“常”字。

看毕,顾云篱立刻摸出火折子将小纸条燃尽。

她看着火舌吞噬纸张,声音沉缓:“就在近日了。”

清霜点了点头,转身将攥在手里的白鸽放飞了出去。

扑簌簌的白羽振翅声,它冲出窗框,擦过树梢,遁入一望无际的深空之中。

正回房的林慕禾若有所感地仰起头,似乎听到了什么,只向着那处仔细听了良久,又毫无收获,便收回了目光。

片刻后,她走远了,可原本安静的树下,却忽听一阵破空之声,一支箭矢骤然穿过树影,“噗嗤”一声,将那空中的白鸽射了个对穿。

扑簌簌一声,白鸽瞬息间毙命,垂直落在了地上。

第48章 “我信任顾神医,她不会害我。”

有人走出树影,踩过树行子下一片松软的土地,攀着箭袖的手指稍稍使了使力,将那白鸽翻了过来。

一片黑色的衣角垂落而下,来人蹲了下来,遮挡住白鸽身上有些显眼刺目的血迹,他的声音也冷冷地自上传来:“是从哪飞出来的?”

“回禀大人,这畜生行的隐蔽,不知何时来得,只是方才……”那人的话有些滞涩。

柴涯抬眸睨了他一眼,问:“直说。”

那人这才敢说完:“属下看过了,是从二娘子院子内飞来的。”

柴涯并不意外,也缓缓支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灰尘:“二娘子院中,如今还有那医女和小丫头是吧?”

“正是……大人,要抓来问问吗?”

“问?自然是要问的,”柴涯接过属下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只是今日二娘子精力疲惫,想来又会拿这个搪塞咱们,索性……待明日吧。”

他黑沉的眸子直直盯着不远处从有些破败的檐角,好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

夜凉如水,这一晚甚是宁静,脱去一整日疲于应对的疲累感,林慕禾睡得很沉。

偌大的林家旧宅静极了,只有偶尔能传来值夜的仆从的些微声响,甚至就连鸟雀声都几不可闻。

顾云篱却挑烛长明,听着这满室的寂静,只觉得心惊——就像是山雨欲来之前的那一晚,无比寂静。

*

翌日,林宅之内又恢复了白日细碎的喧嚷。

刚过五更天,晨曦微露,耳力向来敏感的林慕禾便被一阵吵嚷声吵醒了。从前她的院子里可不会这么热闹,这群仆役总嫌弃她这里晦气,平日里恨不得绕着走,如今这一大早,却传来一阵阵又是扫地又是泼水的声音,愣是将她从梦中给拽了出来。

小叶也被吵得醒来,匆忙穿戴好,这才赶到院外去瞧。

只见凭御轩不大的院子里,不知何时挤满了大大小小十来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打扫的活计,又是擦地,又是擦柱子,甚至还有给院子荒废的树行子重新掘土的小厮。这么一群人闹哄哄地占着地方,随便每人咳嗽一声都能吵上天了。

她清醒了一大半,站在廊檐下的木板阶梯前,望着眼前旁若无人只管制造噪音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听见响动同样被吵得睡不着的清霜与顾云篱也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了。

对上视线,清霜愣了愣,随即看到小叶有些怯懦的表情,便朝她投去鼓励的一眼。

小叶接收到这一点鼓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刚过五更天,娘子还在熟睡,你们这是作甚!”只是还是有些底气不足,几个字刚出来,声音还有些颤抖,不免叫人听出些色厉内荏来。

一众小厮女使闻声,皆停下动作,看了她一眼,又面面相觑,紧接着,像是没听见她这句话似的,继续动起来。

“哎哟小叶姑娘,”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响起,几人循声去看,果然见凭御轩外走进一个身形丰腴,样貌有些刻薄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季嬷嬷,“你长久以来跟着二娘子,不知我们这旧宅里粗使下人寻常的作息。”

小叶又气又急,可看了季嬷嬷来,那长久以来屈居人下的恐吓般的阴影还是如影随形,嘴唇翕动了半晌,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质问:“季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季嬷嬷嘴角抽了抽,“二娘子不是觉着先前旧宅的下人们怠慢了吗?如今二娘子回来,我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不一大早就赶着来为二娘子洒扫了吗?”

这理由冠冕堂皇,说得好似她们有多尊敬林慕禾似的。

小叶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先前那么多日子不去洒扫,怎就挑着娘子忙碌归来正需好好休息的时候来,你们分明就是……!”

“哎哎哎,”季嬷嬷挑眉,那对三角眼也拉长了几分,愈发显得刻薄,“小叶姑娘这话真让人寒心,我们自然是怕二娘子回来,见了我们洒扫过后的院子不合心意,这才赶着二娘子回来这天洒扫!”

小叶还想开口,又被她呛声:“天地良心!老奴一心为了二娘子!怎得落在你口中就成了这副模样,实在是冤枉啊!”

论胡搅蛮缠,在场几人却都不是这妇人的对手,顾云篱闻言也只愈发恶心,正欲上前,又发觉自己身份并不适合在这里说三道四,反倒又会让林慕禾被这群人嚼了舌根,于是,她步子刚起,便又蓦地缩了回去。

小叶气得嘴唇发颤,眼泪有生理性地涌了上来,张着嘴抖了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那季嬷嬷见她弱势,正要继续不饶人,却听小叶身后的屋内,传来一阵拨开珠帘的碎珠声。

“有劳季嬷嬷了,”声音有些低哑,似乎是刚醒来不久,但却足以让季嬷嬷安静下来,“这院子没什么可收拾的,我与小叶一起便可,犯不着嬷嬷大清早叫来这么多人劳累。”

季嬷嬷眼睛一眯,就开口:“二娘子哪里话……”

“嬷嬷何必为我这一亩三分地操劳?原先如何就如何吧,我自然知道嬷嬷的苦衷,”随着话音逐渐清晰,林慕禾一袭软黄色的席地薄衫,头发披散着,半支在门口,“所以就散了吧,大姐姐近日归家请期,少些吵嚷总归是好的。”

显然,搬出来林家的大娘子自然比空口白话地在这里和她胡搅蛮缠好使多了,那季嬷嬷也没料到,咬了咬牙。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凭御轩外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在她耳边耳语了片刻。少顷,她的面色就变了。

“也罢,二娘子不领情,我们也不必在这里白献殷勤了,”她扭过身,敷衍地朝林慕禾一行礼,又招呼这一院子的下人,“都愣着干什么,走了!”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到头来,这院子没打扫干净,反倒比之前还要乱几分。

起来的匆忙,林慕禾处理完这事儿,只觉得一阵头晕,身子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

顾云篱立刻便走来。

“快继续休息吧。”看着她良久,顾云篱最终只说。

“也罢,”脸色有些发白,林慕禾道,“再睡也睡不着了……又叫顾神医看笑话了。在这宅子里,只要我在一日,这些麻烦就不会少一分。”

“……你一日不强硬起来,这群人便永远有恃无恐。”她语罢,又觉得这话说了等于白说,“现下,养好身子最重要,往后才有力气去对付他们。”

林慕禾勾了勾唇,点点头:“我知道了,小叶,带我去梳洗吧。”便转身入内。

顾云篱抬头一望,太阳还没出来,今日天气阴沉沉的,似是又要下一场大雨。

这般阴沉的天气,加上今早出了这样的事情,亦将人的心情也拉低了几分,她轻叹了一声,也索性去洗漱了。

见终于没人了,清霜打了个恹恹的哈欠也欲向内走去:“姐姐,要不睡个回……”

可忽然,声音骤停。

顾云篱没听见她的话尾,转过头,正对上了柴涯的那毫不避讳的审视目光。

他虽卸了刀甲,可阴沉沉往那一站,还是忍不住让人觉着发怵。

“顾娘子,”他向内瞥了一眼,没有迈进,“二娘子可醒了?”

顾云篱眯了眯眼,脑内的困倦走失了一大半,片刻,她不答反问:“日头未出,柴官人便来这里,可是有何要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柴涯笑笑:“本无意打扰几位休息,只想等睡醒了再询问,没想今日娘子们起得都这般早。”

顾云篱也没心思听他闲扯,蹙着眉正要继续问,柴涯却先开口了。

“昨日从二娘子院子里飞出一只白鸽,”他道,“像是传信所用,顾娘子昨日收到了什么东西?我等奉了长公子之名看护,不敢错漏分毫。”

他说得笃定,还不让顾云篱开口辩解,便一口咬定了那是她所放出来的鸽子,似乎是根本不想给她们解释的机会。

顾云篱眼波流转,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昨日放出去的白鸽果然被院中的耳目射杀了。

她笑:“柴大人防守森严,一只白鸽入府,想必早已知晓是什么东西了,何必在这里试探我?也不巧,昨日我并未见过什么白鸽,更不知这东西为何从二娘子院中飞出来。”

柴涯的神色陡然一沉,面若冰霜:“顾娘子可要想好了再说。”

顾云篱却不以为然:“柴官人,你说话之前,应当拿出些证据来,无凭无据,为何说这白鸽就是我放走的?”

清霜也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多大的人了,怎还凭空污蔑我们女儿家!”

看着柴涯面上不过瞬间神色的变换,顾云篱便确定了——此人并未能够察觉白鸽飞入,仅是在飞走时碰巧让他逮到了。

如此险恶用意想要套话,可见他与林宣礼对自己的怀疑仍然未被打消,不过还好,还好常焕依培训的鸽子有些本事,没让他一开始便逮住。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此后更要万事小心加小心,不可再大意了。

柴涯额角抽了抽:“我却从未听闻二娘子院中有养过什么白鸽,这畜生来历不明,不知给什么人带了什么信,我等也是怕危及到几位娘子的安全。”

“柴官人,”熟悉的声音自屋内传来,林慕禾已经梳洗罢,由小叶搀扶走出来,“既无证据,便不要为难顾神医了。”

柴涯一愣,循声望去,只觉眼角一痛,听着自己咬着牙道:“为难?二娘子……若是你有什么差池,我们又如何向长公子交代……”

“我信任顾神医。”林慕禾开口,声音兀自大了几分。

柴涯从没见过她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愣在原地,听她继续说道:“她为我医治眼疾,不会害我的,若真有什么,那也只会是误会,柴官人还请莫要妄下断言!”

自然,顾云篱也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她抿了抿唇,察觉此时也不是她开口的时机,便悄悄观察着林慕禾。

怎么瞧着她——像是有些起身过早的烦闷怨怼?

第49章 她愣了半晌,才呆呆地意识到这是顾云篱给她的糖丸。

顾云篱压下心头疑虑,听林慕禾继续道:“今早有季嬷嬷扰我清静,还欲小歇一阵时,柴官人又有‘大事’来扰,既然已经说了清楚,就不要再揪着不放了。”

柴涯一双眼有些发红,看着林慕禾,胸口起伏着,那眼神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作揖作罢,林慕禾却又一摆手:“我累了,不便相送,柴官人慢走吧。”

他只能干瞪眼,别无他法了。愣是让他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他昨日盘算好的时机,一早便被人给打破了,林慕禾还是这副说辞,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片刻,他忍气吞声地推手,领着一群人离开凭御轩。

脚步声踏踏,那下属见他黑沉着脸,一直不敢出声,直到走出数十丈开外,才听柴涯阴沉沉咬牙吩咐道:“盯紧那位顾娘子和她那个‘小打手’,若二娘子有何差池,为你们是问!”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下属低着脑袋连声应是,赶紧分了批人去监视。

凭御轩内,林慕禾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渐远,久久过后,才长舒了一口气,就连她的神色也格外疲惫。

回到这深宅之中,竟然还不如她在山寺里那几日快活,她郁气未结,又觉着胸口发闷。

然而不等顾云篱上前安慰,为她再诊一脉时,另一件事又纷至沓来,昭示着今日并非太平之日。

有小厮急匆匆跑来,向着院内几人一拜,道:“二娘子,前院有请!”

顾云篱一皱眉,隐隐有了预感。

“大娘子日夜兼程赶来,眼下正下了车辇,想与二娘子在前院一叙!”

怔愣了几分,似乎冷静了下来,林慕禾嘴唇动了动:“这么快吗?”

“正是呢,”那小厮面有喜色,“二娘子,还请移步。”

林慕禾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朴素的发髻,吸了口气,没顾上与顾云篱解释,便转身吩咐小叶:“去将我屋子里首饰再点上几个。”

拢共就零星那么几个,小叶来去得很快,立刻便为她戴好,匆匆忙忙便跟着那小厮前往。

她的背影有些虚浮,顾云篱看得心忧,时至今日,她最知晓林慕禾的身子,知道这么下去她的身体定然吃不消。

她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跟上,那小厮却也转身朝两人道:“大娘子早便听闻两位的事,相邀与几位一同去前院呢。”

话音未落,却见风起,顾云篱已经追了上去,只留下一片衣角在那小厮眼前,他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她很快就追了上去,带起来的细风让林慕禾都惊讶,忍不住回过头来。

发丝飞扬,林慕禾似乎隔着那层白纱看了过来,腕间骨铃轻声作响,也伴随着她愕然的声音传入顾云篱耳中:“顾神医?”

手上一热,顾云篱牵起她的手,塞进去什么东西,旋即她低下头来,却不敢看林慕禾脸上那道白纱:“有些糖丸给你,一会儿站得久了,怕你晕倒。”

从晨起被吵醒、到季嬷嬷的为难,再到柴涯无故过来添堵时积攒下来的怨气像是一团空气,骤然被迎面而来的人撞散了,林慕禾神情空白了一瞬,指尖便一热,手里被塞进一个小锦囊,愣了半晌,才呆呆地意识到这是顾云篱给她的糖丸。

“……顾神医有心了。”语罢,她轻轻拆开那锦囊,取出两颗塞进嘴里,“好甜。”

见她安然吃下,顾云篱也松了口气,步调也放缓下来:“之后一日三餐都不能再短缺了。”

林慕禾“唔”了一声,小声答:“好。”

思虑到旧宅的情况,顾云篱又觉得不太可行,于是又颦眉想法子。

此后两人一*路无言,由那小厮带领向前院去。

还不到地方,便听得一阵有些刺耳的笑声传来:“千盼万盼,总算把大姐儿盼来了!”

顾云篱听出这是那季嬷嬷的声音,带着她独有的尖利嗓音,隔着数十米开外她们都能听出来。

那便有人温声说了些什么,又惹得季嬷嬷朗笑。

顾云篱却明显发觉,林慕禾的步伐缓慢了下来,像是不太愿意去面对什么。

“我也在,”思索片刻,她出声,“今日我也在,出什么事,我会帮你的。”

林慕禾一震,才感觉有些紧绷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下来。

那小厮走在前面,遥遥便喊了起来:“二娘子来了!”

霎时间,原本还有些纷嚷的前院骤然安静了下来,不等顾云篱扶着林慕禾抬脚,她便感受到数十道如有实质般的目光向她射来,其中,那最为锐利的一道,来自中间之人——

她一袭烟粉色的褙子,长裙堪堪过了脚尖,梳着还未出阁的女儿发髻,远远隔着,便看了过来。

如林慕禾一开始所说,这位“大娘子”看起来确实很是“恭直”,无论一颦一笑,还是站姿礼仪,几乎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她兀自站在前院中心,目光平缓地射来,没有多余的试探,也没有过分的打量,只那么一眼,却足够锐利。

她与林慕禾长相并不相似,倒和林宣礼相似更多,想来林慕禾的长相也是随了她的生母。

见几人走来,她垂下眸子,朝着来人交手行礼。

这便是右相长女,林慕娴。

即使形容动作挑不出错来,可顾云篱还是觉得,这人看来的目光眼神都让人觉着不适,却说不清是哪里不适。

她随着林慕禾一起交手回礼:“见过大娘子。”

“一别两年,”她扶起林慕禾,眸光里透出些微关切,“慕禾,你又瘦了几分。”

“慕禾一身病骨,消瘦一些也是情理之中,”对上这关切的目光,林慕禾脸上却并未有多少喜色,“只可惜慕禾眼疾未愈,不能看一眼大姐姐……”

“这不是你的错。”林慕娴笑了笑,抚了抚她的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头上的首饰怎么还是两年前那些?”

“旧宅节衣缩食,不敢过多用度,二娘子又一身病,时常要吃药,便没有多少银钱再打点这些……”那季嬷嬷连忙说道。

却看她一身行头,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林慕禾身上的值钱贵重些。

顾云篱以为按着林慕娴对林慕禾如此关切的程度,定然早已发现,会斥责两句,怎料她却抿唇一笑,并未追究:“这些年也有劳嬷嬷照看慕禾了。”

顾云篱的面色终于变了,看向林慕禾,她唇角一直噙着笑,此时,却有些僵硬。

“我嫁妆里一副头面,改日给你添上,”林慕娴又转身抚上,“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能怠慢了自己。”

“慕禾明白,多谢大姐姐。”

语罢,林慕娴像是才注意到顾云篱与清霜这两个大活人似的,“哎呀”了一声:“这位便长兄他说得那位医士吧?”

她看了过来,顾云篱却打了个冷战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令人不适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下,顾云篱总算是发现她目光的不妥之处。

她目光轻飘飘的,像是不甚在意自己,可方才与林慕禾谈话时,却拿余光一扫,有些刻意地眨了眨眼。

第一眼,落在自己周身穿戴上,紧接着,是瞧她的模样,最终,她淑然朝顾云篱噙笑点头,掩盖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

那一眼充满了轻蔑,她隐藏得很好,可第二眼时那微微一凝神,还是让顾云篱看出了一二。

“我一早听闻顾神医就是江湖人士,说来也巧呢,昨日赶路,我们也碰上一位侠士。”

顾云篱一愣,不解地问:“侠士?”

林慕娴欣然道:“昨夜赶路碰上一群流民想要劫财,正是这位侠士救下我们,今早才能赶到。”她说着,便转身撤开一道,轻唤后面的人上来。

只见她身后一层加一层的侍女仆从缓缓移开,走出来一个一身紫衣的女人来——来者对上顾云篱惊愕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

笑声回荡在耳边,顾云篱却拧眉,只觉一阵头疼。

这来人正是昨日传信的常焕依。

双眼刺痛了一下,顾云篱只暗自心惊了一下,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见过几位小娘子。”常焕依袖摆飞扬,朝她们随意行了一礼,一副完全与她们不认识的模样。这半月有余不知怎样的风尘苦旅,她身上的衣裳都有些破旧,只是她笑起来,却不显颓态,依然明艳。

压着心里的疑惑,顾云篱同林慕禾一行行了礼。

林慕娴笑笑,娓娓给装作不识的几人介绍起来:“顾娘子不知,这位侠士身手了得,几招便制服了那作恶的流民,方一打听,才知也是要途经江宁府,我怕之后再出这样的事情,索性便请这位侠士一路护送回来了。”

顾云篱挑眉,再一次看了一眼面色波澜不惊的常焕依,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林慕禾倒也听出了常焕依的声音,但顾云篱没有任何反应,她便也了然地没有去过多关注,只乖巧地站在原地,俨然一副逆来顺受的庶妹模样,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

季嬷嬷在一旁吸气,惊讶道:“那路上车子坏了,莫不是……”

“正是。”林慕娴一旁的女使答,“这群流民弄坏车轴,妄图劫财,着实可恶,好在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季嬷嬷没有见过常焕依,那日来为林慕禾看诊,几人来得隐秘,除却她们四人,再无别人知晓常焕依的存在。是而,常焕依演得颇为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哪里的话,”她笑了笑,“小娘子正逢喜事,怎能被这种事冲坏了喜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啦。”

那季嬷嬷还想上前感谢她,却瞥见她沾满灰尘的衣角,动作一顿,终究没有上前,只是道:“既然回来了,旅途劳累,就快歇一歇,再商议日后行程吧?”

林慕娴顿首,有些疲累地抵了抵额角,垂下眼来,那目光又在林慕禾身边绕了一圈:“许久不见二妹妹,我还想与你说些话来,且等一会儿,一起吃顿午膳吧。”

第50章 可见那场山雨来过,并非只淋了一人肩头。

这话不是征询,更是知会。

林慕禾敛眸,弯身恭顺答:“晓得了,大姐姐。”

她态度温顺,还是一如在东京时那副温吞不争抢的模样,着实取悦了林慕娴,一些莫名的怨气消散了几分,林慕娴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点了点头,便随着季嬷嬷下去休憩。

“哦对了,给这位侠士也安排一间屋子,”她走出几步,猛然想起来什么,回过头来,“常大侠,一路风尘颠簸,不如洗漱洗漱,歇几日再动身?”

一切似乎都在常焕依计划之中,她闻声扯起一个笑来,拱手抱拳冲林慕娴道:“既然如此,某便不与小娘子客气了,多谢小娘子。”

林慕娴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转身便与季嬷嬷离开。

热闹的前院不消片刻,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寂静。林慕娴来得浩浩荡荡,上上下下带了三十多号下人,此时均随着她离去,只留下顾云篱几人在前院,仍然有些凌乱。

如林慕禾所说,她的这位大姐姐但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堪得“恭直温良”一词,可顾云篱看得出来,这不过一切表象而已。若真的和善,又怎会看着自己的妹妹被一个下人欺凌至此?

不过是披着善人的一层皮,行些表面功夫的伪善之人罢了。想到此,顾云篱更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心,愈发觉得这旧宅四角的天空逼仄压迫,像是要把人深深困在其中似的。

直到脚步声走远,再听不见时,林慕禾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浊气。

林慕娴的态度有些微妙,她未必看不出,先前东京府时,她是断然不会这般虚情假意地关心自己的。

在她眼中,沉默亦是一种所谓的“善”。于是主母欺压时,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下人狗仗人势苛待自己时,她也只是静静看着,默认允许着一切的发生。

她也从未刻意去欺压这个妹妹,可林慕禾却清楚,这并非因为她心地如何良善,而是自己太过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她去动什么心思刻意打压。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轻嗤出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软弱,还是笑林慕娴的虚伪。

顾云篱瞥见她紧抿的唇线,良久,她才缓声道:“要休息吗?离午膳还有些时间。”

林慕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叶便要上前搀扶。她刚刚迈出一步,想说什么,却又意识到今时今日旧宅安排了许多不知是谁的眼线,便只能冲她做了个微妙的口型——“小心”。

她也猜出来今日常焕依的到来,必定有事情要发生。顾云篱眼神黯了黯,片刻,才勾起一个笑来,站在原地默默目送她离开了自己的视野。

裙袂轻扬,瞬息间消失在她视野外,顾云篱眼皮跳了跳,又按下心头那总是忍不住浮起的莫名的愧疚与酸楚之情,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为她医治好眼疾,还她光明,这便够了,再多的,不能再多想了。

倘若不能查清旧案,自己又如何能够枕榻安眠,而心中一直所想的所谓利用,也不过是情非得已——

脑海之中骤然一白,闪过林慕禾那日趴伏在自己肩头干涸喑哑地哭号的模样,顾云篱心口毫无预兆地骤然一痛,脑中所想顿时溃散成齑粉,明晃晃地刺着她的心脏。

可见那场山雨来过,并非只淋了一人肩头。

清霜看出她眉目间的困顿,担忧地询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无碍,”抬手揉了揉眉心,顾云篱甩了甩脑袋,让自己清醒了片刻,“走吧,回去将药材什么的挑拣挑拣。”

清霜点了点头,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她,就要提步离开。

“顾神医请留步。”树影后,一道矮门处传来一阵轻唤。

顾云篱循声看了过去,就见绿影后走出来一个身着藕粉色齐胸短襦的女使,面上盈盈含笑,向她走来。

“姑娘是?”她问。

“奴婢幼月,是大娘子身边侍奉的女使,”幼月向她行礼,“方才人多不方便,这会儿大娘子正收拾着,差奴过来请顾神医稍事片刻,一会儿过去说话。”

顾云篱眉头轻蹙,问:“什么话,是方才不能问的?”

幼月面不改色,依旧浅笑着:“事关二娘子,自然不能当着一帮外人的面细说,大娘子思虑周全,这才请顾神医过去。”

什么话是当着林慕禾的面不能说的?顾云篱眉心拧起,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还请顾神医谅解,也不要让奴为难了。”那幼月颦起眉,模样有些可怜。

也罢,顾云篱轻叹了一声,顿首便跟着她离开。

穿过一片从未踏足过的花园,长长的红砖小廊,顾云篱时刻注意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直到稍有些人声,可以盖过自己和清霜的声音时,她才听见清霜在她身后用极小的声音道:“来往黑衣服的就有五个,不算其他看过来的,大约有八九个人。”

目光扫过不远处三进的宅门处抱刀而立的黑衣人,顾云篱敛下目光,暗自琢磨着,在这个地方与常焕依说话,显然有些困难。

她走神的刹那,已经走到了一处院落。

“芳菲院”,正是林慕娴近几日暂住的院子。比起林慕禾的凭御轩,这里算得上奢华,光是精心侍弄过的花束就种满了通往正房的小径两旁。

幼月已经驻足,笑对她弯身指路:“顾神医,到了。”

所指之处,有个身着不俗的妇人正瞧她,见她来了,上下打量了一圈,丢下一句“两位稍等一会儿”,转身便进了正房。

“那位是陪同大娘子来的沈姨娘。”幼月解释道,“她膝下没有子女,也是大娘子的乳母,与大娘子很是亲近。”

顾云篱额角抽了抽,心道:一个姨娘反倒要来做乳母的营生,这右相府当真奇怪。

她不再好奇这些,与清霜站在廊檐下静候。期间,不少女使歪头打量她们,时不时窃窃私语,顾云篱一概无视了。

良久,才听里面有人出声传唤,顾云篱轻轻提起一口气,跟了上去。

林慕娴刚沐浴罢,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由女使替她擦拭干头发。

见她来了,使了个眼色让女使搬上凳子,示意顾云篱与清霜坐下。

“早在东京时就听长兄书信来过,说慕禾这边找了位能人医治,果真百闻不如一见,顾神医落落大方,气质沉稳,当真是‘神医’气度。”

她话里有意奉承了几句,可顾云篱不吃她这套,径自接过女使递来的茶水,假意轻呷了一口茶,抬眸问:“不知大娘子有何吩咐?”

见她这副反应,林慕娴神色僵了一瞬,但很快便缓和了过来:“没什么,只是二妹妹的眼疾自小缠身,哪怕是宫中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如今顾神医却毅然接下医治的任务,我便有些好奇。”

“好奇?”顾云篱反问,搁下茶杯,“娘子有何疑虑,不妨尽数道来,我既为医者,为病患家人解释自在责任当中。”

林慕娴笑,很是受用:“顾神医倒是清明。”

顾云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顾神医以为,二娘的病有几成治愈的可能?”她问。

思忖片刻,顾云篱答:“林姑娘病症特殊,眼下只能暂缓病情,再寻病根……几分治愈的可能,在下医术浅薄,也不能断言,只能说……是有望的。”

她自然不敢将真实的进程与林慕娴说清,眼下还不知等着林慕禾的究竟是什么,眼前的人意图,她也未能参透。

“有望?”林慕娴重复了一遍,神色不知是喜是怒,“我原以为顾神医这样闻名的医士,这样的病症是不在话下,现下看来,二娘这病,还当真棘手啊。”

她话落得轻飘,听不出她究竟是惋惜还是庆幸,顾云篱垂首,仍旧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不过今日……我请顾神医来,实则是为了另一件事。”片刻后,林慕娴直起身,挥退了为她拭发的女使,只留下一个沈姨娘在侧。

顾云篱侧眸瞥去,此时,就连清霜也被“请”了下去。

“……”她沉吟片刻,问,“不知是何事?”

林慕娴眯眼觑她片刻:“说起来,我也自小带了弱症在身,身子总不利落。”

“这也是赶巧了,来得路上便觉得身子不适,便想请顾神医为我把个脉,瞧瞧近来身子如何。”

一个名门贵女出行,怎会不带随身的医女?顾云篱自然是不信,她瞧了眼落了锁的房门,心下了然——她所谓的弱症,恐怕并不简单。

“一件小事而已,”顾云篱道,“我来为大娘子诊脉。”

林慕娴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她的神色,顾云篱却掩藏得天衣无缝,看不出破绽,起身走到她身侧。

抬头与沈姨娘对视了一眼,林慕娴伸出洁白的手腕,神色终于染上一丝紧张。

两指搭脉,顾云篱沉心静气地去探脉,一来二回,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妥,换句话说,这人康健得很,面色红润,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弱症的人。

片刻后,她收回手,吸了口气。

林慕娴的神色果然肉眼可见地显出了几分慌乱,声音也发紧:“顾神医……这是什么意思?”

顾云篱将她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道:“我看大娘子脉象平稳坚实,不像是弱症缠身,反倒康健得很。”

林慕娴却显然不在意那所谓弱症,只追问:“仅此而已,没有别的了?”

顾云篱挑眉:“娘子还想让自己诊出些许病么?”

林慕娴瞬间回神,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一刹那消散了个干净:“无病,自然是好的。”

她坐回贵妃榻,像是松了一口气,再次与身后的沈姨娘对视了一眼:“快为顾神医那些银子来。”

顾云篱淡淡地看着沈姨娘递来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摆手推拒:“只是诊脉而已,在下受不起。”

坚持了几回,林慕娴终于放弃给她塞这包银子。

沈姨娘面色有些异常,但还是将顾云篱送了出去。

临到门前时,她再次唤住顾云篱:“小顾郎中。”

顾云篱回过头来,就听她道:“你是聪明人,今日看诊,莫再让另外的人知晓了。”